《循循》 循循 第1节 循循 作者:伊人睽睽 第1章 “呼——” 江鹭推开驿站毡帘,浓厚的雪粒子自他袖口肩头飞出,浸了一室霜寒。 驿站中张罗客人的驿卒忙迎上:“客人从哪里来,要去哪里?可有凭由为引……” 江鹭一行二人,一文一武。那文士青年略显苍白,听得驿卒话,便弯腰取出出行凭证,向驿卒引出己方二人身份。驿卒看得“凭由”,肃然起敬,不禁将那戴着蓑笠的武者青年再次打量一番。 蓑笠遮挡江鹭所有容貌,他垂着眼,衣间落雪。飞拂的帽带,擦过修长身板、细瘦腰身。 此间驿站往来皆贵客,驿卒看得江鹭的腰牌,自然更不敢得罪他。 驿卒引两位客人于一楼喝茶、为二人安排夜宿客房。 驿卒悄然指指楼上,小声:“江郎君便宜行事。只有一样——楼上有位尊贵女客,不便见人,还请江郎君莫要打扰。” 闻言,跟随江鹭落座的文士青年段枫咳嗽着,朝楼上看了一眼。他只看到屏风相挡,但更觉诧异: 江小郎君身份已足够尊贵,驿卒却说楼上女客更贵。谁家贵女会于雪日出行,又夜宿荒野…… 不待段枫打探,他已听到好友江鹭的声音,清润疏离,端方有致:“知道了。” 自始至终,江鹭戴着蓑笠端坐,手肘抵桌,不曾抬头。 出门在外,红尘多磨,他却正如那些传闻中修养得体的贵族郎君一般——如圭如璋,令闻令望,不可亵渎。 小小驿站一楼中的人,皆若有若无、好奇地打量这位客人。 -- 驿站二楼屏风后,侍女玲珑正在烹煮一壶热茶。 玲珑一边烹茶,一边垮着眉眼,十分不安地轻声诉说近日之事:“娘子,此地绝非久留之地。我们既然已经拿到了东西,就应快快赶路,返回东京。夜长梦多,只有回到殿下身边,才得安全……” 她絮絮说了许久,伸长耳朵,听到一句敷衍女声:“被雪封于山路,未必见得更好。” 玲珑嘟嘴。 她继续忐忑劝说,半晌听不到答复,便悄然转目,偷觑主人: 束髻美人上衣下裙,臂挽轻帛,手持一狼毫,斜倚于素白屏风前。拓枝红长裙蜿蜒曳地,美人眉目间蕴着一腔心不在焉。她听不到侍女声音,只因全心于画作。 素色屏风照着姜循眉目,灼灼明华。 玲珑好奇娘子在画什么,不禁起身,提裙步前: 美人作画总是赏心悦目的,只是姜循的作画,与他人略有些“差异”。 驿站驿卒为贵人安置了一张素面屏风,阻挡下方一楼客人们的窥探;二楼的贵人,却可以隐约窥见下方众生,于屏风上作画。 姜循正对着楼下新入座的那位年轻郎君,于屏风上勾勒此人风貌。 她画得有趣: 从此屏风方向,她只隐约窥得那郎君的身量。何况那人戴着蓑笠,她更不可能看清。但是玲珑走到姜循身后,却见娘子笔下,那郎君如此的“栩栩如生”—— 细窄腰身,平整肩膀,飞扬拂带,束袖锦袍。 郎君坐姿端正,身形又足够清雅风流。除了身量,姜循还为画作补上了眉眼: 纤长秀扬的清眉,潋滟多情的墨目,山峦一样的鼻梁,不点而红的朱唇…… 玲珑观察半晌:“娘子画得不错,只是把人画得太瘦了些。” 姜循淡声:“清拔之美,你又怎懂?” 玲珑:“腰倒劲些。” 姜循:“不然哪有气力?” 她调子懒而漫,说得几分粗糙,笔端轻轻擦过画帛,颇有暗示。 侍女不禁红了脸。 姜循继续作画,画得过于生动而细致,玲珑终是噗嗤笑出声:“娘子这到底是怎么画的?若不是婢子知道这屏风看不到后方人,还以为娘子是对着真人在画呢。” 姜循眉尾轻轻挑一下。 她是如此明艳佳人,眉梢那般一勾,便如烈烈火焰般,燃至眼底。然如此美人,眼底又一派漠寒荒芜,生生让人寒心。 不过,大约也正是秾丽相貌与冰雪气质如此矛盾,才让姜循更得东京贵族郎君们追捧吧。 可惜,美人已“名花有主”。 玲珑想到此,略有忧心,小声:“娘子把画丢了吧。若殿下知道,对娘子不妥。” 姜循自鼻端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声,调子沙哑、轻慢。 她盯着自己的画作望了片刻,意兴阑珊地收笔,托腮坐于桌边,为自己斟一盏茶。 姜循一边品呷,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侍女处理她的“大作”。 玲珑将屏风折起,心中寻思着烧掉此屏风的妙法。可娘子画得这么好,玲珑又心生不舍。 玲珑如此忙碌时,不经意朝楼下瞥了一眼,正好看到之前姜循作画时正对着的那位蓑笠郎君。 此时又有客人自寒风中掀帘进屋,一重薄雪飞来,卷上那楼下蓑笠郎君的袍袖。 帛纱飞扬,露出江鹭微垂的半张脸: 清挺上扬的长眉,凛冽若山的高鼻,花瓣一样的朱唇…… 玲珑震得一声“嘶”:“娘子,他、他、他——” 他与你画的怎么一模一样?! 玲珑回头惊愕看姜循,正好姜循也在托腮欣赏自己的画作,不小心瞥到了下方的年轻郎君。 姜循怔了一怔,艳丽的眉眼间荡着一重春波一样闪动的光。 姜循漫不经心地移开目光。 茶盏中的热水烫到她指盖,她没什么反应。 而大约主仆二人的窥探被下方的年轻郎君发觉,江鹭抬眼朝楼上望来。玲珑忙侧身,挡住娘子的身形,将屏风重新悬起。 楼下客来客往,一派喧哗;楼上如冰雪封室,静谧无声。 姜循掩口打个哈欠,起身间曳地长裙擦过,裙间彩凤振翅若飞:“我去睡了。夜里无事,莫打扰我。” 玲珑怔怔看着姜循的背影:她到娘子身边堪堪三年,看着娘子风光无限,大婚在即;她一向敬佩娘子手段,觉得世间没有娘子得不到的郎君。 而今她却开始想:在她服侍娘子之前,姜循是怎样的人,又是否……曾有些慕少艾的秘密呢? -- 夜间风雪席卷天地,温暖客房中,姜循正做着一场青春酣梦。 梦中三月花飞若雨,少女无忧笑声荡于秋千间。 阳光自叶间穿梭,落于少女绯红绣鞋尖。秋千一次次被从后推起,少女芬芳鲜妍,笑声清脆间,又有几分嗔意:“二郎,慢一些,我害怕……” 花叶葳蕤,有一少年郎君立于浓郁枝叶后,被阳光笼得一派金白之光。 他微微笑着,声音很低,俯身与那少女说话。 秋千上的少女仰起脸,迷迷瞪瞪地带着笑,朝身后推秋千的小郎君望去—— 忽而一重浓烈大火袭杀而来,卷上二人的衣袍。于一片尖叫间,飞溅的火星子将二人吞没,尘埃落落…… 火星子“荜拨”,浓烟滚滚。 姜循咳嗽着醒来,发现门窗被照得火红一片。 她一瞬间明白了夜间起火,趔趄着起身,翻过枕边帷帽与枕下匕首。 帷帽覆于面上时,姜循听到了窗棂被撬动的声音。 她捂住口鼻站于窗下,在黑暗中判断好方位时,又听一声“咔擦”声,窗子被从外打开,一道人影翻了进来。 那人朝着她。 姜循毫不在意,在那人碰到她手腕时,她手腕一旋,袖中所藏匕首便敏捷无比地朝来人刺去。 如她这样的娇弱女子,不提本不应会用匕首,即使会用,恐怕也几多生疏。然她刺去的这一刀却又稳又狠,若非来人反应迅捷地朝旁一让,手臂非要出血不可。 来人顿住。 一击不中,姜循手腕掀动,又刺了第二刀。依然是那样熟练的狠辣风格—— 来人回神,格肩一拧,又双掌相握,猛地一击,震落姜循手中的匕首。 姜循且有后招。 她指尖簪子在夜中闪着银光,再次刺下—— 好疯。 来人捏紧她的手,桎梏之凌厉却不像美好的贵族小郎君了:“小娘子莫慌,我是来救你的。夜里驿站不知为何起火,我出来时,听你侍女在楼下急哭。” 姜循手腕被扣。 与她说话的郎君声音清且凉,于火灾中也不见慌乱。他说话间,拧身便劈开了一段落下来的横梁,带着她朝旁侧躲去。 火光照着他眉目。 那张脸生得实在晃眼,灼灼之间,像小神仙下凡。 姜循眸心闪动。 隔着帷帽,她认出了这身段极好的郎君——正是白日时被她不小心画在屏风上的江鹭。 江鹭见她不再挥动匕首,低垂下眼,朝她望来,虽态度疏离,语调却是温和的:“听明白了?” 姜循:“嗯。” 她那般冷漠,江鹭并未多想——救人为先。 循循 第2节 -- 江鹭武艺不错。 回京一路险阻,驿站起火有异,救得一个位高权重的贵女,大约能借着救命之恩问出一些好处。 江鹭扣着这戴帷帽的贵女,在火海中带她朝外冲去。 放火之人嚣张,此间大火难逃,全靠江鹭左支右绌。好在被他所救的贵女安静淡然,并未尖叫连连,为他招惹更多麻烦。好不容易冲出木门,江鹭听到身后贵女喑哑惊呼:“小心。” 一道横木燃着火星子,朝二人摔来—— 江鹭拉拽过此女,带她躲开横木。二人一同匍匐卧倒在地,江鹭揽臂扣人,听到女子低咳,他低头查看她模样。 帷帽被吹开,发丝凌乱的贵女喘着气,几分迷惘地抬头望来。 二人四目相对,看清了彼此。 姜循手中抓着掉落的帷帽,眼中噙泪,面色微惶,疑惑:“这位郎君?” 江鹭怔忡—— 奇怪。 她与他多年前死去的心上人长得好生相似。 可世事磋磨人心难却,病弱的心上人,死在记忆中才是最好的“朱砂痣”。 第2章 江鹭扣住姜循的手一点点收紧。 姜循被烟呛得咳嗽,可江鹭于怔忡间,竟没有“怜香惜玉”。 直到窗外火星溅裂,砰然爆炸声中,夜宿驿站的客人们奔波,侍女玲珑虚弱而急促的声音传自楼下:“娘子,娘子——” 一点火星溅上江鹭睫毛。 方寸之间,姜循看得清楚,见他一瞬间回神,偏头躲开火舌,扣起她拔地而起:“先出去再说。” 茫茫黑夜间,驿站外站满了人。 夜间已不再下雪,徒留大地茫茫白影。雪地间,逃出火海的众人窃窃私语,有的救火,有的围着驿卒质问,嘈杂无比。 喧哗中,那与江鹭同行的那文弱书生段枫,正努力地安抚被救出的人、满脸惶然的驿站驿卒。 段枫身形高瘦,好似比他主人还要高一点。他宽袖襕衫,一身厚裘,立在雪地上,文质彬彬,面白如玉,眉目间几分病容。 每说几句话,他都要咳嗽两声,听得人为他捏把汗:“放心,没事的。我家郎君察觉得早,大家都很安全……” 玲珑抓着段枫的袖子正着急,忽然看到姜循被青年抱出来,连忙奔过去:“娘子。” 驿卒看到姜循与江鹭出来,瞬间眼亮:“二位平安就好……” 这两位应是此夜驿站最为尊贵的客人,哪一位受伤,小小驿站都无法向东京交代。 见到侍女,姜循便重新戴好帷帽,松开攀着救命恩人的手臂,端庄无比地朝侍女倚去。 她能感觉到身后江鹭凝视的目光。 玲珑握住姜循的手,上下端详。她尚未开口询问,便见娘子俯身贴来。清幽香气间,她听到娘子凉而低的声音:“我们东西没丢吧?” 玲珑飞快地看眼江鹭。 她见那位清致无比的郎君,正盯着自家娘子背影。她颇紧张,小声:“重要的我都带出来了,但还有些……” 她话没说完,听到驿卒尖声:“我看到楼上有影子……还有人没救出!” 段枫一着急,咳得更厉害了些:“二郎……” 江鹭温静的声音在寒夜中清晰无比,如定海神针般让人群安然:“嗯,我去看一下。” 玲珑心想:这对主仆关系好奇怪。仆从在外站着,主人亲自奔波。 玲珑回头好奇地看那对主仆,目光余光捕捉到火海中果真有虚影晃动。而江鹭腾空跃起,几下跳上燃火房梁,重新纵入火海。 像是夜中白鸟旋空而坠。 玲珑:“哇……” 她扭头间,见自家娘子竟掀开了帷帽,仰起半张脸,凝望着那郎君离去的方向。 火光映着姜循的面容,美人面上,寒目明亮。冷清与艳丽交融,在寒夜中,姜循呈一种近乎惑人的妖冶之美。 而驿卒殷勤凑过来,讨好这位贵女:“那郎君确实了得,乃南康王府上的小世子。论起来,与小娘子的……夫家,也算沾亲带故。” 南康王,是当今唯一的异姓世袭王,府上世代效忠大魏国,乃开国功勋后代。且南康王久居建康府,指挥四方平定海寇乱贼,军功累累战勋无数,称一声“江南王”,也不为过。 姜循垂眸,瞥一眼多话的驿卒。 玲珑则板起脸,小声训:“什么夫家?我们娘子还未嫁人呢。” 驿卒连连:“是、是!姜小娘子,小人有不情之请,这火是意外,不是我们闹的。又没人受伤,您能不能请上面开恩……” 姜循目光闪烁。 她一边偏脸凝望着火海,一边轻声细语:“江小世子是我救命恩人。若小世子平安归来,小世子不怪你们,我自然也不怪。” -- 江鹭再入火海。 他没有找到被困火海的人,却在烟雾中寻到一黑衣人,在一间房中翻找什么。江鹭瞥见这屋子,是方才那贵女的侍女玲珑所居之屋。 江鹭踏入此间,那翻找东西的黑衣人敏锐转身,看到了江鹭。 只这一眼,江鹭便知此人绝非驿站客人。 他拔身扑去,那黑衣人急促地把手中翻出的不知名之物塞入怀抱,反身来迎江鹭这一掌。 一掌之下,江鹭抬目,认真看这蒙住口鼻、掩饰身份的陌生人。 江鹭淡声:“死士?” 火光灼人,他扫一眼到处燃着烟的房间:“找什么?你我无冤无仇,不妨商量一下,也许我能相助。” 那死士声音喑哑地冷笑:“小世子身份尊贵,可不是我们这种人合作得起的。” 闻言,江鹭蓦地抬眸,锐目锁在此人身上。 他一路未曾通报身份,只在进驿站时,给那驿卒看过凭由。这死士既然知道了他身份,要么与那驿卒有过勾结,要么从他进驿站起,死士便在盯着这客栈了。 无论哪个原因,他都有兴趣知道。 江鹭朝那死士再次出手。 死士凛然应对。 死士本不将江鹭放在眼中。 养尊处优的小世子再是吹嘘文武双全,武功也不会比他这样的死士厉害。但是二人动起手来,死士愕然发现这小郎君武艺卓越,还颇有一腔与他秀气外表绝不相符的苍莽杀气…… 南康王久居于建康府,枕金卧玉。小世子身上的杀气过于凌厉,绝不可能出自山水秀美的秦淮河畔。 -- 驿站这把火放得极大,江鹭与死士都无法在火海中耽误太久。 “砰”的一声巨响后,驿站外众人齐齐抬头。那二人的打斗破屋而出,碎瓦上,两道过快身影在屋檐上追逐纠缠,你来我往。 雪后空地上,驿卒吓得脸色惨白,快晕倒在地。 终于,驿站的小吏们争相爬上屋顶,人多势众。那黑衣人不恋战,立即朝漫漫夜雾中逃走,江鹭欲追。 江鹭听到下方段枫有些虚的唤声:“二郎,穷寇莫追。” 是了。 江鹭想到,驿站这里的寻常百姓安危更重要,那身份莫测的、与他死去的意中人长得相似的贵女更重要,驿站被人放火的原因更重要。 江鹭回到地面。 驿卒见他平安无事,大松口气,带着一众被救民众上前感谢。 江鹭后退一步。 他的仆从段枫挤进去,与众人寒暄,将郎君无声地护在身后。 而江鹭悄然抬目,瞥向玲珑那一方,瞥向玲珑身边的……重新戴上帷帽的贵女。 那贵女察觉他的凝视,停顿一瞬后,朝他的方向屈膝行了一礼。 江鹭立在脏污雪水间,一身清洁,比雪更白。 沉静片刻后,他朝她走去。 -- 江鹭站到姜循面前。 后方驿卒与众人一同扑火,屋舍被拯救一半,众人不知该庆幸还是气愤。冬夜烟味被风吹来,几点火星下,站在后的玲珑,觉得气氛似乎有些微妙。 为何娘子与这郎君都不说话? 半晌,玲珑听到娘子先缓缓开口,声调一贯的悠然、轻慢,不将人放在眼中:“多谢小世子救命之恩。” 江鹭缓缓开口:“你认得我?” 姜循淡然:“驿卒悄悄与我说了。” 江鹭垂下眼:“那你是不认得我?” 空气静一瞬。 姜循似笑了一下。 帷帽挡住了她的面容与神色,只能听到她声音里的促狭:“我难道应该认得郎君吗?” 江鹭盯着她。 身后,段枫喘着气的声音跟过来:“让一让、让一让,小……二郎。” 羸弱的书生终于回到了自家小世子身边,一瞬间发现气氛的怪异。他顺着江鹭的目光,望向那帷帽贵女。 循循 第3节 奇怪。 江小世子从不盯着陌生女子看的。 江小世子沉静温和,端正内秀,不爱与人结交。小世子岂会在陌生女子面前失礼? 深夜颇冷,段枫呼口寒气,低声:“怎么了?” 江鹭缓声:“小娘子可否摘下帷帽,让我再看一眼。” 玲珑:“放肆!” 江鹭朝前走一步。 玲珑立刻挡在娘子面前,她抬手就要推搡。 段枫低喝:“放肆!” 玲珑僵住不敢动,却自然也不会让。 江鹭踩在泥泞雪间,白雪照影,越走越近,玲珑心中打鼓。 夜雾浓浓,小郎君越走近,她越发觉得小郎君生得好看……可他不该冒犯自家娘子。 姜循倒不慌,唤侍女让开。玲珑不甘,见那郎君走到距娘子三步处,终于停了下来。 江鹭道:“你唤我是救命恩人?” 姜循淡漠:“嗯。” 江鹭:“救命之恩,如何报?” 姜循挑目。 隔着帷帽,她望着这貌美郎君,慢悠悠:“怎么,要我以身相许?” 她说话那样平静冷漠,和记忆中的故人全然不同。可她说话时,他脊背上泛起一层密密麻麻的战栗,闹得他几多恍惚。 娘子说话口无遮拦,玲珑不禁跺脚:“娘子!” 倒是江鹭静了一下,才道:“不用小娘子以身相许。只是我昔日有一意中人,方才我在火海中无意瞥见娘子芳颜,与我意中人……” 不待他说完,姜循嘲笑:“原来你是情种。” 她毫不在意地掀开了帷帽。 -- 夜沉如水,雪水淋漓,火势已堙。 人群之外,美人托帽长立于雪上,身形纤纤,乌发明眸雪肤朱唇,何其的玉净花明。 她偏过肩,抬起一张脸,与江鹭再次四目相对。 姜循欣赏着他眼波间细微的神色变化,并未畏惧他对自己身份的猜忌。 她胆大且妄为,撩动眼皮:“我与你那旧时意中人长得像?有多像呢?郎君可否多说几句,我帮郎君参详一二?” 这一次,换她朝前走,带着试探,优雅、从容。 她幽静的双眸宛如春波。春波潋滟春色美,却带着几多恶意,戏谑无比的,逗弄这郎君。 第3章 火方灭,雪泥泞,一段烧黑的横木“噼啪”压断一截屋宇,心疼得驿站吏员连连惨叫。 那不远不近的哀嚎,却并未让近处的江小世子稍有变化。 江鹭一目不错地盯着这朝他逼近的贵女。 贵女的眉目间蕴着冰霜之意,美丽的深色双眸中没有笑意。 她高贵傲慢,不退反进,有些出人意料的“疯魔”之态……先前驿站救人时,她误以为江鹭是恶人而刺向江鹭的架势,是江鹭的旧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然而江鹭想到此,又忍不住自嘲:他对昔日的意中人,了解得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此间气氛已微妙十分,段枫惊讶地观察江鹭,玲珑心焦而茫然,戏弄小郎君的姜循则是兴致勃勃。江鹭低头一声笑,让众人怔住,也让姜循顿住脚步。 她盯着他的脸。 时至今日,她依然为此恍神。 可那恍神于如今困局,无关紧要。 姜循神色晃动间,见江鹭抬起头,迎上她眼睛。 他后退一步,作揖行了一礼,恭正端然,彬彬有礼:“是在下认错人,冒犯小娘子了。抱歉。” 姜循无言。 不等她再做出什么,江鹭反身,朝后方的吏员那边走去,大约是去询问火灾与补救事宜。 段枫急急跟上他,却在中途忍不住回头—— 茫茫大夜,雪水沾湿贵女裙摆,裙尾彩凤金上透乌。侍女和她说话,她只是低头撇开裙摆,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在意。 -- 真是个奇怪的贵女。 -- 对于失火救灾之事,驿站吏员与驿卒们向客人们致歉。说是灶屋厨娘打盹,起了火灾,冒犯了客人。夜已至深,客房被烧得只剩一半,客人们恐怕只能委屈一夜。 众人愤怒,却也无奈。 段枫撑着疲惫身子骨,以南康王府客卿身份,周旋于此事间。待他回到客房时,屋中燃着油灯,江小郎君端然坐于桌旁。 江鹭手指一下又一下地点着桌案,闭目养神。 段枫关门时被风吹到,忍不住咳一声。 江鹭抬眼一瞬,朝他望来的眼神几分关怀。 段枫低笑着摇头,示意自己身体无碍。 他坐下,有意逗一逗小世子,好叫小世子放松些:“二郎,你也会被乱花迷眼?” 江鹭眼睛眨了一眼。 他实在拥有一副俊秀的皮囊,眼波流转,唇红面白。这样的好看,无关性别,堪称“漂亮”。偏这份漂亮不“女气”,更加夺人眼球。 任何人只要多看小世子几眼,绝无可能不被小世子皮囊吸引。 而小世子不只有一张脸。 江鹭:“你说什么?” 段枫回过神,仍笑着继续:“你与贵女搭讪——竟说她像你的旧日意中人。” 江鹭眼波轻晃。 江鹭平静:“她确实和我的故人长得像。不,几乎是一模一样。你信世上有人平白无故,和另一人长得非常像吗?” 段枫愣住。 他坐直身子,上半身微倾,心脏高悬起—— 段枫在两年前与江鹭结识。 江小世子为情所困,不得不远走他乡。那样的情深不许,绝非儿戏。 段枫曾无数次好奇江鹭的旧人。 此时此夜,段枫低声:“真的……就那么像?” 江鹭侧过脸,朝着被烧得半边乌黑的窗子,静了一会儿。 江鹭半晌才道:“阿宁和那位贵女,一点也不一样。” 段枫见江鹭神色恍惚,似陷入旧梦中。 段枫心生后悔,恨自己多嘴:明知小世子创伤何在,何必找不痛快? 段枫安抚他:“二郎别想了,幸好,那贵女,和你的旧人,全然不同,必然毫无关系,更不可能是同一人。” 江鹭怔然。 他眼神闪烁。 段枫看他如此,不禁惊住:“……怎么?” 江鹭半晌道:“……那贵女,和阿宁,其实很像。” 段枫迷惑了:到底是像,还是不像? 江鹭说:“段三哥,我们此行的事十分重要,所以我不能瞒你丝毫。那贵女,和阿宁……” 他吞吐艰难,声音又轻:“相似九成。” 段枫抱着一丝希望:“不像的一成是什么?” 江鹭撇过脸。 他轻声:“……是我似乎并不很了解阿宁。” 段枫傻眼。 段枫的脸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段枫压低声音:“二郎,我们此行所为,绝不容一丝半点的闪失。” 江鹭点头。 段枫盯着他的眼睛:“你不可为旧情所困,也不能被旧人所误。” 江鹭飞快:“不会。我已经忘了旧人,也不在乎旧人了。” 他脸如白雪,眸子漆黑,神色诚挚。 段枫不在乎他是真是假,只抬抬手,更加肃然:“我要说的正是此事——你大约不忘了那故人更好。 “我方才和驿站吏员小卒们打听清楚了。那姜小娘子,在我们来之前,是从孔府过来的——陈留县县尉孔益,正是我们这次想找的人。 循循 第4节 “我们不好直接接触孔益,但那姜小娘子在雪日独行,见一年轻男子……恐怕有些私情吧? “你正好借着你那旧情人的名号,跟那姜小娘子打听打听孔益。” -- 孔益没什么了不起,了不起的是孔家。 孔家在过去的两年中,家中上下皆掌北方军事。只是孔家人心不足蛇吞象,家中贪腐之事闹得极大,太子监国,忍痛流放孔家全家。 孔益因未参与家中事务,命好一些,没有被流放。但他也从东京禁卫军的小将领,被发配到了陈留做一个小县尉。 而江鹭和段枫此去东京的目的,有一部分,与孔家有关。 -- 一盏豆大烛火,江鹭与段枫坐于两畔。 待江鹭听明白了段枫的意思,一怔,垂下眼,道:“……我不认识姜小娘子,如何与她打听孔益?” 段枫:“你不想知道,她到底是不是你的故人?” ……他可是听说,江鹭被那故人,骗惨了。 江鹭垂下的睫毛轻颤,如浅泓闪银,点点流光。 江鹭道:“我不会。” 段枫兴致勃勃倾前身子:“我教你。” 江鹭道:“我要睡了。” 他起身走到床榻边,以极快的速度盖上棉被,闭眼浅寐。他心脏跳得厉害,听到段枫沉默,叹口气后,吹了灯烛,也去就寝。 黑暗中,江鹭伴着段枫时不时的低咳声,缓缓睁开眼,望着幽黑。 姜小娘子……和他的阿宁吗? 他不知该如何比。 -- 阿宁是世上最好的小娘子。 她家贫体弱,身世不好,与她的好友一起,在南康王府做侍女。但她并不拘泥于云泥之别,她学读书、学识字,皆聪明伶俐。 她向江鹭请教学问。 江鹭端正,清洁,秀美。她于私下为他起绰号,叫他“白鹭公子”。 然她又那般心善,天真,纯洁……她连一只蚂蚁的逝去,都要伤心落泪。 江鹭性淡,喜静,情柔。他想自己找到了懂自己的佳人,可以与他一起春日煮茶,冬日赏雪,成就一段佳话。 在她病逝后,他伤痛欲绝,几乎要随了她一起去。 他反省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是什么时候粗心,没有注意到佳人的憔悴。佳人不愿他伤心,可他怎就没发现呢? 江鹭专注,安然,世间千人万事,他皆一丝不苟—— 他全心全意地去查,去补救。 ……他发现佳人的坟墓中空无一人。 他发现佳人没有家世,没有亲友,连与她同行的唯一好友也消失得干净。 ……她告知他的一切,皆是哄骗他的。 -- 陷入梦魇片刻后,江鹭被一推开木桌的刺声惊醒,猛地掀身坐起,眼神一瞬间凌厉锋锐。 待眼睛看到了光,看到了披起氅衣的段枫在半黑中摸索,他偏头问:“你要出去?” 段枫回头。 黑暗中,病弱青年回头的笑容几分苍白:“二郎不愿意去和姜小娘子攀交情,我思考半宿,觉得我皮色尚可,也许姜小娘子看得上我呢?” 江鹭静望他背影。 他明知段枫在博取他同情,但是段枫掀开门帘,被外面的寒气吹得摇摇欲晃时,江鹭还是起身朝他走去。 江鹭温和:“我去吧。” 段枫心中一软,鼻尖酸楚,他看着青年长身出门,不禁追上两步:“二郎若是勉强……” 江鹭:“不勉强,我可以。” 他抬头,看着天边泛白的银灰天幕,轻吐口气。 -- 屋舍被火烧了一半后,玲珑和姜循只好同屋。 主仆二人不急着入睡,要先清点她们拿回的东西——从孔益那里拿回来的。 桌上摊着一些书信,凌乱无比,有几张被火灼了一点。 玲珑惶然且怀疑,今夜的火,是不是孔益派人放的?孔益发现信被偷了,放火想烧死她们,夺回信件? 姜循托腮,盯着这些信纸,若有所思:几封信,就让孔益对她下杀手?信中内容是不是…… 她想得出神时,听到玲珑忽然扭捏起来的好奇:“娘子,你是不是真的和那小世子是旧识啊?” 姜循眨一下眼,抬头。 她慢悠悠:“你确信火是孔益放的?” 娘子转移话题,玲珑只好跟着垮起脸,再次劝道:“娘子,那孔益失心疯了,都敢派人来杀你,已经全然不在乎你的身份了!我们留在这里夜长梦多,要不要赶紧先走?” 玲珑:“若早早见到了殿下……不,哪怕我们先搬到救兵,都比现在安全。” 姜循喃声:“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 可是—— 雪山路迷,千里无人。得有人绊住孔益,给她争取时间啊。 ……谁能绊住孔益呢? 姜循思考时,听到窗子被叩敲声。 玲珑一下子紧张跳起:她以为是孔益派的杀手去而复返。 而姜循面色冷淡,神情恹恹,性情中的不在意,让她有余力听完那敲窗声—— 窗外,传来青年僵硬而清泠的试探声:“我想与姜小娘子聊聊我的旧情人,姜小娘子有时间吗?” -- 屋中,烛火荜拨,墙上映出一道狰狞影像。 玲珑睁大眼,困惑又茫然地看向姜循:窗外那小世子……神神秘秘、偷偷摸摸,想勾引自家娘子吗? 姜循捂住半边腮,竟弯眸,似被逗笑。 她对孔益的事一瞬间有了主意,也找到了替自己挡孔益的“替罪羊”。她向玲珑做手势,示意玲珑躲去床底下趴着,捂住口鼻,不要被武艺高强的人听到动静。 窗外再次一声:“小娘子在吗?” 窗内女声漫然:“我在啊。” 姜循施施然走向窗畔,秉烛开窗—— 添酒回灯请风来。 第4章 江鹭做好吃闭门羹的打算——哪位小娘子会对陌生人没有提防心,夜半三更邀请一男子入室? ……可是,这位贵女,和阿宁,真的毫无关系吗? 江鹭思量间,木格窗打开,美人手持一夹瓷盏,在窗内侧探身。 瓷盏上的烛火摇曳,柔光擦过美人耳下的灯球状耳饰,闪着金银烂烂之光。 他本赧然,但在察觉她那般无所谓的荒芜目光后,想起自己此行目的。江鹭垂下眼,目光落在她耳下:“小娘子没有睡吗?” 他自然而然地入室,堂而皇之的架势,让姜循朝后退了几步。 姜循偏脸持灯看他,江鹭低垂的眸心,些许柔情缱绻:“在下思故情切,会不会叨扰小娘子?” 他出色的皮相,让他像个俊美的采花贼。 贵女慵懒而大胆,邀请他:“小世子坐吧,我对小世子的意中人,也颇多好奇。” 江鹭抬眸,眸心中光如野火溅冰。 他道:“你好奇什么?” 姜循停顿。 她晃了一下神,才在混乱中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小娘子可知,你与我的旧情人,生得一模一样?” 姜循抬头。 她勾唇:“我不知道小世子在暗示什么。” 江鹭探寻的目光落到她脸上。 昏昏灯火下,江鹭俯下身,姜循面无表情,不信他会如何妄为。这位小世子的气息擦过她耳畔,浅浅气息撩得她耳下生出意味不明的刺激感。 姜循听到他在她耳边轻声:“你当真不是阿宁?” 姜循心向下跌。 她抬头时,露出无谓的神色:“我当真不是你的阿宁。我与你那阿宁,到底是长得多像?小世子让我更加好奇了。” -- 趴在床下,玲珑谨记姜循教她的方法,严密捂住口鼻——娘子说,习武人五感强大,容易听见屋中有另一人声音;不知江小世子武功足不足够听出另一人的动静,但好好遮掩,总是没错的。 只是,此情此景实在危险—— 循循 第5节 玲珑透过床隙,看到灯火的游离,女子金白色裙裾与男子的珠白锦袍交错在一起。 二人的身影投下浅黑一片,玲珑鼻尖渗汗,心跳加速,只觉得自己比那二人还要紧张。 她生怕娘子被陌生男子欺负了去,随时做好冲出去的准备。然而听动静,姜循声音慵懒中透着些生气,正朝年轻世子步步紧逼,二人周旋得有来有往。 玲珑怔住。 她听到“汩汩”声,慌了半晌,才意识到娘子并未被美色迷晕眼,正按照她们商定的步骤,将那涉世未深的小世子哄骗入坑。 -- “汩汩”声乃是倒茶声。 姜循背对着江鹭,为小世子倒茶。她耳边听着小世子的说话声,心跳则不紧不慢,轻轻松松地将一包“软筋散”,倒入茶水中。 她没有做贼心虚之感,倒好药,端起茶水,转身,朝他露出一点笑意。 江鹭眼皮微跳。 他垂下眼,看到姜循款款而来,步履如莲,金色裙裾如花开花落,处处皆见风流。 烛火影子在江鹭鼻翼上轻晃,光影朦胧:“小娘子夜半开窗邀我,不怕我是恶人?” 姜循见他坐得板正,面色雪白,鼻尖却有些红,便知他不管面上如何,心中恐怕早已不自在至极。 姜循俯身:“小世子怎会是恶人?” 她低下腰身倒茶,袖摆才要擦过他手指,便见他不着痕迹地换个姿势,竟将疏离圆了过来——他接过她的茶,主动将加了料的茶水,倒了两杯。 江鹭:“……所以,你当真和阿宁没有关系?” 姜循睁大眼眸。 她眼瞳漆黑,刻意睁大时,更见幽暗。 她倾身靠桌,十分诚恳:“我当真不是什么‘阿宁’。我也发誓,我家中虽有姐妹,但我的姐妹也绝对和阿宁毫无干系。” 她不知道想起什么有趣的事,说到这里,竟然笑了一下。 江鹭注意到:向来冷脸的贵女,这一夜,已经笑了好几次。 烛火耀耀,在江鹭浓长眼睫下照出一小片阴翳。姜循注意到,他手指一直在无意识地敲着桌几,一下又一下:“我自然,也希望小娘子和阿宁,毫无干系。” 姜循盯着他的手指:“为何?莫非我配不上小世子?” “自然不是。”江鹭抬头。 他依然是秀白面孔,无害美色,浅色瞳孔看人时,一派的干净清朗。 而他就是用这样的面容,带着笑和她说: “阿宁负我,我与她有未完的账要算。小娘子若是和她没有干系,便离她这样的人远一些——省得我杀她时,血溅湿小娘子的裙子。小娘子难道不心疼裙子吗?” 在他的浅笑下,姜循心头重重一跳,微有钝痛。 姜循声音悠缓:“看不出小世子这样的人物,会杀人。” 他垂下眼,温声:“我是怎样的人,小娘子难道了解吗?” 他见她面色苍白、傲意收敛,便觉得自己大约警告成功。 江鹭心中吐口气,心想果然如此:情爱如何,阿宁如何?他总会克服自己的心病,无坚不摧,不会再被万事万物影响。 江鹭将自己这边有些放凉的茶盏,轻轻拨动,朝姜循那边推。 瓷盏在桌上拨出刺耳声音,挠动人心,让人心烦。 他将茶推放到她手边,平静无比:“茶里下了药?” 姜循盯着他。 床板下的玲珑吓得发抖。 姜循一目不错,见貌美小世子抬头,冲她笑一笑:“小娘子,我不知你姓甚名谁,你也不知我过往几何。你我萍水相逢,你对陌生男子有提防也很正常。不过我不是小娘子可以戏弄的人,小娘子也不是阿宁。 “你我之间,界限分明些好。” 他起身:“这盏茶,我就当做不知了。 “也许你我有合作机会呢……小娘子可以想想。” 他朝窗边而去,似要原路返回。但江鹭才走了一步,手腕蓦地被身后女子冰凉的手指拽住。 他被她的冰凉冻到,又因为二人手指的碰触,而生出一些久违的恍惚战栗感。他没来得及分清楚这些,就听到姜循清晰无比的声音:“我答应你了。” 江鹭:“答应我什么?” 他没用力,她用了大力,将他扯拽。 他转过身,见姜循竟然朝他欺身而来。 江鹭被一侧矮榻木围栏绊住,跌坐下去,姜循迎身跨来。他不禁一把扣住她手腕,僵硬瞠目,厉声:“你做什么?” 姜循似十分无辜,又似坚定要坐到他怀里。 他撇过脸,朝旁边一避,她的长指甲划过他手背,激得他浑身一颤。 俯身而就的姜循十分郑重:“我知道小世子的手段—— “你用你的旧情人激我,又用美色惑我。你深更半夜来找我,不就是中意我吗? “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不知小世子有没有向驿卒们打听我的身份?不清楚也没关系——我对我那夫家并不满意,他全身上下比不上小世子一眉一眼。小世子若是想与我春风暗度,我是愿意的。” 江鹭雪白的面上染上红霞,绷紧的玉颈上,喉结滚动得厉害。 她俯身靠近时,他闻到她身上的幽香。他一时间心迷神乱,以为她真的弄错了自己的意图,开口: “我绝非此意。” 姜循幽声:“你就是。” 她手指搭上他颈侧,眼中映出他绯红的脖颈。她勾他脖颈时,耳畔乱发擦过他脸颊。 江鹭猛地别过脸直视她,箍住她的手:“我绝不是……” 他浅色瞳眸倏地一缩。 因在他转脸朝她解释时,她抓紧时间,一杯清茶就来,在他开口时,快速地喂到了他嘴里。 江鹭定住。 他瞬间拔身而起,将姜循推开。同时,一把雪剑拔出,三尺寒意抵在了姜循肩头。 姜循跌摔在地,靠着矮榻木,捂住半张脸,金簪摇晃着断裂,一截秀发贴面。她抬起脸来,看江鹭时,眼中疯意如野草般,蔓蔓而生。 江鹭冷声:“什么药?!” 姜循弯眸:“让你与我春风一度的药。” 江鹭:“解药。” 姜循故作吃惊:“江小世子爱慕我,要什么解药?” 她简直是个疯子。 和他的阿宁毫不相干。 江鹭判断出这个贵女不会说实话,也知道和她浪费时间无意义。他收剑掉头,就窗欲走。 江鹭听到姜循沙哑笑声清晰:“三……” 冷风拂面,他扣着窗子的手一紧。 姜循:“二。” 江鹭探窗动作停住,身子虚软,无法运用内力。 姜循:“一。” 江鹭回头。 黑暗与光华交界之处,他摔下去,冷然目光中,最后倒映着的是—— 她施施然从地上站起,乱发玉容,朝他走来。 ……江鹭想:待他醒来,定要杀了她。 -- 烛火晃悠,玲珑趔趄着从床下爬出。她惊愕且害怕,战战栗栗地配合姜循,一起将晕过去的江鹭绑了起来。 玲珑齿关打颤:“这这这可是、是……” 姜循慢悠悠:“南康王府小世子嘛。” 她手指轻轻抬起昏迷男子的下巴,喃声:“真好看。” 她的痴迷纯粹而无用。她一向欣赏他的美好,但她手上一圈圈勒紧绳子,毫不迟疑。此人武功好,可不能醒来。 玲珑原本猜娘子和小世子有旧,此时却不敢猜了:哪有人会对自己的旧情人这般狠? 说是仇人也无妨。 她见姜循贴过去,手捧小世子的面孔端详:“拿香膏兰泽来,我帮小世子添些妆容。” 玲珑很畏惧:“真的要给小世子抹上妆,让他扮作女子吗?那孔益若是追来……” 姜循轻声:“你不是说了吗?江小世子是南康王府小郎君,孔益不想活了吗?若是孔益当真……” 她露出恶劣的神色,阴狠无比:“让孔益感受一下南康王府的威力,不是很有趣吗?” 玲珑瑟瑟不敢言。 而这正是姜循与玲珑商量的主意:她与玲珑先逃;小世子扮作她,来迎接孔益的追杀,为她争取时间。 第5章 此夜,一场火没有烧尽驿站,还惊动了客人。驿站的客人彻夜难眠时,陈留县中,被许多人记挂的孔益,脸色难看至极。 孔益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在孔家排行七。原本他不显山露水,日日做着纨绔子弟,整日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孔家总不会不管他的死活。 然而,孔家倒台后,一切都结束了。 循循 第6节 做了二十多年纨绔郎君的孔益未必懂得“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却至少明白孔家族长在牢狱中死得不明不白,孔家族长死前交给自己的“保命符”绝不能丢。 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到这一步? 孔家不是很得太子信赖吗? 多年前,他不是还帮过太子忙吗? 为什么如今——太子派姜循那个女人,“偷”走了他的“保命符”? 太子已弃孔家,连最后一条路,都不给他留吗? 孔益茫然而沉默地坐在县尉府邸中的一偏房中,胡子拉碴,煎熬无比地等着时间,等着自己想要的捷报。 后半夜,他派去的死士回来。 孔益从惶然猜测中惊醒,急急点开火烛。 死士十分惭愧:“属下放了火,姜娘子却没有死,被人所救……那驿站中突然多了南康王世子一行人,小世子要进东京,还要多管闲事救姜娘子,属下才失手。 “属下不敢和小世子为敌,只好仓促逃走……” 孔益一下子抬头:“南康王小世子?” 死士颔首。 孔益迷惘:连他这样的纨绔子弟都知道,南康王足够尊贵,在建康府当着好好的“江南王”,无事时,东京许他不必进京参拜。为何小世子却要进京? 东京可有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 孔益无从判断,他只能痛恨自己昔日的无所事事,让自己对政务毫无了解。此时此夜,他除了派死士杀人放火,竟想不出别的法子救族人。 死士低头:“不过,属下抢回了一卷卷轴,不知道是不是主人想找回的东西……” 他这么一说,孔益连忙惊跳起,迫不及待地去捧死士递来的一卷卷轴。 他希望这正是自己想拿回的“保命符”。 卷轴被火烧了大半,剩下的半截乌黑,一碰就要被抹散。孔益心惊胆战,不断祈祷中,打开了卷轴—— 只剩下一半的绢布,不是孔益希望的东西,而是被当做画布,画上画着一个年轻郎君。 眉如远山,眼若含雾,质若云月,人若萧竹。 毁了一半的绢布都无损男子的风韵,然而…… 孔益绝望跌坐,用画盖面,泫然欲泣:“这是谁啊?这不是我要的东西,天要亡我孔家!” 死士看郎君悲愤至此,不觉无措。 孔益很快丢开那画,沉着脸站起,狠下心来:“姜循、姜循,她把我骗得好惨! “我和她势不两立。 “让所有人跟上,随我一起走——老子要亲手杀了她!” -- 此时天已快亮,烛火将尽,天泛鱼肚白。 姜循穿戴好风帽氅衣,靠倚在桌边,持笔写一张纸条。 玲珑悄悄推门而入,告诉姜循,马匹已经备好,整个客栈都被厨娘下了一丁点儿蒙汗药。药量很浅,只足够姜循主仆二人离开此地。即使驿站众人醒来,也不会觉得自己被下药。 玲珑齿关仍在打颤:“娘子,快走吧。” 姜循慢悠悠:“稍等,我做好最后一步。” 玲珑凑身探望,见姜循在纸条上写下一行字: “勿扰。我与循循共春宵。” 此字迹隽永而风流,绝非姜循平时所用字迹,更像是男子字迹。 而此纸条上的内容…… 玲珑涨红脸,支支吾吾:“娘、娘、娘子,这样毁你清誉,是不是不太好?” 姜循兴致勃勃:“这才好玩儿。” 她吹干墨迹,悠然起身,还就着微弱烛火,最后望了自己模仿的字迹一眼。 在离开驿站前,二女经过段枫所住的屋子—— 玲珑见美人风帽微扬,美人递出一只手,将字迹清晰的纸条贴到了木门上。 玲珑怔怔然跟随,想到此时屋中躺在床上、被五花大绑、还被换了女装的江小世子…… 玲珑福至心灵,忽然脱口而出:“这字迹,莫不是模仿的小世子字迹?娘子,你怎会……你当真和小世子是旧识?” 风帽美人手扶楼梯围栏,回头望她一眼。 姜循手抵唇前,轻语:“玲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乱打听的人,死的早。” 玲珑当即被吓得面色惨白,不敢再多话。 -- 天亮后,驿站重新忙碌起来。 驿卒们带着厨娘,一一向客人们致歉,并请求客人们不要责怪昨夜的火。 段枫被外头的热闹吵醒,头晕了一阵,有了些精神,才推门而出。 段枫寻思江鹭何在时,一眼看到了贴在门上的纸条—— “勿扰。我与循循共春宵。” 段枫脸色一变,猛地拿过字条,仔细端详,又忍不住盯着那位姜娘子所住的屋子。 不错,这字条上的字迹,正是江鹭的字迹。 循循是谁?必然是那贵女的闺名。若不是关系匪浅,怎知贵女的闺名? 寻常时候,段枫自然不信江鹭会做出如此放浪形骸的事。可是江鹭昨夜亲口说贵女和他的旧情人长得像。 端秀正直的小世子不会被美色所迷,却会被他的旧情人所迷。 这世间的情爱甚难,段枫不信小世子看得透。 何况江鹭怀有目的——为了他和段枫二人共有的目的,江小世子自我牺牲至此。 段枫翻来覆去地看字条,半晌,他斯文的面上现出几抹好笑的神色。 段枫喃声:“好吧,小世子……小二郎。我不打扰你,你和你那‘循循’温存时,可莫忘了打听我们想知道的事情啊。” -- 风寒刺骨。 二女共乘一骑,飞驰于茫茫雪原间。 她们朝着张指挥使的营帐奔逃——有了朝廷兵马,孔益就不敢乱来了。而且,太子殿下很可能也正在等候娘子。 一匹棕马上,玲珑抱着娘子的腰身,借闲聊来缓解自己的害怕。 玲珑:“娘子,没想到你骑术这么好。家主是文臣,主母也不会武,你怎么骑术这么好呢?” 姜循扣着马缰的手微紧,她晃了一下神:“有人教过我。” 教她的人——拥有最修长有力的手指,最温暖的怀抱,最善解人意的脾性…… 她恍神间,察觉玲珑的声音擦过她的耳畔,没入风中。 姜循:“你说什么?” 玲珑鼓起勇气:“我是说,娘子这样做,不怕得罪小世子吗……不过,他真的有些漂亮。” 姜循眯眸。 天地无雪,御马疾奔时,雪粒子却从树梢上飘落,溅上她浓卷的睫毛,飞入她漆黑的眼瞳中。 姜循声音飘离,带着几分柔意:“他一向漂亮。” -- 今日所见的江鹭不过被迫穿上女装,就让玲珑惊艳。小侍女又怎知,三年前,十六岁的小世子,才是足够动人的? 那一年—— 姜循初下江南,初遇江鹭。 -- 那年黄昏,友人有事离开半晌。十五岁的姜循,蹲在建康府的秦淮水畔,洗着自己的镯子。 因为一些事,她可能再也回不去姜家,回不去东京了。无家可归的姜循蹲在秦淮水边,看着日光渐渐落下水面。 日头落下去了,她的人生是否也如这日薄西山一般,一直要沉下去呢? 她出神时,手掌微松,手中攥着的玉镯脱手入水,向水深处飘去。姜循一急,跳下水去追她的镯子。 玉镯是母亲给的旧物,是她如今与姜家的唯一联系。镯子若是没了,她是不是更加可怜了? 姜循毕竟年少,一味地偏执,却忘了自己初到江南,自己尚未学会凫水。她在水中挣扎,看着黑雾一样的水铺天盖地吞没自己,胸腔中一点点泛上绝望…… “噗通——” 巨大的水浪溅起,是有人跳水。 昏昏水光下,姜循被人抱起。 她睁开眼,昏黄日光入水,柔波潋滟,春柳一样的少年面容拂在她眼前。他用手臂护住她,乌发散开如墨,唇瓣嫣红,鼻梁高挺,秀气非常。 姜循茫茫然中,轻轻喃语:“娘亲……” 抱着她的少年郎看到她唇型,怔了一怔。这怔忡,却没有影响他救她。 一刻后,回到岸上的姜循咳嗽着,趴在地上喘息。 水流滴答顺着睫毛朝下落,她耳畔听到一群人乌泱泱奔来,齐齐簇拥住那救她的少年,叫那少年什么“世子”。 姜循对此不感兴趣。 一氅衣当头罩下,笼住她。 她抬头,看到少年蹲在自己面前。 循循 第7节 他周身潮湿,睫毛滴答下雨,发乌唇红。她盯着他,鬼使神差地想:真是漂亮。莫不是女扮男装? 小世子自然不是女扮男装。 小世子明明那样俊俏,却板起脸,刻意压着声音教训她:“小娘子,这世上有什么事,值得你轻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可有想过你父母的心痛?” 姜循心想:奇怪。她怎样,关他什么事? 这小世子念叨了一刻钟,待看到她捂住口鼻打喷嚏,他一愣之下,涨红脸,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 小世子尴尬起身:“……我不是要训你。我是……哎,我走了。” 他的衣摆,被少女手腕轻轻勾住。 他低下头,看到少女苍白秀丽的眉眼,听到她细声细气的话语:“若我无家可归呢?小郎君,你愿意帮我吗?” 那时,姜循未尝不抱有恶意—— 她想逗一逗这小郎君; 她想和他玩一玩,看他是否真的如他表现的那样,是个真君子。 正直善良的小世子,必然喜欢纯真傻憨的少女吧? ——她告诉他,她叫“阿宁”。 阿宁希望善心的小世子收留她,让她进府当个小侍女。若是不愿,阿宁只好继续寻死了。 -- 江鹭从噩梦中惊醒,头痛欲裂。 他听到屋中有高架被推倒、翻找的剧烈动静。他此时还没有完全清醒,心神仍停留在自己梦中的昔日场景中。 他默默想到:其实细查起来,阿宁从一开始就在骗他。他怎么全然信她呢? “姜娘子。” 隔着一道屏风,江鹭听到男子的声音,掀起眼皮,看到屏风上映着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似有顾忌,压低声音:“姜娘子,你放我一条生路,我也放你一条生路,如何?我知你身份尊贵,但你—— “你总不想太子殿下知道你为了从我这里偷走信件,如何诱我的事吧?” 屏风后的男子恶狠狠威胁:“你不让我活,我也不会放过你!我一定会告诉太子——尊贵的未来的太子妃,和我沆瀣一气,名节有污,贞洁已损。 “未来的君主,绝不会迎娶这样的太子妃!” 江鹭眯着眸,静听着外头那人威胁。 帐子后,他慢慢坐起,被捆在后的手解着绳索。他低头间,发现自己一身绯红裙裾,乃是女装。 江鹭一顿,飞快闭眼,想到自己昏迷前,看到的那贵女似笑非笑的面容。 他在心中重复:待我见到她,必然要杀了她。 第6章 江鹭从声音听出来,屏风后不只有说话的陌生男子,还有十来个武功高手长立,包围此间。 看来,那贵女惹了大麻烦,溜之大吉,把“麻烦”丢给了他。 -- 屏风后的江鹭始终没开口,孔益身后的死士们凛然上前,欲推开屏风,被孔益喝退。 不到万不得已,孔益仍抱有期望。 他絮絮叨叨,劝说又威胁,希望姜循识时务。为了不刺激姜循,他甚至没有绕过屏风,和姜循直面对峙。 而这正给了江鹭机会—— 江鹭卧躺于床,手脚被缚,绳索勒于身后。他一边听着外面男人的唠叨,一边镇定地解着绳索,还要观察自己如今情形。 江鹭挺腰起身,头磕在床柱上,发出“咚”的一声。同时,他听到头顶金翠玉饰撞击声,以及,头皮被勒痛的发麻感。 外头的孔益也听到了动静,且觉得巨大动静不同寻常:“姜娘子?” 江鹭半晌才明白:那可恶贵女,恐怕不只给他换上女装。发饰、玉钏、妆容,亦是全套。 她硬生生把他变成一个“女子”。 她知道陌生男子会在半夜找她麻烦,她应付不来,便在屋中备了替身江鹭,让江鹭来替代她,承受陌生男子的怒火。 至于陌生男子是否有能力杀掉江鹭,那可恶贵女,则全然不在意。 ……冷血无情、狡诈阴险。 江鹭压下自己心头对那贵女生起的一腔厌恶,重新思索如今情形。 屏风外的孔益久久没听到里面的回声,他起了疑心,怀疑姜循那种狡黠女子,是否已经逃跑了。 孔益不安地走上前:“姜娘子,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 此时此刻,江鹭盯着屏风,忽而对陌生男子的身份有些猜测—— 段枫说,他打听过,姜娘子雪日独行,是去见孔益。孔益和她关系匪浅。 而今这屏风外的男子又扯什么太子,说什么未来太子妃。 恐怕那姜姓女子正是未来的太子妃,才能让驿站驿卒那般尊敬。 想到此,江鹭在心中微哂:未来太子妃如此品性,大魏国算是没未来了。 而那姜娘子既然是未来太子妃,根据段枫和陌生男子的双重证词,此时那屏风外转悠的男子应当就是—— 孔益。 江鹭猛地抬头,侧过脸,盯着屏风,浅色瞳眸被烛火照出金灿色。 孔益,亦是他想找的人。 -- 屏风后的孔益等得没有耐心,要推开屏风走进里间时,烛火轻轻一摇。 屏风后脚步声徐徐,紧接着,屏风上映出了“女子”婀娜的身影。 步摇玉钗,乌鬓如云。美人虚虚倚着屏风,影子浮动间,身形纤细清薄。 任谁也不会怀疑,屏风后的人,正是一代佳人。 孔益虽心急如焚,却在这瞬间倏地想到了姜循的面容。 那样的美艳傲慢,如湖心亭亭水仙,孤芳自赏。 孔益曾经见色心喜,臣服于美人的石榴裙下,又哪里想得到,美人是如此的可怕。 孔益脸色暗沉,语气放缓:“事到如今,姜娘子要和我鱼死网破吗?你可想好了,远水解不了近渴……你虽是太子的人,可你若不交还东西,你让我不能活命,你也别想走出这里。” 他嘿嘿冷笑:“大不了,姜娘子和我一起做对亡命野鸳鸯!” 屏风另一旁,江鹭已从床上起身,解开手脚上的绳索。他垂着目,倚在屏风上,从话语中,判断出孔益和姜娘子有不为人知的阴暗关系。 他不关心那关系。 他定定神,一手习惯性地搭在屏风上,一下下地轻点着计时;另一手一张,床榻外的案几上的一杯清茶到他手中,他食指点了点水,就着素面屏风,开始写字。 江鹭学着自己印象中女子清秀的字迹,在屏风上缓缓写:“孔益?” 另一头的孔益,看到屏风上映出的字,一怔后,大喜。 他认出来了! 这正是姜循的字迹! 姜循的字与寻常女子不同,会在尾笔上多一笔肆意风流感。孔益为了追杀姜循,已经对此研究甚透。 只是孔益不懂,姜循为何写字,而不说话? 莫非是怕留下什么把柄? 孔益以为自己想明白了,笑逐颜开,快速道:“是,姜娘子,只要你把东西还回来,我放你平安离开。” 江鹭继续写字:“什么东西?” 孔益不知她是装傻,还是不愿归还。孔益冷声:“我知道,太子要拿回一些旧日书信,好表明他和孔家从头到尾没有关系,孔家所为,他皆不知情。 “那些书信,我可以交给娘子,让娘子向殿下交差。但是娘子多取走了一样东西,那是不能给的。” 隔着屏风,孔益看到美人斜倚,修长手指在屏风上轻点。 美人又写信问他:“哪样东西?你说出来,我翻找给你。” 孔益微喜:“这简单——信封是空白的,里面写的是凉城……凉城昔日一些战事。这和姜娘子无关。姜娘子只要把它取回来,我也不会在殿下面前乱说。” 屏风后,江鹭轻叩屏风木栏的手指一顿,登时抬眼,清润目光变得锐寒起来。 江鹭写字:“凉城?” 孔益:“是。” 他不耐烦:“你若是找不到,我自己来找。” 隔着一张素面屏,孔益忽听到屏风后压低后几分沙哑的声音:“你是说两年前凉城和阿鲁国的战事?孔家五郎当时在离凉城不到十里的宁州守城,对这一战,也有些耳闻吧?你说的是这样的书信?” 屏风后开口的沙哑声音低柔,孔益心乱,起初没有听出异常。待对方清楚说出了战争,孔益一下子警惕—— “你不是姜循!姜循不可能清楚此事! “你是谁?!” 如此,这一夜的种种疑团,让孔益再无法自欺欺人。孔益刷地拔出腰间宝剑,劈向屏风。 他身后的死士们跟随主人,齐齐拔刀。 屏风被劈作两半时,一道身影从绢面白布后闪出,快如迅雷。 孔益的剑势轻易被人解开,那人一掌劈得孔益后退五步,趔趄跌倒。孔益再次挥动剑,那人石榴裙一抬,一脚踹开,叮咣之下,宝剑飞出数丈。 死士们扑向黑影,黑影拧身。一人对敌数人,他干脆利索,轻而易举间,让地上倒了一片死士。 死士们手掌被震得发麻,胸腔刺痛,半晌起不来,无法保护主人。而孔益抬头,那人俯身,一掌掐住他脖颈,勒得他喘不上气。 循循 第8节 孔益目光迷离,呆滞地看着这人—— 打扮得千娇百媚,一身女装梨花映水,低垂乌眸潋滟波动。但是此人抬眸,却是货真价实的男儿郎。 再“漂亮”,他有喉结,他是男子! 这男子、这男子…… 孔益喘不上气,只模糊觉得,这郎君看着有些眼熟。好像不久前,他刚刚在哪里看到过一样…… 孔益发抖:“你、你、你是谁?大侠、大侠饶命……” 江鹭端详他。 江鹭俯身,和他轻语:“孔益是吧?你要追杀姜娘子?正好,我也与她有仇,我不拦你,我们合作一把如何?” -- 驿亭火灾后,过了一日。 驿站中除了丢了一匹马,没有发生太多奇怪事情。 稍微奇怪的是,一整日,姜循主仆没有露面,南康王府小世子也没有露面。 这二位是驿站此时最重要的客人,失火之事尚需要这二位谅解。驿卒们便不断寻找借口,想登楼拜访姜循主仆,以及江鹭主仆。 然而,江鹭的那个仆从段枫,打着哈哈,一整日都在装糊涂,阻拦驿卒们。 段枫笑眯眯:“莫急莫急,我们小世子和姜娘子皆是风雅人士,昨夜一见如故,今日总要给他们些时间吧?” 驿卒瞪眼:“什么一见如故?姜娘子可是有夫家的!” 段枫嘿笑一声,冲驿卒眨眨眼,刻意压低声音:“那你是要上去打扰那二位的雅事?你担得起责任?” 贵族圈中,混乱些的男女情事,驿卒们并非全然没听过。 他们犹豫起来,再看段郎君这张斯文正气的脸,半信半疑之下,只好重新下楼:“驿站今日来了些信,我们人手不够,段郎君能否帮忙整理下?” 段枫微笑:“好说。” 段枫伸手做“请”,跟随驿卒们一同下楼。他回头看眼二楼的两间一东一西屋子,稍作唏嘘,忽然,他眼皮一颤,看到江鹭走出姜娘子所住的屋子,挺拔修颀。 段枫看向江鹭。 江鹭也看到了他,朝他走来。 段枫看到小世子白皙的脖颈有些红痕,他不知那是胭脂涂抹的痕迹,只想到了不可言说之隐私。 他笑问:“二郎可是舒爽了?” 江鹭端正秀丽,经历一场酣战,竟依然一身清洁。他好像没听懂段枫在说什么,只快速:“备马,我们要出门。” 段枫愕然。 段枫脱口而出:“不管你的‘循循’了?” 江鹭满心是跟上孔益追杀贵女,他一时间没和段枫交代明白,段枫的话也让他不解。 他停下脚步,偏头看自己的同伴:“谁是循循?” 段枫:“你这么健忘?就是姜娘子啊。” 江鹭的表情,一瞬间有些僵硬。 半晌,他“哦”一声,继续:“备马,出行。” -- 段枫满肚子疑问,跟上江鹭。 驿站外的后院中,此时竟然有十来个死士,昂然坐于马上。坐于最前端的,则是孔益,孔益朝江鹭露出古怪神情。 江鹭拱手端然。 孔益撇过脸,僵硬地回礼。 江鹭正要上马,驿站小吏们气喘吁吁追来:“小世子,你要走了?有件小事——这里多了一封信,小人问遍驿站,没有叫‘江夜白’的人。这可是小世子的信件?” 段枫笑呵呵接过信:“多谢多谢,这正是我们小世子的。” 江鹭,字夜白。 信件由段枫接过,江鹭本不做理会。他牵马欲跨上,却忽然间,想起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江鹭猛地转身,朝向跑来送信的小吏。 小吏被他惊得后退一步。 江鹭:“江夜白,小世子……你只知道我是南康王府世子,你不知我姓‘江’?” 他脸色雪白,瞳眸过亮,眼中的冰寒之光,让段枫也侧头看向他。 小吏尴尬笑:“小世子,小人只看了你的‘出行凭由’,知道你的身份,却哪里知道你姓甚名谁?这、这,小世子自然名姓为人所知,但是小人身份有限,哪里敢打听大人物的名姓……” 段枫看着江鹭苍白的脸色。 段枫意识到不对劲,轻声:“怎么了,二郎?” 江鹭侧过头,看向段枫。 他对段枫露出一个笑,那笑容,自嘲、淡漠、迷惘、愤怒、伤怀。 千言万语,话到口边,难以言说。 江鹭闭一下眼,平复自己的情绪:“可是姜娘子,管我叫‘江小世子’。” 段枫怔怔看他。 十九岁的江小世子在黄昏天地间,眺望云阔天高,层峦峰渊,万里雪凝。 他骑在马上,挺拔而有风姿,本是干净清透、温文尔雅的。 此时,残阳如枯血,江鹭握着马缰的手渐渐紧住,琥珀瞳眸微有红意:“她和阿宁长得一模一样。 “这里没有人知道我姓江,她知道。 “她引诱、欺骗、设局、害人,一次又一次……她就是阿宁!” 第7章 孔益带着死士们继续追杀姜循,江鹭和段枫掉尾在后。 孔益不明白自己明明已落入那小世子手中,世子为何仍放他离开,让他继续追姜循。事到如今,他只能信江鹭的说辞—— 江鹭说他和姜循有仇,他也要杀姜循。 那就说得通了。 昨夜,小世子一身女装出现在姜循的客房中。 小世子不像是有奇怪癖好的人,那小世子那副模样,很大可能是姜循所为。姜循那个恶女,什么做不出来呢? 如今,孔益经过江鹭搅合,已经熄了和姜循和平谈判的想法。他带着自己所有手下一同追姜循,誓要为这件麻烦的事做个了结。 只是,好奇怪,他从未和小世子蒙面,为何他会觉得小世子如此眼熟呢? 他到底在哪里见过小世子呢? 在孔益的队伍后方,江鹭和段枫纵马相随。 二人马术精湛。 江鹭骑术好不难理解,奇怪的是,段枫看着那般文弱,跨上马背后,竟也飒爽利索,马术了得。 众人赶着夜路。 马蹄声中,段枫唤声在风中忽远忽近:“二郎、二郎……咳咳!” 江鹭马速快一些,本不想多说自己的事。但是段枫咳嗽起来,他心中一软,放慢了马速,让后方的段枫跟了上来。 江鹭关心的目光落到段枫面上,便见那青年苍白脸上,露出几分狡黠的神情。 段枫边咳边笑:“我就知,我们小二郎最是心善。连我这种累赘都要照料,其他人自然也被二郎记挂。” 江鹭知道自己被戏耍,却也不气。 他保持沉默。 寒夜中只闻到达达马蹄声。 段枫难堪:“姜循……真的是你那位阿宁?” 现在,他们已经知道,驿站中那位和江鹭的故友长得一模一样的贵女,名唤姜循。 她是东京姜太傅的女儿,本应在两年前和太子殿下完婚。因为先太子国葬的缘故,婚事拖延至今。 但无论如何,姜循都是未来的太子妃。 未来的太子妃曾伪装成乡野无知单纯少女,将建康府的小世子耍得团团转。情到深处,她还要死遁。 纵是段枫早已从各种渠道耳闻过江鹭那段旧情,如今事实摆出,段枫也很有些为江鹭抱不平。 夜奔速极,四野静黑。 段枫看不到江鹭的神色,好一会儿,他才听到江鹭轻哑的声音:“段三哥,你说,当年阿宁为何要死遁,哄骗我? “她不愿嫁我,要嫁太子?为什么?我自认为我与她情意甚笃,我已和爹娘说好……可她竟然不情愿到那个地步,装死也要逃离我? “段三哥,我不堪至此吗?” 两年前,他因佳人的病逝悲伤欲死。他扒开她的坟墓,他看到空荡荡的坟茔,情意难容。 去凉城、结识段枫,那都是后面的事了。 虽然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但是当年故人死遁,始终是江鹭想不明白的心结。 段枫忽道:“二郎,你放不下你的阿宁吗?” 江鹭抬头。 江鹭说:“怎会?” 段枫呵笑一声。 循循 第9节 夜太深了,看不清彼此的表情,江鹭只听到段枫几分缥缈的声音:“我知道,你和我忙碌同一件事,这对你不公平。我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说,仇,我报;你是光风霁月小世子,就像你爹说的,他不希望你卷入太复杂的事情。 “你性洁情真,一丝不苟。所有这些事,落于你身,都如皓雪蒙尘般扎眼,让我也看不下去。 “你可有想过——姜循就是阿宁,姜循和我们要做的事,发生冲突,你怎么办?我岂能看着你陷入两难? “你我同行一路,不如……就到这里散了吧。 “余下的路,我自己走便是。” 段枫说到后,近乎哽咽,声音有了几分沙哑与愧疚。 他故作轻松地笑一声,要穿过身旁的那匹马去追孔益,旁边伸来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抢过马缰,制住了他的马。 江鹭垂目:“段三哥,你如今连我都打不过,你拿什么报仇?” 段枫一滞。 他低头,看着江鹭的手。 他听到江鹭说:“段三哥,白日那封信,你怎么没告诉我信里写了什么?” 段枫眸子轻缩。 江鹭:“容我猜猜,是不是他们已经平安到了该去的地方,来向我报平安?” 小世子聪慧至此,段枫只好苦笑着点头。 江鹭便继续说:“你看,一切事情都要靠我的权势摆平。事到如今,段三哥离开我,寸步难行。” 段枫:“二郎……” 江鹭抬起另一手:“段三哥,让我说完。 “也许我确实和你们不一样,也许我确实本不该涉入此事。但我已然进入其中,便无法抽身。我眼中容不下尘埃,心里落不了灰。我既已答应过段三哥,那么,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其实我也明白,阿宁已经‘死’去很久了。段三哥是不是以为我和孔益联手,是为了姜循,找姜循算账? “不是的。我和孔益联手,本就是为了‘孔益’。孔家了解两年前凉城的事,我要通过孔益,找到当年真相的蛛丝马迹。卖孔益一个好,是为了跟孔益合作,不是为了姜循。” 江鹭耐心解释:“我见到孔益后,得知孔益和姜循不同寻常的关系后,就有了这个计划。段三哥,我很冷静,我想弄明白凉城大火之事。” 两年前,大魏于北部守关据地凉城,与阿鲁国和谈。当夜失火,程段二家守国重将与阿鲁国国王尽亡于大火。消息传出,阿鲁国出兵,大魏举朝大震。 此事之后,程段二家余孽满门抄斩,大魏将凉城划给了阿鲁国,方平息阿鲁国怒火。两国签订和平新盟,再无战事。 满朝欢喜。 可是死得不明不白的将士们何处伸冤,被迫远走他乡的百姓们如何回头,故国再无的故土何地自容? 江鹭带着段枫,踏上这段寻找真相的长路。 南康王警告过爱子莫要多事,江鹭仍一意孤行。怎可能段枫劝说两句,江鹭就会放弃呢? 寒夜中,江小世子眼中清光洌冽:“两年前,我也在凉城,我也曾亲历那场战事。真相亦与我息息相关。” 段枫叹口气。 半晌,段枫说:“那阿宁呢?姜循呢?你不在乎了吗?” 段枫听到江鹭轻声:“姜循……我当然要对付她了。” 段枫:“如何对付?” 许久,只能听到赫赫风声。 段枫几乎以为江鹭不会回答了,忽听到江鹭极轻而凉寒的声音: “病弱的心上人,死在记忆中才是最好的‘朱砂痣’。” 段枫心一惊。 -- 一匹马载着两位女子,行至一半路程,便已疲惫。 姜循和玲珑搀扶着下了马。 荒野四方不见人,而孔益他们又不知何时会追上,玲珑急得一直发抖。 姜循却不急。 黄昏下,这位戴着风帽的美人掀开帷纱,看了看方向,一只手指抵在唇前,朝侍女嘱咐:“莫慌。一匹马当然不能载着两个人跑太远,接下来的路,你独行吧。 “老马识途,它会带着你,到张指挥使营帐。到时候你向指挥使求助,说我有难,孔益想谋反。你让指挥使带着兵马来救我。” 玲珑连连摇头:“不不不,这怎么行?应该娘子骑马逃跑……” 姜循冷笑一声:“逃?” 她睥睨侍女:“我看着像‘想逃’的人吗?” 玲珑抬头看她,被娘子的气势镇住—— 无论情势多坏,无论万事多么不利于己方,姜循永远盈盈长立。 她的脸色又一贯淡漠,不将万事万物放在眼中。 这样的娘子,当然不会逃跑了。 可是,娘子却把唯一的马匹给她…… 玲珑怔怔看着姜循。 姜循慢悠悠,低头用手拂开自己裙裾沾上的湿雪污渍:“让你走,是让你搬救兵,不是舍身为你,牺牲我自己好让你逃跑。 “我之所以不走,是因为孔益面对我才会出手,他眼里只能看到我。你这样的小喽啰,人又蠢,根本拦不住他。 “你快走吧,不要耽误我的计划……若是耽误了我的事,回头我也会杀你。我这个人一向没有心,你知道的。” 姜循说得轻飘飘,又把“杀”字说得如同儿戏一般,这本应让人害怕。但是玲珑破涕为笑,连连点头。 玲珑吃力地骑上马,向姜循保证:“娘子放心,天亮前,我一定搬来救兵。” 姜循懒懒地哼一声。 她立在冰天雪原,看着侍女远去。 天地空寂,万籁息声,天上寥寥现出几抹星子。红尘漫漫,似乎千年万年,世间只有她一人孑孓。 姜循心神空茫了一会儿,心想:独行的时候太多了,又岂差这么一点儿时间? ……循循啊,再坚持一下。 -- 夜里,孔益一队人,终于找到了姜循踪迹,追到了姜循。 失去马匹和侍女,姜循再是伶俐,在荒芜的雪原间,想躲避死士们的寻找,也是千难万难。 一只燃着火的箭只朝姜循躲藏的灌木后射来:“主人,这里有人!” 孔益勒马,定睛一看—— 鸟雀扑簌簌飞窜而逃,一个身形纤细的红裙美人,跌撞着从暗处奔逃而出。 美人回头。 风帽被夜风吹开,清丽之姿世间难寻,一双寒澈清盈的水眸,心不在焉地朝后方追兵们瞥来一眼。 孔益厉声:“姜循,交出东西!不然、不然……” 姜循轻笑:“你杀了我?” 孔益:……确定了,这种不怕死的疯女人作风,只能是姜循本人。 孔益直射出一箭,朝着姜循的方向。但是他武艺差劲,这无力的一箭,连姜循都能轻易躲开。 风帽被箭只扫开,美人一头乌发挽落,托着素净白面。 死士们被她的美貌惊艳,就见这女子伶俐无比地提着裙子,再次跑入黑魆魆的灌木中,想要躲藏。 孔益立即:“射箭,围人!别让她跑!” 一匹匹马狂奔着纵向逃跑的女子,将女子围住,圈子一点点向中心缩。 -- 姜循知道自己难以和孔益周旋。 但是没想到孔益好像受了刺激,竟然不和她讨价还价,俨然一副想直接杀了她的架势。 射来的箭镞火星,擦过林木。 姜循被步步紧逼,又找不到开口诱人的机会。她步伐仓促慌张,踩着雪屑和荒草,跑出了一些汗意。 她回头朝身后追兵看,突而,她看到了围绕自己一圈圈缩进的包围圈外,还有两人旁观。 文弱书生被姜循自动忽略,姜循一眼看到那白衣锦袍、缓行于林木后的郎君。 山里起风了,天上几点星子,红尘如歌。 隔着星火,或巧合或必然,被追兵逼得跪坐在地的姜循,仰头与不远处骑在马上的江鹭,四目相对,长久对望。 一阵风过,吹起飞雪。地上未消融的雪粒如此清晰,照着过去,凝望现在。雪粒在耳畔飞洒,遥遥间,像轻轻呓语—— 让骗子下地狱,受百苦;让圣者身披雪,落红尘。 让他们都变成面目全非的可怕的凡尘蝼蚁。 第8章 乱马当中,被困的美人艰难无比。 姜循狼狈而脆弱,几次扑倒在地,草屑与雪粒溅上她衣襟。最后一次,簪子松动后,一头乌黑秀发散落,青丝缕缕拂过唇角。 姜循几次朝江鹭的方向看。 他清洁沉静,坐于马上,皓然如端月。隔着距离,她看不出他情绪是否有起伏,但她知道,他一次下马的冲动都没有。 他看到她这样狼狈,并没有相救的打算。 ……怎么回事? 循循 第10节 曾经心善无比的小世子,何时养成了这么一副铁石心肠? “铮——” 箭只朝姜循纵来,伴随着孔益明显因疯魔而喑哑的嘶吼声:“姜循,不把东西还回来,你就去死——” 什么东西? 姜循心中暗忖:来去匆匆,她拿走了一些信件。孔益步步追杀,似乎她如何触动他的底线。太子殿下要她取回的信件,应该不至于把孔益逼疯吧? 莫非,那些她没有看的信件中,藏着孔家见不得人的秘密? 什么秘密呢? 姜循只能如此仓促想着,她扑倒在地,勉强躲开一只箭。面对四面火光与箭镞、寒剑之光,面对孔益泛红的大睁圆目……姜循手心冷汗不断渗出,心头忽冷忽热。 她一个柔弱女子,是没办法应付已经豁出性命的孔益的。 唯一能帮她的人,就在林木边缘袖手旁观。 她乜着他,他亦俯视她。 金色火光映照郎君的浅色眼眸,光华流连如琥珀酒潭,十分魅惑人心。 ……如何让一个刚刚被你算计、穿了女装为你诱敌的郎君,再次出手救你呢? 这个问题,难不倒姜循。 姜循手指一点点蜷缩,扣紧手心。 她酝酿着情绪,好半晌,一点点水雾在幽黑眼瞳中流动。她缓缓仰起脸,湿润如雨的眸子,让那些想要继续下狠手的死士们都生出无措感。 而姜循的眼睛穿过他们,直直望向深林后的旁观者。 一滴泪眨落。 跟在江鹭身旁的段枫,看到江鹭骤然握紧马缰的手指。 小世子手背青筋微跳。 但江鹭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姜循被欺,就好像,他真的无动于衷一样。 而隔着人群,姜循终于眨着泪眸,颤声开口:“阿鹭……救我!” “阿鹭”。 只有阿宁管他叫“阿鹭”。 她为了脱困,承认她是三年前的阿宁! 段枫再次看到江鹭手背的青筋跳动。 -- 林中风骤。 沙沙叶落声中,时间好像一瞬间静止。 孔益忽然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眼身后跟随的江小世子。 孔益在这一瞬间意识到江鹭和姜循的关系恐怕匪浅,姜循、姜循—— 美丽且危险的姜循。 谁不是她的裙下臣? 谁不想杀她,谁又不想救她呢? 南康王府小世子江鹭,必然是其中的一个巨大变数。 孔益猛地下令:“不用等了,杀姜循!” 死士们齐齐:“是……” 一把剑劈来,姜循避无可避。 她其实会一点儿防身术,但是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暴露。 眼下有江鹭在,根本不到她底牌全出的时候。她就是要赌—— 赌江鹭心善。 赌江鹭性慈。 赌江鹭对阿宁爱恨交加,赌江鹭对姜循拿不起、放不下! 危急关头,她不仅要尽力躲开自己能躲开的剑势,她还要哭。她要一滴滴眼泪溅在腮上,她要狼狈而憔悴,惶恐而幽怨地不断朝江鹭看。 她要朝他伸手。 她要一叠声地呼唤:“阿鹭,救我,救我——” 段枫看到江鹭面色在寒夜中如白雪般。 他看到马背上的郎君那玉白手指又在一下下地点着马鞍,“笃”“笃”“笃”。 段枫叹息地闭上眼,不忍多看。 而那长剑要刺到姜循身上,姜循躲也不躲的时候,忽有一道劲力,扫开了那剑。 是一截被剑扫断的木枝,落在姜循裙裾上。 姜循泪眼濛濛,低头看着那截树枝。她再抬头,目光继续看江鹭。 死士回头惊愕而愤怒地看着旁观者,孔益已经不敢多想,只自己抢过剑,骑马奔来,俯身要砍姜循一剑。 江鹭再扔出一树枝,挡了剑势。 孔益大吼:“小世子!” 江鹭不理会孔益,他紧盯着姜循。 姜循眼中尚有泪意,她凝望着江鹭,觉得自己似乎要安全了,唇角忍不住勾起一个浅浅弧度。这弧度很小,却在下一瞬僵住—— 江鹭的声音通过内力传送,清晰而极低地在她耳畔说道:“你很得意?” 姜循岂敢。 她飞快垂下眼,故作不安,支吾嗫嚅:“阿鹭……你先救我好不好?” 江鹭:“想我救你?” 姜循颔首。 她垂着眼,不敢多看江鹭。既怕刺激到小世子,也怕自己得意的嘴脸火上浇油。她想着阿宁应当柔弱些,虽然世子可能在那声“阿鹭”中已经看穿她的恶劣了,但她还是要借助柔弱,唤起他的怜香惜玉之情。 之后的事…… 之后的事嘛,再说吧。 待她解决孔益之事,必是要溜之大吉的。哪里会和江鹭再有瓜葛?她是未来太子妃,江鹭哪里敢得罪她! 姜循心中转着念头,忽然听到江鹭放开声音,高声道:“姜循——” 她错愕。 她蓦地抬头,看到周遭所有人的奇怪神色:显然,他们都看出江鹭与她的关系十分值得琢磨。 段枫脸色微变,阻止:“二郎……” 段枫没有阻止得了,看到江鹭声音抬高,朝着那被困的美人,一字一句道:“姜循—— “你将当日你我定情时,你发过的誓言重复一遍。 “说错一个字,我都不会救你。” 姜循脸色瞬白。 -- 姜循紧咬着齿关,一言不发。 她是未来太子妃。 这里这么多人,今夜之后,口舌混杂,她岂能坐实猜忌,让他们都知道曾经的她是如何模样? 未来的大魏太子妃,绝不可能与南康王小世子有旧。 ……何况,她也不记得她曾说过什么话了! -- 江鹭冷眼旁观孔益,看孔益再也等不及,亲自跨下马,跌跌撞撞地拿剑去砍姜循。 江鹭眼中冰雪之光,渐渐烧成一团火焰—— 冷静、疯狂,怜惜、漠视。 高高在上的小世子早已跌下云端,他俯着眼,收了所有的慈悲心肠,看着曾经的阿宁落难,看着曾经喜欢得不得了的美丽娘子,要被他人杀害于此。 他手心握紧。 血流顺着手心滴落,在袖口蜿蜒成浅浅一道红痕。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姜循—— 看这个阿宁,到底是想活,还是想死。 -- 姜循眼看孔益的剑要落下。 她看出江鹭与昔日不同的心狠。 她心中生出微慌感,空茫感。就好像她开始失控,曾在她掌控中的人事失去秩序,跌跌撞撞挣开傀儡线,翻转起来,要反咬她,报复她。 姜循头晕目眩,咬住下唇。 她抬高下巴,心想:说就说。 让这些人知道她的过去又如何? 大不了——今夜这里所有人,都死在这里。 -- 姜循眼眸冷冷地穿梭人群,与江鹭再次对上。 循循 第11节 冰雪与密火交映,星光溅射。 茫茫大夜,冰封三尺。荒芜人间,蓟马无望将捕风。 死士们扣住姜循,姜循挣脱不得。孔益的剑泄愤地刺向姜循心口。姜循喘息间,固执地仰起脸望着远处江鹭,一字一句地重复—— “阿鹭,我亦倾慕你。无论日月更迭,山河崩塌,我心不悔。” 江鹭蓦地坐直。 轰—— 天边炸雷,劈来一道洌冽寒光。 此时姜循僵硬如冰的声音,与记忆中轻柔坚定的少女声混于一处。 -- “……我亦倾慕你。无论日月更迭,山河崩塌,我心不悔。” 昔日情定之日,三月花飞,烂烂少女坐于花海间,凝望着那面红耳赤、磕磕绊绊说出爱慕之言的文静小世子。 小世子忍羞。 他弯下腰,与少女贴着额,欢喜轻喃:“真的吗?” 阿宁笑盈盈:“谁违背誓言,谁下地狱。” -- 记忆中少女轻恬之声,与此时姜循冷漠之声交叠—— “谁违背誓言,谁下地狱。” 姜循说完最后一个字,蓦地闭上眼。她身子微微发抖,被死士们扣着的身子开始觉得冷。一滴泪挂在她闭着的长睫上,她抿着嘴,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忽而,她听到尖叫声此起彼伏。 那些扣着她的死士们,仓促无比地松了手。 惨叫声连连,姜循怔怔睁开眼,发现没有死士再桎梏自己。 她愣愣地看着前方—— 段枫面无表情,仍坐在马背上。 而前方的江鹭跃马入人群,长剑劈开,与天边炸裂的雷电光交映,交错出两道寒影。 林木幽深若海,狂风如浪,雪白衣袍猎猎扬风。 道路如尘沙般被劈开。 如同一滴清水入海,海至浊,水至净。清澈之水劈断浑浊人流,朝姜循直斩而来。 “嘶——” 马蹄高溅。 死士们听着孔益明显慌张的指挥:“快、快,拦住他,杀了他!不不不,杀了姜循,先杀姜循……” 一袭白袍入人潮。 激起千层浪。 三尺剑光照耀江鹭清寒眉目,他抬眸间,锦衣与面上溅了几滴血,几多冶艳魅惑。 -- 一个个死士惨然倒地,死于江鹭剑下。 血流成河,孔益从受益方,变成惶恐逃亡方。 孔益声嘶力竭:“不、不!小世子,你和我有约定,你不能杀我!我是朝廷命官,你不能杀我!我我我……” 江鹭斩出一条血河。 -- 不知何时,姜循怔忡地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朝前走。 她绕着树,踩着雪,偷看江鹭。 她看着这个不同寻常的江鹭,看着这个寒夜下英俊无比、凛冽无双的小世子。 这是她不曾见过的风采。 她昔日既不知他武功这样好,她也没有被这样杀气重重的小郎君吸引过。 世上什么最好看? 神仙落红尘,白霜染艳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江鹭肯当众说破二人昔日关系,是因他本就打算杀了这些人。 光风霁月小世子有英武杀神的一面,姜循听到自己心跳久违的狂跳声。 -- 江鹭解决了这里所有人,只留下一个吓晕过去的孔益。 剑抵于地,他喘着气,闭上眼。 乌发贴面,颊上沾几滴汗。 江鹭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姜循眼中光华潋滟,跌撞着走到他面前。 他凝望她。 她站在他面前,魔怔一样地伸手,将一滴血抹在他颊上。 她对上江鹭的眼神,倏而醒神,朝后要退。 她听到后方有稀稀落落的马蹄声……许是救兵终于来了。 姜循正要回头,江鹭猛地倾身,一把扣住她手腕,将她拖拽回去。 她撞到他胸怀前,他俯身,贴着她的耳,轻语:“你下地狱了吗?” 姜循睫毛一颤。 她抬头看他。 他扣着她手腕的手收紧,微微笑:“你可知,你方才的誓言,念错了两个字? “昔日你叫的不是‘阿鹭’,而是‘世子’。 “阿宁,说错了两个字,怎么办? “所以,救你,我也只救一半——” 他冷不丁松手,将她朝后一推。 地上一个挣扎着的死士用最后一口气,拔剑刺向姜循。 姜循眼眸中倒映着江鹭眼中燃着的寒火、脸上脏污的血渍。 她朝后倒—— 与此同时,身后马蹄声们近了,有人疾呼:“循循——” 第9章 姜循以为自己必死。 簌簌踩叶声中,她看到朝坡下奔来的江鹭那个文士随从惊乱的神色;赫赫寒风声中,她听到身后不知名死士从地上爬起、朝她扑来的怒喝声。 可是为什么呢? 算计至此,最终却是江鹭要杀她? 干净清洁的小世子变得这样彻底吗? 凉夜冷风、血气扑鼻,江鹭盯着姜循—— 半散的长发缠上裙裾,她艳丽的面容沾灰染土,十分狼狈。她的眼睛却不避,仍直直凝视他。这双向来幽黑的眼中,此时浮现几分古怪的情绪。 似不解,又似怅然。似意外,又似释然。 她眼神又渐渐冷淡,渐渐空白。好像对于他的恶劣不算意外,她坦然接受死亡…… 怎样的娘子,才变得这般,让他完全找不到阿宁一丝半点的痕迹? 江鹭眼睁睁看到那个死里逃生的死士拼着一口气冲出来,长剑从后递出,再快一寸,就要刺破柔弱女子的身体,直接让姜循丧命。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一柄长刀自死士后方狠狠砸向死士,伴随着来人的急声:“循循——” 段枫弃马,趔趔趄趄奔下坡,满心焦急,本以为江鹭疯了,真的要杀姜循。但他奔到江鹭身后时,便看到黑夜长林中,无数马匹与骑士从浓雾中奔出。 为首的青年银冠白袍,一柄长刀飞出,直穿死士心脏,将人刺死。同时,青年掠马而下,纵步数丈,一把将危在旦夕的姜循扣腕救下。 白袍小将,映雪迎风,初见之惊艳,不差于江鹭。 姜循昏昏沉沉地撞入身后的怀抱,微有迷惘。 青年男子这才松手后退,语气沉静了些:“姜娘子。” 周围好静。 寒夜风吹,段枫小心翼翼看眼江鹭的脸色。 小世子神色平静,目光却如刀锋,扎向那陌生青年方才扣着姜循的手指上。 身后大批部队跟上,众骑士纷纷下马。小将救了姜循后,冷目看向一地尸体,以及站在血泊中的江鹭、段枫二人。 青年以为他们与孔益是一伙的,淡漠:“大胆,竟敢刺杀姜娘子,将他们统统拿下——” 段枫立刻:“我看谁敢动手!你们知道我家郎君是谁吗?” 躲在青年身后的姜循微抬眸,见江鹭朝她乜来一眼。 她此时隐隐明白二人之间的糊涂账很麻烦,小世子会非常难缠。方才险境让她心惊,此时他的眼神,又让她心口一僵—— 循循 第12节 纵是想厚着脸皮否认过去,此时似乎时机不对。 双方对峙,对方兵肥马壮,段枫不得不狐假虎威:“姜娘子,你说句话,我们世子是救你的……” 青年意外:“世子?” 他探寻地看向姜循。 而他带来的马队中,一个小女子奔下马,气喘吁吁跑过来。 来人正是去搬救兵的玲珑:“指挥使,弄错啦。江小世子和孔家肯定不是一伙的,小世子先前必然都不认识孔益,对不对?” 玲珑愿意卖南康王小世子一个好,她讨好地望去,见小世子垂眸盯着自家娘子,眼神古怪。 玲珑再看向自家娘子—— 姜循咬唇。 她适时地晕了过去。 众人手忙脚乱的呼唤声中,被称作“指挥使”的青年男子与江鹭对视,审度着这位站在血泊中的小世子。 -- 误会总是要解除的。 孔益手下尽死,昏迷的孔益被绑入了军营中,准备受审。而在玲珑努力的解释下,江鹭的嫌疑洗清,被恭恭敬敬请入了军营中。 段枫拿出南康王府的各类身份凭引,换得信任后,告诉对方,南康王小世子进东京,是代南康王,为即将到来的太子寿辰献上大礼。 这类大人物的事情,“指挥使”不参与,他只彬彬有礼请小世子暂住。稍许日子后,说不定小世子有缘在进东京前,就先见到太子—— 毕竟,太子殿下与未来的太子妃,正奉皇命,巡察京畿周遭县府。太子殿下离此,并不遥远。 “姜娘子,姜循……咳咳,你的阿宁,就是所谓的‘未来太子妃’了。” 温暖毡房中,段枫一边介绍自己打听来的情况,一边将一杯热茶送到江鹭手边。 江鹭安静垂坐,不置一词。 段枫不明白他到底想什么,只好接着说下去:“大约是为了不被人发现身份吧,太子与姜娘子兵分两路。姜娘子不知怎么招惹了孔益,孔益竟对她下杀手,姜娘子只好求助指挥使…… “对了,指挥使,本名张寂,是东京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奉军命在此练兵。这位张寂嘛……” 江鹭闭目,想到那青年如雪,立在泥泞林中搂住姜循的模样。 段枫垂下眼皮,捏着一只空瓷杯玩耍:“他是姜太傅的学生,据说幼时家贫,自来长在姜太傅膝下。张郎君与姜娘子,算的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 江鹭浓长的睫毛微微一颤。 他耳畔响起昨夜青年救人时,情不自禁地疾呼“循循”。 先呼“循循”,再唤“姜娘子”。欲盖弥彰罢了。 她有未婚夫,太子殿下。 她有竹马,张寂。 他唯一知道的“阿宁”,还是假的。 呵。 段枫因身体虚弱,半伏在桌上,观察江鹭。他发现江鹭撇过脸,下颌紧收:“若是想谈姜娘子的事,你便出去吧。你不必试探——我和她没有干系,也不想有干系。” “好好好,”段枫改口,收了那点儿玩味,“咱们还是谈孔益吧。” 江鹭抬眸。 段枫为难:“小二郎啊,你真让我不解。我本以为你和孔益合作,是要如何帮孔益。但是现在我们发现孔益好像得罪太子了,你还把他的手下全杀了,这可是结梁子了啊。 “姜娘子恐怕从孔益那里拿走了些了不起的罪证,孔益这般行为,姜娘子平安后,必然有意杀他。如今你也杀……总不会你打算和姜娘子联手吧?我知道你做不到。” 江鹭语气温和:“他杀人放火,难道不该杀?” 段枫怔然。 他自然明白江鹭为人,绝不可能助纣为虐。只是先前江鹭与孔益联手的行为给了他错觉,他还以为江鹭会放过孔益。而今—— 段枫咳了两声,笑容无奈:“……可是,如今我们还怎么取信于孔益,从孔益身上查凉城之战的线索?” 江鹭轻声:“我自有我的道理、法子。” 段枫静望着江鹭,许久不语。 日光入室,落在江鹭身上。小世子坐在辉光中,金质玉相,锦衣束冠,举手抬足皆隽秀安然。 只要不谈“阿宁”,不涉及姜循,江鹭是这般的温和、秀美、清洁。 他不染纤尘,身无脏污。这样好的神仙小公子,姜娘子怎么舍得抛弃? ……还用“死遁”来辱人? -- 孔益在黑暗中醒来。 他呆坐着,回想起了自己晕倒前看到的场景。那时候死士们一个个在小世子手中死去,他绝望至极,又气又怕,又在一瞬间洞察到了什么。 一口气哽在喉咙中,他当时晕了过去。 而今醒来,他发现自己被关在黑帐中,寸光不见,手脚被缚,口中塞布。 孔益胸膛微微起伏,眼睛一点点布满血丝,瞳孔快要凸出去——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自己昏迷前洞察到的古怪处是什么了! 是江鹭! 是姜循! 是那对狗男女见不得人的关系。 那夜,江鹭与姜循不同寻常的态度,分明可见二人有旧。江鹭杀光他的死士,分明是不想让人知道。 自然,没有证据,只凭人一张红口白牙,别人未必会信。 但是,孔益有证据! 此时,孔益终于想起来,死士带回来的那张绢布画中的男子像,他为何觉得眼熟。 眉目雅致,通身洁白。 姜循画的不是旁人,正是江鹭。 好哇,姜循与旧情人偷情,还敢将人画下来。太子恐怕不知道吧? 那幅画,正好在孔益家中。只要孔益留着这幅画,便相当于拿到了姜循的把柄。 只要姜循不想自己和江鹭的关系被太子发现,只要姜循还想当她的太子妃,姜循就要顺着孔益,从太子手中保下孔益! 哼,那个小娘皮子,以为偷走了他的保命符,却想不到他从她身上,又拿到了一个保命符吧? 他必然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哪怕孔家风光不在,只要他还活着,孔家就有复兴希望。 想到这里,孔益挺起了胸脯。 而在这时,幽静漆黑的屋中,响起一道清冽温和的男声:“你在得意什么?” 孔益猝然惊住,瞪大眼睛看向一团黑暗中。 他眼睛渐渐适应黑暗,他渐渐看出来—— 靠墙角落里,坐着一个郎君。那人清隽端然,通身风流,已在黑暗中不知道坐了多久,静静地观察他。 状似疯魔。 而那人正是孔益方才还在心里念叨的南康王小世子,江鹭。 第10章 黑暗中被捆绑着的孔益瞳眸颤抖,想说话,却碍于口中粗布,只能发出浑浊的“啊”“呜”声。 而与他狼狈相反的是江鹭。 这间行帐应该是专门用来关押孔益的,无桌无凳,十分逼仄。而江鹭就盘腿坐于他对面一丈靠墙处,手搭在膝上,后背笔板,坐姿端正。 孔益眼睛向上飘,似想看明白江鹭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 而江鹭缓缓开了口,似始终温和,又似心不在焉:“不用看了。你现在被关在张指挥使的军帐中。” 江鹭点漆一样的眸子落在孔益身上:“刺杀未来太子妃的罪名一旦坐实,你必是死罪。你的时间不多了,如今能救你的,只有我。” 江鹭的话,听得孔益一声冷笑。 江鹭不气,仍很平静:“你不信我是正常的。之前说与你合作,但我出尔反尔。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孔益,落在太子手中你是没什么未来了。不如再听我一次。你告诉我一些我想知道的事,我保你性命无忧,如何? “满朝文武都不敢与太子为敌。我不在朝中,平时又远在建康,我是唯一有可能从太子手中救下你的。” 孔益发出急促的“呜呜”声。 江鹭:“你想说话?” 他手指一抬,不知如何运用的劲力,孔益口中那堵得严实的布条脱落,孔益喘着气咳嗽,抬起头。 透过乱蓬蓬的乱发,他盯着这个小世子,语气沙哑:“你放屁!” 如此粗俗。 江鹭仍是安静的:“我哪里放屁?” 孔益傲然:“小世子,你也不干净。你想和我合作的事,我若是告诉太子,你没好果子吃!之前是我有眼无珠,得罪了小世子,世子你戏耍我一番,我愿赌服输。不过嘛—— “我不用世子帮我,我有自救法子。” 江鹭垂眸看他。 江鹭:“你的自救法子,不会是靠姜娘子吧?” 他思考道:“以你和她之间的微薄情谊,再加上你想杀她的事,她怎会心软?除非——你拿到了她什么把柄。你确定把柄有用吗?” 循循 第13节 江鹭道:“我告诉你,姜循是世上最会骗人的小娘子,你信她,不如与我合作。” 他说话如此平和、淡然,提起“姜循”,也没有一丝多余感情。 若非孔益见过姜循为他所作的画,若非孔益被掳那晚窥探过他与姜循的旧情,孔益就要信江鹭和姜循之间的清白了。 孔益不屑多说,再次冷笑。 孔益对未来竟如此有把握,倒让江鹭意外。 江鹭盯那人半晌。他眸色清浅,神色专注,目不转睛看人时,几分情深,连孔益都生出不自在。 江鹭:“看来你是真的有把握了。好吧,算我多事。不过,姜循不可靠,你若还想回头,我仍是等着你的—— “我知道两年前凉城事变时,孔家有将领跟随先大皇子于边境守城。孔家对凉城事知道多少,如数说出,我保你余生平安。” 凉城事变…… 孔益怔愣,突然想起自己初与这位小世子见面时,这位小世子也是因为“凉城”二字才暴露的。 江鹭是南康王府小世子,身居建康。北方边关风雪霜寒,与养尊处优的小郎君有什么关系? 孔益目露古怪。 孔益似想问些什么,但张口,半晌只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猎风刮在帐门上,撞出叮咣之声。又听到外头兵士巡逻,半夜换防。偶有灯笼光影流过,帐下缝隙可见一片金光模糊。 像是迷离不堪的旧影。故人都散了,他人都忘了,只有江鹭一人偏行。 帐中寂静。 江鹭忽然站起:“孔郎君会有想说的时候的。到时,你可以考虑一下与我的合作,我静候君音。” 孔益怔愣地看着那人跳上高空,到处乌黑一片,孔益隐约见到一束光闪过。孔益眨眼的功夫,江鹭已经走了。 孔益愣半天,才想明白:高处应该有个狭小天窗,小世子是从那里进出的。 ……好俊的身手。 只是孔益依然不明白,小世子关心凉城做什么? 凉城如今不是大魏领土,已是阿鲁国地盘了。 这位小世子身上,恐怕有些了不得的秘密。 -- 这一夜,姜循陷入梦魇。 她在梦中又变回了那个十五岁的“阿宁”。 梦中阿宁置身于南康王府,从世子贴身侍卫那里得知,世子要与南康王说迎娶她的事。 侍卫满脸是笑:“恭喜啊,阿宁姑娘。” 侍卫用赞叹的目光望着这在灶房中帮忙的侍女:孤女,病弱,白;还带着一个蠢傻的友人一起做侍女。 世子瞧上她什么? 美貌吗? 唔——眉若柳眼含波,琼鼻玉面,皓齿朱唇,确实是难得美人。 侍卫胡思乱想时,见阿宁贝齿咬唇:“王爷怎会同意呢?阿鹭不该这样……” 阿宁心中转着各种念头,面上却焦虑满满。她眼中浮起清波点点,有了泪意。 侍卫一下子慌了:“阿宁姑娘,你可别哭啊。这是好事……” 阿宁:“可是我身世孤苦,王爷会生气的。我担心阿鹭。” 侍卫有些无措,忽见阿宁仰起脸,充满希冀地看向他:“你能带我过去,偷偷听一听他们父子二人是如何说的吗?” 侍卫想拒绝。 美丽的少女不等他回答,便像是没了主意一般慌然且伤心:“我不该麻烦旁人的……可我担心阿鹭。” 她泪落如珠,侍卫的心乱起。 是了,小世子怎会不爱阿宁姑娘呢?阿宁姑娘如此纯真,如此心善,又如此一心一意地爱慕世子,还怕世子被欺。 侍卫便答应了阿宁。 背过身,侍卫为阿宁姑娘的真心感动时,哪里知道阿宁眼中浮起一丝得意的笑。 演戏如吃饭。 撒谎如喝水。 她信手拈来,是天生的“坏美人”。 她即将要把小世子收入囊中,生起几分满意时,自然也要保证一切顺利。 南康王可不是好骗的江鹭。南康王看不顺眼她,若是不许世子娶她,世子真的有能力对抗他爹吗? 美好的小世子,能为她做到哪一步呢? 绿柳垂地,春光融融,正是好三月。 那时候,侍卫紧张无比地去放哨,阿宁靠在门边,将耳贴到门上。她屏住呼吸,聆听屋中父子二人的争吵…… -- “娘子,娘子!” 玲珑的唤声,将姜循从梦中惊醒。 日光初起,天边大亮,暖光掠入帐中。刚醒的美人还沉浸在梦中,她揉着有些酸痛的脖颈,想着那些故事,一点点垂下了眼。 玲珑笨嘴笨舌:“娘子,你不生小世子的气吧?他的那个随从,叫段枫的,特意跟我解释了。小世子不是要杀你,是看到死士想杀你,着急推你,推错了……” 侍女说得结巴,因自己也觉得说服力不强。 谁知道姜循唇角一翘,漫然:“我当然知道。” 玲珑:“啊?” 姜循不理会玲珑的吃惊,她手指点着脖颈,想着江鹭:是了,他之前是故意的。 夜间丛林,他将她朝后推向死士的刀。他不是想杀她,他是看到了张寂,知道她死不了。 他只是不想救她。 哼! “娘子,”玲珑服侍她起身,“今日做些什么呢?” 姜循抬眼:“去审孔益啊。” 玲珑欲言又止。 姜循靠着床柱,手指慢悠悠缠绕自己一缕黑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孔益如今到了这里,把他平安交到太子手中,我们就可以功成身退了,我没必要多事。可是—— “孔益追杀我的原因,我都没有弄明白。” 她眼中浮现几分杀气:“从我这里占便宜的人,还没出生呢。” ……娘子真是好气魄。 但是—— 玲珑小声:“我听指挥使说,江世子也要去审孔益。世子说孔益误伤了他,他绝不可能放过。那说法,简直和娘子你的说法差不多。” 玲珑偷看姜循:“你敢和世子一同审人吗?” 姜循一愣。 她脸微僵。 之前承认“阿宁”,是情非得已。按她原本的赖皮法子,到了张寂地盘,她已然安全,是绝不可能和江鹭再有瓜葛的。 然而—— 姜循看玲珑的脸色,这小侍女努力收敛表情,眼睛里却写满了“你们必然有很多不可说的过去吧”。 小侍女眨巴着眼:你是不是不敢见世子啊? 姜循忽地从床边起身,凛然无畏:“我有什么不敢的。” -- 于是,一个时辰后,关押孔益的帐门前,迎来了两位贵客。 江鹭与姜循。 他们各自的随从,段枫,玲珑,跟随在后。 步军都指挥使张寂,身量修长,十分俊朗,却偏寡言。他虽在此,却显然出于明哲保身的缘故,并不想参与孔益的审问。 审问内容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张寂将附近兵士都撤走。 张寂向姜循拱手:“姜娘子若审问有得,直接向殿下汇报即可。” 姜循冷淡:“嗯。” 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张寂却似乎十分习惯,类似的话向江鹭重复。 江鹭和气:“多谢。” 张寂抬眼,看了世子一眼。 之后,除却随从,此处便只剩下江鹭和姜循二人。 二人的目光,并不对视;各走一边,共同进帐。 -- 段枫和玲珑没有进去,守在门外。而帐中,孔益已经被人取下了口中布条,冷眼看着他二人进来,兀自强撑。 白天里,此处多了桌椅,显然是为两位贵客所备。 江鹭走到桌边,尚在观察此处与昨夜的区别,不想姜循慢腾腾踱到孔益三步外。 孔益:“贱人!” 姜循微笑。 循循 第14节 在后蹙眉的江鹭忽听一声响亮的“啪”声,他愕然看去——孔益被一巴掌扇得嘴出血,呆滞十分,看上去也很震惊。 而姜循俯下身,扣住孔益的肿脸。姜循面不改色:“再骂。” 孔益看着姜循的眼睛,静水下压着的冰凉疯狂火焰让他畏惧:“……你诱惑我,偷走信件。” 姜循:“信里什么内容,让你这么在意?” 孔益不说了。 姜循柔声:“你告诉我,我便在太子面前为你求情。” 类似的话,江鹭也说过。 孔益眼神忍不住飘向江鹭,他见江鹭站在后方,身形如定。 江鹭盯着他们——她与孔益面容挨得十分近,若是不知她在审人,还以为是一对情人呢喃。 江鹭撑在椅上的手指扣紧,蓦地别过脸。 而孔益压低声音:“姜循,你本就会为我求情。” 姜循惊讶:“我为什么要为你求情?” 孔益眼睛再瞟那身子绷直的世子:“我有你的把柄——你爱慕江小世子,与他勾结,旧情复燃。若是太子知道,那可怎么办?” 江鹭睫毛一颤。 他十分意外。然而他再次看到姜循与孔益亲昵的贴近,一时脸色苍白无比,颈上青筋颤一下。全靠强忍,他重新别过脸。 姜循同样意外孔益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 她问:“你说,太子就信?” 孔益:“我有证据。” 他很淡定:“你放过我,我也放过你。” 姜循沉吟。 姜循幽黑的眼睛中静水潋滟,波光粼粼。近距离下,呼吸紧贴,面容皎皎,如此多娇。 孔益的呼吸变重:他正是被她这副面孔吸引,才着了道。姜循虽坏,却如此美艳…… 姜循观察着他渐渐沉迷的神色,面上浮起一丝笑。 她余光见到江鹭别过脸,似十分不耻此方情形,想要掉头就走。 她对孔益贴耳:“杀了你,就谁也不知道我爱江鹭了。” 江鹭抬眼。 孔益瞠目。 姜循倏地从袖中拔出一柄小刀,朝孔益刺去。 第11章 孔益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啊——” 小刀本刺向他脖颈,他慌乱躲避之下,姜循手握小刀方向不变力道不改,直直戳向了他眼睛。 两行血泪渗出,孔益抽搐着蜷缩倒地。 姜循再次扬起小刀。 江鹭被惊到:“姜循!” 哪怕他见识过姜循的不走寻常路,他心神恍惚之下,一瞬间也料不到明明是审人,姜循突然就动手杀人。 他心神还沉浸在姜循那句“我爱江鹭”上,人已经大步扑去,扣住姜循。 孔益于他有用! 孔益不能死! 姜循早知道江鹭必然舍不得人死,可她偏要孔益死。江鹭拽住她手臂,她手腕一翻小刀扔出,那尖锐之物,从右手换到了左手。 速度极快。 江鹭手顺着她手臂游走,要收住她的发疯。 小世子武艺高强,他插手之下,姜循本不是他对手。可是姜循又明白世子的弱点,她肩膀一顶,身子半侧,一手杀人,一边将身子埋入他怀中。 女香浮浮,江鹭只顿一瞬。 但这一瞬已是机会。 姜循手中的刀割破了凄厉大叫的孔益脖颈动脉,流利无比,鲜血朝着耳畔一路溅开。 江鹭冷声:“姜循!” 他紧扣住姜循,不再顾忌,她整个人被虚搂于他怀中。姜循挣扎之间,仍朝着孔益探身,似笑非笑。 外面传来呼唤声:“世子、姜娘子,发生什么了?” 门中二人根本顾不上理会。 孔益惨然中好似听到江鹭说话,他眼睛渗血动脉被割,他见识到姜循的可怕,整个人哆嗦着往后闪。 他不知自己性命的流逝,只忽然想起江鹭说过愿意救他。 危急关头,孔益脱口而出:“阿鲁国公主……” 江鹭:“什么?” 孔益:“救我!” 江鹭看着孔益脖颈渗开的血,知此人回天无术。但他怀有目的,想听清孔益的话,便欲安抚:“自然……” 他手腕扣着的姜循趁他一个不注意,居然再次拧身,朝着孔益的方向俯下去。 江鹭面容微绷,目渗凉意。 他握着姜循的手,捏得姜循全身发抖,似骨肉裂开。 姜循知道江鹭对自己真的生了杀意,可她仍一意孤行,发着抖也要做完自己想做的—— 青色臂帛落在地上,姜循染着血的冰凉手指扣住孔益下巴,她低语:“孔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吗?” 无论是江鹭还是孔益,都为此愣神。 孔益呻、吟,痛得全身发麻。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听到姜循在他耳边索命:“三年前,你对姜氏女做了一件恶事。你以为姜氏人死绝了,姜氏女任人欺辱,没人找你来讨账吗?” 她揪着他头发,让他抬头,看到她的轻柔笑容:“恶人自有恶人磨。有人不除你,我来诛你。” 孔益瞪大了眼。 昏昏沉沉,久埋于阴暗泥洼中的秘密被人剥离。 三年前某个晌午,贵女们休憩于各处雅室。他曾悄悄潜入一室。 孔益那一类贵族子弟,纨绔之人,多恶,无善,绝非寻常话本臆想的无伤大雅。他们真正肮脏之处,自有人为他们埋单。 那个秘密被贵人封口,被人掩埋。孔益离开繁华的东京去陈留县,在三年后孔家皆倒的现在,孔益本立志振兴家族,谁想到、谁想到…… 电光火石间,孔益将一切都串了起来。 太子与姜循离京私访京畿各处。 太子隐身幕后,姜循独身来陈留。 谁不知这是未来的太子妃呢?谁不臣服于美人的石榴裙下呢?美人冰冷无情时尚且让男子觉得“她勾引我”,何况这位美人一颦一笑,本就对他充满暗示。 太子的女人……多么刺激。 孔益战战兢兢又兴奋地享受着这种刺激,直到姜循偷走信件离开,他如被冰水泼尽,才恍然大悟姜循真正要的是信件。 而今、而今…… 躺在血泊中的孔益血泪两行,终于明白姜循真正要的,其实也不是信件—— 姜循一开始就对他有杀心。 她设下陷阱,引他步步入坑。她既要拿到信件,也要与他算三年前一笔旧账。 那旧账,明明、明明不是她说的那样。她省略了太多东西…… 世子,救命、救命……! -- 孔益不甘心地死于大量失血。 动脉被割,哪怕有神医降世,恐也救不了。何况,此处军机重地,又哪来的神医? 江鹭跪于尸体边,探人脖颈,不得不承认,他永远听不到“阿鲁国公主”的下一句是什么了。 他步步为营,将孔益一点点逼入绝路,本以为生死之际,孔益会用秘密来求他。然而,这一切都被姜循毁掉了。 是他大意。 他失神于“我爱江鹭”的欺骗谎言,竟忘了此女的诡计多端。错失良机,失去这个线索,他又如何接着查呢? 江鹭的目光,落到那坐于地上的姜循面上。 姜循朝他挑衅一笑。 姜循目的已经达成,哪里管江鹭。她是未来太子妃,她已经拿到了信件,即使杀了孔益,她也有法子跟太子交代。 姜循施施然要站起,忽被江鹭扑倒,被他扣住肩臂。 姜循:“大胆!” 江鹭不放开她:“你杀了人,坏我计划,若无所得,我岂不是白来一趟?” 他白不白来,与姜循何干? 姜循被扣压于他怀中,咬牙不语。 江鹭对阿宁的了解,实在少之又少。恐怕他昔日见到的阿宁,与姜循本人,相似不足一二吧? 她倒是一贯强悍——昔日骗他错爱,今日当他面杀人,她都是一句交代也不给。 循循 第15节 江鹭又惊又怒,怒到极致,反而冷静无比。 年轻郎君睫毛浓长,低垂之时,几多缱绻。 姜循听到江鹭在耳边轻语: “姜娘子,你是硬气不怕死,有没有考虑你外面的侍女?你不怕死,她也不怕?你想让她尝尝骨头一寸寸被捏断的滋味吗? “你知道用内力杀人,可以于外表不露一丝痕迹吗?我可以让人死得十分安详,也可以让人周身如蚁噬,震痛无比。 “姜娘子,你希望你的忠心侍女,试哪一种?” 他力道松了些,她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她睫毛沾汗,目光聚焦,她看到江鹭冰雪般的眼睛。 没什么情绪,却燃着冰凉的火,隐有狂意。 姜循忽然慌神,觉得也许他真的会对无辜者下杀手…… 他不会被她气疯了吧? 姜循心中没底,到底决定不继续触他逆鳞。渐渐的,这位美人眼中凝起泪意。 江鹭如被烫到般,眸子骤一缩。但他扣着她肩臂的手没有松开,他仔细判断她又要玩什么花招。 一滴泪,落在姜循腮畔上。 她仰着脸,沾染水雾的眼睛神色迷惘,语气却微沙:“孔益该死。” 江鹭:“为何?” 姜循:“他辱姜氏女。” 江鹭蹙眉,微怔:姜循……姜氏女……她是指她自己? 姜循虚靠在他怀中,被他抵着,低下眼,躲开他目光,轻喃: “三年前,姜氏女受邀参加太子办的宴席,午休之时,遭到豺狼欺辱。 “事后,世人都劝她忍耐。她忍耐了三年……还不够吗?难道要忍一辈子?” 泪水溅在江鹭手背上。 三年前——是她离开他后,去东京当太子妃,遇到了俗世恶意? 他捧在心尖上的小娘子,曾被人欺凌? 孔益! 他如坠冰窟,怔忡松手,见她重新抬眼,泪眼濛濛:“阿鹭,你那么心善,难道不怜柔弱女子吗?” 江鹭看着她的泪珠,心便一点点僵住。他此时置身冰火间,进一步想杀她,退一步想护她。而这一切难辨真假,她又叫他“阿鹭”。 他如被再一次推下深渊,生死难辨。 江鹭重新扣住她手腕。 江鹭强忍情绪,眼波幽闪:“之前我夜探时,姜娘子不是说,自己不是‘阿宁’吗?” 姜循侧过脸,躲一下他目光,轻声:“我说的是——我不是‘你的’阿宁。” -- 江鹭盯着姜循。 不是他的阿宁。 是了。 她当然不是。 -- 前几日夜,姜循持烛,含笑引江鹭入室,帮她继续布陷阱,继续引孔益入坑。 玲珑只以为她要偷信件,玲珑不知她为什么徘徊于雪夜,不多走一步。 事实上,孔益若不追来,姜循如何杀他? 江鹭不帮姜循牵制,姜循如何能在今天下杀手? -- 外面敲门声已止。 军帐中,世子分明气怒,一身兰香却馥郁幽静。 君子如兰。 姜循挽着他袖口,被他的气息笼罩,微有恍惚。她又很快控制住自己,低下头颅,玉面如雪,声音低哑:“阿鹭,我要谢谢你呢。” 她依于他怀中,泪光点点,柔情满满。 旁边的血泊死尸僵硬,身畔佳人纤纤。江鹭眼中光流动着,他混沌间,被困于过去与现实的晦暗处。 他低头看姜循。 红颜佳人,一半是森森白骨,一半是温情血肉。 他痛恨自己受她影响、听她说话,可看着她的泪光点点,他竟对死去的孔益生出杀意。 这何其荒唐。 他自然不信她对孔益说的“我爱江鹭”。 他人有瑕疵,他性多古板,他待她不够……他快被折磨疯了! 江鹭似走神:“为什么要死遁?” 尚在伪装落泪的姜循:“……?” 第12章 江鹭本是自言自语,说完,江鹭看到姜循那几分诧异的神色,心生后悔,面容僵下。 然而,下一刻,姜循侧过脸,附在他耳边,轻语了几句话。 那几句话,听得江鹭下巴绷起,喉结轻滚。 他手抵在她脖颈边,低声说话,声音平静,却于平静中窥一丝寒意:“你说的理由,我会去查。姜娘子,我最厌欺骗,你别骗我。否则……” 姜循低下头颅,泣泪不言,似唯有伤心。 -- 孔益之死,让众人诧异,却并没那么慌。 张寂派人去检查尸体。他静立夜中,看姜循寒着脸从帐中步出,紧随其后的江鹭,面色也有些僵硬。 张寂跟上姜循。 姜循停步:“指挥使担心我吗?” 张寂静然:“姜娘子,你自小就爱耍些花招,将他人视同玩物。我既与你相识,便稍劝你一句,不论你想玩什么,小心引火烧身。此间之事,我会如实报于殿下。” 姜循蓦地侧头,看向他。 她目光泠泠,半晌冷笑一声:“指挥使对我的偏见,似乎多了些。你确实该劝我——你是我爹学生,我叫你一声‘师兄’。我若是出了事,师兄难道就不受我牵连吗?” 张寂并不受激,仍淡然:“我此时劝你,只是出于同门之谊,并不是怕被你连累。” 暗光中,回过头的美人眼妆微晕,目中浮起一丝怒意。 她真是厌恶这些清高人士。他们都是皓雪,那她是什么? 张寂见她目有火意,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必然发怒翻脸。但是姜循忽然想起什么,竟强行将自己的火气咽了下去。 姜循竟然轻声细语:“你放心。孔益身死之事,我自然有法子和殿下交代。殿下绝不会怪你。” 张寂诧异看她一眼。 他若有所思:姜循如此成竹在胸,看来,她早有计划。 他默然看着她扬长而去,长裙曳地,禁步不摇,在寒夜中,何其明丽张扬。 姜循是一贯我行我素的。但她少时尚装得恬静端庄,秀美安雅;自三年前她不知从哪里归来后,便不再收敛她那副怪脾气。 只是他性子清冷,不太爱关心别人的事罢了。 ……只要她不在他这里惹出事,他又何必多嘴呢。 张寂转身要离去时,回头无意间,与江鹭、段枫主仆二人的目光对上。 张寂静一下,朝小世子行了一礼才离开。 -- 段枫悄然与江鹭说:“……看来,张指挥使和姜娘子的关系,没有我们猜测的那么好啊。” 江鹭低着头。 他手指无意识地抵在身侧,一下又一下地轻跳,宛如计时。 段枫一时默然。 在他与江鹭相识的这两年多的时光中,因为一些缘故,江鹭养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坏习惯: 小世子一旦焦虑,一旦烦躁,就会忍不住开始手指轻击,以作计时。 这习惯,在战场上有助帮人克服害怕;在杀戮中有助迫人冷静;但当周围既没有战场也没有杀戮时,江鹭又为何频频焦虑呢? 他在焦虑什么? 或者说…… 段枫忧心地看向姜循那漫入军营中、一晃便不见了的背影—— 诡计多端的姜娘子又跟小世子说了什么,让世子情绪备受影响? -- 姜循进了自己的营帐后,便打开所有的箱笼。 循循 第16节 “娘子找什么?”玲珑追着进来,在只有二人的地盘,她终于不用掩饰所有的疑问了,“孔益怎么死了?是小世子动的手吗?这怎么跟殿下交代啊?孔益可是朝廷命官。” 姜循冷漠:“本就是罪臣,还敢刺杀未来太子妃,张狂至极,不该死吗?” 玲珑一怔,便知姜循已经为孔益定了罪。 玲珑跟上姜循,帮她一起翻找东西,又看到姜循眼角的泪渍:“娘子怎么哭了?是、是世子惹的吗?” 姜循漫不经心:“是做戏做的。” 玲珑:“啊?” 姜循唇角翘一下:“找到了。” 玲珑探头,见姜循用剪刀剪开一棉布袄,从白花花的絮条中,翻出了一封封文书。 这些信,是姜循从孔益府中偷出来的。 这是太子交给她的任务——太子要毁掉孔家与太子之间过往的书信,以防孔家倒台后有人乱攀咬,引火烧身。 太子这储君位子坐得并不安稳,自然要小心些。 而未来太子妃,理应帮他扫除障碍。 姜循想过,孔益会来追她讨要信件。但姜循从没想过,为了几封书信,孔益会动手杀人,好几次试图送她往生。 对未来太子妃生出杀心,这可不是寻常人敢做的。 孔益一个纨绔子弟,哪来的那种勇气? 除非这几封信中,真的藏着大秘密。 此时此刻,姜循指挥着玲珑,一起把这些信摆到桌面上。 每一封信都早已用蜡封好,不能直接取阅。姜循手指在信中轻轻点拨,微微蹙起长眉。 她记得,孔益死前,好像说过几个字——“阿鲁国公主”。 那是什么意思? 还有,江鹭几次相助孔益,应该对孔益有所求。江鹭本人嫉恶如仇,那时却拦着她杀孔益,莫非有什么把柄在孔益身上? ……江鹭和孔益,一定都藏着一些她暂时不知的秘密。 姜循垂眸盯着这些信,忽然下了决心,朝信件伸出了手。 她抬手便要撕开第一封信。 玲珑一下子惊住,扑上前护住信封,惶然无比:“娘子,不可!信中若有一些不该知道的内容,为你惹来杀身之祸,那可如何是好?还有、还有……若是殿下发现你读了这些信,怎么办?” 姜循眼皮轻轻一抬。 玲珑哀求地望着她。 姜循身子朝前微低,美丽的面容贴近玲珑,诱惑小侍女:“我教你一个礼—— “别人要杀你,你既要回击,也要弄清楚原因。 “何况——你猜,殿下信不信,我见过孔益,拿过这些信,却对这些信件内容一无所知?好玲珑,如果你是殿下,你信我清白吗?” 她眨着漆黑的眼睛望着侍女。 侍女欲哭:“可殿下会生气的。” 姜循道:“只要我有法子让他不对我生气,那不就好了吗?” 姜循倏地从侍女手中夺走信,满不在乎地拆开,直接读起来。 玲珑盯着姜循的表情。 姜循长眉忽然跳了一下。 玲珑立刻紧张:“……是读到不该知道的内容了吗?” 姜循:“是发现有个别字。孔家人白丁不少啊。” 玲珑无语凝噎。 -- 一夜之间,不同帐帘相隔。 孔益身死之事,江鹭挑了重点,据实告知段枫。 段枫听到孔益死前说到的“阿鲁国公主”,一时眸子怔住。 阿鲁国公主…… 出了凉城,不会有人知道,在两年前那夜大火前,凉城的老将军们,曾有意与阿鲁国联姻,让阿鲁国公主嫁于一位将领。 那夜阿鲁国王入凉城,本就是、本就是……也许本就是要谈联姻、谈止战、谈和盟。 然而一场大火,烧毁一切,掩盖了一切秘密。 在巨大的灾变下,小小的公主不足挂齿,段枫也早已忘记。 他们都以为,阿鲁国公主与阿鲁国王,并大魏那些将军们,一同死在了大火中。 可是今日,孔益口中,竟出现了这几个字。 段枫怔坐片刻,脸色惨白间,又勉强回神:“孔益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他是想说阿鲁国公主知道一些事,还是想说阿鲁国公主留下了一些证据,或者是阿鲁国公主和当年的事有关?姜娘子太急了,竟然没让孔益把话说完。” 段枫又打起精神:“不过,起码多知道了一条线索,总是好事。” 他喋喋不休,说话含笑,借着言语来掩饰失态。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多虑了——江鹭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失神。 江鹭与他一样,走神了。 此时,江鹭与段枫说着孔益之事,脑中回想的,却是姜循最后与自己说的那几句话—— 他到底问出了死遁原因的话。 而姜循惊讶后,便垂着眼:“你怎如此天真呢?南康王会允许世子娶一位孤女吗?我悄悄听过你们父子的争吵,我很害怕。 “你是否记得,我居住的院落,起过一场火。那火好大啊…… “王爷,亲自召见我。 “我若是不识相,等着我的,又会是什么呢? “贵人因势而骄,贫女因穷而怯。我有什么别的法子吗?” 她似乎暗示他,是他父亲不允许他们在一起,他父亲放了一场火威胁她。 她似乎想说,南康王威严冷酷,绝不允许江鹭身上有一丝半点瑕疵。 她说的是江鹭不了解的父亲,江鹭不知道的父亲。 他从未怀疑父亲。 ……可如果姜循是被迫死遁的呢? -- “二郎?”段枫轻唤。 烛火一摇,忽见江鹭拔身而起,眉目间蕴起一丝凛意。 江鹭朝他拱手:“段三哥,你先等一下,我要出去传一封信。我有重要事情问我爹。之后……孔益既然死了,线索断了,我便来操作第二个法子,查当年事。我不会误事。” 段枫眼神复杂:“……你如此性洁,我从不担心你会误事。只是,姜娘子是不是又跟你说了什么?” 江鹭抿唇:“给我三日时间,传信八百里加急,我要弄清一些事。 “我不会冤枉她,也不会冤枉我爹。” 段枫看着他。 夜火寥寥,身形修长的俊美世子昂然,身如琅玉,气比芷兰。 段枫很想问他:若是姜循又在骗你,你怎么办? 但段枫到底没说出来。 -- 而另一边,看完所有信的姜循闭上眼,兀自沉吟。 信中大部分都是一些日常对话,看起来稀疏平常。 偶有几封信,信中也不过是一些孔家人和病故的皇长子之间关于边关战防的讨论,和太子无关。孔益为何要留这样的信? 姜循喃喃自语:“看来,又得找他了。” 玲珑:“谁?” 姜循却没说话了。 想起江鹭,心头终究怪异,酸麻难言。少时私情存得太短去得太快,不可追不可求,而人生一世,想成大业,必要克服这些多余情绪。 姜循斜倚桌畔,托起了腮—— 小世子会告诉她吗?恐怕不会。 虽然有点怵他,但她还得硬着头皮上。 第13章 再过一日,入夜,张寂办了一场宴。 这位指挥使好似到了现在,才突然想起来,应该接待一下姜循与江鹭。而又因孔益之死按压不动、上报给太子,这场宴,便只在少数几人之间,不与兵士同席。 江鹭随张寂一同入席。 张寂少言少语,压根不提“姜循”,让江鹭自在很多。江鹭的自在,持续到筵席间,他见到了姜循—— 侍女仆从们端盏侍酒后,便恭敬倒退而行,离开军帐。 此宴效古礼,一人一席。在那帐中靠主座的尊贵席上,姜循正端然而坐。 她妆容清淡,帛粉裙素,大袖委膝。云鬓如雾,一望之下,金钗步摇都几乎看不到,这与她前些日子的盛装全然不同。 循循 第17节 她朝进来的两位郎君浅然一笑,端得是大家闺秀的风雅气度。 江鹭心跳快一分:在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十五岁的阿宁,朝他悄悄投来俏皮的一眼。 美人置身云端,落于水畔,浮光掠影,一颦一笑皆让人心动。 而忽然间,这位美人伸手拨开云雾,朝他探一探手,所有的水月镜花皆被拂开——“世子怎么了?” 姜循看他的眼神几分关切。 一旁的张寂也侧脸望来。 江鹭定定神,请安:“见过姜娘子,方才走神,失礼了。” 姜循:“不防事,请坐。” 侧过脸,她眼中露出满意神色:不枉费她刻意模仿少年时的自己的妆容打扮,江小世子果然会受影响。 姜循对今夜计划有了些信心——问出“阿鲁国公主”和孔益、江鹭,都有些什么关系。 江鹭要落座时,又停顿了一下:他的座位,被安排在了姜循席面旁边。 此帐三席,张寂坐于主位待客自是应当,但一左一右尚有两张席面,何以让自己与姜循并坐? 江鹭看张寂的眼神微警惕。 张寂淡淡道:“姜娘子身份尊贵,江世子也十分尊贵。我做不了二位的主,请两位贵客委屈一些。” 姜循恰时问:“世子不愿坐?” 江鹭垂眸:“无事。” 他撩袍入座,与姜循相挨。 郎君气息拂过身畔,幽静清雅,姜循也些许恍惚,被自己勉强克制—— 好不容易逼迫张寂安排的这种位置,不能浪费。 江鹭高洁。 若非张寂在旁,江鹭绝不会私下见自己。这难得的机会,必要把握。 -- 三人在席上落落说着一些闲话。 彼此各有心事,言语皆不诚心。 张寂本就话少,不想小世子更是为人安静,席间几乎从不开口,一径端坐。好在姜循八面玲珑—— 姜循虽常有惊人之举,但她到底是姜家养了十几年的贵女。一言一行,从无出错。 小世子的惜字如金,她并不在意。 席到中途,氛围稍暖。炉中炽羊香充盈室内,连张寂都放松一些。 姜循朝江鹭敬酒:“先前驿站火情、林中追杀,多亏世子救我。” 江鹭坐得端正,唇抿得极紧。 他并不想在真相弄清前,与姜循有任何牵扯。但是当贵女朝他举起酒樽时,他又陷入犹豫。 姜循看他的眼神,露出几分恳求与哀意。她没有上妆的眼尾,轻轻一勾,瞥向一旁的张寂。 江鹭睫毛微颤:……是了。张寂是她同门师兄。当着张指挥使的面,他若不饮了这酒,张寂难免会生出猜忌。 江鹭慢吞吞地举起玉瓷酒樽,朝她点了点。 她目露欢喜,神色无邪。 他心头一跳,生出燥意,忙转开目光。然他目光转开时,忽然凝住—— 姜循着薄纱大袖。 此时,她一手挽着长袖,另一手举樽。她拢着袖子的那只手,玉白,纤长,指涂丹蔻。 她侧着肩,敬酒的动作与大袖的展扬弧度,挡住了张寂的目光。而她指尖抵在桌上,就着旁边清茶水,缓缓涂抹。 江鹭盯着她艳红指尖,她盯着他的眼睛。 娘子指尖在无人发现的桌面上,轻轻勾勒了一朵花。 花枝叶饱满,嫣然盛放。宛如被风吹动,花朝着一个方向徐徐飘然。 那是“北”。 江鹭心脏如被什么小虫叮咬一口,他握着酒樽的手,突地用力。 -- 那是他少时,与阿宁玩的游戏。 世子若要与侍女私下相会,便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 而今、而今…… 姜循用少时联络的方式,正大光明当着张寂的面,作弄江鹭。 杯盏推换,昏暗的烛火“扑”一下,伴着挑衅、暧昧、若有若无的提醒与暗示。 如同开在夜间的昙花。 白日总也不见,夜里却疯狂肆虐…… ……她怎么敢! -- 她怎么敢在死遁之后,还如此对他! -- 姜循盯着江鹭。 他琥珀色的眼瞳被酒水晕得橙黄一片,十足晃眼。 他一言不发地饮下了酒。 酒樽在案面上轻轻“砰”一下,宛如发泄。 姜循心中没底。 -- 筵席过半,姜循寻借口离席,离去前,朝江鹭看了一眼。 江鹭宛如未见。 江鹭一径与张寂吃酒,告别后,他的帐篷本在“北”向,他却说要醒酒,去南边校场缓行散步。 段枫劝说几句,世子坚持己见。段枫哀叹一声,只好自己回营,去为江鹭取氅衣与醒酒汤。 月明在天,渐入幽僻小径,江鹭脚步放缓。 一声鸮叫刺破夜空。 江鹭俯脸,忽意识到什么,转身欲退。后方有细碎脚步声步出。 姜循:“阿鹭。” 江鹭猛地回头,目如冰雪。 方才离席的美人,此时正盈盈立于此,朝他微笑:“玲珑守着林子,我们说些话,不会被人听到。” 她眷恋看他,目有伤怀:“我给了你‘北’的提示,心中却知道你不愿意见我,所以才在‘南’处等你。阿鹭,你别生气。若非走投无路,我不会来讨你嫌。” 江鹭盯着她。 她又要说什么,他淡漠:“别叫我‘阿鹭’。” 姜循看着他,轻轻“嗯”一声,微有哽咽。 他又道:“别在这里做戏。” 姜循静下。 林风瑟瑟,她忽朝他掀眼,道:“你还在恨我?” 她仍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望着他失神:“当年事,我情非得已……” 她朝他走出一步。 他后退了一步。 姜循顿下脚步。 她掩住自己内心一瞬间浮起的恼火,逼迫自己仍以“阿宁”的柔弱面对他。 她见这位世子俯身作礼,恭然道:“绝无冒犯之意。我已向我爹发出书信……你死遁是否受人所逼,三日之内,便有结果。” 姜循一瞬间没压住自己语气里的冷寒:“你爹便不会再骗你?” 江鹭:“时至今日,尘埃落定,早已骗无可骗。若当真是我爹害你……便是我对不起姜娘子,委屈姜娘子多年,我自会致歉。” 姜循:“……” 她放柔声音:“你为何看也不看我一眼呢?” 江鹭睫毛那般长,闻言,只是轻轻颤一下,仍未抬眼。 姜循便明白了。 她视线模糊。 她分明是来哄骗他的。但他这般态度,她心中竟浮起一丝惆怅:“……即使误会解除,你也不愿与我好了?” 江鹭惊愕,猛地抬头看她。 姜循靠着树桩,幽静看着他,缓缓诉说:“这些年,我过得十分不易。太子虽是我未婚夫婿,然而伴君如伴虎,我步步艰辛,时时警惕。 “这一次出东京,也是为了太子……太子妃,不是那般好做的。君主夫人,不是那般自在的。” 江鹭别过脸。 他袖中手指又在轻点:“不是我逼你做的太子妃。” 姜循轻轻咳了一声,面色苍白,恍惚着说:“孔益死前留的讯息,我没有听懂,但他说的话必然有些用,才让你一路追寻吧。我知道一些东西,你知道另外一些东西,我们分享秘密来共赢。” 循循 第18节 姜循哽咽:“你帮帮我,好不好?” 江鹭顿一下,语气变快:“那只是一些边关旧事。” 姜循:“哪个边关?” 江鹭:“山河风云与你无关。” 姜循:“你是不信我吧?” 江鹭:“你不认识阿鲁国公主。” 姜循:“我可以去结识。” 江鹭:“就如同你昔日与我结识一般?” 周围骤静。 姜循在一片沉静中,意识到自己说快了。 好哇,多年不见,小世子学会诈她了。 江鹭抬起的眸子,清水光中,微有暗红之意。泠泠间,他慢慢说:“原来,姜娘子一夜煞费苦心,是为的这句话。” 姜循眨眼。 江鹭:“你为了知道孔益的秘密,做戏至此。” 江鹭又淡漠:“你不想与我分享秘密,你只想从我这里诈消息。可你连做戏也做不全……不知是做不全,还是已经忘了过去的自己什么模样?” 姜循偏过脸,若有所思地打量他:“……小世子心动于我旧时狼狈吗?” 他闻言,面白如玉,颈上青筋微颤,不平之意,让人心动。 许是他吃酒吃得有些醉,许是他果真不了解她,在他晃动的目光下,姜循施施然朝他走来。 她伸手,勾住他飞扬的衣摆。 江鹭:“……!” 骤然酒醒,他慌得撤退,声音带一丝乱:“姜娘子?!” 姜循手中袖子落空,却不急:“世子若愿意助我,我也愿意与世子暗度春风。你若心动于我的落魄,我可日日落魄于你。只是此间情私……世子不要让太子知道。” 她真是疯了。 她浑然不在意她说了什么,压根不理会他的惊怒呆滞。 江鹭置于惊涛骇浪中,一动不动。他看着她宛如话本中的山鬼,娉娉袅袅地伏身,用鲜红唇舌诱他、惑他。 他长立不语,她以为他端着架子,十分好心地再次将手递来,又靠向他怀中…… “刺——” 姜循脚下踩空,身子一晃。 寒风簌簌,她手指向前递出,僵硬地滞在半空中。 此间鸦雀无声。 对面空无一人。 ……江鹭落荒而逃了。 姜循:“……” -- 江鹭急匆匆步出幽暗林中,脚步趔趄,如被鬼追。 捧着氅衣的段枫等候在外,戏谑相迎:“二郎与姜娘子聊得可好?” 江鹭:“……” 他一怔,瞬间明白段枫了解这些,说不定还与姜循谈了什么条件。 脾气甚好的江鹭面绯如霞——他声音沙哑,强撑:“滚!” 第14章 姜循扮演的“阿宁”,只持续了一日。 之后,她仍做姜循。 但做姜循,并无碍她迫切想从江鹭身上打探孔益秘密的决心。 那没什么的。 小世子脸皮薄,又暂时被她的“你爹厌我”所哄住。在真相到来前,以江鹭的人品,绝不会造次于她。而这短短时间,可能是姜循唯一的机会。 姜循便总寻借口去见江鹭。 与她相反,江鹭见她如见洪水猛兽,总是躲着她走。 这让姜循生了趣味—— 世上如江鹭这样的郎君,她再没见过了。 这一日清晨,用过早膳,江鹭刚出营门,便见到校场旁那带着侍女一同观望士兵训练的姜循。 段枫跟在江鹭身后,本要一同出门,不想江鹭倏一下退回来,将段枫撞得后退数步。 段枫叹口气。 他老生常谈:“二郎,我教你怎么追小娘子吧?” 江鹭站得笔直。 他知道自己被取笑,但他有自己一番坚持:“我厌恶她多年,若是过错在我爹,那当年事……便不全是她的错。我如今所为,便不当是。” 段枫仰脸,摸鼻,再叹气。 段枫敷衍:“知道,知道。只是我们要进东京,死去的孔益还与姜娘子交好。于情于理,二郎也应与姜娘子处好关系,打听一些东西吧?” 江鹭踟蹰。 段枫知道这位小世子高洁非常人能比,自己也不过是在试探小世子的底线…… 毕竟,若是想查清凉城事,小世子总是要做出一些牺牲的。 既然总要做牺牲,牺牲于姜循,又何如呢? ……可惜江鹭不这样看。 在江鹭犹豫的那段时间,校场旁的古槐树下,玲珑叹口气。 玲珑奇怪:“世子怎么这样怕见娘子你?那晚上,娘子和他说了什么?” 玲珑探寻的目光在姜循面上流连,姜循垂头整理自己的衣襟,手指轻轻绕过袖口的金丝云月纹。 她本不想多与江鹭打交道的。 太认真的人,应付起来困难。 可他退得那般厉害,她倒占尽了上风。 姜循悠然:“小世子冷了,我们去为小世子送姜茶。” 主仆二人才走出几步,前方便有人拦。 来人劲衣薄氅,呼气皆成冰雾,是张寂。 张寂看眼玲珑。 玲珑懂事地后退,顺便望风。 张寂瞥姜循:“你不必再找江小世子了。” 姜循挑眉:“世子向你求情?不可能吧。” 张寂说:“太子殿下来了。” 乱发拂面,姜循眼皮蓦地一跳。她的眼神一改方才的无谓,变得寒如冰霜,又透着冰刃一样的锋锐寒光。 充满进攻性。 进攻性让她更为美艳。 姜循无话许久,又突兀地笑一下,尽是敷衍客套之意。 张寂低声:“我向殿下汇报了孔益身死之事,我没说你,但他猜出是你杀的。循循……” 姜循傲慢:“殿下不会怪我。” 张寂清淡的目光在她面上浮动两瞬,他缓缓颔首:“确实。殿下没有怪你。他说辛苦你了,要你去见他。算算时间,你们离京已经月余,太子殿下应是召你一同回东京。” 姜循:“嗯。” 她身上那锋锐气息收敛,再次变得无所谓。 她说着没有感情的话:“好呀。许久没见殿下了,我甚想念。” 她迈步长行,裙裾金红若流烟。 张寂跟随:“……殿下也想见一见江小世子。听闻南康王小世子来京,为他贺寿,殿下甚慰。” 姜循瞥眼张寂:“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难道要我与江世子同行,不合适吧?” 张寂沉默。 军中对姜循和江鹭旧事,有些捕风捉影的猜测。这些猜测随着孔益身死,已被张寂喝止。但难说,若太子殿下见到姜循与江鹭同行,会不会生出猜忌。 张寂观察姜循神色:“我送你去见殿下,之后,我与世子同行。” 姜循慵懒:“嗯。” 张寂凝望着她背影,送她踏入营帐。 毡帘掀开时,姜循忽而回头,望着他露出一丝笑:“你的练兵也要结束了吧?你送世子回京,其实自己也要回京待命。” 张寂盯着她。 姜循慢条斯理:“不必这么提防我。我只是想说,如果殿下想让人结案,为了保全我与他,他应当会派你去搜查孔益府邸。师兄若是在孔益家中搜到了些有趣的东西,我也十分好奇。” 循循 第19节 张寂开口:“一,我非判官,未必是我查案;二,你指的有趣的东西,是什么;三,我不徇私。” 早知他会这样的姜循手指点着下巴,目露讥嘲。 她想到孔益临死前威胁她的“我有你与江鹭相好的证据”那些话。 她自然不信自己这样冷漠的人会留下把柄,若真有把柄,也只会是江鹭留的。那是江鹭的麻烦,即使攀咬到她,她也会推得一干二净。 只是江鹭若三番两次地麻烦她,她…… 姜循脸色淡了。 她嗤笑一声:“没什么。” 遂摔门而走。 留在原地的张寂如雪如夜,静望她背影半晌,才离开。 -- 军营中发生了一些变故,因为姜循特意交代过,这些都瞒着江鹭二人。 夜间起雪,江鹭坐在帐中,靠着帐壁,垂头假寐。 他陷入一场混沌的旧梦迷离中,忽听到急促脚步声。 毡帘推开,雪漫入室,江鹭长身拔起,目光清明,盯着进帐的人—— 脸色苍白、披着鹤氅的段枫朝他露出两分笑,朝旁挪,让出了身后的人。 身后来人是个青年武士,浓眉明目,火耀双眸。武士发间、衣肩皆沾了雪粒,见到江鹭,十分激动地上前拱手。 江鹭微恍惚。 段枫在旁解释:“二郎,你爹的信来了。不光信来了,你爹还托了一个你过去的侍卫来送信——他叫小甲,两年前,咱们还没认识时,你身边侍卫用的最多的,就是小甲。 “……只是,小甲说,你后来不用他了。” 江鹭睫毛微颤。 是。 发现阿宁死遁后,他将所有认识阿宁的人遣散……小甲正是其中之一。 今夜…… 小甲恭敬地从怀中取出一厚叠文书:“王爷有话想告诉世子。王爷说,那件事,我是见证者;小世子若是不信他,也可问我。” 段枫朝帘外走。 江鹭忽而说:“段三哥不用回避。我只是确认一些旧事……没什么好瞒的。” 段枫尴尬,但世子固执,他只好随之一同看信。 于是他们看到—— -- 他们看到一桩旧事。 姜循哭诉,说南康王不喜她,放火威胁她的性命,想拆散她与江鹭。 而在信中,王爷说,三年前,阿宁曾窥到一桩争吵。 南康王确实不喜阿宁,在江鹭提出婚姻时,南康王反对至极。 那是南康王父子之间迸发的最激烈的争吵。 南康王何其厌恶:“一介贫女,无门无楣,如何踏入我南康王府,如何辅佐你,共你治这江南诸州诸郡?你是世子,是未来的南康王!你不只是江鹭!” 江小世子回答:“我并不稀罕什么世子,什么南康王。我喜爱阿宁,我愿意与阿宁共度余生。若是爹不允许,便上奏夺了我世子头衔。我自愿与阿宁退居其后,琴瑟和谐,绝不辱爹的门楣。” 南康王大怒:“我养你教你,将你养成这种混账?!你只顾情爱,不管社稷百姓了?” 小世子声音微颤:“我自然也想为爹分忧。可是爹也教我,不愧于已,方不愧于天。阿宁与社稷,本不应二选一。是爹逼我选——阿宁是我心慕之人,无论她出身如何,我都不可辜负。” 小世子撩袍长跪:“若是爹始终不许,我只好求退。” 那段争吵,绝不愉快。 那段争吵之后—— -- 南康王在信中道:“阿宁所居院落失火,发生在你我争执之后。 “她说为父放火要杀她,为父说那把火是她自己放的。你信谁? “当日是小甲带她偷听我们父子的争吵,你可以问一问小甲,你的阿宁听到那番争吵后,她是什么反应? “你那般爱她,为她求全,她当真感激吗?” -- 此时此夜,风吹高帐,烛火如魅。 江鹭捏着信纸的手指一点点苍白。 段枫年长他几岁,段枫昔日又十分风雅。他几乎猜到姜循如何玩弄江鹭的感情,只是不好说破。 在一片寂静中,江鹭抬起脸。 他苍然如雪的面上,眼中神色仍是执拗:“她偷听我们的争吵,是何反应?” 小甲低着头:“阿宁姑娘的表情很奇怪……” 段枫:“二郎……” 江鹭冷声:“让他说完!” 小甲战战兢兢说完,段枫不忍听,江鹭摔信,拔步朝外走。 小甲和段枫一路追出去,见江鹭直直寻去姜循的帐门。 待段枫气喘吁吁追过去,见到江鹭并没有进去找到姜循。士兵说: “晌午过后,姜娘子便驱车离开军营了。姜娘子不想叨扰他人,都没有告诉我们指挥使……” 江鹭唇角翘了一下。 他垂下眼。 她不想叨扰他人? 不,她是不敢“叨扰”他。 但是—— 江鹭低声:“这件事,没有这么容易结束。” 他倏地反身走,身后人难追。 -- 到天亮时,马车已经步出山林,到了宽敞平原处。 再走一会儿,就能与太子汇合了。 车夫在外驱车,车马辚辚,一片寂静中,忽然有鸟惊车,车夫慌乱中,驱着马车偏离正道,越走越远。 车中姜循混沌中被惊醒,听到外面混乱的叫声,还伴随着几声“咚”。她保持镇定,待马车终于缓缓停下,她仍定坐于车中。 姜循:“玲珑?” 无人应答。 她又唤了车夫和侍卫的名字,依然无人。 姜循攒紧袖中小刀,正要弯腰出车,车帘一掀,冷风与朝阳一同灌了进来。 还有一个郎君如电,掠入车中,再关上车门。 姜循抬眼,与江鹭四目相对。 -- 江鹭盯着她。 他想着小甲的话。 小甲的话与父亲的信,让他旧日重现,宛如看到当年那个听完争吵后表情怪异的女子—— “她从不想与你共贫寒。 “你愿意抛弃南康王府,只求和她在一起。这是你的深情,不是她的。 “若你不是南康王小世子,若你没有权势没有家世,她为什么要与你共此余生?阿鹭,你不要这么天真—— “对阿宁来说,深情是世上最无用的感情。 “她不会心动于不做南康王世子的你。” -- 此时,马车之上,江鹭手中的匕首,抵在了姜循的脖颈上。 姜循:“大胆。” 江鹭垂脸:“谁有你大胆?” 第15章 马车外听不到一丝声音,姜循被抵在车壁上,仰起头颅。 江鹭发现,便是如今被匕首逼迫的危险关头,她也是淡然的、冷漠的—— 香罗带挽着长裙,美人云鬓松挽,珠冠上的流苏轻晃在她额心。光影流动,映照她乌润眉眼,明妍容貌。 姜循低头,看着自己脖颈上的匕首,再抬眼看江鹭清寂得近乎结冰的眉眼。 她一瞬间便明白自己撒的小谎估计被揭穿了。 可她近日在江鹭这里,寻到了一些“你奈我何”的戏耍自信。即使谎言揭穿,只要她心硬如铁不动情愫,江鹭又能如何呢? 循循 第20节 姜循便笑。 她既像微笑,又像挑衅:“世子这是做什么?要杀我?你真的敢吗?” 江鹭俯下脸,清黑的玉石眼眸盯紧她:“看来你早有准备。我爹的信来了,你无话可说,才要逃走,是不是?可事情没有这么容易过去——姜娘子,我要知道你当年死遁的真相。” 姜循诧异:“你爹难道没有告诉你?” 江鹭:“我要你亲口承认。” 姜循:“已经过去的事,再说有什么意义?” 江鹭:“于我有意义。” 姜循掀起眼皮,似笑非笑:“难道小世子旧情难忘?你这么放不下我?那我与你的条件你又何必拒绝……” 她忽然唔一声,眉目稍冷,低下眼睛。江鹭抵着她脖颈的手朝下压了一分,她已感觉到痛意。 他手指微屈,手背青筋绷直。只要她再挑衅一分,那匕首便要划破她肌肤了。 姜循一时沉默。 江鹭凑近她面容,他贴着她的脸,逼得她仰起头。他好像要通过这种方式,透过她眼睛,看穿她心思:“发生的事,不容改变。撒过的谎,总会破土。 “我要你亲口说你死遁的缘故。我爹说的不算,小甲说的不算,我要你亲自承认——我要你直面!” 姜循冷然:“他们说的就是真的,何必要我多说?” 江鹭:“你说。” 他的匕首再压低。 然姜循梗着脖子,这一次,只是目光冰凉,目中戏谑连连,却终不开口。 而江鹭也早有准备。 他侧过脸,贴着她耳。 他呼吸清浅,她在他靠近时,心神微晃,心头密密麻麻沾上一些酸麻意。未等姜循想明白这代表什么,她已听到江鹭在她耳边的低声: “姜娘子,我知道你不怕死,你还笃定我下不了手。但我知道你的死穴,我也有法子对付你。 “姜娘子大可与我耗,最好一个字都不要说——正如你猜的那样,马车受惊,是我做的;而在我前来之时,我已看到了你的未来夫君,太子殿下的车辇了。” 姜循侧过脸,对上江鹭清润幽静的眼睛。 她听他说:“你的未来夫君来找你、救你了。你不开口,那就让他过来,亲眼看到我们这样,如何? “我不在乎被看到,你也不在乎吗?” -- 时间一点点流逝。 时间若往前推移几个时辰,便可知江鹭得知姜循离开后,直接策马欲追。 雪粒纷扬,夜如泼墨。 段枫喘着气追上他,拦住他的马缰,苦口婆心:“你要做什么?事情不是已经清楚明朗了吗?张指挥使在这里,姜娘子又是去见她未来夫君的……你追上她,要如何?我们此行也有自己的要事,若是提前被张指挥使他们察觉,那可如何是好?” 江鹭握紧缰绳,端坐马背:“段三哥,我知道你有本事帮我隐瞒,只要你帮我瞒住三个时辰,我便会赶回来。 “我一定要去见她一面——那是我心里的刺,我必须拔出来。 “而且段三哥不是一直觉得,我与姜娘子打好关系,对我们此行有利吗?我此去见她,也是为了打好关系的。” 段枫不信江鹭能克服他的爱恨,与姜循好好相处。但段枫终被江鹭的坚持打动,决定帮他瞒住军营三个时辰。 当江鹭策马悄然离开后,段枫让小甲扮作江鹭,早早上了马车。张寂来找他们上路时,段枫便与小甲一同坐在车中应对。 从夜浓到天明,从飞雪到雪住,江鹭终于追到了姜循的车驾。 下方的车队走平路,江鹭在上走山路。他不光看到了姜循的车队,还看到了远方停在城池前的太子殿下的车辇。 江鹭居高临下,一把匕首击中飞鸟,弄乱姜循的车队。姜循所乘马车疾驰,江鹭凌空腾跳。他在林木间穿梭时,回过头,看向身后的乱象—— 仆从们慌乱控马,着急追娘子。懂事的侍卫知道太子殿下就在前头等候,急急御马前去求助,想在太子面前抢头功。 算算时间……如果太子殿下在乎姜循,此时,车辇应该就要到了。 马车中,江鹭用匕首抵着姜循,静候时间。 二人别着劲儿,皆冷然无比,谁也不再主动开口。 在这时,他们听到了达达马蹄声,听到了大部队前来的车马声。 姜循色变。 江鹭微笑:“说。” 姜循不语。 江鹭:“说!” 姜循咬牙。 江鹭眼中燃烧着星火,火光一点点亮起,让他那双清水般的眼眸迅速被点燃,整双眼睛都渐渐疯狂—— “说! “说出来—— “为什么死遁,为什么抛弃,为什么不直面!” -- “殿下,姜娘子的马车找到了!” 外头的呼声开始清晰。 马车逼仄,江鹭贴着姜循,气息与她相拂,姜循额上生出一些汗渍。 她仍垂眼强撑,直到她听到外头熟悉又陌生的男声:“循循,你在车中吗?” 太子……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从马上跃下,周遭跟随的侍卫们齐齐拔剑,一点点包围这辆停在半途的马车。 太子殿下声音温润且关怀:“循循,莫怕。孤来救你。” 太子殿下的步伐一点点接近马车。 江鹭侧头,聆听车外动静。他的眼睛看着姜循神色,他看到她脸上神色几变,忽然,她下定了决心,蓦地抬头。 江鹭绷住下巴。 姜循一把握住他抵在她颈上的匕首。 她朝他撞来,他早有准备,匕首朝外抽,才没有在意外中刺伤她。 而姜循胆大妄为,她眼中燃着与他不相上下的火光,一点点朝前倾身,一点点逼着他朝后仰退—— “为了权势!” 江鹭被她眼睛所迷。 她扑在他身上,整个人摄魂夺魄,既像烈火中燃烧的凤凰,又像从地狱中爬出的艳鬼—— “我要权势……我要无上权势,我要至高无上让我为所欲为的权势! “小世子清高,小世子不爱权不爱财,但我离了权势,活不了啊。权势才是我最想要的,你要抛弃权势与我隐居,我岂会高兴? “小世子,你看错我了。” 她眼中闪着泪光—— 她看到无数寂灭的过去。 她有很多事无法对人说,有许多委屈要烂在肚子里。到处白骨森森血流成河,还有一双双手要将她拉入地狱—— 姜循直视江鹭,咬牙切齿:“我不屈服,我要当赢家,我要命运掌握在我手中!” 江鹭眼中光寂。 他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 他在此刻见到她的野心。重重疑点与秘密后,她的野心发着光,燃着火,烧得他周身颤颤,只顾仰头看她。 马车外的脚步声更近了。 姜循扬高声音,对车外喊:“我妆容有损,请殿下给我时间。” 车外静一下,才传来太子的声音:“你醒着就好。” 而车内,姜循压着江鹭,与他一同握着他的匕首,用气音与他说话:“你总是过于认真,才一次次被我欺骗。我最烦你这种执拗之人,既然我确实对不起你,那我们就在今日一笔勾销,从此后两不亏欠吧。” 她趁着他沉默时,忽然拔过他的匕首,朝自己纤长的脖颈抹去。 她分外了解江鹭! 只要她付出代价,江鹭便是再不甘不平,都绝不会再寻她麻烦。三年前是她断的不干净,竟然让他找到了她。那就在今日断的干干净净吧。她有大事要做,她有大权要谋,她绝不会和江鹭藕断丝连情爱难消—— 谁阻止她的野心,谁就去死! 匕首要划破姜循脖颈,她睫毛剧烈一抖,却并没有痛意,也没有见血。 她凝望着江鹭平静而苍白的面容。 她缓缓低头,看到江鹭的手不知如何翻转,再一次将匕首攒入掌中。姜循的匕首刺下了,却没有刺中姜循自己,而是划破了江鹭的手心。 嫣红的血,一滴滴从江鹭掌心朝下滴落,落在他云袖间。 江鹭呼吸微烫。 姜循的泪滴在他手上。 他终于动了。 下一刻,姜循被他拽入怀中,下巴磕到他肩头。 呼吸灼灼,君子如兰。 江鹭一手仍掌着匕首,任那匕首划破他掌心。他另一手扣住她腰肢,挪动她的坐姿,一点点改变她的朝向。 车门外的太子:“姜循?” 车门内,贴着她的耳,青年低喃:“谁要和你两不亏欠?” 循循 第21节 -- 马车窄小,空气燥热。 姜循身子微微发抖,被完全拥在江鹭怀中。 他将她朝车外推动,姜循侧过脸,看到自己耳下的明珠坠,轻轻打在他洁白的侧脸上。 江鹭在她耳边:“姜循,你欠我,你总要偿还。 “现在,你且去见你的未来夫君吧—— “别忘了谁与你情短意长,谁与你耳鬓厮磨,谁在今日放你一马。 “不过你也无需太担心—— “我和姜娘子哪有从前?阿宁早死了,我不认识姜娘子。” 逼热马车中,姜循周身滚热,被他抱着,听他说话。 他掌心的血,浓郁黏腻潮冷,让她的视线微微朦胧。她沉浸在他身上的兰香中,如沉浸在一个幻境中。 镜花水月真动人,而冬日暖阳温热。 郎君上一刻在她耳边呢喃,下一刻,车门推开一点光,她被他抱着,推了出去。 斜落的日光刺破那道车窗缝的光。 浮光暧、昧,美好,又在门开的一瞬间,破灭。 -- 太子准备让人斩开马车,姜循突而开门,从车内款款步出。 太子抬头观她,她盛裙曳地,只眼中波光潋滟,如一汪静湖。 太子再看,她眨一下眼,原来那点儿水光,只是刺眼的阳光投射。 姜循缓缓递出手:“殿下。” 靠坐在车中,江鹭握住自己渗血的手心。他手心被血浸得火热生疼,他闭上眼,算着自己溜出去的机会;同时,他听到太子松口气的宽慰: “循循,你平安就好。” 闭目的江鹭,坐在日光照不到的车壁角落中,安然若神之寂灭。 -- 待江鹭终于寻到机会溜出马车,他回到自己马匹所在的山头,牵马欲走。 隔着森郁林木,他看到大批车队前,侍卫与侍女林林。衣冠古朴的太子殿下执着姜循的手,带姜循走向新的马车。 许是山风太凉了,江鹭手指蜷缩、发抖。 -- 此时,数里之外,张寂带兵拔营,返回东京。 一辆马车中,小甲与段枫联手扮演的“江鹭”,正应对着车外的指挥使: “没有病,只是疲累,稍歇便好。” -- 此时,太子握着姜循冰凉的手。 在众人叩拜间,太子侧过脸,朝姜循露出一丝笑:“你杀了孔益?可是满意了?” 姜循同样侧过脸,用低凉的声音,与他说话:“殿下心情似乎很好?怎么,殿下捉到你的小黄鹂了?” 太子轻笑。 太子虚握她手:“这一切……全靠循循相助。” 姜循微笑。 -- 江鹭藏在山头树荫后,静看下方男女情意深重时,听到旁侧不远处的动静。 他发现此间荒木枯槁后,有辆马车停歇。而山丘上,坐着一个绯红裙裾的少女。 长裙铺地,露出少女绣鞋上的明珠点点。盈盈日光下,她坐于山间,微卷发辫歪斜乌黑凌乱,睫毛卷翘眼波幽蓝,有一种不受拘束的异域美。 她托腮而坐,发现不了躲在暗处的江鹭,目光只望着下方恩爱的太子夫妻。 少女开嗓,声调婉转,唱得绵绵: “行不得也哥哥,湖南湖北秋水多,九疑山前叫虞舜,奈此乾坤无路何……行不得也哥哥!” -- 行不得也哥哥…… 行不得呀,江鹭。 第16章 太子暮逊,养了一只“黄鹂”,名唤阿娅。 阿娅是异族少女,据说,连大魏话都说得不甚流利。 又据说,暮逊于三年前,在一歌舞坊见到阿娅,自此迷恋难忘,想霸占这只小“黄鹂”。 但也许黄鹂鸟有自己的想法。 姜循这次之所以与太子暮逊一同出京巡察京畿各处,最重要的原因是—— 阿娅跑了。 东京没人喜欢太子殿下迷恋一个出身下三滥的歌女。而姜循愿意为太子出京打掩护,方便太子亲自去捉回他的“黄鹂”。 正是借着这种二人心照不宣的关系,姜循杀死孔益一事,太子不光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会主动出手,帮姜循掩饰。 ……毕竟,孔益死了,对太子并非没有好处。 他与孔家往来的所有证据消失,他再不用担心孔家翻出巨浪砸到他身上了。 即使事后有人翻案,作恶者是姜循,太子顶多“失察”。 此次出京之行,至此,已分外完美。 -- 夜里,离京不到一里的驿站客房中,点着数盏铜灯。 狐皮裘下,玄服玉冠的青年男子正以闲散而优雅的姿势靠于矮几旁,反复翻看几封姜循带回来的书信。 这正是太子暮逊。 两位门客立于下方,向殿下汇报出京一行的要务。 他们既说到视察京畿各方的事宜,也说到南康世子为殿下的寿辰入京,代南康王府向殿下贺寿。 门客甲观察太子神色。晦暗烛火在太子面上浮动,他看不清殿下神色,便自顾自:“南康王长居建康,除寇剿匪,镇守江南,从不需回京,可见陛下信赖。 “这一次小世子来京,是难得的机会。小世子既有向殿下投诚之意,殿下也不应寒了王侯老臣的忠心。殿下应好生抚慰小世子,赠于珍宝良驹美人……” 暮逊抬头。 他拇指上的玉石扳指擦过信纸,玉莹之色映着窜起的火光,为他温润眸子浮上一层幽色。 暮逊眼睛仍盯着这几封被他翻来覆去查看的文书,漫不经心:“你们说,姜循是否看过这些信?” 门客甲与乙面面相觑。 半晌,门客乙恭敬道:“姜娘子是未来的太子妃娘娘,娴静淑雅,又一向对殿下唯命是从。属下检查过这几封信,封口严密,想来姜娘子是不曾看过的。” 火光耀着暮逊的眼睛。 他慢吞吞:“娴静淑雅?唯命是从?呵。” 两位门客弄不懂他这声笑的缘故,只好不语。 而这时,门外传来玲珑清脆的唤声:“殿下,我们娘子来奉茶。” 暮逊直接将书信燃于烛火下,烧了这些书信。 他语气轻柔:“无论如何,我与循循共此心。她既敬我,我不疑她。” 两位门客跟随,见暮逊起身,朝门外迎去。 门客乙大着胆子:“那南康小世子……” 暮逊摆手,漫然:“我暮氏与江氏祖上有君子协议,小世子是来助我稳固朝局、绵延庙堂的,我岂会不知南康王府的忠心? “改日我见一见这位世子吧——为了祖宗社稷,但凡我有的,皆可赠予这位小世子。” 两位门客齐声:“殿下仁厚!” -- 这位仁厚的太子暮逊,拉着姜循的手,引她一同入室。 门客与侍女皆识趣离开,暮逊看到桌上摆着的新茶,不觉感慨:“出门在外,难免简陋,苦了循循了。孤竟让老师的掌上明珠亲自烹茶,实在不安。” 他这样打趣,语调都难免柔上三分。 姜循面上浮起一丝笑,嘴唇却泛白。 姜循:“茶是玲珑煮的,我不辛苦。” 暮逊早知道她这副脾气,并不气恼:“你呀……也罢,我也只有在你这里,才能说说心里话,放松一二了。” 他扶着姜循坐好,起身朝向她,弯腰作揖:“这次多亏循循帮我遮掩了。若非循循,京里那些老东西虎视眈眈,我当真出不了东京。而且循循帮我深入虎穴,取回孔家的信件……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循循了。” 姜循偏脸。 她坦然接受太子的致谢。待太子说完,她才问:“你在我这里才放松?你的小‘黄鹂’,不算吗?” 太子一顿。 他抬头,看到她眼中几分揶揄的笑。 循循 第22节 暮逊便放松下来,摇头失笑。 暮逊拢住她手,随口道:“一件玩物,哪里比得上你?” 姜循玩味:“你为了一件玩物,非要出京,可见这玩物于你的珍重。殿下倒是让我有些害怕了,你对一件玩物如此上心,那玩物若是爬到我头上,和我耀武扬威,那怎么办?” 暮逊答:“你只管管教,谁又能说你什么?” 姜循侧过眼,眼角微挑:“当真?” 她亭亭如水仙,孤然独立,总难以让人亲近。而今她少有的俏皮与“吃醋”,便让男子心动心悦,心间炽热。 “黄鹂”是可爱,但姜循更让男子有征服欲。 太子俯下身,微笑:“自然是真。你是未来的太子妃——这是父皇下了旨的。只待一年期过,我们便可完婚。没有谁可以拆散我们。” 皇长子病故,兄弟情深,暮逊为其推延婚事。 -- 二人再温存一刻,太子便以“不扰循循休憩”为由,离开了。 玲珑端茶进屋。 炉香袅袅,姜循拿着一方帕子,擦拭自己的手。擦拭之后,她毫不在意地将帕子扔到火烛上方,冷眼看着火苗吞噬那方帕子。 玲珑看得心惊肉跳。 玲珑对上姜循侧头凝视的目光,吞吞唾液:“白日马车受惊,不知娘子可否受伤?” 想到白日马车中的江鹭,姜循出神一下,才不冷不热道:“连你都记得马车受惊,问我有没有受伤。他倒是压根想不起来。” 玲珑尴尬道:“殿下日理万机……” 姜循忽而起身,盈盈走向玲珑。 她俯下身,凑到玲珑耳边:“那你猜他现在去‘理’什么了?” 玲珑不敢答。 姜循慢慢站直:“我要是他啊,我现在就去看看我的小‘黄鹂’有没有受伤,还在不在。” 玲珑抬眼,打量姜循。 她见姜循不像是生气的模样,才嘀咕:“那娘子应该把殿下留下啊。” 姜循一声冷笑。 姜循睥睨她:“我难道不忙?!” 玲珑:“……娘子忙什么?” 姜循:“为我权势大计,自当日夜以奋,殚精竭虑。拿笔来。” 玲珑:“……” -- 被姜循戏称为“黄鹂”的阿娅,含混地睡在驿站的一间客房中。 客房古朴简陋。 大约为了惩罚她,寒冬腊月,屋中连炭火也没有烧。 阿娅蜷缩着身子卧于床榻间,盖着两床被子,睡梦中也在轻轻发抖。 她忽然一个战栗,从自己记不清的噩梦中惊醒,睁眼看到悬挂的帷纱如火舌一样扑向她。狰狞光影如巨兽,骇得她一声尖叫。 阿娅的尖叫没有出口。 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她睁大幽蓝眼睛,看到一张俊秀的面容,落在光影后,沉沉看着她。 阿娅呆呆看着。 捂她嘴的手移开,那人往后退了退,阿娅才看清,这是暮逊——太子殿下。 暮逊手抚上她的脚踝,她轻轻一颤。而这一颤,让暮逊清炯的眼中布上阴霾。 他几乎难掩自己的暴戾,却又硬生生忍了下去。 暮逊温声:“你逃什么?你怕什么?我待你不够好?你私逃出京——我可有怪罪你?我亲自出来找你……你知道我出来有多不容易吗? “阿娅,我供你吃穿,赠你珍爱,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 阿娅眼中一点点蓄泪。 她用磕绊的大魏话,天真说道:“循循对我很好,你要娶循循,我不想插足你和循循之间……” 暮逊眼眸微瞠。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阿娅,他不敢相信她竟会这样想。他握紧她的脚踝,被激得笑了出声—— “循循?!你觉得循循对你好?如果不是我护着你,你觉得循循会不会吃了你? “我百般从她手里保下你,你竟然觉得她好我不好?” 阿娅畏惧他此时模样。 俊逸的人咬牙切齿真是可怕,对她死缠烂打真是渗人。他也许是旁人眼中尊贵的太子殿下,可对她来说,他折断她的羽翼,限制她的自由,将她关在宅院中…… 她为什么就要觉得他好呢? 月光抹在地砖上,像枯白的霜。 阿娅朝后瑟缩,她捏紧身下褥子:“在东京的时候,贵女们瞧不起我,只有循循……啊!” 她被扑倒在榻。 纱裙掀飞,她被郎君灼热的呼吸包围,被他扣住下巴,被他抢过身子。 混乱中,阿娅听到暮逊许诺:“我知道、我知道……阿娅,你莫怕,这一次不一样了。回到东京,只要你听话,就没有人再瞧不起你,再欺负你。 “循循会帮你的。” 阿娅眼中流着湖水清光,声调婉转如歌:“循循真好……” 暮逊像是被她的话扇了一巴掌般,白皙的皮肤涨红:“是我和她谈条件,她才愿意出手的!我对她有求,她对我有求……没有我,她连正眼都不会看你,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你这样单纯的人,可曾见过有女子那般杀人不眨眼? “你喜欢她?你竟然喜欢她?! “我警告你,你离她远一点。没有正妻会喜欢小妾……你离她远远的!” -- 此夜漫漫。 太子与阿娅纠缠;姜循持笔凝思,思考回京后,她为了权势,要进行的更大的计划;江鹭精疲力尽地回到段枫与张寂那里。 关上门窗,江鹭靠坐在椅上,仰身闭目,分外苍白。 段枫本要念叨,见到他掌心的一长条血痕,只好叹口气。 段枫默然片刻,说:“我问过指挥使了,明日便可到东京,拜见太子殿下。小甲去准备贺礼了……总要做足样子。 “你执意来京,代表南康王府,不好失了礼数。不过你也放心,储君之争刚刚落幕,太子的位子未必稳,他需要人支持。大约,只要你有求,他都会满足……” 江鹭抬眼。 他靠在椅上,分明坐姿懒散,却因骨相干净秀美,偏有一腔清正之风。 他盯着烛火出神:“只要我有求,他都会满足?” 段枫:“是……” 段枫忽然警惕:“你要姜娘子的话,他应该不会满足。” 江鹭:“……” 他回神,一点点坐正:“我想的是我们的事。段三哥在想什么?我早说过,我与她早已结束。” 段枫欲言又止。 江鹭心头生起些烦躁,他压抑着:“段三哥想说什么,不必藏掖。” 段枫:“你说你与她早已结束的时候,是否考虑过,你与她有旧情在,也许你们应该藕断丝连,于我们要查的事才助益最大?” 江鹭抿唇:“……我当然知道。” 段枫欣慰,又苦口婆心:“小二郎啊,你会‘藕断丝连’吗?需要我教你吗?” 灯影晃晕下,段枫期待地凝望小世子秀色可餐的面孔。 江鹭侧脸漠然。 他亲口逼问她,想打破自己的心魔,想证明她是不值得的。 可是……他又真的甘心吗? 第17章 都邑翼翼,四方是则。 九桥门街市,车水马龙,酒楼林立。 入东京时刚过上元,街巷桥头人流熙攘,与郊野萧索全然不同。 江鹭与段枫坐于“会仙楼”雅阁靠窗处,边吃茶,边观望楼下往来的书生文士。 此街绣旗招展,会仙楼虽不如樊楼盛壮,但文人墨客更爱聚于此楼。不过这座酒楼,比起往日也热闹许多——原因无他,科考将至,天下文人皆聚于东京。 此时,段枫看着下方人流,不觉感慨:“不愧是东京,比建康府更繁华许多。” 江鹭不语。 段枫打量对面的世子:襕衫衿带,幞头飘然。且因面如银玉,而引得路过小娘子频频观望。 只是可惜,江鹭清正端然,对他人窥探视若不见。 何止视若不见呢……段枫看眼江鹭面前桌上的川饭,江鹭一点没动。 段枫掩袖咳嗽两声,江鹭的眸子才落到他身上。 循循 第23节 段枫吊儿郎当地笑:“我知道你娇贵,北食不对你的胃口,但你好歹吃一些。咱们已经进了文人窝,还怕打听不出东西来吗?” 段枫压低声音:“曹生……总有人认识的。” 孔益死后,他们从孔益身上查凉城的线索断了。但江鹭并不急。他们到东京,开始从另一条线索查起—— 两年前,凉城夜火前,东京曾有一位书生,写过一篇《古今将军论》。 正是那篇文章,引得凉城程段二家受到猜忌。天下文臣对程段二家口诛笔伐,止战之声盛然,逼得凉城诸将军不得不退,逼得老段将军主动与阿鲁国谈及联姻结盟之事。 联姻结盟引得将军们与阿鲁国国王的身死,而在那之前,起因,不过是一个从未去过边关的文人的侃侃而谈。 文人赢得名声,边将落得灭门。时隔多年,江鹭想认识一下那篇文章的作者。 江鹭未必想对那个书生做些什么,但是在他查了一整日、都找不到一个叫“曹生”的文人时,这件事,便变得不一般了。 段枫见江鹭沉默不语,心中微酸。他咳嗽着,握一握小世子的手,轻笑:“不急。咱们才到东京而已,人生地不熟,多找找就好了。” 江鹭抬起那双琥珀一般浅晃的眼眸。 段枫对他一笑,然后掩袖饮茶。 段枫听到江鹭缓缓开口:“段三哥。” 段枫随口:“嗯?” 江鹭:“不如你去参加科考吧。” 段枫一口茶呛出,他咳得浑身发抖,以为世子在开玩笑。面容红白相间的段枫抬头,见江鹭真的看着楼下那些文人墨客,眼神若有所思。 段枫:“……” 江鹭平静:“东京朝堂中,中书省管文臣,枢密院管武臣。要查当年凉城事变的卷宗,我需要在枢密院下手。 “我昨夜见了太子殿下,他忌惮南康王府势力,颇有为难。我不想将命运全然交给一个陌生人,不如段三哥参与科考,我再与他谈条件。到时候你进枢密院,就合情合理了。 “太子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我暂时不离京。他需要南康王府的势力相助,而我需要枢密院关于两年前凉城战事的卷宗——我给你编造身份,你去参加科考,是此时最好的法子。” 段枫匪夷所思:“你怎么不去参加科考?” 江鹭看着他:“我即使中举,也没人会放心我进枢密院。科考于我,毫无意义。” 段枫见他竟是认真的,哭笑不得:“二郎,你段三哥从来没好好读过书啊。而且你看我现今身板……我适合去武官聚集的地方吗?” 江鹭:“大魏朝堂,重文轻武。正是段三哥身体不好,进枢密院才更容易。只要段三哥好好攻读几日书本……但凡你考中,我都有法子送你进去。” 段枫:“……” 他还要再说话,忽见江鹭朝下瞥了一眼。 下方有辆马车缓过街市,车帘微掀。 段枫探寻不出,回头看江鹭,江鹭已撇开了眼。 段枫:……也许是我想多了。 -- 行过九桥门的马车,车帘被风吹掀一角。 玲珑急急忙忙地放好帘子,口中念叨:“冬日还没过去呢,车帘怎就松了?下面人怎么办事的,冻着娘子可怎么办?” 坐于一旁的姜循斜倚一方小案,执笔捧着一张写满了字的图纸看。姜循对侍女的话置若罔闻,玲珑只好自己将暖炉放到娘子怀中。 姜循手中有张图纸,写了“旧皇子”“太子”两方势力。太子一方,起初被姜循圈了很大的圈。但姜循想一想,执笔划去,将太子势力所代表的圈,画得小了些。 玲珑出神:娘子前日被马车惊,还很疲惫,今日又恢复这副生机勃勃的模样了。真是……让她敬佩。 玲珑凑到姜循身边:“娘子在想什么?” 姜循:“大皇子病故后,那些老臣势力不减,与太子在朝中相抗,至今分不出胜负。我想的是,怎么利用他们水火不容的关系,把我的人,安排进——” 她写了“枢密院”后,思考后,笔尖跳到了另一行字——“中书省”。 玲珑紧张:“谁?你的人是谁?我认识吗?” 姜循抬眸,似笑非笑瞥她一眼。 玲珑便想起了一个人,脸色微白,心中发苦。 玲珑斟酌着,小声道:“娘子何必掺和朝政呢?娘子如今最要紧的,是和太子殿下完婚。 “小娘子们,不都是,扑扑蝶,养养花,相夫教子,就过得很好了吗?” 姜循挑眉。 她含笑问:“就如——姜芜那样?” 玲珑一怔。 姜循凑身,在玲珑耳边诱哄:“你觉得姜芜,现在过得很好?命运被握在他人手中的滋味,算好吗?” 玲珑瞳眸微颤。 主仆二人的话没说完,马车停住。 外面车夫高声:“娘子,姜家到了。” 姜循与玲珑对视一眼,玲珑立刻伶俐地来搀扶娘子下车。 不错。 回到东京,过了整整一日,姜循又吃过午膳,才懒洋洋地驱车返回姜家,来看一看她的爹娘。 以及……她的姐姐,姜芜。 -- “姜二娘子回府啦。” “二娘子和太子殿下出京月余才回来,一回来就来探望主君主母,当真孝顺至极。” “哎,我得赶紧去请安。说不定二娘子心情好,我能多得一贯钱呢。” 姜府主宅,侧厅廊庑下,站着一妙盈盈的女子。 女子弱质纤纤,眉目楚楚,一身青白裙衫,发间只别了一珍珠发簪。她绞着帕子,与自己的侍女一同站在屋下,听到家中仆从们奔走相告,各个欢喜二娘子的回府。 有侍女路过时见到她,只敷衍地行一礼便走:“大娘子万福。” 姜家大娘子姜芜,憔悴柔婉,冲仆从们点头。 远远的,姜芜看到姜循走来。 穿廊过湖,仆从簇拥,姜循与她全然不同——妆容精致,眉目昳丽,看人时,眼神如冰,盛气凌人。 明明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但大约是为人有些凶,姜府上下对她,竟然怕中,带敬,带爱。 那是性情温婉的姜芜,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尊重。 姜循走到近前,抬眸,瞥见了姜芜。 她动也不动。 还是姜芜先朝她柔柔一笑,轻声:“二妹妹,你回来了。爹娘很想你。” 姜循不冷不热地“嗯”一声后:“你不想我?” 姜芜怔一下,才好似无奈地说:“……我也想啊。” 姜循问:“她还在病床上呢?” 姜芜知道这位二妹口中的“她”,是指姜母。 姜芜点头:“娘知道你回来了,昨日等了你一整日,给你备了饭菜,却总不见你来。娘还派人去寻你……你府中门拍不开。” 姜循漫不经心:“刚从陈留回来,舟车劳顿,我也疲惫。我是回来拿药的,又不是做客的,等我做什么?我现在去看她,你去不去?” 姜芜听到“陈留”,低着的眸子微颤。她迟疑间,姜循抬步便走,压根不等候。 姜芜身后的侍女愤愤不平:“她太没礼数了,怎么这样对娘子你!你才是真正的……” 姜芜摇摇欲倒:“别说了。” 侍女瞥眼她的脸色。 侍女想起一些往事,心中便生出些鄙夷,甚至怨恨:……若是自己服侍的是二娘子就好了。 瞧瞧二娘子身边的玲珑,以前还不如自己呢,自跟了二娘子,就变得那样风光、趾高气扬。而自己…… 自己当真命苦,当初以为大娘子好歹是……好歹心善人慈,谁知却是烂泥扶不上墙,压根就比不上二娘子。 这侍女眼珠一转:“娘子,你身体不好,就不要去见主母,小心过了病气。但是你也不能被二娘子比下去啊,我帮你去主母身边尽孝好不好?” 姜芜垂下眼。 她眼中雾濛濛。 她心知这侍女是要去讨好姜循,哪里是要去姜母面前尽孝。 姜芜点点头。 侍女急匆匆走了,姜芜在廊下站片刻,忽见一仆从奔去大堂。 那仆从向她行了一礼:“张郎君来府中拜见主君主母了。张郎君竟然和二娘子同一天来,主君必然高兴。” 姜芜眼眸如被火擦过:“张师兄吗?” 她想起什么,心如鼓擂。半晌,她决定学循循那般胆子大一些,去前堂敬茶。 -- 不到黄昏,姜循的马车再过九桥门。这一次,街头人流过多,马车行不过去,车夫便下车疏通。 江鹭再次朝下瞥一眼。 段枫是何许人? 若是一次,他只起疑;江鹭一日两次移目,段枫便叫来小二:“下面的马车是谁家的?” 江鹭起身便要走。 他手被段枫按住。 段枫笑看他一眼:“小二郎,我答应你去读书,你好歹也给我个面子,让我把消息打听完啊。难道你知道什么,却不告诉我?” 江鹭手臂微僵。 循循 第24节 他想起自己晌午瞥目时,看到马车后的那抹艳色。 他道:“我不知道什么。” 他不知道,小二却见多识广:“那是姜家的马车啊。” 段枫立即:“姜太傅?未来太子妃?” 他朝江鹭瞥去戏谑一眼。 江鹭:“……我并不知道什么。” 段枫不信他。段枫按着小二,要小二多说。 小二果然懂事,笑道:“这个时辰,离开姜家的马车,必然是姜二娘子的马车了。姜二娘子不住在姜府呢。” 段枫疑惑。 江鹭眼皮蓦地一跳。 小二看他们似乎不知道姜家的官司,便兴奋起来:“客人不是东京人吧?哎呀,这事还挺热闹的—— “姜家原本只有一位娘子。结果三年前啊,姜家突然冒出来一位娘子,说、说是姜家走丢的一个女儿。 “回来的娘子,是现在的姜家大娘子。原本太子妃的位子,应该是她的。但是姜二娘子可不甘心,谁知道姜二娘子用了什么手段,最后,未来太子妃的名号,落到了姜二娘子头上。 “一直有流言说啊——姜二娘子其实是孤儿,是姜太傅看他夫人丢女失魂,才捡了个孩子来安慰夫人。谁知道多年后,真正的姜娘子回来了。 “姜二娘子鸠占鹊巢这么多年,还脾气那么坏,岂不是欺负惨了回来的真正姜家女?” 段枫听得目瞪口呆:“看来这姜循果然一直可恶啊……” 小二认同地点头,要继续八卦,江鹭却忽然开口:“眼见未必为真,耳听未必为实。段三哥什么时候有了嚼舌根的恶习?” 段枫立刻捂脸:“莫说了,你太爱,我略懂。” 江鹭:“……” 第18章 皇后已逝,年长贵妃礼佛不管事,而宫中举办筵席,皇帝便下了旨,要姜循去东宫主持筵席。 姜循收到旨便知道老皇帝的意思:老皇帝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想为太子多安排几位嫔妃人选。宫中无年长女辈出面,这种事,交给未来太子妃办,是最好的。 姜循倒是无所谓。 她既从未奢望与太子一人心,更知太子爱护他那只小黄鹂。多几个女人,对她的威胁不甚大。 姜循便抱着这样的心入宫。 她被领去东宫,却没见到暮逊。 宫侍道:“请姜娘子稍歇片刻。殿下从朝会出来后,被陛下叫去问政。看看时辰,应当一会儿便回来了。” 于是,宫人们备好几样精致甜点茶点,将姜循请入太子寝宫。他们对这位未来的太子妃极尽讨好,眼见姜循神色恹恹,便觉得姜娘子大约是不喜欢他们在眼前服侍,便乖乖退离。 诸人走后,姜循撑着额头歇片刻,有了些精神后,太子仍未归来。 漏更声滴。 姜循坐于太子的书桌前,随意翻开桌上那几本折子。 对她来说,这不需要避讳。东宫太子才坐稳这个位子,能用之人太少了,太子并不忌惮她问政。甚至,太子希望能借助她的力、姜家的力,谋求更多。 此时这些折子扔在此处,本就是给她看的。 姜循翻看奏折,瞥几本,便心中嘲弄,颇有些同情太子: 这些奏折,大到军政,小到水利,本本不同,本本却都写着“要钱”二字。 可是国库亏空。 前些年,大魏和阿鲁国打仗,军费开支庞大,掏空了国库。大魏将凉城划给阿鲁国,两国止战,这些庞大的军费才没了。但凉城多年打仗掏空的军费,并非短短几年可以补上。 这几年,老皇帝身体不济,太子凭借姜家为首的几大家支持,开始监国理政。这亏空的国库,便是太子绕不过去的问题。 去年下半年,太子不惜扳倒孔家,不就是为了抄家,为了补国库吗? 然而那只是杯水车薪——如今才开春,各部又开始要钱了。 而且姜循帮太子这两年,心中是知道的:年底才给各部结算过钱,新春伊始,纵是缺钱,能有多缺呢? 不过是有些臣子,为难太子罢了。 想来,太子也真是可怜。明明是储君,朝堂上下不服气他的人,却实在是多。那些旧臣集结为“旧大皇子阵营”,与太子这边的“新臣”为敌。大皇子病故后,他们的党营,却好似更牢固了。 太子想坐稳储君位,任重而道远。 姜循翻看奏折时,忽然目光一顿。 她在最下面的一本书中,看到夹在其中的一张太子随手写的字条—— 那页纸上,写了“段枫”二字,后方跟着“枢密院”。“枢密院”三字笔迹凝滞,墨迹在其后晕出了一个深黑色的墨点。 姜循盯着“段枫”二字。 她脑中浮现一个苍白瘦削的文人。那人年纪轻轻,面容俊朗,若是身体健康些,当也是一美男。此人虽然身体极差,却性情洒脱爱玩爱笑,与某人的温和安静,对比鲜明…… 是那个她前些日子见过的段枫吗?跟在江鹭身边的那个? 太子在思考段枫的去处……姜循闭着眼,眼皮下,眼珠微颤,握紧这本书。 她判断出:太子见过江鹭了。 太子在拉拢江鹭。 姜循一瞬间心烦:南康王府势力强盛,太子若拉拢成功,需要她姜循的机会,便少了。她再厉害,一介女子,也是无法与南康王府相比的。 而且她最近,本就在筹谋,想将自己的人,在所有人无察觉的可能下,送入中书省。她还没想好送自己的人去中书省的法子,太子若选中段枫,若与江鹭结盟,太子也许会抛弃她选择的人…… 这可如何是好? 姜循咬着唇。 她盯着“段枫”二字,却宛如看着江鹭站在面前。 不爱权势寄情山水的小世子不是来东京为太子祝寿的吗?南康王不是不掺和东京事宜吗,江鹭这是在做什么? ……他总不会打算在东京长居吧? 他不怕功高震主吗,他要违背南康王府世代祖训吗?他要做权臣吗?! -- “殿下到!” 姜循手心出汗间,听到外头太子带笑的说话声。 姜循定定神,起身相迎。 姜循走过屏风,染着一丝虚伪笑意的眼睛,看到进殿的二人时,眼眸倏一下如刀锋。 偏太子无察觉。 太子早得人通报,说姜循在殿中等他。他书桌上的事务,本就没有隐瞒姜循的必要。他也许,还要与姜循讨论此事呢。 暮逊向姜循温声笑:“循循,我把你的救命恩人带来了——江小世子。我与夜白一见如故,循循也来见一见吧。 “夜白,你前几日在京畿外的林子里救过循循,你应当还记得吧?” 江鹭,字夜白。太子如此直呼,可见亲切。 太子身后,面容清隽、身姿清拔的郎君抬头。 郎君看到她脸色有些白。 她……是不想见他,还是病了? 江鹭很平静,好像已经忘了前几日在马车中对她的挟持。他缓缓拱手:“那时候天黑,没看清楚。今日才看清——见过姜娘子。” 姜循想到那夜,站在血泊中一身肃冷的江鹭。君子琅琅,却衣染血腥,宛如杀神。 此时,她看江鹭半晌,扯动嘴角,行了个万福礼。 暮逊在一旁含笑,看着他二人冷漠的表现。 这正符合张寂告诉的—— 暮逊与张寂一同在老师门下听课。张寂虽是姜太傅的学生,但张寂不参与党争,性情冷而本事大,颇得暮逊的信任。 张寂告诉暮逊,那一夜孔益杀姜循时,江世子虽然救了姜循,但因为救援不及时,姜循对小世子有些厌恶。 ……这倒符合姜循的脾性。 -- 殿中日光暖融,姜循陪暮逊坐在榻边,与江鹭闲聊两句。 姜循面上平平,似乎对小世子并无意见。太子言笑晏晏,好像知道他二人过节,想为二人消除误会。 过一会儿,外面有人来报,说贵女们来了。姜循便起身暂别,说去主持贵女宴。 太子心知肚明这贵女宴的缘由,便颔首许了。 在世人眼中,暮逊对姜循之敬之重,日月可鉴。暮逊将姜循一路送出宫殿,江鹭坐于殿中,端然喝茶,并不多看。 过了屏风,暮逊回头,只瞥到世子清拔之影。 暮逊握着姜循的手,温声:“辛苦你了。” 姜循平和:“为殿下分忧,是我分内事。” 暮逊倚在门框边,俯身,手指轻轻抚过姜循的面容,为她掠好耳畔的发丝。 殿中,江鹭蓦地闭上眼,袖中手指突兀地点了一下桌子。 暮逊猜到江鹭武功好,他不想让江鹭听到自己与姜循的谈话,便贴着姜循的耳:“你觉得江鹭如何?” 姜循眼皮倏地一跳,心脏蜷缩。 好半晌,姜循静声:“什么?” 暮逊笑:“你不要这般生硬。我听张寂说了你和小世子之间的过节,世子只是救你晚了些,你没必要这般记仇吧?” 循循 第25节 姜循的心一点点平静:“殿下,我一贯记仇。” 暮逊轻声“嘘”。 暮逊:“声音轻点儿。我是问你——你应当看到我桌上的那几本折子和书目了吧?有件事,孤拿不定主意——世子想让他的门客进枢密院,孤该同意吗?” 姜循立刻:“不该。” 暮逊挑眉。 姜循毫不犹豫:“南康王府势大,自古异性王割据之势不可不妨。江鹭,江夜白,江小世子,绝不应插手东京政务。” 暮逊眸色幽深地看着她。 暮逊半晌笑一笑:“南康王不会那样做,他们世代忠孝,严守祖训……不过循循的担忧,孤知道了。孤再想一想。” 暮逊又拉住姜循,在她手心写了几个字:“还有……阿娅的事,你多上心。” 他挽着她,如夫妻间的亲昵戏耍。 绿帘如漪,嬉笑浅浅。 -- 江鹭坐于殿中,虽听不到,却隔着一张山水屏风,模糊地看到那二人耳鬓厮磨的情意。 殿中渐渐燥热,茶水却一点点凉了。 他沉静的心湖如沸水般汩汩烧起。 他武功实在好,目力实在强——太子的手拂在姜循的脸颊上,她颊畔大约染了绯意,睫毛上沾了点儿雾…… 江鹭出神,袖中藏着的先前被刀划破的掌心烫得他难耐,却强忍。 倾而,他听到小风声,抬眸起身,果然,太子回来了。 暮逊重新让他坐下,江鹭恭然有礼。 他知道暮逊在拉拢自己——带自己见未来的太子妃,本是一种示好。 门外姜循已走,暮逊撩袍入座后,沉吟:“循循……” 江鹭垂着眼,好一会儿,他点点抬起脸,乌清的眼睛看向暮逊,眼神如冰雪寒霜。 暮逊背脊一凉。 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一时想不到。 暮逊不动声色,说出自己原本想说的话:“夜白觉得,循循如何?” 殿中炉香徐徐,漏刻滴答,极致的沉静落针可闻,烟雾笼着江鹭秀美清润的眉眼。 好半晌,江鹭静然:“什么?” 第19章 暮逊倚着桌,笑吟吟闲话:“我此前从未见过夜白,但一直听父皇说起你。父皇总是指着南康王府的世子,训斥我们兄弟几人,骂我们不成器,不如小世子,不能让他如南康王一般省心。 “父皇与你爹结为义兄弟,他二人数十年的情谊,不必多说。可惜南康王要代父皇守好江南十余州,孤虽然自小就好奇夜白,却无缘得见。今日相见,自是一见如故。 “所以我也不瞒夜白——姜家娘子,是我父皇为我选的未来太子妃。夜白之前就见过她了,不知对她印象如何?” 江鹭心想,原来如此。 太子不愿他沾染军务,不愿让段枫进入枢密院。江鹭早有察觉,也决定让段枫走科考之路,再通过自己的法子送段枫进枢密院。但太子拒绝江鹭,又怕江鹭离心,所以,太子要带江鹭见姜循。 太子最亲密的未来妻子,都肯与江鹭座谈,难道不足以证明太子对江鹭的拉拢之心吗? 江鹭一向心静,此时想着姜循,心中却不禁浮起一丝嘲怒之意。 但他可以克制。 他此次来东京,有大目的,大所求。 于是,暮逊便见这位世子十分平静,除却方才的那丝凉意,世子此时眼无波澜:“姜娘子是太傅之女,博学多才,文淑贤良,当为殿下贤内助。” 江鹭想,他不能让姜循影响到自己查凉城事的目的。 所以江鹭说:“然而自古后宫干政乃是大忌。殿下对姜娘子,过于放纵了。” 暮逊看着江鹭。 他是多疑性子。 张寂告诉他,江鹭与姜循不和,他不太信。毕竟姜循那般貌美,而小世子的容貌,更让暮逊见第一眼,就生出警惕心。这种无缘无故的警惕心,暮逊暂时理不清,却足以让他几多不安。 但是现在,这怀疑消下去了大半—— 姜循在他耳边,说江鹭坏话;江鹭试图驱逐姜循干政。 这世上,确实有相见便不和的人。 暮逊笑半晌,摇头道:“江夜白呀……你也知循循是我老师的女儿,我岂会薄待她?这样的话,我当做没听过,以后不要说了。” 江鹭拱手。 暮逊又忽然转了话题,兴趣落到了他身上:“夜白,你也快双十及冠了吧?南康王没有为你定亲吗?今日宫中办宴,邀请了许多贵女,你要不要与孤一道去看看?” 江鹭道:“承蒙殿下厚爱,不过……” 他略有犹疑。 暮逊更生出兴趣,几多催促。 这位面薄的小世子克服自己的赧然,轻声:“我这次来京,既是为了殿下的寿辰,也是为了……咳咳,相看一小娘子。 “我爹和他的老友写信,让我们私下里……咳咳。” 江鹭说得磕绊,耳颊染红。暮逊瞧得有趣,连笑数声。暮逊哪里知道,小世子肤白面薄是天生,只有眼底淡漠,才是真的。 暮逊还要问:“是哪家好娘子?” 江鹭:“杜太史府中三娘子。” 暮逊捧着茶盏的手停住:“杜嫣容?” 江鹭抬眸。 暮逊解释:“孤认识她,是因她与我家小妹,乃是多年闺中密友。不过嘛,今日你是见不到杜三娘子了……循循和她不和,这宫中宴,是不会请她的。” -- 宫中贵女宴,宾客由姜循定。姜循自然不可能请什么杜嫣容,李嫣容,在自己眼皮下惹自己不快。 院中莺莺燕燕,时而私语八卦,时而口舌交锋,好不热闹。 她们中有人不敢招惹姜循,也有人觉得姜循德不配位,嫉妒于姜循来主持这宴——还没有入主东宫呢,就把自己当女主人看。 但姜循今日十分安静。 她恹恹地坐在角落中,执扇喝茶,不理会偶尔的几句试探。 这让几位开口激她的贵女面面相觑,心中警惕:姜循怎么改了性了?莫不是她们不配让姜循打起精神? 几个贵女围在一处说话,偶尔看眼坐于树下的姜循,窃窃私语。 姜循撑着额头,闭目片刻。 过一会儿,玲珑带着侍女,端着药盏前来,递于娘子手边。 一旁有女笑问:“姜娘子病了?” 玲珑抬头,先朝贵女请安,后朗声回答:“偶感风寒而已。” 另一女便吃吃笑:“病了也来主持筵席……殿下也不体谅姜娘子。” 玲珑笑吟吟回答:“敢叫几位娘子知道,我们娘子本事大,做事妥善,殿下离不了我们娘子。” 几位贵女似笑非笑,掩着扇子,剜了那胡言乱语洋洋得意的小侍女一眼。 但她们顾忌身份,懒得和一个小侍女计较。 而玲珑见她们消停些,才低声劝姜循继续喝药。 她望着娘子面无表情、却稍显苍冷的脸色,心中生出愧与怜。但姜循昔日总说不要浪费无用的感情,玲珑便吸吸鼻子,不招惹娘子了。 她趁着娘子低头喝药间,小声汇报:“简简回来了。” 姜循吃药的动作一顿,眉毛轻轻跳了一下。 半晌,姜循将苦涩药汁咽下喉咙,问:“她在哪儿?可有所得?” 玲珑:“她一同进宫来了,这会儿正等在外头,等娘子召见。具体的,婢子没问清,她也不好好与我说;婢子只知道,简简带回了一个老婆子,关了起来。 “简简还说,那老婆子亲口说,阿娅只会唱曲儿,不会跳舞。” 姜循再次挑眉。 她凝望着乌黑杯盏中的苦药,陷入沉思。 玲珑是日常服侍她的侍女,姜循还有另一个不常露面的侍女,叫简简。 简简习武,两年前被姜循捡到,跟了姜循。简简脾气倔强而古怪,姜循平日与简简不甚对付。但姜循交代的任务,简简还是会去完成的—— 譬如这一次姜循与太子出京,姜循险些被孔益所杀,就是因她没有带简简的缘故。 而姜循之所以不带简简,是因她派简简去执行另一更重要的任务:查阿娅当初所在的歌舞坊“金碧阁”。 当太子希望姜循帮他掩护,帮他出京捉阿娅时,姜循凝望着太子虽镇定、却显然有些怒的眼神,意识到阿娅的存在,也许比她以为的更重要。 她曾经不把阿娅放在眼中。 一个只会唱曲的小黄鹂,拿什么去将太子迷得晕头转向?姜循不信世间痴情永久,她也不信太子有情——可暮逊为了阿娅要出京。 那么,姜循有必要弄清楚,阿娅到底意味着什么。 姜循沉思间,忽而听到一贵女高声喊:“你是哪个宫的?拿的什么东西?跑什么?” 姜循抬头,冷不丁与一个抱着包袱、掉头想跑的小宫女四目相对。 小宫女眉目清秀,眼珠漆黑滴溜溜转,眼波灵动无比,瞳心却有些蓝,如清泠泠湖水。 这是阿娅。 循循 第26节 -- 怎么,阿娅又要逃跑? -- 阿娅抱紧包袱,心中叫苦。 她听宫女说,循循今日进宫。她便以为太子又要和循循讨论什么她听不懂的了不起的大事,这不正是她的机会吗? 循循进宫,通常会带很多侍女。阿娅偷了东宫的腰牌,装作那些侍女中的一员,混出去不就可以了吗? 阿娅心跳咚咚,却没想到循循在这里举办筵席,请了许多陌生女子。 她见到那些女子,掉头便想回去。然而有贵女眼尖,已经看到她了。 阿娅还看到了循循—— 明艳得像花一样的循循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用纨扇遮住半张脸,眼睛乌黑深幽。 阿娅知道太子是要娶妻的,循循就是他未来的妻子。他未来的妻子是贵女中的贵女,是高高悬在天上的月亮,应当是瞧不起她这种地上污泥的。 然而循循从来不斥她,偶尔见到她,循循的眼神也和其他宫人、贵女不一样。 幽邃的眼睛看不出情绪,但是一定没有鄙夷与厌恶。 此时,阿娅与循循四目相对,更因不说话,而引起了贵女们的怀疑。 阿娅抱紧包袱,以为自己和循循有了些默契,便结结巴巴开口:“我、我是姜娘子的侍女,帮她去取东西。” 一贵女蹙眉:“是吗?” 她狐疑地看眼姜循。 姜循仍坐在那里,半张脸被纨扇盖住,眼眸漆黑,却不说话。 阿娅撒谎便流利很多:“我晚了会耽误事儿的,我要走了。” 贵女:“慢着!” 她伸手来抓阿娅,阿娅却如滑溜的鱼儿一般,闪身便跑。那贵女身形不稳,摔倒在地,一声惊呼后,吸引了众人目光。 阿娅脸色苍白。 众人微怒:“来人,拦住她!” 有女质问:“姜循,这真的是你的侍女?” 有女冷笑:“姜循身边没有异族侍女,这该不是刺客吧?捉住她!” 阿娅慌了神。 她求助地看向姜循。 姜循只幽幽看着她们——来围堵阿娅的都是些侍女;这里贵女多,又是东宫,没有侍卫前来扫兴。 -- 姜循见阿娅躲开那些女子,将一个个人推倒,慌张地想逃跑,身手十分伶俐。 简简说:“阿娅没有学过舞,那嬷嬷说她笨手笨脚的。” 姜循看众女哀嚎,又朝她告状。 太子一刻前,在她手中写字,悄声:“阿娅和我有些误会,将我当恶人,将你当好人。循循,你帮个忙。” 姜循见阿娅步步后退,慌不择道,朝她这边跑来:“循循!” 姜循想到三年前,姜芜回到家中,姜父姜母与仆从们的言论:“循循,你不是姜家女,你离开这里吧。” 此时此刻,姜循放下茶盏,望着阿娅,缓缓站了起来。 玲珑了解她,已经开始紧张:“娘子,别!” 姜循盯着跑来的、意图拿她当人质的阿娅—— 阿娅不会跳舞,身手却利落,她要试探;太子要她做中间人,投得美人所好;姜家与太子其实是一样的,不用她时,将她弃之,用她时、用她时…… 春日风凉,姜循立在刚出嫩芽的柳树下。清风徐徐,美人唇角浮起一丝笑。 ……姜循岂是那般好用的?! 她看着阿娅朝她奔过来,朝看不到人的身后伸出手:“鞭子!” -- 书阁中,太子正与江鹭聊事。 说完了正事,太子听到院中些许动静,微出神,又想到了姜循。 太子便望着窗子,感慨:“循循太聪慧了啊……” 他语气有异,江鹭抬眸:“殿下怕她聪慧?” 太子摇头笑:“聪慧只是循循身上不甚重要的一个特色,孤真正发愁的是——” 他朝江鹭倾身,试图用推心置腹来换小世子的信赖:“……她疯。” 江鹭睫毛掀起,搭在桌上的手指一跳。 外面宫人气喘吁吁来报,慌里慌张:“殿下——” -- 江鹭跟着太子,赶往院落。 赶到的一刻,江鹭目光如凝,看到姜循手持长鞭,朝扑跪在地上的陌生宫女一鞭挥下。 太子目眦欲裂:“姜循!” 日光如刺。 江鹭目不转睛,看着姜循那一鞭。 第20章 日光烈烈,姜循执鞭挥打阿娅,惊动的何止一二人。 在场的贵女们本盛气凌人,不将一个可疑的小宫女放在眼中,但是姜循如此凶悍,仍让她们不安。 姜循不会用鞭。 她的第一鞭只轻飘飘扫过,阿娅轻易躲开,但仍因心中畏惧愧疚,而摔倒在地。 那记鞭扫到了阿娅脚踝。 阿娅听到姜循清而寡的问声:“你是谁的侍女?再说一遍。你要知道,主仆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小小侍女不妥言行,会连累到主人。你是我的侍女吗?是我命令你做什么了吗?” 阿娅慌神。 她抬头,看着有些陌生的姜循——她以前见过的姜循,不是这样冰冷的。 阿娅怀里抱着的包袱甩了出去,包袱中的金器、碎银,骨碌碌滚在地上。 周遭人抽口气。 有贵女惊叫:“这莫不是个窃贼?!” 说话的贵女被旁边贵女拉扯一下,收到眼色:小小宫女,哪有资格得到这么多金银?这小宫女绝不简单…… 众贵女脸色难看,因她们都想到了传闻中,太子殿下好像养了一个…… 未等她们想清楚,姜循的第二鞭挥下:“说话。” 这软绵绵而没力度的一鞭,抽到了阿娅的手臂。阿娅吃痛之下,并不是肯忍的性格。 她抬起脸,泠泠如波的碧蓝眼中,戾气浮现。 她起身跳起便将姜循朝后推,大魏话说得磕磕绊绊:“我拿的又不是你的,要你管?” 她身手应该是比一个柔弱贵女厉害的,但姜循手中有鞭,又被身后人拉了一把。鞭子挥去,阿娅躲开,两人都没讨到好。然而姜循又是如此不肯吃亏的性子,她眼看阿娅离自己寸步之间,自己用不好鞭子,便直接伸手,将人朝后猛然一推。 姜循狠下来的力气,是连不防备的江鹭都能被推后一步的,何况阿娅。 阿娅重新被推坐在地上,屁股热辣辣疼。 手肘磕到硬邦邦的土地,阿娅抬头看姜循,不敢相信昔日待自己还不错的循循,为什么今日对自己这么凶。 泪水在阿娅眼中打转。 而正是这时,江鹭跟着太子,赶到了这里。 江鹭一眼看到姜循的气盛却体弱,她拿鞭子的手法根本不对。 隔着距离,他看向她。 暮逊一眼看到姜循将阿娅推倒在地,还又举起了鞭子。 如同权威受到挑衅,暮逊震怒之下,直接冲上前:“姜循!” 他一把扣住姜循,将姜循朝后甩开,抢过姜循手中的鞭子。 姜循趔趄后退,她下盘从来就不稳,一个成年郎君的甩弄,她直接摔倒在地,乌发间簪子轻轻晃了晃。 挽起的乌发贴面,她露出的下巴苍白如雪。 站在远处的江鹭身子瞬间僵硬。 他朝前走了一步。 他走这一步时,脑中仍想着“莫为不相干的事动怒”“绝不可暴露”。下一瞬,他看到气不过的暮逊抢过那记鞭,直接朝摔坐在地的姜循打下去。 江鹭下巴绷住。 他袖中手瞬间握拳,先前所伤的掌心灼灼出血。 他见不得任何恃强凌弱之事,抬袖就要出手间,一片静谧中,太子的那记挥鞭并没有落下—— 一个红衣侍女,倏地出现,挡在了太子面前。侍女毫不犹豫地伸手,握住了太子那一鞭。 侍女抬头,目光挑衅而强硬地看着太子。 江鹭拼命克制自己止步。 循循 第27节 死一般的寂静中,贵女们呆呆看着,坐在地上的姜循抬起眼,带着审度,看向暮逊。 到这时,心早已提到嗓子眼的玲珑才发出一声庆幸的哭腔:“简简,幸好你在。” -- 暮逊看着握住自己鞭子的这个名叫简简的侍女,再看到姜循那幽凉的眼神,以及周围的过于沉静,他缓缓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公然维护了一个小宫女。 他对未来太子妃出手……这件事一定会传到老皇帝耳中。 这些贵女们见到了他对阿娅的过于偏袒,回去后,一定会说给家中那些老臣。众人会对他这个储君所为,再生斟酌。 暮逊温润的眼中浮起些阴霾。 事已至此,他最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朝姜循伸出手,说自己冲动;将阿娅关押起来,甚至用阿娅出气…… 但是、但是! 暮逊回头,看到摔在地上、茫然地抱着包袱的异族少女。 少女睁大眼睛,眼中波光粼粼,却没有落泪。她倔强地抱紧包袱,直面这些陌生的、高高在上的、看热闹的贵人们。 暮逊沉默片刻。 他弯腰抱起阿娅,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 太子那般走了,玲珑连忙扶起姜循:“娘子没事吧?” 姜循揉着自己手腕,感觉到手臂酸麻,大约到底伤到了。然她神色却还好—— 一,她既完成了太子交于自己关于阿娅的任务,还顺势借舆情折腾太子一把; 二,她试出太子很在意阿娅。在今日这种局面,他都要向着阿娅……太好了,他有软肋,她才安心。 今日这场筵席,草草结束。 众女皆见姜循的落魄伤怀。 众女想着太子对那小宫女的宠爱,各个陷入深思,没有空再互相试探。 江鹭站在远处的月洞门下,将一切看得清楚。 人都散了,他徐徐吐口气,拳头抵在墙边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忽而意识到掌心的麻痛。 他低头,摊开手掌,见到先前受到匕首伤的掌心,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淋淋。 -- 江鹭回到府邸,进入屋舍,见到头悬梁、锥刺股的段枫。 一灯如豆,卷帙浩繁,段枫苦大仇深地埋首于书桌后,冥思苦想。 这也是为难了段枫。 ……曾经的他潇洒肆意,虽称不上文武双全,但也够用。然而科考之事,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只能考虑“文”。把自己丢了许多年的书本捡回来,实在有些难。 段枫用功间,见小世子推门进屋。 江鹭坐于一旁,安静无比。 段枫随意瞥一眼,忽看到江鹭袖子上的深红色。他登时吓了一跳,扔开书本咳嗽着站起:“你受伤了?!” 江鹭:“没有。” 他扛不住段枫,便张开自己的掌心,让段枫看:只是旧伤裂了。 段枫松口气:“我就说,你好歹身份在那摆着,东京哪有人敢和你动手。” 江鹭垂着长睫,轻声:“若非出身有别,便是人人可欺。” 他这话说得平静颓然,让段枫不由侧头望了他一眼。 段枫一边翻找药箱,为江鹭寻找之前用的药膏,一边斟酌着玩笑:“小二郎又见到什么人间疾苦了?莫不是多管闲事,被伤了心?” 段枫低声:“我早就说过——世间的苦太多,你管不过来。” 江鹭摇头。 他坐在椅上,再懒散的坐姿,也仍是那般清正的气质。 段枫捧着他的手为他上药,听江鹭说:“今日我见到姜娘子了。” 段枫上药的手一顿。 段枫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你又被骗了吗?” 江鹭总是听段枫调侃自己,起初气愤窘迫,近几日听多了,已经有了几分麻木,情绪毫无波动。 江鹭语气平平地说起宫中所见,说到筵席上贵女们的震惊不语,太子的公然维护,姜循的落魄狼狈。 段枫好像开玩笑,又好像提醒:“幸好你当时忍住了,没出手。如我这样的亲近之人,知道你是见不得人被欺。不了解的人,就会误会你和姜娘子有龃龉了。” 江鹭侧过脸:“我与她的旧账是旧账。我暂时用不到她还债,我没打算和她有任何往来。” 段枫敷衍:“知道知道。可笑啊,姜娘子平日那般趾高气扬,今日受到挑衅了啊。” 江鹭:“你怎能这样想?” 段枫:“……?” 江鹭:“我是觉得,她和太子的关系,恐怕与我们想的不太一样。” 段枫眼睛跳一下。 段枫勉强笑:“人家未婚夫妻之间的事,哪容得我们外人说三道四?” 他刻意咬重“外人”二字。 江鹭长睫毛纤纤,凝望着自己掌心斑驳的血迹。 他想着白日所见,轻声:“她和太子殿下,必然有些我们不了解的交易、合作。太子不全然信任她,她也不是对太子言听计从。他们互相合作,又互相提防。 “她必然是为了一些东西,不得不留在太子身边……” 段枫打断:“你想多了吧?你不是说,她是为了权势吗?姜娘子爱权,这是你亲自去证实的。” 江鹭:“我没说她不爱,我只是说,还有其他原因。因为——” 他垂下眼。 他心想:……如果不是因为一些暂时还不知的缘由,如果不是“不得不”……姜循凭什么留在太子身边,要嫁给太子呢? 难道太子能给她的,江鹭就给不了吗? ……凭什么是他,不是我? -- 这一夜,太子派人传话,让姜循进宫。 姜循堵了回去,说不去。 来传话的内宦自然知道姜娘子必然生了气,便只传太子的话:“殿下说,你为何要伤阿娅小娘子?你当众给阿娅不痛快,殿下一时情急,自然是难免的。” 隔着屏风,内宦连姜循的面都见不到。 一会儿,内宦听到侍女玲珑冷然的传话:“我们娘子说,她若是不打阿娅,太子殿下哪来的机会去抱得美人归,温热美人心? “我们娘子一心一意为殿下考虑,殿下却是在做什么?!” 后一句,显然是玲珑的抱不平。 内宦怔住。 内宦朝内帷行了一礼,再不敢多话。 待小半个时辰后,这回话传回东宫,传到暮逊耳边。 暮逊无话。 ……是了。循循打了阿娅,阿娅就不会再喜欢循循了。 他白日里确实让循循相助他与阿娅的感情。 难道……姜循虽然行事不妥,但真是为了他? -- 南康王在东京所居的府邸中,江鹭手掌重新被上了药。他不愿包纱布,段枫也怕有人多疑江鹭手掌受伤的原因,并不勉强他。 江鹭结束关于姜循的话题:“段三哥,她像雾一样,我看不懂她。” 段枫心里“咯噔”:坏了,看不懂就会生出好奇。生出好奇,就会生出好感。小二郎这、这…… 但江鹭显然没有多想,他起身便要换衣出门。 段枫愕然。 江鹭道:“趁着夜深,我再出门查查曹生的事。我有了些线索,要再确定一下。” 到东京后,这座府邸置了些侍女侍卫,但关于这件事,江鹭从来亲力亲为。 段枫:“那我……” 江鹭回头看他一眼,温和地鼓励道:“段三哥,你好好读书。” 段枫:“……” 江鹭换上夜行衣,开窗而走。踏上屋檐,江鹭又朝着皇城东宫的方向瞥了一眼。 黑夜之下,人烟阜盛,万家灯火。 江鹭戴好蓑笠,只露出一双眼睛,心中想到她白日执鞭那一幕。 好坏的娘子。 好美的娘子。 可是—— 姜循,你到底选了一个什么样的未婚夫君? 你必然要有坚定的不得不的原因。 循循 第28节 不然—— 你眼瞎至此,实在让我唾弃。 第21章 更露深重。 太子的人走后,姜循服过药,便早早上榻歇息。 她这两日状态不太好,并没有来得及询问刚回来的简简,都查了些什么。左右也不急,待她过了这两日,自有大把时间徐徐图之。 那些琐碎的事,有什么好担心的? 但是姜循心中说着不在意,陷入睡梦后,她却又沉入了旧年一些往事的梦魇中。 这段梦魇,将时间朝前推了三年——那时候,姜循还是姜家唯一的女儿。 没有什么大娘子,没有什么二娘子。爹爹严厉教导,娘亲慈善关怀,师兄张寂、太子暮逊……故人皆是一副仁善面孔。 然后有一日,姜芜出现了。 姜芜被张寂找寻回来。 起初,那不过是张寂的一次出京执行任务,张寂无意中发觉姜芜与姜家主母面相相似。探查之下,张寂想到了多年前,姜家女幼时走丢的事件。张寂将姜芜带回东京,事实证明,姜芜正是姜家当年丢的那个女儿。 是姜太傅姜明潮,从外找来一孤女假扮自己的女儿,哄了姜母许多年。 姜太傅在垂泪的妻子榻前,哽咽连连,说妻子当年病重,自己生怕妻子撑不住,才铤而走险…… 三月桃花纷然。 怯而柔婉的姜芜躲在月洞门后,懵而惶然地打量着这一切。 落花如雨,被姜家养了十年的姜循面无表情地从廊下走过,与姜芜擦肩而过。 姜芜欣羡地看着姜循:高贵、美丽、清傲,父母疼爱友人看护……姜循抢走了她的十年光阴。 恰那时,皇帝为太子选太子妃。皇帝授意姜家女,可是姜家那时有二女,要如何选择呢? 他们说:“循循,你已经偷走了阿芜的十年时光,十年亲缘。你不能将她接下来的人生继续抢走。” 他们说:“循循,你对不起阿芜。当年她走丢,你怎能心安理得坐享其成?” 他们说:“循循,你原先不过是一孤儿,姜家给了你这么多。你该知足了。太子妃之位,不是你可以肖想的。” 新来的大娘子文墨不通,性情怯懦,不堪大任。若是二娘子在,谁也不会选大娘子……所以姜循必须离开。 姜循去看姜芜—— 姜芜躲在月洞门后的梧桐树下,露出一双微怨的郁郁眼眸。 姜循在姜家后宅院中跪了三日。 落红簌簌,院落叶枯。十五岁的少女亦有惶恐,亦有畏惧,亦有不舍。 姜循目中流露恐惧:“我不会和姐姐抢太子,抢地位。我不想离开。我能去哪里呢?爹娘,我无处可去。” 姜循擦着眼泪:“……十年的感情都是假的吗?父慈子孝都是骗局吗?我没有做过什么恶事、没有辱没姜家门楣啊。” 姜循跪得身子发抖:“姐姐……阿芜姐姐,你能帮我求爹娘吗?” 雨打风吹,天寒地冻。 无论她如何求,无论她如何哭。她既见不到姜芜,也见不到姜父姜母。只有仆从流露怜悯神色,只有仆从说些闲话,质问她为何还不离开。 于是姜循终于明白—— 没有人在意她。 天地苍茫,她终将独行。 那年冬,姜循什么也不要,什么也未带走。她只有手腕上的玉镯乃姜母所赐,代表她与姜家曾有过的一段关系。 她朝南走,走陆路、再坐船。 她与友人一路南下,看春光明媚,看两岸如画……她到了建康府,她要看一看,姜芜曾经待过的建康府,到底是什么样的所在。 她想试一试,即使没有权贵,即使不靠姜家,她依然能为自己谋得一段满意姻缘。 她要证明,姜循是值得的,姜循不是孤身。 那是多好的光阴,多好的开局——然而只持续了半年。 他们说:“循循,你得回来。姜芜应对不了太子……姜家嫁入东宫的女儿,只能是你。” 他们说:“姜家危在旦夕,阿芜搞砸了一切。太子发难,我们只能靠你了。” 他们说:“循循,我们养你十年,爱护你十年,你帮帮我们,好不好?”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 需要你时,你是明珠高华;弃用你时,你是敝屣脏污。你的人生,在位高权重者眼中,随意拿捏。 凡人幽微私心,总是藏于梦魇。 入梦的姜循立在晦暗天地中,幽静地看着故人面目扭曲狰狞恶心—— 他们流着泪,用愧疚的眼神哀求姜循。 他们……给她身上种毒,让她寸步难行。 -- 这一夜,注定许多人难以入眠。 在东宫的一间偏宫中,阿娅趴在床褥上,默默流着眼泪。 太子悄无声息地步入殿中,支走服侍的宫人,拿起药膏,为阿娅受伤的手臂涂药。 美人露出半肩,月光浮浮,莹如白雪。 暮逊呼吸变重,按在她臂上的手指力道不小心加重,痛得阿娅叫一声。 她声音脆而婉,闻之便让人心动。她吃痛后撑腰回头怒视的这一眼,含嗔带怨,更让暮逊心旌摇曳。 阿娅见是他,重新埋回软枕间,抱着褥子,继续落泪。 暮逊继续为她抹药,话中带一丝笑:“我不是早告诉你,不要招惹循循吗?今日踢到了铁板,你总算明白她是疯子了吧?” 阿娅说大魏话吃力,念不明白“姜循”二字,便一直叫“循循”。暮逊跟着她,也是“循循”长“循循”短。 不知情者,倒要觉得他们三人如何情谊深重。 阿娅抽泣:“一定是你使了什么坏,循循才打我的。” 身后涂药的暮逊脸色一瞬间扭曲。 他深吸一口气,似笑非笑:“好吧,恶人都是我,你们全是好人。不如明日你再去循循跟前,说你今日错了,不该用她侍女的名号做坏事?” 阿娅沉默。 暮逊冷笑一声:看来,她也知道她今日的不妥。 暮逊这才语气放软:“阿娅,你听话一些。这里只有我待你真心,你怎么总不信?你可知,你今日闹的这一出,给我惹了多大麻烦—— “那些贵女们看到我对你的偏私,回去后告诉她们的父亲,那些老臣,便又要对我的私事指手画脚。 “今日事也会传到父皇耳中。未来的太子妃受辱,姜太傅必然上书请罪——” 阿娅迷茫:“循循爹吗?她爹为什么要请罪?她爹觉得她做错了?” 暮逊耐心地给她解释:“姜太傅当然不会觉得循循有错,他这样,是给我难堪……总之,最后还是要我去安抚他们。” 暮逊捏眉心:“这个太子位,我得依靠他们。你懂吗?” 阿娅道:“我什么也不懂,还总惹事。你为什么不放了我呢?我只想唱唱小曲,过得简单点。我不喜欢这里,不想插足你和循循之间……” 暮逊俯下身,将她自后拥入。 他滚烫的呼吸灼着她:“可我只有你。” 他声音带一丝脆弱:“你真的不懂吗?” 阿娅身子微微发抖,她睁大眼眸看着帐上映照的烛火。她咬着牙关,眼中浮现一些迷茫。 她既心软,却又有什么制止着她,让她不能屈服……阿娅迷茫地想着,是因为我不想做他人玩物吗? 暮逊调整好情绪,怕再次把她吓走。他坐直身子:“好了,我不多说了。你起来吃药吧……这次你跑出去太久,停药许久,身体都弱了很多。” 他打趣:“以前的阿娅爪子那么锋利,怎么会被循循擦到?” 阿娅面颊绯红。 她从床上爬起。 她看一国太子将她抱入怀中,又耐心地为她穿鞋袜,心中不禁生出些许带着迷惘的甜蜜感。 阿娅突然说:“其实我今天不是要逃的。” 暮逊眼皮微微一跳。 阿娅吞吐:“之前、之前我逃出东京后,有一家好人收留我,帮助我。用你们的话说,我要投桃报李。我知道恩人想科考,要来东京……我就想把我攒下的钱财都给恩人,回报恩人。” 阿娅迟疑片刻,偏脸央求暮逊:“你……” 暮逊:“科考?好啊,你乖乖听话,我就帮你的恩人。” 阿娅欢呼。 -- 戴着蓑笠的江鹭行在黑夜小巷中。 几多周折,他终于从深巷中一家穷苦人家口中问出了“曹生”的线索。 那家人得到了江鹭给买的米粥,一边吃得狼吞虎咽,一边含糊着告知:“曹书生啊?别找啦。那也是命苦的—— “他那时候多风光啊!写了一篇厉害文章,整个东京都来拜帖子,他还说要官拜翰林院呢。结果啊,没那富贵命。有一天,他妹妹惹了有钱人家,被打死了。他一家人拼命,也都死了…… “曹书生最后告御状,那个有钱大户被判流放,反正也得到报应了。但是一家人都死了,那还有什么活头?曹书生有一晚喝醉酒走夜路,掉到悬崖下面,再也没醒过来。 “可怜啊。也就我们以前做过邻居……我们还记得这么个人。” 循循 第29节 江鹭怔忡。 《古今将军论》。 多有气势的纸上谈兵。 害死多少边将的文人臆想论。 写书人竟死得这般凄然? 这算是在天有灵,得到报应吗? 不、不对—— 江鹭问:“好端端的,他喝酒走夜路,怎么掉到悬崖下?东京城里哪有悬崖?” 对方答:“他祭拜他家人呗。也不是东京城里啊,是城外嘛……到底哪里,我也不知道。说到底,他一个穷书生,最后还没得功名,谁记得啊?” 江鹭又问:“他得罪的那户人家是谁?” -- 曹生曾得罪的那户人家早已流放。 那户人家在东京的旧宅,被卖了出去。 于是,江鹭跟随线索,翻墙攀壁,爬上了一府屋檐,观察这片漆黑幽静的、被新主人买了的府邸。 夜风徐徐擦过皂色纱帘,露出江鹭一双清明潋滟的眸子。 江鹭凌步掠入府邸。 -- 漆黑幽静的府邸中,万籁俱寂,侍女入睡。 月光照榻,霜明如雪,姜循从噩梦中醒来。 她心跳咚咚冷汗淋淋,被过往与病魔纠缠得心神俱惫。姜循眼神空寂一会儿,才摸到自己睡前放在榻边的长鞭—— 谁的人生只堪被权势碾压磨平? 她回来东京,是搅乱风云让他们不得安宁的。他们终有一日会发现,姜循有恶鬼面,姜循不做菩萨。 倏而床帏掀飞一角,窗杆轻轻“啪”一声。 有戴着蓑笠的夜行人,踏入此屋。此人修颀瘦长,身段真好。 姜循挑眉。 第22章 江鹭踏入屋子,便生后悔—— 他目力太好,隔着蓑笠的纱帘与床帏的纱帐,他一眼认出姜循了。 要命。 他之前强迫自己绝不关心姜循,以至于他在此之前,并不知道买了曹生仇人府邸的人,就是姜循。 他夜探府邸,目的十分简单——买了府邸的人,对前主人或许有些了解。 那前主人和曹生有关,曹生和凉城事件有关。任何一个线索,江鹭都不愿错过。 ……但是,如果要打交道的人,是姜循,那就要另当别论。 姜循是个狡诈、满口谎言的坏娘子。 姜循虽欠他,可若是欠的债用在这种小事上,江鹭又不甘心。 然而,既然踏入此屋,无功而返,江鹭亦不甘心。 ……凑合一下吧。 于是,姜循本绷着神经,却见这个闯入的蓑笠男与她以为的不一样。 他武功高强,几步掀开床帏的姿势,只够姜循握紧手中长鞭。姜循握紧长鞭的功夫,那人已经闪身到她身后,一只短匕横在了她颈前。 姜循眼珠微动,那短匕就朝颈前递一分,让姜循不敢再动。 身后贼人压着嗓子说话,声音沙哑:“你是这里主人?” 性命在他人手中,姜循还是知趣的。 她脸色不太好看,但她没有轻举妄动,声音也平稳:“是。阁下要什么?金银珠宝我都可奉上,请阁下饶我一命。” 身后的江鹭挑眉。 此次重逢,他认识的姜循性情难测,十分古怪。太子殿下更是亲口和他说,她有些“疯”,江鹭颇为认同。然而此时的姜循…… 他心念微动时,姜循身子轻轻一晃。从他的角度看,她垂腰的发丝凌乱,额角有汗面色皎皎,摇摇欲倒。 她生病了? 还是白日时受到打击…… 眼见支撑不住的姜循身子就要倒向他的匕首,江鹭将匕首朝后移了一分。他手腕微动时,姜循忽然发难,拧身用手中的长鞭朝他抽来。 架势狠厉! 江鹭淡漠。 他早已见识过很多次姜循的耍诈,哪里会对她没有提防?他若在有提防时,再次败给她,他也不必再在东京丢人现眼,趁早回建康继承王爵得了。 姜循手中鞭子被人抽走,那人再次挪移,稳稳站在她身后。 姜循眼角余光只看到纱帘轻晃,她根本看不到蓑笠下的挟持者人脸。然而—— 他的这种反应,让姜循几乎确定:“阁下认识我?” 江鹭哑声:“鼎鼎有名的姜家二娘子,未来太子妃,谁不认识?” 他这话满满的嘲讽,让姜循蹙眉。 姜循没想明白,那人匕首再抵她,似有些不耐烦:“你怎么买的这宅院?” 姜循慢吞吞:“阁下与前主人有恩,还是有仇?我可以相助……” 她旋身,袖中匕首翻出,朝身后人再刺。 江鹭盯着她纤白手腕。 姜循刺人的架势是他昔日教过的,他还教她女子力气微弱,用簪子不如用匕首……如今她用得好熟稔。 她分明早已不要他,分明早与他分道扬镳,可她行动间处处有他的痕迹—— 这真荒唐,是不是? 姜循趁他挪动时,弯腰去捡地上的长鞭。 江鹭不拦。 他盯着她拿鞭的模样:她果然不会用鞭…… 姜循心中生疑。 总觉得挟持者游刃有余,像在逗弄她一样。她无论是握匕首,还是挥鞭子,皆碰不到他衣角。她折腾这般久,体力透支喘息艰难,手臂还会被他打几下,生疼无比…… 那人又一次浮于她身后时,姜循喘息微微、热汗袭身,装作无力,跌跌撞撞地转身,朝那人怀里扑去。 那人似顿了一下,才挪开,让她扑空。 江鹭脸微发热。 这一下,姜循嗅到了清新的郎君气息,有些熟悉…… 她怔愣之际,不忘自己的计划—— 手中软绵绵的鞭子,她不指望可以打中此人。但是此番折腾,姜循离床边的花木高架十分近。 “啪——” 花盆被抽中,架子倒地,发出巨大的砰声。 门外立即:“谁?!” 是简简被惊动的声音。 江鹭回头,幽暗中,隔着蓑笠,看到站在一地瓷片中的散发小娘子。 美人泠泠清清,扬着下巴,挑衅看他,神色几分得意。 江鹭恍神,鼻尖仍残留她身上女儿香。 -- 姜循的这个侍女简简,平心而论,武功是非常不错的。 先前江鹭敛了气息,没露出痕迹。而今简简被惊动,气怒难堪,生恼自己竟没发现有人夜闯,当即迸发出强大威力。 江鹭被简简从屋内逼出屋子。 二人打斗凌厉。 立在屋中的姜循,听到屋檐上瓦屑簌簌,拳脚碰撞、武器缠斗。 姜循垂着脸,思索自己先前的那股熟悉感缘由。 那清清的香气,是因那人停顿一下,才没收敛住。那气息…… “娘子!”玲珑披着衣,煞白着脸,跌跌撞撞跑入寝舍中,看到姜循平安,才松口气。 玲珑正要说话,却见姜循忽而抬头。 黑夜中,姜循眼眸明亮而神色古怪。 姜循手指放于唇边:“嘘。” 她就那样散着发,披上玲珑送来的月白外衫,走到灯台前,点燃灯烛。 -- 江鹭不愿多事。 循循 第30节 今夜打探到此为止,他抽身欲走。 简简看出他的去势,生气:“这里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给我留下!” 简简可不是花拳绣腿,她袖中甩出几把飞刀,江鹭不得不旋身去躲。 他躲开那几把飞刀时,简简从后又朝他腰间击来一掌。江鹭不愿伤人,朝后撤步。他立在墙头,身子后拧时,腰间忽然“咔擦”一声脆响。 简简的刀击中了他腰间一样物件,那物件朝下跌去。 与此同时,江鹭听到玲珑唤声:“娘子,你还好吧?” 明火耀天。 江鹭拧身侧肩那一瞬,看到明光火烛倏一下点亮,夜风徐徐,那扇被简简闭住的窗子,被从内推开。 姜循站在窗前,朝外探身,朝他望来。 她立在明明火光中,白衫雪肤,乌发朱唇,目光清清渺渺地仰望而来。 “咚——” 江鹭怀中掉下的东西,落到了姜循面前的窗台上。 二人同时一怔。 简简趁此,迈步上前,一把掀开郎君的蓑笠—— 玲珑:“啊,小……” “小世子”三字未说完,简简一声惨叫,被从墙头击下。 再望去,明月悬空,花木扶疏,墙头空无一人。 玲珑揉揉眼,怀疑鬼魅夜游。 而姜循伸手,捡起窗台上江鹭掉落的那样东西—— 白玉瓷瓶,轻轻掀开,药香清苦。 这是上好的“金疮药”。 专治各类皮外伤……比如江鹭的掌心,也比如姜循白日被阿娅推倒后砸到地上受伤的手臂。 姜循握紧白玉瓷瓶。 -- 恼而离开的江鹭行在寒风中,几次想回头,将自己的药瓶拿回来。 都怪段枫。 非说他受伤不断,掌心伤要好好上药,要随身带着药。 江鹭又恼自己看到明火就失神。 明火下只有一个姜循,他纵是不低头也知道是她,何必看那一眼? ……像是他千里奔赴只为她送药一样。 江鹭想反身取回自己的药。可那会惹得姜循嘲笑,还是算了。 -- 贼人离去后,府邸并不算太乱,侍女们也没有很慌。 玲珑发现夜闯者是江鹭,就不害怕了。 白日时娘子受了委屈,心情不好;夜里,世子就来探望娘子。 世子还给娘子送药。 世子真是……哎。 玲珑悄悄打量姜循,眼中的好奇快要溢出来了:江世子和她们娘子以前,到底是怎样啊?如今又算怎样啊? ……小世子想求和? 不好吧……娘子要当太子妃的。 玲珑这般纠结,欲言又止;简简则顶着一头乱发,从窗外爬进来,便萎靡不振地贴墙而坐。 平心而论,简简是一个小美人。肤白眸圆,面孔稚嫩,拉着脸坐在那里时,像一只无力愤懑的小猫。 简简咬着手指:那个夜闯者的武功真高。自己竟然拿不下……不甘心! 简简忍不住看向姜循——她怀疑姜循认识那个人,玲珑脸色才会那么奇怪。 但是,简简倔强,简简才不愿主动询问。 平时,姜循看到她这样,一定会逗弄戏耍,再告诉她答案。然而这一次—— 姜循握着那白玉瓷瓶,坐在床榻边,反反复复地看。 瓷瓶上尚带着郎君身上的气息,果然是兰草芳香。 姜循怔怔坐着,想到方才,床帏打斗时,他始终在后;开窗点烛时,他垂眸望来。 清风,明月,白鹭来。 他与自己夜里的噩梦全然不同。 他是过往幽暗地狱中的少许光华。 ……可他也落下凡尘了啊。 姜循忍不住托腮,乌浓睫毛一颤一颤。 玲珑见她放松慵懒,便凑过来说:“江世子千里迢迢,专程来送药给娘子啊。” 玲珑:“他八成是知道娘子手臂被打伤了,白日不好开口,夜里才来。他好在乎娘子啊。” 姜循心头一跳。 她握紧药瓶,慢条斯理:“也可能是,他是好人,见不得人被欺负。” 无论是阿猫阿狗,还是姜循,他都会忍不住。 他就是那般心软,才总被她…… 姜循怔怔想着,心间微有酥意。 但姜循很快敛神,吩咐简简:“去市井帮我查消息——查建康府,孔益,阿鲁国,这府邸的前主人的所有消息。不管真假,无论多离谱,消息全都传回来告诉我。” 她的友人不在,这些事只能先让简简去帮忙做了。 这些消息必有一个交错点,才能吸引江鹭。 姜循一手握紧药瓶,谁也别想夺走;一手转着自己的发丝,偏过脸思考。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要弄清楚江鹭在做什么,才能选择,合作或……兵刃。 听到姜循的吩咐,正不开心于自己武功弱的简简一愣,抬头。 玲珑睁大眼:……亏我以为你俩久别重逢旧情难却,正想着该不该劝你收敛呢。 索性醒了,姜循又琢磨起联合几个与自己有交情的大臣,让他们弹劾太子。 玲珑忍不住劝:“娘子既然与殿下是盟友,又为何不多忍耐一二,让殿下满意?” 姜循身子后仰,歪在榻上,仰望窗外悬着的明月:“忍辱负重固然博他好感,可博他好感,本就让我……不痛快呀。” 她今夜虽做了噩梦,此时却心情好极。 美人散着发,一边打哈欠,一边笑眯眯,歪脸撩目时,因其散漫而迷人:“我不吃亏,你忘了?” -- 夜气清凉,薄风吹开窗木。 同一时间,在屋中读书的段枫被冷风吹拂,咳得几乎喘不上气。 他扶着桌木,发着抖躬身去摸自己的药。他却突然一顿,侧过头,看向书架那边堆得齐整的格子—— 他的药还在,给江鹭的“金疮药”却不见了。 奇怪。 小世子从不关心他自己的伤,怎么把药拿走了? 第23章 天亮时,段枫趴在书桌上昏昏沉沉,被外面极轻的声音惊醒。 他从一堆书山后起身,囫囵出去,见书房外,江鹭刚放走一只信鸽。 日光微微,立在廊下的小世子金玉其身,昂昂清致,宛如小神仙。 段枫看得失神,想起一些过往…… 江鹭回头,对他解释:“我查到了一些线索,让手下帮我证实,再查一下曹生得罪的那家人流放到哪里,曹生一家人的坟墓在哪里。” 段枫听他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不觉点头。 他心中忐忑。 这些事让小世子一人忙活,实在…… 段枫:“我……” 江鹭平声静气:“段三哥,你好好读书。” 段枫:“……” 段枫瞥到清晨院落门口,小甲几个侍卫躲躲闪闪,听到世子让他读书,那几个侍卫全在偷笑。 段枫不觉长叹。 段枫:“小二郎啊,术业有专攻。二月春闱马上就来了,你真觉得我可以吗?” 江鹭疑惑侧头。 段枫委婉:“我上次摸书本,都是三五年前了……” 循循 第31节 他本意是想让江鹭放弃这个荒唐的想法,但是江鹭低头思量片刻后,说:“你只管好好读书。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江鹭目光清明,实在干净:“段三哥,我一定会让你进枢密院。” 段枫一口血堵在喉咙眼,只好一言不发,拖着残驱,回屋继续攻读。 -- 二月初,借着“二月节”的名号,太子在禁苑办宴庆节,邀君臣同乐。 禁苑当日,楼台悉以通草罗帛雕饰,宫人以百草斗戏。臣子与贵女入园,举目皆是杏花如绣,春容满野。 太子与姜循携手,招待诸位客人。 江鹭亦在进园的宾客间。 他听到身边的年轻臣子三言两语:“前几日听了些传言,说殿下与姜娘子不和。如今看来,尽是谣言啊。今日见殿下和姜娘子同行,郎才女貌,不外如是。” 另一臣子颔首:“是。我前两日也听家中妹妹说,太子专宠一个歌女……那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这世间,只有姜娘子这般女子,馥郁雍容,才堪未来的国母。” 江鹭抬眸,看向暮逊与姜循。 太子着冠服黄,姜循大袖晕裙。美人妆花钿,肤色白皙红润不见前几日的苍白,说话时发间灯球小晃,流光溢彩。 ……确实郎才女貌。 江鹭心间有异,回头看向说话的臣子。 那年轻臣子对上江鹭目光,反应过来这位是近来势盛的南康小世子,受宠若惊来见礼:“世子初来乍到,以前没来过这禁苑,不如让小臣介绍一番?” 江鹭垂眸温声:“多谢。” 臣子见他脾气甚好,心中一顿,不禁做起了攀上南康王府、从此飞黄腾达的美梦。 江鹭一时间被三四个臣子包围住,不禁怔一怔,无意识地朝后躲了躲。 -- 廊庑下日光渐躲入云后,姜循唇角轻轻翘一下。 一旁的太子看到她笑,以为她今日心情好,不觉跟着笑:“循循不怪我便好。” 他指的是他之前当众维护阿娅、落了姜循面子一事。 姜循睫毛一颤。 她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江鹭身上收回,回到太子身上:“我怎会怪殿下?殿下赤诚之心,是我之福。也是我不懂事,害殿下威望受损,被陛下与那些老臣敲打为难。” 闻言,暮逊面容微僵,却强笑,且与她深情。 毕竟他知道姜循虽帮他,却一点亏不肯吃。他既然要用她的“肆无忌惮”,便得强忍她的脾气。 姜循与暮逊的试探、应付、你来我往的交锋,早已不是一两日的事。 满园不是莺莺燕燕的争斗,便是臣子间的尔虞我诈。相比之下,一圈衣紫衣绿的年龄不一的男子中,只着珠白襕衫的江鹭,静立人后,有种鹤立鸡群的皎皎高贵美。 可小世子不觉得自己高贵,小世子非要下凡来。此时,江鹭不太习惯人多,却不得不应付众人。他一本正经,却随着周围人多,耳尖无端泛红。 好看又好玩。 姜循又瞥了两眼。 玲珑在旁干咳,姜循乜她一眼:“口干了?” 太子的目光跟着望过来。 玲珑干笑,正要找借口回话,却目光一凝,看到一个异域妆容的侍女奔到暮逊另一边,和暮逊耳语两句话。 暮逊听完后,扭头看向姜循,斟酌道:“循循……” 姜循眼波微转:“小黄鹂有事找你,我懂。殿下自管去吧,这里有我在。” 暮逊纵是皮厚,此时在美人戏谑了然的眼神下,也几多窘然。 暮逊气弱:“不是阿娅……是些应酬。循循稍待片刻即可,今日,我总不会抛下循循顾他人的。” 姜循挑眉。 她半开玩笑:“那我等殿下一会儿回来,与我手谈两局?” 美人冰如霜的眉眼中染一抹俏皮的笑,颇让暮逊受用。 暮逊轻轻捏一下她的手,低笑戏谑两句,才跟着异族侍女转身离开。 姜循的目光飘移开,发现臣子所在的宴席边,江鹭失去了踪迹。 太子走后,玲珑时时观察娘子,此时她跟在姜循身后支吾:“娘子……” “等等,”姜循语气微异,“她怎么来了?” 玲珑顺着姜循的目光看到来人,心里一咯噔。 -- 姜循看到的,是一位温婉如画的白衫罗裙美人。 一池碧湖边,美人搭着半臂,身段窈窕风流,发髻斜挽,跟在一位同样清丽、妆容却精致许多的少女身后。 周遭宫人遇到少女,纷纷行礼。 少女点梅妆,戴珠冠,系郁金长裙。在宫人的簇拥下,她黑眸四顾,好奇地打量四周。 那少女,是如今宫中唯一未曾出嫁的公主,长乐公主。 而与她携手游园的芬芳美人,则是……杜嫣容。 -- 姜循盯着杜嫣容,凉凉道:“她不是在家中读书不肯出门吗?怎么今日出来了?” 一旁路过的某贵女听到姜循的话,噗嗤笑出。 姜循侧脸看去。 姜循淡而冷:“笑什么?” 那贵女顶着姜循清泠泠的目光,不觉羞红了脸:“杜娘子这事,我也是听人说的。据说,江小世子来东京,是来相看未来世子妃的。杜娘子……就是南康王看中的未来世子妃。 “杜娘子再是不愿出门,今日小世子难得在,她也该出门了吧?” 玲珑瞬间感觉到姜循握她手腕的力道加重。 一旁宫人是太子留下来照应姜循的,此时也跟上:“是我们殿下听说了南康王府与杜家的意向,才在今日给杜家发了请帖,请杜娘子一定来。” 姜循眼中写了几个字:多管闲事。 宫人知道姜循不喜杜嫣容,笨拙道:“杜娘子并不知道她来做什么的。” 姜循垂眸:“她是什么样的七窍玲珑心,怎可能不知呢?” 姜循又去盯远处杜嫣容,目光幽幽凉凉。 那一处,杜嫣容似感觉到注视,抬眸,隔着距离,看到了姜循。 杜嫣容如同没看到一般,清清淡淡地撇开目光。 -- 长乐公主感觉到好友的异常:“怎么了?” 杜嫣容垂眼微笑,柔声细语:“一只野猫在张牙舞爪罢了。” 长乐公主蹙眉:“嗯?” 长乐公主没听懂杜嫣容的言外之意,却早已学会不追究。此时,小公主眨着眼:“对了嫣容,你一会儿要去哪里……咳咳,见那位世子啊?” 她二七芳华,年纪尚小,对男女情事充满好奇,谈起来时,又不禁满面羞红心跳慌乱。 而杜嫣容年长她几岁,说话倒仍是轻轻柔柔的:“雨花台。” -- 杏花掠地,画楼边的流水晃起涟漪,原是几个贵女相携,在击水玩儿。 莺燕笑声后的粉墙下,玲珑低呼:“疼疼疼……” 姜循陡然松手。 玲珑低头,无奈:手都要被娘子掐紫了。 但是她抬头看到姜循冷寒的目光,又大气不敢出了。 在东京诸贵女中,姜循是独一份的胆大妄为。姜循不只妄为,还十分聪敏。玲珑在跟随姜循前,便知道姜二娘子在东京贵女圈,战无不胜,世人惊羡。 唯一与姜循不睦的人,便是杜娘子杜嫣容。 据说二女自小便互看不顺眼。 二人斗法多年。一者趾高气扬,一者温温柔柔;一者坏在明面上,一者擅于暗中用计……玲珑虽然从来看不出杜娘子那般温婉之人怎可能使坏,但姜循那般说,玲珑便跟着半信半疑。 好在姜循这几年身上发生了许多事,顾不上东京贵女圈一些琐事;而杜嫣容这几年潜心于家,很少出府。二人这几年才平安无事。 而今杜娘子一出府,便是要与江小世子相看。 玲珑苦下脸,偷看姜循脸色:怎就是小世子呢? 这不是……白白激起娘子的胜负欲吗? 娘子本已放下江小世子,专心图谋太子殿下。可一旦被杜娘子激到…… 玲珑茫茫然地想:一个太子不够,一个张指挥使不够,一个藏在暗处的娘子的好友不够,如果再来一个江鹭…… 娘子应付得过来吗?! 不等玲珑想到劝说的话,姜循已经与旁边的贵女三言两语套好了话。 姜循到一席后,借笔写了一张纸条,塞入玲珑手中。 姜循在玲珑耳边,如此那般地交代一番。 玲珑瞪大眼。 姜循睥睨:“去吧。” -- 姜循幽静地看着玲珑混入人群中,带着她的纸条,去找江鹭。 循循 第32节 她不是要与江鹭如何。 她躲江鹭都来不及。 可他昨日还送药给她,今日就要与杜嫣容相看。 荒唐! ……而只要想到那二人交好、成亲,躲在背后还有着共同语言—— 一起说姜循的坏话。 ……姜循咽不下这口气。 姜循绝不可能允许那二人成就好事。 -- 此时,江鹭好不容易摆脱群臣与贵女,在宫道间行走。 天幕昏昏,阴云密布,天上偶传几声雷鸣。 江鹭过一宫墙时,忽见三两个老臣相携而出。 江鹭转身便要躲开,但他五感敏锐,他垂下的余光,见到一个老臣发现了他,脸色一下子惨变。 -- 江鹭认出了这个人—— 他不知此人如今身份,但是两年前,此人去过凉城,做过监军。 那老臣不认识南康王府小世子。 但是当年的凉城中……他也许见过江鹭。 -- 晴天霹雳,江鹭怔在原地,一层细细密密的凉意顺着脊椎攀爬。 今日与宴的大臣非尊即贵。当年凉城一个监军,今日已不知居何高位。 孔家,曹生,目前还不知身份的老臣……他越来越意识到,当年凉城事牵扯的人越多,越是比他想象的更复杂。 -- 几个老臣相携着回席,其中包括那个见到江鹭便色变的臣子。 江鹭悄然随后。 前方,一个侍女笨手笨脚地撞到江鹭身上。 侍女恐慌:“对不起对不起……” 江鹭正在跟人,本要避开侍女,一张纸条,不露痕迹地从侍女手中,到了他手里。 江鹭恍惚中,低下头。 侍女朝他眨巴着眼睛:……是姜循的侍女,玲珑。 -- 狭小的宫道上,玲珑焦心如焚。 江鹭打开纸条。 纸条上写了三个字:雨花台。 玲珑硬着头皮说姜循教她的话:“我们娘子担心你不了解东京,被太子骗,被贵女们骗。她忧心你,急得掉眼泪……” 玲珑心里嘀咕:小世子会信这种胡说八道? 江鹭凉凉瞥她一眼。 玲珑虽讪讪,却也被俊美郎君浓长睫毛下望来的这一眼所惊艳。 ……不怪娘子方才走神。 -- 天公不作美,天色更阴。 江鹭揉碎字条,继续跟人。 她嘴里没一句实话,她做梦吧。 他有大事要谋,绝不可能和她私会。 她没有心,他也不会为她所惑。 第24章 一更 江鹭认识那位老臣。 他回到席间,那位老臣目光冷不丁与江鹭对视,带着几分审视、疑惑。 老臣却没有上前与江鹭搭话,江鹭平静如常。 坐在贵女席间的姜循在得到玲珑耳语后,发现小世子去而复返。姜循朝贵女这边望,见杜嫣容与长乐公主都不在,恐怕那二人正是去“雨花台”和世子相看去了。 但是奇怪。 姜循知道但凡自己给出“雨花台”的讯息,江鹭便一定因为不想见她的缘故而去避免。可难道江鹭来禁苑,他不知道他自己是来与佳人相看的? 就算有姜循搅局,他也不至于回来得这么快吧? 除非……事情有了其他变故。 姜循心中这样想,慢悠悠地饮了一盏葡萄酿。 酒液微酸,她蹙了一下眉。 而就是她思忖的片刻,她再偷看时,便发现江鹭又不见了。 姜循:“……” 不对劲。 青帐飞扬,贵女嬉笑轻语。 坐在人旁的姜循静静饮了这盏酒,侧过脸望向玲珑。玲珑立即懂事低头,答复自己方才与江鹭见面的细节。 -- 江鹭这一方再次离席,依然是那位老臣的缘故。 他在席间借周围臣子的交谈,知道了那老臣如今身份。而他喝盏酒的功夫,便发现那老臣偷偷溜走了。 琉璃盏中葡萄酿色浓味酸,江鹭喝得面不改色。 天上雷鸣再低低轰一声的时候,众大臣抬头看天;江鹭饮完酒,起身退席。 雨季将来。 雷鸣声让人心生恍惚,让江鹭不由得想起两年前那位老臣的慈善面目—— 老臣名唤章淞。 两年前,章淞只是礼部一个郎中,调往凉城做监军。 章淞年过半百,虽是监军,却对军务不闻不问,整日坐着喝茶听曲,活赛神仙。程段二家的年轻郎君们调皮,想戏耍这个监军,被段老将军拦住。 段老将军说:“凉城艰苦,章淞在东京被人排挤来咱们这里,水土不服,那么大年纪的人了,你们要包容些。” 有年轻的郎君不服气,质疑:“小世子也是从繁华地方来的,怎么不像他那么麻烦?” 彼时年少的世子安静寡言地坐于廊后,不参与他们的嬉笑、吵闹。 沙扬鹰飞,天高云阔。小世子抬头凝望天上飞过的鹰隼,知道自己不属于凉城—— 他只是被爹偷偷送去凉城的。南康王生气他为一爱撒谎的小娘子而萎靡不振,气怒他的不堪重用。南康王要他长大,要他在战场上“练心”。 荒野大漠必将教会世子成长,腥风血雨将铸造世子一颗千锤百炼、如水沉着、如冰冷酷的心。铁血战场会磨炼世子,教会世子何谓“不动心”。 世子不会永远待在凉城。辽阔大漠不是他的家,秦淮水畔才是他的归处。 那时候,谁会料到以后的事? 江鹭怎会料到—— 凉城武将和阿鲁国王共陨火海,凉城分割于阿鲁国,大魏与阿鲁国结为“兄弟盟国”。边关百姓远走他乡,沦为游民;边关故友皆亡,死不瞑目。 章淞回到东京,一跃成为礼部侍郎。 这位礼部侍郎主持此年的春闱,成为这一年的“主考官”,将作为登科学子的“座师”,桃李天下。 这位年过六旬的老臣多喝了两盏酒,意外发现自己曾经在凉城见过南康小世子。 章淞坐立不安,几息便走;又有几位大臣离席,江鹭片刻后,亦寻借口随大流离席。 -- 章淞用了“醒酒”的借口,支走所有服侍的宫人,在一静谧宫舍中坐立不安。 他知道南康王小世子代父来京,为太子祝寿。 但他不知道,南康小世子江鹭,和他两年前在凉城程段两位老将军麾下的一位小将,长得一模一样。 那小将并不显山露水,可眉目端华宛如小神仙。没有人会错认容色过人的郎君,于是章淞见江鹭第一眼就胆寒,快速将江鹭与两年前的凉城事变联系在一起。 这可不好。 当年的人应该死光了才对。 所有人死光了,章淞才能心安理得地当好礼部侍郎,在东京过得风生水起。如果有凉城的“死人”想翻案,想查真相,今日许多人的平静日子都要没了。 何况那个“死人”是南康小世子。 南康王势力不小,小世子位尊至极,想要查的东西,旁人很难拦住。 不行,不能让江鹭翻出当年的事。 章淞在宫舍中徘徊数圈后,下定决心,悬腕握笔,俯于桌案前,开始书写一封弹劾—— 循循 第33节 弹劾南康王府,弹劾南康小世子。他要编造严重的罪名,譬如“圈地”,譬如“贪腐”,譬如“叛国”…… 但是他又生怕这些罪名过于无稽,反而为自己招惹祸事。于是写了一半,章淞又持笔凝滞。 章淞喃喃自语:“若是小世子死得人不知鬼不觉就好了……” 身后传来年轻而清寂的郎君声音:“怎么死得人不知鬼不觉?派杀手,遣刺客?还是想办法放一把火,烧死他?” 章淞猛地回头,看到横梁上跳下一位郎君。 那人风神秀慧,眸若点漆,金玉其身。 章淞脸上肌肉颤抖,反应过来后瞬间要张口呼救,却见江鹭手一抬,一股劲力朝自己冲撞而来。 章淞被冲得撞到檀木桌边,一口气喘不上来,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朝他走来的江鹭。 江鹭扣住了他脖颈,垂下眼看他:“我有几句话和你说,章侍郎莫要大呼小叫,否则……我也很想杀你。” 未及弱冠的小世子说话平静面皮文弱,只是扣着他咽喉的手用力。江鹭就那么看过去,章淞才恍恍惚惚想起来: 南康王也是军功累累啊。南康王的儿子,功夫又岂会差? 章淞目光浑浊,闷闷点了头。 -- 章淞哑穴被解开。 他是六旬老人,心里知道喊救命没用,宫人救他可能不如世子杀他更快。 但他想他未必危险——这是禁苑,这是太子的宴席上。江鹭岂敢杀人? 章淞慢慢平静下来,沙哑着声音:“真没想到,南康王不把你留在江南杀海寇,反而把你送去凉城。南康王不会和边北大军有什么交易吧?朝廷最忌讳这些武将勾结了。” 他暗自威胁江鹭。 江鹭却不在意。 江鹭看着桌上笔墨未干的弹劾书,若有所思:“凉城和谈果然有诈,是吗?” 章淞立即:“谁说的?!朝政大务,岂容你黄口小儿胡乱揣测?!” 江鹭置若罔闻:“害死将士们的人,凉城烧的那把火,有你一份力?” 章淞:“胡言乱语!他们自己失误,引敌寇入城,最后和敌人同归于尽……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介文臣,那些打仗的武夫又从来不信任我,我能做什么?” 他慷慨激昂掷地有声,腰杆重新挺直。可惜他年事已高,面孔已经涨红,却还是佝偻着背。 章淞:“老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小世子,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也想误会,我还给了你机会,”江鹭看他,“我在梁上等了半天,你开始写一封弹劾书。你写到一半便苦闷,觉得弹劾作用不大。章侍郎,你想要我死。只要我死了,就没有人去查那些事了,对不对?” 章淞嘲弄嗤笑。 他道:“那你错了——我背后的人,是太子殿下。凉城事没有冤屈!当年太子靠着此桩事获得圣心,打压了大皇子……太子殿下是胜利者,你想和太子为敌?” 江鹭睫毛轻轻一颤。 但他很冷静。 正如他爹希望的那样,他确实在战场上磨砺出了“不动心”。 唯有不动心,方可眼观八方,永立不败之地。无数故人的血肉换来他的醒悟,他哪有资格冲动易怒,被章淞轻易所激呢? 当年事—— 大皇子本就主和,凉城也做好了和阿鲁国联姻的准备。但是那场火依然烧下来了。 那场火后,大魏兵力半颓,当朝太子殿下向上奏疏,提议献出凉城,好平息阿鲁国的怒火。 章淞开始游说,说自己的不容易,说朝堂这碗水的浑浊,说凉城当年事的不重要:“……小世子,如我猜的不错,你当年隐姓埋名到凉城,便是不希望世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真实身份太敏感,你不适合碰凉城。大魏和阿鲁国和谈,是两国大事,你不要为一己之私,害两国百姓一起受难……” 江鹭忽而抬头。 江鹭道:“不,你不是太子殿下的人。” 章淞:“我怎么不是?” 江鹭:“你若是太子殿下的人,当你发现我以前出现在当年凉城中,你的第一反应,会是向太子汇报告密,让太子想办法解决我这个难题。我是南康世子,我的身份对你来说很棘手,只有太子有法子对付我。 “但你没有禀告太子。你试图用自己的手段解决我。 “你虽不是太子殿下的人,但你一定是当年凉城事的得益者。你一定踩着尸骨向上爬,不然——你不会这么畏惧我,不会我一出现,你就知道我在查什么。 “章淞,你心中有鬼。” 江鹭一边说,一边抬起眼睛。 章淞几次试图插话,都打断不了。章淞最后面色难看,望着江鹭抬起来的眼睛。那是怎样的眼神—— 一汪静水被滴入一滴血,血水汩汩沸腾,一点点晕染整双眼睛,平静被狂烈压住,疯狂的情绪向上溢出,流出水面…… “砰!” 章淞喉咙再次被掐住。 他碰倒了桌上的酒壶,酒水淅淅沥沥沿着桌木流,老臣的腰磕在桌木边缘快要断裂。但更害怕的,是脖颈上的威胁。因江鹭在一点点收力,分明要掐死他! 江鹭:“说。” 章淞:“说、说、说什么?” 江鹭:“同伙有谁,你做过些什么,你怎么得到的今天位置,你为什么不敢让我查。你因何而做贼心虚,因何而面目狰狞惹人厌恶——” 他一声声质问,分明语气平淡,眼中的火却烧得章淞战兢、惶然…… -- 席上人来人去,都不太引人注意。 姜循亦离开了此处。 雨花台中,湖畔凉亭中,纱幔飞扬,有二女相携,窃窃私语。 二女正轻笑,忽听到慵懒而挑衅的女声:“看来今日的宴不得人喜欢,公主殿下躲懒也罢,连杜娘子这样八面玲珑的美人都要躲开啊。” 说话的长乐公主一僵——她听出了来人的声音。 她偷看一旁的美人。 杜嫣容倒很淡定,转身回眸,含笑望着来人。 长乐公主暮灵竹,便也鼓起勇气随杜嫣容一同转身,小声唤人:“姜姐姐。” 姜循还没有嫁给太子,公主不能称“嫂嫂”。公主自小便怵这位未来的美人嫂嫂。 可今日暮灵竹也不是太怕——毕竟,她旁边有杜嫣容。 杜嫣容一贯温婉有礼,未来太子妃带着侍从们大摇大摆地来到雨花台,她面色如常。 杜嫣容婉婉道:“循循,好久不见。上次见你,你似乎正被你爹赶出家门,落魄得很。” 杜嫣容语调轻柔,说话内容却如此,立即遭来玲珑的瞪视,以及暮灵竹的深吸一口气,惊恐看她。 缓步入亭的姜循面不改色,目光轻飘飘落在美人身上:“确实好久不见。上次见杜娘子,杜娘子刚捉到未婚夫上青楼,好不热闹……” 她关心地询问:“杜娘子与你那未婚夫,何时成亲呀?” 暮灵竹自然维护好友,在旁干笑:“姜姐姐好喜欢开玩笑——嫣容早就和那家退亲了呀。嫣容这两年在家读书,我上次刚和姜姐姐说过……” 姜循故作吃惊:“杜娘子,该不会被男子伤了心,就此萎靡不振了吧?再不就是书中有佳婿良人,才让你沉溺至此?” 杜嫣容保持微笑,侧过脸与一旁的小公主闲话:“前几日,你与我说,太子殿下为了一个歌女,不顾姜太傅的面子,打了姜娘子的脸……听说姜娘子气病了?” 姜循发间灯球小晃:“杜娘子,我身体好得很。” 杜嫣容将她上下望一眼,温和:“那也要当心日后,不可掉以轻心。” 一旁的暮灵竹听她二人有来有往有说有笑,却快要被惊得窒息而亡。 偏姜循不放过小公主。 姜循关心询问:“殿下怎么脸色不好?是病了吗?” 风有些凉,暮灵竹一颤:“没、没有……” 姜循顺势:“那便是累了。我陪殿下一起歇一会儿吧……杜娘子也一起吗?” 杜嫣容静静看着姜循。 杜嫣容再抬起眼,看向凉亭下等候的那些宫女、侍卫,尽是簇拥姜循而来。 杜嫣容几乎确定姜循是来搅自己“相看”局的。 但姜循脸皮厚起来时,谁又能把她赶走呢? 杜嫣容温声:“一起吧。” 暮灵竹担忧地看向杜嫣容,欲言又止。 ……南康世子过来见杜嫣容的话,姜循在旁不走,这场面,是不是过于热闹了些? -- 章淞那一边,气氛如拔弩,已紧张至极。 章淞到底有些气节,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自己慌乱缘故。他更笃定小世子虚张声势,总会有人发现不对劲,过来找他…… 江鹭低头:“章侍郎,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杀你?” 章淞眼皮一跳。 江鹭:“但我今日,是必杀你的。” 章淞嗤笑。 江鹭:“你知道了我在两年前待过凉城,你猜到我为查真相而来,你想把南康王府扯进乱局让我投鼠忌器不敢动手……你认出了我,我本就是要杀你的。” 章淞脸色开始变了。 他听到沉重的“咔擦”声。 那是他的老骨头被捏动的声音,巨大的沉痛却让他叫不出声,只目眦欲裂,眼神重新恐惧起来。 他看江鹭俯下脸,染着寒意的双眸却带出一丝笑。那笑意像是火在冰上焚烧。 循循 第34节 章淞汗水模糊双眼,听到江鹭说: “我必杀你,你不用为你自己求情。但是你想你的家人,子女孙辈,亲朋好友,家中九族……全都因为你此时不肯多说一字,而死于我手吗? “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人——你是担心我武力不够,还是觉得我身份不够呢?我碾压你如同碾压蝼蚁,你要试试吗?” 许久的沉寂,屋舍中老人呼吸变得沉重起来。 老人艰难无比:“你到底要什么?” 江鹭:“说出点有用的东西……说一点,就换一条人命,如何?” 章淞:“你、你疯了!你是南康世子,你不能这样,你会得到报应……” 江鹭偏过脸。 窗外有一道电光划破,照亮屋中青年郎君的眉眼。 江鹭轻声:“要报你先报。章侍郎—— “想好是一人独死,还是带着亲朋好友一起下黄泉了吗?” -- 电光划亮天空。 坐在雨花台凉亭中的三女,一同抬头看去。 暮灵竹拢着手臂,轻声打破这尴尬气氛:“快要下雨了呀。” 姜循饶有兴致:“我喜爱和杜娘子一起赏雨。玲珑,再端壶茶。” “不必了。”杜嫣容起身。 杜嫣容看看天色,再看看死赖在这里的姜循。 她心中浮起一些疑惑,却归结于姜循大概只是看自己不痛快罢了。 可天快要下雨了,江世子却迟迟不来……大约是被什么事绊住,不会来了吧。 杜嫣容不想与姜循相看两生厌,便含笑:“我另有要事,先行告退。” 她转身走下凉亭,暮灵竹犹豫一下,红着脸向姜循告别,转身去追自己的好友。 -- 在那燥热的宫舍中,章淞已经扛不住江鹭的逼迫。 他痛哭流涕,并为自己而不平:“……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借着那事,说了些陛下爱听的话而已…… “凉城不能再打胜仗了啊。没有粮草了,没有军费了,满朝君臣都不想打仗了啊……我、我只是说,程段二家把阿鲁国王引入城中,包藏祸心,想要借机开战,裹挟大魏继续打仗。” 江鹭手上青筋跳动:“是你向朝廷进谗言,要边将诸将士被灭门……” 章淞辩解:“那是程段两家罪有应得,谁知道他们把阿鲁国王引入城中,是不是就是要杀人,却阴错阳差……啊!” 他发出一声惨叫,但尚未被屋外人听到,哑穴就再次被点上了。 章淞痛得双股战战,冷汗淋淋。 当哑穴再次被打开时,他忽有灵感:“是写《古今将军论》的书生!他就是那么写的,我只是搬用他的话而已……” 章淞为了求生,口不择言:“对、对!是他,他才是一切祸源!” 江鹭面无表情,他见章淞再说不出有用的,匕首翻出,就要一击刺向此人眼睛。 电光火石之间,章淞为求生而声音粗嘎:“他活着!曹生还活着,我告诉你曹生现在在哪里——” 雪白森寒的匕首,停留在章淞眼前一寸位置。 -- “轰——” 闷雷终于打下,雨水细细密密落了下来。 姜循在杜嫣容走后,又等了一会儿,便也打算离开此处。她想太子应该忙完了,她应该与太子讨论一些政务了—— 章淞主持春闱,章淞却既不是太子的人,也不是旧皇子那一派的人。她和太子应该都想让自己的人进入合适的位置,也许二人可以商量如何来做。 雨水淅淅沥沥。 姜循凝望着天地间的茫茫雨帘,无奈地发现自己被困在雨花台中了。 -- “啪啦——” 雨水顺着廊庑、檐柱低落,整片禁苑,被罩在迷雾中。 在逼仄狭长的宫道上,江鹭静静地走着。 袖中手掌再次渗血,密密的血顺着掌心蜿蜒,溅上被雨水打湿的袍袖。 宫人们皆去躲雨,此条长道只有江鹭一人独行。 他浑浑噩噩地行于这空茫烟雨。 江鹭脑海中,一时浮现章淞惨然扭曲模样,听到章淞临死前的张狂: “我有什么法子?我有什么法子!朝廷局势混乱,我被排挤出东京,前途要毁了。如果我做不出些成就,我再也回不了东京了!我要回东京,我要回朝堂,我手无缚鸡之力,在凉城根本没有功绩。 “我只能一遍遍地写折子,一次次地将罪孽推到程段两家身上,推到那些将士身上……他们要是没有错,我就要一辈子留在凉城。他们必须有错! “他们必须包藏祸心,必须想开战,必须要和朝廷大政对着来。曹生的《古今将军论》说的很清楚了——像他们这种将士,他们要的是战争,不是和平。 “我没有错!” 章淞狂笑:“江鹭,东京这潭浑水,不是你能淌的。你这样清高的小郎君,注定被淹死在这里。我在黄泉下等着你——” 江鹭脑海中,又光影流离,影影绰绰,他昏昏沉沉地看到凉城那场烧尽一切的大火。 他也许有错。 当日他应该留在凉城中,和众儿郎一起接见阿鲁国王。如果他坚持留下,他起码会知道那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将士们为何与进城的阿鲁国战士兵戈相向,他们为什么一起死在火中,城门又是谁开的…… 他可能有错。 他不该沉溺于儿女私情,不该总在自问阿宁背叛的原因,不该身在战局,却没注意到危险已至。 他必然有错。 他拼命地救人而救不得,顽固地忤逆爹爹来到东京……黄昏已至,他是为什么而活着,又如何分得清孰敌孰友? -- 大雨滂沱,江鹭走得笔直。 他思绪凌乱,视野晦暗中看到蔓延火海,看到火海中无数人回首望着他笑。 他勉强分清现实与虚妄,勉强分出一缕意识,思考自己何去何从—— 在这时,他想起一个叫“雨花台”的地名。 他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记住这个地名,但他呼吸艰难心神恍惚,只记得这一个名字。 他在雨中不知走了多久,道路转弯,视野变扩。几棵树木秀润挺拔,其后茫茫雨海中,孤零零伫着一处亭子—— 宫人侍卫们在树荫下躲雨;凉亭四角青帐微悬,一盏灯明,有一美人坐于石桌边,托腮闭目,凝神思量。 江鹭清炯死寂的眼睛慢慢回神。 他见到那美人被身边侍女提醒,睁开了眼,站起身—— 天地间雾濛濛,只有她在路尽头,盈盈长立,面容模糊。 -- 黄昏雨下,江鹭掀起乌浓的睫毛,任由幻象与现实在眼前交错后湮灭。 火海消失,城墙坍塌,灰烬中燃烧的男女们销影失形。 “雨花台”变得清晰。 故友淹没在火海中,而更久远之前,他是因为姜循,而前去凉城,遭遇一切的。 是了。 因为玲珑给了他一张写有“雨花台”的字条,因为玲珑不停地说姜循如何如何……江鹭急着追章淞,脑海中只留下了“雨花台”三字。他在难熬中,才只记得要去“雨花台”。 荒唐。 -- 一切的起点是她。 就如一切的终点亦是她。 此时雨雾相连,绵密不息,阴冷的雨间凉气弥漫周身。二人隔雨相望,云遮雾绕往日流逝,江鹭走在雨中如同踩着血水踏着尸骨,一步步朝她走去—— 他看不到她的真心,但他依然被她所惑。 是深渊或是光明,是泥沼或是红尘,他一脚踏入。 第25章 二更 姜循立在“雨花台”的凉亭中,几分惊讶地看着冒雨而来、袍袖尽湿的江鹭。 她目光几闪。 她以为经过自己的搅局,江鹭应该忘却了“雨花台”。怎么,难道未曾蒙面的杜娘子魅力那么大,在他心中胜过姜循的可恨? 姜循幽静的眸中,浮现一些冰凉审视。 她维持着这冷漠模样,与玲珑一同站在凉亭中,看那些宫人与侍卫惊讶地向江鹭请安—— “世子怎么没有带伞,没有带仆从?” “世子走快些,别淋湿了……” 宫人们伶俐,谁不知道南康世子是最近东京的红人,太子新交好的大人物?他们纷纷想卖世子一个好,但是他们的眼睛瞄上,看到站在亭中的姜娘子,便陷入了为难—— 那可是未来的太子妃。 循循 第35节 未来的太子妃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莫非要看着世子这样淋雨吗? 可是太子妃其实也不好热忱,毕竟男女有防,人多眼杂…… 众人迟疑间,江鹭人已站到了凉亭石阶下。淅沥的雨水敲打在青台绿渍上,纱幔边缘湿漉漉地拖曳在地,他抬起头,看向凉亭中的姜循。 ……依然是那副讨嫌的无情的嘴脸。 与记忆中恬静慧黠的阿宁截然不同。 但是此刻江鹭想起阿宁,便会想起埋骨于凉城的将士们,心间涌上不间断的痛意;而面对姜循这翻脸不认的娘子,他心中竟浮起一些自虐般的快意。 江鹭逼着自己不去沉溺旧事,而来解决眼前麻烦事。他便当着姜循这不欢迎他的嘴脸,拾级而上。 树荫下那些躲雨的宫人,松了口气。 姜循身后的玲珑则悬起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盯着小世子,恨不得出口劝世子离开,不要招惹她家娘子。玲珑同时希望姜循不要心软,毕竟这是太子地盘,有些流言还是避免的好…… 姜循下巴微抬。 她果然不会心软。 她盯着江鹭,眼中如同没看见江鹭淋雨的狼狈,张口便是冷酷的话:“男女授受不亲,我在此处等殿下,世子去别处吧……” 下方那些侍卫听到了姜循的话,既为姜娘子的觉悟而赞许点头,又有些同情可怜的世子。 而江鹭背着他们,站在台阶上仰脸看姜循。他极轻地说了两个字,打断姜循的喋喋不休,也不被那些侍卫听到—— “还债。” 恰时雷声起,他的声音和雷鸣混在一处。 玲珑瞪大眼,茫然又吃惊。 江鹭走过了石阶,踩上了凉亭砖地。 湿薄的袍袖勾勒青年劲瘦腰身,姜循目光忍不住下垂瞥一眼。而他浑然不知,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姜循,声音清而哑,平静地重复:“姜循,还一部分债。” 姜循垂眼—— 这是属于她与他心知肚明的暗语。 他说过她欠他,但他曾经不要她还,今日却淋着雨走上方阶。而他这副模样,需要她帮助的事儿,已然非常明显——躲雨。 他今日身上必然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众人余光所见,一盏昏灯下,姜循语调不变,流利非常地将话转了个方向: “……虽授受不亲,但孟子有言,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世子是殿下的客人,我在此等候殿下,岂能对世子视而不见呢? “请世子入座,和我手谈一局,我们一起等殿下吧。” 亭下众人不禁赞姜娘子的信手拈来、口若悬河,亭上玲珑轻轻叹口气。 江鹭一言不发,撩摆入座。 -- 雨落下时,禁苑门口巷子深处,有几人围在院门口,似正发生一些争执。 立在门口的佳人亭亭玉立,面色却窘红。对面嬷嬷的为难让她羞愧,她支吾半晌,眸心湿润似有泪意。 对面嬷嬷见她这样,更是疑心变重,心里也生出些不耐:“……哭什么?老奴可曾说什么重话?这位娘子,今日的庆宴是太子着人办的,往来宾客皆有数,岂能放一些说不清来历的人进去?这要是出了事,太子殿下责怪下来,老奴可得赔命。” 佳人垂头饮泪。 她身边的侍女都要比她有底气些,叉着腰骂那嬷嬷:“什么叫说不清来历?我们都说了好多遍了,我家娘子是姜太傅府上的大娘子。你们未来的太子妃娘娘,还要叫我们娘子一声‘姐姐’呢。我们只不过忘带请帖而已,这算什么要紧事?你们不信,把二娘子叫出来问问不就好了。” 嬷嬷嗤笑:“你算什么人,姜娘子又是什么人?” 那侍女气得不行,只好道:“那你把玲珑叫出来,她也认识我……” 嬷嬷声音抬高:“玲珑娘子是姜娘子身边的人,岂是说出来就出来的?劝你们不要在这里闹事,我看你们是女儿家,给你们脸面,不叫侍卫来哄你们。你们若是再不识抬举,休怪我不客气。” 侍女跳起来。 她受不了这种委屈,正要指着嬷嬷鼻子骂,她那服侍的娘子却偏过身,扯住她衣袖,哀求地唤一声:“绿露,算了。要不你再去咱们马车上,找一找请帖吧?” 不错,这劝说侍女、声音轻轻柔柔的女子,正是姜家大娘子,姜循的姐姐,姜芜。 “二月节”有庆,作为姜循的姐姐,姜芜也收到了请帖。姜芜犹豫许久,在侍女的撺掇下,终于踏出府门,想与东京的贵女们交际一二。 但是她们还没踏入禁苑的门,便找不到请帖了。守在门口的嬷嬷难说话,无论姜芜怎么说自己是姜循的姐姐,对方也不信—— 是啊。 姜循何其高贵端庄,谁会信她的姐姐,懦弱卑微,虽是姜太傅的亲生女,十年的成长环境,已经让她和“贵女”二字毫无干系。 姜芜身在东京。 但除了刚来东京的那一年,有贵女好奇邀约;这两年她躲在府中服侍生病的母亲,东京贵女们也不再搭理她了。 此时,那侍女被姜芜所劝,气冲冲地回马车上找请帖,而立在原处,姜芜低着头,忍着羞耻,接受那嬷嬷的审视。 雨水斜落于身,打湿她半张脸。 嬷嬷指桑骂槐:“如今这世道,骗子可真多。随便什么人,都说自己贵不可言,要参加太子的宴请……” 姜芜袖中手指冰凉,蜷缩。 一道清冷寒寂的男声自后响起:“大娘子在这里做什么?” 姜芜后背一僵,她猛地回身,朝身后望去—— 青色纱袍的郎君持伞而来,身后跟着小厮。乌黑大伞遮住来人面容,只看到郎君俊冷的下巴,窄瘦的腰身,腰下所悬的辟金。 他大袖翩然,于雨中行走,看着很慢,但几步就到了近前,伞朝上抬了抬。 他看向的是楚楚动人、颊畔沾雨的姜芜。 门口嬷嬷们看到的,则是他清姿玉容,宛如雪飞。 这位人物,谁不识得? 那说闲话的嬷嬷当即陪着笑脸迎上:“张指挥使,您来了?许久不见,老奴以为您今日不来,这园中的娘子们,岂不失落?” 旁边有侍卫原本闲看嬷嬷和姜芜这边的闹剧,此时也走上前,向来人行礼:“指挥使从陈留回京了吗?属下这就去通知殿下,让殿下为您洗尘。” 来人是张寂,东京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掌管禁军,是太子殿下身边的红人。 张寂对嬷嬷和侍卫的话置若罔闻,他撑伞长立,乌黑冷淡的眸子俯下,只盯着姜芜。 姜芜垂头轻声:“……我弄丢了请帖。” 张寂不言语。 一旁的嬷嬷察言观色,立刻道:“这是什么话?哪有没帖子就不让进的道理?姜家大娘子,你若早说你是姜二娘子的姐姐,老奴哪里敢拦你?” 姜芜面如玉雪,瞧见那嬷嬷哀求她的眼神,她没说什么。 张寂道:“走吧。” 黑色伞面微斜,悬在姜芜头顶。 姜芜抬起脸,看到他漆黑的眼睛,心神微恍惚,她静静跟上他。 她跟着他一同进园,小心与他搭话:“……好几日没见到师兄了。” 张寂:“去了陈留一趟。” 姜芜似懂非懂,偏脸怯怯问:“是很麻烦的事吗?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她一介闺阁女子,能帮上什么。她又不是姜循……然而,张寂低头看她那露怯的惶然的眼神,想到她的境遇,心口沉沉,不觉微软。 当初是他带她回来东京的。旁人都可不理会她,他却不能与他人一样无视。 张寂顿一顿,道:“是一些抄家的事……” 姜芜:“抄孔家吗?” 张寂蓦地垂眼,眼神变锐,握伞的手收紧:“谁告诉你的?” 姜芜被他吓到,肩膀微僵,面色如雪,唇瓣颤了颤:“……之前循循回家,无意中说的。我以为你和她在做同一件事,对不起,是我多嘴了……” 张寂看到她眼中打转的泪水,心中生叹,只好将伞重新偏向她。 他心中则跟着姜芜的话,顺便想起了陈留孔家的事:正如姜循预料的那样,太子殿下嘱托张寂去抄孔益的家。张寂很好奇姜循说的孔家有意思的东西是什么,但是查孔家时,太子忽然急召他回京,他便丢下了孔家,赶回东京。 此时姜芜的好奇,让张寂不禁沉思:孔益那里,到底藏了什么姜循感兴趣的东西? ……莫非,是姜循的什么把柄?可看姜循那副施施然回京的模样,也不像是非常紧急啊。 到底是什么呢? 张寂自然不知道,姜循也不知道,孔益所谓的把柄,是姜循那幅画了江鹭画像的帛画。 而他们更不知道的是,随着张寂回京,留在陈留抄家的那些卫士干活不仔细,跑丢了孔家的一个小妾。那小妾偷走孔家一些值钱物件跑路,其中,正包括那幅被所有人遗忘的帛画。 此时,张寂与姜芜一同进园,而姜芜的侍女绿露仍在马车中翻找请帖。 绿露屏着一口气趴在车中氆毯上,头快要埋进壁箱中时,忽然从座位与氆毯相连的缝隙里,翻出了被撕碎的纸张。 绿露怔住。 她魔怔一样地颤着手,掀开氆毯,仔仔细细地翻找,找全了被撕碎的纸张。她颤着手拼凑,真的拼出了一张请帖—— 一张写给姜芜的请帖。 请帖却被人撕了,被人丢在马车角落里。 绿露眼珠瞪直,忽然推开车门,朝烟雨蒙蒙的禁苑望去—— 撕碎请帖的人是谁? 是否是、是、是…… 她猜想的那个柔弱美人,正与张寂共持一伞,在张寂的庇护下入园。似乎这东京恶鬼遍地,没有张寂,她会寸步难行。 烟雨寒冷,禁苑仆多,姜芜往张寂身边躲。她纤细薄弱黑眸湿润,人如无害白兔般瑟瑟可怜,张寂只好默许了。 而姜芜依偎张寂,轻轻偏脸。乌黑潮发擦过明眸,她朝被丢在身后的禁苑大门、被哄走的侍女仆从阴影,露出了一个很轻的、讥诮的笑。 -- 雨滴敲打在亭檐上。 雨花台的凉亭中,江鹭静静地和姜循下着一盘棋。 循循 第36节 他右手执子,白子落在错落棋盘上。 姜循心思本在棋上,忽然听到很轻的“嗒”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十分规律…… 她垂着眼,看向江鹭的手—— 江鹭左手臂撑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 宫灯下,他手指如玉笋,筋骨在晦暗昏光中,透着一层浅浅莹玉之色。 “嗒。” “嗒。” “嗒。” 时间一点点过去。 姜循盯着他的手,他的敲击与她的心跳一样。她忽然意识到,他在计时。 姜循抬眼,看向江鹭清隽微湿的眉眼。 -- 禁苑的那处宫舍中,章淞奄奄一息地瘫坐在木椅上。 漏更断续伴着窗外雨,面前桌上的清酒滴滴答答地流淌,酒水淋湿他的袍袖。他睁大眼睛张大嘴,忍着骨肉里无止无休的痛楚,却因被点了穴而喊不出声音—— 他此时才在一点点死去。 江鹭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皮肉伤,他用内力捏碎章淞的心脉,却又不完全捏碎。在江鹭走之后,章淞从心脏处蜿蜒的骨血,才会在内力的强悍摧击下,一点点衰败。 章淞面容扭曲,满身大汗。 他眼如铜铃,痛苦无比地看着横梁。他希望有谁能进来给自己一刀,希望自己死得痛快些…… 人生将暮,黄昏已至,他竟然想起自己初到凉城的那日。 那时章淞长途跋涉后精疲力尽,从犊车下来时差点摔个狗吃屎,满心迷惘。他站在护城河边上,举目迎日,看到高耸的城楼上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士兵。 将士们守着大魏边防第一线,在这里,步步惊心,杀机密布,人命和草芥一样卑贱,而这可能是他老死的他乡。 尘土飞扬,远处无数马蹄从地平线后飞奔而来。或中年或青年或少年,他们风华正茂,坐在马背上笑着欢迎他:“虽然凉城苦寒,但我们会好好招待章监军的。” 那日日光好烈,今日雨声好大,眼前耳边还时时浮现那夜大火的幻觉。到底哪个是真的呢? 豆大汗珠像泪水一样,挂在这个六旬老人皱纹纵横的脸上。 “章监军!” “章监军,欢迎来凉城!” “章淞,欢迎来……地狱。” 临死之际,章淞喘不上气。他耳边幻听连连,是江鹭临走前,贴于他耳的轻声细语: “章淞,你想尝尝心脉一点点衰竭的滋味吗?你想试试被外人看不出伤口的死亡吗? “你年纪这么大了,饮多了酒,在醉梦中死去,这是正常的。” 江鹭挺拔,端正,神清骨秀。这样不染纤尘的小世子,却在此刻偏过肩朝着老人笑,像个什么也不在乎的俊美恶鬼。 他欣赏章淞的绝望:“你不是最爱冤假错案了吗?我也送你一场错案吧……可惜你只能孤身下地狱,我会找人作证——当章淞章侍郎身死之时,我不在现场。” -- “啪嗒。” 又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 远处,章淞无声地死去;近处,江鹭面无表情地下棋。 远处,章淞在宫舍中痛得全身痉挛;近处,姜循观察江鹭清润的眉眼。 远处,听不到章淞惨死的痛叫声;近处,江鹭被自己骨血中的恨意与痛快点燃,手指敲得更快。 宫灯与雨帘相照,十里绵延如水墨画。 姜循探手去摸棋盘上的黑子,江鹭手指在旁,他似有心事,迟钝一下才挪开。 二人手指交错时,姜循忽地倾身,大袖垂下,握住了他的手腕。 江鹭顿住,看向她。 玲珑快要和纱帐融为一体,此时忙别过头,替娘子观察周围环境,不让娘子不妥当的行为被发现。 江鹭警告:“放开。” 姜循柔声:“阿鹭,我心疼你,让我看看。” 江鹭乌睫轻颤,他压根不信她的话,反手就要击退她。可外面有宫人站着,他动作不好大,而她握着他的手,他轻轻悬腕扭手,她便摸到了他掌心的黏腻。 姜循手被打退,她低头看自己手指上沾到的一点红色,如同雪中一点红梅零落。 她喃喃:“血……” 江鹭身子绷起,喉结滚了滚。 他警惕她任何不合时宜的举动,而姜循手指递到唇边。她盯着他的眼睛,眼波流转,唇间轻吮,舌尖一舔。 那一舔,让江鹭心中如被什么轻轻划过一刀……他倏然色变,要站起,又强行按捺。 姜循掀起眼皮看他:“怎么,我在逼良为娼吗?” 她再次凑身。 雨连十里,水雾氤氲人眼,一切变得迷离若幻。 昏昏帐下,姜循收了自己的尖锐,一点点伸向前,摸向他搭在棋盘上的手。 江鹭端坐,青柏色的袍襟洁净无比,睫毛上凝着一滴水,琥珀瞳中有红血丝弥漫。他一动不动,垂脸聆听她的蛊惑。 姜循似乎探寻到了些什么,一边似笑非笑,一边轻声诱哄:“阿鹭,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要不要我帮你解决呢? “阿鹭,要不要和我一起……狼狈为奸一把呢?你想要什么,说不定我有呢。” 在众人看不到的凉亭一角,她的手指,借着大袖的掩饰,轻轻抚上他微潮微抖的手指。 “啪啪啪”,他另一只手仍在无意识地计时,一下一下,沉寂而平稳,似乎在急促地敲打二人心脏,催促着什么。 这场拉锯缓慢而执拗。 姜循一点点碰到他冰凉的手指,在他的冷寒下握住。他眉心轻晃,浅色眼眸如被打翻的茶浆,生出涟漪。他如何推避,她也不放—— 江鹭好像做了点儿她暂时还不知道的事,要拿她当掩护。 姜循忽然意识到,也许她弄错了一些事。 她此前不想认他,不想旧日重现,不想与他诉旧。她千方百计地要把江鹭排挤出她要做的大业中,不让江鹭影响到她。可如果江鹭来京,本就是使尽手段要进入一潭浊水中呢? 他和太子合作,他有求于太子,他还来参加这种他本身不喜的宴席…… 姜循握紧江鹭的手,含笑看着他。 如果他真的要入这盘混乱棋局,与其和别人你来我往输赢半数,为什么……不能被她所用,做她的棋子呢? 第26章 雨水淋淋漓漓,时伴有雷声,一同落在凉亭四角,水再如溪流般潺潺滴落。 凉亭外的侍卫与宫人只看到世子和姜娘子在下棋,更有玲珑阻挡他们视野,他们便放心地聊天,小声讨论太子殿下为何还不来——明明姜娘子已经让人去寻太子殿下了。 莫不是那个阿娅,又缠着殿下不放? 宫人的窃窃私语与雨水一样无谓。气候清凉,坐在凉亭石桌边下棋的二人,只关注对方。 江鹭手肘搭在桌上,袖中手被姜循轻握。他没有用力挣脱,而是在她的蛊惑结束后,缓缓抬起了脸。 他永远这样秀润,姜循睫毛极轻地颤了一下。 江鹭朝前倾身,看着像是去拢棋子的动作,淡然轻声:“姜娘子想与我谈合作?在你的权势谋取大计中,你想我帮你登上更高的位子?” 他睫毛是栗色的,眼睛是清美的,浅浅的光在流离。 不只姜循会骗人,他也会引诱:“太子妃仍不能满足你吗?你想操控太子殿下或是压太子一头?还是觉得储君迟迟不登大位,时间过得太慢了,你想用些手段……早日做皇后?” 姜循不想被他容色所惑,她侧过头不看他:“你怎么把我想得这么坏?” 江鹭轻声如私语:“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姜循委屈:“我只是不想被人欺压,想要些自己的势力罢了。你说的话太过大逆不道,绝非我想。” 江鹭盯着她。 她不是楚楚动人的长相,她明艳凌厉,耍狠时最为动人。但她也确实会做戏,在他面前,她总是要作出一副好声好气的气弱模样…… 江鹭若有所思:难道她觉得他喜欢这一类女子? 所以她当年……才要装出阿宁那种性情来? 姜循半晌没听江鹭开口,她抬起眼。 她看到江鹭面上的平和一点点消失,他分明没什么大动作,只是肩部动了一下,姜循便觉得手指被什么刺一下生疼。她不禁松开手,他的手指已经从她袖下挪开,兀自捻了一枚新棋子。 新棋子落在棋盘上,“啪嗒”一声。 江鹭:“我和你没什么合作可谈。” 姜循不服气:“为何?” 江鹭眼皮微抬,盯着她美艳皮相下、眼中的熊熊野心织就的火焰。他淡漠:“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姜循冷冷看着他。 她嗤笑一声。 她倾着身子,没办法再碰到他手指,但她勾住了他衣袖。他的眼神写着“放开”,姜循兀自含笑:“正因不是一路人,才更好合作啊。我们各取所需,不更好吗? “你和太子合作有什么用?他能给你的,我未必不能给啊。你只是初来东京,还不了解我……但姜循已经是你在东京,最了解的人了,不是吗? “而我、我也非常了解小世子你啊。我明白你的为人,深知你的底限,你也明白我的底限……” 江鹭挑起浓睫,目光幽若:“你有底限?” 循循 第37节 姜循似笑非笑:“对,我没有底限。” 她这样公然挑衅,让他面色一顿。 姜循语气又放软,似些许委屈:“你看,你总不信任我,要我说这些难听的话,你才痛快。可我不信你真的痛快……阿鹭,和我联手吧,整个东京,哪有像你我这样知根知底的盟友呢?” 江鹭不为所动:“别叫我阿鹭。” 姜循当做没听到,再添一把火:“你平日总是不搭理我,躲着我,厌恶我,今日却主动来和我下棋,还说‘还债’,让我不好拒绝。你今日在禁苑中,一定做了些需要我帮你证明时间、你才好脱开嫌疑的事吧?只要我有心,并不难查。” 江鹭蓦地掀眼。 他抵在桌畔的手臂却仍是放松的,他语气仍是平静的:“威胁我?” 姜循眨眼,无辜。 江鹭慢慢道:“那么你呢,‘雨花台’本是我来和杜娘子相看的早已约好的地方,你从中横插一脚,让你的侍女传纸条给我。我来雨花台,是为了见杜娘子的,见到的却是你。 “前因后果连起来,你怎么向太子交代?他不会对你的多事生出误会吗?” 姜循目中一凝,笑意僵住了——她还以为他这般怡然自得,是因为他不知道他今日是要见杜嫣容的。 原来他知道! 他记得杜嫣容,他也猜出她插手了! 她缓缓偏头,看向一旁慌张起来的玲珑。 玲珑对上娘子那带着几分杀气的眼神,连忙摆手示意自己的单纯:“我真的亲眼看到世子把那纸条揉碎了啊。世子真的没有证据啊。” 江鹭垂着眼:“那么,姜娘子敢和我赌,我到底有没有证据吗?” 姜循看他半晌,叹口气。 姜循:“我只是想和你联手……” 江鹭专心盯着棋盘,头也不抬:“不,你不想和我联手。你连实话都不说,你只是想把我当棋子用。我说我和你不是一路人,我没说错吧?” 姜循盯着他,缓缓地、不甘地咬唇。 她心头像是什么挠过一样,又恨又痒,还有几分带着不屈的跃跃欲试。这世上还没有对她的恶劣了解到这个地步的人,江小世子变得和以前一点也不一样了。 不那么单纯的江鹭端然坐在此,与她下棋。 ……谁赢谁输呢? 姜循决定后退一步:“好吧,我可以说点儿你想知道的事实。我当真觉得你与我联手是最好的……” 她的示好没有说完,雨水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惊醒了那些侍卫宫人,凉亭中的对话进行不下去,姜循也偏头看去。 姜循的余光,发现江鹭仍是静坐,动也不动。 她心中拂过一丝很浅的疑惑。 下一刻,宫人急急拾级而上,仓促来报:“姜娘子,江世子,出事了——章侍郎死了。” 姜循:“谁?” 宫人答:“礼部侍郎章淞章侍郎,是今年主持春闱的主考官。主考官不知怎么死了,这春闱还怎么进行啊?太子殿下下令封锁整个禁苑,所有人都不得出园,好查找凶手。 “如今张指挥使已经过去见殿下了,殿下要姜娘子和南康世子也过去。” 姜循迅速说:“他是被杀的?他年纪那么大了,多饮两盏酒,死了也正常……” 宫人摇头说不知,姜循余光再看一眼江鹭。 江鹭缓缓站起,安然无害,抬头看向传话的宫人,并对章淞的死表现出了适当的迷惘与惊讶。 姜循心中起疑,只按捺下去。 -- 章淞死亡消息传遍满园。 姜芜刚跟着张寂入座,尚没来得及多说两句话,宫人的通报到达,整个园中的贵女和郎君发出惊呼声。 众人不知情况,窃窃私语;姜芜脸色苍白,看那传话宫人来找张寂,张寂听了后便起身,回头看她一眼。 姜芜懂事地朝他露出笑容:“是殿下要师兄去查凶手吗?师兄去吧,我、我等你回来。” 她看着陌生的贵女们,很是不安。 张寂本想说自己不会回来,但看姜芜这柔弱模样,沉默片刻,他嘱咐身边仆从陪着她,转身大步离去。 张寂回京本就是来见太子的,如今禁苑死了人,太子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封锁园林,要张寂先去查尸体,看章淞到底是如何死的。 -- 当章淞死亡消息传过来时,太子暮逊正在一书阁中,接见一位年轻文人。 他没有骗姜循。 他虽然是被服侍阿娅的侍女叫走的,但他不是非要在今日和阿娅私会。他确实来见一个人——阿娅的救命恩人。 阿娅前几日说,她在逃出东京后本来居无定所,受了很多委屈,但有一家好心的人帮助她,收留她,之后的暮逊才能见到活蹦乱跳的阿娅。 阿娅很感激她的救命恩人,她知道自己逃不出暮逊的掌心,便希望暮逊能代她,谢谢她的救命恩人。她的救命恩人要参加今年的科考,希望暮逊为她恩人开通道。 暮逊听到阿娅那番天真的话,心中便嗤笑:他若是有那种本事,想让谁当大官,谁就能当大官,那他此时应该是皇帝,而不只是一个储君。 他的储君位尚坐得不稳,他想安排自己的人去合适位置尚要斟酌,他明明想交好南康小世子,却没有答应送世子推举的人去合适官位。 章淞能坐稳这个主考官位,是因他既不是旧皇派的人,也不是太子的人。 暮逊凭什么为一个小小的救命恩人而筹谋? 阿娅的这个救命恩人,暮逊可以见。但暮逊只打算随便许些不值钱的财物,便打发掉此人。 然而,等暮逊见了这个人,暮逊便知道普通的财物,无法打发此人了。他幽静的眼眸盯着这个年轻文士,猜测这人救助阿娅的用心。 贺明年过弱冠,面如冠玉,温文尔雅,此时被太子殿下这般盯着,也要盯出几身冷汗。 他心中无奈。 他也没想到当日随意相助的一个异域歌女,会和太子有关系。那歌女还非要提携他……他虽推拒,但他爹、身后的家族,却十分欢迎。 无他。 贺家乃是弃商从文。 在贺明的上一辈,他爹与伯父那些人还做着商人,他爹还当过皇商。但世人都好文鄙商,到贺明这一代,族中决定放弃经商,送他们读书。 贺明是这一代的贺家年轻郎君中书读得最好的。但三年一次的科举何其艰难,他亦没有信心自己必然登科。 爹和伯父却有信心。爹和伯父知道他要来见太子后,让他带了一样东西…… 贺明思量间,听到暮逊温善的话:“我家阿娅调皮,之前出京,必然麻烦了贺郎君不少事吧?” 贺明苦笑,听出太子语气中的几分试探。 他斟酌字词:“阿娅娘子乖巧,原先不知她身份时,草民只觉得阿娅娘子天真娇憨,必是出身极好,才养出这副脾性。如今看来,当是殿下呵护之心,世间少有。” 他撇清自己和阿娅,暮逊听了出来,目中浮起一二分满意的笑。 暮逊却仍道:“只是阿娅确实天真,以为科举之事,孤可以一手遮天。哎,她不过一个孩子……” 贺明道:“殿下,家父知道草民来拜见殿下,心中激荡,又知殿下不久后要过生辰。家父思量一夜,斗胆让草民送一幅画给殿下当贺礼。” 暮逊玩味地看着这个商人之子——果然是商人,粗鄙,庸俗。什么尘世值钱物件,都敢送来他面前? 罢了。 暮逊意兴阑珊,只想着快速结束这番接见,回去见姜循,和姜循商谈真正重要的朝务。 暮逊笑着示意贺明奉上礼物。 贺明到桌边,展开一幅帛画。 帛画铺陈在整个桌面上,被一点点打开。暮逊坐在桌旁,本淡笑着欣赏,随着画面铺展,他眼中的笑定住了—— 画中草长莺飞,画着两个骑马的男女。 骑马男女背对着画面,只看到女子的大魏衣裙,男子的异域装束。男子手持长鞭,鞭指远方,望着那女子。 画工并不高明,看画人却能看出男子心有爱慕,女子青春跃然。 书阁中静得呼吸可闻。 贺明弓着身,良久后,听到暮逊阴阳不定的极轻的声音:“送这样一幅画给孤,是何意?” 贺明心中也不知道。 他说着父亲教他的说辞:“家父说,当年殿下与大皇子一起支持阿鲁国和大魏和谈,正是两位皇子的坚持,两国才迎来太平。这幅画,象征着两国的友谊,必是殿下所愿,家父让草民献给殿下。” 暮逊偏头,看着这个谦卑的文士,判断他所言是真是假。 而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通报声:“殿下,出事了,章侍郎死了。” 书阁中的贺明茫然,他不知道所谓的章侍郎是谁;但暮逊听到这话,立刻明白了过来。 暮逊起身:“着张寂来见我!” 他按住贺明的肩膀,温声:“孤确实很看重两国的友谊,你爹托你送的这幅画,孤收下了。你放心,今年科举……孤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贺明一震,他连忙:“殿下误会了,草民没有其他意思……” 暮逊摆手,已经没空听他废话。 此事太子已然有了定夺,暮逊匆忙出门,更关心章淞身死之事。 ……说实话,章淞原本不站队,做这个主考官,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暮逊现在想给一些如贺明这样的人安排好位置,那章淞,便有些碍眼了。 章淞在此时死,再好不过。 只是章淞怎么死的? 莫不是……旧皇子那一派的人蠢蠢欲动,在今天杀害了章淞,还想嫁祸给他? 得让张寂好好查查,如果真是他们挖的坑,绝不能放过旧皇派那些人。 -- 姜循和江鹭一起去见暮逊。 暮逊见他二人一起来,有些疑惑,却并未多说什么。如今他们都算太子这一派的人,姜循见了太子后便坐下吃茶,等着调查结果。 江鹭也坐在一旁。 循循 第38节 雨声滴答,隔着帘子,暮逊与张寂在外说话。 三言两语寥落地传入室内—— “席上非尊即贵……不可强行扣压……” “只能争取一个时辰……” 姜循听着那几句话,嘴角轻轻扯了扯:张寂是禁军统帅,既不是开封府的,也不是大理寺的,查案,恐怕非张寂所长吧? 但是没办法,今日这局面,只有在章淞死后才刚入园的张寂最干净。张寂来查,那帮与太子不睦的大臣,才不会置喙什么。 姜循侧过脸,和一旁的江鹭轻声试探:“坐着也是无聊,世子要不要和我打个赌?我赌张寂查不出来什么。” 江鹭抬头,看她一眼。 他没有开口,暮逊已经从外步入,捏着眉心:“循循,你少说两句。难道你巴不得章淞出事?” 姜循笑眯眯:“我是为殿下着想啊。” 暮逊眉心一跳。 他垂目看去,美人支颌倚桌,撩目望着他轻笑。许是因为这里是私下场合,她没有在外时那般端正,慵懒与俏皮相得益彰…… 暮逊看得心中微恍。 “砰。” 极轻的茶盏磕桌声,惊醒了暮逊。 暮逊看去,是南康世子在饮茶。 暮逊目光闪烁,盯着江鹭半天,再看向姜循。 他疑问太多,但他此时并不会问,只是笑着让宫女来端茶——岂能让南康小世子喝凉茶呢? -- 太子只能给张寂争取一个时辰的时间。 太子示意张寂,多查查旧皇派那几个臣子,看他们行踪是否有异。张寂知道太子什么意思,但他也没有贸然向太子做出保证。 该问的人都问了,宫女和内宦侍卫都来回了话,尸体也被张寂找来仵作翻看。 外面那些大臣与贵女们等得越来越不耐,不断催促询问,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禁苑。 一个时辰后,张寂前来回话,太子又用这些话来给众人交代: “……章侍郎饮酒过多而死,实在可惜,请侍郎家眷节哀。” 章夫人当场晕厥,众人惊呼围上。 几位旧皇派的老臣窃窃交流,慎重的目光几次转到张寂面上,又瞥了太子几次。正如暮逊怀疑他们,他们也怀疑太子——章淞死了,谁最受益? 但今日禁苑是太子的地盘,太子给出了交代,即使发难,也不应在今日。 于是,一径折腾到子夜,禁苑中的大臣和贵女才得以离开此园。 ……杜嫣容没有见到江鹭小世子。 -- 在给出公开说法后,众人走后,张寂私下告诉太子: “章淞心脉衰竭而亡,可以说是饮酒过度。但是臣在他颈部下的衣襟领口,看到了血迹。那不是章淞的血,章淞身上没有伤口,血只能是凶手的。 “如果是武功高手内力强盛,用内力震碎章淞的心脉,也是有可能的。” 暮逊转脸问他:“方才为何不说?” 张寂垂着眼:“要确定章侍郎心脏是否被内力震碎,需要剖尸才能确定。臣想,无论是章家人,还是满朝文武,都不会想看到大臣死后被剖尸。臣只有说章侍郎饮酒过度,世人才可接受。” 暮逊冷笑:“饮酒过度这个理由,他们也不会满意的。你等着看吧,明日开封府和御史台的奏折就会递过来,质疑孤是否欲盖弥彰,在刻意掩埋什么秘密……那帮老不死的!” 暮逊咬牙半晌,才说:“……接着查。” 张寂睫毛微颤,抬起:如何接着查? 暮逊淡漠看他:你说呢。 太子的脸在烛火下变得模糊,张寂心慢慢定下去:太子是示意他……剖尸吗? 暮逊又道:“对了,你顺便查一查贺家。” 张寂讶然:什么贺家? 暮逊缓缓入座,看着张寂:“你在陈留处理孔家的事,孤召你回来,便是让你私下调查一下贺家。有一家弃商从文的人救了阿娅,阿娅管他们叫救命恩人……呵,这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好事?” 暮逊说着,沉默下去。 他本就多疑,本就想让张寂来查贺家。 而贺明今日送了一幅画给他,那么…… 暮逊仰颈靠着木椅,手捏眉心,疲惫喃喃:“必须查清楚这个贺家,以前做过什么生计,怎么认识阿娅的。他们是不是和阿鲁国做些生意,是否有叛国嫌疑……” 张寂面容一点点静下。 他没料到此事在殿下眼中竟牵扯出“叛国”来,顿时拱手,肃然以待。 -- 章淞的死,在朝中掀起了不小风波。 次日朝会,吵得如同菜市场一般。文武百官既吵章淞死因,也要吵春闱如何继续,新的主考官谁来担任,才最合适。 他们真正在意的不是章淞的死。 他们真正在意的是,如何把自己希望的人送上主考官位,还要让对手反驳不得。 这些争吵,暂时由暮逊去头疼。 太子忙得焦头烂额,没空来召姜循。姜循便乐得在自己府邸中,终于找到时间,细细询问简简这些日子查到的消息。 夜间府邸清静,姜循披衣坐在窗边,就着烛火,听简简那废话连篇的消息。 玲珑都要听不下去,姜循则仍是淡然非常的,一边聆听,一边偶尔提笔在书页上记下几个字。 简简甜脆的声音东拉西扯:“……那个嬷嬷说啦,阿娅是一年前多一点,被卖到他们金碧阁的。阿娅笨手笨脚,跳不好舞,却敢跳起来打客人的头。阿娅总惹事,被打多少次也不屈服,她都气死了。好在阿娅嗓子不错,可以唱小曲,后来就被太子看上啦。 “对了,那个阿娅不识字。” 姜循回神:“她在大魏长大这么多年,还在歌舞坊那种取悦男子的地方待着,却一点儿字都不认识吗?” 简简洋洋得意:“对呀,笨死了。我从小习武,但我还是认识一点字的……” 姜循:“只是认识自己名字的水平,也值得夸?” 简简瞪她一眼,又接着说:“南康王府的事,你是白问了。街巷上百姓根本不知道什么南康王,就是知道的,也只觉得世子好俊俏啊……” 简简回忆着市坊间对世子的溢美之词,不知为何,姜循看她的眼神如冰一样,十分刺骨。 简简莫名其妙地改了话题:“啊对了,阿娅好像就是从南边被卖过来的……要不要找江世子查一查啊?” 姜循幽怨瞥她一眼。 简简浑然未觉,继续说自己查到的:“阿鲁国以前和大魏打仗……” 姜循不耐烦:“我知道这个。” 简简:“他们在凉城打的仗最凶,你也知道?” 姜循一顿:“继续。” 简简睁大眼睛:“没了啊。” 姜循冷冷看她。 简简有点心虚,低下头,沉默半晌,又忽然用古怪调子快速说:“这家府邸的主人,原来打死过曹生的妹妹。” 简简说完便跑开,姜循握笔的手蓦地收紧。 -- 夜静天凉,姜循拢着臂站在书桌前,盯着自己写下的几个关键字—— 孔家和大皇子写信讨论过那场战事,曹生以前写的一手好文章,这座府邸的主人和曹生有关联,阿娅来自南方,江鹭就是建康府威名赫赫的小世子,江鹭在查孔家…… 江鹭不爱名利,却来东京;昨日章淞死得蹊跷,章淞死后,谁最得利呢;江鹭拉着她一起下棋…… 所有线索,或有用或无用,密密麻麻如杂乱毛团,却若有若无,指向一个方向。 姜循顺着自己的判断,看向她笔下所写的那两个字—— 此时凉风徐徐,半开的窗棂外人影轻晃。 一个温雅华丽的男声几乎贴着她的耳,自窗入屋:“凉城。” 姜循抬头。 来人全身笼在黑袍下,只露出一双带笑的眼睛。 声音属于年轻郎君,若有所思:“小世子在查凉城。” -- 此时半夜三更,开封府的地牢对面的阁楼上,出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人。 江鹭静看着地牢,想着章淞临死前告诉他的话—— “曹生活着!曹生被关在开封府的地牢中。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他写过那篇名满天下的文章,他肯定知道一些东西!” 江鹭手撑在围栏上,轻轻的,一下下,笃笃敲击。他思量着进入地牢的法子,忽觉光华暗下。 松柏般的郎君抬头,看到天上月明,被云雾遮蔽;侧耳倾听寒蛩低鸣,几分凄凉。 江鹭不用纸笔,不用多回忆,脑海中便忆起那篇让所有将士苦不堪言的天下名篇——《古今将军论》。 “自古将帅严饬边备,宾服夷狄,造社稷之福。然兵草田赋之累,征役敛财之厚,日积累月,固宜邦而生民之困。武夫经营四方,吾民困于兵戈,百姓失所,恶民起,豪猾横,国不举……臣一介草茅,学术疏浅,不识忌讳,唯忧将以夷狄养兵,傍锋镝之劳,溢卫所之员。其所贪者利禄,所附者权势,所恃者军功。故战少,民幸;将不幸。战火煌煌,将幸;民不幸。” 文字本应无情,却如浸过冰水般,寒意彻骨,可杀人诛心。 第27章 循循 第39节 江鹭和凉城有关。 江鹭也许为凉城而来东京。 但是为什么?他是南康小世子,凉城和他有什么关联? 还有,他查孔益,查什么“阿鲁国公主”,该不会他在查两年前大魏和阿鲁国那场和谈盟约吧? 深夜月黯,窗棂半开,姜循垂着眼,思考自己脑海中关于那场事变的记忆。 正如江鹭所猜,姜循对那桩事,知道的并不比世人多些。她知道那场事变必有蹊跷,但是她没有多事,因为她身边这个人都尚且不在乎—— 姜循这样想着时,眼皮轻轻上扬,看向从窗外进来的周身笼在黑袍下的郎君。 他轻功了得,翻进窗后就藏入了屋中角落里,被黑暗所覆。暗夜如泼墨巨兽一样吞噬他,无声无息。 这才是姜循真正的“友人”。 玲珑跟随姜循久了,渐渐意识到此人的存在,并不多问。简简武功很出色,可偏偏夜闯姜循屋舍的人,要么是江鹭那样自小得名师教导的文武双修的小世子,要么是“友人”这样轻功厉害的…… 姜循静默而立。 墙角阴影里的友人轻轻笑,声音几多轻柔缱绻:“瞧你发愁的,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关心凉城的人多了,小世子可能只是出于好奇。” 姜循偏脸。 轻帛抚肩,发丝委腰,她盈盈而立,回眸间,顾盼神飞,言语也几多轻诱:“你怎么回东京了?” “刚回来,”友人从黑暗中步出,高挺鼻梁在斗篷阴影下若隐若现,他抬起眼,含情目凝望姜循,“我听到些传言,说南康世子来了东京。南康世子貌若好女,一来东京,就吸引了无数好人家的女儿争相询问……” 友人玩味非常,轻笑道:“我担心你……”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姜循冷漠非常,抱起手臂,垂眼看着自己在书桌上摊放的写满关键字的书页,“我和江鹭好聚好散……” 她说这话时,语气微飘虚。因她忽然想起自己如今对江鹭很有兴趣—— 她想拐江鹭做她的棋子。她发现江鹭不简单,她对这个郎君,分外有兴趣。 姜循语气中的飘忽,却让友人生误会。 友人叹口气,怜惜道:“他找你麻烦了,是不是?当年你骗他……” 姜循忽而询问:“你在京外的事,处理好了?” 友人顿一顿,含笑:“尚未。还有些疑点,十分奇怪……怎么了?循循想我?” “我想你呀,”姜循语调婉转,酥酥凉凉,她转肩去看自己的多年友人,眉目悠转,如钩子一般,“你若再不回来,开封府……恐怕要被小世子拆了。” 友人轻轻挑眉,笑意微收。 姜循自顾自,伸指轻轻点一点桌上书页她写的那几个关键字:“我不确定,我只是在猜。但是如果江鹭在查凉城,他便很有可能好奇东京一个人物——写下《古今将军论》的……” “不必说了,”友人朝她走来,摇头叹气,“循循,你想这么多,不累吗?” 姜循挑眉。 她张口就要反击,但是眼前忽而一暗。 她静静站立,动也不动,只因心知他不会伤害她。 她听到友人声音在耳畔微向后远去:“好了,睁开眼。” 姜循睫毛闪烁,片刻后,睁开眼。 烛火微光照窗,她看到斗篷黑袍下的友人,露出面容,却是戴着一张白狐狸面具。面具上的狐狸脸浓墨重彩,用黑白两色勾勒,飞到鬓角,颇有一种嚣张夺目的诡异美。 姜循瞬间心动,抬手去摸自己的脸,发现原来方才眼前泛黑,是因友人朝她脸上罩了一张面具。 姜循摘下那张面具,拿到手中观望——一张红狐狸脸。 绯红狐狸面有些妖娆,眼尾轻挑,斜飞眉眼看着几分狡黠,墨彩浓郁,冶艳华丽。 友人声音在耳:“像不像你?” 姜循噗嗤笑出声。 她抚着这张面具,听友人说:“我在青州灯会时,见到街市间大人小孩都戴这种面具,和东京的风俗不一样。我想着你也许喜欢,就买了下来……可惜上元节你在回东京的路上,我又身在青州,无法把礼物送你。” “迟来的礼物你喜不喜欢?”他逗弄她,言笑晏晏,“哎呀,笑起来了,就应该这样啊。” 姜循抬眸。 她立在窗边明月下,抱着一张狐狸脸面具,爱不释手。 她身后的阴影中站着她那无法公然现身的友人,她听到他收敛玩笑后,郑重的话语—— “循循,开心一些,不要为政务与琐事过于忧虑。” “你也不过是一堪堪十八岁的美丽少女。世间少女在你这个年龄,多是无忧无虑,多是儿女情长,你又何必将自己逼得这样紧,不见一点笑颜,不露一点真心呢?” “你别怕,别慌——无论如何,长夜漫漫,锦衣夜行。东京这潭浑水,我们说好一起淌,我便不会中途弃你。” -- 友人的露面,让姜循心中更有底气了些。 她谨慎非常地走在一条不归路上了。她誓要搅乱东京一潭浑水,誓要欺辱过她的所有人付出代价…… 她对小世子绝没有男女之情。 她只是想利用小世子,希望小世子和她联手……她不管江鹭要做什么,只要二人利益暂时一致,她便要拉他入局。 只是,江鹭想要的利益,会在短期内和她一致吗? 他关心凉城,到底在做什么呢? 如今,章淞死了……和那日反常的江鹭,是否有关呢? 万事万物绝无坐等的道理。 姜循次日进宫去见太子,想从太子这里,打听一些关于章淞身死的事。 东宫这里很忙,姜循前来,便被引入偏间相候。 她穿过屏风朝内室走时,借着屏风上山水画的光影,看到外厅中,暮逊被几个老臣围着,张寂也在列。 他们的谈话,断断续续传入姜循耳中,无非是——章淞一死,春闱时间必推迟。太子一派要想办法送自己的人去主持春闱,当这个主考官。 主考官要被天下登科学子称一声“座师”,具有天然的立场。若这个位置被太子一派所得,太子这一方势力壮大,便能压过旧皇派那一方了。 老皇帝年事已高,所有政务交给储君和大臣共治。这是给储君的一道难题,暮逊如果不能降服满朝文武,他怎么坐稳这个位置? 可恨,其他皇子们病的病,死的死,避的避,为何明明没有皇子和太子争储君位,太子依然在朝堂上的每一步,都走得这样艰难呢? 姜循坐在内室喝茶,偶尔听两句外面的争吵。 没人关心章淞的死,旧皇派和太子派都关心谁做主考官……这其中,唯一真正关心章淞到底如何死的,大约只有张寂了。 那些老臣走后,暮逊疲惫地喝了一盏茶,张寂才向他汇报:“臣去了章家灵堂,和章夫人打探。章夫人说章侍郎不擅饮酒,平时并不多饮……” 暮逊眉心闪过一丝不耐——他又不是真的在乎章淞怎么死的。 暮逊打断:“是旧皇派那些人出手的吗?” 张寂顿一顿,答:“没有证据。事发之时,宴请的大臣们大都在前宴,即使不在的,也有宫人证明他们行踪无异……” 暮逊喃声:“是了。他们在朝上质问声那么大,便是做戏,也过于用力。他们是不是真的怀疑是孤出手的……” 张寂:“武功高手可能更大。” 暮逊睫毛扬一下,不置可否。 张寂站在暮逊身边,伸手蘸了桌上自己杯盏中的一点清水,轻轻写了几个名字: “宫廷卫士二十二人,殿前都指挥使常羽,兵部郎中陈光远,还有一位来京述职、暂时未离京的青州刺史赵英,最后还有一位……” 张寂不卑不亢,写下了那个名字。 与此同时,隔间的姜循亦在心中道出了那个名字:江鹭。 外厅中茶水汩汩,暮逊盯着世子的名字,脑海中忽然浮现那日雨中,江鹭和姜循一同入室的一幕。太子面无表情:“你已确定是武官所杀?” 张寂从来谨慎:“不确定……还在查。” 暮逊冷笑一声,将茶盏重重砸向外,碎了一地。 暮逊:“那你就去查!” 暮逊偏头看张寂,目中冰冷无比:“这些武官和那些旧皇派中大臣,是否有那么一些人有点关联?” 张寂眉目静然。人如冰雪覆身,久久未语。 暮逊倾身:“张寂,你明白孤的意思吗?这世上,每时每刻都在死人,你要为章淞伸张正义,孤给你机会,让你倾尽全力去查凶。章淞年纪一大把了,他的死,是否应该死得有意义一些呢?” 无需暮逊多言,不管是外间的张寂,还是里间的姜循,都明白暮逊真正想要的,是将章淞之死,扣给旧皇派。 太子希望他们压倒旧皇派,让旧皇派无法推举新的主考官上任。新的主考官,必须是太子这一方的人。 -- 姜循又与太子谈了些事,她离开东宫乘坐车辇时,正看到御花园中,张寂面前站着十余个卫士。 满园春色正生,张寂长身如松,却背影萧瑟,孤独。 那些卫士们惶然辩解:“指挥使,小的当天没见过章侍郎,小的不认识章侍郎……” “指挥使这么威风,怎么只会盯着我们这些小人物?” 张寂淡漠:“其余武官,我自然会查。” 有人不服气道:“那天禁苑中,会武功的,可不止我们。南康世子应该也会武功吧?你敢查他吗?” 张寂平声静气:“如果他身上有伤,如果他对章侍郎动手,我自然会查。” 他扬起锐眸,一步步朝前走,幽黑冷酷:“章侍郎是一条人命,为什么没人在乎?你们以为我不敢查吗?” 卫士们一时被他气势所压,怔怔退后了一步。 张寂冷声:“来人,扒开他们衣服,查看他们身上是否有伤!” ……章淞领口有血,必来自于凶手。 张寂忽感觉到一道凝视目光,他偏过脸,正看到姜循放下帘子。 二人擦肩而过,互不多话。 -- 循循 第40节 坐于马车中出宫的姜循,时而想着张寂所为,时而想着下雨那日黄昏,自己摸到的江鹭手上的血。 张寂会如太子所愿吗? 以姜循对那人的了解,恐怕不会。 张寂过于“正直”了,他不碰任何脏污浑浊之事。 练兵是练兵,查案是查案,杀人是杀人。他奉行他信赖的一腔原则,他做着他认为正确的事。 他不算姜太傅的人,其实也不完全算太子的人。 纷扰浑浊的朝堂中,张寂知道其他人蝇营狗苟在做什么,张寂只是不参与,不关心。 章淞之死……张寂即使查,也会是查真凶,而不会如暮逊所愿,嫁祸他人。 这正是姜循厌恶张寂的缘故,却也是姜循想拉拢张寂的缘故啊。 禁军统帅啊……掌管兵权,多厉害的军事统帅。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皇帝心安。 想成就大事,只靠文人的笔杆不够,还需要兵权。而姜循恰恰认识张寂这一个手中有兵的人。 只是此人非要独行幽冥夜,孤立独木桥。此人眼中没有她,也不愿和她同行。 无妨。 白雪是无法在东京长存的,白雪有了其他颜色才漂亮。 姜循徐徐图之,总有法子让张寂就范。 -- 又是深夜,万籁俱寂。 开封府的天牢中,多出了一位穿着官吏皂衣的青年。 他低着头,和喝醉的其他小吏交班,提着灯,一间间查找这里的牢狱。 有微光自天窗照入,落在青年的眉眼上。 他偶尔抬脸时,眉目昳丽——正是江鹭。 江鹭花了几日时间,弄明白了开封府地牢结构。他胆大非常,给小吏们喂了酒,又和一个照人代班的小吏谈好了条件。那小吏便把巡逻钥匙给他,让他在天牢中巡察一个时辰。 江鹭只有一个时辰找曹生的时间。 他想着章淞临死前告诉他的话—— “曹生,在他家那事结束后,上面有人觉得他可怜,就给他谋了一个小职。官位不大,户部的一个小吏,给人跑腿而已。但是他写过《古今将军论》那么出名的文章,人人都认识他,那可不是好事。所以他改名换姓,改叫了乔世安。 “嘿,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以前在户部做过事……就是旧皇派和太子派打得不可开交,他们没办法,才把我调去礼部当这一次主考官的,谁想到啊……” 那时江鹭扣紧他脉搏:“重点。” 人死之际,已没什么不能说的。何况章淞知道的,确实不多。 章淞道:“那乔世安在户部当小吏,却是个不安分的。以前没官职时他写文章,现在为朝廷做事了,又膨胀起来,贪了墨,被朝廷给抓住咯。” 江鹭低声:“贪墨?” 章淞对所有还活着的人都有一腔愤恨,急需有人去报复:“对!他想从户部账上敛财,以为户部的人都是酒囊饭桶,都眼瞎吗?孔家倒台后,户部上下把所有账都重新翻了一遍……乔世安这个漏网之鱼就被抓到了。 “现在啊,乔世安估计被抓在开封府的天牢里,等着秋后问斩呢。” -- 此时此夜,灯笼的光一晃,擦过薄薄纸片,照亮开封府天牢一方天地。 灯火照过之时,天牢最深处的一间牢房中,蜷缩在稻草堆上的一个脏污男人伸手,挡住火光,哑声骂:“不想活了啊?敢惹老子。” 他语气暴躁,出口成脏,但“老子”二字却说得有点别扭,和寻常粗人不同。 于是,灯笼的光再次照了过来。 一道极清的年轻郎君声如同贴着他耳一般:“曹生?” 粗糙肮脏的男人一个激灵,麻木的眼神中有什么神色快速闪过。此地太暗,江鹭看不清楚,但男人抬起头,看清了牢门外的小吏—— 眉清目秀的江鹭,即使穿着小吏服,也因过于昂然,看着不像此间人。 男人眼中浮现迷惑。 江鹭抬高手中灯笼,静静地看着这个人。 -- 江鹭看清乔世安的同时,脑海中再一次记起那篇《古今将军论》。 那篇文问世,传遍天下,哪位武官不如临大敌? “自古百姓求安居乐业,将军求战死沙场。一场场战争铸造将军的功名与威望,却和百姓有何关系?只有战事减少,才是百姓所望。可若战争减少,那些借助军功立世的将军们,恐怕心有不甘。天下战乱始终不平,是否只是天灾,而无人推波助澜呢? “自古将帅,成败皆是战。若想战事不减少,将帅们必有所为。” 那篇文章,传到建康,南康王长久不语,深思数日,忧虑朝堂是否会对江南海寇之乱,而生出猜忌。 但朝堂的猜忌没有到建康府,那猜忌,最终烧到的,是凉城边关。 程段二家本想乘胜追击,将阿鲁国彻底打退到玉门关外。但那篇文章出现后,两位老将军深思熟虑后,决定与阿鲁国联姻,用和谈来避免战争,向朝廷表意示忠。 年少的阿鲁国公主还没嫁过来,一场大火便烧尽了一切。 -- 此时此刻,江鹭凝望着乔世安。 他一步步朝前走,乔世安迷茫地看着他。 而在这时,后方窄道里传来脚步声,一个小吏奔跑着过来,笑嘻嘻:“小文,我来早一会儿,早早和你交班,你回去睡个美觉吧……你是谁?!” 甬道狭长黑魆,小吏语气变厉。 江鹭侧过头,看向身后。 小吏张口呼救,顺手敲响手中响锣。响锣声传遍整个天牢时,江鹭手中的灯笼朝小吏砸去,凌厉非常,小吏被摔得砸在墙上。 在小吏眼中,那贼人好是厉害,他还没看清,贼人就用布蒙住了口鼻,旋身跃起,朝外逃跑。 小吏爬起来:“别跑——来人啊,有人劫狱!” -- 夜火几烧,更声几敲。 夜前下过一场小雨,地面湿漉,水光照人。 张寂撑着伞,慢吞吞地走在长街上,思考着章夫人的哭诉。 他之前又去了章家,他想检查章淞的尸体。也许是他流露出想剖尸的意图,章夫人色变,立即将他哄了出来,并找来了卫士保护章淞棺材,严禁他人靠近。 张寂几乎确定是武人用内力杀的人。 但是每个武人功法不同,手段不一。若是不检查尸体心脏,张寂无法判断凶手到底师承自哪里。 可惜,人死为大,世人忌讳剖尸。 但张寂并不想那么放弃——章淞不应死得不明不白。 张寂边走边沉思时,旁边巷子一排排灯笼亮起,树叶婆娑摇晃,有人影一晃而过。 奔跑脚步声渐近,小吏们气喘吁吁:“抓贼人!有人要劫狱,有人夜闯开封府……” 疾风拂过袖摆,夜如水涌。张寂站在巷口,黑伞青衣,一身洁净,侧头看着那些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吏们。 夜雾迷离,黑暗如饕餮朝他扑来。 他抬起头,看到墙头上那快速纵步而行的用布蒙脸的贼人。 张寂心想:开封府尹不在,开封府少尹还未有人升任,厉害人物又各个出京……这开封府,是一年不如一年啊。 贼人在头顶,张寂在树下。 二人即将擦肩时,张寂蓦地扔掉手中伞,朝那贼人砸去。 伞砸出一声巨响,在地上飞出一道旋影,阻断逃路。同时,张寂翻身上墙,运掌击向来人。 光影晦暗,烛火寥寥,地上水洼明澈,贼人只露出一双冰雪般清澈的眼睛。 -- 姜家府邸大娘子所居的院落中,花叶落地碾压作泥。 檐头稀稀拉拉滴落几滴雨水,姜芜撑着伞,纤细窈窕,穿过一道道月洞门。 她出门时,府邸门口的小厮动了恻隐之心:“外面刚下过一场雨,天又这么黑,大娘子何必出门呢?即使要出门,也应带着侍女啊。” 姜芜低头,婉声:“……绿露睡着了。无妨,我有马车相送的。城东程大夫的药最好,只是需要早早排队去拿。只要母亲早日病好,我便满足了。” 姜夫人病得重,每日咳得整个府邸都能听到,恐怕时日无多。 小厮听她这样说,便知道必是那些偷懒的侍女嫌服侍大娘子没有油水,各个不肯来,害得大娘子这样心慈的人,独自出门。 但小厮哪有权力责问内闱之事? 他叹口气,为大娘子开了门,并叮咛大娘子早日回府。 姜芜感激地朝他一笑,梨花带雨一般,风致楚楚。 小厮心旌摇曳。 小厮哪里料的到—— 这个时候,绿露屈膝蜷身,睡在娘子屋舍的脚踏下。在一炉香的袅袅轻烟中,榻上清静,榻下绿露睡得不省人事。 -- “小心火烛——” 子夜已过,更夫走远。 在一家茶楼后巷的马车中,姜芜将伞收起,爬上了车。 她一上车,便听到车中凉薄的女声:“怎么来得这么晚?” 晚风拍打着马车外悬挂的竹骨灯笼,车外的烛火光摇落,晃到马车中静坐的人身上。 那坐在角落里的二女,徐徐抬脸。 循循 第41节 乖巧的、讨好的那个是玲珑,慵懒淡漠、鬓乌钗金的那个美人……是姜循。 -- 姜循坐在车中,平静地看着姜芜上车。 玲珑在旁守着;简简在外守着。 这里十分安全。 姜芜挨着姜循坐于一旁,垂目轻声:“绿露这几日有些怀疑我,总盯着我……我不得不下了些药,把她骗睡,才得空出门。” 玲珑在旁紧张道:“大娘子,贴身侍女是很难瞒的。不如你告诉绿露……” 姜芜摇头。 她沉默安静,态度却坚决非常。 姜循懒懒道:“玲珑,少管别人。” 姜循看着姜芜:“此次找你,是想问你,你和张寂关系如何了?” 姜芜睫毛轻轻颤抖。 她无奈苦笑,柔弱非常:“循循,他这个人,是很难和人交心的。他谁也不信,我使尽手段,也不过让他看到我……” 姜循意兴阑珊:“那也比我强。他带你来京,他对你有责任,这是多好的先天机会,你都不能打动一个男人?” 姜循托腮思考,真心费解:“戏耍男人,张张嘴掉掉泪,有那么难吗?” 玲珑在旁:……听听你说的是不是人话!我好同情小世子啊。 姜芜低头听训。 姜循不开玩笑了,她思忖着说明来意:“我要你从张寂那里帮我打探,他查章淞之死查到哪一步,是否怀疑江鹭。如果怀疑江鹭,一定告诉我。还有孔益家里,他有没有找出奇怪东西。” 姜芜吞吐:“我需要时间……” 姜循朝后仰靠,半晌问:“你不会心软了吧?” 姜芜立刻抬头:“怎会?” -- 二女沉静间,外头传来打斗声,简简高声斥道:“谁?!” 简简翻身凌空,听到外面小吏们喊着抓贼人的声音,还看到张寂与那贼人打斗。 正义感满满的简简毫不犹豫地加入此局:“张指挥使?” 张寂:“简简,和我一起拦住他!” 口鼻蒙布、身着玄色皂衣的江鹭立在树梢上,身姿修长挺拔,风吹劲衣摆扬。他听到“简简”二字后,侧过肩,俯首看着他们,以及藏在巷中的那辆马车,马车前被风吹晃的灯笼。 车帘幽闭,遮掩车中人影。隔着一层布,江鹭猜到了车中有谁。 -- 外面打动惊动车中人,玲珑有些慌,坐立不安。 玲珑掀开帘子悄悄朝外观望。 马车中,姜芜听到“张指挥使“几个字,些许紧张。她煞白着脸,怕张寂发现自己在此,更怕张寂发现自己和姜循并非外界所传的那样不睦,最怕张寂发现她和姜循的计划。 但是姜循那般冷淡地靠壁而坐,素衣红缘,罗裙曳地,她丝毫不慌。姜芜怔怔看着她,便也一点点冷静下来。 很多时候,姜芜真的好羡慕姜循——怎样强大的心魂,才能遇佛杀佛,狂妄肆意,不惧怕任何人,不投降任何人,再一步步碾压他们呢? 姜芜自己做不到。 姜芜却希望姜循代她做到。 姜芜流光轻软的眸中,浮起些许戾气、寒意。 她克服自己的畏惧,努力不受车外打斗的影响。她浑身轻轻发抖,但她颤抖着伸出手,如同发誓一般: “我一定会让张寂信任我,好得到兵权。” “循循,我一定帮你获得权势,一定会和你一起走下去。” “我要你获得无上权势,要你风光凛冽,要你去把我失去的、你失去的……一起夺回来!” 姜芜目中灼着光,含着泪。 一线灯火被风吹开,落在二女身上。 静谧,圣洁,决然,还有……癫狂。 -- 静夜泠泠,姜循被姜芜握住手,玲珑掀开车帘一点缝隙。一阵风袭,凉意彻骨,姜循抬起眼,自车帘缝隙,看到了外面的打斗—— 蓊郁树叶晃得如同潮流,被张寂和简简一起围攻的人自墙头跌下,步步后退,快要退到马车这一方来。 姜循饶有趣味地看热闹,忽而眉目间浮起奇怪的神色:咦,她怎么觉得这恶徒的背影,有点眼熟? ……很像某人啊。 第28章 幽黑中唯一的光源,也许正是那停在巷深处的马车。 打斗向马车越来越靠近。 那些追人的开封府小吏本事一般,但张寂武功高强,简简不容小觑,江鹭被逼得几无落足之地。但江鹭也非等闲之辈,他若不恋战,只一心想走,总能拼出一条路来。 张寂看出此贼心思,怎能让人如愿。 “哗——” 一把软剑如泓如霜,被张寂从腰间拔出,抽向那恶贼。 小吏中有人忙喊:“不可杀人——” 张寂自然有数。 他武功本就不差江鹭多少,软剑一出,剑影如花飞,瞬间裹住江鹭。后方又有简简虎视眈眈,江鹭不能同时防备两大高手,几下功夫,他胸前便被张寂一剑刺中。 江鹭趔趄后退,简简一拳击出,江鹭从墙头跌下,摔到马车前。 隔着车帘,姜芜紧张得快要喘不上气,姜循手扣着座位边缘,紧盯着那贼人。 玲珑慌声:“怎么办怎么办……” 她们三个女流,若是被贼人挟持怎么办?简简这个笨蛋,逞什么强,应该保护娘子,而不是捉什么贼啊。 车帘被灯笼打得噼啪作响,姜循目不转睛地看着贼人背影。 重伤没让那人面上所蒙的皂布掉落,那人甚至没回头看眼后方马车,只在地上翻滚一圈,重新上纵跳起,迎上上方的杀戮。 这一次,简简也拔出了大刀,在张寂的配合下,一刀砍向贼人的心脏。贼人侧身稍避,手臂微顶向上托刀,臂弯立即被抵出了一片血红。 张寂再一脚当胸而踹。 贼人再跌下,树叶花枝簌簌自墙头落一身。 贼人后背撞上马车车壁,重力让马车轻微摇晃。贼人咬着牙,再次朝前迎敌。 浓郁血腥味冲鼻。 车中的玲珑坐不住了:“血……” 姜循定定盯着那贼人的背影。那人分明有机会挟持马车,却次次放过这个机会。但是人的好心是不能赌的,张寂和简简这样一点点缩小包围圈,贼人一定会拿车中人当人质—— 因为贼人,确实在一点点靠近马车。 打斗慢慢开始以马车为中心了。继续下去,马车可能被围,车中的姜循和玲珑很危险,姜芜的存在,更是有疑。 姜循必须想办法。 她轻轻咬唇,天赋有限,她看不出贼人的水平,但能看出此人脚步几次趔趄,到了强弩之末。 她不知道此人是不是她心里猜测的那个人…… 怪她太无情了,她根本分辨不出故人的背影。 但是—— 若贼人是她心中想的那人,她正好可以恩威并施,卖人以好,诱人与她站队;若贼人不是心中所想的那人,就凭这贼人能在张寂和简简两人围攻下坚持到现在的水平,就凭这贼人敢劫狱的胆子……未尝不可当盟友。 不管了。 再犹豫下去,马车被破,车中人被围,姜芜暴露,那才是最坏的结果。 富贵险中求。 姜循从来都抢着那一线生机! 姜循看向侍女,给侍女一个眼神:“玲珑,护着阿芜。” 玲珑呆住:她看出来了。每次娘子兵行险招时,眸子都这样亮,神色都这般跃跃欲试…… 玲珑来不及劝,就见姜循穿过她和姜芜,推开车门,跌跌撞撞朝外跑:“救、救命……” 江鹭再一次被砸得靠在车壁上,胸前与手臂上的伤灼热无比,皆让他喘息微乱。 他并没有迂腐到极致,他若真逃不出去,他当真会考虑挟持车中的人。没想到,江鹭的想法还没付诸行动,车中人便摇摇晃晃地慌乱跑出。 张寂和简简动作同时停住。 江鹭反应快极,身后小风拂动时,他一拧身,便将那从车中跑出的美人扣压到怀里。 他不低头,将她拽入怀中时,便知道这是姜循。 他警惕地看着上方的张寂和简简,而怀里的美人似被吓得瑟瑟发抖,偏拿恐惧当掩饰,侧过头,红唇轻擦过江鹭的脖颈:“挟持我走。” 江鹭一顿。 张寂的剑朝下旋来,江鹭毫不犹豫地扣住姜循长颈。美人发出一声低呼,江鹭感觉到她的发抖。 江鹭哑声:“再过来我杀了她。” 玲珑的声音及时从马车中急促传出:“简简,救娘子!” 循循 第42节 简简为难非常——怎么救? 姜循真笨,为什么要跑出来? 而这迟疑片刻,那贼人便扣压着姜循后退,飞上巷子墙头,转身逃走。 小吏们疾呼:“快追!” 简简毫不犹豫跟上,张寂则迟疑地看眼马车。 车门不开,车中姜循那个侍女玲珑十分懂事:“张指挥使,你快救我们娘子呀。我在这里没事的。” 汗珠悬在张寂眼睫上。 他虽觉得马车有异,虽觉得姜循半夜出门奇怪,虽觉得马车到现在都不开门很可以,虽听出马车中的呼气声不太对……但是姜循是恶人所胁,不可不救。 张寂一走,车中两个娘子才如瘫痪般,松了口气。 玲珑和姜芜大眼瞪小眼。 玲珑:“大娘子要不要出去……” 姜芜犹豫片刻,小声:“万一张寂又回来呢?再等等,绝不能让他发现我和循循的关系。” 她垂下眼,目有阴郁。 世人皆觉得她和姜循天生是敌人,事实上二女确实天然对立。姜家,太子,都觉得她们关系差劲……就让他们那么以为吧,他们不明白姜芜和姜循的关系,才对二女的计划有利。 -- 江鹭手臂箍着姜循,在寒夜中飞檐走壁。 他既不想挟持他人,也不想和姜循扯上关系。所以身后人稍微被落一段距离,江鹭便想丢下姜循。 然而他怀里的小娘子太有主意了。 她好像察觉他的意动,偏过脸和他说话,鼻息再一次拂到他颈间,激得他周身微僵、呼吸稍悸。 姜循低声:“郎君,往左边巷子走。我熟悉东京街巷方位。” 姜循又道:“郎君不要伤害我,我帮郎君逃到安全地方。” 身后脚步声又跟上,江鹭立刻抱着姜循再次上墙。 靠着姜循的指路,他们绕外城,穿汴河石桥,过夹道杨柳,在厢坊间反复穿梭,江鹭将身后追兵越撇越远。 江鹭身上伤严重,血越流越多,汗珠凝在睫毛上。但他呼吸丝毫不乱,姜循被他抱在怀中,竟丝毫感觉不到自己被挟持…… 她虽有片刻走神,却仍准确地为江鹭指路:“上树。” 终于,后方彻底没有了脚步声,代表江鹭今夜安全了。但江鹭踩到地上的水洼,忽感觉到熟悉。他抬起头,发现两边巷陌高墙后,有一家府邸粉墙鸳瓦,朱户兽环—— 是姜循的府邸。 是他夜探过的、姜循从曹生仇人那里买来的府邸。 姜循……竟把他引到她府邸中来了? 莫非要瓮中捉鳖? 江鹭一瞬间呼吸急促,全身肌肉紧绷。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姜循,姜循在这一刻拧身,朝他怀抱的方向转来。她借着他失血过多的功夫,抬手便朝他脸上的皂布抓去。 姜循少有地低柔温顺:“阿鹭。” 江鹭揽她腰肢的手臂骤紧。 他只偏了下脸,面上的皂布便被姜循摘了去,露出了一张秀白的脸。 姜循仰望着他。 江鹭淡漠警惕。 天上无月,府邸前门的灯笼叮咣相撞。 静谧下,被挟持的美人露出一丝释然的笑:“阿鹭,真的是你。我好担心自己帮错了人。” 江鹭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面对姜循的迷魂汤,最好的法子便是不理会。 但是她猜出今夜他所为……江鹭低头思考间,手腕被她轻轻勾住。 他推开她手。 他不看她,却听到她说:“别担心,简简是笨蛋,不会猜到我把你引回了家。张寂不知道我的想法,也不了解你,更不会猜到……至少在这里,你是安全的。 “我们甩开张寂那么久,不是因为张寂追不上带着一个人的挟持犯,而是因为他必然去布兵,在大半个东京外城中布线来捉拿你。以你如今的伤势,你躲不掉。不如跟我进府,让我帮你上药。” 江鹭沉默。 他不信姜循的甜言蜜语,但他信她的猜测——因他也是那般想的。 他如今伤重,走不出去,只好跟姜循进她府邸。 -- 江鹭没有在姜循这里见到一个侍女仆从。 姜循虽坏,认真做事时却是靠谱的——她轻声为江鹭指路,江鹭抱着她跳入她的寝舍中时,仆从皆眠,猫绕梁转。 到了寝舍,青帐静雅,炉香清幽。一丛杏花从窗口探入,青涩花瓣沾上照台前摆着的胭脂盒。此地到处都是未嫁娘子存在的痕迹,江鹭僵站在一面挂着山水翎毛的墙下,面壁思过,动也不动。 到了自己的地盘,姜循终于放松了下来。 她为今夜自己的表现洋洋得意,语气中带一丝笑:“坐呀,阿鹭。你又不是没有来过这里。” 江鹭猛地侧过脸看她。 他站姿挺拔,面色苍白,眸子色泽在烛火映照下,好像更浅了些。 他终于说了今夜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别叫我‘阿鹭’。” 姜循凝望着他。 她避过这个矛盾,轻声:“我帮你上药。” 江鹭:“不必。” 姜循见他随意在闺房外间的一张小榻上坐下,坐姿紧绷端正,目不斜视,压根不朝里间看一眼。他闭上目,似乎打算这么坐下去,稍微恢复些体力就离开。 姜循听到闭眼的小世子轻声:“你不必管我,天亮前我会离去。算我欠你一次。” 姜循幽声:“那可不行。你是男我为女,你我同处一室,我怕你见我貌美,欲行不轨,我却反抗不了。” 江鹭一滞。 他闭着的睫毛轻轻颤抖,薄薄眼皮下眼珠微动。 他似想说什么,但他知道她的恶劣,不想与她饶舌,便当做没听到,继续闭目养神。 姜循站在原处看他,微微蹙起了眉。 这可不行。 她带他回来,是要施恩于他,可不是为了和他撇清界限的。 曾经是她不想与他有所关联,如今,她偏偏要和小世子藕断丝连。 姜循思索片刻,进了内舍。 -- 江鹭虽闭着目,却耳听八方。 他并不想听,但若自行封闭五感,只怕敌人到了府邸外,他也发现不了。犹豫之下,他只能听着内舍传来的窸窣衣料摩擦—— 他绷着下巴。 乌黑凌乱的发丝遮掩下,耳际却一点点泛红。 倏地,江鹭听到那小娘子的脚步声离开内舍,朝外间走来。他心跳变快,重新僵住身体严阵以待,打定主意,不管她做什么,他都不予理会。 姜循捧着药箱从内间走出。 短短两息功夫,她已经换了一身轻软单薄的纱裙,拿着纱布与药膏出来了。 她站到榻前,低头端详他片刻。 他不理会,她自行上榻,跪坐于他身畔。 闭眼的小世子呼吸声丝毫不乱,甚至打起了小呼噜,好像要她相信他已经睡熟一样。 姜循莞尔。 她觉得他实在好玩……比东京乱七八糟的所有事、所有人,都好玩啊。 姜循盯着江鹭被血染黑的劲衣,盯着他额上的冷汗。俊美的小世子被伤成这样,她当日骗他时也没有伤他皮相……她心中涌起一些恼意,无缘无故。 她将灯台放于一旁,在榻上跪着俯下身。她一点点弯腰,观察他的神色。她贴着他耳,一缕发丝撩到他脸畔。 姜循轻声:“阿鹭,我帮你上药,脱衣吧。” 小世子当然不理会她,靠坐在榻角,垂着脸盘腿而坐,呼噜声都不停。 姜循敬佩他的耐性——美人当怀,他也不要。 但她同样不缺耐性。 姜循俯眼看他:“你怕什么,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的身体。” 烛火晃在屏风上,江鹭刻意的小呼噜声停了。 在她的戏谑目光下,脸色苍白、耳际滚烫的江鹭,面无表情地睁开了眼。 江鹭:“你说什么。” 他声音清凉微厉,像是冰河下的暗流,隐有威胁:“再说一遍。” 第29章 夜火映屏,圆屏如月,屏上梅枝斜。 一张坐榻上,一跪一坐,姜循与江鹭对视。 循循 第43节 不可回避,不可言说。 江鹭撑在凭几上的手肘一磕,微痛。 他毫不怀疑,在自己身在建康府当着小世子的那些年,在姜循化名阿宁戏弄他的那半年,他恪守礼法,应当绝无可能在她面前褪衣挽袖,露出任何不雅之状。 若真有一次,那必然只有一次可能—— 那一年,江南诸州连月大雨,泄洪决堤。江鹭作为南康府世子,协助当地父母官,援护百姓。他连日奔波于山间田垄,帮百姓搬家,督促军士重修堤坝。 那时候,阿宁跟在他身边。是阿宁说见不得百姓受苦,背了一段书,说她虽然体弱,但未必无用。阿宁的善良打动了江鹭,江鹭便让她一同随行。 有一日,江鹭跟着军士堵洪时,为救人受了点伤。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在人前一径平淡,但是阿宁看了出来。 那夜,二人在山脚边的猎人留下的木屋借宿时,阿宁便让他褪衣,找了屋中留着的药箱,说帮他上药。 江鹭踟蹰。 彼时他与阿宁尚无太多情意,二人不过主仆关系,最多加上萍水相逢的救人者与被救者的关系。阿宁虽是侍女,却未有婚配,他怎好唐突? 阿宁颇为灵慧,看出他的犹豫,她抿唇笑:“我眼睛蒙上布,绝不会毁了二郎清白。” 江鹭自然不是怕自己清白被误。但再说下去,未免显得他迂腐,又伤阿宁的心。 于是,一截汗巾雪白无比,被江鹭郑重系在阿宁的眼睛上。 无月无星,雨声如溪。二人独处一室,江鹭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 他系好汗巾,盯着少女眼蒙白纱、跪于身前的模样,蓦然一瞬,心间细细密密浮起些怪异情绪,只觉得这样做不好。 阿宁在黑暗中柔声催促:“二郎,脱衣吧。” 江鹭更觉后悔。 可他仍沉默着,缓缓褪下外衫,整齐地叠于一侧。他寻着后退的念头,阿宁静静跪着,却像是洞察他的想法一样——她手摸索着朝前探,微凉的指尖,碰到了他胸膛。 他一言不发,只是僵硬。 阿宁局促,脸颊染霞:“我弄伤你了吗?” 蒙着白纱的少女乌发粉衫,唇瓣嫣红。此处何其幽黑,她身形羸弱楚楚如玉,仰着头的模样,如同黑暗中唯一泠泠的月光。 屋外雨水潺潺,空气中残留着泥土混着花香的清新又浑浊的气息。屋内,阿宁仰着脸,在他的沉默中,摸索着碰触到他的手臂…… 她轻轻握住之时,低着头的江鹭睫毛微微颤抖,心中如同被一根针突兀地刺一下。他不痛,却生出茫茫然的酥麻之意。 他第一次认真看阿宁,发现阿宁皎洁稚嫩,生得十分清丽。她像雨夜一株滴着水的山茶花,饱满垂坠,芬芳满室。 他脸上的绯意,在她窸窸窣窣的动作下,从耳际烧到了大半张脸上。 -- 那是江鹭唯一在姜循面前褪衣的时候,江鹭那时确保她看不到,但是此刻姜循忽然说“我又不是没见过”,江鹭想起了那一夜。 或许阿宁是山茶花,但姜循必然是食人花。 江鹭扣住她手腕。 姜循本虚跪着,他一扯之下,她便被拽到了他身前。烛火和屏风上的梅花重叠到一处,屏风上的两个人影亦交叠。姜循侧过脸时看到,心头一恍。 她鼻尖即将撞到他胸前时,皙白手腕被他的力道相托,她稳稳地被迫停住了。 美人眉目如春,乌黑鬓发间的簪子朝下坠着,快要晃下去。黑发托着雪白的鹅蛋脸,到处莹莹一片。 一时间,江鹭的目光无所适从,不知道该落到哪里。他感觉多年前那夜宛如被针刺的古怪情愫,又烧了起来。 他捏着她手腕的手微颤。 姜循将他的异常,理解为小世子的愤怒。 她盯他片刻,噗嗤笑出来,声音因笑而显得几分沙哑微倦:“我逗你的。我能看清什么?那汗巾,不是你亲自系的吗?我没武功,没内力,我能看清什么?” 江鹭垂着的睫毛向上轻轻挑一下。 他沉默着,要松开她手腕时,姜循反手,手指微屈,轻轻搭在他手背上。 她语气轻柔而无奈:“别闹别扭了,阿鹭。让我帮你上药吧——你难道想被他们抓到弱点吗?你想明日被张寂追上,却在他手里走不了两招便被捉到吗?我只是帮你上药,又不是给你下毒——你难道怕我?” 她最后的挑衅,激起了江鹭很少的那点儿胜负欲。 他怕她? 他当然不可能怕他——心虚的做坏事的是她,他有什么在意的。 -- 沉默中,幽火下,江鹭静静地摘了腰带,取下玉佩,放平刀鞘。他要褪衣时,抬头看了她一眼。 时隔三年。 时光也许改变一些东西,也许她从未变过。 姜循见他停住,她发间的那根簪子轻晃着,她的语气玩味非常:“怎么,又要蒙我眼睛?” 江鹭淡漠:“我没那么矫情。” 他刷地扯开了衣领,衣袍褪至臂弯间。他再一层层剥开雪白中衣,缓缓的,他胸膛被打出的淤青、手臂被刀砍出来的血迹,便如雪中墨画般,铺展在姜循面前。 姜循眸子微微晃一下。 郎君如此俊朗。 多年来,她见惯太多男子,但只有江鹭的容色,会让她生出惊艳感。而他褪下那些遮掩后,骨肉匀称的身体宛如泠泠山间清雪…… 姜循手指轻轻点过去。 他肌肉微缩。 姜循喃声:“张寂真狠啊。” 江鹭瞥她一眼。 她眼睛看的是他的身体,口上说的却是他臂上的血……江鹭怀疑,她真的关心他流血了吗? 姜循见好就收,柔柔道:“我帮你上药,疼的话就叫出来。” 江鹭:“……” 叫? 他古怪目光落到她身上,但他终究不想和她牵扯太多,便保持着沉默。 -- 也许,让姜循帮忙上药,并不是个好主意。 江鹭武功太好了,他不去看不去感受,依然能听到她浅浅的呼吸声。她手指每一次按到自己身上时,他只根据力度,都能猜到她是怎么敷药的。 闺房中有娘子身上的香气。 她跪于他身畔,那股香气便更浓郁了些。 一层层,一遍遍。 她的气息见缝插针,诱捕他,洗刷他。江鹭后背一点点僵硬,战栗感如夜兽般在他体内蛰伏、苏醒。他要花很大精力,去克制自己不感受、不看她。 而他脑海中忍不住回忆起曾经相似的那一夜—— 那时是她蒙着眼,他在黑暗中看着她。 雨水滴答落窗,破败半扇窗晃悠悠。他知道应该克制,他也克制了,但是幽暗中肆无忌惮的凝视,确实带去了一些快意。 那时他多么年少。 她又眉目如画,娇憨可亲,体弱却心善……他在黑暗中看她为自己上药,看她手摸错地方……他好是尴尬:“你弄错地方了。” 而今……姜循的手指碰到他伤口,她心肠很快地撩了撩。 江鹭忍无可忍:“你看不见伤在哪里吗?” 姜循顿一顿。 她淡定自若,手中的纱布挪了位置。她毫不心虚:“我见阿鹭你不说话,疑心自己在拿着假人练习。我忍不住试一试假人会不会有感觉嘛……阿鹭,你不会生气吧?” 她垂着眼,微微挑起眼尾。 那是怎样的神情……钩子一般。 江鹭下巴微绷。 他生出了后悔。 他想让她上药,果然是错误选择。 正如当年—— 少年江鹭在雨声连连的猎人屋舍中,看蒙眼少女因弄错位置而面颊绯红,他也生出后悔。 他不得不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去碰自己的伤口。 少女指尖微微发抖。 她手有潮意。 那夜明明那样凉,她手中的汗,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江鹭恍神间,听到姜循幽静的声音:“阿鹭,我有个问题很好奇—— “你在计什么时?你为什么总在计时?” 江鹭猛地从记忆中回神,他顺着姜循的话去看——他右手搭在膝头,不自觉地敲击,一下又一下,和心脏跳动同样快慢……这落在姜循眼中,她自然以为他在计时。 就好像前几日雨花台的凉亭中,他手指敲在棋盘边,她也以为他在计时。 江鹭自然不会告诉她,这几年,自己每次紧张时,就会这样…… 他强迫自己停下了手指。 姜循疑惑抬头。 她眼睛乌黑漆然,却在此夜烛火下,燃着一重清光,美丽非常。 江鹭道:“和你无关。” 姜循蹙眉,她笑一笑:“你再说一下?” 她手中的纱布,从他臂上伤口挪开,轻飘飘地拂向他胸膛,痒意连连。她状似无意地在他胸前拨弄,她手指朝他前面的绯红小珠抹去…… 循循 第44节 江鹭扣住了她手腕。 江鹭微厉:“姜娘子,这就是你说的‘上药’?” 姜循被他扣着,丝毫不慌。她并没有笑,眼中神色很张扬无谓:“我自然在上药。但是我也不想自己的好意,被人压根不在意。不想我问什么,在有人眼中,都像在刺探什么一样……” 她眼中浮现一重雾色。 她没有一点失神的模样。 她就顶着那张雪白冷艳的面孔,平平静静,一点虚伪表情也懒得摆出:“你总提防我,我也很伤心。” 江鹭:“……” 他匪夷所思地看着她。 但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认命。 罢了,他不想多生事端。 江鹭松开了她的手,他低下头,淡声:“在战场上救人留下来的习惯。” 姜循停顿一下,才意识到他在回答她先前的问题。 姜循:“什么战场会有这种习惯?” 江鹭平静道:“有朋友死了,尸体要烧掉。我想抢过来,对面人太多了,我这边只有自己一个人。我得抢时间,得计时,得算好每一种可能……我只要算错一次时间,就会害得我的朋友尸骨无存。” 姜循怔然。 她抬头看他:“你爹让你上战场杀海寇吗?你爹没给你多派兵士?” 江鹭不想多说:“算是吧。” 他垂下脸,压抑着自己手指的颤动,睫毛微微跳—— 身体的记忆难以控制,肌肉的痛意刻骨铭心。 那一年,江鹭为了夺回凉城那些将士的尸体,和朝廷周旋、和阿鲁国周旋……他一具具尸体去搬,他一个个人去找。 他在昏昏漠海中翻遍尸骨,每一次看到死人,他都又怕又恨。血路漫长不见归途,他走不下去,他却必须走下去。所有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他了。南康王一天十二道信要他回去,凉城的罪在朝廷邸报里一天比一天严重。江鹭徘徊在凉城,宛如傀儡僵尸,不知何去何从。 直到在晨曦中的乱葬岗中,他救下了段枫,段枫还有一口气。江鹭那时候的欣喜若狂,绝望与欢喜,要如何诉说…… 姜循不冷不热道:“你爹真是狠心。” 江鹭回过神。 他低头看她。 姜循一边用纱布为他束住伤口,一边凉声:“你爹对你一向狠。不管你吃多少苦,他都觉得只要你能成为顶天立地好儿郎,都是应该的。” 江鹭怔怔看她。 她语气像是为他抱不平…… 可姜循怎会为他抱不平呢?以前那些关心……不都是假的,不都是做戏吗? 姜循不经意抬头,见到他正低头看着她。 二人目光对上。 他眉目依然清润,带抹凌厉之色。他春水般的眼眸中,那股敌意却褪了。他看她的眼神,隔着一重火一重雾,濛濛无比……像是春日的晨曦,雨天的嫩芽。 姜循心间一跳。 她不合时宜地想到当年,她蒙着眼为他上药,被他的手指握住。那时的紧张,与此时…… 江鹭轻声:“要换胸膛了吧?” 姜循咬起唇,轻轻应了声。 他便扯起袍衫,拢住肩头,好像怕多露出一点肌肤…… 姜循不甘自己的恍惚,心口生出一点带着遗憾的叹息感。 她继续为他上药,药膏擦到掌心,她在他心口轻轻推拿。药膏有些烫,她掌心却冰凉,推拿间,他心跳跳得厉害。但他本人一动不动,低头盘坐,宛如洁白圣子。 空气燥热。 气氛尴尬。 二人眼观鼻鼻观心,屏蔽多余情绪,专注于上药。 姜循余光看到小世子修长脖颈,颈上微滚的喉结。 她手指生汗。 她忍不住心里埋怨:江鹭真是一个麻烦的人。 如果江鹭可以用一个吻,一张床来解决,那便好了。 如果他沉迷于她的美色,他对旧情忿忿难平,他对她念念不忘……她都可以用那段旧情做文章,将他骗上榻,让他成为她的入幕之宾,不得不为她办事。 可惜他不是。 他是高山上的明月,暗夜中的白鹭。 旧情难平,他却无意和她多纠缠,甚至想躲着她…… 为什么呢? 因为“高洁”吗? 高洁的人,都这么的……讨人厌吗? 姜循手下用力,按压伤口间,再次扯动他的伤势。但他一言不发,只心跳加速一分,姜循回过神,放轻动作时,心中不禁浮起一丝古怪的不平之意。 ……今夜走神的次数太多了。 循循啊,这不应该是你。 静下来的姜循,贴着江鹭的身,她垂首偏脸间,玉白簪子摇摇欲坠,江鹭盯着她那根快要掉下的玉簪。 姜循轻声:“我在东京有些朋友,有些势力。和我合作的话,像今夜这种被人追逐的戏码,应该会少很多。” 江鹭眉心一跳。 姜循手指清清凉凉,抵在他心口。她缓缓抬脸,眼睛却垂下,留给他余地:“我想要的其实没你以为的那么复杂……” 他起身便要走。 姜循按住他手,朝前迎一步。她快要贴上他敞开衣襟的胸膛,他看到她抬起眼,目有哀求:“阿鹭,别走。你听我说完好不好? “章淞死了,主考官空下来,盯着的人好多。与其让给别人,为什么我们不合作呢? “你不是想让段枫进枢密院吗?主考官不是自己人,你的这位门客,怎么登上合适官位?如今陛下不理事,朝中大事都是太子和大臣们一起决策……登科后的才子们何去何从,若有人帮忙说话,那就简单很多了。” 江鹭半晌,冷眼看她:“你知道我今夜在做什么。在马车出来时,你就想好了。你如何能知道?你对开封府很熟?” ……他好敏锐,好聪明。 姜循心里叹口气。她知道的远比他多,却被他一点点试出来。 姜循唇角笑意加深,半真半假:“我只有猜测——阿鹭,你不与我合作的话,我只有猜测。你到底在做什么,我又在做什么,只有你我开始合作,我们互相才能知道啊……” 江鹭低下眼,不言不语。 他判断着她的话,猜测着她的用意。 他今夜是去夜探开封府。姜循顶多知道这些,她能猜出他是为曹生而去的吗?如果她猜到了,那这件事便有趣了—— 她怎么知道曹生被关在哪里? 要么她认识开封府的高官,要么她一直在留意曹生。 如果她留意曹生,那她留意的,是写下那篇名文的曹生呢,还是在户部贪墨的乔世安……两种不同的身份,代表不同的讯号。 江鹭思量间,姜循终于为他包好纱布,为他上好了药。 她见他垂目静思,心中不禁有些爱他这般模样。 姜循低头整理药箱,余光见他盘腿端坐、乌发拂面。她忽地凑过去,脸靠近他。 他似惊讶,身子柔韧极好,朝后仰一下,对上她鼻尖。 姜循仰着脸,与他四目相对,迎上他光华微晃的眼瞳。她语调轻轻柔柔,却带抹戏谑:“阿鹭,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真的看到了。” 她说完便起身果断走。 她退得飞快,江鹭反应同样快。 他欲拉她手腕,她早有提防地手朝后背。江鹭抬手扣住她腰,姜循一怔。 她腰肢纤纤,一手可握,可在宽大纱衣下难以看出。江鹭一握之下,便拦住了她腰。 他同样一怔,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掩饰自己心跳在一瞬间的悸动,面色平稳地将她扣紧,将她拖拽了回来。 姜循与他别着一口气。 她被拽回去时,本倚着他力道,会稳稳坐好。但她偏偏身子一晃,“哎呀”一声后,跌入了他怀里,坐在他腿上。 她鼻尖蹭到他心口,肌肤莹润,一腔药香。 她感觉到他扣着自己腰肢的手微发烫。 但姜循没多思量,江鹭便不计较这种姿势,他低下头,发丝擦过她脸颊。乌睫下,他俯下的呼吸温热,让人心头发颤。 轻若羽毛,撩她心弦。 姜循绷直腰背,听他问:“看到什么?” 姜循停了一下,才倚着他,偏脸朝向他,垂首含笑:“看到你不想被看到的呀。” 江鹭指出:“你蒙着眼。” 姜循眨眼:“雨飘进窗子,弄湿汗巾了。你太紧张,又不肯多看,总是低头走神……阿鹭,你告诉我,你当夜,在走神想什么?” 江鹭盯着她的笑靥,渐渐意识到:姜循最会哄人。 无论真假,无论当年或现在,她循循善诱,真假参半,嘴里没有一句实话……而他听到她又在骗他,竟然毫不意外,这真让他心情复杂。 江鹭眼中似有什么在流动:“你又骗了我?” 姜循仰头轻笑:“怎么,小世子高贵,不能被骗?” 循循 第45节 他没说什么,只目光潋滟。郎君眼如一波清湖,湖水清清泠泠,似要照入她心头,映照她的神魂,收拢她的一切。 姜循心一跳,微有慌乱。 姜循只浅浅逗弄一下,便见好就收。她笑吟吟:“好啦,我不玩了——送你一个消息吧,这几日碰到张寂,躲着他一些。要是应付不了,就往我身边走吧。他在我面前不好多事的。” 她说完便又要起身走。 但是江鹭没有松开扣她腰肢的手。 江鹭贴着她脸,垂着的浓长睫毛向上轻轻掀,明而澈的眼睛凝视她:“躲着张寂?你觉得,是我杀了章淞,对么? “他为何在你面前不好多事?你们除了‘青梅竹马’,难道还有别的关系?” 姜循浅笑。 她朝他眨眼,狡黠柔声:“阿鹭,你猜呀。 “你告诉我你当年那夜,在走神什么,我就告诉你,张寂为何见到我便心虚。” 她明艳秀丽,勾着眼看她。 江鹭冷漠:“放肆。你还与我谈条件?” 他骤然松开搂她腰肢的手,姜循冷哼一声,起身便走。没想到她的簪子勾到了他的衣领,姜循没注意,江鹭却一下子发现。 他完全不想和她牵扯,便暗自运内力,指间一弹,轻轻打向她簪子。他本意是扯断簪子和衣领的勾扯,不想她的簪子本就摇摇欲坠,他一番动作下,那簪子自美人乌云般的发间脱落,朝他怀中跌来。 她的乌发另有发带相束,并未散下。 簪子“叮咣”落入江鹭怀中。 这一瞬,烛火照身,衣容半敞。江鹭分明什么也没做,却盯着那根簪子,背脊密密麻麻地出了一层汗。 “江鹭!” 他听到女子的娇斥声。 江鹭抬起脸。 屋中烛火昏暗,姜循没有看到他膝上衣袍间的那枚女式玉簪。她只恼火盯着他:“我去睡了。” 江鹭定定看着她,目若幽火。 他淡而轻:“嗯。” 姜循在他的眼神下,生出不自在。她踟蹰半晌,寻思自己是否要加把火时,忽看到他脸颊有些泛红。但她才要细看,他便别过了脸。 姜循心中也有一腔傲意:他以为她想看他? 姜循转身便走。 江鹭低头,看着膝头的簪子。 窗口一隙光流入室,木兰花样式的玉簪上,缠着几根女子头发。浓黑,幽秘,发丝如密密蛛网,铺天盖地地缠向他…… 鬼使神差,他没有叫住她,把簪子还回去。 -- 姜循心头浮起一些微妙的失落——失落很少,她可以自控;明日有别的戏要登场,她得养精蓄锐,没功夫和小世子再玩了。 今夜已经功德圆满。 从那日雨花台,到今夜上药,她一遍遍和江鹭说话,一点点卸下江鹭对自己的防备与厌恶。她不停地诱拐他—— 只要再添一把火,江鹭便应当会做出选择。与她合作,才是最好的。 -- 姜循撩拨完江鹭后,睡去内间。 她毫无压力,丝毫不觉得与他共室很危险。她甚至巴不得他为美色所惑,但他果真没有做出一点出格举动。 姜循怅然入睡。 她睡前想着明日该如何哄骗江鹭。 外间的江鹭,听到里间姜娘子平稳下去的呼吸,才放松精神。 他坐在外间榻上,靠墙独坐。一片幽黑中,他看着窗棂,长久不语—— 屋外下过雨,空气凉湿。 风拂玄衣,和雨湿汗巾没什么区别。十九岁的江鹭此时静坐,与十六岁的他,静坐着看少女入眠,没什么区别。 -- 快天亮时,江鹭翻墙,离开了姜循府邸。 他没有趁她睡着去搜这家府邸前主人的线索,他清晨走在杏花簌簌地街巷间,袖中藏着的簪子贴着手臂,像一根针,时时刻刻地扎他一下。 不痛,却存在感强烈。 就好像当年那夜,他心口隐秘藏着的那根针。 姜循问他当年失神什么。 他今夜为谁而失眠,当年便为谁而失神—— 当年他想,心猿意马便心猿意马吧。以后和阿宁成亲,娶了阿宁,雨夜蒙眼上药的唐突便不算唐突了。 今夜他想,他不想和她走得近,他感觉到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危险。可如果她的条件真的诱人,他难道要放弃吗? ……他得想想。 第30章 天亮,城门甫开,市廛间行人虽不多,却秩序井然。 辰时,开封府的吏员、张寂,各自前来姜循府邸,探查姜娘子是否回来,那贼人有没有伤到姜循。 此时江鹭早已不知何时离去。 姜循故作迷茫地编谎言,说贼人打晕了她,她醒来,便回到了自己的府邸。姜循不安地询问小吏,问开封府能不能派卫士来保护她。 开封府的吏员为难地答应下来,又嘀咕“好奇怪的劫狱贼人”。 张寂则是目光幽幽地看姜循。他不信她一个字,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张寂离开姜循府邸,先去参加朝会。朝会结束后,他前去开封府,配合开封府满城通缉贼人。 外城望春门前,街衢闹市间行人渐渐熙攘,开封府多了很多吏员在街头贴通告。官吏们将昨夜的情况描绘得何其凶险,又一家家、一户户地搜查恶人。 吏员们高声:“车马都停下来!配合我们检查,任何车轿不能离开厢坊!” 张寂不是开封府的官员,他见他们已有安排,便转身离开。但张寂要离开拥挤人群时,忽看到一个熟悉身影。 在一家药铺前,衣裙秋白的妙龄娘子被挤出人流。那娘子提着一包药,被人推搡,随波逐流间,发间牙梳在日光下闪着莹白的光,光华流转,衬她娇怯眉目。 她差点要被人推倒时,一只手从后递来,在她肩上轻轻搭一下,帮她稳住身形。 小娘子回头,正是姜芜。 姜芜看到张寂,恍了片刻。他上过朝后,此时换了一身皂罗衫,仪姿甚美。张寂朝她走来,眉目分明,鬓如点墨,与昨夜的凛冽杀神形象决然不同。 自然,他不知她昨日看到了。 姜芜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仰起脸看他。佳人额发被风吹扬,见到他分明欢喜,却仅是抿唇,神色恰到好处:“师兄。” 张寂应一声后,抬目四顾。 他余光看到乱糟糟的巷口停着的马车——开封府封了所有厢坊,姜家马车不能挪动,玲珑在那辆马车中待了一晚。 为何姜芜会出现在这里? 张寂:“你怎么在这里?” 姜芜低头,无措地用手绕了一下罗带:“我为娘出门拿药,程大夫的药最对娘的病症……但是官府搜查马车,不让马车走动,我怕娘等得急,只好弃车,想自己走回去。” 张寂扬眉:“数里地,你要走回去?走到天黑?” 姜芜羞窘,面颊微白。她笨拙地转移话题:“师兄怎么在这里?是办差吗?” 张寂盯着她乌灵轻眨的眼睛。 他压下心中那抹怀疑,道:“我送你回去。” 姜芜轻轻应了一声。 她跟着张寂出人群,车水马龙间,张寂发现身后人跟得远了。他回过头,见姜芜又被困在人流间。她正看开封府的吏员们凶巴巴地呵斥一家百姓,借着查贼人的罪名,把那户人家的小孩吓得哇哇大哭。 闹事惹得百姓围观。 姜芜就站在那里看。 张寂皱眉,他见不得百姓被欺。他在小吏不耐动手前,上前制止,呵斥他们办差没有章法,质问他们长官何在。 一场闹剧下来,在百姓的质疑和感激中,张寂终于出了人潮,后背微微汗湿。他抬头寻人,看到姜芜一直站在那里,幽幽静静地看着这里。 日光下,她的眼眸过黑,几分怜悯自伤之下,不见一点光华。 张寂怔住——这不应是软弱无比的姜芜会有的眼神。 但他也许看错了。 他走过去时,姜芜又是那副敬佩的、仰望他的模样,羞赧浅笑。 张寂:“你方才为何停下来看他们?” 姜芜轻声细语:“我在看——权势如何碾压民生呀。” 她在他眸子微缩下,抬头望着他,有些害羞地笑:“这是我偷看师兄给我爹的卷宗上写的……我给我爹奉茶时看到的,师兄的文章写得真好。我爹让我学习……我就偷看了。” 她怯怯问:“你不生气吧?” -- 当今大魏,重文轻武。然文难救世,武可止灾。 少年时的张寂弃文从武,向姜太傅行跪礼后,转身去参加武考。 他走得决然坚定,任太傅如何斥他目光浅短,他也不悔。他厌倦了文人斟酌利弊,想习武保护天下人。然而张寂从了武,才知道自己少时的愿望多么天真。 循循 第46节 他护不住所有人,守不了所有愿。他甚至不能在一家宅院中,让姜氏二女和平共处。 这世间人情复杂的因果和恩怨,岂是文武就可分辨的? 他自觉在做正确的事,可若是伤到本不应伤到的人,他当真是对的吗? 一年年,一月月。张寂被时岁和朝廷倾轧一日日碾磨,他可曾记得自己的当年? 当年—— 少年张寂只给姜太傅写了一封他为何要那般做的信。 那信,被太傅收在书房。也许姜芜,当真看过。 -- 巷边角落,张寂低着头,怔怔看着姜芜。 不远处,玲珑隔着车帘,看姜芜与张寂渐行渐远。 玲珑看得恍惚,想到多年前自己见到的姜大娘子:那时,刚进姜家的大娘子开心于新的身份,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可做凤凰。她虽柔弱,却也有喜怒哀乐,会仇视抢走自己身份的姜循,会怨恼爹娘多年来对自己的不问不管,会痛恨自己的不通文墨。 那时大娘子闻风落泪,观花低怅;每日忧郁,每夜幽怨…… 谁能想得到,三年后,姜芜会变化这样大呢? ……人在时光中的变化,总是有些他人不知的缘故的。 玲珑放下帘子,心生怅然。她想到姜循曾问她的“你觉得姜芜,现在过得很好?命运被握在他人手中的滋味,算好吗”。 ——那么,怎样的人生,算好呢? 玲珑不再想下去了。 对了,张寂既然回来了,就说明娘子的嫌疑应该解除了。玲珑得找到简简、赶紧回府,看姜循是否回府,是否安全;昨夜那贼人,有没有伤到娘子。 -- 张寂一直记得姜芜那句“看权势如何碾压民生”的话。 那日她的话让他触动,他怔愣当场,好像第一天认识姜芜,见到姜芜柔弱皮色下不同寻常的一面。 张寂这样思量时,忽被一个老臣激动的声音惊醒—— “此人绝不能当主考官!他胸无点墨,在翰林院才待了不足五年!这样的人当主考官,只会误人子弟,让天下学子笑话!” 张寂抬起眼,看到两边坐着的唾沫横飞的老臣,还有坐在左右两边首位上的太子暮逊、宰相赵铭和,以及,坐在最末的……南康小世子江鹭。 与太子党相对的那一派,在大皇子死后,便以宰相赵铭和为首。今日,这位老臣面色严肃地坐在东宫的议事厅中,华发生鬓,满脸沟壑,盯着太子一方臣子的一言一行。 张寂意兴阑珊,听着他们吵。 他对主考官由谁出任没兴趣,他是作为章淞案子的审讯官坐在此间的。这些大臣从朝会吵到下朝,又被拉来东宫继续吵……张寂左耳进,右耳出。 比起他们,他更在意的人,是江鹭。 江鹭无官职,本不应在这里。但太子将人拉过来,对面大臣出于某些考虑,并未发难于江鹭的多事,而更关注于与太子一方的争吵。 张寂觉得这事有些古怪:怎么,小世子也关心谁做主考官?这和江鹭有何关系?或是……章淞的死,让小世子很关心? 江鹭垂着脸,似与张寂一般游离在外,却到底坐在此处,没有中途退席。 双方大臣吵得不可开交,脖子粗红。 在气氛僵凝,两边暴躁大臣几乎大打出手、一发不可收拾时,一道女声从屏风后悠然传来:“殿下、诸公,请喝茶消消气,再忙碌公务吧。” 一直盯着江鹭的张寂,发现垂着眼的小世子,在此时,睫毛轻轻地跳了一下,似乎想要抬头。 但江鹭没有抬头。 张寂心里叹气——姜循,又是姜循。 自然只能是姜循。 寻常女子没有资格来此,更没资格在此时插话。只有姜循敢在此时出现在东宫的议事厅中,只有姜循得到了太子的许可。 太子撑额偏头,看着姜循带侍女们从屏风后步出。 今日的姜循着黛蓝春衫,素白披帛。她没有私下的肆意时,垂眸敛目间,这身妆容让她显得端庄秀致,一派贤淑,当真是未来太子妃的典范。 炉上紫烟不紧不慢地飘,姜循望着太子和诸公:“今年开春,新茶刚来,我正好烧了些新瓷盏,请诸公试茶。” 时下世人附庸风雅,人人爱茶。 众大臣正说得口干舌燥,见她体贴,心中均感慰藉。 只宰相赵铭和目光锋锐,不苟言笑。侍女为他奉茶,他也没有多给一眼。 江鹭同样没抬头,但他关注着此间所有动向。他发现前来奉茶的侍女,有一位侍女略僵硬,从一开始,就一个劲地往一个方向看。那个方向,是张寂所坐的位置。 暗流涌动间的微妙不必多说,茶盏在桌面不轻不重地磕一声,打破了这短暂静谧。姜循随声望去,见是那老臣赵铭和。 赵铭和向来不喜她:“朝臣议事,岂容你一介女流多舌?还不下去。” 老鳏夫。 姜循心里将他骂了一通,面上仍是淡而平和:“大臣议事,本当在朝堂之上。下了朝廷,却依然定不下章程,是否有些不妥?” 她话没有说得太尖锐。 同一时间,奉茶侍女中那位略僵硬的侍女,尽量自然地端茶,目光一遍遍看张寂。侍女要擦过江鹭身边时,忽然被什么一绊,手中所端杯盏快要摔出。 侍女惊出了一身冷汗,但旁边突兀伸来一只骨节漂亮的手,稳住了盘中的杯盏,将那杯洒出一些的茶水接了过去。 侍女迷瞪看去,见是江小世子。 在一片臣子和姜循的争执间,小世子面容清润昳丽,朝闯祸的侍女轻轻“嘘”一声,眨一下眼,示意她不要自寻麻烦。 侍女被江鹭的容色惊艳,踟蹰半晌,想到姜娘子只说把这盏茶给张指挥使,应当是因这是第一杯新茶,而张指挥使是她师兄的缘故。但此时这盏茶洒了一些,江世子又接了过去,她就不用多事了吧? 侍女便冲世子抱歉一笑,去为下一位端茶。 而江鹭收了那副温润模样,垂着眼打开茶盖,检查这杯茶的异样。茶沫自然,水雾蒸腾,清液湛湛。奇怪,问题在哪里? 同时,他侧耳倾听姜循和人的论战。 姜循正立在一众男子中间,站姿娴静放松,眼角上挑的弧度却如薄刃般,刺向在场所有人:“我自然也不想插嘴。不过嘛,诸位大人已快吵到晌午了,纵是大人们废寝忘食,殿下下午却还有其他事务要忙。” 她言外之意,分明嘲笑他们多事且无能,平白耽误时间。 有大臣色变:“你!” 又一大臣说:“姜娘子牙尖嘴利,原来姜太傅就是这样教女的。” 姜循望去:“徐公原来不讲事实,只看纲常?” 她侃侃而谈,舌战群儒,不和大臣们讲什么道理,只用些俗话逼得人不好开口,面红耳赤。赵铭和碍着身份冷哼一声,却也有些大臣保持沉默,显然认同姜循。 她纤长单薄,典雅雍容,立于男子中,耀如明珠。 江鹭只瞥一眼,便继续专心地检查手中茶。 这时,一道威压中年男声开了口:“循循,慎言。” 姜循闭嘴。 周围窃窃声起伏,江鹭听到“太傅”二字,意识到开口者的身份,掀目望去—— 坐于太子身旁的中年男子,有一副美髯,目光幽黑,几分儒雅。 原来这就是姜循的父亲,一国太傅,姜明潮。 而太子嘴角噙抹笑,仍在一旁观望。 江鹭盯着姜循,忽然了然此时她在做什么:她是被太子、太傅推出来得罪人的。她说够了,姜明潮才开口制止。 败了怪她,赢了无她。 江鹭放下茶盏,手指忍不住在桌上轻轻磕击几下—— 姜循,你抛弃我,到底选了怎样的人生?这就是你想要的?为什么? 暮逊这时候,才缓缓开口:“朝政大事,在东宫,既是国事,也是家事。循循身份与寻常女子不同,孤允她入堂。” 赵铭和不赞同:“后宫涉政,乃是误国。” 姜太傅在此时笑一笑:“赵公瞧不上天下女子,却到底娶妻生女,和乐融融啊。” 暮逊拉架:“好了,吃茶吧。” 姜循的茶盏已经分给了诸位大臣,大臣们低头默想。 茶盏轻叩声断断续续,而暮逊在这时,似不经意地开口:“循循,你听我们吵了许多天。你跟着你爹读书那么多年,平日也在我这里听过不少朝事,对大多公臣更是了如指掌。不知这主考官,你可有推举啊?” 一时间,满堂皆静。 姜循分外随意:“我一介小女子,其实也不认识几位大臣。倒确实有几位,我算是了解。比如我知道一位人物,才学渊博,文武双全,曾是上一届科考的廷魁(状元)。除了年龄不大,没在翰林院多待几年,他倒是没旁的不好。堂上诸公应该知道他呀,年前的孔益案,不就是他挖出来的吗?他如今正任职于开封府……” “好了,循循!”太子突兀打断,笑容些许冷硬,“主考官何其位重,岂可儿戏。” 众臣同样神色各异,有的甚至……古怪。 旁观的江鹭睫毛轻顿,将此记在心中。 而姜循收到暮逊的暗示,无所谓地收了话头后,她又推举了一位——“御史台御史中丞,杜一平。” 众人齐怔。 江鹭眉心微跳:杜?他想起了自己来东京前,爹写信托付照看他的那家……他相看的那家娘子好像也姓杜…… 杜一平年过而立,在御史台办公,为人低调,少问朝政。他曾在翰林院待过十年,又在中书省当过天子近臣,只因为人刚正不阿,被贬去御史台,少人问津。 姜循不知从哪个旮旯把这个宝贝找了出来,真是煞费苦心。 赵铭和目光幽深地看眼姜循:此人刚直,非太子党。若此人去礼部当这主考官,他不向着太子,旧皇派不是非要争个高下。 暮逊踟蹰:此人不是太子党,却也不是旧皇派。双方迟迟定不下人,而春闱在即,不好过分拖延,此人倒是正好。但是这个人,万一不听话呢…… 暮逊朝姜循看一眼,正好姜循俯眼望他。 暮逊心里一激灵,捕捉到姜循的讯号:是了,此人已是双方争执不休之下的平衡点。姜循推举此人,必然有几分说法,只不方便当众言明。 暮逊心中意动,口上却仍道:“我等再想想……” 姜循和暮逊,总有些他人难以意会的默契。 江鹭心中生烦。他始终没看出这杯茶水有何问题,便干脆以身试毒。但他端茶将饮时,忽然目光顿住。 循循 第47节 他指尖僵凝,看到茶盏下的白玉瓷盘—— 原来如此。 姜循新烧制的这套瓷器,每个瓷盘的花式图案皆不同。而由姜循吩咐侍女想送给张寂的这盏茶下,磁盘上所刻的花,乃是夜合花。 “夜合花开满香庭。” 此花可喻:幽会。 -- 同样的伎俩,她不停用。 姜循一边公然与人谈论朝政,一边在私下里,想和张寂暗通款曲。 她邀张寂今夜私会。 -- 江鹭捏着茶盏的手指因用力而苍白,他蓦地抬头,看向张寂。 一直盯着江鹭的张寂,见这位俊秀郎君独自坐在角落里,兀自端茶许久而不饮,又突然看向他,目中冰寒。 张寂蹙眉,见江鹭移开目光。江鹭慢悠悠将茶饮下,茶杯被他拨在手中玩弄,清致间透着几分阴霾狠意。 太子和赵铭和针锋相对,姜太傅时而插几句话。 姜循悠悠劝说。 日光渐斜,唇枪舌剑。暗潮涌动,不可言说。 -- 这日的争吵最后,大臣们都默许杜一平,但还有些细节要商榷。 中午太子留众人用膳,姜循错后几步,慢慢落到最后面。 前面大臣们围着太子,姜循则嘱咐侍女们收拾杯盏。同时,她故作不经意地走到张寂先前所坐的位置,想检查一下张寂是否接受到她的暗示。 一道修长人影拦住了她的路。 郎君身上的兰香清雅飘过鼻端,让姜循心口一跳。 日光斜入,众目睽睽。连她都被弄得几许紧张。 姜循低头看杯盏时,郎君伸手递来一瓷盘,淡声:“张指挥使的。” 姜循不解其意,人却淡然,便只是不吭气。她眼睛飞快抬起,一边看前方人迹,一边用余光看到江鹭伸手,将杯盏放到桌面上。 江鹭从她身边擦过,似乎只是闲聊一句:“姜娘子可真忙。” 姜循敷衍回答:“能者多劳。” 他好似一滞,低头,浅色瞳眸竟有几分暗影流光,颇见阴霾沉冷。 江鹭低笑一声,负手而走。 姜循:“……” 好奇怪。 她谨慎地当做无事发生,低头看江鹭放在桌上的、据说是张寂的杯盏—— 瓷盘上,刻着一朵海棠花。 “夜合花开香满庭。” “海棠花未眠。” ……未眠岂不是同意相约的意思?张寂同意私会了,真好。 -- 午后用过膳,有臣子告退,也有几位大臣坐在堂下喝茶闲聊。 满园花鸟正生,草木复苏,遍是春意。张寂走下石阶,看到江鹭行在园中的花草间,背影修颀,似要出宫了。 张寂跟上:他在这里坚持这么久的目的,就是为了江鹭。岂容江鹭退走? “江世子。”清淡男声唤来。 张寂本好声好气想试探江鹭,谁知道江鹭蓦地反身,迎面便是一掌。张寂愕然,衣袍翻飞,整个人先被击得后退两步,然后才还手。 张寂抬头,看着江鹭温润眉眼间,蕴着方才吃茶时相似的冰冷。但张寂再细看,江鹭已收了那敌意。 江鹭漫不经心:“想与我切磋,是吗?” 张寂一顿:……诚然是世子先动的手。但世子恰恰说中了他的心思。 堂下诸位大臣笑谈着,朝这边望来,微微咂舌:“武人粗鄙。” 刚路过的姜太傅在旁面色不太好,他们收口,想起张寂曾在太傅膝下读书。而姜循从竹帘下走过,看到院中张寂对江鹭出手。 隔着距离,姜循步履微缓。唔,她既想和江鹭打好关系,又想约张寂,从张寂那里试探张寂对最近几桩事的态度…… 江鹭将姜循的左右踟蹰看在眼中。 江鹭低着眼笑。 他很少流露出南康世子该有的架子,他平日低调内敛宁静,待人和善。此时他微抬眸,淬了霜一般的眼睛看向张寂。那样的江鹭,负手身后,高高在上,带着上位者的清贵傲慢,俯眼睥睨他人: “与我切磋,你还不配。” 张寂怔住。 张寂停顿半晌后,不动声色:“如何配?” 江鹭轻飘飘:“送我一个消息。” 院中打斗并不剧烈,张寂的掌法几次碰到江鹭的手臂、胸膛,似在试探什么。 张寂沉思。 他观察了江鹭一上午。 小世子的姿势、背影、侧脸、眼神,都和那夜的贼人十分相似。方才几招,他看出江鹭的身法十分飘逸灵动,和前夜闯开封府的贼人那威猛的武功出处不同。但小世子的武功路数可能另有奇遇,这并不能说明张寂认错人。 ……还要再试! 张寂一言不发,攻向江鹭。 江鹭雪衣飞扬,朝后掠地一两丈。后方小径上步来的十来个侍女懵然,却见世子在离她们还有几步距离处,后仰的腰肢朝前一晃,稳稳收步……宫女们心脏怦怦:好腰力啊。 江鹭臂上包扎好的纱布渗血,胸前的淤青隐隐发痛,甚至灼灼掌心也在对掌后有裂开的征兆。但他浑不在意,面上也不见痛色,只脸色更白了些。 小世子睫眸尽乌,几绺散发贴颊,几分凌乱。他挑起眼眸,等着对面郎君的答案。 张寂:“你想要什么消息?” -- 此时,已经走到廊下的姜循整理一下仪容,正想寻个借口上前,却见江鹭无意中抬眼,朝自己瞥了一眼。 他眼中的冰雪寒意,让姜循停住脚步,心生迷惘。 而那边,张寂答应后,江鹭立刻运掌袭上张寂,主动接受了张寂这场试炼。 张寂总觉得小世子对自己的敌意若有若无,十分飘忽。江鹭的灵动身法与张寂的刚猛有些距离,他步步后退,却似不甘。几次强攻不得下,江鹭刷地一下,抽出了腰下长剑—— 他是南康世子,他得太子允诺,可在东宫佩剑。 但张寂不能佩。 张寂侧身游走几步后,徒手迎上江鹭的攻击,趁机夺剑。 -- 张寂试探:“贼人夜闯开封府的消息?还是关于姜循的消息?或是……世子好奇章淞的死因?” 江鹭眉目染着没什么真情流露的笑,心不在焉:“我想知道——姜循方才要推举的那个来自开封府的官员、被太子叫停的没说出名字的官员,为何让你们表情各异。” 张寂:“……” 他惊讶江鹭竟然好奇此事,他越发觉得江鹭对姜循过于在意。但是为了试探江鹭是否是那夜贼人,张寂思考片刻后颔首:“好。” -- 江鹭的功法确实和贼人不同。 甚至张寂抢过剑,剑刻意撩去那夜贼人受伤的胳臂处,江鹭除了习惯的躲避,并没有在被剑势碰触时,露出吃痛神色。 张寂惊异,面容绷紧。 他相信他的直觉;可江鹭确实和贼人表现得像两个人。 最后一招,张寂的剑逼得世子后退,他本要挑破世子的衣襟查看,但世子好似羞恼,十分激烈地抗争……江鹭直接伸手,来握剑锋。 张寂翻身腾空,快速后退。 江鹭速度更快,飞身纵步来拦张寂,手掌朝上接住剑刃。 花叶飞卷,凝于剑尖,飘上江鹭皱飞衣袂。汩汩鲜血顺他手掌流下,流入雪白腕间袖内,宛如红梅染白雪。 -- 廊下的姜循怕那二人多生事端,又余光看到身后太子要来,忙脱口提醒:“张寂!” 廊下看热闹的诸位大臣瞬间站起,急促道:“快,江世子受了伤,快着人去看看。” 在竹帘后屋中的暮逊正好掀帘而出,听到姜循那几分僵硬的声音。他停住步子,顺着人声,看向院中打斗的两位俊逸青年。 而近处,江鹭徒手按住张寂的剑刃。张寂目色闪烁,盯着对面郎君的掌心。 他没有伤江鹭,是江鹭自己撞上来的。 此时,江鹭先前被打出来的伤早已破开纱布,开始渗血。他不过一直用内力压着,一直强忍;他不过是在战场上待久了,学出了几分他爹想要他学的不动声色。 江鹭再多待一刻,都会在张寂这里露馅。 江鹭额上汗珠凝下,沾在他睫毛上。他抬起眼睛:“说。” 张寂沉默片刻后,接受了这番结局:“以下的话,皆为传言,我不认同,也不相信。你姑且听之——” 江鹭睫毛翘颤,他侧过脸时,看到了廊下面容模糊的姜循。她看着有些着急。 是心疼张寂吗? 循循 第48节 他耳边听到张寂斟酌着说: “她说的人,是开封府左厅推官,叶白叶郎君。 “她几年前因一些事,出门散心,路上和叶郎君不打不相识,相约着回东京。叶白是孤儿,身份都是姜家帮忙办的。然叶郎君天纵奇才,有“神童”之资。他虽是凭实力得的廷魁,但身边有一个了解历来科举事宜的太傅之女,总会得到些指点吧?世人议论纷纷。 “但她是未来太子妃。私下里,太子十分提防那位叶郎君,将叶郎君派得十分远。 “这世上总会有些人心思不净,猜测姜循和叶白……关系匪浅。” 江鹭下巴绷住,沾汗睫毛下的一双乌眸,凝视着那似乎已经收整好情绪、款款朝自己这一方走来的姜循。 汗珠模糊视线,他一字一句:“……可笑。” 不知可笑的是谁。 第31章 姜循此时已经走到了张寂和江鹭这边。 作为未来入主东宫的女主人,她自如地指挥着侍女,来探看二人是否受伤,为人包扎伤口。 姜循压下方才那一瞬自己对江鹭那蕴着敌意的目光的疑惑,垂头,心情古怪地看着江鹭那正滴血的手掌—— 他可真狠啊。 短短一月,他那掌心不断受伤。敷好药,伤处再撕裂,然后再敷药。就他这反反复复的折腾,他掌心的伤怎么可能好全? 姜循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江鹭:他武功应该很厉害,是因为那夜受了伤,今日才打不过张寂? 但也不至于这般大失水准吧? 她不了解武艺,然而她猜,如果江鹭和张寂半数之分,江鹭却当众受伤,那么他所掩饰的,应该是他掌心本就有的伤。 为何掩饰? ……难道章淞确实是他杀的?尸体上留下了线索? 如果是江鹭的话,他当着张寂的面毁掉证据,确实聪明。不过他这番行为,让姜循更好奇他和章淞的恩怨了。 宫女们围着江鹭,看到江鹭手掌的伤,她们惊呼,绯红着脸想为世子上药。 张寂在旁心中一动:侍女能否检查出江鹭身上有无伤口? 张寂便言简意赅:“帮世子看看。” 江鹭却朝后一退,手背到了身后。 他垂下眼,正碰到姜循掀起眼皮,悠悠然观察他。 江鹭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淡声:“今日我有血光之灾,不适合在宫中多待。不用帮我包扎伤口了。” 他说完,拱手行礼后,推开人群,大步朝出东宫的方向去了。 世子背影挺拔修长,姜循心中有鬼,张寂略有猜测。他们各怀鬼胎时,一只手从后伸来,搭在了姜循肩头。 姜循肩膀稍僵。 她听到暮逊的声音:“世子和张寂发生口角,心情不好出宫,也是正常。张寂,你记得登门向世子赔罪啊。” 张寂应一声。 暮逊转头朝姜循笑:“循循先别急着出宫,孤和你商谈一些事。你去书阁等孤吧。” 姜循带着侍女朝书阁去,和暮逊擦肩时,见暮逊并没有离开之意。暮逊低着头,和张寂一同走向廊口说话。 风中传来“世子”类似的字眼。 姜循心里哼一声。 暮逊和张寂狼狈为奸,果然怀疑江鹭。 ……她今夜约张寂,约对了! 笨蛋姜芜此时功力太弱,未必能从张寂这里打听出什么。思来想去,姜循觉得要不,自己上吧? 忙是忙了点,但能者多劳。 -- 暮逊正背着大臣们,从张寂这里了解江鹭受伤之事。 张寂没说是江鹭主动撞上来的,只说自己不当心。 风吹过暮逊的玄衣黑纱,张寂低头间,又想起了开封府那夜的贼人。那人是北方这边威猛一派的武功。 暮逊偏脸低笑:“……所以,你还是怀疑江夜白和章淞之死有关,今日才去试?” 张寂没说自己同时在试开封府那夜的贼人,太子如此说,他便轻声应了。 暮逊声音微凉:“那你试出来了吗?” 张寂:“臣惭愧。” 暮逊眼中带笑,笑意却冰凉:“你是该惭愧。孤让你查什么,你又在查什么?章淞之死既然和那几位旧皇派人无关,你又怀疑江夜白做什么? “江夜白来自建康,常年长在江南水乡畔,卧金枕玉,尊贵不必多言!南康王是陛下亲封的异性王,江夜白又不认识章淞,你不停地试探江小世子,岂不是让孤得罪小世子,得罪南康王?” 这话说得严厉,却也有几分推心置腹之意。 张寂后背冷汗淋淋,拱手长立:“臣知罪。若无真实证据,臣不会再让殿下为难。” 暮逊看着他。 此人清正自持,已然难得。 暮逊叹口气,语气放缓,从“孤”改为“我”:“子夜啊,我也不是真怪你。我从来都很欣赏你——当年老师不肯你习武,不是我帮忙说情的?后来你救驾有功,也是我从中说和,让你进的禁卫军……” 张寂:“全靠殿下栽培。” 暮逊:“所以,你做好该做的事。向你师妹学学——我交给循循的事,哪一次她不是完成得很漂亮?” 暮逊走上前一步:“子夜,你做不了捅刀子的人;但递刀子的那个人,总不难做吧?” 张寂怔忡,为太子话中的别有用意而失神。 晴空朗日,天地清明,他心间却生起萧索迷惘之意。 暮逊也不多逼他,拍拍他的肩膀:“好了,你接着去查章淞之死吧……查不出真相,几分捕风捉影的怀疑就不用拿到我面前了。对了,贺家你查得如何?” 张寂答:“臣刚派了人去贺家祖籍查。” 暮逊颔首,陷入沉思。 -- 姜循正在书阁中随手翻看几本折子,暮逊的话带着笑音,从外入内:“你为何推举杜一平呢?你怎么想到的这人?” 姜循回头转肩。 暮逊巍峨高大,一身玄服宽大,绣边襟口有着赤金云纹。公平地说,暮逊长得英俊,举手抬足间目光明朗,神采奕奕,颇有为君者的气概。 ……只是和眉目如画的昳丽郎君风格不同。 只是姜循深厌他。 姜循相信他也厌恶姜家女。 姜家女掺和进了他和太傅之间的互相斗法与互相利用,他既想拔掉这根刺,又要用这根刺来约束太傅。太子此人啊,既自信,又自卑。 但他此时依然能言笑晏晏地做出信赖她的模样,和她执手情深,共谋未来。 姜循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她慢吞吞地把折子放回书架上,扭身回望间,如同一株冰雪下的梅树融化,绽出嫣红花朵,有火树银花之美。 姜循慢悠悠的回答,和众人面前的端正略有区别:“杜一平嘛,他不是杜嫣容的兄长吗?前几日二月节,太子不是邀杜嫣容了?见到杜嫣容,臣女自然想到她那躲到犄角旮旯里的兄长,杜一平了。” 暮逊面露尴尬。 他疑心重,自然早已查了那日姜循为何会与江鹭在一起。他知道了姜循和江鹭下棋,自然也知道姜循见过了杜嫣容。姜循不喜杜嫣容,他为了江鹭而邀请,此时姜循点明,他自然讪讪。 姜循半真半假抱怨:“殿下,我知道江小世子重要,可难道我不重要吗?殿下做事,为何只关心世子,不关心我?” 她轻轻拽一下暮逊袖子。 暮逊心间一酥,伸手握住了她一双素手。 暮逊赔罪:“是我错了,循循莫怪。” 他又低声笑:“在我面前,你只是‘循循’。莫再说什么‘臣女’了,倒是生分。” 姜循低头看他握自己的手。 她面色如常地扬眉,观察他是否作伪后,她才回答他的问题:“至于推举杜一平嘛……” 她刻意绕过双方都不想提的某开封府的官员,说:“我是见两边大臣争执不下,而春闱日子再拖下去,恐怕陛下会过问。这种事闹到陛下面前,殿下便不好交代了。杜一平虽然不是我们的人,可他和章淞一样,同样不是对方的人。 “这朝中,总有不站队的大臣。他们必然支持杜一平上任主考官,他们必然不希望士人还没登科,便已站队党争阵营……只有杜一平当主考官,今年科考才能举办下去,不惹人非议。” 暮逊面有郁色:“可此人好坏不分,像臭石头一样……” 姜循:“他有那么一个八面玲珑的妹妹,又能迂腐到哪里去?再说,有杜嫣容在中间,殿下若是有话递给他,我可以通过杜嫣容的面子,试一试嘛。” 暮逊忍不住笑:“通过杜娘子?你?你和杜嫣容?她会卖你面子?” 姜循俏皮玩笑:“再差的关系,到底羁绊比旁人深。未必不是机会。” 暮逊沉思。 姜循见暮逊已有意动,便加一分力:“以前不是有几个弹劾大臣的事,我辗转和杜一平打过交道吗?或许他没那么难打动。” 暮逊:“……那就辛苦姜循了。” 他踟蹰一下,向姜循表意:“叶白之事……” 姜循微笑:“我与叶郎君只是朋友,殿下派他出京办差,乃是信赖他。他这样年轻,本就当不了主考官。日后殿下记得他便好。” 暮逊感激地握了握她手。 暮逊心中却不以为意:叶白?有姜循在,叶白这一辈子就留在开封府,不要想往上升了。 他确实和姜循一同共谋大事,可是他对姜循身边的叶白颇有猜忌,自然不会给这种与未来太子妃交好的人,什么机会。 偏暮逊还要假惺惺安抚姜循,做出自己全然信赖的模样。 循循 第49节 只是最后,暮逊又想起一事:“过两日,我带你见一个叫贺明的人。他也参加科考,把他介绍给杜一平吧。” 姜循疑惑:“这是谁?” 暮逊面露不自在:“……你不必多问,照做便是。日后他是要进户部的。” 姜循眉心一跳,似笑非笑地看眼暮逊:原来他不给段枫机会,却把机会许给了另一人。 姜循暗自记住这个名字,应下后自会靠自己的门路去查。 -- 夜里,江府书房,燃着一盏灯。 段枫吃力地抱着许多书,一边咳嗽,一边推开书房门。房门一开,段枫第一眼,便看到江鹭靠坐在一张桌旁,单手撑额,闭目浅寐。 烛火映在江鹭面上,有几分失血后的苍白。 段枫想到最近江鹭前前后后的忙碌,心中不禁生起酸楚。 他关上门,读书前,他凝望着江鹭的睡颜,不禁几分出神:明明是他的事,却让小世子奔波。 可惜他武功被废,手筋被挑,靠着药来艰苦度日,也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 他不能动武,江鹭便替了他。他不能以真实身份见世,江鹭便以南康世子的身份入局…… 竟什么都要靠江鹭。 可这些事,和江鹭有什么关系呢? 若是他能动武,若是他亲自来查……段枫低头,平时懒散憔悴的模样收起,他幽黑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掌心,颤抖着,对抗身体无力的筋骨,缓缓运起内力握拳…… 一番运气果然过于勉强,段枫猛烈咳嗽起来。他忙掩住口鼻,压住鼻下流淌的黏血,扭头去看自己有没有惊醒江鹭。 幸好没有。 段枫松口气,翻开了书。 而此时江鹭,正陷入自己的梦魇中。 这一次梦境天光昏暗,却不是凉城,而是建康府。 许是最近发生的事太多,章淞死了,曹生还没联系上,又引得张寂怀疑,再有姜循那种不稳定因素总在他面前晃。他心绪难平,又因多番受伤而生迷惘,在他的梦境中,他便要回到建康府,回到南康王府,回到父母身边。 梦中江鹭站在议事堂前。 他恍恍惚惚地推开门,门内不见南康王的踪迹,只有一个侍卫。侍卫不敢多看世子,转达南康王的话:“王爷说,你要去东京,便去吧。只是不必相见,不必告别。” 江鹭垂着脸,下巴如苍雪皑皑。 他孤零零立在艳阳天下,低声:“爹还是不肯见我?” 侍卫:“王爷说,求你高抬贵手,要毁南康王府的时候,提前和他说一声便好。” 江鹭脸色更白,却强撑着。 他低声如同发誓:“我只是去要一个道理,要一个真相。请爹放心,我不会毁了王府前程。” 江鹭撩袍下跪,行了大礼后,转身离去—— 他的父亲肃然冷酷,杀伐决断,说一不二。 他非要一意孤行,非要救段枫,非要查真相。南康王不拦他,只是在他离去前,既不见他,也不让娘见他,不让姐姐见他,甚至满府侍从,都要避着他走。 宛如他是洪水猛兽,宛如他是透明恶徒,应该和南康王府决裂,才能为凉城去要一个公道。 也许是他年少。 也许是他固执。 也许是他尚未参透世间险恶,始终对南康王早已默认的道理心中不平。 ……可是这世上诸恶诸冤,总要有人去鸣不平。他已如此尊贵,他若连朋友都不帮,对身边发生过的事不闻不问,他又如何立足? 他要挖出那些秘密,要那些真相见天见地。再是鲜血淋淋,他也要一个说法。 为此,他可以剖心,绝情,断爱。 -- 江鹭睫毛微颤,睁开了眼。 段枫正拿着一本书,目光与他对上,怔了一怔。 二人都没说话。 烛火晃一下,江鹭才道:“没什么。我做了梦,梦到我爹。” 段枫强笑一下:“查出真相后,剩下的交给我,你就可以回建康去了。你已经很久没见过你爹娘了吧?还有你那个姐姐……你那个凶巴巴的姐姐……” 段枫陷入某种恍惚,想到江鹭的姐姐,他突来一阵心如刀绞的痛意,只因他又想起了自己死去的父母兄长。 段枫大汗淋漓,忙塞入一大包乱七八糟奇苦无比的药丸,在口中乱嚼,才缓下了这阵心痛。 江鹭坐姿不变,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江鹭半晌道:“你的身体更差了。你还能撑多久?” 段枫露出笑,开玩笑道:“放心,起码能读完你给的这些书。你段三哥虽然考不了廷魁让你风光,但登科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他说着,也有几分不确信。 段枫喃喃:“程段二家,读书最好的,是我一个小表弟。可惜他太调皮,和他爹娘赌气,早早离家出走,我都不知道多少年没见过那孩子了……” 段枫又摆手自嘲:“以前程伯母提起此事就生气。现在也好了啊……离家出走挺好的。” 段枫面如白纸,目已成痴,喃喃自语:“离家出走,起码不会跟着我们一起灭门……” 江鹭打断:“姜娘子邀我共谋大事,我还没有答应。” 段枫逼迫自己从过往中抽回心神,点头:“对,你说过。” 段枫观察他:“你怎么想的?” 江鹭平静道:“一,她似乎认识开封府的大官。我想找曹生问清楚,她的门路也许有用。 “二,她爹是太傅,她见过不少科考士人,翻阅过历来卷宗。段三哥想过春闱,读书上,也许她会有些法子。 “三,她多次试探我,对我有猜忌。以她的本事,查得越多,对我们越不利。和她走得近些,反而方便监视她对我们的事了解到哪一步。 “四,有句话她没说错,整个东京中,我最了解的人就是她。她确实性情恶劣,但恰恰我早已见识过。我对她本就提防,与她合作,比和人面兽心的陌生人开始互相试探,确实好很多。 “五,她所求者,左不过权势,右不过名利。这些都和我没什么冲突。” 段枫安静地听着。 江鹭沉默下去,段枫说:“可她是姜循。” 江鹭低下头,望着自己的掌心。 掌心再一次上了药,一道伤疤因为反反复复地开裂,留下了狰狞的痕迹。而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会为了某些原因,再一次撕裂伤口,让掌心的这道伤,怎么也好不了。 就好像发生过的事,永远不会忘记,永远不会结束。 刻骨铭心难以忘却,既指凉城,也指……姜循。 靠着椅背,江鹭低低笑一声。 段枫以为他都要被折磨得失心疯了,不禁踟蹰着,关心道:“……你若实在受不了,要不就放弃和姜娘子合作的念头?” 他早已尝过情爱滋味,最知世间男女情深缘浅之苦。 江鹭低着头,看着掌心上的狰狞伤疤。 段枫做下决定,一点点坐直:“……二郎,你放弃吧。咱们想其他办法,你远离她吧。” -- 当夜,段枫劝了江鹭很久。 段枫能言善道,一改自己之前劝二郎和姜娘子藕断丝连的说法,他谆谆教导,说什么既知危险,便要学会适时放弃。 江鹭听得笑一下。 段枫以为他认同,松了口气。 然而当段枫入睡后,江鹭仍穿好斗篷,出了门。他在寒夜中飞檐走壁,朝着某个他已知的灯火明辉处前行。 他陷入巨大的踟蹰中,既想上前,又想转身逃跑。既怕受伤,又想报复。 有些话,他无法和段枫说。 他有无数条和姜循合作的理由,他只有一条不和她合作的理由——他对她心怀不甘,他会失控。他心里知道。 但其实凉城那夜后,江鹭尝遍自虐的痛苦后,他隐隐有些享受失控带来的快意。 ……他的怨恨有些疯魔了。 就像他爹、他姐姐说的那样,他过于执拗,在一步步把自己逼疯。可是无所谓,他甘之如饴,他用这种方式来自我惩戒。 他希望段枫得到救赎,希望凉城冤情得见天地,希望凉城重归大魏国土,希望死去的故人魂魄回归,远走他乡的大魏子民回到家乡。 所有人都得到拯救。 ……他下地狱也无妨。 -- 他连下地狱都无妨。 又何妨直面自己的旧情人,和姜循合作呢? -- 长夜漫漫,姜循也未入眠。 她今夜有约,自然要耐心等待。 不过在有约的郎君来之前,姜循抽工夫,先见了自己那位偷偷回东京的友人一面。 友人其实此时不应该回到东京,应该还在回京路上。友人私下为她而早早入城,自然东躲西藏,不敢现身。 姜循和戴着斗篷遮掩面容的友人隔着窗长谈,聊起太子今日的怀疑。 姜循喃声:“待过两日,你可以现身后,帮我查一下贺明此人——我很好奇,太子从哪里找来这么个人。” 友人含笑应。 循循 第50节 姜循又做出保证:“……去中书省的事,我正好借着章淞之死来筹谋。我心里已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你且放心……” 友人笑:“我很放心。不过我最近也查出些有趣的东西,还没入城的手下发现一些趣事……我还没确定,过两日确定了再告诉你。” 姜循挑眉,被勾起了好奇心。 她浅浅应了。 二人交换完情报,友人看时辰差不多了,便飘然离去。但姜循正立在窗内的光暗中,低头思忖,并未注意到友人已离去。 姜循把诸多事情思来想去,又想起一件叮咛对方的事。她抬头:“夜白……” 清润的男声在窗外怔住:“你叫我?” 姜循听这声音不对,立刻回神。她打开窗子,伏在窗边,朝窗口望去—— 花圃前,夜深人静,侍女早眠,几声狗吠。 有一位年轻郎君披着漆黑斗篷,站在窗下,藤蔓青苔几分湿漉。一点月光落在他脚边,他抬起脸时,眉目莹莹若梨白。 姜循攀在窗棂上的手指缩一下,眸子轻晃,波光摇曳。 窗外的人,竟是江鹭。 也许他就是这么敏锐,也许他一直在观察她。他看懂了她的惊讶。 踏着月色,江鹭立在一步之隔的窗畔。 江鹭:“你到底是想要张寂,还是要我?” 这话,姜循一时间没回过神,不好回答。她傲慢美丽,审度此事,眼睛一眨不眨。 而方寸之间,这一次,江鹭没有避开。 到处黑魆,弥漫雾气。斗篷之下,月光落在他鼻梁、唇瓣。他的呼吸清浅,带着潮湿水汽般的纠缠之意。他始终垂着脸,却与她低语,缓慢幽静,等着她向前、或者后退: “我想和姜娘子秉烛夜谈。” 第32章 姜循毫不犹豫:“江小世子和张子夜(张寂)之间,我当然选小世子。” 烛火微微,映照她面,辞气清婉。美人神色娴静,唇角噙着一抹邀请般的笑意。 她在反应过来如今情况后,手指也朝前递出,轻轻勾住那斗篷带子。她上眼睑微挑,谆谆诱导: “阿鹭,我当然选你。” 张寂想约,时时可约;攻陷江鹭却麻烦得多。如今江鹭主动走入樊笼,姜循大约猜出误会是怎么发生的,但恶向胆边生,她坚定地张开网笼,诱捕这只还没被东京浑水彻底吞噬的小白鸟。 而江鹭看着姜循的眼睛,姜循扯着自己的衣带。 他有一句话,都懒得多说了——阿鹭便阿鹭吧。随她叫或不叫,改变不了什么。 江鹭跃窗而入。 姜循只感觉到自己手指勾着的对方衣带忽然消失,她眼前一晃,一个影子就飘过去。 姜循有点不习惯江鹭这种利落风格。 她眨眨眼,调整心情,忙关窗入室,看今夜能否有所得。 -- 闺房中,一张折叠屏风,横在江鹭和姜循面前。 两边烛台各自相照,屏风上映出两道清晰的影子。 姜循盯着面前屏风,微沉默。 许是她仍不够见多识广,认识的男子仍然不够多。她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明明已经意动,明明亲口说“秉烛夜谈”,却又在二人之间竖起了一张屏风。 如此欲盖弥彰,不愧是江鹭。 屏风另一面,江鹭脱下斗篷后,着一身竹月色襕衫,圆领大袖,腰下坠玉,有小神仙之范儿。 可临门一脚,小神仙大约冷静下来了,这会儿又拿乔起来—— 坐在这里,大约是他的极限。 在姜循诡异的沉默中,江鹭缓缓开口:“此间情急,本不应唐突姜娘子。实属无奈,只好以屏风相隔,好不损姜娘子闺誉。 “我虽有意与姜娘子携手并进,但绝无冒犯之意,更无意做姜娘子的入幕之宾。” 姜循:“……” 姜循柔声问:“看来阿鹭被我之前的话打动了,愿意与我合作?” 江鹭平静道:“只是有意,并不确定。我想知道,你能给我什么。” 姜循反问:“你要什么?” 江鹭陷入一瞬的沉默。 他对姜循始终有警惕,有太多不信任。他不能完全暴露自己的目的心思,便只斟酌说:“我要找乔世安。听说他被关在开封府天牢中,你又说你有开封府的门路,我想知道你能否为我打开门路,你能打开多少。” 他不说曹生,而是说曹生的现用名,乔世安。 “我能打开多少……”姜循噗嗤笑。 她不像他那般坐得端正,她懒懒地倚着榻,手指支颌,笑吟吟凝望屏风。事情又回到了她的掌控中,姜循好整以暇:“你怎么知道乔世安被关在哪里?这可是机密,寻常人不会告诉你的。谁说的啊?” 江鹭声音微冰:“你想试探什么?” 姜循啧啧:“我才懒得试探。我也不骗你,我知道乔世安在开封府天牢。太好了,我的目标也是他,我也要找乔世安。现在便是第二个问题了——” 她勾着眼,语调更慢:“你是想救他出牢,还是杀了他呢?” 江鹭猛一下抬起头。 他盯着面前的屏风,开始后悔自己多此一举竖了屏风。 他不想与姜循当面多说话,可这屏风却让他看不到姜循的表情。这场合作,从一开始,便充满试探和利用,你来我往进退两难……与陌生人的合作有何区别? 但是无可否认,江鹭沉寂的死水一般的心,在姜循的言笑中一点点活了起来,疯狂跳跃了起来。 面对一个自己既熟悉、又不熟悉的恶女,这种自伤一样的刺激与痛意,让江鹭清醒十分。 江鹭搭在膝上的手指轻轻一跳,与此同时,他平静地编着瞎话:“我要杀乔世安。他和我一个朋友有些债务纠纷,我朋友托我来要债。” 姜循悠声:“看来是人命债了。” 江鹭搭在膝上的手指僵硬,他看着屏风上美人的影子。他如临大敌,心脏在试探中滚热,周身血液倒流。 直到姜循说:“太好了,看来我们目的一致——阿鹭,我也要杀乔世安。” 江鹭眼皮一跳。 他虽松了口气,却心中生起疑惑。他想到张寂说,姜循有一个厉害的友人叶白,在开封府中当官。 江鹭平声静气:“姜娘子既要杀一个犯人,找你那位朋友便是,何必与我合作?” 姜循:“乔世安犯了死罪,今年秋便会问斩。我确实想他死,但在他死之前,我想从他嘴里撬出一些东西。而你说的我的朋友……” 姜循叹口气,垂下眼,失落幽怨:“上面的人就是怕他假公徇私,都把他调出东京外巡去了。若是他再贸然插手,恐怕都无法在东京待下去了。我需要一个不畏惧开封府、不怕权势的贵人,来助我得势啊。” 她暗示江鹭就是她在等的人。 但是她的话落到江鹭耳中…… 江鹭:“叶白?” 姜循心一颤,微有不自在,她轻轻“嗯”了一声。 江鹭陷入自己的深思,没听出姜循的心虚异常。他唇角浮起一丝笑,低语:“原来我是第二选择。” 姜循立即柔柔改口:“我那友人与我萍水相逢,哪里比得上我和阿鹭之间的真挚情谊。行事万千,但凡能选阿鹭,我都不会选他人。” 江鹭不信她一个字。 她的好听话在他耳边过,他如今听得麻木,竟然一点波澜都生不起来。 他对她早已死心,知道她没有心,便越是听她恭维自己,越是觉得烦闷……江鹭打断她的好听话,道:“你想从乔世安那里知道什么?” 姜循不再斜倚,坐了起来。 她也是世家教养出来的贵女,此时坐于屏风前,典雅之姿,如同古画上的仕女图。 她知道江鹭对自己提防太多,自己若是多多隐瞒,他抱着猜忌之心,这场合作恐怕不会愉快。 她必须给出一些实话,必须博得江鹭的好感。 而她实在太懂如何博江鹭好感了—— 姜循说:“你知道乔世安为何入牢吗?告诉你说他在哪里的人,是不是说乔世安贪墨太多,才进了牢?那都是笑话——他只是一个吏员,贪墨再多,能高过那些真正大官吗?何况,大魏律法,从未有因贪墨而处死的道理。他纵是贪墨,也应该被判流放,而不是被悄悄关在天牢中,不让任何人知道。” 江鹭:“我打听了一些消息。乔世安在贪墨过程中,似乎害了他人性命。他身上本就有案底,死罪也是正常的。” 姜循垂下眼:“为了家人而手刃仇敌,这算死罪?中途不小心多杀旁人,反正我也要弄死他了。” 江鹭被她的歪理滞住,他目光顿锐:“……你所住府邸的原主人,因欺凌乔世安家人而被乔世安状告,被判流放。你这么说,似乎是告诉我,那家被流放的人在途中,就被乔世安杀了?” 姜循讶然:“原来你不知道啊?” 她茫然:“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来查什么?我是不是不应该和笨蛋联手?” 江鹭警告:“姜循,别太过分!” 姜循轻轻一声笑,隔着屏风,如一根纤软羽毛,在江鹭心头轻轻一撩,又快速收回。 她果然在逗他,逗弄一句后,不管江鹭如何敛神静气,姜循兀自说了下去: “乔世安真正得罪的,是诸多高官。他身在户部,触及了不少账簿,在收账中,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纠葛。那些官员和豪强勾结,圈地、买地,收田盖房……乔世安确实有些本事,户部多少人待过那个位置,都没发现的问题,被他发现了。但这个问题涉及的官员太多官位太高,他如果不知变通,便必须死。” 江鹭突然道:“孔益。” 姜循挑了下眉。 她听到江鹭说:“去年秋冬,孔家所犯之案,就是被当替罪羊,推出来的,对么? “你杀了孔益,却无人过问,甚至没一个人找你问疑点……这便说明,孔家之罪,是被你口中那些高官一起定罪的。孔家没了,所有人才安全。我原以为你是为太子办事,原来背后有这么些纠纷。” “啪啪。” 循循 第51节 清脆两声鼓掌,来自屏风后的姜循。 姜循起身,朝屏风走来,靠在屏风木栏上,一边拍掌,一边嘲弄般地夸奖江鹭:“恭喜阿鹭,朝东京的浊水走得更近一步,更容易把自己淹死了。” 江鹭蹙眉。 他淡声:“你好好说话,坐回去。” 姜循偏不坐回去,她心中有鬼,却也有自己的目的。她倚着屏风,任由自己纤影投映,不信江鹭一点心不动。 姜循慢吞吞:“现在好了,有阿鹭相助,我有法子把那些高官拉下来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推举杜一平做主考官吗?因为杜一平就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他就是御史中丞。他有弹劾百官之权,他本来就对豪强圈地深恶痛绝。 “如今他到了明面上,所有高官在春闱中,都会和杜一平打交道。阿鹭你本事这么厉害,如果我为你开了开封府大门,你能否从乔世安嘴里撬出名字,撬出证据?这些证据给了杜一平,杜一平就会弹劾那些官员。” 江鹭愕然半晌。 他这才明白,姜循那时推举杜一平的原因。 而那日回去后,江鹭也去查了杜一平到底是谁——原来他真的对这个名字耳熟。因为杜一平,正是他爹要他相看的杜嫣容的兄长。 江鹭:“你认识杜一平?你拿杜一平当引子?杜一平得罪这些官,他怎么办?” 姜循似笑非笑:“怎么,心疼了?” 江鹭:“……?” ……谁? 他应该心疼谁? 姜循却没多纠缠这个,淡声:“这本就是杜一平身为御史中丞的职务。若能把证据给他,他本就应弹劾。他何去何从,用得着你操心?你若是心软,何必淌这潭浑水?” 江鹭冷漠:“我并非心软。我只是担心,杜一平得罪你口中的百官,他还能主持得了春闱吗?” 姜循柔声:“人家是前宰相的儿子,杜大人会保人家儿子,一场春闱,还是主持得了的。而我做的事,杜一平说不定举手相迎,喜不自胜。你又犹豫什么?你不是想让段枫入什么枢密院吗?你和我达成了这桩交易,杜一平感激你我二人,说不定直接送出好处来。有主考官推举,你那门客想去哪里不能去?” 房中紫烟袅袅,江鹭许久不言。 姜循靠着屏风,垂着眼,看屏风上所映的郎君轩昂之姿。 她鬼使神差地伸指轻轻沿着那人的轮廓勾勒。她提笔画了一下,突然一僵,觉得自己魔怔。她正要挪开手指,却见江鹭好像发现了她的小动作,蓦地偏头,鼻梁在屏风上映出一道漂亮的影子。 真好看。 姜循抵在屏风上的手指跳了一下。 下一刻,她见江鹭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坐姿,站了起来,似乎想走两步活动腿脚。但他这么一起身,修身翩然挪动,正好和姜循手指勾勒的影像岔开了。 姜循:“……” 她唇角泛起一丝冷笑。 她原本不想画,此时还偏要画了。不管他在屏风那一头怎么走,姜循都抵着屏风,用自己的手指,徐徐勾勒郎君的影子。 手指没有点水,屏风上必然留不下痕迹。 烛火耀耀,屏风左右的男女各怀鬼胎。 江鹭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 他暗道不好,知道自己耳畔必然又开始滚烫。他忙遏制自己的不受控,逼自己冷静。他侧过肩不看那屏风,思索姜循的话。 江鹭轻声:“弹劾官员,对你有什么好处?” 姜循柔柔道:“为什么我就非要好处?还天地清明,让不当位者下地狱,我难道就不能是一腔正义吗?” 江鹭懒得搭理她。 江鹭低着头,半晌,他忽然回头,目光笔直地看向屏风。隔着一屏布,他目光灼灼似要刺伤她: “姜娘子,你在对付太子。” 姜循心中起伏,为他的敏锐。 她不言不语,虚虚实实地在屏风上作画。 江鹭踱步,思路越来越清晰:“你要杜一平弹劾该弹劾的官员,是因那些官员原本弹劾不了。乔世安被关在天牢中,你动不了手,是因为投鼠忌器,你无法在太子眼皮下和乔世安联络,你需要多一个外人加入此局,帮你做你原本想做的事。 “孔家满门抄斩,是因孔家是太子推出去的替罪羊。太子和百官们达成了协议,推一个孔家出去,推一个乔世安出去,封住所有人的口。但你不满意,你要乔世安张嘴说话。 “如我所料无差,你在太子身边待了那么久,你对太子身边的事必然心中有些数。你既然敢邀我入局,便说明你几乎确定杜一平会弹劾的官员中,一定有太子这一派的重臣。你要让太子势力大损。” 她的大半计划,被他道出。 姜循头抵着冰凉屏风,一言不发,目蕴风暴,摧枯拉朽。 她垂着的眼看到江鹭走过来,看到他站到了屏风那一头。只隔着一张布,二人面对面,身影交错相缠。 江鹭缓缓伸手,抵在屏风上。 江鹭眼睛一点点扬起,眼中有了一些分外细微的情绪,灼灼地看着屏风上的美人纤影。 他心跳一点点加剧,扣在屏风上的手指都忍不住发抖。 江鹭喃喃自语:“你和太子到底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 江鹭开始对一切产生了怀疑,开始对自己笃定的姜循离开自己的原因产生了怀疑。 她说是权势,可若不是权势,她有其他的理由,那她对他……她、她……若是事后太子发现是她使计,她怎么办? 屏风后的姜循低笑。 这场屏风捉影的游戏,她玩够了。 “哗——”一声巨响。 姜循刷地拉开屏风,从屏风后步出。水墨散开,画屏上的一道影子瞬间变成活色生香的佳人,佳人步来,乌发委腰,眉眼冷冽。江鹭一动不动,看着她朝自己逼近。 姜循掀起眼皮,眼眸既安静,又于安静中,透出煌煌魅火。野火燎原,火凤凰自其中苏醒,在姜循望向江鹭的一瞬,轰然燃烧向江鹭,吞没江鹭: “我和太子有什么深仇大恨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你之间……” 他背脊生汗,心血沸腾,手指发麻。他在她的靠近之下,站得更为僵硬笔直。 而姜循终是站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宛如毒蛇:“有夺爱之恨。” 姜循垂脸,乌发贴颊,几分癫狂:“阿鹭,他从你身边抢走我,你不想报仇,不想报复他吗?” 她在他僵硬时,大袖掠飞,一下子扑入他怀中。 在他反应过来前,美人偏脸睨他,红唇艳艳,香气焚他:“怎么,是我不配吗?还是你不敢呢?” -- 妖孽。 美人蛇。 食人花。 江鹭脑中警钟长鸣,短短一息,他将所有带着毒的词想一遍,全安在姜循身上。 他知道自己不甘。 她也猜他不甘。 她用他的不甘来试探他,想要他为她所用。 江鹭低头,盯着怀里“假嘤”的小娘子。乌发雪肤,慧黠灵动,张口便是谎言。郎君垂在身畔的手指颤颤,下巴绷得紧张,克制自己所有不合时宜的念头。 她这么美丽。 却又这么可恨。 ……可难道他江鹭便是那般好相与的? -- 没了屏风相阻,烛火照在窗上,窗上也映出一双璧人的剪影。 姜循扑入他怀中,感觉到几分魂魄飘荡的迷离感。她恍惚着猜这是自己旧日情愫在作怪,又是这种无用的情感在扰乱她。她心里哼一哼,把多余情愫排除,正要再装一装,忽感觉到江鹭俯脸。 他气息清凉,没有灼热感,却在那一瞬间,让她一僵,指尖生出短暂的酥麻感。 但她听到他在她耳边低语:“那是夺爱之恨吗?那不是你……喜新厌旧,薄情善诱吗?” 姜循一怔。 江鹭:“我便是那么肤浅,你用引诱其他男子的方法对我,我便会成为你的裙下之臣,相信你所有的谎话鬼话,被你牵着鼻子走,指哪打哪,被你迷得晕头转向? “你也是用这招,对付太子,对付张寂,或是你那个友人? “你又以为你是什么?世上的女子千千万,美人虽少亦不是世间仅你一人,我凭什么要回头?” 姜循的脸沉了下去。 与此同时,他扣住她肩膀,让她动弹不得。她被他那样扣着抱离地面,脚尖离地时,姜循觉得耻辱,她愕然仰头,望进他的眼睛中。那星子一样的光华让她迷恋,她看痴时,江鹭抓着她手臂,将她推出他怀抱。 姜循偏眼瞪他。 他耳际已经一派通红,可他长立间,风姿明净,那矜贵模样,真是可恨。江鹭不受她激,还警告她:“我不喜欢陌生人靠近我,你是知道的。 “姜娘子,下不为例。你若再靠近我,我必会动手,你且试试。” 姜循冷冷看着他,忽而笑,如同发誓:“你总有一日会后悔。” 江鹭袖子垂地,如同对敌一样迎战她,袖中掌心血痂好像又在痛了。但他仍身姿挺拔,发乌睫浓,人如月下青松,岿然冷睨这发疯小娘子:“我不会。” -- 这一夜,不算没有收获。 二人敲定大势,只余下一些小细节。 比如在那番戏弄之后,江鹭离她一丈远,站到了窗边。姜循意兴阑珊,坐在贵妃榻旁,支颌盯他,思考着对付他的新法子,却也没凑过去。 江鹭说:“听闻你昔日助叶郎君登科及第,不是是否为真?我的门客也有些需要,你能相助吗?” 姜循目光落到江鹭俊俏的脸上。 她斜坐榻边,闻言起兴:“你那门客和你一样好看,我当然愿意的啊。让他夜里来找我吧,我为他留扇门。” 江鹭一瞬间想到姜循又要将对付自己的手段用在段枫身上。她好像很爱美色,又对男子游刃有余。她用她自己的美貌当武器,说抱就抱……段三哥身体弱,岂能受得了? 别白白被她吓出重病,卧床不起……耽误了春闱! 循循 第52节 江鹭立刻说:“你想他读什么,看什么,背什么,告诉我便是。我转告给他,你们却不必见面。” 姜循意味深长地看他。 江鹭当做不知。 姜循趁机提要求:“那我也要些好处……唔,你帮我查查阿娅是不是从你们南边卖来的。还有,小世子既然要夜夜找我,不如教我武艺好不好?” 她目有阴霾:“下次再有人挑衅我,我直接出手。” 他一个要求,她就两个。江鹭看到她眼中杀气,颇不认同:“……你要杀人?” 姜循噗嗤笑:“哎呀,我逗你的。学学武嘛,就像你以前……” 江鹭飞快打断,不让她忆往昔:“我不会夜夜来。” 他站起身,人到窗前,已打算走了,回头乜她一眼:“我还没决定与你合作。” 这下不解的人,换姜循了——她以为他们谈好了。 她脸色不快:“江鹭,你敢玩我?” 江鹭目中浮起一丝笑。 他在此时,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感。他不想见到她总在欺骗、说谎,在他面前语气低柔地做戏,她杀气腾腾地睥睨他,这才是真正的姜循。 江鹭淡声:“你告诉我的乔世安和大官们之间的苟且,我要自己查一番。你满嘴谎言,我不能信你。若是你没骗我,我自会来找你。” 他要走了。 他又突然生出一种古怪疑惑,手扶在窗棂上,回头看向那披衣郁郁的姜循。 江鹭迟疑:“我记得,多年前,你身边不是有个侍女吗?怎么这一次入东京,我没见过你那个好友?” 在江鹭的记忆中,姜循身边一直有一个女子。那女子陪她一起入南康王府当侍女,又在姜循假死离开王府后,那女子也失踪了。 江鹭没有过多关注过阿宁身边的侍女。但是那女子确实消失了。 ……连阿宁都“死而复生”了,那侍女却没有。 姜循眨眼。她脸上浮起一丝不自在的神色,回答得很轻:“她死了。” 江鹭一怔:“……抱歉。” 小世子的眼睛干净清寒,又有看透人心的本事,姜循偏过脸,躲过他的凝望。 在江鹭起疑前,姜循转了话题道:“你自去查我说的是不是真话吧,你一定会回来找我合作的。不过阿鹭,我当年那样对你,最近几日我思前想后,觉得我十分对不起你。越是每日见你,我越是愧疚…… “阿鹭,不如你让我帮你做件大事,来还债吧。你我之间的旧账一笔清除,才合作得更安心,不是吗?” 她半真半假,既是真的想还清债务,又是想试探江鹭找乔世安的真正目的——骗鬼的帮朋友讨债,江鹭随口说的话,姜循可从来没信过。 而江鹭也不受她激。 他俯眼深深看她一样,眉目清隽,平声静气:“不必总想还债的事,我暂时不用你还。告辞。” 他跳出窗子,如白鸟入夜。姜循快走几步追到窗前,探身朝外,只看到披着斗篷的小世子在墙头跳跃,快速离开。这一次,他身手俊俏的,连简简都没有惊动。 姜循凝望着江鹭的背影,慢慢咬起了唇。 ……江鹭学坏了。 她开始忐忑了。 他至今不让她还清债务,只能说明……他所图甚大。 -- 他到底想要她用什么来还债呢?她怕他胃口太大,她还不起。 这一夜,江鹭想着屏风上的人影,屏风后的拥抱,姜循话中透露的巨大信息,辗转难眠;姜循想着江鹭想和自己进行的合作,江鹭要她还的债,一样辗转难眠。 但江鹭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等到了次日天亮,他洗漱时才想起来,他忘了试探她找张寂私会的原因了。不过她既然找他合作,应该不会转头找张寂……了吧? 第33章 内廷福宁殿中,青白釉狻猊熏炉置于屏风外,烟香缕缕盘空,白雾弥漫。 偶听外面檐角三两点雨声,伴着新发芽的春花,颇为清静安宁。 大内宦梁禄回了殿外宫人的话,又向熏炉中重新添了香片。他年纪大了,两鬓早白,只这么点儿动作便腰酸腿胀,佝偻着腰返回内殿,看官家是否安眠。 内殿帐子低垂,到处昏昏一派,梁禄仍一眼看到那睡在龙榻上的半老枯槁男人睁着眼,不知在出什么神。 梁禄忙奔过去,跪于榻下脚踏边。他去摸皇帝的脉搏,又试皇帝的体温,才笑道:“官家今日精神足,醒得早,可见身体正一日日康复。官家要不要用过早膳,请太医局的人来看看?” 皇帝在他的服侍下坐起来,披着发,发白大半,多是干枯。皇帝双颊无肉,眼窝深陷,可见疲惫苍老。 皇帝道:“朕的身体,朕明白,心神衰竭嘛,油尽灯枯……不用太医局那帮人来糊弄。多活一日,是苍天体恤朕一日。” 梁禄跟随他大半辈子,闻言不禁酸楚,眼眶已红,微有哽咽:“官家为了大魏江山,殚精竭虑……辛苦了。” 皇帝侧过脸,问他:“你刚才在外面跟谁说话?是长乐来了吗?” 早些年,皇帝膝下也有儿有女,儿女双全。但随着公主们嫁人,皇子们残的残,死的死,贬为庶人的当庶人,如今宫里还健全的,只有一个太子暮逊,皇幼女暮灵竹。 太子此时应该在早朝,不可能来向皇帝请安。皇帝口中的“长乐”,指的自然是年仅十四的长乐公主,暮灵竹。 梁禄看到皇帝浑浊眼神透出期待的光,甚至忍不住探头朝殿外看,心中更觉唏嘘:早年皇帝哪里在乎这些伦理亲情。只是年级大了,身边空荡荡的,才能记起这么一个小公主。 小公主是被从冷宫里带出来的。 她母亲原来在宫斗中得罪人,被贬去冷宫,后来死在了那里,只留下一个暮灵竹。 皇帝两年前中风,膝下孤寂,这才想起暮灵竹。好在暮灵竹命硬,没在冷宫中被折磨死,平平安安地活到了皇帝想起她的年龄。如今作为宫中仅存的未嫁公主,暮灵竹也算有了风光。 且小公主孝顺,每天都会来向皇帝请安,大半时间陪着皇帝。皇帝年纪大了,越发疼爱这幺女,父子二人一时间和乐融融。 只是今日嘛—— 梁禄笑:“昨夜下了雨,长乐公主玩雨玩了半宿,后半夜就病了。今日她奶嬷嬷过来请安,说长乐公主想来,但怕给官家过了病气,硬被人看住了。且过几天公主病好了,再来陪官家。” 皇帝嗔笑:“我哪用得着她陪?让她好好养病就是。真是小孩子脾气啊,还玩雨……” 他失笑间,又朝梁禄瞥了一眼。 梁禄明白他的意思,低声:“方才奴婢在外回话的人,是南康世子江鹭。江世子自来了东京,这已经是他来请安的第五次了……” 皇帝沉默。 梁禄观察他的脸色,喃喃自语道:“小世子自然孝顺,只是不知他这是自己要来,还是听南康王的话来。” 皇帝阴晴不定道:“他这是试探朕病得严重不严重,还能不能守住江山。” 梁禄默然。 年轻时皇帝和南康王结为义兄弟,一坐明堂,一守江山,也传为佳话。但随着皇帝年纪大,过往那些情谊如刀,日日在心间琢磨,难免会琢磨出几分疑心。 好在南康王大约明白皇帝的猜忌,与东京的往来越来越少,后来除了逢年过节的问候请安,已经没了任何私下交际。皇帝又心有余力不足,朝政大事尚且要交给太子和大臣共治,又哪里管得上一个南康王? 只是今年江世子反常地入京,让皇帝寝食难安…… 皇帝靠着榻柱,闭眼沉思许久,问太子最近在忙什么,大臣们在忙什么,江鹭又做了什么。 他听梁禄说太子积极拉拢江鹭,唇角泛起一丝凉笑。 皇帝道:“他太着急了。他只是储君,世子也仅是世子,世子还没当上王,还做不了东南诸州郡的主呢……现在拉拢,太早了。” 梁禄斟酌:“那不如让世子祝寿后,早日离京回去……” 皇帝:“不。” 他睁开眼,眼中涣散的目光聚集,变得幽邃起来:“这正是对逊儿的一次磨砺。无论是朝臣还是异性王,只有压住他们,我儿才能登临大统,不负祖宗。 “……改日小世子再来请安,就让他进来吧。朕也好多年没见过南康王了,不知道他这个儿子养得如何了……” 梁禄心中有些同情太子,低低应了,又随着皇帝的话,笑着描述自己见到的江世子: “小世子啊,比南康王要女相一些,应是随了他母亲。小世子风姿甚美,如玉如松……” -- 江鹭风姿甚美,如玉如松。 他撑着一把伞,和一个子矮小的男人,弯弯曲曲绕了很多路,走进了一个巷子。 和他同行的这个男人,是牙人。东京城西这边的大半屋宅,都经他的手,或租赁或买卖。牙人今日的心情不太好,因为天刚亮,这位俊逸得不像话的年轻郎君便找上他,说自己朋友去年在牙人这里买了房,至今却没见到房子。 江鹭说自己朋友出城做生意去了,而自己进城赶考,人生地不熟,想到朋友买的房子,便来管牙人要房。 牙人脸都被气扭曲了:如此胡搅蛮缠,是欺负人?哪有连地契房契都没有,空口白牙就来要房的?谁知道他口中的朋友是真是假。 但江鹭准确描述出了曹生,或者应该叫“乔世安”的男人的长相:“三十出头,相貌斯文,左眼比右眼稍大一点,右眉毛里有颗痣……” 牙人一径说不认识、没见过,但听到“一颗痣”时,牙人神色停顿一下,似回忆起了什么。 江鹭便垂着眼,分外肯定:“你见过他。” 牙人自然否认。 但江鹭通身气质清致,又有一身好武功,牙人苦不堪言:“你那朋友,我就算见过,但他肯定没买过房……他肯定就是过来问了问,人就走了。” 江鹭说:“有簿子记录吗?” 牙人被纠缠得烦,又不敢得罪人,闻言如同得到拯救,赶紧说:“有有有,我带你去积善寺,我这边买卖房子,都在积善寺典座那里做个见证。” 江鹭便跟着牙人,来这巷子找积善寺的典座。 江鹭自然没什么朋友,也不是要买房。他只是听了姜循的话,去查乔世安没入狱前的踪迹。他发现乔世安明明有房,却到处找牙人问房,便怀疑乔世安追着这条线,查到了一些账目。 牙人这边能查到的账目,只有房舍买卖账本。大约这背后买房的人,都能和朝廷高官扯上关系。 查到今天,江鹭心中已经对姜循的话信了大半,只等自己拿到这账簿,便去和姜循谈合作…… 但才进了这巷,凭在战场上练出来的直觉,江鹭便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危险。 雨水淅淅沥沥,徐风静静凉凉。 积善寺只是一座小寺,平日香火不多。牙人去偏门叩门后,钻出一个胖和尚,两人叽叽咕咕交流几句,胖和尚狐疑看了牙人身后的江鹭几眼,便念叨着回去拿记名册。 江鹭低着头,雨伞遮挡他神情。 循循 第53节 伞面轻轻偏斜,他借着伞下那点辉光,观察这巷子。 明明是雨天,明明是一偏巷,这里却也不算人少。 有抬着扁担叫卖“卖馄饨”的老头,有一家家一户户叩门问“买不买花”的少女;巷尾有一家茶馆,里面坐着三四个食客,边吃边聊,口音天南海北。 对于一个下雨天的深巷来说,这里“热闹”的,有点繁华了。 哦,除了那些人,还有一位站在卖糖人的摊贩前,挑挑拣拣的年轻郎君。 那郎君撑着一把九骨油纸伞,青罩白衫,幞头束发,面洁如玉,生得斯文无比。 雨水敲打伞面,江鹭从边上跟着牙人走过时,正听到那年轻郎君操着纯正的东京口音,和卖糖人的小贩讨价还价:“多做几个吧。我娘子喜欢你这里的糖人,但她性子急,平时又装不喜欢,我大老远出远门回来,都要进家门了,总得给我家娘子带点儿礼物吧……” 小贩匪夷所思。 年轻郎君笑吟吟的,总不放人走,纠缠功夫颇黏人。 当牙人和积善寺的胖和尚小声嘀咕时,江鹭侧着头,和那偏脸看过来的青袍郎君四目相对。 那人有一双十分惹眼的桃花眼,潋滟多情。 青袍郎君对上江鹭沉寂的冰雪眸子,愣了一愣,似乎没想到江鹭会看自己。青袍郎君想了想,对江鹭露出一个打招呼的笑。 几多俊俏,还有几分吊儿郎当的随意感。 江鹭握伞的手一紧:奇怪。 他不认识这个人……但他在这人看自己的一瞬间,他觉得此人面善,熟悉。好像他应该见过一样…… 但江鹭听到偏门再开的“吱呀”声,便把心神移开了。 无他。他只是从这巷中过多人流的行动间,隐隐看出些办差的痕迹。估计是什么公部办差,不能明言。他这种不属于此间的人,还是早早踩好点,快些离开。 胖和尚拿着账簿:“阿弥陀佛,当真没有买卖……” 江鹭:“我看看。” 他一把抢过了账簿,低头看对方翻开的那页。 那页纸面泛黄,清清楚楚地记了一个“乔世安”的名字,代表他到访过,但没有租赁或买卖。江鹭的目光,挪到了页面上出现的其他人名。 胖和尚对他抢过账簿的行为有些不悦,那牙人看着更加紧张,好像怕江鹭抢走账簿一样。牙人凑过来,陪着笑伸手点别人名字:“真正买房的人,我们都是这样记的,和你那朋友不一样……” 江鹭:“嗯。” 他在牙人的紧张下,把账簿还回去,漫不经心:“大概我记错了……” 牙人:“那你……” 江鹭:“那我只好自己买房了。” 牙人立刻眉开眼笑,要当着典座的面,把自己一家房卖给这人生地不熟的小郎君…… 但江鹭的心神,已经从他们身上移开,又转向了这巷子的“热闹”—— 有一十来个戴着蓑笠的江湖人打扮模样的人,从巷子深处走出来。他们原本有说有笑,却和江鹭一样,一到这里,便瞬间察觉这里的过于繁华。 他们怔了一瞬。 雨水淅淅沥沥,这方天地下的老头、卖花女、卖茶人、摊贩、客人,各自忙碌。 戴着蓑笠的江湖人立在巷子另一头。 江鹭和牙人、典座在巷子最中间。 江湖人沉默了两息后,忽然齐齐扭头转身,朝来处快速奔跑。有人还大吼一声:“跑——” 与此同时,那些巷中的老头、卖花女、卖茶人、摊贩、客人,齐齐抄出武器,快步朝江湖人逃跑的这一方追来。 中间的典座“阿弥陀佛”一声,赶紧关上寺门。牙人吓得双腿发软,手中账簿快要握不住,江鹭低头一把抄过账簿,朝他低声:“快进寺。” 牙人一愣,抬头看着郎君沉静的眼睛,忙不迭点头,赶紧去敲门。 而那站在糖人摊前的青衣郎君转过了半个肩,朝逃跑的江湖人方向看来,顺便看到了挡路的江鹭。 青衣郎君眼睛里噙着笑,既像在专注看逃跑江湖人,又像是在看江鹭。 他缓缓伸手,手中玩耍的糖人,朝着这个方向掷来。他没什么力度,眼眸含笑,面容和善,眼神却一点点锋锐起来: “追上去,他们全是试图劫狱的江湖人——” 手指方向,既指逃跑江湖人,又准确无比地,将江鹭囊括进去。 追人的巷中人一愣,而江鹭在他们反应过来前,手中伞朝他们跑来的方向一抛,整个人翻身上墙,腾空跃起。 雨水斜灌,天地如浇。 牙人发抖跪地,连滚带爬地钻入寺中。江鹭翻墙跃树,一出巷子,他便发现身后追的人越来越多了——各式各样的人,都做着各自的伪装,而在那青衣郎君一令之下,齐齐朝犯人们追来。 如此行径,既隐秘,又大张旗鼓……莫非是开封府查案?! 江鹭毕竟和开封府有旧,发现对方是开封府的人后,也只能避而走之。 临走前,他将账簿塞入怀中;他停步在树梢,回头瞥了眼那留在深巷中的青衣郎君。 ……奇怪。 开封府的酒囊饭桶们怎么突然有了行动力? 此人是谁? -- 巷中官差们齐齐追人,又有落后的人从后方追来,惭愧地向青衣郎君拱手行礼: “叶推官,是我等无能……” 年轻郎君含笑,伸手止了他们无用的恭维话。 一众人朝他请安:“叶推官今日刚回东京,便要如此忙碌。” 雨水淋漓,天地幽静。 立在中间的青年郎君撑着伞,一步步朝巷外走。 今日清晨,开封府出京办差的官员吏员回城,押解犯人入牢。他们得到线人通知,有江湖人在此联络,试图劫狱。便有官员直接出手,先来捉拿这些大胆的江湖人。 而巷中这位亲自监督他们办差的官员—— 便是今日和众人一同回城的开封府左厅推官,叶白。 -- “咚——” “咚、咚——” “咚、咚、咚——” 城楼传递,吏员疾奔,城池间早就有的联络方式,在今日终于发挥出了作用。 叶白回城捉人,靠鼓声传递信息,差遣大小官吏封闭一座座厢坊,将贼人逃跑的路线一点点朝中圈去。范围越来越小,江湖人逃跑的机会越来越少。 这行动迅疾的追捕,同样为江鹭带去了很多麻烦。 他自然和那些想劫狱的江湖人不是一路,但他同样不能被开封府捉到。 他暗自惊疑开封府今日的办事效率不同往日,比那夜厉害很多……那位青衣郎君,莫不是…… “在那里!”前方跑来一个官吏,一眼看到江鹭。 江鹭翻身,腾地翻入另一巷墙,再次失去了踪迹。 -- 自有了那夜被张寂追捕的经历,江鹭恶补了一把东京地形课,正为今日提供了方便。 江鹭知道一坊中大都是贵人居住的宅舍,便一心一意朝那里奔去。身后追兵时有时无,雨水缓了他们的步伐,即使靠着鼓声联络,他们也只能堪堪追到江鹭的一个背影。 江鹭进了新巷。 巷口停着一辆马车,车夫已在备马,眼见便要出行。 在那车夫进宅去通知主人时,江鹭翻入马车中。他紧绷着精神,发现这车中座下有密箱,便毫不犹豫地躲入其中,盖住箱盖。 ……如果运气好,他就能跟着这贵人的马车,逃之夭夭了。 -- 姜府厅堂中,姜循正一边赏雨,一边听姜太傅的长篇大论。 姜太傅回头,见她心不在焉,严厉目光落到她身上:“……你到底听没听我在说什么?” 姜循抬头,漫声:“你不就是说让我当心阿娅,小心阿娅攀上贺家,在太子面前扬眉吐气,影响我当未来太子妃吗?” 姜太傅目光幽幽看她:“你觉得阿娅不是你的威胁?” 姜循轻笑一声,低头抚摸自己的裙边坠子。 她不多说,只懒懒道:“爹,你还是关心章淞死后,杜一平上任,会对你在太子面前造成什么影响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只是想要太子妃之位,我拿给你就是了。” 姜太傅闻言怔忡半刻,手指着她:“我养你到大,在你眼里,我便是卖女求荣之辈?我对你的所有教导,只是因为我看中那个太子妃?我……” 姜循起身:“好了爹,我去看下娘。我还要忙着回去对付你口中难缠的小阿娅,没空听你大道理。” 她回身,戏谑乜他:“女人间的事,你不是很不屑吗?就不必多操心我了。” 姜明潮脸色晦暗不明,看着她就那样离开。 他看着姜循的背影,看着姜循步入雨中,心中不禁生起些惆怅迷惘: 自三年前,姜循离开姜家再回来后,便行事疯狂,言语无状,似无所顾忌,不在意他们这些明面上的亲人。 他自知有愧,不便多言。可爱妻认女心切,爱妻病入膏肓,而朝政昏昏君主难测,他又有什么其他法子呢?她是可怜,可沉于泥沼中的人,谁不可怜? ……是姜循自己要回来的。 她回来后,他们舍不得她走,才下药挽留她。他也知道这个女儿不是亲生女,到底和他不贴心…… 可他当年已经放她离开,是她舍不得名望利禄,是她明白了离开姜家,她谁也不是。她自己爱慕权势富贵,舍不得他送给她的地位。 贪恋权势者终被权势吞没,姜循今日风光,明日若没了姜家、没了太子,她又该如何? 可惜了。是姜芜无能当太子妃,才轮到姜循。不然…… 可惜了。只待太子登基,姜太傅就不用像今日这般,忍受这个女儿…… 循循 第54节 想到此,姜太傅静下心,回去书房,继续悬腕练字。 雨声滴滴答答,顺着墙根沿着石阶,潺潺如溪流。书房中墙壁帛画上一个“忍”字,道尽生平。万念当头,局势不明,唯有一忍! -- 姜循来姜家,目的本是和姜芜联络,看姜芜从张寂那里套了些什么话,或者看能不能在姜家偶遇张寂。 可惜了,姜循虽然本意是想见姜芜,但是在人人都知她和姜芜不睦的前提下,姜循只能先见姜太傅,再见姜母。 姜循在寝舍中,探望那病榻上的中年妇人。 妇人瘦削苍白,握着她的手,神色空寂寂:“阿娘等了你好久,你总不来……给你的镯子,你也说卖了……阿娘对不起你…… “如果当年不是阿娘病重,你就不会回来了。是阿娘害了你……” 姜循面无表情。 她忍耐地听着这一切,侧头却看着窗外雨帘。 姜母的这些话颠三倒四,每次都说,每日都要念;见到她念,不见她也要托人念给她听……姜循心中空洞洞的,一间屋子早就门窗破洞,四面漏风,而这些怜悯的、愧疚的话,每多听一句,就让她心中那屋中的风漏得更多一些。 妇人流着泪,喃喃道:“循循,你再也不亲我了,不原谅我了,对不对?我记得你小时候啊……” “哐。” 木盆水打翻。 病榻上的姜母艰难抬起头,见到她的亲生女儿姜芜苍白着脸,站在门口看着她们。 姜芜好像听到了她们的所有话,她睫毛沾雾,勉强露出一笑:“对不起,我打扰娘和妹妹了……” 她蹲在地上,仓促地收拾那打翻的木盆。木盆中洒出的热水浇到她手背,通红一片。姜芜用手背去擦眼,又抬头冲他们笑了一笑。 屋中静极。 侍女们和主人一样,静静地看着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大娘子:从来没有亲自打水、又亲自收拾的贵女。 姜芜在民间孤身太久了,她仰望达官贵人们太久了。她习惯了三教九流,习惯了卑微待人。名为“芜”,实为“无”。在做姜芜之前,她已经做了十几年的阿无。 也许姜芜永远做不成姜家人希望的贵女,做不成合格的姜氏女。 姜母目光空空地看着亲生女儿这般模样,再扭头看到养女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她心里茫然,不知为何事情到了这一步。 姜母强笑:“阿芜,别收拾了,来娘这里……“ “哇——”姜母或是太伤心了,一口血吐出。 姜芜和侍女们色变,忙煞白着脸,也不去收拾什么木盆,全部围上来看姜母。 而姜循趁机起身,把位置让给她们:“气急攻心吧。玲珑,你留下照顾母亲,我先走了。” 玲珑代替姜循去照顾姜母,姜循和姜芜擦肩而过时,一张纸条,从姜芜手中塞到了她手中。 此时屋中乱糟糟,没人发现。 -- 姜循登上了停在府邸前的马车。 她姿态傲慢,脸色却不虞。 简简跟着她一同出府,见她脸色不好,便颇乖觉地眼珠一转,自作聪明地让车夫离开,自己赶马车和娘子一同回府—— 简简喜滋滋地想,玲珑不在,自己赶马车,就不用和姜循同坐一车,看姜循脸色了。 姜循心情差起来时很恶劣的,简简不想自己沦为姜循的发泄目标。 -- 马车行驶起来。 姜循坐在车中,静默很久。她手中握着姜芜递来的那张字条,低头看了里面递来的信息:原来张寂真的怀疑江鹭,在查江鹭。 但姜循此时没有心情想那些事。 她只是凭着本能,不能错过有用讯息,才去看了纸条内容。可她心烦意乱,根本不想思考所有事。她只是保持沉默,静静坐在时明时暗的马车中。 马车缓行。 简简赶车技术不好,车马偶有颠簸,晃得车中姜循也跟着颤抖。 这就好像她的人生一样—— 浮萍落落,孤行无依。暗夜漫漫,凶险难测。 姜循静片刻,手摸到车座氆毯上的璎珞坠子。她想要发泄,她本是随意一摸,却一瞬间摸出了不对。 她静坐着,一点点回了神。 -- 年轻小娘子绯红的裙裾铺在地上,又有简简清脆说话声在外。 躲在车座下箱笼中的江鹭,暗道糟糕。 ……这辆马车明明没有姜家的标记,却居然是姜循的马车。 他居然又遇到她了。 隔着箱笼缝隙中透出的微光,躲在里面的江鹭,看到艳艳红雾一样的颜色,铺天盖地;鼻尖闻到清雅香气,在很近的距离,环绕着他。 意识到红色乃是女子裙裾的颜色,江鹭便生出几分不自在。 ……不过,应当无事。 他当做不知便是。 只要安全逃出去,他平安离开,不会让姜循发现这些的。 只是静谧中,江鹭五感敏锐,忽而感觉到不对劲。 他屏住呼吸。 他听到了姜循沙哑而清冷的声音:“简简,停车,把我的斗篷拿给我,我冷。” -- 赶车的简简迷茫:什么斗篷? 她不如玲珑机敏,脱口而出:“啊?” 姜循:“拿进来。” 简简不解地停下车,反身要爬进车,和姜循理论哪里有斗篷了。 同时间,姜循起身弓腰,要拉开车门。 她朝座下一瞥。 流光极快。 在简简和姜循的手都要扶到车壁时,马车座下的箱笼盖子掀开,一道魅影扑来,扑向姜循。 姜循厉声:“简简——” 简简意识到不妙,她猛地出手去推车门,但砰一声,车门被从内重新关上。 车中,从箱中翻出来的江鹭扑倒姜循,将她压到身下,阻止了她出去叫人的可能。 姜循袖中匕首已经拔出,横在贼人的肩头。 她被撞得朝下倒去,眼见要撞上车壁,那人却伸手在她脑后一掂,将她朝前拉,拽入了怀中。 -- 姜循冷声:“再动杀了你。” 她的匕首抵在他颈侧。 与此同时,江鹭低声:“别开门。” 他跪地扣住她,她乌发擦在他脸庞。 下一瞬,二人同时听出了对方说话内容。他们错愕抬头,看向对方,四目相对。 暗车中一道光影照入,打在姜循颤抖的睫毛上,也打在江鹭高挺的鼻梁上。 姜循:“……” 江鹭:“……” 四目相对,双双目如死鱼眼。 第34章 简简拍门:“娘子,娘子!” 好一会儿,她听到独属于姜循的声音传自门内,语气平平:“没事儿,你继续赶车吧。” 那怎么可能“没事儿”? 起初雨声大,简简没听到陌生人的气息。但方才里面那巨大的“砰”声,都快崩坏姜循脑壳了吧,怎么可能“没事儿”? 简简开始摸刀,冷肃无比:“你把车门打开,我……” 姜循不耐烦的声音带着冷笑:“你听不懂我的话吗?你做主人还是我做主人,你这么关心我,本事这么大,怎么之前我被贼人挟持时,你没救到我?倒只会在不需要时逞英雄。” 简简摸刀的动作停住,脖子一凉。 她顿时想到了自己这几日被玲珑耳提面命地教导,说她那夜帮张寂捉贼的行为多么不恰当,说她应该以姜循的意愿为第一需求。 这几日,姜循见到她就冷嘲热讽,她也说不过人,只是生闷气。 而且今天姜循心情差,她若送上去……简简本就没多少主仆情谊,闻言立刻收刀入怀,转身去赶马车:“那我们继续走吧。” -- 简简退得这么干净利索。 车门另一头的江鹭,用古怪眼神看着姜循。 他不知该说姜循是教仆有方,还是简简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侍女。 循循 第55节 江鹭松开姜循,让她坐好,也示意她收回她那把明晃晃的匕首。 江鹭:“你为何收这样的人做侍女?她武艺虽高,却不通人情。以你的出身,你完全可以选更适合的人做侍女。“ 姜循靠车壁而坐,转着自己方才被他捏住的手腕。 她当真没想到闯入马车的人是江鹭,她此时心情不好,受到他的惊吓后,脸色更难看。然而他的问题,却让她怔了一怔。 姜循半晌回答:“因为……她是孤儿吧。” 江鹭:“嗯?” 姜循:“她自幼爱武成痴,却没人理睬。她人事不通,被人打骂,吃百家饭长大,又做什么都不长久。明明有一身好武功,两年前我遇到她时,她却在做飞贼,被人追得满街跑……” 江鹭看她的眼神,渐渐惊讶、复杂。 他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阿宁当然十分善良慧黠。可是阿宁难道不是姜循伪装出来的模样吗? 姜循这样满口谎言的人,也会帮人,救人,给人一条生路? 难道……是他对她的误解太深了? 江鹭怔忡看着姜循。 他想是不是自己偏见太深,先入为主,天然认为姜循做什么都别有目的,姜循是十足的“恶女”。他因为自己被骗而心怀不甘,无法用公正的眼神去看待姜循。 他警惕她,怀疑她,质疑她……他为何独待她不公? 江鹭的眼眸清润、干净,剔透无比。他不掩饰情绪时,在想什么,便分外明显。 姜循偏过脸,不想揣摩他在想什么。她懒怠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话音一落,便无需解释了—— “咚、咚、咚——” 姜循听到了急促的鼓声,连她这种不通武艺的人,都听出鼓点在朝着他们包围。按照这个鼓点包围的进度,恐怕马车连坊门都走不出,就要被追上。 鼓点自然不可能为姜循而来。 那么—— 姜循幽黑的眼睛如被火星点燃,她看到乱象,骨子里的战栗快意便生起。 她刚在姜家待得不痛快,她刚观赏了一出虚伪的父严母慈的戏码,她急需用其他事或人来发泄。而江鹭就在这时撞了上来。 江鹭听到姜循压抑不住的兴奋声音:“你被开封府的人追杀啊?你犯了事,严重吗?是杀人,还是放火?需要人递刀还是帮你埋尸体?你求到了我跟前?” 江鹭:“……” 他缓缓抬头。 他看到她眼中流动的光,兴致勃勃。这是一种亡命赌徒一样疯狂的眼神。 江鹭此前只在凶徒悍匪身上见过,他万万没想到,他会在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女身上见到。 江鹭知道应付这种人多么麻烦。他头皮在一瞬间炸裂,心神在一瞬间逼着自己冷静到极致,好不挑、逗起对方的欲。 江鹭语重心长:“……你冷静。” -- 姜循应该没有到不可救治的地步。至少她此时好好坐在马车中,只是兴致盎然地询问他。 江鹭坐得笔直端正,不给她一丝多余的发挥余地。 他说了自己跟着牙人查到的事情,自己遭遇的无妄之灾。 他用冷漠的语气,浇灭她的兴趣:“所以我拿到账簿了。但账簿必然用处不大,不然不可能还保存完整。待入了夜,为了不让那牙人怀疑,我会将账簿还回去,还要解释今日被追的原因。 “开封府误会我和劫狱者是一伙的,才追我。但我不得不逃——开封府对我了解得越少越好,我不能让开封府对我产生好奇。” 江鹭抬头:“你没有骗我,乔世安应该确实追查到了一些关于民宅强占、良田圈地之事。” 姜循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侃侃而谈。 待他说完,姜循仍勾着下巴,等着他继续说:“所以呢?” 江鹭怔住。 姜循重复她之前的意思:“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江鹭正要与她说,忽而侧耳倾听,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无数人朝这边马车奔来。 有人在外高声:“推官有令,所有车马都要搜查,且不得出坊!” 有人看到这辆马车,朝这边围过来:“停下!” 马车中人被车急促叫停的动静惊到。 简简粗劣的赶车水平,让马车停下一瞬,姜循的后脑勺便朝身后车壁磕去。江鹭眼见她要撞上,目光一动不动,身子一点不晃。然而他又在她撞上前,蓦地倾身,伸手,手掌在她脑后托了一下。 她乌鬓撞上他掌心,琳琅步摇轻轻在他手间压出很浅一道痕迹。 但江鹭手掌本就受伤,难免被磕出灼灼痛意。 江鹭只不做声。 而被他护住的姜循,抬头看他一眼,面无表情:“第二次。” ……第二次帮她垫脑袋,不让她磕到。 江鹭眼皮一跳,别开眼。 简简在外急声:“娘子——” ……这么多官吏围过来了,怎么办啊? 姜循下令:“我不下车,你莫杀人。” 简简对这方面的领悟极强,刷地拔出剑,应对这些人:不杀人的意思是,可以动手! 江鹭轻掀开车帘一角,观察外面情形。他眉目轻动,看到此时围来的小吏不算多,也没有自己今日见到的那个让自己很在意的青衣郎君。 那么…… 江鹭一边观察情况,一边和姜循低声:“没有高官,简简武艺不差,你又身份尊贵,你应该可以让马车离开此坊,带我一同平安离开。” 姜循颔首:“对,我可以。” 江鹭心想果然。 江鹭:“只要离开最危险的地方,即使身后官员追来,你应该也能应对。” 姜循干脆利落:“对,我可以。” 江鹭沉静:“那么,你现在便开车门出去和他们交涉……” 姜循朝后一靠。 她歪在车壁上,偏着头,懒懒地观察江鹭。他侧着脸,透过那么小的缝隙就将外面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可他看得再清楚,他似乎忽视了她。 姜循慢吞吞道:“我可以。但我凭什么帮你?” 江鹭顿住。 他回头抬脸,看向自己真正的“麻烦”。 -- 简简以一当十,守在马车一丈之内,不让任何人靠近。 对方厉声:“官府查案,你这是‘通敌’‘枉法’!还不让开!你家主人是谁,打开马车,下来回话!” 简简挑眉:“你们打赢我再说——” 雨帘绵绵,少女扬起的眉目清丽湛亮,透着点点兴奋之色。 她喜欢武艺,喜欢打斗。她不在乎后果,不关心律法,那些都是姜循操心的事。此时此刻,简简得到姜循的命令,便如同得到保护伞一样。 她抽出剑,明光照眼,眼含敬意。 雨水淅沥围着简简飞旋,简简专心致志应对所有试图靠近马车的人,一把长剑在手中舞得如同飞光。雨水照耀少女眼睛,少女打得酣畅淋漓。 马车中,气氛紧张,渐渐低迷。 姜循试图开车门,江鹭扣住她手腕,将她拽住:“姜娘子,我答应与你合作。” 姜循挑眉。 她太过乖戾、脾性难测,江鹭握住她腕子,丝毫不敢大意,语速飞快:“我们合作一场。我帮你撬开乔世安的嘴,让杜一平拿到足以弹劾百官的证据;你帮我打开开封府的门路,让我出入容易些,为我的朋友追回一笔乔世安的欠债。” 姜循:“好。” 江鹭丝毫不放松。 姜循果然扭头就朝外,扬声要喊。 江鹭一把捂住她口鼻。 他将她按在车壁上:“你连合作盟友也要坑?” 他手掌捂着的下面,感觉到姜循的气息拂在他掌心。她双唇一动一颤,嗡嗡之下,江鹭手掌湿漉漉,像被人舔过一样。 密密麻麻的酥意来自掌心,灼灼湿热的感觉同样来自掌心,一径窜上天灵盖。 江鹭强力忍耐,才将手朝下挪开一寸,警告道:“你想说什么?只是你若喊出声,我不介意打晕你。” 姜循:“你打晕我,我就不和你合作了。” 江鹭眉目轻轻一跳。 雨水湿漉水滴沾在他乌发间,他垂眼轻声:“当初,是你几次三番挑衅,邀我合作的。” “对呀,”姜循声音柔柔,却也透着一腔无所谓,“可你若对我不好,我便宁可去死,也不和你合作。” 江鹭锐利的眼眸倏地看向她。 她被他按着,靠着车壁,人虽弱势,气势却不弱,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谁松开我的手,我便一辈子不将手再递过去。谁辜负了我,我一辈子不再回头。谁困住我,我头破血流也会挣出樊笼。正如此刻——你若伤我一分,我便毁你十倍。若是十倍都不够,那你就去死。 “阿鹭,你对我不好的话,我才不在乎你是不是要与我合作。我现在只是说——不够。” 江鹭定定看着她,被她的歪理惊到。 她这样的执拗是他不知的,她的残酷也是他数年才明白的。如今世事将他们逼到马车方寸间,为了合作,江鹭不得不用全新的目光认识她。他既被她眼中灼热的光吸引,又要敛神应对离经叛道的她。 循循 第56节 江鹭声音微哑,不知自己目中光晃:“什么不够?” 姜循轻轻柔柔,在他面前装着委屈:“哪里都不够啊。什么都不够啊。你跟我合作又怎样,今天又不是我托你办事,我为什么要帮你收尾? “我对你一无所知。你什么也不告诉我——” 她倾前,反手握住他的手。 他手颤了一下,却没有挣开。 他低头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听到姜循在耳边吞吐气息:“我不知道你今日为什么出现在姜家门外,怎么就上了姜家的马车。 “我不知道你找乔世安的真正原因。你那套帮朋友要债的话留着骗鬼吧,你我都知道你没说实话。可我跟你说了实话,你什么都不说,我心里便不痛快。 “阿鹭,你是南康世子,你怕什么?就算开封府的人认出你,也不敢惹你,顶多奇怪我们为什么在一起。 “但是没关系的。我在开封府有门路,我可以封住他们的嘴。 “阿鹭,他们会不会被你我吓到?” 姜循逗弄、戏耍、胡言乱语。 她自己未必在乎自己在说什么,在发什么疯。只是江鹭在她不痛快的时候凑了过来,她不痛快,便要为难所有出现在她眼前的人。江鹭在此时撞过来,是他倒霉。 他越是脸色难堪,她越是说得高兴。 他躲闪一下,都如罂粟般,吸引着姜循的恶劣。 二人在车内如同拔河一般。 她要出去泄露他的身份,他分明不想靠近她,却被逼得紧紧拽住她。 姜循试探着他,要他一定说点什么,一定给出点什么,她才愿意帮他隐瞒。 他迟迟不肯,姜循便越来越不耐烦,语气越来越冰冷:“我都告诉你我要乔世安做的事了,你连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都不告诉我?这就是你合作的态度?我不接受你这种盟友。” 她手探出去,拼尽全力去够那扇门,将木门从内推出一点…… 江鹭:“姜娘子。” 她手要碰到门时,郎君从后俯来。奇怪的姿势下,他为了箍住她,几乎将她抱到了怀里。 车中静下。 气氛暖热。 郎君的呼吸喷在耳后,姜循好像从姜家的繁琐事务中被带了出来。她僵硬之下,周身血液像是从冰川下融化般,汩汩流淌起来。 姜循听到江鹭说:“我出现在这里……是因我爱慕你。” -- 姜循:“……” 什么骗鬼的瞎话。 但她要听一听他如何骗。 -- 车中,貌美的小娘子被箍住后,终于不再乱动,偏过脸看向他,明眸幽幽,跃跃欲试。 江鹭硬着头皮。 他绝不可能泄露自己和凉城的关系,绝不能在不清楚姜循立场的时候,贸然暴露自己。 但他又必须为这一切做出解释—— 他为什么到东京,今日为什么在姜家府邸门外的马车中巧遇姜循。 若非心有记忆,又岂会恰好巧合。一切痕迹皆有迹可循,可这一切难以解释清楚。 他解释不了,但姜循要一个说法。 他不能说自己来东京的真正目的,他只能闭着眼编瞎话。而此前种种,最简单的谎言就是—— “因为我爱慕你……我对你心有不甘,我一直在观察你。我心里不情愿,我在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时候忘不掉你。我无法对你下杀手,你虽骗了我,我却依然放不下你。” 江鹭口上这样说,每说一句,心中就顿一下。 他不信自己的每一句话,他唾弃自己的睁眼说瞎话。 他冷漠地看着自己变成今日这种模样,对人不诚,言语不真,最珍贵的情和爱都要拿出来利用…… 他再不是曾经的江鹭了。 姜循偏着脸,被他抱在怀中,听着他这样的话。她看他说完,脸色惨白,脖颈却绯红。 他在身后的呼吸紊乱,姜循目中死寂的光华变化,一点点聚焦,看着记忆中的小世子,和面前的小世子身影重叠…… 她被他的自我惩戒与自我修正吸引,被那种介乎于光与暗之间的朦胧洁净美吸引。那是妄念,可她贪婪。 姜循哎呀一声笑。 她忍不住伸手,抚摸他面容。他跪坐着,大袖铺在她身,垂着的眼皮下的眼珠子似颤了一下,却没有躲。 姜循很认真地问:“阿鹭……你是在勾我吗?” 江鹭大惊。外面混乱的争执和车内的谎言让他脸颊如烧,他似没明白她在说什么,轻轻地掀起眼皮,眼睛黑白分明。 姜循靠着他肩膀,微微侧过脸,就能看到他眼睑下睫毛浓郁的阴影、精致至极的唇鼻,绣着兰花的扣住她臂膀的衣袖。二人姿势如跪坐相拥,他如此俊美,眉目如春。她看得意动,倾身便想…… 与此同时,温润的男声在车外,笑意浅浅:“是姜娘子吗?” -- 此时马车外,简简和官吏们斗在一起,却随着对方人多势众,简简不能再在马车一丈内相护。所以,便有人寻了空,让其他人引开简简,他本人悠然撑伞,走到了马车边。 来人彬彬有礼地伸手敲车门,垂着眼,语气轻柔,好似怕外面的打斗吵到车中佳人:“这应当是姜娘子的马车,对吧?” 车中,江鹭和姜循都听到了那声音。 江鹭面色一凝,听出这道声音,属于巷中那个东京口音醇正的青衣郎君…… 他思忖时,姜循探身,挣脱他,推开了车门。 江鹭伸手递来。 姜循似知道他担心,直接手朝内递来。 一怔之下,江鹭的手握住了姜循的手。 同时,姜循打开车门,半身探出。她挡住外面人窥探车中情形的目光,只朝着车外郎君俯下眼皮。 姜循漠然:“你拦我的马车?” 那郎君凝望着她,微微一笑:“我怎么敢?我不要命了吗?” 开封府的办事官吏们绝望:……叶推官在姜娘子面前,总是这样势弱。难怪东京总有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但他们知道,叶推官公正正直…… 公正正直的叶推官眼眸微掀,轻轻朝车内瞥了一眼。他有没有看到什么,谁也不能从他的神情中看出。 姜循一只手与江鹭在马车中握;半个肩探出应对来人。 雨声滴答,潮闷无比。 姜循见来人不为难自己的马车,便要回去关上车门。而来人叫出她,将手中伞递给旁边的小吏,自己从怀中取出一包裹好的帕子。 青衣郎君将帕子里包着的糖人递过去:“刚回京,办差路上遇到,送给姜娘子吧。不要的话就扔了。” 雨丝笼罩着青年眉眼,青年始终含笑静待。姜循看片刻,朝他伸出另一只手。 -- 车中姜循被握的手一紧。 江鹭闭目。 他想到巷中那青衣郎君和小贩说的话:“……我娘子喜欢你这里的糖人……给我家娘子带点儿礼物……” 那种感觉,像是春日石桥下破冰的春水,本细细流淌,却忽有冰雹雪粒朝下砸来,天气重回严寒。严寒之下,冰雪覆盖,冰面朝四面八方扩大,笼罩住整片春水。 春水成冰,万物冻结。 江鹭握着姜循的手松开。 -- 姜循头皮发麻。 青衣郎君大概不知道江鹭在她这里,而她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马车中瞬间冰寒的气氛。她暗暗抱怨来人胡闹,给她惹了些麻烦。 她正与小世子交好,原本还胡搅蛮缠用坏脾气逗着江鹭;她那样过分,都没有让他过分。若是青衣郎君不合适的出现,激化了姜循和江鹭之间的矛盾,那可怎么办? ……姜循也并没有她口中说的那么不在乎自己和世子之间的合作。 关上马车,简简重新回来驾车。 外面的官吏当真没再拦车,回到马车中的姜循,握着糖人。糖人自然是不好丢的,姜循便只是低头,用余光悄悄观察对面的江鹭。 ……她此时已经不低迷不郁郁了。 她此时要应对另一种低迷与郁郁。 江鹭目光如常,姜循却兀自偏过脸,不与他对视。 江鹭问:“你冷静了?” 姜循犹豫一下,轻轻“嗯”一声。 半晌后,江鹭又问:“他是谁?” 姜循掀起眼皮,虽心中生怯,面上仍不急不缓:“你不是猜到了?” 江鹭:“叶白?” 车帘被风吹开,雨丝飘入,有些冷了。姜循捏着糖人,试探地“嗯”一声。 “啪——” 姜循栗色的长睫毛,掩住她的神情,她的心虚却十分明显。江鹭后脑勺磕在车壁上,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姜循—— 他听到了自己心湖中那汪春水和冰川互相吞噬的声音。 循循 第57节 第35章 姜循以为江鹭必然会做些什么。 ……她毕竟以前和他有段关系,而且他方才还说爱慕她。纵然爱慕的话是假的,但假话出口,说话者总有些真心吧? 但江鹭很沉静。 马车重新行驶,不知叶白做了什么安排,再没有开封府的人过来搜车询问。一路畅通无阻,姜循偷看江鹭:他好像十分疲惫,靠壁闭目,容颜如雪,一言不发。 姜循低头,悄悄尝了一口糖人。她平时少吃这些小孩子才喜欢的零嘴,现在其实也不喜欢,但叶白给她,她便总要尝一尝…… 她眯起眼享受时,感觉到灼热目光落到自己发顶。她抬目看去时,又见江鹭仍闭着眼假寐,压根不看她。 姜循:“……” ……哼,假正经。 -- 夜里,回到姜循居住的府邸,江鹭竟始终没有就叶白和糖人的事多说一句话。 他淡定地摆出与她谈公事的态度,随着时间推移,反而轮到姜循忐忑了。 回到府邸后,简简发现马车中多了一个江鹭,分外吃惊。但简简很快被姜循打发去玩儿,简简便一边狐疑一边离开,虽百思不得其解,却仍将寝舍留给了二人。 二人这一次谈事,江鹭亲自掌灯。 他就坐时,见几案对面的姜循正用要笑不笑的眼神一眼眼瞥他。 江鹭抬头。 他此时已经差不多整理好情绪,不会如之前那般被情绪左右。他仪姿甚好:“怎么了?” 姜循几乎是迫不及待想嘲笑:“你不竖屏风,挡在你和我面前了吗?” 江鹭淡然:“之前是我想岔了。我如今已然想通,君子言行,不拘于形。我心中对你没有半分冒犯之意,竖起屏风也不过是多此一举,引人嘲笑罢了。” 姜循幽幽道:“现在不是你说你爱慕我的时候了……” 江鹭抵在桌边的手肘一顿,装作没听到姜循的话。 他继续心平气和:“既然你我开始合作,那我便不能总对姜娘子设防,我应当交付一些真心,换取姜娘子信任。如今,我便要告诉姜娘子一桩你以前好奇、我却没说的事——关于阿鲁国公主。” 姜循怔住,坐直了。 她不再戏谑无状,好奇问:“你终于打算告诉我这个人的事了?她难道和你我要查的乔世安有关?” 江鹭摇头。 江鹭平静道:“一切线索,身在其中,看起来都像是无关的。但如果我们知道的讯息越来越多,便能靠着这些讯息,知道整件事是如何一步步发生的。之前在孔益事件中,死去的孔益隐瞒了一些秘密,你又向我隐瞒了你可能从孔益那里知道的一些事,我再向你隐瞒阿鲁国公主的存在……正是我们彼此不信任,我才直到最近,方明白孔益只是乔世安事件的第一步棋。 “很多事如果早知道一些、早知道一些……也许就能避免错误了。” 他面有萧索,目有哀意。那几个“早知道”,让他声音沙哑,大约让他又想起了一些什么过去。 姜循定定地看着江鹭。 在她离开的那几年,江鹭身上必然发生了些了不起的事。那些事造就了今日的江鹭,将江鹭再一次推到她身边。而她竟一时怔忡,不知道与江鹭的重逢,到底算好,还是不好…… 姜循听江鹭和她透露:“两年前,凉城和阿鲁国发生一场大战。凉城战胜后,在满朝呼吁和谈的声音中,凉城的段老将军做主,决定让段将军的儿子,和阿鲁国公主成亲,之后两国立下互为兄弟国的盟约,换百年和平。” 姜循眼眸微微瞠大。 这样的事,是她这个东京贵女不知道的内幕。 她已经懒得追问江鹭是怎么知道的,反正他也不会告诉她。但是——姜循喃声:“奇怪。自古和亲,我还从来没听说过两国公主和小将军联姻的……一般不都是公主和皇子,或者皇帝吗?” 江鹭颔首:“本应是那样。但小段将军和阿鲁国公主……既算是宿敌,也算是青梅竹马?十多年的打仗生涯中,两国兵士交战,小段将军和阿鲁国公主也有交手。他们了解彼此,又欣赏彼此……大约都是少年人,就生了些情愫。只是两国为敌,只能斩情。 “而当年朝廷的和平呼声,其实给他们提供了机会。段老将军想成全儿子,阿鲁国国王疼爱女儿,也欣赏小段将军,便带着兵士一同入凉城,和段老将军商谈这门婚事。” 这如传奇故事一样真实发生过的事,引起了姜循的好奇。 姜循双手手肘抵在桌上,手掌托住腮,双眸明亮地看着他,催促:“然后呢?” 江鹭低着头:“然后,便是天下闻名的凉城失火事件了。” 他落落抬头,本满心萧瑟,一看到她这副听故事的模样,心中一滞,不禁失笑。 姜循眸子因吃惊而微瞠。 她等了片刻:“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江鹭:“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姜循古怪地看他。 江鹭:“我只知道,段家满门抄斩,阿鲁国国王死在火海中。我一直以为阿鲁国公主应该和她父王一样,在那夜一同进了凉城,死在了火海中……因为之后数年,我再没听过阿鲁国公主的只言片语。 “那桩婚事根本没有谈成。没有人会记得一个被战火吞没的异国公主。 “直到前段时间,我见到从陈留追你而来的孔益……太奇怪了,孔益竟然主动提起‘阿鲁国公主’,想换我救他一命。我事后思忖过,孔家几位老将以前追随大皇子,在边关配合凉城作战。那几位老将应该知道了关于阿鲁国公主的一些事,并且把这件事当做秘密,告诉了孔益。 “孔益死前,只来得及说出‘阿鲁国公主’几个字……我对小公主的生平思来想去,我觉得他想说的话,最大的可能是——” 姜循喃喃自语:“阿鲁国公主还活着。” 江鹭低凉的声音与她同时:“阿鲁国公主还活着。” 二人听到对方的声音与自己叠在一起,都怔了一怔,朝对方望去。 烛火幽微,二人身影映在一旁屏风上。 姜循和江鹭心间均生异常,又各自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 姜循侧过头看烛火,慢慢说:“这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江鹭微微一笑:“不错。未经证明,只是猜测。但即使是猜测,以防日后乔世安事件中牵扯出阿鲁国公主,而姜娘子却一无所知,就此错过重要讯息……我想我还是应该告诉你一声。” 他垂目思量,慢慢说:“你白日说,我什么都不告诉你,纵你只是无意说出,但应是心声。我不愿和我的合作盟友因这种小事而生龃龉,便要告诉你,只有这件事比较重要。其他的,我暂时没有想到。想到了再和你说。” 姜循沉默。 她生出些不自然,生出些古怪感。 她很久没见过江鹭彬彬有礼、做事细致体贴的模样了,她只记得住他如今的针锋相对、对她的怀疑提防,她都忘了他办事时,有多照顾身边人…… 江鹭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一下,唤回姜循神智。 姜循心想:是了,他又不是在照顾身边人。他是在和她交换情报。 姜循想了想,低声悠婉:“那我也有一桩事,是你一直想知道,我没告诉你的。我至今也不明白这桩秘密的用途,但你既然对凉城好奇,对阿鲁国好奇,说不定这个秘密,对你有些用。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你知道这个秘密代表的意思,一定要和我分享。” 江鹭颔首。 姜循朝他伸出手。 江鹭眨眼,惊愕。 姜循看他眼眸清乌却神色不解,睫毛轻眨,实在有趣……她看得心动,手便再朝前伸了伸,在他面前轻轻晃一晃。 江鹭低头望着她伸来的手指半晌,他终是慢慢伸手,将手搭在了她手上。 果然,如他预料的那样,她立刻与他拇指相贴,又尾指勾缠,晃着他手指:“拉钩上吊了,你承诺了啊。君子一诺,五岳为轻,你可不能骗我哦。” 江鹭玉白手指,与她纤洁的手指抵在一起。 她柔软、轻柔、自在,而他只是僵硬。 他低声:“你我之间,说谎的那个人从来不是我。” 姜循心间重重一跳,既是发酸,又被酥得身子战栗。 她手指微颤,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的手。她抬起脸,见他乌漆眼睛看过来。 姜循喜欢他美貌,看得心情甚好,便慢吞吞与他分享秘密:“孔益死前啊,让我知道了一桩事。 “孔家捏着太子的把柄,太子才授意我除掉孔益。当时其实我不动手……张寂之后应该也会被太子安排好理由,动手的。 “我一直以为孔家捏着的把柄,是孔家和太子多年往来的那些信件。但我一直很奇怪孔益想我死的原因,就算我拿走信件,顶多代表太子收回了对孔家的庇护,孔益何必表现得那么绝望,就好像太子要置他死地一样?太子当然是想他死的,但当时的孔益,应该不知道才对……于是,我从孔益那里试出来,那些信件中有一封信,必然与众不同,可以带去杀机。 “为了找出那封信,我看了所有信件。我应该找出了那封信,但我暂时还不知那封信代表的意思——那封信,仅仅是孔家一位将领和大皇子昔年关于城防、边战的一些安排。” 江鹭听到她看了所有信件,睫毛重重一跳:不愧是她,好是大胆。 ……太子难道不疑她? 他看她一眼,唇微动了动。基于二人如今的关系,他似乎不应多关心她的安全。多问一句,便是误会一分。 江鹭压下去那情绪,才平静问:“大皇子是怎么死的?” 姜循嗤笑:“自己吓死的吧……他觉得官家不在乎他了,太子登基后就会杀他。当年他和太子一起办凉城的事,明明是他先提的和谈,但最后办成那件事的,却是太子。大皇子恼羞成怒,下令把边将全都灭门……” 江鹭猛地抬眼:“是大皇子下令的?” ……所以章淞是投靠了大皇子,才升官升的那么快? 姜循观察他,说得更慢:“嗯。但是官家对大皇子这种自作主张的行为不高兴,训斥了大皇子。大皇子便整日郁郁,再看太子越发风光……他就把自己吓死了。” 江鹭:“兄弟阋墙。” 姜循忽然道:“兄弟阋墙,难道父母便毫无错处吗?” 江鹭一怔,看向她。 姜循眸子幽深:“兄弟姐妹多的人家,本就奢求父母的疼爱。父母无法一碗水端平,便总有孩子觉得不公平,觉得受了冷落。大人冷眼旁观,看着孩子们争斗,无奈地说两句‘你们别吵了、别打了’……也许从一开始,他们本不用那样为敌呢?” 江鹭定定看着她。 江鹭缓缓道:“你在特指谁?” 姜循情绪收敛得非常快。 她朝他烂烂一笑:“说你啊……阿鹭,你姐姐对你可凶了,必是你爹娘诱使的缘故。” 江鹭眸子一闪,微有恍惚。 姜循从很久以前,从她还做阿宁的时候,就不太喜欢他爹娘、他姐姐……她那时伪装得虽好,他却能感觉到。只是他那时喜欢她的偏爱,他欢喜有人向着自己……而今—— 江鹭道:“说事便说事,别扯我身上……既然大皇子之死,我们暂且相信和他人他事无关,那么那封信代表的,应该是另一重意思。事情已经过了两个月,你可还记得信中内容,能否默写下来?” 姜循下巴微抬。 她睥睨他一眼:“当然。我是谁?便是过了十年,我也能记得住。” 她当下取磨悬腕,拿来纸笔,要默写信件。她写字时,坐姿端正,一改平时面对他的张牙舞爪,她看着掌下纸张的眼神变得安静专注。 循循 第58节 江鹭盯着她这种眼神,看得出神。她又偏头,朝他睨来一眼。 江鹭心中一动,猜到她是指使自己磨墨。 堂堂南康世子,可从未被人指使做这种事。 但江鹭也不知自己为何没拒绝……大约是不想打断她的思路吧。 烛晃几息后,姜循揉着手腕,偏头看江鹭端详那张写满字的纸。江鹭将信内容从头到尾看一遍,摇摇头,示意他也没看出蹊跷。 姜循失望地垂下眼。 姜循喃声:“难道问题出自那张信纸?那可糟了,我可不好从太子身边把信纸偷出来了……而且,太子很大可能已经把信烧掉了。他怎么可能留着这种别人威胁他的东西呢?” 江鹭端详信纸,温和道:“不必着急。待段枫进了枢密院,我会让他查枢密院中关于那场战事的所有卷宗。也许到时候就可以对比出,信中的蹊跷在哪里。” 他说了半天,见姜循不吱声。他侧过头,见她手肘撑在桌上,只手托腮,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话。 江鹭顿住。 姜循催促,声音轻柔:“接着说啊。” 江鹭捏着纸张的手指微僵,在她凝视的眼神下,他偏过头,将信纸收回袖中妥善收整。 他重新入座,大袖委地,一身洁白。 江鹭平静道:“正事说完了。聊一些私事吧——姜娘子,我们聊聊你的入幕之宾。” 姜循:“……” 天。 原来他还记得白日的叶白。 -- 烛火下,姜循有些不耐,有些不快—— 他想怎么聊? 他以为他是谁? 不管她当年做法如何,此时此刻,他们二人应当没什么关系吧?他要以什么身份去聊? 江鹭看清楚她的神色,他心中发凉,情绪又早已冷静下来。此时见她不悦,他没多余的反应: “太子殿下,张指挥使,叶推官……都与姜娘子相交甚好。我思忖自己先前行为几多不当,我不应对姜娘子的私交多加置喙。未来姜娘子要做太子妃,浮云之上,我理应祝你得偿所愿才是。” 姜循愣住。 这和她想象中的“发怒”“斥责”“争吵”不同。 江鹭说:“你与叶推官的交情,和我无关。你与张指挥使如何私交,也与我无关。思来想去,我几多不平,无非是——被过去情谊困住,几多卑劣,生了恶意不忿。” 姜循眸子眨动。 她开始不好意思起来:“你也不必这样说……” 江鹭静望着她:“是我卑劣,生贪婪,生妄念,仍用旧情困住你我。其实姜娘子早已走出来了,只我、只我……也许是我经验太少了吧。” 姜循听得快傻眼。 她习惯别人和她针锋相对,习惯了那种敌我交锋的逼迫感。她在那样的环境中会热血沸腾,会思路清晰,会以牙还牙睚眦必报……而对方一示弱,便轮到姜循尴尬了。 她不擅长处理这种事。 姜循低头,轻轻咬唇。 她坐立不安,甚至想要站起来,寻借口轰走江鹭。 所以,当江鹭说“在我面前时,你可否收敛私情”时,姜循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她一应之下,双方都怔了怔。 江鹭抬起眼,目中若有所思。 姜循虽出口便有悔意,但抬头看他面白唇红,便心中一顿,觉得答应也无妨。 江鹭试探:“我是指,我不愿看到今日下午的事再次发生——一边是我,一边是叶推官,你在其中举棋不定。” 姜循抬眸,似笑非笑:“我没有举棋不定。” 但她微笑:“不过我与阿鹭合作,自然不会给阿鹭不痛快——我会注意的。” 她趁机捧心道:“我也知道阿鹭和杜家娘子情投意合,有意结秦晋之好。可杜家娘子自来心机深沉,两面三刀……” 她强忍着自己继续抹黑杜嫣容的行为,在江鹭古怪的目光下,她淡定说完:“……在你我合作期间,我不希望看到你们联姻成功。” ——不希望看到你二人躲在一起,说我坏话! 江鹭:“……” 其实他至今还没见过杜娘子。 其实杜嫣容只是他用来留在东京的借口之一。 其实他只是让她不要当他面和其他男子牵扯过深,引他心绪不平,她却直接要挟他不成亲。 姜循莫非和他一样…… 江鹭不肯多想下去:“好。” 烛火之下,他笑意清浅。姜循还没看清,那点点笑意便消失,勾得她心中颇痒,不上不下。 -- 再过一会儿,玲珑在外叩门,原是她从姜家回来了。 贴身侍女很难相瞒,姜循也不打算瞒。 姜循懒洋洋地让人进来,玲珑看到在座的江鹭后,双眸瞠大,呆滞了片刻。 玲珑眼睛发红,眸子水润,来之前,应该哭过一场。但她此时呆滞震惊地看着江鹭,颇让江鹭脸颊生热。 虽然只是合作,虽然别无他意,江鹭仍是起身,告退:“我先走了。” 姜循没吭气,高贵冷艳范儿不变,却如愣神一般,眸子一眨一眨地仰头看着江鹭…… 江鹭躲过她那种钩子般的眼神。 江鹭主动解释:“我要去还账簿,明夜再来寻你……咳咳,你不是想我教你武艺吗?姜娘子最好把文墨之物准备好,我的门客很需要。” 姜循当做没听到他的转移话题,她转头看玲珑通红的眼睛:“……跟你娘哭过啦?” 玲珑的娘是姜循的奶嬷嬷,伺候着姜母。玲珑因姜循的缘故,一年大部分时间见不到家人,偶尔见一面,自然情绪激动。 玲珑赧然:“我顺便帮娘子把药取回来了。” 正要离开的江鹭立在窗边,回头凝望:“药?” 他上下打量姜循,见她无病无灾,纤瘦却健康……她又不是当年装病弱美人的阿宁。 姜循捧心装咳:“我素有心疾,每月中旬都要用药,不然便会浑身抽搐,吃不好饭睡不着觉,一点点消瘦下去,直到香消玉殒……我听说,有心疾的美人,活不了多久,死时会非常痛苦。阿鹭若是见我死了,也会难受的吧?” 江鹭听一半,就不信了。 但他最后仍在出去前,体贴地关好窗:“既有心疾,你每月中旬记得用药便是。” 姜循淡然接受他的嘲弄:“我不用记啊。我如今不是告诉你了?我有你就够了啊。” 正在关窗的江鹭心口一跌,朝她望来幽深而警告的一眼。但她巧笑倩兮,静坐如古仕女,他又生出烦闷…… “砰”。 窗棂关上了。 姜循面上的笑,落落收回。 -- 玲珑忧心地收拾小世子离开前用的杯盏、墨笔,心中的好奇快把自己淹没—— 娘子到底在干什么啊? 娘子什么时候和小世子这么好了?还约好了“明晚”……小世子那种端正君子,居然翻窗,居然和娘子幽会……娘子到底给小世子怎么灌的迷魂汤啊? 玲珑既担心娘子玩脱,又好奇娘子和小世子的故事。 姜循才不满足玲珑的好奇心。 玲珑服侍她洗漱后,姜循竟不急着入睡,仍坐在那里翻书看,说是帮某个考取功能的士子准备书籍。但玲珑盯着娘子,心里忽然一咯噔,难道…… 果然! 玲珑才这么想,紧闭的窗子便被从外敲击两下。 姜循今夜的第二位夜访者,到来了。 -- 江鹭在深夜中找到牙人、还回账簿消除怀疑的同时,更夫巡夜,漏更几断,而姜循的府邸寝舍中,烛火不灭。 叶白正掀开斗篷,任流光倾泻到他的面庞上。 叶推官在明面上终于回了东京,所以私下的叶白,也不再怕自己的行踪被玲珑发现。他朝目瞪口呆的小侍女打个招呼,才偏头对姜循露笑。 叶白的笑容好看十分,加上他的一双微弯桃花眼,玲珑每次都要被他笑得面红耳赤。 但玲珑侧头看一旁的姜循—— 姜循十分淡漠,好像从未对这样的美男子有过一丝一毫的情谊。 玲珑对姜循和叶白的交情也没有那般了解,她只知道,在自己跟随姜循前,姜循好像就认识叶白了。 姜循和叶白好像认识很久了……玲珑好奇问起时,姜循的表情都很冷淡,不愿多说。 那样的冷淡,与面对江小世子是有几分不同的——姜循对江鹭的冷淡,隐忍多些,逗弄多些,愧疚多些;而对叶白,则往往带些更复杂的逃避……或者说,排斥。 但偏偏二人是朋友。 偏偏叶白好像也不在乎姜循这种淡漠。 玲珑机灵非常的:“我去睡了。” 侍女离开后,叶白入座,给自己倒了杯茶。他看到桌上还没收拾干净的半盏茶,墨水般的眼睛晃了一晃。 他含笑:“小世子来过了?” 循循 第59节 姜循随意入座,淡淡一“嗯”。 叶白鼓掌:“恭喜你心想事成,拉小世子入局啊……不过嘛。” 他顿一顿:“小世子没提我吗?” “你刻意为之,他自然看得见,”姜循懒懒地托腮,她和他分享着笑,“他不想见到我与其他郎君私交。夜里幽会的,可做我入幕之宾的人,他希望只有他一人。” 叶白一怔,看向姜循。 他笑问:“那你是要与我断绝往来?” 姜循摇头。 叶白再怔。 姜循理所当然:“前半夜他来,后半夜你来。我给你留讯号你再来,你莫与他撞上。不让他知道,自然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叶白:“……” 连他这样爱笑的人,闻言都收了笑,片刻后玩笑一般指责她:“循循啊,你没有心。” 姜循偏头,随口道:“要心做什么?玩一玩而已……东京太无聊了,我太寂寞了,我逗一逗他,开开心而已。我最后还是要做太子妃的,我知道我要什么。” 叶白沉默良久。 他斟酌:“那么,简简……” 姜循飞快:“简简,我给她做了安排——让她去凉城一趟。” 叶白抬起眼,目光幽幽看她片刻,说:“……你开心便好。对了,我再告诉你一件我之前说觉得有趣的事——似乎和小世子有关。” -- 姜循安排简简去凉城。 她觉得自己不能不查凉城了。 凉城如今归了阿鲁国,只有简简这种武功高手深入其中调查,她才能放心。她想要简简查凉城当年的火灾,阿鲁国公主存在过的痕迹,江鹭是否在那里待过,江鹭为何一直要查凉城。 简简上路的时候,江鹭正在自己的府邸书房中,看着段枫睡醒。 段枫熬夜苦读一宿,天亮时看到江鹭静坐在对面,不禁吓了一跳,怀疑莫非小二郎觉得自己不够刻苦,亲自来监督自己? 段枫忐忑时,听江鹭说话吞吞吐吐:“段三哥,你经验丰富,你说——我该怎么和一个年轻娘子,正常相处。既让她厌恶我,也让我厌恶她,还不影响我二人之间的情谊。” 段枫:“……?” 你自己听听,你在说什么鬼话?没睡醒的人,到底是你还是我? 第36章 皇帝老来爱女,要为膝下最小的女儿,长乐公主暮灵竹,过生辰。 那做兄长的、未来嫂嫂的,岂能不表示一二? 老皇帝这般一表态,太子哪里管春闱,管章淞的死因,就要代他父王,好好为他这个妹妹庆生过节。哪怕在两年前,太子根本没理会过冷宫里是否有个妹妹;两年后,太子也可以在妹妹面前做出好兄长的模样。 何况,新主考官上任,春闱虽推到了四月却也在即,太子亟需让一些人,借助一些缘故见面。 暮灵竹的生辰,江鹭只是礼节性地备了礼过去。但让他惊讶的是,这一次宫中来人,说老皇帝想见见他。 江鹭便在公主生辰这日进宫,去向皇帝请安。 隔着帷帘,皇帝问了问南康王如今身体、吃食,江南诸郡百姓与海寇是否相安无事;江鹭代南康王,说一些问安之类的客套话。 在这些敷衍话题结束后,江鹭听到皇帝沧桑的声音:“夜白啊,你既然来了东京,可曾想过在东京多待几年历练历练?江南有你爹在,朕信他。你何不在东京常住,协助子谦(暮逊的字)理好军政大务呢?你们这些年轻孩子,以前年岁小,见得不多,以后这大魏天下要靠你们守着,你们要好好认识一番才是。” 江鹭不知皇帝是试探,还是当真想自己留在东京,便只作谦卑状,说南康王年纪大了,自己不敢在东京长留。 皇帝好似不悦:“什么话!你要愿意留下,我找你爹说情。夜白啊,你好好考虑。这东京官职人事,任你挑选,你喜欢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朕看谁敢说什么?” 江鹭当即跪下,称不敢。 -- 这番与皇帝的应对,过了半个时辰,江鹭才从中退离。 段枫作为他的门客,今日罕见地随他一同入了宫——段枫读书读累了,看得双目都呆滞了。江鹭也怕自己把人逼出病,就趁着这公主生辰日,带段枫出门散散心。 二人说起老皇帝的试探。 江鹭:“他为何要留我在东京?做人质?我已这么大了,有南康王府在,江南海寇数十年都没有乱过,他不至于此时突然不放心我爹。” 段枫跟着他:“官家如果疑心你爹,也不至于一直没什么动静,又到今日才见你。依我之见,他大约真的想留你在东京朝堂。” 他语气难免带出些欣羡:他想去枢密院,得老老实实先科考。江鹭却因身份而可以自主挑选职务。虽然皇帝绝不可能让江鹭碰触一些真正有实权的官职,但这已是常人一辈子难以企及的。 而江鹭……江鹭他又足够身份尊贵,以致他并不在乎任何官职。 他只在乎背后原因、目的。 二人走在湖边,欲过湖,则登船。江鹭谢绝宫人划桨,宫人便知世子不愿人跟随,主动退让,看世子与他那个文弱的门客一同登船,摇起船桨。 段枫哪里会划船,好在江鹭不讲究。 一条船便慢悠悠,顺风飘向湖对面。柳叶沾水,波光粼粼,段枫边擦汗边看,见岸边请安的宫人中,不知有多少宫女都在偷看这位俊美的小世子。 而小世子立在船头,望着大好山水,只在想:“……那么官家想留我,当真是想我辅佐太子殿下?” ……总觉得不应如此。 江鹭话语声忽然止住,抬目朝湖对面看去。段枫听不到人说话,慢半步抬头—— 段枫跟着江鹭,一同看到了湖对面的盛况。 数名男女,或相伴,或偶遇,走到了一起。 但段枫知道,小世子第一眼看的,应当是那位着段红长裙、头戴珠冠的小娘子。 -- 今日公主过生辰,姜循自然不会抢了公主风头。她仅戴了珠冠,眉角眼梢用珍珠点饰。她背对着湖,正手捻纨扇,与玲珑一同赏花。 太子带着贺明,朝这一方走来。 这是赠画事件后,暮逊再一次接见贺明。 贺明以一介庶民身份入宫,实在忐忑。暮逊却态度友善,让他不必拘泥。暮逊再次赞了贺家救阿娅之功,贺明见太子有提拔之意,便也淡然下来。 贺明虽祖辈从商,本人却生得文质彬彬,儒雅无比。但比起寻常的文人,他身上又有商人的精明。 例如这一次,贺明便低声向太子请示:“草民听殿下先前说,国库钱财不够,殿下您用自己的钱填补国库……草民斗胆,想了一帮国库敛资之法。只是此法耗费人力众多,若无殿下支持……” 暮逊倒是愿意听一听:“什么?” 贺明便附耳,向他出了一个敛财的主意。 暮逊眼睛亮起,为这个法子心动。贺明尚在犹豫这个法子是否可行,暮逊已经大手一挥,直接向旁边内宦命令:“这有何难?孤现在就能给你人手……这宫里头多的是人手,你带人去冷宫……” 内宦听令后,行礼便走。 贺明见暮逊前前后后吩咐了几人,那几人各自朝不同方向疾奔,似乎当下就可实验他想出的这个狂妄法子。 贺明不禁停下了步,怔怔看着前方举手抬足间尽是君主之风的太子。他胸膛中血液沸腾,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情绪—— 他要过许久,才能明白,这是“权势”第一次带来的冲击。 贺明生平第一次见到有人随口几句话,便能对他人生死予取予夺,而旁观者只是麻木。 贺明跟上太子:“殿下,这是不是太仓促了……” 暮逊轻轻一笑,他正要回答贺明,眼睛看到了前方花圃边正在赏花的姜循。 贺明跟着暮逊的视线望到一位年轻娘子。 她背影窈窕纤细,衣容华美,纨扇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侍女说了什么话逗笑她,她眉眼轻轻弯起,笑意很浅,在姹紫嫣红之映下,那是怎样的烂烂如华。 她正像她身旁的“花团锦簇”。 贺明眼睛不禁痴住,看得几分入神。 ……今日是长乐公主的生辰,这位在宫中自由行走的年少美人,莫不就是公主殿下? 暮逊看到姜循,露出一丝笑。而他旁边的内宦立刻代太子殿下,高声呼道:“姜娘子!” 姜循转过肩,朝他们看来。 贺明心脏一下子僵住:……不是公主殿下?而是……未来的太子妃? -- 姜循朝这边走来,暮逊向二人介绍:“这位便是我之前说的贺郎君。循循,你知道我意思吧?” 他的意思是,让杜一平知道贺明的存在,在科考时相帮一场。 姜循姑且应着,将贺明打量一番。 这位年轻郎君倒也相貌不俗,只是看起来有点失魂落魄。她目光瞥过去时,他便迅速低下了头,语气有些僵硬:“……见过太子妃娘娘。” 太子一顿,目光探寻。 玲珑在旁斥:“胡说什么?我们娘子还未嫁呢。” 贺明怔忡弯腰行礼,雪白面孔涨红:“是、是我弄错了。” 他不敢抬头看姜循一眼,暮逊在一旁脸色已有些难看。姜循挑眉,觉得有趣。她侧过脸,要与玲珑玩笑时,隔着柳叶婆娑,目光一凝。 她看到了站在船上的江鹭。 船随波逐流,江鹭身长如玉,白袖如鹤临江,他已不知在那里看了多久。 姜循:“……” 她歪头,看眼自己身边的暮逊和贺明:呃,自己似乎刚答应江鹭过什么不和其他男子当他面云云…… 眼前这,算是当他面吗?可她是先来的呀。 -- 暮逊同样看到了江鹭。 隔着水,江鹭本背手而立,对上太子的目光后,他才缓缓抬袖,朝这一方行礼,云袖若飞,仪姿似仙。 循循 第60节 姜循不冷不热地朝他屈膝作福。 贺明经身边内宦提醒,得知这又是一位大人物,连忙跟着姜循,一同朝南康小世子行礼。 论理,贺明在寻常人中已算得上镇定。但他毕竟年轻,一日见这么多贵人,再加上跟在姜循身后,难免魂不守舍,慌里慌张些。 他甚至在行礼时,都悄悄抬起一只眼,看了姜循背影一眼。 -- 段枫在船上,看姜循和贺明先后行礼,前者敷衍后者慌,颇见滑稽。 段枫乐道:“那两人一前一后,倒跟朝咱们拜堂一样……” 江鹭侧头,警告地瞥了他一眼。 段枫摊手,安抚道:“好好好,你也拜堂。” 江鹭:“我不需要。” 江鹭扭头不搭理他的浑话,他盯着贺明:……这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新人物? -- 而姜循那边,姜循微低头,思忖着自己这到底算不算当着江鹭的面,与其他男子有私情。但太子是她未来夫君,这不算其他男子吧? 太子正要等船过来,邀小世子一同。 一道清婉女声在此时走近:“太子殿下,姜娘子。” 这声音是杜嫣容! 姜循扭头,果然看到一排古柳下,绿荫如烟,杜嫣容领着她侍女袅袅走来,当如神妃仙子。 小公主过生辰,自然会邀请她的好友杜嫣容。姜循本就知道杜嫣容一定会在今日入宫,早已做好准备。而且她知道杜嫣容一定会来找自己…… 但是此时,姜循心里一咯噔:江鹭就在船上。 难道自己是为江鹭和杜嫣容提供机会吗? 姜循当机立断,扭头朝太子说:“我和杜娘子商量些事,殿下不必等我们了。” 说罢,不管太子错愕,姜循提裙,朝杜嫣容跑去。 在场所有人都为此怔住:他们都没见过姜循这般样子。 高贵典雅的娘子,露出不讲究仪容的模样。美人衣帛裙裾混乱着在风中飞扬,发间珠冠琳琅映日。她跑向杜嫣容,连对面的杜嫣容都愣住。 杜嫣容从未见过姜循对自己这般热情的样子。 而姜循在所有人惊愕之下,一把抓起她的手,还回头嗔迷茫木讷的杜嫣容一眼:“快走啊!” 许是杜嫣容柔弱,许是杜嫣容惊呆了。杜嫣容当真被姜循牵住手,跑入了绿柳林中。 而她们各自的侍女晃一下神,才反应过来,连忙向太子请安后,各自追了出去。 太子愣半天,摇头笑:“循循真是……” 他回头笑望贺明,贺明适时地低头,掩住自己的神色。 -- 江鹭在船上,忽陷恍惚。 在众人惊愕不解间,他不可避免地想到年少一次: 他带着阿宁等几个侍女一同出府,为母亲采办贺礼。街市上发生争闹,江鹭第一次见到人和人的争吵变成打斗,且助阵者越来越多。 其他侍女都被吓得呆愣原地,那总躲在最后的、弱质纤纤的阿宁在所有人呆住时,拉着江鹭手腕,拽着他朝人少的地方跑。 他惊愕不肯。 她便回头瞪他,眼眸圆瞠:“快走啊!” 人流如烟,嘈声如海。她怕他不知凡尘俗事,被人撞到。 年少的江鹭被她拽着跑出人群,她回头看他是否受惊,正是那样的眼波清澈,圆润明亮如同含着一团氤氲的雾…… 那是柔弱的阿宁第一次被江鹭看进眼中。 正如此时—— 高贵傲慢的姜循抓起杜嫣容的手跑开这一幕,被江鹭看入眼中。 ……且在记忆中,与阿宁重叠。 江鹭站在船头,袖中手轻轻握紧,心里涌上莫名的焦躁与恐惧。 他不断地将阿宁和姜循割裂,他说服自己一切皆是谎言,可他如今在忙碌正事时,会猝不及防地被姜循在心口扎一下。 不痛,但酥。可随后而至的是害怕——怕他自己,也怕她。 他想:会有人栽入一条河,整整两次吗? -- 在石桥上,叶白一行逶迤,正被内宦领路,去拜见太子殿下。 开封府尹向来由储君担任,叶白出京办差数月,回来后自然是应向长官汇报的。长官不待见他,他却不能不识长官。 而行在石桥上的叶白,穿过烟柳迷松,将所有这一幕,都望进了眼中。 荫蔽帘幙,他笑一笑,睫毛轻眨几下,垂下的眸子清黑无光,神色浅淡。 真好。 姜循无意中,让诸多男子为她暗流涌动。他为姜循而开心,也祝姜循心想事成。 真好呀……可惜这么些郎君中,所有人都有资格去争风吃醋,只有他,从一开始,就失去了那种资格。 他想与姜循并肩,便永远地只能做友人,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逾矩。 江小世子尚有纠结的权利,可叶白从一开始,就没有权利。 -- 另一边,入了密柳林,二女没深入多远,便停了下来。 杜嫣容甩开姜循的手,扶着一棵树,掩着帕子喘息连连。姜循这一番折腾,将她引以为傲的温柔娴雅打得一点不剩。杜嫣容此时,如云发鬓微乱,额发汗湿,面颊因奔跑而绯红。 杜嫣容这般好脾性的人,都一改自己平时的柔婉,瞪向姜循:“你又发什么疯?” 姜循平日不算多强壮,但她最近跟着江鹭夜里学武,体力可比这位柔弱闺秀强得多。 虽然二人原先半斤八两,但如今,姜循便因为胜过此女一分,颇有一分自得:“杜娘子,你也不能一味读书呀。跑两步便喘,若遇到贼人,你跑都跑不掉。” 杜嫣容弯唇:“我此生遇到的最大贼人,难道不是姜娘子你吗?” 她收整好情绪,徐徐站了起来。 玲珑和杜嫣容的侍女正好赶到,见两位娘子平安,便乖觉地退下,去守着林子了。 姜循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心中便更有几分把握了——正如她所料,杜嫣容一定会找她,有事商谈。 她慢吞吞说:“你既然这么厌我,何必跟着我走?我不信你挣不脱——你不过是一味装着不解,装着被我拽走……你分明有话私下找我谈,顺势而为,在外人眼中,却总是做出被我欺压的模样。 “杜嫣容,你累不累?” 杜嫣容脸上浮起两三丝笑,语气轻柔:“我累不累,也是我自家的事。我倒是不如你的本事,你自家忙自家的事,却偏要拉别人入局——你为什么要我兄长当那个主考官?” 姜循偏头,笑问:“咦,难道杜御史不高兴吗?不应该啊,他可以为国效力,主持科考,他应当高兴坏了罢。” 杜嫣容抿唇。 她站在深林中,风吹冷颊,幽望着面前这算计杜家的坏女子。 杜一平何止高兴坏了? 她的兄长啊……自以为自己怀才不遇多年,一腔正义难以抒发,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家里人无论如何也拦不住。嫂嫂为此哭到爹娘面前,哭到杜嫣容面前。 杜公早已从宰相上退下,朝中无人再庇护杜一平。而杜一平正义有之,智谋不足。旧皇派和太子派斗得风生水起,谁也压不住谁,杜一平搅入此局,能否平安退出? 杜嫣容道:“姜循,你另请高就吧,我不会让我兄长上任的。我有的是法子让他当不了这个主考官——我毕竟是他妹妹,我想让他留在家中,下点药,倒杯水,多的是法子。 “我今日是来通知你。你和太子做什么也好,我杜家不制止,但也绝不会参与。” 她说完自己的话便转身要走,却听姜循在身后幽幽道:“你以为我愿意请你兄长出山?你们杜家这一辈,真论有本事有计谋的那个——只有你杜嫣容一人。 “可惜你对朝政毫无兴趣。” 杜嫣容脚步一顿,仍继续走路。 姜循凝望着她背影。她靠着柳树,手指抚摸着粗糙的树皮,轻轻笑道: “杜嫣容,你这几年,都在家中读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不是?我知道,你觉得朝政昏昏,是你劝你杜家急流勇退,是你让你兄长待在御史台,默默无闻。 “你都读的什么书啊?我前几日,让侍女和你家仆人聊了聊,才知道你读的是史书。原来你在读史啊——好奇怪,哈哈,读史的人,却说自己对朝政不感兴趣,可不可笑?” 杜嫣容停下步子。 杜嫣容回头望来,乌发挽腰,眉目如黛:“不愿与你们同流合污,可笑吗?” 姜循冷冰冰:“你不同流,如何读史?你不同流,如何记史?” 杜嫣容静默。 姜循看着她,知道此女此时未走,便是自己必有什么,打动了她。 姜循便继续:“我承认你清高,你足够聪明。你早早看清局势已乱……或许在凉城事变时,你就觉得不对劲了?” 她观察着杜嫣容的神色:“我如今想来,才发现杜家是在那两年慢慢退出朝局,你爹是在那两年才不做宰相的,你兄长在那两年从御前退到御史台,而你退了亲事,闭门不出,在家一门心思地读书。 “你管这叫明哲保身,是不是?可你杜家是安全了,天下无数被局势裹挟、深陷其中挣扎不得、苦难艰辛不由自己的人,又怎么办? “你既喜欢读史,便也应当在看天下,观民生吧?杜嫣容,我不妨直说,我有一个很大的计划,我突然想帮一帮你关心的那些黎民苍生,我需要你帮我说服你兄长—— “若是成功,我保你兄长平安身退,如何?” 杜嫣容静静看着她。 杜嫣容忽而笑:“姜循,你真的有在乎过你口中所说的黎民苍生吗?你有看过一眼么?” 姜循偏头,神色淡了:“我身边人,也是黎民苍生。” 杜嫣容一怔,重新打量她。姜循身边人……姜循在说谁? 而姜循凑到杜嫣容身边,主动挽住杜嫣容的手,与她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好姐妹:“我知道你兄长有这个出山机会,肯定舍不得。但你很担心他死在其中,没关系,我保他平安身退。我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循循 第61节 杜嫣容眸子一缩,光阑照入她乌黑眼中。 树叶摇落,莹白日光穿过树隙,二女的私语在林中轻得宛如呓语。 半晌,杜嫣容轻轻柔柔:“姜循,事成之后,太子若发现你在其中做的手脚,必杀了你才解恨。” 姜循笑眯眯:“我们打赌他杀不了?” 杜嫣容若有所思:“我原以为你当真喜爱太子,即使不喜欢,也喜欢太子妃的地位。不然你怎会忍得住那只小黄鹂在太子身边……我一度以为你要么爱权势爱得昏了头,要么爱太子爱得忍辱负重。我现在才明白,我错了。” 姜循好奇:“那我要什么?” 杜嫣容侧头,斜挽云鬓擦过姜循耳畔下的银坠子。杜嫣容伸手轻轻勾起她下巴,微有怜悯:“你是想所有人都去死,想得发了疯,想得昏了头。怎么,谁惹的你?” 林色森郁,流离光斑笼罩,让倾身与她耳语的姜循朦胧若山鬼:“难道你会帮我?” 杜嫣容微凉手指在山鬼面上拂动:“我会在一旁喝彩看戏啊。” 姜循如同施恩一样,傲然道:“那你喝彩吧——我一定赢到最后。” 杜嫣容:“你不怕我告发?” 姜循:“明哲保身的人,会想告发?你那兄长可比你好糊弄,他还在我手里捏着呢。” 杜嫣容看着姜循半晌,杜嫣容朝她露出一个婉笑。 姜循回以笑容。 临走前,杜嫣容停步,斟酌着说:“你既然助我兄长得偿所愿,还愿意与我商量,让我兄长功成身退。虽然我知你是另有目的,但我不欠你的情。这样吧,我告诉你一则你感兴趣的消息—— “关于太子身边养的那只小黄鹂,阿娅。” 姜采迟钝地眨眨眼:阿娅?阿娅和杜嫣容有什么关系? 杜嫣容低头,轻轻抚过衣袖边的褶皱,轻声细语道:“阿娅的记忆是空白的。你们都不知道,是因为两年前——我因为自己退亲的事,遇到过阿娅。我比太子、比你们,都更早遇到阿娅。我亲自为阿娅做了假身份,帮她变成今日的她。” 杜嫣容回头,冲她笑:“我不知阿娅原先是如何身份如何本事,但你是不是从不知道,她失忆过?是我教的她——别暴露自己,不然会被欺负。” 姜循盯着杜嫣容。 她此时渐渐开始相信江鹭所说——万事万物,皆有关联。身在井底,一叶障目。 若非杜嫣容亲口说,谁会想到这位从来和东宫没任何往来的闺秀,会认识太子的小宠物呢? 姜循客气无比:“请详细些说。” -- 与此同时,老皇帝和大内宦梁禄,一同在福宁殿中,乐呵呵地看嬷嬷们准备公主生辰之礼。 老皇帝无意中问起:“逊儿养的那只小黄鹂,今日也放出来透风了?” 梁禄小心翼翼:“是……之前太子殿下为了她,和姜娘子起了龃龉,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太子便将阿娅小娘子关在院子里,应当是让她闭门思过吧。” 皇帝不在意地摆手:“什么闭门思过?他是怕朕发问,要他发落了小黄鹂。” 梁禄低头不语。 皇帝侧头,看着宫殿外檐廊下养着的那只鹦鹉。五彩缤纷的漂亮鹦鹉抓着细细栏木,正在叽叽喳喳唱着春,拍动翅膀引得喂养的宫人发笑。 鹦鹉确实可人爱。 但为君者,不当有爱。 皇帝轻飘飘道:“你派人去看。小黄鹂今日要是被放出东宫的话,就让她消失吧。做得隐秘些,不必让逊儿知道。我儿心软,为父却不能让他身怀软肋啊。” -- 太子和贺明有要事要谈,江鹭便没有多打扰,主动告辞。 江鹭和段枫在柳树荫下行走。 段枫观察小世子神色,生怕小世子方才见姜循那一眼,便为情所困。 他主动拿自己开刷:“其实情爱都不值得什么。一时半会儿刻骨铭心,年岁久了,重要的事多了,那便都不重要了。像我和安娅公主,我已忘记她啦。她若活着,应该也早就忘了我,在阿鲁国过得很好吧……” 江鹭侧过脸,轻试探:“我从未见过安娅公主。三哥,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吗?” 段枫怔立原地。 一阵风过,吹动湖面涟漪。 碧水蓝天之下,风声呼啸如万千亡魂悲鸣。浮云朝露,茶烟鬓丝,岁月能改变什么又能铭记什么?而今他衣如枯叶面无血色,半身入土半身萧索—— 他还记得吗? 他还记得吗! -- 此时阿娅刚刚走出东宫。 她被一个异族侍女跟着,欢喜而好奇地行在宫径上。 美丽的阿娅沿着柳树荫,哼着歌行走:“行不得也哥哥,瘦妻弱子羸牸驮。天长地阔多网罗,南音渐少北音多。肉飞不起可奈何,行不得也哥哥。” 少女栗发微卷,蓝眸如湖,腰肢婀娜如妖魅。她坚持不穿大魏人的服饰,身上挂满铃铛银链,走路时,叮咣乱响,音律却和谐好听。 她刚获得短暂自由。 她无疑是欢喜的。 她既不知道杜嫣容与姜循在讨论她,也不知道段枫和江鹭在聊阿鲁国公主,更不知道皇帝随口一个杀字,危险已经笼罩这座辉煌宫殿,跟随在她身后,如影随形。 她只是一个天真单纯、误入魏宫的异族少女。 她没想留在这里,她被迫留在这里,她被人希望死在这里。 第37章 日头渐收,快到晌午时,已没了什么日光。看来今日天气要从晴转阴,不知那在今日过生辰的暮灵竹,作何感想。 而那此时本应陪在暮灵竹身边的好友杜嫣容,仍在柳树荫下,与姜循闲话当年。 杜嫣容描述了一个姜循没有见过的阿娅形象—— 两年前,杜嫣容与她未婚夫退亲。 此事也涉及朝政。当时朝中关于主战主和声论不止,曹生一篇《古今将军论》让主和派声望更高,而随着凉城火势爆发,主和派彻底压倒主战派。当年的杜宰相主战,就此隐退,主和的新宰相赵铭和上位。 赵宰相未必想清算旧敌,但投靠他的人,自然要做足样子,给杜家一些教训。而政敌发现了杜嫣容未婚夫家一些龌龊事,可牵连到杜家。杜嫣容早有察觉,在家人劝阻之下,仍当机立断斩断情缘,要杜家从这股激流中安全退岸。 可惜杜嫣容那未婚夫是大学士之子,虽无甚大才,倒也品行端正。杜嫣容便需为未婚夫设计一个污点——未婚夫狎妓,正好被杜家娘子撞见。 杜嫣容找来的“戏子”,便是“金碧阁”的阿娅。 寻常歌女不敢得罪大学士家,阿娅却无所谓。 杜嫣容那时见到的阿娅,周身被嬷嬷打得全是伤,跑起来却伶俐无比;大魏话说不清楚,却睁着一双明亮的清湖般的眼睛,无论如何也不服输。 据说,这小娘子自己从北地的歌舞坊中逃出来,又被骗入新的歌舞坊中。她什么都不记得,只有一个固执的印象,是想去东京。去东京做什么,这位异族小娘子也不知道。 她被卖在歌舞坊中,那便生生世世只能做歌女舞女。可是她跳不好舞也不会唱小曲,楼里的嬷嬷和龟公天天对她抽鞭子,阿娅屡教不改。 阿娅愿意帮杜嫣容做事,她磕磕绊绊,边比划边说:“他是坏人,所以你要退亲,对吗?” 杜嫣容笑意温婉,如同看一个黄口小儿般,观望着阿娅:“对,他想害我家,当然是坏人。” 阿娅便拍胸脯保证,并笑嘻嘻:“那事成后,你要给我钱,给我好多钱……” 杜嫣容好奇:“你要钱做什么?” 阿娅:“我要给自己赎身,我太贵了,我值好多钱,可我现在买不起自己。我要攒好多好多钱,我要离开这里……” 杜嫣容柔声:“你离开这里去哪里?” 阿娅怔一怔:“我要去东京。” 杜嫣容:“这里就是东京。” 阿娅便茫茫然起来,不说话了。 -- 此时,杜嫣容告诉姜循:“她其实也不叫‘阿娅’。但她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只记得住一个‘娅’字。对大魏人来说,异族少女名字都差不多,歌舞坊就管她叫‘阿娅’。 “我看出她好骗好欺负,天真又倔强,身上疑团一大堆。我便靠杜家不多的势力,给她减少一些麻烦。” 于是,杜嫣容托人改了阿娅的来历——不让人知道她是从北地逃出来的,不让人联想到那刚和凉城打过仗的阿鲁国;就让阿娅做一个从南边周转流入东京的歌女。 杜嫣容教阿娅要藏拙。 想在东京活下去,得先适应东京。 姜循听完这些,面色有异,用嘲弄的眼神看杜嫣容:“你帮阿娅改了来历,让她学会屈服。善良仁善的杜家娘子,怎么不干脆把人从金碧阁带出来,去杜家做个侍女呢?” 杜嫣容浅笑:“杜家当时自身难保,我何必救人才出龙潭又入虎口?我想的是,待杜家平安度过难关,我再看一看这个小娘子。谁知——” 谁知,过不了多久,太子殿下暮逊和朝臣私下在金碧阁谈事,见到了阿娅。 据说,当夜花团锦簇,歌舞升平,满地喧哗醉生梦死。金光烂烂中,太子殿下坐在帘幕后与人谈事,忽听到清脆婉转的少女歌声。 据说,暮逊被歌声吸引,掀开了珠帘。暮逊见到阿娅第一眼,便被少女的美貌所惊艳,打翻了酒液。酒水淅淅沥沥顺着袖子滴落,太子只顾盯着阿娅,浑浑噩噩忘乎所有。 东京贵人们瞧不上阿娅,暗自诋毁阿娅。 他们将阿娅骂来骂去,却没有人说,看阿娅看得失神、主动走向阿娅的那个人,是当朝太子。 -- 林中颇静。 姜循一时心绪难平:如果阿娅来历是假的话,那么阿娅便不是从南边来的。原本嘛,以阿娅的异族相貌,本就是来自北边更正常。 只是杜嫣容在其中做了手脚,她才误以为阿娅自小长在大魏,却连大魏话都说不好,不认识大魏字。如果这些都是假的,如果阿娅从北边来,那么阿娅很可能是…… “阿鲁国国民”的念头才起,姜循便听到巨大的“噗通”声,还有断续而轻微的“救命”呼声。 姜循和杜嫣容对视一眼,皆有些诧异——这里是皇宫,今日又是公主生辰;谁这样生事? 两人的侍女同样听到声音,担心两位娘子安全,朝她们奔来。姜循怕人数太多惊到恶徒,朝玲珑使个眼色,玲珑怔一下,拉住杜嫣容的侍女,不让过去。 而姜循和杜嫣容二人对视一眼,轻轻提起裙裾,绕过柳树—— 循循 第62节 广袤湖水碧波千里,绵延至宫外。柳树荫外的宫径上,三四个卫士耍着一网笼,将被捆住的、口鼻用布堵住的少女往水中淹去。 宫径边倒着一个昏迷的异族侍女,落叶覆身。 那被淹的少女却求生意志很强,她被网困着,却硬是挣脱了口中麻木,被绑的手脚抽搐着拼命往上游。她鲜艳的衣裙在水中像层层叠叠的雾团,她纤白而被勒红的手腕几度挣出水面: “救、救命!” 卫士们面无表情,挑着木棍,继续将网朝湖水更深处推。 躲在树后的杜嫣容和姜循手心出了一把汗。 杜嫣容周身冰凉,总是温柔的眼眸,此时几多空白。她从未见过这么嚣张的“杀人”,不见血不见刀,宫廷冷酷在此一斑。 姜循眸子黑得幽暗若深渊。 她不止一次见过权势倾轧下凡人的无力,不止一次亲眼或间接遇到这种事……她看片刻,起身便要过去。 杜嫣容猛握住她的手。 姜循发现她的手冰凉无比。姜循便侧头,看向这个苍白着脸的闺秀。 生平第一次,姜循觉得自己赢了她一次。姜循朝杜嫣容做出口型,几分傲慢:“怕了?” 到此关头,杜嫣容哪有心情和她斗法。 杜嫣容抓着她的手,轻轻指几个方向,让姜循看清楚疑点—— 卫士的衣着,不远处背对着他们的大内宦梁禄;倒在路边的异族侍女,水中少女轻如纱的衣物…… 姜循难道看不清吗?她看不清被杀者是谁,行凶者又是谁吗? 她二人在此如此势微,怎能出去? 姜循盯着水中少女,幽黑的眼眸光华开始流动起来。 她此时才认出那是阿娅,她见到阿娅的求生,见到阿娅无论如何都在挣扎、在呼救。 天地大寒,万物息声。姜循心中生出挣扎,生出犹豫。 她和阿娅不是朋友,甚至是敌人。阿娅的存在,是她登上太子妃之位的一大威胁。宫中人不喜阿娅,太子又为阿娅多次破例。 她凭什么救阿娅? 她应该装作无事发生,头也不回地离开。她与杜嫣容一同离开……反正,杜嫣容也不想救。 姜循与杜嫣容交握的手在发抖。 再一次,她好像回到了多年前生死选择的难题中——她好像重新置身于南康王府的火海中,要么留下来,要么回东京。耳畔有人呼救,耳畔有人哀求。她可以只管自己,但是有人一直在哭,在朝着她递出手…… 留在南康王府,她可以做南康世子妃,此后半生再无苦难;离开南康王府,她将走在地狱中,劈开血路,从此后只能苦中作乐。 谁不知道什么选择更好呢?谁想离开南康王府呢?可是身后、身后—— “循循,循循——” “循循,救我,救我——” 此时此刻,阿娅艰难地在水中挣扎。她求生意志顽强,她体力又胜于寻常女子。她蜷缩着身体,在万般痛苦下用牙齿咬破了捆绑自己的绳索。 发如海藻,眸如幽火。少女的鲜血在水中氤氲如朱墨,连那几个奉命杀她的卫士都为此愕然。 阿娅再一次浮出水面,瘦白手上沾着血:“救我——” 杜嫣容感觉到姜循身子一颤。 杜嫣容拉着姜循要悄悄离开这里,忽见姜循停了步,朝身后的湖水望去。 姜循眸子几闪,轻声:“你出宫吧,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杜嫣容蹙眉:“姜循!” 姜循脸色雪白,朝她眨一下眼,露出执拗又幽静的神色:“接下来事情,是福是祸,由我一人扛下。好坏皆是我的,和你杜娘子无关。只要你记得我二人的合作,莫辜负我便是。” 姜循大步扫开柳树叶,朝湖泊走去。 远处玲珑见到娘子如此,愣一下后,连忙追上。 杜嫣容和自己侍女怔怔立在原地,听到姜循的厉喝:“你们在做什么?” -- 晌午过后,晴日已无,天幕阴沉,隐有凉意。 柳叶飘飘,春日萧瑟。 杜嫣容长立林中,静静地凝望着姜循的背影、听着姜循与那些卫士的对峙声、救人声。 她想,姜循也许和她想的不一样。 她想,姜循也许拥有十分高贵的魂魄。 -- 此时的暮灵竹,正在自己的宫殿中,挑选着盛典要穿的衣物。 她翘首以盼,希望自己的好友杜嫣容快些来陪她。 但是一会儿,一个侍女来遗憾地说了两句话,暮灵竹怔一怔,失落地坐下:“嫣容有事出宫了啊……她没事吧?” 好友不来,暮灵竹难免有些心不在焉。 她对过生辰有些不安,有些畏惧。每逢生辰,她都会想起自己在冷宫中独身取暖的那些日子。今年好不容易有盛大生辰,为何嫣容却不陪她呢? 杜嫣容的告别,好像只是第一个讯号。接下来,有宫人煞白着脸,来告诉了暮灵竹第二个不好的消息:“……他们都被拖走了……” “什么?!”暮灵竹大惊。 她再也做不出欢喜的模样,无法再留在宫中试衣。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暮灵竹提着裙飞快地跑出宫殿,朝着宫人通报的地方疾奔—— 不、不行! 不可以! 宫人告诉她,太子哥哥要在宫外建一个“猎狩馆”,让人与野兽作战,好战者可买票围观。赚的钱财,一半充入国库,一半入太子私库。 暮灵竹不懂政事,不知道这样的事是如何通过如何抉择的。她只知道,太子哥哥从冷宫中带走罪人,今日在园中圈了一块地,让冷宫罪人和野兽为战,胜者便能脱罪出宫。 胜者自然很好。 可为了那个胜,是不是会死更多人? 暮灵竹出自冷宫,暮灵竹认识许多冷宫中那些终生可能出不去的罪人后代。她知道这是他们出宫脱罪的机会,可她依然害怕他们死在今日—— 死在她的生辰这日。 -- 太子不待见叶白,叶白前来请示公务,太子有心折腾,让叶白多等一等。 太子特意带着贺明回去自己的地盘,继续商量“猎狩馆”的事。 贺明低声:“东京瓦舍没有这样的游戏,若是出现,必然风光一时。且殿下选的人,都是那些戴罪之人,应该不会得到朝臣们的抗拒。” 太子蹙眉:“但是杯水车薪,这种游戏只能满足猎奇者,无法救国库的账啊。” 无法救国库,以赵铭和为首的大臣必然不支持太子。 贺明垂首微笑:“这些小钱,对于国库来说,自然不算什么。殿下想充国库,只能靠赋税之类。猎狩馆对国库无多少充盈,但对殿下来说……” 他没有明说下去,暮逊已微微笑起。 暮逊手轻轻搭在贺明肩上,拍了两下—— 原本他疑心贺明对姜循的态度,但贺明会帮他赚钱,他便消去那点儿疑心了。 这几年,太子为了填补国库,不知想了多少法子。太子自己的私账被拖累得尽是赤字,可惜世间文人皆求学,愿意琢磨敛财者甚少。太子实在需要贺明这样的人才…… 太子这方正欢喜时,外面有人跌跌撞撞来报。 慌乱跑来的人,是太子派去阿娅身边的那个异族侍女。侍女发着抖,颠三倒四说着异族话,待她见到太子,她才噗通跪地,捂脸哭了起来:“阿娅、阿娅……” 太子色变。 -- 姜循救下了阿娅。 卫士们见到姜娘子强出头,自然不可能像对付一个蝼蚁般对付姜娘子。姜循质问他们在做什么,他们见姜循管定了闲事,便知道今日无法得手,他们转头便跑。 玲珑这才忍着惊惧喊人,叫人来救落水之人。 折腾了两刻,阿娅哆嗦着,裹着被褥,被带入了一间宫舍中。 宫门关闭,殿中燃炭,姜循屏退左右,独自行于殿中,悠悠然走向那裹被缩在床榻角落里的少女。 姜循观察着阿娅。 阿娅被吓傻了,面白如纸,唇瓣发青。她像落汤鸡一样,脖颈手腕都有勒痕,点着血一样的颜色。她失神地躲在这里,表情空白,连姜循走了过来,她也没反应。 而姜循俯身凝望她时,忽然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她救下了太子的小黄鹂,她是不是可以蛊惑这只小黄鹂,为己所用? 不然……她凭什么救下一个敌人! 她可是姜循! 她可是恶贯满盈的坏蛋,怎会做好事不求报,施恩后装好人? 阿娅若不能带给她什么,她觉得自己得罪皇帝,得罪得太亏。 姜循手指勾住阿娅下巴,让阿娅抬起头。 阿娅剧烈发抖,姜循冰凉的指甲在脸上划过,让她想起那些卫士冰冷的铠甲。她逃不过那些欺压,正如她现在被姜循扣住下巴,便迷迷瞪瞪地仰起脸。 泪水凝在阿娅漂亮的眼睛中,却悬而不落。 姜循俯视阿娅半晌,终于在她身上看出了几分不应属于玩物的倔强。 姜循弯唇笑。 姜循贴着阿娅的耳:“这里所有人都讨厌你,都希望你死,你知道吧?” 阿娅愣愣看她。 阿娅仰着脸,怔然看这个刚救了自己的贵女:“你也是吗?” 循循 第63节 姜循摇头。 她好坏。 她好会诱惑人。 她做出怜悯的模样,坐在榻边搂住僵硬的阿娅,叹息着告诉阿娅:“阿娅,你不属于这里,你知道吗?你本应是天上自由飞翔的鹰,却被太子打断翅膀,被逼着做他的小黄鹂。 “可你本不应是这样。我其实同情你——你应该能看出来,我不厌恶你,我很怜爱你吧?” 阿娅目光迷离地看着她。 她看不出来,她为贵女的复杂而迷惑。她曾以为姜循待自己很好,但姜循挥鞭打她;她以为姜循视自己为仇人,姜循又在刚才救了她。 她已经分不清了。 姜循轻声:“我那时不想打你,可太子要我那么做……我若不与你为敌,你无法依靠他,他无法继续把你困住。他要你身边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打断你的翅膀,只想你属于他。 “我也曾怨恨你抢走我的未来夫君……可我又想,你有什么错呢?你主动想离开,是我的未来夫君不放你走啊。你看,其实在你我之间,恶人一直是太子,太子却让我们当敌人,让我怨你,让你恨我。他坐享其成左拥右抱,既有贤惠的太子妃,又有解闷的黄鹂鸟,他可真快乐。” 姜循露出忧郁神色,轻轻握住阿娅冰凉手指:“可我很不快乐。我觉得你也不快乐,对不对?你看今日都有人要杀你——说明太子根本护不住你。 “阿娅,为什么不和我合作呢?我们原本可以不是敌人,而是当朋友啊。” 阿娅呆呆看着姜循美丽的面孔,阿娅向往眷恋那种高贵,又对当今局势而惶然。 姜循贴着她的耳,给出致命一击:“我告诉你,我一直在查你的身份。你根本不是无名无分的东京歌女,你是阿鲁国未亡的小公主。你全家人被一把火烧死在凉城中,如今的阿鲁国国王和你全然无关。东京这些贵人,都是你的仇人。 “阿娅,报仇吧。你不是无名无姓,不是没有来处没有归处。你有名字有身份,你应当为复仇而活——” -- 江鹭与段枫说起阿鲁国公主。 段枫喃喃自语:“当年我带兵拔营,离开凉城,临走前,我只见过她一面——” 那位娇俏的异族少女坐在马上,听他说起夜里阿鲁国国王入凉城联姻之事,少女脸刷地一红,如同沙漠中最明灿的玫瑰。 少女拍马而走,娇斥:“胡说什么,我才不嫁给你——” 后来她真的没嫁给他。 一场大火吞没凉城。 段枫深陷战乱生死难堪,阿鲁国公主消失于沙漠中。 孔益死前说,“阿鲁国公主”……段枫日日想,夜夜想:他想说的到底是什么?安娅到底留了什么秘密给他们? 阿鲁国公主是不是、是不是……还活着…… 阴云天下,段枫“噗”地一口血喷出,趔趄倒地。 江鹭立即弯腰:“段三哥!” 他快速点住段枫的几处大穴,又传输内力给段枫。江鹭轻声:“别想了……段三哥,你如今要务是好好读书……这些事都交给我……” 江鹭心中生出后悔。 他不应用阿鲁国公主去试探段枫,段枫如今身体能强撑到现在已经艰难,再有任何意外,恐怕都在消磨段枫的性命。 江鹭扶住段枫,摸到青年瘦骨嶙峋的后背,手指不禁微微颤抖:当年威风凛凛的小段将军,战无不胜的小段将军,在战乱中、在灭门中……被折磨成了今日模样。 他怎能不管? 他怎能不握住求助者的手! -- 太子不肯接见叶白,叶白屏退左右,独身在宫中漫行,等着太子接待。 这不过是表面功夫。他也懒得应付那位疑心病重的太子。 下午时没有太阳了,叶白躲在一长廊浓荫下乘凉。前面园林中必是贵族男女为公主庆生,叶白也不想过去。 他在这里躲清静,这里却不清净—— 叶白午睡时,被乒乒乓乓声音吵醒。他睡在浓荫廊庑后,那些在空地上弄围栏的宫人没有看到他。于是躲在暗处的叶白,便看到他们快速地建起了一个小围场,并牵着几头老虎放入其中。 之后的事让叶白目凝:他看到一群衣着粗糙的宫人排着队,被鞭押着,要送入这个围场,和野兽为敌。 宫人惊惧,流连不敢入。那内宦便扬着鞭子:“你们都是罪人之后!想离开皇宫,解除罪人之名,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 于是,有人便鼓起勇气,战战兢兢打开围栏,走入了野兽场中,面对那张开虎口的恶兽。 叶白眸子幽黑。 他在暗处看得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忽而,叶白眼角余光看到有人从廊下路过,就要走过来,看到那围场。 那廊下走过的青年金致玉相,眉目风雅,端的是好气度,好风华。 这番好相貌的人,只有一人……江小世子。 -- 江鹭给段枫安排了宫舍,让昏沉的段枫休息。江鹭独自在宫中行走,躲开公主的生辰正宴。 他亦是不想和贵女们碰面的人,他躲到僻静处来,远远听到厮杀声与野兽吼声。这声音非比寻常,江鹭寻声而来。 他朝前走,忽有一石子自斜后方砸来。江鹭偏脸,那石子没砸中他。 而江鹭侧头,看到了躲在树荫后、含笑朝他挥手的叶白。 -- 江鹭与叶白并立站在廊下,看着那入场的据说是罪人之后的宫人在尘土地上又滚又爬,身上鲜血横流。野兽目露凶光,闲庭信步,狩猎自己的猎物。 阴云密布。 在场人不算少,没有一个宫人笑出声。即将到来的命运是福是祸,他们难以说清。 江鹭静看着他们:“叶推官在这里看了多久?” 叶白:“不久,两刻钟吧。” 江鹭缓缓偏头看他:“整整两刻钟,你一言不发,静然观看。怎么,叶推官竟然看得很享受吗?” 叶白微笑:“江世子,你不必将我当敌人看。我若是享受,就不会叫你过来了。只是我听了半天,听出来这是太子的意思。” 他朝江鹭似笑非笑:“我怕江世子多管闲事,招惹了太子。” 江鹭轻语:“我招惹太子,与叶推官有什么关系?” 叶白:“我怕……循循伤心啊。” 江鹭眉心倏地一跳,冷冽如雪。 他不想与此人多话,因那围场中的宫人不敌野兽,眼看要死在野兽掌下。江鹭拨开浓荫下台阶,叶白在后唤:“世子!” 叶白语气飞快:“这件事要解决,需要徐徐图之。我并非只是和你开玩笑,我叫世子来,正是想和世子做商量。而你眼下突兀过去,不过是一桩没什么好处的事。你既与循循合作,那便与我相关,我必须劝你——没有好处的事,何必要做?” 发拂江鹭面颊:“我做什么事,不看好处。” 江鹭:“徐徐图之?我不需要。” 叶白怔忡。 恰这时,他们看到一个少女,跌跌撞撞从远处奔来,急急冲向那围场:“放肆!停下来,都停下来!” 他们不会停下来。 他们听令于太子,他们不那么在乎一个无权势的小公主。 而暮灵竹冲过围栏,跑入了猎兽场中,让所有人色变。叶白看得怔忡时,感觉到自己肩臂被江鹭拍了一下。 江鹭垂睫:“叶推官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吧?” 叶白猛地被从浓荫中推了出去,推向围场的方向。叶白回头,看到江鹭一把抽出长剑,剑光映照青年眉目,剑指围场。 叶白瞬间明白江鹭要做什么。 叶白怔一下后,失笑:“你好歹考虑考虑我的文人小身板啊,就这么让我冲过去,我要是受伤了可得找你麻烦——” -- “阿娅!” 暮逊得到姜循派人的通报,急急忙忙赶过来。 姜循站在外头窗下,门板合上时,她露出轻缓的笑,与宫殿中裹着被褥的苍白少女望了最后一眼。 而宫中的阿娅抬头,看着朝自己跑来的暮逊。 她想到自己今日遭遇拜暮逊所赐,又想到姜循诱惑她的话——“你是阿鲁国公主,这里所有人都是你的仇人。” 阿娅没有记忆,无父无母,无去无归,一无所有。姜循用谎言欺骗她,为她编造一个身世。阿娅其实不信姜循,可是在谎言说出的那一瞬,阿娅的心变得格外宁静—— 她应该有名有姓,应该有父有母,有去有归。 这世间,她应该有自己要做的事! -- “轰——” 天边有闷雷。 江鹭出剑,竖指断下。一把绝世宝剑被他凌空劈断,断成了五截。每截断剑砸在地上,江鹭蹲下身,一一收回,每道碎片都映着他的眉目。 下方的围场已经乱了。 暮灵竹哭着跑入围场,不许继续下去。野兽看到食物又多了一个,眼冒绿光,兴奋跳起。 周围人尖叫:“公主——” 暮灵竹抬臂挡在那气息奄奄的宫人前,流着眼泪,额发飞扬。她张开手臂,宁可恶兽撕烂自己的身体,也不允许自己在冷宫中的伙伴死在自己眼前。 暮灵竹以为自己必死。 这几年父皇的疼爱本就像一场梦,本就不属于她。多少次午夜梦回,她应该还在冷宫中,看不到未来,找不到明天。 暮灵竹以为自己一定死—— 一个人从后拽住她的手臂,将她朝后扯去。 暮灵竹尖叫:“不要!” 循循 第64节 她不要被人拦住,不要躲开,却害了自己的宫人。 那人将她抱入怀中,用袖捂住她脑袋,挡住了所有的血腥残忍。那俊美的青年闭上眼,唇角噙着一丝笑,忽高声:“世子——” 与此同时,“砰、砰、砰——” 数把寒光自浓荫中射出,扎向那高空中扑下的野兽。 众人惊愕震撼,回过头,看到树荫簌簌后,江鹭立在廊下,手慢慢抬起。 绿茵笼罩,电光在上,那洁净郎君衣袂飞扬,宛如惊涛拍浪。他眸子幽静,凛冽如霜,以剑作刃,射杀恶兽:“都给我让开!” -- 杜嫣容坐上离宫的马车,返回家中,要告知自己兄长,好生做那主考官。 杜嫣容凝望宫城方向时,微生怅然:今日,好像又没有见到小世子啊。 第38章 小围场那边,危急关头,江鹭出手。固然世子何其英武盖世,五把用断剑所造的利刃刺中凶兽身体,又让在场主事的内宦色变。 气氛一时僵凝。 凶兽未死,只倒在地上艰难呻、吟,喘着粗气,发出不甘声音。它目露凶光,闻到人味,想从地上爬起。但它一动之下,四肢关节出血,让它再次倒地。 凶兽发出不忿狂吼声。 虎啸震天。小围场后方还有四个大笼,各自关押着一只大虎。那些原本慵懒跪地的大虫闻到血腥味,又听到同伴的呼啸,便一个个用利爪扣笼门,一同发出虎啸声。 声震天地,凶悍残酷。 在场诸人见恶兽发狂,那些原本鼓起一点勇气的罪宫人吓得坐倒在此,没倒的,也和同行人张皇讨论“这可怎么办”。就连那些驯兽的内宦,站在笼门前,都两股战战,兀自强撑。 长乐公主暮灵竹是直面一只受伤的大虎的。 那大虎咆哮,她首当其冲。但她只瑟缩了一下,那个将她拽到后面抱住她的人,就捂住了她的耳朵,没让她受到太多冲击。 暮灵竹之前凭着一腔大无畏的自尽勇气,始终没有睁眼。她在此时感觉到似乎有人来解决危机,自己似乎得救,才颤颤地、迷茫地、试探地,睁开眼睛。 卷着灰土的睫毛下,暮灵竹一双清莹如玉水的眼中,映着她那救命恩人的模样: 年轻郎君着青色文士襕衫,未着官服,不知几品;她看到郎君的喉结、下巴,再往上,看到他的侧脸。 暮灵竹静静看着,叶白则很肃然。他一边用眼角余光扫着这地上匍匐的、四肢受伤的大虫,一边不动声色地扯着小公主,和小公主身后护着的那个吓得快站不起来的宫人,一道往围栏外围推。 他一改平时的吊儿郎当,此时眉目不带笑,如沉水一般,提防着一步之外的危险。 内宦在此时终于回了神,大吼:“放肆!这是殿下要我们办的事,世子敢阻拦?” 江鹭从浓荫下走出,朝他们围场走来。 围堵在一边的宫人们纷纷让路,用看神仙一样的眼神仰望着这位小世子。他们此前只知道小世子长得好看,得太子拉拢,他们既不知道小世子武艺这般高,也不知道武艺这般高的贵人,会在此时出手。 江鹭站到了围场边,与叶白对视一眼。 叶白给他一个眼神:自己会拦住宫人和小公主,宫人和小公主都安全了。 江鹭这才凝望向内宦,徐徐开口:“殿下要你们办的事?哪位殿下?” 那内宦嗤笑:“宫里有几位……” 他猛地被旁边的另一个内宦用力一拉扯,怔一下,意识到世子这话有陷阱。内宦便蓦地闭嘴,只用狐疑眼神警惕江鹭。 江鹭长立围栏边:“你想说的,是太子殿下吧?我虽不在东京长大,但也知宫廷规矩森严,宫闱各处都有人严加看顾,朝廷更专设内侍省来独立管制。在这诸多公部中,请问太子掌管哪一部,能直接从冷宫中带人,并给予你们杀生之权?” 内宦们讷讷。 中有一人或许是轻视南康世子,或许是急于向太子邀功,便站出来赔笑道:“世子此言差矣。世子不知,这是殿下的恩典。今日送来的宫人,都出自冷宫,罪人之后,他们一辈子可能都没机会走出冷宫。但是殿下今日借着公主殿下的生辰,给了一个赦免他们罪行的机会—— “只要他们有人在三刻钟内不死于凶兽爪下,便抹去他们的罪身,赦他们出宫。” 被叶白拦在身后的暮灵竹,原本安静非常,此时一下子从叶白身后探出头,颤抖着声音微怒:“你胡说!什么叫在我的生辰时候赦罪?!你们这是赦罪吗,这是杀人! “还有,后面的你怎么不说?让他们出宫后怎么办?他们出宫后,就要去你们开的什么馆,继续和这些野兽打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这哪里是恩典?” 罪宫人们哗然: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出宫后,等着的也并未是康庄大道。 答话的内宦脸微僵,盯着这小公主。 暮灵竹公主架子到底少些,被人这样看着,便生出怯意,微微发抖。可她知道今日不能躲,她便苍白着脸,一动不动。 江鹭缓声:“原来如此。你们打的主意很好,你们拿出太子殿下给你们的赦令文书,我便放行。” 内宦脸色难看:这种事,怎可能有文书? 江鹭侧过脸:“拿不出来,便是你们阳奉阴违,借此污太子的名。” 一内宦道:“此事到底和世子有何关系?世子为什么非要拦在这里?” 江鹭:“此事自然和我全然无关。” 那些内宦才松口,便见垂着眼的江鹭微掀眼皮,淡声:“可我想拦你们。我想做什么,你们有资格质问吗?” 内宦们面孔涨红,讷讷不能言。 有人怒吼:“你用权势逼压我们!” 江鹭慢声:“我便是用权势逼压你,你能如何?” 他一步步朝前走。 那些站在围栏边的内宦们脸色难看,被他气势与身份所压,不敢上前,却也不肯退开。此时,他们倒也并非非要维护太子——毕竟此事闹大,太子未必向着他们。可若他们在此时退了,日后想管理宫廷,便会难上很多。 一个外姓世子都来管宫廷,内侍省日后如何处事? 一内宦道:“今日这野兽试炼,是必要完成的。但世子身份尊贵,世子不允,我们自然是没办法的……” 他毒辣的眼睛扫视周围一圈宫人,宫人们纷纷低头,怕自己被叫到。那内宦冷哼一声,竟主动让人打开围栏,要自己进去。 周围人一怔,有人纠结:“中贵人,这怎么行?” 这内宦傲然迎视江鹭:“世子要管罪人们的命,但我也要回上面的命。我自己去和野兽打个输赢,若是我能活过三刻钟,就证明这里也没有你说的那般危险。那我们的任务,是否可以继续?” 江鹭挑一下眉。 他第一次有些意外,便一言不发看着那内宦下场。 围栏打开时,叶白忙带着公主和宫人出去。且见那内宦下场,其余内宦将受伤的大虫牵走,又放了一头新的进来。 江鹭在旁观看,他以为这内宦有些什么本事,却见这口出狂言的内宦拳脚功夫仅仅一般,照样滚爬,照样被大虫压制得步步后退,几次被抓伤,几次差点被咬到。 暮灵竹在后看得手心出汗,微微纠结:这人如此恶劣,可是…… 眼见大虫要吃掉那内宦,宫人中不知是谁叫出一声“好”,内宦们齐齐“当心”。可大虫的血盆大口如何当心?那进入围场的内宦趴在地上,眼见大虫要吞掉自己,忽有一阵风过,有人入场,他听到高昂的喧嚣声。 有人将他朝后一扯,运掌击向扑过来的恶兽。 恶兽狂吼,内宦抬头,看到江鹭修颀的背影。没有日光,天地昏沉,内宦睫毛上滴滴答答掉水,让他几乎看不清世子。 江鹭回头:“你执意要执行你的任务,违抗我的命令,但是——” 内宦紧张地看着他,看江鹭轻声:“我依然保你性命。 “我非要用权势压你,你又能如何?” 江鹭抬头,凝望向四方那些心情复杂的宫人、脸色青白的内宦。他闭一下眼,又睁开。 做事做到后,管事管到终。今日此事不得善了,他必须要给出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结局,才能既救下宫人的性命,又不为难这些办事的内宦—— 江鹭深吸口气,缓缓抬起脸,看向笼子里被关着的野兽。 他问:“是不是它们都死了,今日的事便不得不中断?” 无人答他。 江鹭心中早有答案,他看向那个方才逞英雄的内宦,在大虫再一次朝他扑来时,他厉声:“把所有笼子打开,把所有凶兽都放出来——” 众人惊愕看着他。 他们看着世子秀白的面、乌黑的眼,以及和一头凶兽恶斗时的矫健身姿。 江鹭再次:“放!” 恶兽爪子从江鹭脸颊旁擦过,挠出一道血印,围观者惊呼,有宫人甚至吓得呜呜哭泣,但江鹭回头,再次看向内宦们:“放!” 江鹭被打退到围栏上,他回头,盯着那个坐在地上发呆的先前强硬的内宦:“放它们出来,一起上! “我武功胜过在场所有人,五只凶兽一起上,你们才能真正见识到你们在做的事情的严重性。若是连我都在其中艰辛,你们让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如何求生? “全都放出来——” 坐在地上的内宦闭眼,怒吼:“放!” 他身边的内宦一个激灵,跟着:“放!” 再有更多内宦狠下心,想着他们终要交差。世子自己要逞英雄,可难道他们就不用办差了吗?既然是世子要求,那就——“放!打开所有笼子!” 野兽出圈,齐齐登场,咆哮着袭向围场中的江鹭。 宫人们和内宦们一同提心吊胆,有人怕恩人受伤,有人怕权贵受伤。无论如何,他们都满头大汗,木呆呆地看着世子和恶兽们徘徊—— 权势是多么可怕的力量。 权势却又庇护了他们。 暮灵竹也呆呆地看着,此间的腥臭味沾染鼻端,她竟然一动不动。她眼睛里颤着光,怔望着那场中的小世子: 原来这就是南康世子,原来这就是杜嫣容要相看的未来夫君……嫣容一定不知道世子这么厉害,可世子要是被野兽们吃了怎么办…… 一个人,在她后背轻拍了一下。 暮灵竹回神,仰起头,见是她的恩人,那个穿着青色襕衫的年轻官员。 那官员眼睛盯着场中人与兽的恶斗,嘴角噙着一抹放松的笑,极轻地说了几个字:“还不去找能救场的人?难道想等世子被野兽们吞掉?” 暮灵竹恍然,连连点头。 她赶紧提裙溜出此地,跑出去找人。 在场很多人看到了公主的离开,但他们都装作看不见。 -- 循循 第65节 暮灵竹心急如焚,不知该找谁。 找父皇吗?父皇身体不好,听到这些闹剧,再知道她为冷宫的人出头,会不会被气得倒下?她不想在自己生辰的时候,把父皇气倒。 找宫里娘娘吗?那些娘娘们各个不管事,没有人会出头的。 找太子哥哥吗?这件事本就是太子牵头的,太子哥哥会出来?太子哥哥会吃了她吧…… 想到暮逊,暮灵竹没有面对兄长的亲昵依偎感,只有一腔畏惧。她不知缘故,因太子每次面对她,都尚且和颜悦色,可她就是害怕、非常害怕…… 暮灵竹跌跌撞撞地在宫道上奔跑,眼中水雾氤氲,被她擦了又擦。她忽然在前方月洞门的拐角处,看到了一个身影。 姜循带着她的侍女,落落地走在宫道上,低着头,面色如雪,心不在焉…… 姜循听到带着哭腔的惊呼:“姜娘子!” 姜循从自己的思绪中回到现实,便见暮灵竹趔趔趄趄地扑过来。玲珑伸手扶住公主,暮灵竹仰着脸,喘气发抖:“姜娘子……嫂嫂,救命!快帮帮我!” 不等姜循答应,暮灵竹就颠三倒四地说起来:“那些野兽要吃人,世子为了救人,进围场里去了。那么多人,可命令是太子下的,他们都不敢违抗……世子要被大虫吃了怎么办……” 暮灵竹抹泪:“他只是世子,到底不能和太子哥哥对着干啊。” 姜循听得糊涂,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但是“世子”二字,让她凝神诧异。她偏脸看着暮灵竹:江鹭怎么了? 姜循示意玲珑后退,她自己上前,抓住暮灵竹手臂,低头为公主擦泪,温柔询问:“殿下,发生什么事了,你慢慢说,好不好?” 暮灵竹抬头,被她蛊惑—— 其实暮灵竹平时也畏惧姜循。毕竟姜循无差别地攻击人时,周围会倒一片。用杜嫣容的话说,姜循走到哪里,哪里都不安生。 可是姜循此时温温柔柔地与她说话,与平时的嫣容一样……暮灵竹在那轻声细语的诱惑中定下心神,清楚地说完整件事。 姜循听到江鹭与恶兽缠斗,只为救人,眸子不禁晃了晃。 她握着暮灵竹的手指微空,公主仰头天真询问:“要去找太子哥哥求助吗?” “不,”姜循心神虽有些乱,神智却非常清楚,“不要找太子。你去整理一下仪容,然后去筵席上,见那些今日入宫来为你庆生的贵女们。你告诉她们,后宫此时有一场精彩的比试,邀她们一同来观。贵女们入宫为你,自然会跟你一同去。” 姜循越来越冷静:“东京贵女们出身高贵,骨子清傲,皆有一腔无用但柔软的心肠。她们不会喜欢这种人与野兽的相斗,她们会同情世子,会叫停这种比试。即使今日的事结束,有她们在,你太子哥哥的‘猎狩馆’便开不下去,便会无人问津。” 今日公主庆生,朝中大臣们不会来,只能靠贵女们。 暮灵竹愕然且欢喜:“姜姐姐,你好聪明……” ——不仅要解决今日事,还要杜绝这门生意的可能。 暮灵竹不知不觉间,叫了姜循“姐姐”。但暮灵竹又迟疑:“可是真的不让太子哥哥出面吗?” 姜循微笑:“你放心,你太子哥哥不是傻子。” 她回头,凝望身后的高楼。那楼中有着无措的阿娅,以及正在安慰阿娅的太子殿下—— 暮逊不是傻子。当暮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暮逊一定会叫停这件事,不会给自己留一个“残暴”的名声。 这件事,不能由姜循去通知他,不能由姜循教他怎么做。他不会愿意他的难堪被她看到,被她提醒。他得自己亲自解决这件事……这件事才能圆满收场。 -- 贵女们前往围场观看世子和野兽比试。 场面的残忍和血腥引得她们惊呼连连,质问连连。内宦们答不出话,在一片乱糟糟中,保持沉默,和众人一起盯着场中比试。 而天昏濛濛的,到中途,开始下起了小雨。 雨不算大,甚至可称得上是吉兆。只是对应着场中那厮斗郎君身上的伤、面颊上的血,颇让人心中不是滋味。 暮灵竹经过姜循提醒,此时冷静下来。下了雨,她便让宫人们张罗搭棚,让贵女客人们在棚下休憩。宫人们把宫宴搬到了这里,让客人们一边用膳,一边观看比试。 贵女们神色难测。 她们既厌恶这种比试,又为场中世子的清姿而心动。那般的英勇,那般的凌厉,那么多野兽围攻,他竟也一直撑了下去…… 一道竹帘后,燃起了宫灯,姜循轻轻支开帘子,偷偷望那场中江鹭。 贵女们在下窃窃私语,说着郎君俊美之类的话;姜循在竹帘后靠着宫柱,和她们一同看江鹭。只是她们看得正大光明,她得借着宫灯与竹帘,才能在光线晦暗的这处殿廊下看到人。 姜循看得目不转睛,看得目光流离。 她听暮灵竹讲清楚了江鹭做了什么,她在此看他如何一一杀掉那些巨兽,她听到下方贵女们强忍不住的欢呼声—— “死了一个了!” “两个!” “三个!” “江世子别放弃啊,小心身后!” “四个!” “还有一个、只剩下一个了……我好紧张……” 是啊。 姜循心脏砰砰,眼若幽火。她在昏暗光晕中摸着自己心脏,感觉到自己脸颊微微生热。 她是俗人。 她和天下所有娘子一样被英雄所迷,喜欢那些住在光里的人,好奇那些强权之上的高贵魂魄。 姜循看得专注。 一旁玲珑紧张提醒:“娘子,别看了。” ——再看下去,眼神都会露馅了。 姜循漫不经心:“不急。” 忽然,下方传来惊呼声,贵女们惊喜道:“死了、全都死了!世子赢了!” 雨水淅淅沥沥,遍地血腥,一头头大兽间,江鹭跪在地上喘气。他衣袖袍衫尽是破漏,面上也被划了好几道血痕。湿发贴颊,睫毛沾汗,他手掌发着抖,跪在雨地间,半晌起不来身。 贵女们窃窃交谈后,有数位宫人撑着伞奔向世子。 玲珑看到竹帘再被朝上挑了一角,姜循衣裙扬起一分,她朝外走了一步,盈盈身姿快要走出这片晦暗中…… 玲珑:“娘子!” 同时,暮灵竹的声音追来:“姜姐姐!” 如同施咒,姜循身子停住。 半身出了竹帘,半身仍退在昏光里。手骨淋了雨水,面容仍是一派干净,妆容昳丽。姜循目光幽幽地盯着江鹭被众人包围,她情绪在某一瞬有些低迷。 来到此的暮灵竹停住步子,以为自己打扰到了什么。 而姜循慢慢回头,朝她睥睨而来:“怎么了?” 暮灵竹:“太子哥哥来了。” 姜循半晌:“好。” 她说:“与我一起看戏吧。” -- 暮逊本在宫殿中安抚阿娅,气怒难言。 他感激姜循的通风报信,又看到阿娅脖颈手腕上的伤痕,心中生出怒意。可他的怒意无从发泄,因他知道对方是谁,对方又为什么要对付阿娅…… 可阿娅于他的意义过于微妙,他起初不屑,后来带着隐晦的探究,便无法放弃。 也许于别人来说,阿娅无足轻重。可对他来说,阿娅足够珍贵。 而正是这样的少女,在他妹妹庆生之日,遭到这样对待。他的妹妹在外花枝招展和人一同庆生,他的阿娅躲在宫殿深处一步也不敢走。 阿娅闭眼流泪,抱住他脖颈:“我不敢出去了……” 她感觉到他的肩膀僵硬。 她茫然地想,他真的喜欢她吧?可他对她再好,待在他身边的她,却总在受伤。也许姜循说的是对的,姜循当了真正太子妃,姜循获得地位后,姜循能帮她出去…… 暮逊低声哄阿娅:“我来想办法。” 他绝不会向他父皇屈服,可他此时又无力对抗父皇。他抱着受伤的阿娅出殿门,想将阿娅送回东宫,可他此时也觉得东宫不够安全。 暮逊茫然片刻,看着天地间的雨丝连绵。 宫闱浩大广袤,却无阿娅的容身之处。 一直站在宫殿外等候太子的贺明,在此时上前,帮太子出主意:“不如送阿娅娘子出宫,送来贺家,我愿待阿娅娘子如妹妹般悉心照料。” 暮逊眸子一晃,看向他。 贺明低着头,谦卑有序:“……日后,时机成熟了,我请我爹收阿娅娘子当义女。然后,殿下可光明正大纳阿娅娘子……” 同一时候,有宫人前来,终于寻到了机会告知:“殿下,围场那边出了些意外。” 一刻钟后,阿娅坐上贺家出宫的马车,随贺明一同前往贺家。她掀起帷帘一角,迷惘地看着身后灯火渐次亮起的宫宇。未来是福是祸,她仍要走下去。 暮逊沉着脸,前往围场。 -- 贵女的欢呼声,将一个静默的小娘子淹没。 姜芜坐在角落里,看着贵女们为江鹭的一颦一笑而心绪起伏。江鹭胜野兽一次,贵女们开心;江鹭被压在地上,贵女们担心。 江小世子是南康王府静心养大的“小神仙”,相貌无双,品性出众。他如山谷芳兰,幽香自溢,是贵族中少见的真君子。 这样的小世子,很难不让人喜欢。 姜芜轻轻捻着糕点,心生怅然,回忆起了自己少年时的一些往事—— 那时她居无定所,做着下三滥的活计,只要能活下去,她什么都肯。日光葳蕤,骑在马上的江世子回头望她一眼,送她一锭银钱,她都要翻来覆去看银子看得迷不开眼。 那些江南烟雨啊…… “张指挥使怎么来了?”旁边一贵女嘀咕。 姜芜回神,果然看到月洞门那边,跟随在太子身后的人,清贵沉寂,一身漆黑,正是张寂。今日主场非张寂,张寂本也不会来参加公主的庆生宴,他为何来? 姜芜心中疑惑,却适时地摆出娇弱可怜的神色,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张寂。 一会儿功夫,张寂便从人群中消失了。贵女们忙着看江鹭,无人在意。姜芜则犹豫一会儿,起身退席,悄悄去找张寂。 循循 第66节 -- 周身皆是伤的江鹭从围场中退下,走在雨中,他不撑伞,与对面撑着伞的太子四目相对。 天未完全暗,宫灯却已在四处亮起。一片昏昏的明光映着雨帘,江鹭定定神,掩住自己身上各处伤带来的不便与疼痛,走向暮逊。 黑伞下,暮逊神色幽微。 非怒,亦非喜。 他用一种幽晦的眼神观察江鹭,看着这个一身洁白的小世子身染血污,既像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又像深夜中只是不小心弄湿了羽翼的白鹭。 何其高洁的白鹭。 白鹭是否瞧不起这种种阴晦? 暮逊与江鹭目光凝望彼此。 当江鹭走到近前时,暮逊才收了那种眼神,拍掌含笑:“江夜白,做得好。下面人不听话,假传孤的旨,狐假虎威,不知闹出多少乱子。若非你在此,孤今日的清白真是洗不干净了。” 江鹭此时周身剧痛,说不出话。 他没有力气和暮逊恭维,便只抬臂拱手,便要退走。 擦肩而过,雨丝扶肩。 江鹭听到暮逊的话:“既然救了人,为什么不救到底呢?” 江鹭侧过肩。 暮逊同样侧过肩,朝着他温温笑:“孤今日才发现,原来冷宫中有这么多一辈子出不去的罪人之后。那什么‘猎狩馆’自然是无稽之谈,可孤也不忍心他们重新回冷宫啊……孤已经向官家求了旨,要在公主庆生之日,赦免他们诸罪,给他们出宫的恩典。只是官家说,要事出有因。孤便想,既然世子救了人,那不知愿不愿意救到底?” 暮逊含笑,拍掌。 周遭宫人搬出十桶酒,每种酒皆不同。又有整整二十雄壮大汉站出来,各个以一当十。 暮逊凝望着江鹭:“一壶酒,恩典一人。我为你请旨,你来饮酒,你我共同救生——你愿不愿?” 众人微色变。 他们看到雨幕下的江鹭沉静而立,微微抬起下巴:“可。” -- 竹帘后,暮灵竹吸气:“十种不同的酒……江世子刚刚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啊……太子哥哥欺负人。” 姜循垂着眼。 玲珑担忧地看她:“娘子,想想办法吧。江世子会被殿下弄死的。” ……这是正大光明地杀人啊。 南康世子的权贵可压人,太子要世人看看,这天下,谁才是真正的君主。太子行善,心恶,江世子怎能答应? 姜循冷冷道:“江世子非要逞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暮灵竹和玲珑忧郁地一同站在竹帘后,看着外面雨棚下,摆出桌椅阵势。一边是江鹭,另一边是壮硕的猛士。 他们各坐一边,酒樽倒酒,一杯杯喝下去。 姜循咬住唇。 她在某一刻,盯着暮逊,心中恨意更深。可她要忍耐,此时力微,杀不了此人。 姜循闭上眼—— 半晌,姜循平静道:“公主殿下,你去找药膳局的人,为壮士们熬些汤吧。席上贵人们吃多了酒,给大家都送上吧。” 暮灵竹起初迷茫,然后眼睛一亮,转身去找人。 -- 江鹭吃到第三盏酒,便有宫人来送上汤水,说姜娘子体贴众人,怕今日冷,众人起了风寒,特熬姜汤。 一碗水下肚,江鹭便知是醒酒药汤。 宫人们在公主的吩咐下,一一为众人奉上汤水。他人的也许正常,只有江鹭的与别人不同。 江鹭涣散的目光抬起,隔着幽火,望向一道卷帘。 那里太暗了。 只有一盏宫灯在廊下被风打得轻转。 竹帘映着里面美人纤细的影子。 江鹭睫毛颤抖,眸火在一瞬间燃亮,想要烧掉那道卷帘…… 耳边太子轻声:“这最后一盏酒,我陪世子喝吧。” 太子入座,巧合地挡了那道帘子的半边光影。江鹭收回目光,向太子举起了酒樽。 -- 当日公主庆生,办得差强人意。暮灵竹没说什么,众人也无话可说。 但公主心情不错,众人便当做她满意。 而姜循离宫前,得到宫里贵妃娘娘的一道懿旨:言行有亏,姜家教女不严,着姜循在家中抄写千遍《女戒》。何时抄完,何时再入宫。 其他人一头雾水,不知姜娘子怎么就言行有亏,今日姜娘子什么也没有做。 但是姜循知道这旨意,必然来自于皇帝。是皇帝对她救阿娅一事的警告……这已经算是轻罚了。 姜循低头间,暮逊握住她的手,从后走到。 他低声怜她:“……今日之事,孤心中有数。” 他语气有寒意有杀气,姜循抬起眼,他看到她眼中的水雾、微红的眼角,心中一颤,顿生怜爱。 但他倾身想抱她时,姜循却转身踏上了马车:“……接下来数月恐见不到殿下,殿下珍重,且勿忘了我。” 暮逊心中失笑:“你放心。” -- 雨水淋漓不住。 夜半之时,姜循在府中寝舍中抄写那《女戒》。她写得心神不属,听到外面梧桐雨声,心中更为烦躁。 思虑万千时,她听到什么撞击木门的声音。夜里玲珑已经睡了,这里只有姜循一人。姜循以为是雨声,她没搭理,一会儿,木门再次轻撞了一下。 姜循福至心灵,忽然起身,快走几步,打开门。 江鹭站在门后,半身被雨淋湿,面色苍白,脸上的血痕让他眉目更为浓艳。 他手中提着一盏灯,想来那撞击门的声音,正是出自这盏灯。 姜循怔忡:“你怎么来了?” ……吃酒吃成那样,你还能清醒地站在这里? 江鹭抬起眼,眼睫轻卷,眸心若湖,静谧十分:“不是你找我吗?” 姜循怔怔看他。 他淡漠:“为了给我送一碗醒酒汤,不得不给所有人送一遍。你做了什么,我怎会不知。你既找我,我怎能不来?” 姜循说不出话。 她痴痴看着他,看他鬼魅一样站在这里。她大脑空白,心脏蜷缩,举目茫然……而灯笼磕到门上,他身子轻轻一晃。 他朝她跌来,被她恍惚间张臂抱住。她抱不住他,两人一同倒下,跪坐在地。灯笼骨碌碌滚到台阶口,被雨水冲刷下去。 幽晦深夜,靠着木门,姜循颤声:“……你醉了,是不是?” 第39章 姜循其实很难分辨出来江鹭到底有没有醉,但他伤重,倒是真的。 门板开着,屋中灯火与屋外雨丝交映,台阶下的灯笼被雨打风吹。凉气顺着风雨从外灌入,坐倒在地的姜循,闻到来自江鹭身上的血腥味。 清雅如兰的熏香,都盖不住那血味。 洁净的小世子出宫后,沐了浴换了衣包扎了伤口,身上旧伤的痕迹却越来越多。哪怕他如此厉害,也依然掩饰不掉。 姜循表情空白,他伏在她肩头好半晌没动,她竟也没推开他。而大约是江鹭自己缓过神,他慢慢起身,手扶着门框站起来。 他又低头看坐在地上的姜循,目光如酒液一样晃了晃。他好似挣扎了一下,但也没挣扎太久,便朝她递出手,想扶她站起。 江鹭:“我没醉。” 姜循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是吗? 她看不出来,也没太多心情看。她搭着他的手站起来,关好门窗。 -- 江鹭解释自己来做什么:“我来拿你给段枫写的册子,然后按照我们的约定,教你习武。” 他坐在小几边,单手撑住额。他撑额的手,这一次不用再装模作样,而是用纱布包扎好。 毕竟经过今日江鹭与兽相斗的勇武事件,江鹭身上有多少伤,都不用稀奇,也不会再引起旁人怀疑了。 姜循立在原地,怔半刻,才慢吞吞地挪过去。 他低头看她小几上堆着的那些文书,书册上写满了字。每一个字江鹭都认识,但组在一起,江鹭便不认识了。 他捧书看了半天,仍在看。他那端正肃然的模样,好像手中拿的是什么珍贵书籍,值得他细致琢磨一样。 姜循原本因宫中发生的事而心情不佳,看他如此,她心中突兀浮起一些促狭。 她懒洋洋走来坐下:“别看了。我写的是《女戒》,你没读过,你当然看不懂。” 江鹭:“……哦。” 他放下了书,面生绯色,神色却很冷淡。 姜循与他相隔一案而坐,几乎要看不懂他这到底是什么状态。她狐疑一阵,试探道:“你怎么知道醒酒汤是特意为你准备的?席上吃醉酒的客人们不少,我理应为客人备下。” 江鹭撑着额,闭目,烛火落在他莹玉一样细腻的面容上:“公主殿下为众人备汤,却不用自己的名,而是用你的名。要么你不甘自己隐身幕后,要强自出头,让众人记得你的贤淑;要么你便是要借那个话,告诉别人一些事。 “彼时我正与人拼酒,你那话,几乎是明着告诉我:我随意喝便是,你备下了醒酒汤。 循循 第67节 “你我合作未了,我想你不会想我重伤死在当下。你必然是要帮我的意思了。” 姜循垂下眼。 她默然片刻后,似笑非笑:“你也说了,我也许想让世人赞誉我的嘉德懿行。” 江鹭闭着眼。 半晌,他轻轻“嗯”一声。 很久,他们都没有说话。也许他们都知道他没有说出来的话的意思:……他可以猜她的不甘隐身,但他猜了另一个意思。 他当真是猜她另有他意,还是……他心中希望她另有他意呢? 姜循搭在桌上的手轻轻颤了一下,然后她发现,江鹭手指敲在小檀几上,骨清肉匀,指节瘦长。他的每一下敲打,都让筋骨轻轻上跳,绷出琴弦一般好看的弧度。 他手无意识地敲击,在深夜中,一下又一下。姜循看着看着,慢慢的,心跳好像跟上了他的韵律,跳得快了一些。他这种新的陌生的习惯,在渐渐为她熟悉。 姜循面无表情:“江鹭。” 他没有回答。 姜循再次:“江鹭。” 他这才抬头,睁开眼,看向她。 姜循:“你真的没醉吗?我记得你的酒量不太……” 江鹭立刻:“我没有醉。我的酒量与昔日不同。” 他眼神变化,既清醒十分,又偶有一瞬,拂过失神一样的空寂神色。他重复着:“我没有醉。” -- 他不能醉。 北地与南地风俗不同。凉城和金陵大相径庭。 南康王治军极严,军中禁酒。但是北地不同,北地气候极端,要么严寒要么酷晒。严寒之际,军中需要饮酒热身,保证将士们心志高昂。 江鹭到北地,是非常不习惯的。他人豪饮百坛酒,他一坛都喝不了。年少的面嫩的小世子没少因此被同伴们嘲笑,说他像女子一般,不爽利。 他自然是不爽利的。他若是北地那类飒爽郎君,便不会因为一个阿宁骗情,而失落难言,被南康王送来北地操练。 旁人大口大口地灌酒,江鹭只文静地坐在一边,一口一口地酌。 也许时间久了,日子长了,他总会学会吃酒,总能忘掉阿宁带来的痛。 但时间太短了—— 阿鲁王来凉城商谈联姻那日黄昏,儿郎们又一次试江鹭的酒量。 他们嘲笑小世子:“你还是出城去吧。不要留在这里给我们丢脸了。到时候安娅公主都能喝倒你,我们的脸往哪放?难道要说你不是我们的人?” 江鹭面薄,被他们笑着赶出了凉城,去附近巡城。 段枫因为是新郎官而不好留在城中,江鹭因为不能饮酒而出了城。命运给他们开了玩笑,给了他们恩赐。 他们都以为那只是一夜之别,他们都等着待小世子回来,兴奋地与小世子畅想未来凉城与阿鲁国的新开始。 大火吞没一切,无数儿郎们在火海中笑着饮酒、放歌、舞剑。他们一盏盏豪饮,一圈圈畅舞,火星子燃烧他们的衣袂与躯体…… 江鹭拼了命地往回赶,他只能在幻想中看到熊烈火焰,火焰后意气风发的郎君们。 他救不了他们。 -- 所以江鹭不能醉。 他必须要清醒,必须要练出一腔酒量,必须可以面不改色地一坛接一坛地喝。 他要沉静,他要喝到所有对手都扛不住,他要举座皆敌人,敌人皆认输……他必须赢! -- “阿鹭?” 姜循的呼唤声,让江鹭看向她。 江鹭心中难受十分,身体不适十分。可是府中段枫病着昏迷不醒,侍卫侍女们各自忙作,他站在空荡荡的府邸中,回过头看到遍地故友尸体,探前方不知何去何从。 睡也睡不着,夜探开封府又不到时候。他如何煎熬过去呢? 江鹭茫然地想到了姜循。 他望着湖水,想着姜循。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可以做什么—— 他可以找姜循,谈他们的合作啊。 这个寂寞之夜,他总要有点事做。 此时,江鹭目光努力聚焦,落到姜循面上。他努力做出与她合作的样子,想谈一谈他们接下来做什么。他脑海中却是空白,想半天,只能想到姜循和三四个郎君站在一起,谈笑风生。 他隔着湖水,站在船头看她笑靥如花。 江鹭一只手“笃笃笃”地敲击桌面,另一只被纱布包好掌心的手,忍不住缩了起来,握紧。 他淡声:“你白日做了些什么?” 姜循慢声:“我白日做了什么……” 和杜嫣容有了合作,救了不该救的阿娅,得罪了皇帝,和太子继续貌合神离……翻来覆去,竟然没一句想说的。 姜循低头沉默着。 江鹭:“你怎么了?” 姜循睫毛轻轻掀起,乌黑眼珠子凝望着江鹭。 她心中为自己鼓劲:循循啊循循,再努力一点。岂能为一点挫折而郁郁?岂能坐在原地悲春伤秋? 姜循脸上浮起虚假的笑意,摆出应付人的态度:“我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我今日要抄书,没工夫给你的门客写册子。你若没事,便回去吧。” 江鹭看她片刻:“我还要教你武功呢。” 姜循愣神。 江鹭:“你从未认真学过武,你兴趣也不在此。我如何教你,也教不会一个对武学毫无敬畏的人。不如你继续用匕首吧。用熟练些,自保应该可以。” 匕首…… 姜循想到自己用匕首几次和江鹭缠斗,没有一次落到好。她面露不快:“学再好有什么用?连你都打不过。” 江鹭平静道:“你若能在我手下过一招,便已足以应付大部分危机。” 姜循睫毛重重一跳,抬头怪异看他:……他面容秀白,眸子清黑,看着十分正常。可这不是谦逊的小世子说得出的话。 难道……他还是醉了? 姜循垂下眼,一想到江鹭吃醉的可能,她心中便像被人拿着猫尾巴,轻轻撩了一道,浑身汗毛倒数,一颗心被尾巴卷得高高跳起,酥而不落。 姜循盯着江鹭,忽然道:“那你来教我。” 他无异,点头。 姜循:“你来给我喂招。” 他停顿一下,似思考。 姜循催促:“不然我就不学了。” 他今夜好像特别想留在她这里,她这样一说,他便放弃了思考:“好。” 江鹭倾身过来。 隔着一张小几,姜循看到他靠近,面容在自己眼前放大。她早已习惯他的相貌,但他这样突兀靠近,仍让她心“咚”地一声高悬。 她的袖子被人拨开,一把匕首被轻而易举取了出来。 江鹭低头看手中匕首,神色正经:“你连我夺你匕首,都挡不住。” 姜循:“……” 她是没挡住吗?她分明是…… 姜循咬唇,她目中促狭之色渐浓。此时,她既不觉得疲惫,也不觉得世事可恶,她被江鹭勾起了兴趣,她开始觉得今日一切不算最糟糕。 姜循轻声细语,侧过脸,柔柔道:“阿鹭,方才我没准备好,你再来一次啊。” 江鹭怔一下,点头。 -- 姜循善诱。 江鹭平时或许与她过招,对她生了几分抵抗力。可在此夜,他身上伤痛精神倦怠,她的一颦一笑都如钩子一样,将他玩弄于股掌。 他一本正经地教她用匕首,姜循一会儿说“阿鹭你离我太远了我看不清”,一会儿笨拙地用错招式,还迷惘地睁大眼睛装无辜:“是这样吗?” 江鹭:“不是。” 他不厌其烦地演示,却在一次次演示中,对她的蠢笨忍无可忍。江鹭起身走到她身后,手在她手掌虎穴处点了一下,暗示她用力方向。 姜循吃痛,心里骂他,但他一点就走,姜循便立刻:“是这样对不对?” 身后的江鹭:“嗯。” 姜循:“这样呢?” 江鹭:“不对。” 她挥动匕首,四肢不协,竟趔趄两步要摔出去。她面前就是小几,摔出去岂不是会撞到?江鹭伸手,在她腰上点了一下,姜循拧身,便虚弱地靠在他臂上歇息。 姜循:“好累呀,阿鹭。” 江鹭僵硬且静默,半晌迟钝道:“我说过你不爱习武的。” 姜循当然不爱,她学会自保就够了。可她眼下几乎确定江鹭醉了,便心中琢磨起其他事。 她道:“阿鹭,我们坐下练匕首吧。” 不等他拒绝,她扶着他手臂,坚持与他一道坐下。他气息与她贴得近,她不停乱动,他有些不自在,但江鹭骨子里不爱忤逆人,他仍收敛着自己的情绪,被她强抓着手臂入座。 姜循偏头,望着他侧脸。 她笑容有些狡黠。 循循 第68节 姜循慢吞吞道:“阿鹭,我问你一件事哦,江南十三匪,最近好像流到东京附近了……他们是你的人手吗?” ……没错,当她发现江鹭醉酒后,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试探他的秘密。 -- 那夜,叶白告诉姜循,自己在回京的路上,发现了匪贼踪迹。 但很奇怪,那些匪贼不掠杀百姓,不抢夺粮食,神出鬼没,还除掉了一些盗贼。那些人行踪神秘,野外游离。叶白花了很长时间,才断定他们是江南消失了很久的十三匪。 江南十三匪是朝廷捕捉多年的通缉恶徒,他们带着一些手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在十余年中,颇让朝廷头疼。他们更从江南活动到了江北,朝廷大惊失色,着令南康王剿匪。 但朝廷其实不抱希望——这世间,盗匪是杀不尽的。越厉害的盗匪,越是难以根除。 偏偏,江南十三匪在两三年前消失了。南康王上表朝廷,说是世子去剿的匪。 而今,江南十三匪出现在东京附近…… 姜循那夜漫不经心:“你为何突然和我说起匪贼?他们什么时候出现的?” 叶白坐在烛火边,笑得微妙:“他们现身时间,和江世子来到东京的时间,差不多。” 姜循蓦地抬头看向自己的友人,接收到了友人的暗示。 -- 而今夜,趁着江鹭醉酒,姜循便想套话。 江鹭手抵在桌上,姜循试探地将手放到他手背上。他低着眼轻轻一颤,一言不发。 姜循耐心笑问:“阿鹭,你说话啊?你和江南十三匪是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来东京?是受了你什么命令吗?阿鹭你是在养匪吗,你知道你大逆不道吗?” 她问得轻柔又细致,字字诛心。 江鹭只是沉默。 她说了许久,他才抬起眼。 好奇怪,姜循心中判定他醉酒,但他的眼神始终清明干净。他在她问了这么久之后,缓缓说:“我不告诉你。” 姜循:“……” 她放在他手上的手一僵,她知道自己笑容有些凉了:“为何不告诉我呢,阿鹭?我们不是盟友吗?” 江鹭目光幽静地看着她:“你一直试图从自己盟友身上获利,你对自己的盟友坑蒙拐骗。你欺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姜循怔住。 江鹭侧过脸,浓长睫毛低下,掩住他情绪。他掩得快,但姜循仍在那一瞬间,因他醉酒的迟钝,而捕捉到他的几分伤怀怨恨: “我什么也不会告诉骗子。” 姜循挑眉。 她静默片刻,冷笑一声,收回了自己搭在他手上的手。她低声喃喃:“醉鬼也不好骗啊。” 江鹭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扭头看她。 但是姜循反应何其快,他侧过脸来时,她重新恢复了笑盈盈的模样:“阿鹭,你冤枉我了。我是关心你呢。你看——” 她张望半晌思考半晌,想不到自己哪里“关心”江鹭了。但姜循面不改色,把谎话进行下去:“我帮你上药呢。” 她凑过来,按住他手臂。在他茫然时,姜循俯到他颈边,往里轻轻瞥了一眼。他僵硬后缩时,姜循眼眸湿润,深情缱绻: “阿鹭,你受了好重的伤,你不知道我白日时看到你这样,有多担心。阿鹭,我帮你上药吧。” 江鹭:“我已经上过药了。” 姜循誓要演下去,好叫他卸下心防,试探出自己想要的情报。姜循扶住他,轻声:“不够。我没看到你身上的伤。阿鹭,这里冷,我们去里间吧。” -- 姜循坑蒙拐骗,将江鹭拐去了自己的床榻上。 她此时不敢再小看一个醉鬼,便打出十分精神,十二分的柔情,来关照他,好让他舒服一些。 她殷勤地为他卸发冠,帮他揉额,缓解他醉酒的头疼;她手指在他发间穿梭,轻轻观察他的神色。他眉目僵硬中稍微舒展,她便更用心一分。 姜循不信芙蓉帐鸳鸯魂拢不住江鹭。 可她碰到他的衣襟腰带上,却也生出三分心猿意马。 姜循轻声:“阿鹭,我帮你上药,你别乱动,别抗拒。” 许是他真的因伤痛而疲惫,他苍白着脸闭着眼,神智昏昏,并未如往日那样言辞抗拒。姜循俯下身,本专注扒衣,到底手指渐渐发抖,微有汗湿。 她看到他半靠在床榻上,乌发贴颊,两道血痕从脸颊延伸到颈下。郎君秀颈又藏在层叠衣物下……这贵族郎君的衣物,委实太多了。 帐内生热,姜循手抖得更厉害。 他的衣领与衣带松散开,层叠纱布包裹着伤处。他自己收拾得已经齐整,不需要姜循做什么,姜循偏凑过去,拿新的纱布给他包扎。 她眼睛盯着他那玉石一般的身体。姜循一径低着头,心乱无比时,忽而抬头,撞上他冰玉石一样的眼睛。姜循以为他发现了自己的狼子野心,但他只是静静看着她,目光迷离。 江鹭轻声:“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姜循:……好? 她低头看自己轻轻贴着他腰的一只手,揉在他颈侧的另一只手。可姜循毕竟皮厚,她面不改色:“因为你是我的人啊。” 醉酒的江鹭竟然记得些事,他说:“不是。” 姜循妥协:“那你是我想要的人。” 她以为自己哄好了他,继续低头觊觎他,谁知片刻后,姜循听到江鹭极低的声音:“你确定,我就是你想要的人吗?” 帐外烛火在这时晃了一下,流离的光落到姜循面上。她失魂般地抬起头,看到那半躺着的江鹭,仍望着她。 他如今好像不易受她的言语蛊惑。 好像她说什么,他都不信。 他质疑着她,面无表情,神色冷淡,偏语气又是沉静的,不含责备没有暗示。他像是只是在问她,又像是……无意识地勾着她。 姜循手指勾在他松散的衣带上,她散落的发丝,俯在二人身上。 她坐于床榻边,怔怔然看他,见他就那样没什么神色的,再次问了一遍:“你真的确定吗?” 他眼睛幽静。 在他这样的眼神下,姜循忽然侧过头,忽然觉得狼狈尴尬,说不出谎言。 她微微发抖,双肩轻颤,背过身不看他。姜循强笑:“我继续帮你上药。你伤得不轻。” 他确实伤得不轻,以致意识低迷,半醉不醉,躺在姜循的床榻上,朦朦胧胧意识不到不妥。她躲过他眼神继续照顾他,他恍惚中,觉得她好像从来没有离开,她温温柔柔地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可他又明确知道她已经离开了,寄托他情爱的人早已不要他了。 他分不清现实和虚妄,不知哪个真哪个假。阿宁明明在身边,为什么他心里那么难过,觉得阿宁已经不要他了。她柔情蜜意,哄人的时候什么好听的话都说出来,将他抚慰得周身舒畅,如睡在日光下—— “阿鹭,痛不痛,我帮你吹一吹。” “阿鹭,别伤心。你已经赢了太子了。” “阿鹭,你真厉害,你是我见过最英勇的郎君。我被你折服啦。” “可是阿鹭,我好心疼你。下次不要那么冲动了好不好?我不想看到你受伤啊。” 她的谎言像毒蛇,困住他。毒汁里带花浆,好是甜蜜。 姜循给他上药时,江鹭手搭在她细腕上。 姜循低头。 佳人的衣容皆带着无尽香气,更让人昏沉。他迷迷糊糊,脸颊贴着她手心,发丝柔软眼眸安静,轻声问:“你到底爱不爱我?” 他衣衫凌乱,神色安静,意识消沉,半身是伤。可他敞开衣带后愈发俊美,俊美的郎君躺在她的床榻上,散着发敛着眼,用清淡的眼神撩拨她。 “轰——” 子夜梆子声在此时响起,如堂风过廊,如夜火燎原。 姜循代表清醒神智的那根弦在一刹那崩塌。心尖发抖,一整夜的罂粟般的蛊惑早让她身心发软,情难言欲已生。她经不起这样的诱惑,她俯下身扣住他下巴。 江鹭不自禁地抬下脖颈。 -- 许是不舒服,许是帐内逼仄,许是唇上挠痒痒一样的触觉激起了几分野性。 烛火灭了,黑暗袭来。姜循倏然惊醒,发抖着要退开时,她后脑勺被身下的郎君抱住,被重新压到他怀里。江鹭翻身而起,揉住她手腕,将她反按到了怀里。 她急促地呜咽一声,然后,吞咽。 第40章 在江鹭年少时,他经常做一个梦。 梦的起源来自现实中的一日,日头沉沉,黄昏将至,江小世子从母亲院中出来时,看到阿宁正扶墙而走,穿过连廊。 彼时他已对她起意,山洪救灾后那猎户屋中少女蒙眼为他上药的一夜,让他的眸光总是追随着她。 他见她那样独自一人行走,便好奇跟上。他一径跟到了侍女居住的院落中,进院后没见到人,他茫然之际,察觉有风自斜后袭来。 那对江鹭来说称不上威胁,他在一刹那便拧身躲开袭击,见阿宁双手举着一个水瓢正欲砸他。待她看清他是谁,她眼睛瞬间如被清水擦过一样,生出十分明媚的流光。 他不敢多看。 阿宁靠着墙放下水瓢,整个人松懈下来,惊讶笑问:“世子,怎么是你?” 江鹭自然说不出他跟踪她的话,他面容染红眼眸闪烁,忽见她面色苍白神色恹恹,便自觉做出主人架势,关心询问:“你怎么了?你又生病了吗?” 阿宁乌黑的眼珠子轻轻转了一下。 她来到南康王府做侍女,来戏耍这天真矜贵的小世子。但她原本是姜循,是姜家精心养大的世家女。阴错阳差不是她的错,十指不沾阳春水却早已成为她的习惯。 就算她凭借美貌入了内宅,去做那服侍主人的一等侍女,她也依然做不好太多活计。她的活计,一部分有友人相助,一部分——靠她装病躲懒。 她装病久了,竟给小世子留下了一个“病弱不堪”“风吹便倒”的印象。阿宁觉得这印象不算糟糕,便继续装下去。 而这一日,她得到一个府中大娘子要绣汗巾的活。江鹭那姐姐江飞瑛,一等一的凶悍泼辣惹人讨厌,她自己定了亲,要给郎君绣汗巾,她不绣,自己找借口去军中训练,路上遇到阿宁,随口把活计压到了阿宁身上。 阿宁便打算病上几日,与那江飞瑛斗斗法,把这个活推出去。 循循 第69节 谁料到阿宁刚开始装病,便碰到江鹭来关切问她。阿宁眼波一转,当即捂着心口,靠墙坐下,眼眸含愁。 江鹭跟着她蹲下:“你很不舒服吗?要叫大夫吗?” 阿宁抬起眼,眼眸含水波光粼粼,粉腮胜雪盈盈若玉。江鹭猝不及防之下,仿佛看到什么私密一般,他脖颈上的绯红色再也压不住。 被她一双泪眸盯着,他的心像被湿帕子揪住一般,一圈圈地挤出水,挤得他慌乱至极。 而阿宁娇娇弱弱开始哭诉:“大娘子要我帮她在三天内绣好汗巾,我平时还要服侍夫人,只能夜里绣。但我今日胸口闷痛,恐怕夜里绣不好。一想到此,我便害怕。” 江鹭松口气,笑着安慰她:“没事的,我一会儿跟她说,让她换个人。你身体不好,她怎么这样?” 阿宁心想:自然是因为江飞瑛觉得她装病,觉得她根本没病了。但江飞瑛傲慢,懒得和旁人多说。 江飞瑛和阿宁的斗法格外隐晦,江鹭这样光风霁月的小世子,当然不知道了。 眼下,阿宁只是摇头说不好,泪光粼粼,可哪里不好,她又不说。江鹭跟着她着急,不知该如何安抚。而阿宁这样低头逗着他玩时,忽然听到了院外脚步声。 江鹭一下子便站起:“你、你歇一歇,我去找姐姐。” 阿宁拽住他衣袖,仰着头看他,蹙着眉伤心问:“世子,我招你厌烦了吗?” 脚步声越来越近,江鹭越发坚定要走。但阿宁那样柔弱,他左右踟蹰,低声哄她:“不、不是……我、我不能被看到,会损害你闺誉……” 阿宁惊愕:一个侍女,有资格讲闺誉? 而她仰头看到他害羞的模样,心中倏然一动。她生了一个更大胆的逗他的念头,便拽着他衣袖不放他走:“我知道他们是谁了,他们是大娘子派来抓我的。世子,怎么办啊?” 江鹭哪里知道怎么办,但阿宁分明是知道的。 在江鹭手足无措时,他被阿宁牵着手,躲入了房中。他震惊连连,被她推入一道帘后的衣柜中。他以为这已经十分勉强,阿宁冲他一笑,整个人在脚步声进屋时,追着他一同钻进了衣柜,轻轻合上了木门。 狭窄空间,外面进来的人果真奇怪阿宁去哪里了;衣柜中的江鹭面红耳赤,手脚无地自容。他尽量坐得端正,却架不住地方狭窄,少女柔软的身体依偎着他的手臂,浅浅的呼吸拂在他颈间。 她的呼吸起伏间,他颈间的汗渍便淋淋生起,整个后背僵得发麻。 这样的煎熬,仍未到极致。 阿宁身体柔弱,她好像要咳嗽。江鹭怕她惊动外人,仓促伸手欲轻捂她口鼻。恰逢阿宁也想掩饰咳意,将脸转向他,大约是想埋入他衣料间。 江鹭低头时,少女的唇,在他脸上,极轻地“啵”了一下。 江鹭霎时大脑空白,全身僵硬,如坠梦幻。 -- 江鹭少年时总是反复做这个梦—— 四周漆黑,烟雾弥漫。 他反反复复地回到这个衣柜中,坐在黑暗中,看着阿宁青稚的面容微微发着光。她贴着他手臂,仰着脸,张着红唇,满目迷离而羞涩地期待他。 他大气不敢出,汗珠落了一滴又一滴。 他窥探到自己隐秘的渴望,他闭着眼不敢看不敢发泄。他没有和她成亲,他怎能唐突她?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念头,他重复地回到衣柜中,心跳砰砰,看少女握住他的手,让他托住她腮帮。 -- “轰——” 烛火摇曳,如廊风扫叶,如春雨飘窗。 时隔多年,江鹭模糊中,再一次回到了那个梦境中—— 他又一次浑身虚汗,僵硬炙热,坐在黑暗中,低头俯视那贴着自己手臂的少女。少女轻轻掀起眼,眼眸起初青涩含羞,紧接着越来越大胆,越来越有风情…… 什么凉城,什么大火,什么责任什么愧疚,什么南康王严厉的眼神什么段枫失落的背影,全都在她这双钩子一般的眼睛里燃烧为灰烬。 好荒谬。 好可笑。 但梦中少女贴着他的脸,捧住他的颊,闭上眼微笑:“阿鹭,你也可以拥有我。” 江鹭终于在巨大的压力紧张下失控,他低下头,扣住少女的后脑勺,将她按在衣柜壁上,顺应自己心中那快要扭曲的渴望,颤抖着亲吻上她的唇。 -- “阿鹭呀。” 姜循的呼唤如酒如罂粟,此夜江鹭注定失控。 青帐委地,雨后气流闷热,声息急促,韵律十分凌乱。 姜循被压着,骨血间升起一团燥,烧得她体内某些东西也失了理智。她喘着气,发现郎君的唇瓣滚烫颤抖。但他大约不会亲吻,他只是凭着本能贴着,含着。 即使是这样,他的呼吸笼罩之下,他扣压着她手腕,姜循也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但她不满足于此—— 她想她也被他折腾醉了,她想她快被东京的沉闷浑浊逼疯憋疯。当一个如此干净如此清雅的郎君在意识迷离中靠向她时,什么大局什么计谋都被她抛之脑后。 她想享受。 她想要爱。 ……这本就应是她的!只是她迟了几年才取,迟了几年才等到他。 他本就是她的猎物! 姜循在他的颤抖之下,张开唇,侧过脸颊。她唇擦过他齿,眼如春水,四肢如藤蔓般攀爬他。江鹭猛然一震,福至心灵,这才明白何谓真正的亲吻。 他手心尽是汗,捧住她脸颊,与她互相追逐。 墨发如海藻铺陈一床,他的身形颀长,在帐上透出清瘦的一条影子。姜循在昏暗中,只是无意中瞥到他的影子,便生了感觉。 姜循喃声:“阿鹭……别急……” 但他的气息如狂风暴雨袭来,他意识已经昏沉,已经被满怀甜蜜诱住。那个念想在他心中曾晃了许久,而今他不加掩饰,他完全被本能牵制,如兽物一般。 姜循无疑享受其间。 但肩胛衣物被剥离,他微烫的手扣住她腰肢时,她蓦地一凛,感应到了他的动情,几分理智仓促回归。 他半醉半醒,她却没有吃酒。 她不在乎太子,亦心动于小世子年轻精瘦的身体、干净清爽的气息,可她不能在毫无准备时稀里糊涂和江鹭犯错—— 若是怀了孕怎么办? 她至少在一年内都不可能嫁入东京,万一她运气就那般差,她岂不是会被自己的一次任性拖累? 小世子再可口、再美味、再让她流连沉浸……也不能在今夜碰。 姜循便呼唤:“阿鹭,阿鹭……停下来……” 俊美的小世子散下发,白肤绯红汗渍凝额,浓长的乌睫如水墨黑线般,挡住他眼中神色。他本就意识不清,此时被欲牵引,胸脯微微起伏,抱着软香温玉,闭目间只想畅快作为。 他压抑得实在太久。 稍一放纵,他便停不下来。 姜循瞥到他沉迷模样,心口剧烈猛跳。可她虽然这样心动,却仍是在唤不醒他意识的时候,一手抱住他,一手摸到自己发间的簪子。 江鹭教过她,以她的本事,簪子的尖头伤不了人,但是—— 姜循握住簪子狠狠朝下一刺。 此时的江鹭本就比平时迟钝很多,她的簪子准确扎入他后颈,他颤一下,墨玉般的眼睛睁开,清泠泠,雾濛濛。 他怔怔看着身下散发赤肩的美人,他再次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便“咚”一声,倒下埋入她颈间,昏迷了过去。 姜循心跳咚咚。 她一动不动,周身出汗,身心的那股痒意仍未退散。 她拥着身上的郎君,闭目,听着屋外的雨声潺潺—— 她餍足般地叹息,绯着颊,闭目回忆他的吻,正如那春雨般,沙沙间,覆灭她。 -- 心跳的感觉陌生又熟悉,带给人错觉。恶女深陷其中,分辨不出心跳缘故。 姜循茫然地想。 她是回味当年那半途而废的未尽情爱呢,还是喜欢江鹭年轻好看的身体,或是被东京的事弄得烦闷想找新玩具,或是……再次心动了? 人可以踏入同一条河,整整两次吗? -- 这一夜,春雨绵延,覆盖整座古城。 在入睡前,长乐公主暮灵竹向皇帝请安,聆听皇帝对她今日无用善心的批评。皇帝没说太多,许是念着今日是她生辰,许是他病得精神不济。 暮灵竹安静地回到自己的寝宫中,屏退所有宫人。 这里所有的宫人都是在她出了冷宫后,皇帝为她新安排的。她的旧宫人只有一个老嬷嬷,早在她十二岁时病逝于冷宫。 冷宫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它在幼年时带走暮灵竹母亲,在少女时带走暮灵竹的奶嬷嬷。今日暮灵竹刚过了十四岁生辰,她发誓绝不让自己认识的冷宫宫人无故病死。 暮灵竹在自己的寝宫内宫中,叩拜了早逝的母亲和嬷嬷。她知道皇帝不喜欢她回忆那些脆弱故人,便只在自己寝宫做这些。 她不能惹皇帝生气,不能招太子厌恶……毕竟,她再不想回去冷宫了。 而做完这些后,暮灵竹吃力地掀开宫殿中床板下的一块砖,从砖下掩藏的小小空间中,取出一方木匣子。 暮灵竹用帕子擦干净匣子上的灰土,轻轻打开匣子。匣中静静地放置一卷画轴,暮灵竹坐在地上靠着床木,一点点打开画轴—— 画中用并不娴熟的手法,画了一个少年人像。 少年眉目稚嫩却朝气蓬勃,如山似水,身量又如春柳般,修长高挑。他牵马立在古树下,侧身而立的样子,像一把尚未出世的绝世宝剑,锋利十分。 但他看向画工的方向,露出随意的爽朗的笑容。这笑容如绿野复苏,如月光照川。 暮灵竹贫瘠枯败的心灵,在画中少年的笑容下,一次次得到抚慰,一次次获得力量——她借此熬过冷宫那么多年的日子,熬到今日出头。 而旁观者若仔细看,便会诧异地发现,这画中少年的面貌,其实是有几分眼熟的…… 暮灵竹轻轻闭上眼,回忆起今日自己那救命恩人的模样。 他长身而立,眼眸含笑,轮廓流畅瘦朗,有着一副温润如玉十分可靠的文官模样。 这世上好看的郎君与美丽的娘子一样珍贵,圈中人人都认识。暮灵竹当时一言未发,但她后来有听周围人聊天。原来,那就是上一届的科考廷魁,如今在开封府任职的叶白叶郎君。 循循 第70节 此夜此时,暮灵竹手指抚摸自己画中少年的一眉一眼。 她闭上眼,抱着画像噙笑入睡: 她今日发现了一桩秘密。 她心里藏着一个秘密。她会保护秘密保护他,不告诉任何人。 -- 张寂牵着马,和撑伞的姜芜行在寒夜御道上。 张寂在前沉默地走,想着自己在宫中查到的真相。 五条大虫,尽死在江小世子手下。张寂入宫,本是怕太子和世子发生冲突,闹出人命。但他检查五条大虫的尸体时,在其中一具尸体上,发现了和章淞之死十分类似的痕迹。 那只野兽死得非常平静,外表的伤痕是掩饰,不致命。真正致死的,是野兽被人用内力摧毁的内脏。 张寂剖开五头野兽的尸体,检查之后,大约猜出了那只野兽和其他野兽死因不同的原因: 江鹭太累了。 江鹭打到最后,已经撑不住了。可他不能倒下,他急需结束和野兽的战斗,便用内力震碎那野兽。他的剑虽刺了野兽身体,却因失了力气并不致命。 人人都知道江鹭会武功,也没人去那么仔细地检查野兽的尸体。只有一直在查章淞死亡真相的张寂,在这一夜,终于寻到了些蛛丝马迹。 杀人嫌犯一一排除,最后凶手只锁定在几人身上。 如果世子真的杀了人,哪怕尊贵如世子,也应为他的残忍嗜血付出代价。 如今,张寂只剩下去剖开章淞的尸体,和野兽尸体进行对比。可那章夫人始终不同意。章淞已经下葬,张寂如何剖尸? 张寂在雨夜中边走边想,他不在意淋雨,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他的那把伞,却举到了他头顶。 张寂回头,看到姜芜在雨帘后羸弱的身形,梨花照水一般,纤弱可怜。 他看她半晌,她仍坚持为他举伞。她眼中盈盈噙水,分明有些伤心,却并不肯走。 雨水哗哗,张寂的冷漠,便在她这双含着泪的固执眼中,微微软了一些。 张寂侧过脸,淡声:“下次再在御花园中到处走,惹到贵人,我便不帮你了。” 姜芜轻声:“我见到你离席,我想找你……我不认识其他人,只认识你和循循。循循不喜欢我,人也不在,我看到你,就忍不住跟上……对不起师兄,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那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麻烦。姜芜只是在御花园中遇到一个犹豫着要不要参加公主庆生宴的后妃,那后妃撞见他们,心中羞怒,将火发到姜芜身上。 他不知道为什么,姜芜好像总遇到这种事。她好像总在受到伤害,被人欺凌,再惶惶四顾。而每一次,他都恰好遇到—— 这种巧合,让张寂垂眸,若有所思地打量姜芜。 姜芜颤一下,缩到伞下,嗫嚅恳求:“师兄,太冷了,你可以送我回家吗?” 她仰头用期待眼神望他,张寂无言半晌。他转而想到姜家的复杂,而自己带她回来……他轻轻点头。 姜芜当即露出笑,眼眸如玉水,玉波动人。 张寂不禁多看了一眼,将自己的疑心打消。 算了,这世上怎么可能人人都如姜循一样生了一个爱招惹是非的性子呢?姜循爱装腔作势,不代表姜家女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姜芜是如此的羸弱、可怜…… 张寂发觉自己念头似乎多余了些,连忙收回。他让自己专注去想一件事: 该怎么探查世子,在不挖章淞尸体的可能下,确定真凶呢? -- 被张寂挂念了一夜的江鹭,头痛欲裂。 日光从帐外照入,落到他眼皮上,轻轻晃动之下,他便立刻醒来。 周身沉痛,口干舌燥,尽是不舒服。 江鹭扶着床板起身,手撑着额头,强忍自己的头痛。他手摸到床板时,一个激灵,发觉不对劲。 他瞬间睁开眼,回过头—— 一派凌乱的床褥,男子衣物扔得到处都是,细绫带子搭在床边缘,他自己亦是衣衫不整,中衣微敞。他低头看去,见胸膛包扎的纱布浸出了一点血渍。 他又看到一异处:他的手背上,沾了一片氤氲红色,细看之下,不知是女子的胭脂还是口脂。 江鹭大脑空白,他尽量保持冷静,继续朝后看去。 这一次,他看到床褥后浓如墨的长发下,露出一张秀美的美人脸。美人大概被他的一番动静吵醒了,正睁着一双乌泠泠的眼睛,要笑不笑地观察他。 她平时盛装出面,如今在褥下脂粉不施,脸如雪一样白。她没有了往日的明艳逼人,多了些柔弱清薄的脆弱美。 就像当年的阿宁一样…… 停! 不能再想阿宁了,也不能再想姜循了。 江鹭僵坐着,许久没出声。他如今清醒,努力回忆昨夜,脑中只有一些二人气息缠绵的片段。这让他面色顿红,他又想起了自己将她扣在怀中…… 她求着说“不要”,他却置若罔闻。 江鹭面无血色,扣着床沿的手用力得发白。 姜循用褥子裹住自己,欣赏他的恐惧与挣扎。她实在爱看他从云端跌落下来的狼狈模样,他越是脸色红白交加,她越是兴奋难言—— 谁不爱看小世子白璧微瑕啊。 姜循见江鹭脸上神色变来变去。 他倒是沉静,没有做出一副受辱并质问她的模样。这是他的高洁,她一贯喜欢。她见他呆坐半天,目光落在她身上,神情又开始挣扎。 姜循心想:按照她对江鹭的了解,他下一句,就应该说要负责了吧…… 江鹭想负责的话,含在喉咙中,半晌吐不出来。 他僵扣着床沿,心知自己说出负责的话,也是自取其辱。他早在多年前将世子妃的选项送到了她手中,她不屑一顾,弃而走之。 她是未来太子妃! 她不可能嫁他,她对他的要求其实只有一则—— 做她的入幕之宾,做她的棋子傀儡,和她狼狈为奸。 可“入幕之宾”四个字,如同一巴掌拍在江鹭脸上。堂堂南康世子,岂能受这种羞辱? 姜循看他那样子,脸也沉了下去:什么表情?她辱没了他? 姜循已然不耐烦,掀开褥子起身。他蓦地闭眼,听到姜循慵懒的声音:“穿着衣服呢。” 他镇定半晌,才睁眼看她。 他道:“……你这叫穿着衣物?” 姜循:“……中衣不是衣服?” 他一言不发,垂下眼,分明羞赧,却快速地从床上找到一件衫子。也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她的,他先披到她肩头。 姜循掀起眼皮,妙目盈盈望他,眼中浮起些促狭之笑。 江鹭垂下眼,与她的眼睛对上。 江鹭:“你、你、你……” 他半晌吐不出完整的字句,姜循心中笑得不行。而这时玲珑在外的叩门声响起,姜循看到江鹭脸色更白,他手扶到帐子上,做不了决定。 姜循:“你告诉我江南十三匪是不是你的人,我就愿意和你解决此事。” 他回头看她。 浓黑长发贴着郎君秀白的脸,姜循看得又是心动。可惜他如丧考妣的神色实在倒人胃口,姜循哼了一哼,懒洋洋朝他挑眉。她不知她的神色落在他眼中是何模样,只见他睫毛闪烁,别开了目。 他身上仅有那微敞的中衣,跪坐在床,手慢慢松开床沿,放置自己膝上。 他低头似挣扎半天,终是哑声:“是。” 姜循眼眸亮起——江南十三匪!鼎鼎有名的凶恶之徒是江鹭的人! 她立刻倾身,凑入他怀中。他竟没有躲开,而是垂眼看着披着自己外衫的长发美人。美人眼睛含着笑,仰着脸望他,让他的心七上八下:“阿鹭,你要谋反吗?” 江鹭怔住。 姜循催促:“你回答我,我便告诉你一件此时你十分关注的顶重要的事。” 江鹭如今心如死灰,哪有什么顶重要的事。他心中挣扎不住的,只是不肯屈服,不想和她维持这种不清楚的关系。姜循的话,他不在意,但她明眸雪肤,盈盈朝他,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血液逆流声振聋发聩。 江鹭克制着一切,委婉说:“南康王府世代镇守江南,守卫大魏,忠诚不二。” 姜循眼中的光黯了。 她和迂腐忠诚之人无话可说,但她对他还是有几分怜悯的。他这样可怜,姜循折磨他已经折磨够了,便大方地侧过头,将唇贴到他耳边,笑吟吟: “阿鹭,我们昨晚什么也没发生。你不必这么紧张啊。” 他一把扣住她欲退的手,抬头看她。 他目如冰雪,似怔忡似失落,似发怒似愤懑,一寸寸审视她。他眼中的光灼得她心烫,她要努力不在意。 姜循轻笑:“只是亲了亲而已。” 江鹭朝她俯身,她肩膀轻颤,他侧脸轻声:“只是亲了亲?你还想怎样?还是说,姜娘子不满意?” -- 姜循眸子微缩,在他的窥视下心生燥意,又在他过亮的眸光下生出怯意。 江鹭见她退缩,便知她只在玩耍,并不用心。他对她当真是半点也指望不上,她戏耍他只为获得情报。他当即捡起自己丢在床边的衣带,背过身穿衣。 姜循无聊道:“阿鹭,你生气了啊?怎么,你难道想和我春风一度呀?” 他不搭理她的疯言疯语,只整理中衣。她百无聊赖坐着,盯着他的肩胛骨,觉得像两道未完全展开的羽翼。悬起的帐子落下,尘埃在空中漫飞,一切静谧。姜循眼前光一暗,她眨一下眼,他忽而像是忍无可忍一样,转身倾来,掐住她下巴让她抬头,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再见你了!” 他呼吸急促,眼眸泛红,甚至有一些恨。姜循目不转睛,与他针锋相对,互不退让。片刻后,她柔柔笑出声,缓缓地将身上的春衫,披在了他肩头。 江鹭睫毛微跳,余光看到帐上二人缠在一处的浅影。姜循靠着他肩,慢悠悠地为他披好衣物,手指轻轻擦过他唇角。他唇瓣湿润柔软,让她流连。 她既像发誓,又像预示,还像诱惑:“阿鹭,来日方长啊。” 循循 第71节 第41章 这样又过去了半月。 朝廷将春闱推迟了一月,新的日期定到四月初。三月中旬时,姜循仍被“禁足”于家中。 自上次公主庆生宴后,姜循便在家中抄书,没有出过府邸。好在她与朝中一些臣子通过书信往来,得知这半月中,朝局十分平顺,新任的主考官杜一平无论和旧皇派,还是和太子派,都相处和睦;他的要务只是撑过春闱罢了。 不过私下里,杜一平通过和朝臣们的往来,仍在偷偷查他那关注了好几年的豪强圈地事。杜一平以前找不到机会,今日这些臣子为了春闱各个登他门,他便有了试探的机会。 但杜一平少了关键证据,致使他无法弹劾百官,颇为愁苦。他那家中妹妹杜嫣容,只每日拿着史书安抚他,说要稍安勿躁,证据总会出现。 夜里,姜循让玲珑坐在书案前代她抄书,她自己则在翻看那些书信。 “笃笃”两声敲窗声,让姜循抬起目。烛火下,美人目染明光。 姜循心中生急,动作却不紧不慢,缓缓起身去开窗招待自己的客人。而玲珑早就等着客人来拯救她抄书的命运,立刻抱起书本关门逃之夭夭:“娘子你们谈公务吧,我去睡了。” 姜循打开窗,靠着窗嘲弄:“不是说不来了吗?是有不得不求我的事情吧?” 她心里颇为得意,冷冷哼了一哼。 半个月。 整整半个月。 自上次她戏弄之下,亲了江小世子一口,江鹭说“再不见面”,她当真再没见过他。她起初不以为意,觉得他只是嘴硬——她二人有合作,江鹭就算不想见她,为了合作也会见。而只要见了嘛……她甜言蜜语哄一哄不就好了。 江鹭是世上最心软的郎君了…… 但姜循紧接着发现她当真在接下来半月时光中没见过江鹭。他说教她用匕首,却只画了小人图,放在窗下等她取;他说来拿段枫要读的书,让她放在窗外他来取;她不放,他便也不给她小人图。 姜循被他的固执气到了,只好郁郁顺他意。她并不是多想见他,只是、只是……食髓知味罢了。 哪有人才舔了一口肉,肉就自己长腿飞了的道理?偏偏她刚得罪皇帝,此时不好大张旗鼓弄出动静找江鹭。她只能耐心等江鹭—— 他有江南十三匪那种厉害的人当手下,总会查到些线索,总会有需要夜探开封府的时候。等他需要了,不就得来求她,让她帮忙疏通开封府吗? 今夜月明星稀,不到后半夜,窗子被敲响,自然应是江鹭。 然而姜循靠着窗闲闲说了两句话,却听不到外面人回应。她以为江鹭害羞,狐疑地朝外探了一眼—— 披着斗篷的叶白笑吟吟站在窗下,正欣赏着她自作多情的一幕。 姜循:“……” 她脸瞬间沉下,甩开窗子,转身朝屋内走去。 叶白跳窗而入:“生气了啊?” 姜循走到小案边,拿起桌上一方墨色砚台,朝身后砸去。她发火时从来行事狠辣,无差别攻击身边所有能攻击的人。叶白见她脸色不对就闪身躲开,灵活地任由砚台砸到了地上。 叶白看着地上溅落的墨汁与孤零零的砚台:“多好的澄泥砚,特意从洛阳带来的。你说砸就砸,太不讲理了。” 姜循入座,冷目看着他:“我没有和你相约,你不问自来,是来看我笑话吗?” 叶白太冤枉了:“我哪里敢看你笑话?你不能因情事不顺,就枉顾他人心意啊。” 他含着笑,眉眼弯弯若桃花飞扬。不管她脸色多冷,他仍是好脾气。姜循与他发泄了两句话,被他逗笑几句,慢慢地收了自己那冷若冰霜的表情。 姜循撩目看他,要笑不笑:“你是特意来找骂的——明知我在等谁,他不来,你就来玩。” 叶白叹气:“循循呀,我只是单纯好奇罢了——你和小世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他了?” 他的眼眸落到她身上,仍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试探她:“你霸王硬上弓了?对付世子,这是最烂的法子了。” 姜循沉默。 不错。 她当然知道江鹭是不能强上的——品性高洁的人不畏强权不畏人言,他若喜欢她,为她抛下所有在所不辞;他若恨她,不闻不问已是宽容。 曾经他是前者,而今他是后者。但姜循为了利用江鹭,一直试图将对她心怀厌恶的江鹭朝前者稍微掰回一些。他不用原谅她,他只要不那么厌恶她,愿意和她共事便好。 但是那一夜……姜循其实搞砸了。 烛火下,姜循撑着下巴反省叹息。 她被美色所惑。 醉酒的世子在迷离中问她爱不爱时,太过动人,她没有克制住。次日她又忍不住逗弄,还试探情报。那夜绝不是亲吻的好时机,她即使真喜欢也应徐徐图之…… 都怪江鹭可口。 姜循遇事从来先怪他人。 叶白观察着她:他知道姜循会被哪一类人吸引。所以当他发现江鹭来东京后,就急急忙忙赶回来。他生怕姜循控制不住感情搞砸他们的一切,生怕姜循因为江鹭而忘记了他们的约定。 她自己都不明白她喜欢什么,但叶白知道。 姜循没有忘记大业,她做的很好。偶有的控制不住,她也能及时抽身。 ……但她并不开心,是吗? 在东京的这几年,姜循如残荷般飘在死水上,渐渐枯萎。而江鹭的到来,让她重新会怒会笑。 叶白伏在案边,唇角的笑几分无奈,几分落寞。他落落坐片刻,听到姜循慢腾腾问:“……不过,你为什么想到模仿江鹭,来试探我?” 叶白抬眼。 无论他心中如何想,他与她说话时,也是轻松俏皮的。叶白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放在桌上,半真半假地抱怨: “因为江世子不联系你,转而来联系我了。” 姜循盯着叶白的眼神,颇有几分杀气——她养的一只小白鸟,不亲她,亲外人了。 不就是……亲一下么! 姜循面无表情地拿过叶白递来的纸条,打开看。烛火下,她果然看到属于江鹭的那隽永端正的字: “吾欲夜探开封府,望君不辞辛苦,通力同心。” 姜循眸子缩如针孔,攒紧纸条。 她抬头幽声:“那你配合了吗?” 叶白摊手:“我都专程来找你玩了,我还不够配合?” 他朝她眨一下眼:“我不在,开封府那些废物,拦不住小世子的……何况,我给乔世安换了个新牢房。这一次,小世子一定能见到乔世安。” -- 江鹭在这一夜,真正见到了乔世安。 最近开封府一会儿劫狱一会儿有江湖人乱事,忙碌半天只捉到了闹事的江湖人,却没捉到那劫狱者。回来东京的叶推官说,要给牢中重要钦犯换牢房,防止被敌人摸底,众人深以为然。 乔世安新的牢房,在牢狱中单独开辟的机关门后。人多眼杂影响江鹭发挥,单独空间,凭江鹭的武功,反而更从容些。 夜深人静,一轮月自天窗照下,江鹭坐在牢门外靠墙的长条木凳上,端详那被关着的乔世安。 乔世安依然和他上次见到的一样,发如蓬草,双目呆滞。不同的是,上一次面对他,乔世安尚且骂骂咧咧;这一次,乔世安十分麻木,对于这里多了一个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江鹭今夜的时间很多。 通过他的那些原先做江洋大盗的手下们分散四方,他查到了太多东西。他终于可以拿着这些东西和乔世安对峙,来撬开乔世安的嘴。 江鹭靠墙而坐,声音清冽:“乔世安,原名曹生,是吧?” 对面牢中人毫无反应。 江鹭继续说下去:“听说你在这里已经被关了一年了。上一次是先大皇子过世,赦免死囚,你才没死。但你总是要死的——今年的秋决,应该没有别的例外了。 “你被关这么久,想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吗?” 乔世安仍然不说话,江鹭便也淡淡然,如同聊天一般,说着话:“朝廷封查了孔家,得了一笔钱,补了国库一些亏空。但是仍然不够,远远不够。不过东京作为国都,总是没必要太担心的。起码东京子民,是饿不死的;东京官员,勒勒裤腰带,都还能活。东京以外,就没那么幸运了。 “黄河边上做渡河生意的,比渡河的人还要多。南方洪涝北方大旱,银子一批一批地补,还是不够用。南方堤坝决堤了两次……” 一轮寒月下,乔世安坐在牢中的稻草堆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听他的内容。 江鹭声如泉流:“北方嘛,凉城……” 在这一瞬间,江鹭捕捉到乔世安有抬头的举动,却被努力克制住了。 江鹭继续平声静气:“凉城现在是阿鲁国的地盘,大魏人成为了他国奴隶。街上被卖的,妇孺老幼,尽是大魏子民。而强壮些的年轻人,不堪折辱,远走他乡,往陇右后面的诸方小国逃去了。” 乔世安忍不住抬了头。 隔着污垢,他浑浊的眼睛盯着那坐在月光下的青年郎君。 青年郎君好像看懂了他的眼神:“你想问,为什么不往中原逃,是吗?逃不了啊……凉城割给阿鲁国后,百姓是想逃往中原的。当时有人带领他们逃……但是整个西北诸州郡,都不开城门,怕影响两国和谈。凉城既然已经是阿鲁国的了,那些百姓自然就是阿鲁国民,不算大魏子民。他们应该回他们的国去,不许进入大魏国土。 “于是百姓再回去凉城……新的阿鲁国人当上府君、长官、刺史,他们说,刚和谈便想叛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都杀了吧。” 乔世安瞳眸震怒,闪着灼灼火光。 他一下子扑到门栏,紧抓着门栏,目若火烧地盯着那天窗所照的一束月光,月光笼罩着靠长凳而坐的黑衣郎君。 江鹭面容隽秀而洁白,一身黑衣,反让他看着更多文雅雍容。他讲这些时,眸子泛着一种奇异的神色。那神色带笑,笑意却凉至骨髓,寒意森森。 江鹭温声:“于是,杀,杀,杀!短短一个月,死了一万人。” 乔世安见他停住了,哑声催促:“然后呢?” 江鹭睫毛扬起,望向那趴跪在地的犯人。 江鹭不说话,乔世安沙哑着声音:“其他人呢?整个凉城数十万百姓……” 江鹭表情奇异:“数十万百姓……原来你知道啊?” 乔世安怔然看他,颓然倒下,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江鹭语气轻飘:“你关心吗?你当真关心那些和你全然无关的百姓们的安危吗?曹生凭笔得功名,一笔写尽古今。可你算哪门子的先贤圣人,妄谈古今千秋?!你只会纸上谈兵,不肯俯首看苍生。” 乔世安扣紧木栏。 他渐渐冷静,看着门外的江鹭,警惕问:“你到底是谁?几次夜探开封府,来去自如,无人过问。你就不怕我告密,不怕我喊人?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江鹭盯着他,眼神慢慢清寂下去,带着一股凉意:“我本就是想看一看,你说的话有没有用。我不和无用者打交道。” 乔世安更不解了。 他看得出这人厌恶自己,可厌恶自己的人太多。这一年来,他被关在这里,时不时会有人来试探,想知道他把证据藏去了哪里。人人都为了自己的官位想杀他,但是面前的这个青年不一样——乔世安看得出,这个人是真的厌恶自己,无关那些朝堂风云。 乔世安:“……我以前得罪过你?或者你是凉城的遗民?我那篇文章……本意并非害你们。” 江鹭静静看他。 循循 第72节 江鹭答非所问:“你因为妹妹被人欺负,所以鸣不平,一家人为此丧命。虽然你妹妹冤情得洗,但你也丢失了曹生的名字,不得不改名换姓。你和你妹妹感情很好啊。” 乔世安眸子微缩。 江鹭:“曹生的过去被人抹除,我想查,当真花了不少功夫。不过我听了你家的故事,便很好奇——你爹是赌鬼,你娘是继室,你从小在外求学读书,连你妹妹面都没见过几次。为了你妹妹,你全家都愿意送死?” 乔世安冷笑起来:“观阁下衣着气质,非富即贵,自然不了解我这样的贫寒人家如何糊口。生计是本能,生死非我愿。但家人受辱,自当奋不顾身。” “是么?”江鹭偏头,“可我查到的,不是这样啊。你继母把你从小打到大,你爹一赌输就吃酒发疯。你出去求学好几年不归家,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躲你家里人啊?我还听说——有一次你爹欠的赌债太多,要把你妹妹卖了。” 乔世安握拳,面上浮现怒意:“一派胡言!世人嫉恨我的名誉,在我背后诋毁嚼舌根在所难免。阁下这样人物,也信这些话吗?” 江鹭看着半空中的浮尘:“我一向坚信,眼见非实,耳听不真。一道消息,一定要多方面确认,才能保证真实性——所以,我又去查了被你状告的流放的那家人。” 乔世安大震。 他此时微慌,不信此人说辞。毕竟他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人都死光了,怎可能有人查出来…… 稍顷,江鹭低下头颅:“大部分都死了,有一个人诈死逃生。我的人找到他,他破口大骂,他说是你爹娘把你妹妹卖去那户人家的……字是你爹娘签的,你凭什么喊冤?” 乔世安后背冒出冷汗。 他故作镇定闭目:“……你没有凭证!事情都过去很久了,谁说的是真话,很重要吗?我已经不叫曹生了,我现在叫乔世安……乔世安也快要死了。阁下何必逼迫一个将死之人?” 江鹭两手相抵,躬身搭膝:“我思来想去,发现这桩事顺序太奇怪了。但是如果这件事换一个因果,便能解释清楚了——你爹娘把你妹妹卖给那户人家,你没资格喊冤,但你必须要救妹妹。这时候有贵人找到你,说愿意帮你摆平这件事,只要你进户部,帮他做些账。你家穷成那样却能过活,正是因为你不仅才华斐然,还有算账之才。我去积善寺查过你假意买房的账……算的真清楚啊。 “那位贵人果然帮你做了一切,帮你喊冤,帮你流放那家人。甚至你想杀了那家人,杀了你父母,贵人也同意了。为了报答那贵人,你在户部诚恳劳作……直到你发现账务上的事,你才被抛弃。” 乔世安低下头,他又变成了那个一言不发的人。他一点表情不露,又过了很久,道:“都过去了。” 江鹭:“贵人是谁?” 乔世安不语。 江鹭:“你写的《古今将军论》,是自己写的,还是别人教你写的?” 乔世安依然不语。 江鹭慢慢笑起来:“看来,只有你妹妹出现在你面前,你才肯开口了——” 乔世安猛地抬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你说什么?!” 江鹭俯下脸,淡漠:“我说对了,是不是?你妹妹根本没死,你妹妹还活着……你不会为你爹娘流泪伤心,你只会保护你妹妹。” 乔世安冷笑:“阁下好想象——” 他话没说完,江鹭淡声:“我去挖坟了。” 乔世安一下子站起,大怒:“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干了什么?你怎么敢?你这个人面兽心的混账,你连死人都不放过……” 江鹭垂着眼,一点点撩袍站起。 隔着一排排筛子一般的木栏,他朝前走,那破口大骂的乔世安竟被他眼神所慑,张着嘴,却骂不出来了。 江鹭站到木栏前,低笑:“我让我的人手去挖坟……有人传言你走在郊外,大雨中滑下坡,所以死了。我一直在想,你大雨天去郊外做什么?必然是去乱葬岗看坟了。 “我让人去一一看你爹娘的坟,你妹妹的坟……只有你妹妹的坟……” 乔世安咬牙切齿:“你不得好死。” 江鹭抬起的眼,幽亮如电,他一字一句:“我把你妹妹带过来,你才会开口。是吧?” 乔世安神秘笑:“你找不到的。” 江鹭:“乔世安,恐怕你一直误会了权势之能。” 乔世安微怔。 他看这夜中的神秘青年淡声:“帮你的贵人,害你的贵人,其实都不会太难查。查不出来,只是因为没有一个权势和他们旗鼓相当的人去查,没有人在乎你一个蝼蚁的生死。我若要查,我能用到的势力,未必比你遇到的那些贵人少多少。” 隔着牢门,江鹭道:“在你死之前,我要你把该说的,都说干净。你说你写《古今将军论》的本意不是害人,但你已经害了人,那我便给你补救机会——” 乔世安:“我不——” 江鹭抬脸。 月光下,他的洁净透着煞气:“我要你补救,没问你愿不愿意。” -- 寒夜之下,东京之外。 威震南北的十三匪带着数十人,正在一乱葬岗中,看押着一个试图逃跑的少年人。 那少年人,是世子所说的因乔世安流放的一家人中的漏网之鱼。 当世子在东京审问乔世安、寻找乔世安妹妹时,他们也在外配合着世子,试图从这少年人口中,撬出更多的真相—— “说!有没有人逼你们设赌局,骗乔世安父母钱财?你们当初是真的单纯看上乔世安妹妹,还是另有目的?老子纵横南北,还拿不住你一个小混蛋?!” -- 虽然乔世安什么也不肯说,但乔世安的态度本就告诉了江鹭很多答案——例如,乔世安的妹妹,很大可能仍在东京城中。 妹妹应该是乔世安的一个软肋。 乔世安口中的贵人一定要捏着这个软肋,才能逼乔世安就范。那个妹妹不在棺材中,妹妹若是被送出东京,乔世安想确认妹妹的安全便不方便了。 妹妹应当在东京城中……但也不能排除乔世安想妹妹远离这一切,将妹妹彻底送走的可能。 事情过去一两年了,想查东京已有难度,若是出了城,便更难了。 江鹭暂时先查东京城,为此,他特意传令,让一位名画师入城,帮自己绘制那妹妹的画像。 乔世安因《古今将军论》和豪强圈地而重要,又因为势单力薄而不重要。江鹭希望乔世安的这种“不重要”,可以让他查找那位妹妹容易些。 所以,姜循见不到江鹭的这半个月,他是十分忙碌的。 这一日,江鹭到一医馆去探查乔世安妹妹的线索。因为他新得到一个信息,那位妹妹在这家医馆看过病。 江鹭得到消息后出门,与一从马车上下来的戴着帷帽的贵女擦肩而过。 江鹭长睫覆眼,二人即将远离时,他停住步子:“你去医馆做什么?” 那贵女低着头走路,在身后郎君冷不丁开口时,被吓了一跳,肩臂微微一颤。江鹭觉得哪里不对,蹙起了眉。 医馆前人来人往,避是避不开的。那贵女僵立半晌,回过半肩,朝江鹭俯身行万福。 当她行礼时,江鹭便认出了不对,一时无言。 与此同时,属于陌生女子的轻柔婉约的声音响起:“见过郎君。” 江鹭沉默半晌。 良久,他好似尴尬地抬起手,作揖回礼。江鹭低声:“我认错人了。” 贵女柔柔答应:“不妨事。郎君,告辞。” -- 姜芜背过江鹭,只觉得心跳腿软,短短两句话,便被吓得后背出汗。 她未曾想到江鹭这般敏锐,只凭一个背影就能认人。她更没想到江鹭和姜循熟识至此,会冷不丁开口。 今日,姜芜又一次用药喂倒了自己的贴身侍女绿露,出门和姜循传递消息。这一次消息十分紧急——姜芜登张寂府邸时,在张寂书房看到了张寂弹劾世子的奏章,怀疑世子杀死了章淞。 姜芜想到姜循让她关注此事,便离开张府后,就急急传姜循出来见面。 白日人多眼杂,姜芜怕被发现,特意与姜循约好,二人一样的妆容,一样的打扮。她和姜循本就年龄相仿,身量相仿,再刻意装扮之下,只要有一人不出来,旁人便想不到两人相见。 姜芜告别姜循的马车后,拐个弯来医馆抓药,好当做孝敬姜夫人的借口。 没想到迎面便走来江世子,更料不到江鹭会主动开口。 ……幸好,她糊弄过去了。 -- 江鹭面如沉水。 他起初羞怒愤恨,想自己当真是忙得发晕,认错了人。认错人也罢,他竟主动开口……既早已说过不见,为何方才开口? 江鹭越走越快,但脚步又倏忽慢下来,垂下了眼。 不,不对。 他怎可能认错人? 纵是他只是随意一扫,但他的观察力何时这般差劲?他连寻常人都很少认错,怎会一瞥之下认错了那人……难道是他看谁都是她,他已经荒唐到这个地步? 江鹭不信自己荒唐至此,也不信自己眼力弱至此。他怀疑半天,袖中手指哒哒地轻击。 ……他不会轻易认错人。除非这本就不是巧合,本就是刻意为之。 江鹭蓦地扭头,朝身后那进医馆的贵女探去。 -- 姜芜才迈出一步,一只脚踏入医馆,后方便有一股力袭来。有人扣住她的肩,将她朝后提去,兰香拂过她鼻端。她张口想叫,也被封了哑穴。 姜芜满心惶然。 下一瞬,眼前一黑又一亮,姜芜发现自己被带到了医馆旁边摆放杂物的不通行人的小巷中,而那俊美无双的江小世子就在她面前。 江鹭道声:“得罪。” 下一刻,他直接摘下她的帷帽,露出了姜芜一张秀气温婉的脸。 他垂眼看她半天,目中光华几多流转。姜芜心脏砰跳急促至极,只怕小世子洞察她和姜循的秘密。不想江鹭低头观察许久,琥珀眸子轻晃,迷惘问: “你是谁?” 姜芜:“……” 她心情复杂,几多自嘲。想她也是美人,想她也在东京见过世子几次,但是世子竟从来不认得她。 江鹭下一句是:“你和姜循什么关系?” 姜芜咳嗽两声,发现自己可以开口了:“……见过世子,我是姜家大娘子,姜芜。” 她眼中噙泪,强笑:“你说的是我妹妹吧?” 她见江鹭若有所思,便作出更伤感的神色来。她抢过帷帽,适时地掉两滴泪,扭过身要仓促离去。 然而江鹭盯着她的背影,忽然缓缓说:“你以前,是不是在建康府待过?你是不是见过我,或者说,对我印象深刻?因为你对我印象深刻,姜循才记住了我……所以她才要去建康府,要结识我。” 江鹭的声音一点点发寒,姜芜后背被汗浸湿,遍体发软。 循循 第73节 巷墙挡住日光,树荫浓郁如鬼影。 身后光风霁月的郎君变得像恶鬼,带着被捉弄的惊怒和洞察真相的失神,一步步逼近她:“她一开始,是为了报复你,才接近我的。是不是,姜家大娘子?” 姜芜扶墙。 她想到姜循在车中说起江鹭时那般不在意:“他很好骗的。” 此时姜芜绝望:……循循,救我! 第42章 江鹭将姜芜逼到巷角,妄图从她这里确认姜循当初到他身边的真正原因。 帷帽落地,堆在裙角。姜芜仰望着江鹭,眼中秋波织出一片迷雾。 几年前,她绝对想不到,自己有一日会和南康世子面对面而站。有朝一日,她有资格被世子注意到,却是以这种滑稽的方式。 江鹭啊…… 他像云月一样高邈难攀,像美梦一样触不可及。在建康府中,人人都知他高攀不得,他的过于完美,让年轻小娘子们都有做梦的渴望。 君子如兰,抱守芳节。这世间出身好的郎君很多,品性出众的贵族郎君,却如珍宝一样稀缺。 在姜芜孤苦伶仃的那许多年,江小世子是她遥不可及的一个梦。她受到美梦的庇护,虽不敢奢望,却日日仰望。 他和南康王对抗、逼豪强退田,他花大笔钱财为无家可归的人建赡养寺,为他们找活计谋生。他挡在平民面前,为了百姓与权贵发生冲突。他靠他的权势,挡住那些泼向平民的江波洪涛,刀光剑影,酸楚恶意。 当他的姐姐在军中拼出威名的时候,他总在忙这些权贵眼中毫无意义的小事,以至于军中不认世子只认郡主。 江鹭的柔软心肠,不得南康王喜欢。但是建康府的平民,人人都认小世子。 许多个日日夜夜,姜芜在人群中跌撞。她仰望着世子,和千千万万与她一样的平民一起,期盼着世子平安长大、继承王府,开辟出更广袤的天地。 在张寂找到她、带她回东京前,姜芜心中最温暖的地方,是江鹭给予的。而今日,江鹭却用这种隐怒的眼神,审视她。 哪怕姜芜早已明白自己走上这条和姜循合谋的路,会遇到很多挫折。但是江鹭的愤怒,仍如重锤一样击入她心房,让她心间震痛,喘不上气。 少年时光的梦,终被她亲手碾碎。 姜芜一声不吭,只唇瓣颤抖,眸中一点点凝上泪意。她未必没有用脆弱的眼泪与美貌来打动这位小世子的心思,江鹭却并未因她眼噙泪花,而稍有慌乱。 人被骗久了,总会养出几分冷硬心肠。 此时江鹭看到姜芜眼中的泪,心口一点点变得更凉。人为何落泪却无言?只因被他说中。 他恍惚想到,阿宁也经常泪眼濛濛地装可怜,看着他。 他目光一寸寸逡巡在姜芜面上,越观察,越心惊:今日姜芜的妆容与衣着,分明就是姜循的作风。而昔日姜循化名阿宁,在南康王府中的作为,不就是活生生在模仿姜芜吗? 眼泪,柔弱,可怜,无助。弱柳扶风,娇娇怯怯! 此时的姜家大娘子这泪眼朦胧的模样,和昔日阿宁难道不是一模一样吗?! 江鹭想到许多日子前,他和段枫在茶楼中喝茶,听说的姜家八卦。 姜芜回到姜家,姜循被赶出了姜家……按照时间算,姜循被赶走的那段时间,不正是她去建康府,在他面前装模作样的半年吗?她之后回东京当太子妃,不正是她假死离开的那段时间吗? 姜家两个娘子之间,必然是不太平的。也许姜芜无意中提到了南康府,姜循便认为姜芜对他有意,暗中报复,想抢走江鹭…… 这是姜循做得出来的事。 这一定是那个满口谎言的坏娘子愿意做的事! 青天白日,江鹭却感觉到阴风自后拂来。他遍体生寒,一股腥甜涌到喉间;周身血尽凝成冰,凝成霜,一寸寸冻住他。 江鹭睫毛轻颤:“你是不是以前长在建康府?” ——你早就认识我。 江鹭手抵在她肩头,姜芜瞬间感觉到密密麻麻的痛意自肩部向周围散发,骨头缝隙间生出酸麻感,让她痒得无所适从。 江鹭眼睫浓长,遮住所有神色:“在她去建康府前,你是不是和她提过我的名字?” ————她为了报复你,而找上我。 姜芜强忍那酸麻感,人昏昏沉沉地朝下跪坐。江鹭顺势跟随,手仍抵在她肩头。姜芜的眼泪扑簌簌掉落,腮帮发麻。她努力忍耐,只是用伤心的眼神看着江鹭。 她记忆中的美好少年郎,如此失魂落魄。 他喝问:“无论你曾对我如何误解,我都不是你想象的我。你兀自将幻想加诸我身,将我扯入你们姐妹二人的斗气中。我是姜氏女斗气的工具吗?” 姜芜哭泣摇头,又满目愧疚。她看到江鹭面容雪白,白如苍纸。 他浅色瞳眸中流动着日头晕光,他慢慢放开了抵在她肩头的手。姜芜身上的酸麻消失,她喘着气仰头,见江鹭神色惨然,带恨。 江鹭站直:“你一句话不说,也没关系。这些事没多么隐秘,我可以自己查。” 江鹭起身便朝巷外走,步伐很快。 姜芜扶着胸,见他背影凛冽萧肃,忽而想到姜循的马车就在附近,姜循此时身体又不适……若是姜循撞上了怒发冲冠的小世子,可能平安? 姜芜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忍住自己对世子的愧疚与畏惧,颤声留人:“不、不要走!” 江鹭脚步停一瞬。 姜芜拖延时间:“世子不要轻易下结论,世子请听我说……” “不必,”江鹭声音缥缈疲惫,“我和你不相熟,不耽误你了。我既从不妄下结论,愤怒也不是对你……唐突姜大娘子之事,我日后再登门致歉。今日我有要事,先行一步。” 姜芜追出巷子,已经看不到人。 巷边的医馆门口的伙计将这柔弱含泪的贵女当做了病人,满是同情地过来相扶:“娘子要看病吧?这边走。” -- 姜芜被绊住,江鹭顶着艳阳天,走在晌午大街上。 街头聒噪,人流如沸。他心中血液却凝固成冰,怒火和恨意一步步高攀,将他浇得周身僵硬,甚至头痛。 竟然如此、竟然如此。 可笑如此、可笑如此! 他之前不想管姜家姐妹之间的事,但他如今做了决定,他一定要查清楚——弄明白姜循是不是为了报复姜芜,才在南康府中哄骗他。 他本以为装死已经可恨,可如果连最开始的相遇都是假的,他这几年、这几年……他到底在做什么?! 他为谁而流离失所,为谁而自我厌弃?他为谁辗转反侧,又为谁几多痛恨几多开脱?! 他时而恨她死不悔改嚣张狂傲,时而被她的甜言蜜语迷住,被她的野心和傲慢弄得心动。他每次见她时如何煎熬,她只浑然不在意。 如果连最初都是假的、连最初都没有立足地…… 江鹭睫毛生汗,步伐迷惘。 他本性宽和,鲜少动怒。他最想不通姜循为何如此待自己的时候,都要反省自己哪里错了。但如今,他站在人流涌动中,生生对她生出了几分恨意。 他本性执着,不肯迷途知返。他发现姜循装死逃离时,都想弄明白她逃离的原因。而今他猜测她也许是因为和姐妹斗气而将他当玩物,他却生生有了怯意,一时不敢去查。 查清楚了如何? 她真的就那么可恨如何? 他被凉城事所绊,不能将身心放在情爱上。他站在漩涡深处越陷越深,早已说过绝不见她…… 江鹭的愤怒与恨意,在他看到街角的一辆马车时凝滞住—— 他不想见她,可他此时被满腔怒意快要逼疯。他恨不得杀了她,可他想质问她是否没有一丝心。 江鹭大步走向那辆马车。 -- 姜府马车中,姜循气息孱弱,靠着车壁。 玲珑将氅衣披到她身上,仍掩不住她骨血里乱窜的寒气。三月天于姜循来说,宛如腊月森冷。与此同时,她体内像被蚂蚁啃噬,到处都又酸又痛。 姜循头痛身软,从座上滑落跌到氆毯上。她稍微一晃,头磕在小急上,白皙的肌肤上细细密密出了汗。 玲珑着急:“娘子,你还好吧?” 姜循闭着眼。 她好一会儿才感觉到马车许久未动,哑声:“停下来做什么?继续走!” 可是玲珑让车夫停下。姜循如今太难受了,车马晃动,她已经吐了一顿,会更加难受。 玲珑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想伸手,姜循猛地偏头,朝后一缩,厉声:“别碰我!” 姜循冷冷道:“我不是说了吗?赶车!去姜府,找他们算账!” 玲珑:“可、可是……” 姜循语气虚弱却透着寒意:“我自己和他们闹,与你无关。” 但这怎么会和玲珑无关呢? 玲珑视野被泪水打湿,哽咽不住。 姜循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体内的毒。 事实上那也不是毒,而是一种蛊——姜家特意从苗疆买来,用来对付姜循,让姜循乖乖做傀儡的蛊。姜循身上种的是子蛊,母蛊在姜家。每月中旬,姜循都要服用姜家送来的药,来维持蛊虫的安静。 这月中旬,玲珑没有从姜家拿到药。 姜夫人原本是要给的,但姜太傅下朝回来,看到了玲珑。姜太傅道,宫中惩罚姜循,必是姜循做错了事。贵妃说太傅教女不严,太傅自然要好好教女。哪有一个月才回一次家的女儿?整个东京,都把他们当做笑话。 姜循铁心要姜家当笑话,想必姜循也不在乎月中吃药。这药,晚上几日吧。 姜循今日出门,本就是发现玲珑没拿到药,才气势汹汹要回姜家找麻烦。她们中途收到了姜芜的情报,才临时见了姜芜。姜芜下了车后,姜循便忍不住,狂吐起来。 她此时不能碰到任何人,闻到任何气味。这些对现在的她来说都是刺激,可恨的子蛊在她体内作乱,让她痛不欲生。 可姜循又岂会屈服? 她奄奄一息地靠着车壁,仍用虚弱沙哑的声音发出命令:“去姜家!我叫你不要停下马车,你听不懂我的话,我就杀了你。” 玲珑落泪:“娘子你别说话了,让我想想法子。” 忽然,玲珑听到外面两声沉闷的打斗声。车门被从外打开,阳光照入这昏暗空间中。车夫被点了穴,撞在墙边,搞不清楚状态。玲珑的瞳眸中,映出一张隽秀的脸。 江鹭面上必有煞气,必是冷然如冰的。 循循 第74节 他带着一腔质问吵架之心而来,他轻松弄倒车夫,便要上车和姜循算账。他打开车门,一眼看到车中那虚弱的缩在角落中、坐在地上氆毯上发抖的姜循。 贵女雪肤乌发,满面是汗。她秀白羸弱,如同树上一株随时被风吹落的梨花。梨花雪白单薄,泠泠间飘落水中,随波逐流。 江鹭心口的一腔寒意似被冻住,怔然看向昏沉的美人。 玲珑六神无主之际,一抬头看到江鹭。她“哇”地一声哭出来:“世子,救救我们娘子好不好?” 江鹭怒意难平,脸色僵硬:他怎可能救她?他恨不得她死了。 缩在角落里的姜循用头撞壁,浑噩中,听到了玲珑的话。她吃力地睁开眼,乌黑眼眸掀开长睫,空落落地看过来……她没有完全看清人,却无意识地念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因她的虚弱而没有发出音,但江鹭看清了她的口型——“阿鹭”。 江鹭脑中绷了一路的那根弦,“砰”一声断了。 这一刻的感觉,宛如是他行在蜿蜒雪山上,山路崎岖遍地雪雾不见归途。中途雪山崩塌,他被绊倒被淹没,跟随着雪崩一同朝下跌摔。 姜循头重脚轻,再一次身子发软地朝下倒去,头要磕到坐榻边沿。一只手伸来,捂住她撞红的额头。兰香沁鼻,下一刻,她被拥入了一个怀抱中。 他扣着她的力气捏痛了她,声音沙哑冷漠:“她怎么了?” -- 姜循在极为恍惚中,听到了江鹭的声音。 他声音像山中清泉,月下流光。如今那泉水中混入了砂砾,流光中也多了尘埃。 姜循听到他问“怎么了”时,明明觉得无所谓,心间却在一瞬间生出委屈酸楚。 可她又从来不肯屈服。她可以装模作样地掉眼泪博人同情,她真正痛苦时,却不想选择软弱的哭泣方式。 她不用纠结。她根本没力气出声。 他将她拥入怀中时,姜循一瞬间惊恐,因怕自己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会如闻到玲珑身上气息一般,受到刺激,再次吐出来。她没有力气了,她吐得自己都害怕…… 她的挣扎很轻微,却被他感知到。江鹭低头:“怎么?” 郎君身上兰香芬芳,没有异味。他体温温凉,没有灼热。他稳稳地抱住她低头询问她,姜循迷离的眼神凝望他,抵在他胸前的指尖,微微发着抖。 她失神地看着他:……她竟然,没有难受得吐出来。 蛊虫也有乖巧的时候? 江鹭见姜循额头通红,心中生起烦闷。他来与她吵架,哪料到还没开口,对手已经溃不成军。她虚弱的,让他、让他…… 江鹭搭在她肩上的手指轻轻地敲击一下。 她苍白羸弱,汗湿发鬓,将自己搞得这样惨。他心中五味杂陈,只好努力压抑住自己起伏难堪的情绪,转向能够说话的玲珑:“到底怎么了?” 玲珑抽泣:“娘子病了,要回府拿药。可娘子现在没办法走……” 姜循吐出三个字:“我可以。” 江鹭倏地点了她哑穴,怀里美人瞪大眼,空洞的眼神瞬间聚火,瞪向江鹭。江鹭心中有一腔报复的快意,快意却不多。 玲珑哪里知道世子的纠结,她快速说:“世子,我回府中拿药,你能留在这里,帮我照顾娘子吗……我很快回来。” 玲珑的话,江鹭大半都未听明白。什么病什么药?他一直以为她装病,而今她又确实……他心烦意乱地低头看她一眼,知道再多的疑问,此时也说不清,还白白耽误时间。 ……吵架要等姜循清醒,疑问也要等姜循病好。 江鹭冷静问:“你确定可以拿到药?多久回来?” 玲珑抹干眼泪,在江鹭的沉静下找到了主心骨:“我一定会拿到药的。请小世子等我两个时辰。” 江鹭浓长的睫毛轻轻掀起,望了玲珑一眼:两个时辰。 城东望春门附近离姜府没有那么远,一个时辰足以往返。但玲珑多留了一个时辰,用来拿药。姜家的情况比他想的更复杂,姜循的“病”比他以为的更蹊跷。 但江鹭没说什么,只淡淡“嗯”一声。 玲珑听江鹭安排:“你坐马车去,我在这里等你。” 玲珑说声“好”后,又踟蹰地看向江鹭。江鹭将姜循抱入怀中,似想站起下车。他下巴朝某个方向抬了一下:“那边有医馆,我带她过去,等你归来。” 玲珑连连点头:世子冷静聪明,还不多问。这么好的郎君,照顾她家娘子,她非常放心。 然而玲珑放心,姜循不放心。 姜循抽出一分心神,努力听江鹭和玲珑的对话。她见江鹭要抱着自己下马车,当即开始剧烈挣扎,差点从他怀里滚出去。 江鹭未料到她这么不听话,被她的挣扎弄得步伐一趔趄。他在她快要跌出他臂弯时将她重新捞入怀中,跪坐在了地上。 江鹭寒着脸:“再乱动别怪我打晕你。” 姜循长发散在他臂弯间,淋漓冷汗下,一张脸白得如同苍山冰雪。她睁着乌漆眼睛,分明疼得发抖,却偏坚持着什么。 江鹭垂下眼看她半晌。 玲珑努力解读娘子的行为而未果,见江小世子缓缓地低下头,将耳贴到姜循唇边。他面如冰水,惜字如金:“说。” 姜循松口气,她虚弱地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我是未来太子妃……” 玲珑听不见姜循那么小的声音说了什么,却见江鹭的脸色刷地惨白,眸中冰火瞬间欲燃。江鹭挺直腰背,看着姜循的眼神,似乎想掐死姜循。 玲珑快要喘不上气。 姜循还想说“我在禁足、不应被人看到”,但江鹭已经远离了她,不想听她废话。她满心焦虑,怕他执意不懂。 一幅帷帽被江鹭翻出,砸在了她脸上。 雪白的轻纱和方才姜芜所戴的帷帽材质一模一样,江鹭懒得多想这姐妹二人的筹谋。他用帷帽盖住她,挡住她面容,就抱着她,一言不发地跳下马车,朝医馆行去。 ……她想遮挡,正和他意。 他本就不想见她。多看一眼,恨多一分! -- 姜芜那边好不容易摆脱医馆伙计,正想快步去找姜循,冷不丁看到世子抱着一个人,朝医馆这边走来。 姜芜一眼认出那盖在江鹭怀中人身上的白纱帷帽,她在江世子走来时,连忙重新躲入巷中。待她再出来,便见世子抱着帷帽美人,进了医馆。 姜芜一颗心七上八下:姜循让世子抱?!姜循不是要做太子妃么?姜循在建康的那半年,和世子到底什么关系? 姜芜满心疑问,最终还是没敢上前试探。可她走得恍恍惚惚,脑中一直回忆着姜循安静窝在世子怀中的那一幕。循循和世子,是不是、是不是……她不敢想下去。 江鹭抱着姜循进医馆,感觉到怀中人无意识痉挛。他暗自心惊,忘了自己正和她生气:他已点了她几处大穴,论理她应好受些,可她怎么越来越虚弱了?什么病这样奇怪?! 他低头看她。 他目力实在太好,隔着帷帽薄纱,他看到美人紧闭睫毛上悬着的水雾,她咬着唇强忍,唇瓣被咬出了一道血痕。她明明很痛,却又好像感觉不到痛——她咬得越发用力了。 江鹭心乱如麻。 医馆大夫在江鹭给了一锭银子后,和伙计一同带着他们进里间,帮姜循看病。 这医馆平时为平民百姓看病,不过治一些风寒之类简单的病症。江鹭本就没有抱太多希望,但在大夫摇头茫然时,他仍感觉到心中的燥意生腾,烦闷不已。 江鹭低头,看那蜷缩在床榻上、发丝被汗渍浸湿、周身都在发抖的美人。 江鹭怕她伤到自己,在她咬唇更为用力时,猛地伸指,递到她贝齿间。她糊涂间根本不知自己咬的是谁,不过是借力来忍受体内之痛。 江鹭的手瞬间被咬出血。 他面不改色。 大夫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位郎君。 江鹭道:“既然大夫看不出病,容我、我……我妹妹在这里歇缓两个时辰,可以吗?” 这间屋舍清静,本就是为稍有些钱财的人开辟出的雅间。大夫听江鹭说“妹妹”,目色古怪地看二人一眼,并不揭穿。 但是大夫出去前,微犹豫,回头看他们。 江鹭敏锐抬目。 大夫迟疑:“我这里原来是药铺……其实我这里新进了一批药。这药还没有在人身上实验,但已在动物身上实验了,没出过问题。这药可麻痹痛觉,舒缓心神……” 江鹭狐疑:寻常医馆会存在这种神奇的药? 大夫吞吐:“你妹妹用了这药,也许就不会痛了。但是这药有些不好,会让人神智亢奋,可能出现一些幻觉,遗忘一些不开心的事,记忆混淆……但这些不好的作用很快便会消失。” 江鹭起初不愿——他等玲珑的药就好了。 但他低头看姜循的模样,她神智昏昏,痛到开始轻轻抽泣……如她这种铁石心肠的人,几时会这样示弱? 江鹭轻声:“大夫放心,无论有没有用,我都不会怪你。” -- 大夫取来一枚药丸,留给江鹭便出去。 江鹭抱着姜循,犹豫半天。大夫说的药效让他不安,他便自己捏碎药丸,轻轻捻了一点放入自己口中。他等了几息,没觉得有何不适,心中稍微放松,狠下心打算让姜循试药。 他手指被她含在唇中,快咬得断掉。 他掰开她嘴巴,手指一离开,她便要咬唇。江鹭扣住她下巴不让她动,她浑身发抖得厉害。江鹭俯眼看半天,到底不忍心将她下巴卸掉。 他轻叹口气,将药丸彻底捏碎,混在水中,掰着她下巴,一点点灌进去。药汁流出来一些,但到底被他灌进去了大半。 只这一点活,江鹭额上便生了汗。 他将她放在褥间,低头看她,又看自己被咬出血的手指。江鹭抿唇:……他上辈子欠了她吗?她这样折磨他。 江鹭心烦。他见她吃了药,观察半天,她好像好受了一些,不再一直咬唇了。她昏昏沉沉地睡在枕间,时不时颤一下,安静秀美,乖巧可亲。 江鹭恨得想掐她一把,手指轻轻点在虚空,又生硬停下。 他眼眸闪烁几下后,起身收拾药碗,准备借机刺探乔世安妹妹的事。 江鹭出去一趟又回来,心事重重地想着姜循奇怪的病、玲珑何时回来、姜循当年是否从头骗他到尾……他掀开门帘,眼睫轻轻一颤。 他出去前还奄奄一息的美人,此时好端端坐在榻上。 贵女簪子半落,乌发松散,面颊苍白带艳,双眸漆黑静美。她端正坐在榻边,纱裙婉约委地。 江鹭惊愕那药效之神奇,怀疑地凝望这短短一刻不到就能坐起来的姜循。他正寻思是否要与她质问算账时,她抬起眼,眼中清泠泠如含着雾,万般愁绪,波光粼粼。 姜循看到他,捂胸咳嗽两声,一本正经:“阿鹭,我想清楚了,我愿意和你试一试。” 江鹭:“……?” 他迷茫。他本不想理她,可她此时状态过于奇异,他忍不住观察这位病人:“和我试什么?” 姜循雪白的面上绯红意更甚。她嗔怪地望他一眼,轻轻咬唇。美人慵懒明艳,咬唇是何其诱人。江鹭心口一滞,目光躲闪,听她认真道: 循循 第75节 “试着谈情啊。不管你是不是世子我是不是侍女,我都愿意试一试。” 她口出狂言:“我愿意嫁给你,和你百年好合,为你生儿育女,和你一同守护南康府。” 江鹭登时扶墙,剧烈咳嗽起来。 她真是神志不清了。他不可置信,见她竟然从床上起身,不见病人虚弱之状。她在江鹭看怪物一样的眼神中,袅袅走向他。 她站到他面前睥睨他,如赏赐他一般:“阿鹭,我允许你抱抱我。” ……那药果真会让人神智错乱。她是什么香馍馍,还要“允许”他抱?不,他不可能抱。 江鹭若有所思地低头看她,忽然有一瞬,觉得她眉清目秀皎然如月,不复往日的可恨讨厌。 姜循兀自催促,还在委屈:“快抱抱我,阿鹭。你为什么不动呢?我觉得你吞吞吐吐说想试试的时候很有趣,你要不要再来一次呀?这次,我保证不笑!” 第43章 外头大夫和伙计、病人言语声不断,内里,江鹭怔怔看着站到面前、同样诉说不住的姜循。 他睫毛微颤,既知她此时有异,又因她这几分熟悉的话,而想起了一些往事—— 那时,他在猎人屋上药事件后,自认为唐突了阿宁;又在阿宁将他哄骗进衣柜后,夜里常梦到她。许多天,他见到她便心如鼓擂、手心生汗,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他既不觉得他与阿宁的情意足以谈婚论嫁,又为自己的绮梦而心中焦虑困惑。 许是做惯了光明君子的人,当真遮掩不住自己的心事。江鹭在又一次见到阿宁时,吞吞吐吐向阿宁说了自己的心意。他客气而礼貌地请问,她愿不愿意和他试一试…… 这番话,江鹭说出便已艰难,说完后便双颊绯红,快要沉不住气。更可恨的是,被他在母亲后院拦住的阿宁,听到他的话后,一点点睁大了眼睛,竟然噗嗤笑出了声。 蝉鸣聒噪,午后燥热。 南康王妃在寝舍午睡,其他侍女们或打扇,或于廊下坐着闲聊。江鹭生怕自己被人撞见,紧张无比;而阿宁一笑,他更为羞窘,掉头便要走。 如今想来,阿宁的伪装,在那时便已初露端倪了。 她虽有他想象中的慧黠灵动一面,但慧黠背后,是狡诈、恶意。 她会在世子难堪时,噗嗤嘲笑;会在江鹭说“试试”时,枉顾他的心意。 可她同时……她在他羞恼欲走时,伸手拦住了他。她眼珠眨动,俏盈盈咬唇而笑:“我愿意的。” 正如此刻—— 早已抛弃旧日的姜循淡然高傲地站在江鹭面前,记忆混淆,说着与当初差不多的话:“试试就试试。但你方才告白得太好笑了……阿鹭你再说一次呀。” 彼时她还未曾叫他“阿鹭”,只与常人一样,叫他“世子”或“二郎”。 彼时江鹭郑重其事拒绝她的“再说一次”。 而今,江鹭盯着姜循这模样,既心烦意乱,又若有所觉: 她的病其实并没有被大夫给的药压下去。她可能只是痛觉被麻痹。她站在他面前和他说话时,仍是面颊渗汗、唇瓣苍白,袖边手指忍不住蜷缩。 她感觉不到痛,只双眸过亮,面容神色羸弱却言辞盛气凌人。 她并不是昔日阿宁在他面前伪装出来的模样。她更像是,姜循本人出现在南康王府那段时光中,姜循本人站在昔日的江鹭面前。 姜循本人在岁月洪涛下回过肩,垂着睫敛着目,从时光罅隙间朝他漫不经心地乜来一眼…… 江鹭震痛,袖中微屈的手指疾跳了一下。他的心脏随之快跳,被他迅速掩住。 他想他昏了头:他在此守着生病的姜循,守到玲珑回来,等姜循清醒后或吵架或质问便是。他关心她现在的记忆做什么? 于是,姜循洋洋洒洒说了一通话,却见江鹭好像毫无兴趣。 他淡着脸,走到屋中床榻边的书阁架子上,开始翻找东西:他方才出去时,套了那大夫的话。他说自己家中人前几年在此药铺抓药,但家人搬去外地,重新看病时,新大夫想知道家人以前都吃的什么药。 此医馆原先卖药为主,程大夫不知给多少人抓过药,闻言并不在意。但麻烦的是,程大夫是这两年才来此的,之前做查柜抓药记药的人不是他。好在药铺中账簿有记录,账簿太多,程大夫给收了起来。此时医馆生意火热,程大夫没空帮江鹭找账簿。 而伙计插话,说前几年的账簿,都收在了这家雅舍的书架上。 江鹭回到雅舍,既是来照看姜循,也是在程大夫忙完前,看能否自己把账簿找到——他若是自己找到,便不用与药铺人多费口舌,引出他人怀疑。 江鹭在书架前翻找书籍,他身后的姜循愕然无比,缓缓沉下了脸。 此时在姜循的记忆中,江世子应当情窦初开,对她爱不释手……他怎会背着她不知在忙什么,不搭理她? 姜循冷目看他半天,走过去倚在书架边,幽幽道:“你是气恼我笑吗?正是你好玩儿,我才笑的。这是我对你有心的样子——阿鹭,你别不开心啊。” 江鹭不和病人废话,敷衍道:“我知道了。你去榻上躺着歇吧。” 姜循眨一下眼:“这不太好吧?” 江鹭正抬手翻书,扬起的袖子感觉到重力,拖住他手臂。他低头,对上她翘起的似笑非笑的眸子。他的那截袖子落在她掌中,她歪靠着木架,脸颊绯红。 姜循轻声:“你我才说试试……你便让我上榻,这是不是太快了呀?” 江鹭:“……” 一口血含在喉咙间,一直未曾退下。他此时盯着她,竟不知自己是恼怒多些,还是被她的疯言疯语气笑多些。她病容难堪身子发虚,她自己感觉不到,他却绝非禽、兽。 果然,姜循和阿宁是不一样的。阿宁当初绝不会对他这样…… 江鹭心头古怪时,那根本感觉不到痛的姜循朝前迈一步,勾住他袖子。 江鹭早就提防着她,她迈步时,他便侧身朝斜后脚,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他想让这个不安分的病人乖乖躺着等药,便转半圈刻意退到床脚,撩袍而坐。 果然,姜循垂眸盯他片刻,依偎着他落座。 她不老实,至此都揪着他袖子不放。 他寒着脸,怕刺激到她,便也当做不知,自顾自低头翻看手中捧着的一卷账簿。 姜循不甘寂寞:“阿鹭,你怎么这样?论理说,你应当对我没什么了解吧?你白白向一个侍女表意也罢,你都不好奇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吗?” 她凑到他耳边,江鹭躲一下,没完全躲掉,任由她的气息拂在耳边,一片酥麻,让他喉结微滚。 她是什么样的人,他今日早就知道了,并不感什么兴趣。 但是……当姜循非要撑着他手臂朝他身上歪时,他忽而想到了某种可能:姜循记忆混乱,不记得自己是阿宁,却记得自己是姜循。那么,她是否记得她是为什么而来到南康王府的? 是否当真因为姜芜? 江鹭偏过脸望她。 姜循喋喋不休半晌,笑意盈盈,见他终于看过来,她轻闪眸子,朝他俏皮飞眼。 可她不知她此时病中,一直在发抖。江鹭欣赏不了她的美丽,只焦心等药。 江鹭幽幽望她半晌,身子微倾,试探问:“你可记得姜芜?” 姜循迷惘:“谁?” 江鹭:“记得你为什么离开东京,来建康府吗?” 姜循目光闪烁,怔怔看他许久。 她答不出来,而江鹭的试探心歇了下去。他想到程大夫说“会忘记不开心的事”,也许对姜循来说,姜家的一切都是不快的。 可她记得他。 她的记忆停留在了南康王府。 三年前的那段时光,是否对于姜循来说,并非一无是处,并非尽是虚假呢?三年前他们朝夕相对的半年岁月,她跟随的世子,是否对于姜循来说,并非只是玩物呢? 是否…… 停! 江鹭心口急颤,及时叫停自己散乱的思绪。他不能再想了,不能再为她找借口了。他不能那般卑贱,上赶着体谅她……谁来体谅他呢? 江鹭低头继续翻账簿。 姜循头脑混乱,记忆浮光掠影光怪陆离,在她脑海中织出迷网。她有朦胧的记忆,但她忘记了更多的东西。她并不为此难受,心情反而平静愉快。 她依偎着江鹭,闻着他身上的兰香。岁月静美,人间日暖,她想长长久久地伴他而坐。 她知他温静又害羞,必然不会与她闹腾。可安静的人逗弄起来实在有趣,她喜欢招惹。姜循坐着静了没一会儿,又轻轻扯了扯他袖子。 江鹭垂着的睫毛颤了颤。 他仍不理她,姜循倾过来,神秘非常:“阿鹭,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跟你说呀——我可了不起了。” 江鹭:“……” 她执拗地扯他衣袖,又表现得那么神秘,江鹭便侧过头看她,试探的眸光落到她身上,波光轻晃:让他听听,她又有什么了不起的秘密瞒着他。 姜循在他的凝望下,表现出几分得意。 她朝后挪了一点,慢条斯理整理一下衣容。江鹭看到她手指微微颤抖、指尖渗汗,心中不知作何感受,乱得厉害。他低头监视她的病容,她却兀自以为他喜爱她喜爱得专注、看她看得移不开眼。 连她这样的人,都为少年郎的喜欢而暗自窃喜。 姜循咳嗽一声:“阿鹭,我不是你以为的小侍女哦。” 江鹭眼皮一跳。 他轻轻掀起眼。 姜循坐得端正,唇角微翘,自得自满:“我是东京姜家独女,单名循。我身份虽不如世子那样高贵,却也是世家出身,配你并不冤屈。到时王爷不满你我私情,你便可大方告诉他,我有这么厉害的出身。当侍女,我玩玩而已。遇到我,是你运气好。” 她晃着手指:“我骗了你——我不是孤女哦。你不生气吧?” 江鹭:“……” 他面无表情。 他低下头,重新翻看自己的账簿。 姜循不甘:“我真的是贵女出身。” 江鹭:“……哦。” 他的反应比她以为的冷淡太多,姜循不可置信,并恼羞成怒:“你我成亲不会有任何身份上的障碍,你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我这么厉害的娘子。你此时根本不知你运气多好……” 江鹭强忍许久。 他终是肩膀颤抖,低下头颅,缓缓地将脸埋入书中,低低笑出了声。 ——气她恨她怒她恼她,满腔愤懑地等着与她算账,可病得神志不清的姜循,怎这样的、这样的……惹人怜爱呢? 他强撑了许久,他冷待她许久,他不理她不回应她,她为何一直揪着他不放呢? 循循 第76节 姜循疑惑:“你笑什么?!” 姜循又心中发痒,爱他笑声。她产生恍惚,生出流连感,好像自己已经许久没听他笑过。真是奇怪,为何听他低笑,她鼻尖竟有些发酸? 玉竹一般漂亮隽秀的小郎君躲在床榻边角,坐在日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捧书低笑。他眉目昳丽气宇阳春,偏躲在书后,不给她看。 姜循被他笑得心情更好,大度道:“你可以叫我‘循循’。” 江鹭顿时想到她身后那一片叫她“循循”的郎君,他心神一凛,收了笑。她扯一把他衣袖,江鹭却淡声:“我不叫。” 姜循奇怪:“为什么?” 江鹭叹口气,疲惫无比:“小祖宗,你真的不累吗?你躺下歇歇吧……你太不像病人了,我怕你撑不住。” 他语气没了那腔冷漠,带点儿笑后的温柔余韵。姜循眼眸轻轻一转:“好呀。” 她这么听话,让不抱希望的江鹭生出警惕感。 他蓦地侧过肩,但姜循已经朝他扑来,撞入他怀里,搂住他腰肢。她跟他习武一月,到底习出了一点本事。她纵入他怀中,猛力撞他,逼得他后仰身。 江鹭一手卷着账簿,一手抬起便要动手。可他抬手间,看她容色惨然、额发更被冷汗浸湿,他下不去手。便是他心软的功夫,他被姜循撞倒,卧躺在了榻上,乌发半散。 郎君仰身,见姜循掀裙上榻,在他惊愕下坐于他腰际,淡定自如,煞有其事:“阿鹭与我共枕眠。” 她神智不清间也这么坏且嚣张,玉腿微顿,若有若无地蹭一下。江鹭反应巨大,腰间猛拧,线条看得姜循怔住。而他登地坐起,又咚一声头砸榻。他不可置信,指骨僵硬扣住她腿,仰头瞪视间,乌发间的簪子叮咣一声落地。 郎君墨发贴颊:“姜循!” 他手搭在她肩上已经要出手了,但姜循俯下身,哈气之后,朝他腋下挠痒痒去了。 他又被弄得笑出声,伴着她轻轻的嬉笑。她眉目弯弯,睫毛上不知沾着水还是汗,一双眼湖波粼粼。他只觉不妥,但她过分。日光从窗外掠入,榻上一双年轻儿女身不由己,心跳剧烈。 江鹭喘息声听得姜循脸颊滚烫,他却又怕被外人听到。江鹭抬臂来捂她嘴,她身子发软,顺势倒在他身上。江鹭记得她病情,伸手要查探她脖间脉动。 她转脸埋入他颈间,轻叹口气:“阿鹭,你好香呀。” 江鹭忍笑忍怒忍惧,忍自己骨血中的沸腾。他焦躁不安,后背起鸡皮疙瘩,密密一路酥到了尾椎骨。他鬓角生汗眉目湿润,抗拒不得地颤颤仰颈呜一声,扭头喘气。 姜循兴奋起来:“你再躲。” 江鹭浑身发颤,扣她的手发抖,只觉自己手中全是汗,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他惶恐畏惧,她的笑靥如同剧毒般,可她此时状态太差,他又不能真的推开。 点穴是不成的。她已经这样,点穴让她血液凝固,她只怕撑不到玲珑回来…… 也许最开始,他就不应该喂程大夫的药给她。 江鹭心口灼烫,怀里美人扭动,他望着她的面容,心神恍惚间昏沉,扣她肩臂的手用力。某一瞬间,他不是将她推开,而是将她拥入怀中。 他脑如浆糊口干舌燥,对她生出无限渴望。她这般病弱,他却越看越觉得眉目灵秀妩媚。 江鹭猛地一咬舌根,靠痛觉和鲜血唤回自己的神智。 他半身发麻,心跳咚咚:不,不对。 程大夫给的药太不对劲了……他只是试吃了那么一点,便有沉浸美色的冲动。姜循吃了那么多,难怪整个人记忆乱成这样。 他心头生骇:这药是不是…… 江鹭:“姜循,起来。” 他恢复一点心神,抱住她肩要将她拖起来。姜循与他闹腾着不肯,二人一番折腾,“啪啪啪”几声,他们撞在床板上,不知怎么碰到了旁边的书架,那些书扑簌簌掉下来。 江鹭抬袖拢住姜循的头颅,将她扣到自己怀里。 他肃然:“别乱动。” 他一手虚搂着她,不让她被砸到;一手去挡那些书,让书砸到床榻其他地方。姜循被这样抱着,迷离间不知在出什么神,竟真的没有乱动,没有折腾郎君。 江鹭半坐起来,随眼一瞥那些砸下来的书本——前十年的账簿。 他在翻找的东西,被“砸”了出来。 江鹭低头看怀里的姜循,碰巧她抬头,黑眸泠泠,与他相对。 江鹭心情复杂:“……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姜循。” 姜循得寸进尺:“叫我‘循循’。” 江鹭撇过脸,又不搭理她了,而是去翻看这些掉下来的账簿。 -- 此时,姜芜沉默着坐上回姜府的马车。 她不知姜循如何了,不敢想姜循和世子的关系。可她脑海中不断浮现那一幕:白纱笼在世子手臂间,纤纤美人乖顺地依偎着他,一头乌发自世子臂弯流出一点,晃在外人眼中。 江鹭抱着姜循。 江鹭怎可能抱着姜循呢? 姜循眼高于顶,虽和太子看着和睦,可私下里,她对于不喜的人,总有办法推出去。她强硬不服输,不会让陌生人近她的身。 但她让江鹭抱她。 车马辚辚,外面摊贩行人不绝。车中,姜芜眼泪在眼眶中凝聚,模糊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了不起的事。 在姜循回到东京后,姜循与她开始合谋后,姜循并不常提起建康府,也不提南康世子。这一次世子进京,姜芜才知道姜循原来认识世子。 姜芜以为姜循那般厉害,多认识几人也正常。而世子的发怒本就是姜芜的忧心——当初她与姜循初遇,并不愉快;姜循很可能因她的缘故,对江世子抱着戏弄之意。 如今姜芜发现,姜循与江鹭的关系没那么简单。 他们很可能情投意合过,很可能拥有过一段好春光。但是姜循放弃了那些,选择回来东京……姜循为了她,选择回了东京! 姜芜的眼泪倏地掉下来。 她在马车中无声地掉眼泪,不断地回想江鹭拥着姜循的那一幕。她心脏骤缩剧痛,心生无端的悔恨与惊乱,痛恨自己的狼狈与弱小。 她捂住嘴,躬下身肩膀剧颤,努力让自己不哭出声,不引起外头车夫的注意。 泪水浸湿双颊,姜芜靠在车壁上痛不欲生,喃喃哽咽:“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姜循放弃过什么! 她真的不知道姜循为了帮她,也许放弃了自己的幸福。她若是知道姜循牺牲了什么,她怎能那样心安理得地让姜循来帮自己……难道姜芜的人生值得,姜循便不值得吗? 为什么姜循从来不说?为什么姜循表现得那么不在意! 姜芜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 此时,玲珑跪在姜府女主人的后院寝舍外,一下下磕着头,高声:“求夫人赐药!” 咚、咚、咚,震耳欲聋。她额头磕得通红,仍不停下。 春风送暖,廊下湖边站了许多仆人,对她指指点点,叹息不住。玲珑额头混着血肿起,她坚持下去:“求夫人赐药!” 李花落杏花开,柳叶依依。 雪白花瓣覆落在地,茵茵泥土上,玲珑跪得双腿发抖,磕得满脸血污。她如此卑微,可她必须拿到药。她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一只带粗茧的微胖的手在她再一次昏昏沉沉要磕下时,撑住了她的额头。扶她的妇人手腕上包扎一圈纱布,微有血迹渗出。 玲珑抬起头,日光刺眼,来人是她娘,颜嬷嬷。 颜嬷嬷既是姜夫人身边的嬷嬷,又是姜循的奶嬷嬷。她慈眉善目,面相温善,此时看着女儿这样凄惨,她目中生出不忍之色。 玲珑见到她,委屈难耐,泪水刹那间决堤。 她颤颤叫了一声:“娘。” 颜嬷嬷朝她嘘一声:“别跪了,我把药给你,你拿着药去救循循吧。” 玲珑被她扶起来,双目模糊。可玲珑也不敢走,抓住颜嬷嬷的手,急声:“是不是夫人开恩了?夫人怜惜我们娘子?” 颜嬷嬷轻叹口气,摇头:“夫人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一次她自己的药都灌不进去了。夫人已经昏睡一日没有醒来……你在这里跪到天亮,她醒不来,也是开不了口的。” 玲珑眼皮一跳:难道夫人…… 颜嬷嬷:“快回去救循循吧。” 玲珑:“可是我走了,娘你怎么办?” 颜嬷嬷笑:“等夫人醒来,我再向夫人请罪。我到底是跟着夫人的,她对我的惩罚不会太重。还是循循性命要紧……玲珑乖,回去照顾好循循啊。” 颜嬷嬷眼中噙了些泪:“循循太受委屈了。” 玲珑咬住唇,忍住眼泪。 她有太多话想说,但她没有时间耽误。她急匆匆爬起来,抓过颜嬷嬷给的药包就朝院外冲去。出月洞门时,她回头看自己母亲——颜嬷嬷立在柳树下,朝她摆手而笑。 杨柳依依。 人曰不舍。 -- 张寂府邸,书房中,张寂凝望着自己准备弹劾江小世子的奏折许久。 他终是缓缓伸手,将折子撕碎了。 他怀疑江鹭,可他不能在不确定时,带给世子麻烦。 张寂闭目思量片刻,一点点推开桌椅,站了起来。 他长身如雪似松,昂然清寂。他立到窗下,凝望外头快要西沉的落日。 一天又要结束了,他为何迟迟徘徊?明明看出世子的疑点,他又在犹豫什么? 张寂回忆着世子杀死那些野兽,救下宫人的英雄一幕。 良久良久,张寂闭上眼,做了决定:“来人——通知禁卫步军中的丙部一帐,让他们做好准备,与我一同开棺——剖章淞尸体!” -- 医馆的雅间中,江鹭目光盯着账簿中的一个记号—— 一棵手画的小草。 这个记号在连续几本账簿中不断出现,每次都是买一些跌打药纱布之类的东西。记号的主人不识字,胡乱画个标记指代自己,朝药铺赊账。然后每过上几个月,这些账便会一笔勾销。 江鹭眼眸沉静:每一次勾账时间,都能和曹生求学回家的时间对上。 而那棵小草……应该就是曹生妹妹画的。 不过他仍要派人找到当初在药铺做查柜的人,再确认一下。 循循 第77节 如今江鹭闭上眼,脑中勾绘着曹生妹妹应该有的形象。他请的名画师这两日就应该进东京了,待再与药铺前查柜确认一番,他便能通过描述,让画师准确画出曹生妹妹的样貌。 江鹭手指叩在床上,轻轻敲击着。 他一个人在这里翻账在脑海中琢磨,感觉到被他扣在怀里的姜循轻轻地挣了一下。 江鹭闭着眼:“别闹。” 姜循:“我要抓回我的小白鸟。” 什么? 江鹭狐疑睁眼,顺着姜循的目光,看到半开的窗台上,站着一只羽翼雪白的不知名小鸟。而姜循静了没到一刻,就盯着那小鸟移不开目光了。 姜循喃喃自语:“我的白鸟飞走了,我要把它抓回来。” 江鹭心口一跳。 他不敢多想,又寻思一间屋子,她闹不出什么事来。他便松开手随她去,自己继续看账。 江鹭默背着这些账,低头间,听到细微的风声。他何其敏锐,眼睛还没看到时,人已经拔身而起,长跃奔出。 姜循小心翼翼地提裙到窗下,要去捉鸟。那小鸟扑腾着翅膀跳起来,姜循被吓得朝旁歪一下。她本就体力不支,一晃之下,她闷闷砸到了旁边的书架,整个架子朝她倒下来。 她眼看要被埋到架子下,一只手伸来,将她朝后拽去。 她旋身间被抱入郎君怀中,江鹭抬手挡住书架、将书架推回去。他心中惊怒她的胡闹,低头看她时,她张开手,那窗台上站立的拍翅小鸟扑棱棱,飞入了她掌中,站在她手心。 姜循兴致勃勃:“阿鹭,你看。” 黄昏光晕红,不照墙根。书架旁,她托着掌中小鸟,仰头;他双臂搂抱着她,与她一同跪坐墙下角落间。 二人目光相撞。 姜循凝视着他眼睛,微微笑:“白鸟入我怀了吗?” 他怔怔看她,遥遥间,似乎又闻心间雪崩声。 她兀自轻声:“入了。” 第44章 书架边,日头斜照在二人头顶,被推回的书架荡起飞扬的尘土。 二人跪坐,姜循靠着江鹭肩,低头端详她掌心的小鸟。 她大约很喜欢,爱不释手,本想用她的袖子擦一擦小鸟的羽翼。但她垂睫间,看到郎君的绀色纱袖。她思考一下,直接抓过他的袖子来安置她手中的鸟。 姜循抬起眼,目有狡黠试探。 她以为江鹭应为她的抓袖护鸟而有所反应,江鹭也确实有反应,却和她以为的恼怒不同。 他浅色瞳眸被夕阳晕了一重黄色,晃悠悠如琥珀玉水,又像光华绚烂的清透果浆。他垂着眼看她,在她抬脸偷觑他时,他睫毛轻轻动了一下。 下一瞬,他的手探出。 他一手托住她下巴,让她仰脸;另一手抚在她脸颊上,摩挲她的肌肤。男子的手指在颊上缓缓移动,带给姜循一种深入骨髓的战栗刺激感。 姜循仰望着他,脸颊升温,但她不为此露怯。 她总是这样怡然自得,江鹭捧着她腮帮的手指发颤,心跳快得震耳欲聋,让他神智更乱。 他仿佛仍然行在蜿蜒雪山上。 雪崩已然发生,他被雪裹着朝深渊跌去,被雪山下的浓墨夜雾吞没。他本当克制本不应该,可他忽然忘乎所以。 他思绪有些乱。 江鹭的手指抚到她黛眉上。 他好像看到十五岁的阿宁与十八岁的姜循面容重叠,娇弱灵慧与风情风流融合。他脑如浆糊,耳边听到鸟叫声,眼睛看着她,于是这一瞬,他好像只看到了姜循。 口干舌燥,情难自禁,呼吸变乱。 江鹭满眼是少女那罂粟般的芬芳,他控制不住地低下头,秀丽面容俯下来。 姜循意识到他的喜爱,她的心跳随之加速。她面颊上浮起浅浅羞意,却仍是睁着明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如何靠近自己…… 竹木门帘被风撞得噼啪一阵响,玲珑气喘吁吁的声音隔着帘子在外堂响起:“大夫,两个时辰前是不是有一对男女……” 玲珑的脚步声朝此间跑来,压着嗓子:“二郎、娘子!” 门帘倏地被掀开。 阳光浮照尘埃,江鹭肩臂一颤,清醒过来。他及时地侧过脸,凌乱发丝掠过姜循脸颊。 郎君睫毛上所凝的那滴汗滴答掉下。他的气息柔软而轻颤,与汗珠同时落在她眉毛上,发着抖,一触即离。 姜循不满。 玲珑跑进雅舍的一瞬,看到世子横抱着她家娘子站起来。她家娘子好像挣扎了一下,手捶打世子胸膛。世子起身,用帷帽盖住了贵女的脸与身。 鸟声从世子身上清脆传来。 姜循:“我的……” 江鹭声音微带点儿沙,酥酥地淌过人的肌肤:“白鸟在我袖中,没有跑。” 江鹭抬眼看到玲珑:“走吧。” 玲珑无话,知道外人不应见到此时的娘子模样,而世子考虑到了一切,她只需默默跟在江鹭身上,看世子帮她把姜循抱上马车便好。 不知为什么,玲珑心里觉得微妙。 她掀开帘子的那一刻,她觉得她应该看到些什么,但事实上她什么也没看到。 正如此刻她跟随世子离开雅间,她眼睛看着世子修长背影、宽肩窄腰,她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忍不住回头朝雅间望去—— 书架、木榻、阳光,没有一寸生乱。整洁的雅舍里,分明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可玲珑心跳加快,不敢多想。 -- 江鹭知道自己方才那一瞬,必然又一次地意识不清,受了药物影响。 不怪姜循被迷了心志。 他自己都短暂忘了自己和姜循的恩怨——她手掌托鸟仰脸看他,他情难自禁,只想着她如何如何好。他遗忘了恨意恼意,只是心动,甚至想、想…… 玲珑的脚步声将他从沉迷中唤醒。 江鹭抱着姜循,沉静地出了医馆。玲珑去和大夫告别,江鹭侧过脸,静静地望一眼那个在柜台后起身的中年大夫。 此药不同寻常,连他这样的内力深厚者都被影响。 他如今要救人,没空搭理这药,但他心中已然记下此事,留后发作。 江鹭将姜循抱上马车后,玲珑跟着爬上来。江鹭转身要走,他的袖子却被姜循拽住。姜循掀开脸上的帷帽,气息微弱地靠着车壁。 她抖得更厉害了,唇瓣因此发紫,让江鹭看得心惊。姜循盯着他,拽着他袖子不放:“我的白鸟。” 她没说更多的,玲珑此时着急回府为姜循煎药,一时一刻都不容耽误。她不管世子和娘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她眼看娘子不愿世子走,便急声帮着自家娘子劝: “世子,你救人救到底好不好?我家娘子耽误不得了……你随我们回府,一切等我家娘子清醒了再说好不好?” 江鹭本欲走,因他发现了一些事而要去查。但他回头看姜循模样,又被玲珑的眼泪搅得心乱。 江鹭犹豫一下,俯眼凝望着姜循的眼睛,放轻语气:“我不走。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吩咐点事就回来。” 他像是说服自己一般:“无论如何,你我之间的账,都要算的。” 他打开袖子,将其中的那只雪白小鸟放到姜循手中。她眸子轻晃,接受了他的说辞,安静地捧着小鸟低头端详。 江鹭心中柔软。 他下了马车,回到那家医馆门口,手在巷边墙角轻擦,做了几个记号,写了几笔重要的字。 他请来的画师应该进城了。画师也是十三匪中一员,画师进城来配合江鹭查人。但江鹭此时已经打算先随姜循回去,弄清楚姜循的病情,他便做记号,让画师找到这里后,自己去找此医馆的前查柜,再通过查柜的口找曹生妹妹。 做完这些记号,江鹭不动声色地返回马车。 姜府马车静静地停在街头一角,江鹭看到姜循竟然掀开帘子,朝外张望。 有一伙杂耍的人周围围满了百姓,里面吞剑喷火耍球,百姓们喝彩鼓掌欢呼。姜循张望间,帘子被里面猛地盖住。江鹭目力强,一眼看到是车中那胆战心惊的玲珑合上车帘,怕姜循被窥探到。 只短短一会儿功夫,姜循都要闹出些事。 江鹭感觉到自己心口更软,努力忍下。 他开门上了马车,姜循便朝他扑来,埋入他怀中。玲珑在旁看得目瞪口呆,江鹭身子微僵,却由着脸颊滚烫,没有推开姜循,而是给玲珑使了个眼色。 玲珑默然:病了的娘子,怎么这么奇怪?以前……也不曾这样啊。 姜循不知江鹭和玲珑的担忧,她将自己看作与江鹭刚生情愫的少女,一手捧鸟,一手挽他,慢悠悠地和江鹭说:“我刚才看外面的人舞剑。阿鹭,他舞得没你好。” 她眼睛灼灼看他,暗示极强。 江鹭却顶着玲珑八卦的眼神,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姜循盯他片刻,见他毫无表示,她眼神便也冷淡下去了。她扭身推开他,独自拥鸟而坐。她转头又看到一旁的玲珑,怔了一怔。 她既觉得此女熟悉,又不认识此女。此女担忧地对她嘘寒问暖,姜循默然片刻后,又慢吞吞地朝江鹭身边挪。然她心生迟疑,江鹭不给她舞剑,待她不好,她岂能向待自己不好的人依靠…… 姜循兀自踟蹰间,江鹭的手伸了过来。 玲珑没有看到,江鹭这样贵族郎君的袖子宽大曳地。而袖下,他轻轻握住了姜循的手,带给她力量。 姜循眼神几变,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她微微笑,喜欢这种隐秘的刺激。 -- 姜循回府后,玲珑便抓紧时间为她熬药。 熬药需要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自然又得麻烦江鹭照顾姜循。而江鹭似乎已经得心应手,玲珑端着药进娘子寝舍时,见世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个鸟笼,将姜循新得的小鸟放了进去。 姜循虽虚弱,却依偎在江鹭怀中,笑着和江鹭说什么。 二人郎才女貌,相携相依……玲珑被门槛绊住,心脏狂跳。 这种温馨,在玲珑进屋后,被江鹭收住。 江鹭并未离开,他与玲珑一起,将药给姜循喂下。姜循吃了药,玲珑放下心,但姜循并不放江鹭离开。玲珑又用祈求的眼神看世子,江鹭一言不发,继续逗留。 循循 第78节 姜循吃了药便昏昏睡去。 -- 此夜,玲珑睡在床榻脚踏边,姜循睡在床间,江鹭一夜盘腿坐于榻沿。 他坐得端正,两手放于膝头,闭目运功练武。绀色衣摆铺于榻角,云纹袖角被沉睡的姜循握在手中不知握了多久,已然生皱。 在这样近的距离下,稍有风吹草动,江鹭便可察觉。 大约玲珑带回来的药真的很厉害,姜循睡得安稳,夜里并未醒来。只是不知她次日会如何……医馆给的那药,会不会影响她到次日? 若是她次日记忆仍然混乱,难道江鹭要一直留在这里陪她吗? 他今日一整天没见段枫,段枫必起疑心。他最近瞒段枫的事情越来越多,段三哥他日追问,江鹭如何搪塞…… 夜半三更,外头起了风。风吹窗框,咣咣作响。江鹭练完一周天内功,睁开了眼。 屋中静谧帐子半悬,漂浮着女儿家的幽香。 床间美人散发,半张脸掩在褥下,露出的半张脸莹白秀美。她脂粉不施,颜色寡淡单薄,分明不如平时盛妆之艳美,江鹭却不知为何,就这么一直看了下去。 他既像在看着她,又像在走神。 他说不清自己心中的五味杂陈,快天亮时,他忽而侧过耳,聆听到窗外一声鸽子咕叫。 姜循睡熟了,不再需要他的袖子。江鹭动作间,衣袖轻松地从她掌间滑落,就好像二人轻易斩断的情缘一般。江鹭别过脸不多看,到窗下开窗,果然见到风声赫赫,他的信鸽站在窗外木栏上,正探头探爪,试图啄窗。 屋内鸟笼中的白色小鸟叽喳,又跳又叫,想冲出笼子飞向那信鸽。 信鸽拍翅……江鹭:“嘘,别闹。” 他声音轻柔温哑,信鸽当即不再乱动,由江鹭取下鸟腿上绑着的消息。信鸽两条细腿,各有一则消息,让江鹭拧眉。 第一张纸条,来自东京城中。入城的画师告诉他,查柜已死。查柜在半年前上山采药,从山上摔了下去,死得干干净净。江鹭想找查柜问曹生妹妹的线索,断了。 第二张纸条,来自东京城外。十三匪的其余几匪审问流放人家中没死的漏网少年,套出来了曹生妹妹的长相。 两条消息相辅,江鹭坐于案前研磨写字,心中有预感,他就要得到想要的消息了。 -- 次日晌午,姜循没醒来,江鹭待于姜循寝舍中,坐在窗下读书。玲珑几次进出,看世子在逗鸟,便也不好意思多问。 江鹭一早上都背着姜府这些侍女侍从,用自己的信鸽给两方人马传信。到中午时,他终于整合了这些往来传递的消息,从画师那里,拿到了画师根据审问情报、画出来的曹生妹妹的画像。 被叠起来的纸条皱皱巴巴,江鹭缓缓摊开纸条—— 画中少女生了一张稚嫩却倔强的面孔,圆眸圆润如猫眼,唇紧抿,鼻尖有几颗淡淡雀斑。她身量小而玲珑,头发乱蓬蓬,看向画外人的眼神,几分呆滞,几分桀骜。 而据十三匪描述,这样的少女,武艺出众。 来自医馆的账簿显示,这少女,经常在医馆买跌打治伤药——应是习武打架的需求。 江鹭闭目,想到姜循曾慢条斯理告诉他:“……是孤儿……爱武成痴,没人理睬……人事不通,被人打骂……” 画师所画的少女,是简简。 -- 江鹭立在窗下,手指敲击书桌,急促而用力。他思量着种种疑点,判断着一切。 简简就是曹生妹妹,而姜循让江鹭从曹生嘴里套话。 姜循是在给他下套,还是她也不知道身边的简简与曹生的关系? 她不知道吗? 她和叶白之间有着他不知的奇怪的密切关系,叶白是开封府推官。叶白就算被上面压着,不能审问曹生,但是叶白真的一点没查过曹生吗?如果叶白查过,那么他是没告诉姜循呢,还是姜循与叶白心知肚明,却将江鹭蒙在鼓里,指使江鹭为他们跑腿办事? 姜循是否在利用江鹭,好达成她没说出的某种目的? 江鹭目光冰冰凉凉,盯着那拦在二人中间的帐子。 昨日短暂的平和消失殆尽,他重新对她生出怀疑,不知她是不是对他几多欺诈。他此时真的想弄醒她,从她嘴里问清楚她到底知道多少,又瞒了他多少,或者骗了他多少。 她和他合作,真的仅仅是为了弹劾百官?! 江鹭手中纸条被捏成齑粉。 “世子?”玲珑端着膳食进屋,想招待世子用午膳,便见江鹭朝内室走了一步。世子周身凛冽寒气,带着一重杀气,吓得玲珑腿软,哐当跪地。 江鹭回过神,冷静下来,看向玲珑。 他静静看着玲珑。 玲珑更慌:“世子怎么了?” 江鹭立在日光下,收敛周身寒意,淡淡说:“你家娘子将我当侍卫使唤,她方才醒来,嫌弃我是男子,要我出去,找简简进来保护她。” 玲珑惊愕。 她失笑:“世子为了这种事而生气吗?我家娘子病得糊涂了……确实不该指使世子的。不过,娘子记忆错乱,恐怕忘了,简简此时不在啊。” 江鹭低垂的睫毛不着痕迹地跳了一下。 他温声细语:“是吗?她去了哪里?我找她回来。” 玲珑:“不劳世子费心啦。简简根本不在东京,她……唔,这个我不能说,世子还是等娘子醒来,问娘子吧。” 江鹭便颔首,却又说:“不过你家娘子有些麻烦,她若是再次醒来,发现简简没来,仍是我,恐怕会发怒。不如我取一件简简的信物,比如刀剑之类的。待你家娘子再次醒来,你我一同哄住她。” 经过一日一夜的相处,玲珑此时分外信赖江鹭,连连点头。 她带江鹭去简简屋舍,在门前稍微犹豫一下。江鹭掀眼皮看她时,玲珑又为自己的迟疑而生愧,连忙开门——世子这么好的人,做什么都是为了她家娘子,她何必提防? -- 午后,江鹭离开姜家。 玲珑见姜循没有醒来没有闹腾,她们已经耽误世子这么久,自然不好意思继续阻拦。 黄昏时,江鹭回到了昨日望春门边上的医馆,找到了程大夫。医馆打烊,程大夫背着药箱正要离开,在医馆台阶前,被江鹭拦住。 江鹭垂着眼:“程大夫昨日给我妹妹用的药,是什么药?” 程大夫紧张:“怎么了?出什么问题了?” 江鹭的出众容色易让人生出好感,他微微噙笑,消除了程大夫的担忧:“我妹妹倒是无事。不过那药效似乎过于烈了些,程大夫从哪里进的药?” 程大夫上下端详着这位郎君。郎君气质出众,绝非常人。程大夫斟酌半晌,实话实说:“是来东京的胡商卖的,那药叫作‘神仙醉’。我还未曾在人身上用过……需要再做些实验。” 江鹭:“这药,不适合在人身上用。” 程大夫睫毛猛抬,惊愕看着这随口闲聊的小郎君。对方上位者的气势让他忌惮,通身温静从容,让程大夫不知该如何回话。 好在江鹭今日到来的目的不是针对药,他说:“程大夫昨日说,服用那药,麻痹痛觉,让人记忆错乱,有可能遗忘不开心的事……如果病人服用了这种药,我再用病人记忆中刻意遗忘的伤痛去刺激病人,强迫病人回忆,那么会发生什么事呢?” 程大夫激动:“不可!这、这……” 江鹭轻轻笑:“会有可能要了人性命,对不对?” 黄昏下,长身如玉的江鹭如妖孽一般,他眼睛望向程大夫,幽声:“那么,麻烦你再给我一点那‘神仙醉’……你不是想在人身上实验吗?我帮你实验,告诉你结果。” 程大夫捕捉到危险,他抱着药箱朝后退,干笑:“不、不必了……” 他转身逃跑的路,被江鹭堵住。 夕阳在深巷拉出长影,江鹭低垂着眼,一步步走向不安的大夫:“我非宵小之徒,非杀人放火,程大夫不必这样害怕。这‘神仙醉’,用在本就该死的人身上,有什么关系呢?” -- 入夜,姜循终于从沉睡中醒了过来。 她记忆恢复,聆听玲珑的哭诉,对江鹭的赞不绝口。姜循靠着床榻,想到昨日的江鹭…… 她坐在床褥间,垂下眼,捧住自己的心脏。她回忆着江鹭,想他亲在眉毛上的雨点一样轻柔的气息……姜循轻轻抚摸自己眉毛,只觉得眉心滚热,似乎他贴面垂眼,呼吸仍在方寸间。 玲珑从未见过她这样眉目微漾、神色游离的柔顺模样,如被春风轻吻。姜循稍作掩饰,咳嗽一声,说一句正事:“那个药有问题。玲珑,派人去查一下昨日医馆的药。” 玲珑稀里糊涂应了,姜循再思考玲珑所说的去拿药的情况——姜夫人病得醒不过来了……是不是快不行了? 姜循为之兴奋又勉强按捺,不再提此事:“玲珑,把鸟笼拿给我。” 她逗弄着笼中的小白鸟玩,恹恹地倚着床柱,唇角噙笑。她只在听玲珑说,江鹭去过简简房舍时,目生惊讶,若有所思。姜循喃喃自语:“好快呀……” 玲珑:“怎么了?” 姜循低头片刻后,抱着鸟笼,缓缓从榻上起身,走向窗棂。她幽望着窗子,外面狂风大作,吹动她裙裾,托住她纤腰。 青帐狂乱飞扬,烛影荡过屏风,她站在窗边,抱紧怀中白鸟:“起风了呀……玲珑,做些夜宵吧。我的白鸟,很快饿了,会回来找我的。” 玲珑奇怪:“你的白鸟不就在你怀里吗?” 姜循低头端详笼中小鸟,羽翼雪白的小鸟眸子乌润,在笼中跳动。风拂乌发,散发贴唇,她凝视黑夜无边,却丝毫不怕。唇角的笑无论如何也压不住,她衣袂飞扬如同自己也要跟着飞起来……这种感觉太好了,他让她像吃了酒一般,她细细品味。 姜循忽然兴致勃勃:“你说打开笼子,我的白鸟会飞走吗?飞走了,还会再回来吗?” 她目生癫狂之色,在玲珑诧异间,刷地一把打开栓子打开鸟笼,伸手探向那笼中之鸟。 -- 此夜深深,张寂带着一行手下出城、爬山。 风如潮涌,树木幽森,一排排墓碑渗人十分。张寂背着章家,带人登上这座章家祖坟山岗,在一块块土垄间,寻找章淞之墓。 风吹拂他的大袖。 身后手下微惧,一人小声:“指挥使,我们真的要挖坟吗?章家人知道了,会恨死我们……” 张寂背影修长挺拔,在寒夜中孑孓无畏,平静淡漠:“一切罪责,我独身担之,与尔等无关。” 他停下了脚步。 黑魆魆中,丛丛森木后,他找到了章淞之墓。 -- 黑魆深夜,乔世安在牢中睡得不安稳,总做些不知所谓的梦。 他模模糊糊被人灌下了一碗药,挣扎着想醒来,眼皮却沉重如铅,无力挣脱。他听到狂风咣咣地拍打在天窗上,头脑像被人重击一般。 他的心情却慢慢平静下来,他陷入了一场美梦中。在梦中,爹娘恩爱,疼护他与妹妹,他专心读书,妹妹认真学武。他不用为生计发愁,妹妹不用总是挨打…… “哐——”风再一次敲打在天窗上。 乔世安从梦中惊醒,唇角还带着一丝笑。 循循 第79节 他坐在牢狱中,呆呆地生出困惑:咦,他为什么入狱了?他不是刚写了天下闻名的文章,获得圣上赏识吗?他不是马上就可以带着妹妹远走高飞了吗? 清渺的郎君声音,自他对面响起:“醒了啊。” 乔世安揉着沉甸甸的头,迟钝地张望声音源处。 牢狱门打开,有人进了此牢。墙边晦暗烛火幽晃,那人靠着木栏,坐在长条凳上,人净影清,容颜秀美得近乎妖冶。他抬起眼睛,冷淡地看着牢中要犯。 乔世安茫然。 那郎君慢声:“你忘了我啊。” 他低笑:“看来,在你的记忆中,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对吗?” 他靠门而坐,对着乔世安微笑,笑意不达眼,轻描淡写:“我是江鹭,字夜白,未及冠,初来东京,多有冒犯。与君相逢……” 江鹭倾身,一字一句:“……取君性命!” 第45章 乔世安色变。 “咚——” 半黑牢狱中,身上一个木盒朝他砸来,乔世安慌张躲避,文人身骨却被木盒砸得差点吐出血。他惶恐震怒,心想什么疯子,他根本不认识这个疯子…… 江鹭道:“你妹妹的尸骨你也不接吗?” 乔世安一个觳觫,伸手去捧那要摔出去的木盒。木盒被砸开,一截少女沾着血的指骨骨碌碌从中滚出…… 江鹭和简简交过手,他记得简简的食指如何模样。他又能轻易弄来刚死去的人的手指,在画师的相助下,指骨可以假乱真。再加上乔世安被“神仙醉”蒙蔽…… 江鹭为了今夜这场对峙,做足准备。 数管其下,乔世安捧着这截鲜血淋淋的指骨,脸色煞白。他朦胧的记忆和现实所见分明不同,他妹妹在外面玩耍,又本事厉害,不可能、不可能…… 乔世安哑声笑:“你骗我。” 江鹭:“那你现在身在何处呢?” 乔世安迷瞪间张望四周,看着陌生的森然的牢狱。他根本不认识开封府的牢狱,可他却在这里。眼前这个人,开着牢门坐在里面,又没有穿官服…… 乔世安头隐隐作痛。 他道:“都是假的。” 他握着指骨的手发抖,而下一刻,他听到江鹭淡漠:“简简是我杀的。” 乔世安倏地抬头,锐利眼睛怒盯此人。他又神经质一般地笑:“这是梦……简简等我回家呢……” 江鹭:“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杀了简简的吗?” 他身形一晃,瞬间挪到这个文弱书生面前,一掌扣住了乔世安的肩。乔世安神智恍惚,但他根本不觉得痛,他便更心安理得觉得这只是一个恐怖的梦。 江鹭轻笑:“简简没有认真地跟人学过武功,全靠街市上跟人打架打出的经验,又偷看寺中人习武。积善寺你还记得吗?简简经常去那里……你因为简简,和积善寺的和尚熟悉,和买卖房舍的牙人也熟悉。” 江鹭想着深巷中藏着的那个小寺。 他微微笑,当日,叶白出现在那里,捉拿江湖人士。叶白当真是凑巧于那里捉拿江湖人士呢,还是叶白来监督江鹭,刺探江鹭查真相查到了哪一步呢? 江鹭:“简简是个迟钝的孩子。她想偷学我的武功,可我师从名家,如你们这种出身的人恐怕不明白,我的武学只能师门传授,他人窥探,只能受死。” 乔世安肌肉绷住。 江鹭低垂着眼:“于是,我捏断她的手骨……” 乔世安听到“咔擦”声,他感觉不到痛,但他跟着这位陌生郎君的视线,看到自己手腕被他扣住,无力地垂下。 江鹭:“我一根根挑断她的筋脉,打碎她的牙,击中她的胸膛,震碎她的骨头……” 他一边说,一边动作。 烛火照下,江鹭面白唇红,几分阴柔,如同白骨精一样。乔世安好像真的产生幻痛,他看到自己的手指头在发抖,那截指骨从他手里脱落…… 他爬起来去找,夜风袭来,烛火熄灭,他半天摸不到。身边好像突然没有了人声,又在下一刻,那鬼魅一样的郎君捏住他肩膀:“简简脖颈,有一颗小痣吧?” 乔世安嘶吼:“你混蛋!” 他趔趄扑撞,一拳挥出。他打不中江鹭,江鹭膝盖一抵,根本没有碰到他,他就好像平地摔一样跌倒,撞在墙上,撞得满口牙齿渗血。 乔世安喘着气。 他身子战栗,喃喃自语:“假的……都是假的……” 他的头被人从后拽住:“你是不是以为,写出名满天下的文章,就能带简简离开你父母,过上你想要的生活了?如果我告诉你,正是你的文章,将你和简简带到世人面前,正是你害死了简简呢?” 乔世安喘着粗气。 江鹭低笑:“你真的以为简简只是偷看我的武功,我就杀她吗?我是报仇啊……曹生,你不记得你害死了多少人。但是你的妹妹会为此得到报应。 “你真的以为你把简简送去姜循身边,得到未来太子妃的庇佑,她就安全了吗?” 太子妃! 乔世安记忆如一团混乱泥浆,他在里面匍匐,挣扎艰难。他对江鹭说的话毫无印象,可是这人的话又模模糊糊冲击着他的某段记忆,让他恐惧。 他冷汗淋淋,听江鹭轻声:“我一根根拔掉简简的指甲,一根根手指那么砍下去。她哭得真是惨……” 乔世安喘着粗气,他幻痛中,感觉到自己手指也在抖;江鹭说到哪里,他跟着痛到哪里。他眼神涣散,在一团漆黑中怕到极致。他在“神仙醉”的迷幻作用下,甚至发现不了江鹭其实根本没有碰他一根手指头。 全是他的幻想。 他的幻想在击倒他。 乔世安双腿发软地倒下,江鹭掐着他脖子,轻语:“就像现在这样,我也那么捏着你妹妹的脖子。我可以一下子掐断她脖子,但我不那么做,我要她呼救,要她喘不上气,要她五感失灵……” 乔世安大怒:“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恶鬼低下脸,眼睫像用墨画出的一样,厉鬼索命:“你真的不认识我吗?你那名满天下的文章是给谁写的,你的笔要杀死谁,你在为谁做事,你卷入了谁的阴谋中……你全然不知吗? “你以为攀上太子,攀上姜循,你以为你当替罪羊,一切都结束了吗? “你不在乎他人性命是不是?你的文章害死多少人你不去看,简简死了,你也想不起来吗?” 乔世安:“简简、简简……你骗我……” 江鹭:“那些都是即将发生的事,你不想避开吗?你害死的人太多了啊,简简要为此付出代价。” 江鹭道:“简简从小买药的药铺查柜,因为认识你们,被弄死了。他的尸骨没人问没人在乎。东京何其太平,尚有人因你而死,而凉城被你一篇文章害死的人更多。” “神仙醉”真是过于奇特的药。 江鹭这一次,从旁观的角度,看到这药如何腐蚀人的心志,迷幻人的意识。 乔世安不可能感觉到痛,但是乔世安呼吸困难得如同真的在被他掐住脖颈一般。他在乔世安耳边说故人如何死的,乔世安神智迟钝,面露恐慌,脸色煞白。乔世安既不相信,却又因为过于真实的描述场面而怀疑自己的记忆…… 乔世安抱住自己的头惨叫。 他的记忆如风暴,他像在暴风雨中前行。孤舟难行,一重重巨浪袭来,每一次都要吞没孤舟。 乔世安因记忆的错乱而打颤,因一些没见过的事而泪流满面。不同的记忆在他脑中打架:“假的……都是假的……” 他又突然怒吼:“我没有害人!我没有杀人!” 他脸上神色狰狞:“别动简简!” 江鹭微笑:“这些都还没有发生……如果你告诉我你做了什么,我就放过简简。” 乔世安在这种恐惧中好像看到什么,张牙舞爪地朝自己的幻觉扑过去。江鹭揪住他的肩一甩之下,乔世安跌在稻草堆中。 他的记忆被堵住了。 他伸手敲打自己的头,又掐着自己的脖颈急促咳嗽起来。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他愤怒地用头去撞墙,因感觉不到痛,墙头被他撞出血印子。 不会有狱卒发现。 今夜狂风大作,星月不存。江鹭已来开封府几次,他轻车熟路,知道隔着厚重的机关门,此夜这里发生的事,外面都不会发现。 他有一整夜的时间。 江鹭不断用语言挑起乔世安的畏惧,用简简的生死来诱导乔世安。 江鹭:“都怪你写了那篇文章,都怪你名满天下,都怪你发现了户部账簿上的问题。如果不是你一意孤行,简简就不会死。我给你机会让你重新回到当年,你还会那么做吗?” 乔世安趴在稻草堆上,浑浑噩噩地抬起头。 江鹭:“简简要死了。” 乔世安愣愣看他。 江鹭:“我要挑她指甲了。” 江鹭如魅影一般,乔世安根本碰不到。乔世安战栗着,听到那声音又出现在他身后:“挑断筋骨,她再不能习武了;掐断手腕脚腕,她这辈子生计都困难;脖子断了,胸膛碎了……” 狱中烛火不知何时又被点亮,乔世安慌慌张张,看到江鹭站在墙边油灯前,眼中的笑带着万分戏谑与寒意: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三,二,一。” 乔世安没反应,江鹭收了面上的笑,掉头便走。乔世安陷入一团幽黑中,他的畏惧吞没了他,他真的生怕这人要去杀简简,他当真被此人说服。 不不不! 乔世安朝前扑去,惨叫:“不——” 牢狱中,他像无头苍蝇一样打转,他打翻了烛火,他看不到江鹭在哪里。他感觉江鹭出现在四面八方,每一次扭头,他都感觉到身后有冷气吹拂。 那人是恶鬼:“说。” 那人掐住他脖颈:“说!” 那人将他摔在墙上,一掌扇他面孔:“说——” 乔世安泪流满面,无边无际的记忆之海在此撞开一个罅隙,如海浪呼啸一般席卷他:“不要伤害简简、不要杀简简!” “是赵铭和!是赵宰相!” -- 曹生有一个赌鬼爹,继母娘。 赌鬼每天不沾家,继母每天都在打骂。他自小文弱,继母每次打他们,都是妹妹冲在前头,挡在他前面。他与妹妹相依为命,小时躲着打骂,长大愁着财钱。 循循 第80节 从小到大,曹生的愿望都是带着妹妹离开家。简简喜欢武功,他要挣取功名,要让简简终有一日去做她想做的事。 他写出名满天下的《古今将军论》,只要再熬几日,等他入了朝当了官,他就当真能带走简简。只差那么几天,他的赌鬼爹和继母,就把简简卖了出去。 对方在东京甚至只是有些钱财,没有功名,可是碾压曹生这样的人家,不需要功名。吃儿女血肉的父母连卖身契都签好了,曹生绝望之下,根本无法带走妹妹。 是赵铭和,在这时候找到了曹生。赵宰相不光帮曹生告赢御状,还帮曹生杀了那被流放的一家,帮曹生杀了曹生父母。那些趴在曹生肩上吸血的混蛋们死了,曹生才能真正喘过气,才能不用被逼迫。 曹生才能专心为赵宰相做事。 曹生改头换面,用了新名字乔世安,帮赵宰相在户部办差。 大魏和阿鲁国之间的仗,让国库亏空太多。赵宰相和太子之间,谁先填上这个口子,谁便能在朝堂上占据最多的话语权。乔世安感激赵宰相,他兢兢业业运用自己的所有才能,去帮宰相。 但是不够,远远不够。 在这时,孔家的贪污,被乔世安查了出来。乔世安顺着这条线索一直查,发现了朝中大半臣子和豪强之间隐秘遮掩的关系,他们借豪强之势来圈地。就连乔世安敬重的赵宰相,也在其中。 乔世安越查越心惊,他纠结数日后,放弃了追查。他宁可当做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也不愿意攀咬恩人。然而,他几次与积善寺典座、牙人的联络,被赵宰相发现了。 乔世安这样的蝼蚁,被人碾压何其容易。他没有挣扎的机会,除非有人在此向他伸出援手……朝他伸出援手的,是开封府尹——当朝太子,暮逊。 乔世安知道简简去了未来的太子妃姜循身边。姜循是他遍观东京权贵,挑出的最适合简简的去处—— 简简过于单纯,不能去那些心机深沉者的门下。简简曾被他父母卖过,所以也不能去那些人面兽心的贵族郎君身边。简简喜欢习武,不能去那些重文轻武者身边。在乔世安死后,简简要凭自己的本事养活自己。 未来的太子妃,是最好的人选。 乔世安曾远远见过那贵女几次,那贵女凶悍不吃亏,足以保护身边人。乔世安听说那贵女不是真正的姜家女,可她能打败真正的姜氏女成为太子妃……简简需要这样的主人。 乔世安逼着简简发誓,逼着简简忘掉自己,逼着简简重新生活。 简简是他唯一的牵挂,简简离开后,乔世安做好以身殉道的准备。 他既不想攀咬赵宰相,又必须报答太子。他将孔家的贪污告知太子,他本以为孔家是太子的人,太子会保孔家,没想到太子毫不犹豫去抄了孔家。 乔世安却再也不肯给出更多的证据——他不想供出赵铭和,但赵铭和的人在朝中定了他的死罪。太子想要他更多的证据,但太子怕他咬出自己这一方的人。 乔世安想报答的恩人,其实从来不相信他,不相信他会守住账簿的秘密。 -- 牢狱中,乔世安卧在地上,神神叨叨。 他被“神仙醉”压制的记忆裹挟,前言不搭后语。他手抓着草屑往嘴里嚼: “简简什么都不知道,全是我一个人杀的。简简那么小,就会挡在我面前,保护我。是我没照顾好她,是我看错了那对狗男女……竟然敢卖简简!卖简简!” 乔世安咬牙切齿,又低低笑:“他们都要帮我照顾简简……我不能把简简给他们,他们都是混蛋……” 他脸上浮现古怪的、似哭似笑的神色。 他神智已经涣散,口出涎水,哈哈大笑,笑得咳嗽起来,口鼻慢慢渗血。 “神仙醉”比江鹭以为的还要可怕。 江鹭蹲在他身边,扣他下巴让他抬头:“你话中有不详之处。你在户部为赵宰相办事,为什么会被太子注意到?你和太子身边人有交情?你根本没有考上过功名,太子身边人怎么注意到你?太子怎么知道你在为谁做事?” 乔世安蜷缩起来,梦呓一般:“因为……他是观文殿大学士啊。” 江鹭:“谁?” 乔世安:“他是观文殿大学士,是太子太傅,是国子监博士……他在国子监照顾我,教我写文章……” 江鹭一震。 乔世安说得混乱,但江鹭脑海如被紫电击中:“你说的是姜明潮?!太子太傅姜明潮,未来太子妃姜循的父亲? “你说清楚——《古今将军论》是他教你写出来的?!因为他早就和你有旧,他早就认识你,他在赵铭和之前就被你视为恩师。所以你在户部……才会被他注意到,被太子注意到,是不是?!” 江鹭手指用力,发抖得苍白:“真正要写《古今将军论》的人,是姜太傅。是姜太傅要边将陷入舆情困扰,姜太傅要在太子面前出头,借用你的笔,要朝堂上‘和’声高过‘战’声!” 乔世安双目呆滞,趴在潮湿的草屑上。 江鹭僵立,满心震怒并凄惶。 他想到那些黄沙与鲜血,想到段老将军,想到程家的儿郎们,想到段枫坐在灯烛下看着书本出神的模样,想到关山玉门外,千里尸骨寒! 江鹭倏地松开乔世安,跌撞站起来,浑浑噩噩朝牢门外走。 他脑海中一时是白骨浴红血,一时是姜循靠在医馆书架边,怀抱白鸟,朝他仰起脸,发丝拂面,眼眸明亮…… 她爹写了《古今将军论》。 她爹用舆情,去杀害边将们…… 章淞是大皇子的人,章淞在大皇子的授意下,在凉城火灾后,写折子证实程段二家的无为与阴险,要他们被满门抄斩;姜明潮借曹生的笔,写《古今将军论》,让武将们陷入被动;赵铭和想杀了知道一切的曹生…… 江鹭站在牢门前,抬手无力,手肘抵在木栏上,袖中手指又开始病态地颤抖敲击:雪崩之下,无一无辜。 他倏地回头,双目赤红,看向那趴在稻草上奄奄一息的乔世安。 江鹭:“其实你早明白了吧,从一开始,你就陷入权势之间的斗争。” 乔世安迷惘发着呆,眼睛看着江鹭,人却不知道有没有听江鹭在说什么。 江鹭凝望着虚空,有一种难言的平静与哀伤:“你妹妹被你爹娘卖给流放那家,有可能是姜明潮或者赵铭和,授意那家找上你父母……这世上的赌鬼与继母,是最好骗的。 “你一个无功名的人,如此才能见到宰相,太傅,太子。赵铭和本就想弹劾孔家,因为孔家投靠了太子。但你手里掌握着更多的证据,他怕骨头连着肉,伤到自己,所以赵铭和和太子达成了协议—— “只用牺牲一个孔家就好了。他们一起用简简来威胁你,带走简简,说保护简简。回过头,他们在你面前做戏,让你心甘情愿把那些名单藏好。他们早已协议好,今年秋,一定要你问斩。 “你以为你在报恩,可你的恩人们,联手要你的性命。” 江鹭低声,声音轻缓而沙哑:“你被裹在权势之间的交易中。你的牺牲毫无意义……乔世安,曹生,你知道凉城死了多少人,知道东京死了多少人吗? “你说你写《古今将军论》,本意是停战,是和谈,是为了不让更多的人死去。但恰恰是你的文章,杀死了更多的人。我相信你守着秘密,是想要保护简简,想不连累更多的人……姜循说你的账簿可以弹劾百官,你是否觉得那也是在杀人?杀千人而活千万人,活千人而死千万人,你如何想?” 乔世安:“我写文章,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 江鹭厉声:“可是权势争斗,和民生有何关系?!” 乔世安呆呆看着江鹭,发了一阵抖。两行泪水,从他肮脏浑浊的眼中流淌而出,沿着青灰脸庞,滴到稻草尘土中。 乔世安卧在牢狱角落的阴影里。 他好像想到了些什么,他头疼得撞地,他笑声冷漠而平静,教人听了汗毛直竖:“……君主已背弃……哈哈……君主已背弃……君主已背弃!” 一阵干咳堵住乔世安的嗓子。 这里笼罩着死一般的沉静与凄然。 江鹭感觉到无端悲怆袭来,无数风刀霜剑隔着时光,摧枯拉朽。他站立原地,忽有一瞬喘不上气,头晕目眩。 江鹭掉头要离开,听到乔世安带着哽咽的沙哑询问:“你到底是谁?” 江鹭回头:“正和二十年凉城未亡魂,南康王世子江鹭,向你索命。” -- 天亮时,江鹭按照乔世安最终说的话,在一处山后的树根下,挖出了乔世安藏着的账簿。那账簿上密密麻麻的尽是朝臣和豪强的勾结,人数过多,交易过大,乔世安没有把握,这些账簿可以让那些朝臣们倒台。 乔世安本就没打算说,但他为此而落到今天这一步。 乔世安将选择交到了江鹭手中。江鹭挖出账簿的同时,乔世安在牢中身亡。 再过不到半个时辰,仵作便会发现乔世安的尸体,会得出结论:墙上有血印,乔世安四肢枯槁,额头高肿,肤色灰白。他乃撞墙自尽。 临死前,乔世安做了一个梦—— 犹记得春和景明,金花映日。 他与简简一同要出远门,简简戴着帷帽,兴致勃勃。他跟在简简身后,好像忘记了她的长相,又好像怎么也追不上她。 曹生追着她:“我们去哪里?” 破蔽不堪的屋子在后化为灰烬,燃烧于火海中。曹生站在大火中,看到骑上马的少女回头,一本正经:“我们去凉城,还债。” -- “自古将帅严饬边备,宾服夷狄,造社稷之福。然兵草田赋之累,征役敛财之厚,日积累月,固宜邦而生民之困。武夫经营四方,吾民困于兵戈,百姓失所,恶民起,豪猾横,国不举……臣一介草茅,学术疏浅,不识忌讳,唯忧将以夷狄养兵,傍锋镝之劳,溢卫所之员。其所贪者利禄,所附者权势,所恃者军功。故战少,民幸;将不幸。战火煌煌,将幸;民不幸。” 文字本应无情。 操纵文字的刽子手,化无情为刀剑。 人这一生,生死存亡,昨日已逝;困缚虚名,囹圄恩怨,壮志空负。 -- 天亮时,姜循伏在窗边假寐。 桌上放着一空置鸟笼,笼中白鸟早已飞走。姜循趴在窗下桌边浑噩一夜,半睡半醒中,听到猎猎风声,哐当撞击着什么。 天光未完全亮,光仍昏昏的,有风从四面吹来,吹乱桌上的书本。 明窗静几,锦帐文茵。姜循掩袖打哈欠,忽而眨眸—— 天光晦暗,未尽烛火被摇得浮动不已。 一重六曲山水屏风后,年轻郎君开窗入室,沿着屏风行走。门窗与屏风交错,他身形笼在昏光中,诡谲幽晦。 狂风大作,光影游弋,郎君袍袖若飞,像暗流下破刃的冰河。很难去形容这样的美男子,足够阴鸷,又足够冶艳—— 江鹭沿着屏风,盯着那挽发倚桌的佳人:“你身上出了什么问题,得了什么病,才需要每月中旬用药压制? “外界传你和姜芜不睦,你是否是因为她少时待过建康府,见过我,她长大后害你离家,你便去建康府,想得到我从而报复她? “你跟我说简简是孤儿,是否不实,是否骗我?你知道简简和乔世安的关系吗?” 寒风拂面,衣袂卷飞。 姜循被他勾住神魂一样起身,她沿着屏风行走,在一重绚烂模糊的山水屏风的缝隙间,她与江鹭在周旋间远离又靠近。 她的声音,在未明的清晨,如梦一般虚幻缥缈—— “我早告诉过你的,我有心疾……我在建康府的那段时间,你难道不知我病弱吗?那本就是真的。 “我和姜芜起初不睦。因为姜芜待过建康府,姜芜少时慕你,我心中不甘,想抢走她得不到的少年郎。我确实曾为此快意。 “我不知道简简的身份。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告诉我说,自己是孤儿。怎么,简简和乔世安有关系?你查到证据了吗?我们的合作有结果了吗?” 腰间衿带轻扬,美人一声惊呼。 江鹭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从屏风后拖拽到身前。风吹动二人的衣裳与乱发,屏风光影落在二人身上,在极端扭曲的沉静与暧、昧中,江鹭睫羽微垂,姜循秀目上撩: “以上三个答案,只有一个答案是真话。阿鹭,你猜是哪一句。” 循循 第81节 第46章 哪一句为真,哪一句为假? 江鹭垂头盯着姜循,他目光幽静,充满审度。姜循道:“阿鹭,你累极了吧?” 江鹭怔一怔。 那种暴风雨一样摧枯拉朽的凌厉之气在他眉目间沉寂,他自己也许没察觉,但姜循见他第一眼,便看出他此时的压抑与忍耐。他一定在乔世安那里问出了些什么,答案不会偏正面,答案对他冲击一定十分大。 江鹭握着她腰肢的手掌灼灼,微微发抖。他的每一次呼吸分明轻微,她的神经却随之紧绷。 她知道他在打量她。 有那么一瞬,姜循感受到危险。他手指有力又劲瘦,轻易地可以掐断她脖子,杀死她。 而姜循抬起脸,仍是平时那般慢条斯理:“我以为你昨夜便会来,特意让玲珑为你备了宵夜,热了一次又一次。但你昨夜未来,今早才来,饭菜早就凉了。” 她偏过脸,目光落到桌上。江鹭随之侧头,果然见到那桌上有一只笼,笼下罩着饭菜。她真的一直在等他…… 江鹭目光轻轻动一下,而他感觉到脸颊一凉。他低头,见姜循伸出手,大风刮窗,她冰凉的手指抚着他脸颊。 江鹭冷淡:“别碰我。” 姜循轻笑:“阿鹭,你累极了,也饿极了。你一宿未眠,精神紧张,神智已然不清。无论如何,不要在这个时候轻易下决定。你先睡一觉,好不好?” 姜循轻声细语:“我不会让玲珑进屋,不会让侍女侍从进来打扰你。我安排你洗漱休憩……等你醒了,我们再谈,好不好?” 她称不上温柔,只用一贯说话的那种漫不经心的腔调。但她对他说话又一向带着诱哄之势,如春风沐雨…… 而江鹭此时确实很累。 姜循加一句:“我陪你。” 江鹭盯着她,缓缓道:“给我两个时辰。” 她挑眉,轻声应了。 -- 从昨夜开始,风声如潮,气候阴冷。 这不是好天气,却是一个适合补觉的天气。 姜循仓促收整好自己后,便坐在榻边,暗自琢磨猜测。她胡乱想了很多,最后心神又回到了江鹭身上—— 摘了发冠后,世子闭上眼,不复平日的高贵清致。他下巴新生了些胡茬,长发浓密细软,压着脸颊。那样一张脸,半月前的血痂已经快看不清了。此时只见清秀与苍白,以及几分平时绝对看不到的零落脆弱感。 姜循手指轻轻抚到他下巴上。 好看得晃眼。 不怪她昔日鬼迷心窍啊……她今日看,仍有些心动。 可惜他是南康世子,尊贵位高,不肯心甘情愿做她的裙下之臣。而他与她分开的那几年,他身上有了太多的变化。 差不多两个时辰,姜循吩咐了不许外面侍女进来后,便抱着药箱,回到了床榻边。 药箱摆到床边的小几上,姜循俯下身,手擦过他的衣领,轻轻摘下他的腰间革带。她倾身垂眼,眼睛凝望着他衣领下一片莹白肌肤……她的手突得被扣住。 床榻间的郎君睁开了眼。 他散着发,仍是秀美无害的,但随着醒来,他眉目间的神色,一点点清寂了下去。 江鹭哑声:“做什么?” 姜循含笑:“给你换药……你之前身上伤太多,又半个月不曾前来,我帮你上药,不算唐突吧?” 姜循垂下眼,看着他扣着自己的手腕。 他沉默着。 风声拍打着紧闭的窗棂,帷帐委地,姜循俯着眼,听他在头顶的呼吸静而悠缓。 二人保持着这种僵持的姿势,像试探,像对峙。 良久良久,姜循听到“咔擦”一声。 她压在褥子上的手指轻轻地蜷缩一下。 姜循掀起眼皮,看到江鹭自己动手摘了革带。他盯着她的眼睛,她目不转睛地回望。她不做虚伪的害羞之状,也不做往日的戏谑之色,她就这么幽静地等待,看着江鹭垂下眼,将衣裳,朝下一点点褪下。 屋中静谧,又气氛紧绷。 -- 姜循第一次在青天白日,看他褪下上衫,让她上药。 雪白的、青色的袍衫堆在腰间,如云如雾,郎君的上身映在她眼中,如同一张清泠雪夜图,在她面前缓缓铺陈开。 他肩膀宽阔骨架瘦长,肌肉紧实颜色漂亮,随着呼吸向下流淌,姜循的眼睛追随着他瘦窄的腰身……那劲腰藏在了堆叠的层叠衣物下,有些遗憾。 他上身包扎的几处纱布没有渗血,可见这半月以来,他的伤养得差不多了。 江鹭低头看着她的一眉一眼。莹莹的日光落在她身上,如今在室,她没有穿戴那些繁复的衣饰,乌发低挽,挡住半张脸,露出的另半张,肌肤胜雪唇瓣嫣红。 她实在美丽。 不是娇憨无辜的那类美,而是蛇蝎诱人的那类美。 你知道她危险,冰冷,可怕,无情……可她的冰冷内核、危险神魂,都散发着幽香,惑着人死在其下。 姜循感觉到指下皮肉的微微起伏,她轻轻掀起眼皮,与他低垂的眼睛视线对上。 江鹭看着她上药的动作:“哪句话是真的?” 姜循勾唇:“我不是让你猜吗?” 江鹭淡声:“我不信你第三句话。” 她说她不知道简简的身世。但是简简不在东京……江鹭通过试探玲珑,大概知道简简离京的时间,正是他二人开始合作的时间。她只有对简简身世清楚一二,才会担心简简影响他们的调查,将简简派出去。 那么真话,便藏在第一句和第二句中。 江鹭沉默地看着姜循。 要么她身无疾,她与他的初遇是姜氏二女斗气的结果;要么她身有心疾,她与他的初遇单纯简单,与姜芜无关。要么她和姜芜确实不睦,要么她和姜芜暗藏真情。 如果她此次没撒谎,那么总有一项是真的。 但说实话……江鹭不在乎了。 他已经不在乎她是身患恶疾,还是她对他的起初情爱便带着报复。当江鹭昨夜得知姜明潮是《古今将军论》背后谋划的那个人,这一切便都失去了意义。 如果姜明潮设计了一切,姜明潮故意害死那么多人来换得他想要的利益,那么江鹭一定会杀了姜明潮。姜循是姜明潮的女儿,此时坐在他面前为他上药的姜循,便是他的仇敌,是他的对手。 烈火熬煎,无尽的迷惘与恨意包裹,青天白日,四方风吼。周天万象在后,一半是神佛,一半是恶鬼,隐忍与不甘让江鹭背脊生痛。 他的呼吸时轻时重,时间变得漫长,姜循与他相挨,却又若远若近。他应该掉头就走,可他竟一边思考她参与与否,一边敞开衣裳,看她为自己上药。 这一切荒谬而可笑。 昨夜之前,医馆之中,他见她病重,为她担忧,对她心乱。他被“神仙醉”影响,生了不该有的情愫。可短短一日,情意烟消云散,他不知如何面对仇人之女。 而姜明潮也不一定就是仇人……他仍要查,仍要深入。他决定长留东京,可他和姜循之间,是否终是要拔剑相对呢? 昨日的欢喜动容皆要成空,他对着仇人的一颦一笑屡次恍惚,为仇人的一言一行几多出神。他何其荒唐啊。 命运在多年前她宁死也要离开他时,就暗示了一切。他为何仍在东京与她相逢,与她数次独处一室? 他明明说过再不相见,为何还是回来了?他何其可笑啊。 思绪万千,但是江鹭只是这样静坐着。 江鹭忍耐着那些情绪,不愿在真相真正查出前暴露自己的一切。他好是累,脸色苍白:“你不告诉我到底哪句真哪句假吗?” 姜循抬脸:“阿鹭,我永远不会告诉你哪句真哪句假的。” 江鹭凝视着她,他并未说话,并未震怒。他好像一点情绪也没有,只是沉静地坐着,沉静地看着她。他看她的眼神十分凛冽,却又好像压抑着千重情绪。火山下的情绪争先恐后想喷发,可江鹭困着火山,困着一切。 他好是奇怪。 姜循心中疑惑,面上却不显,只问:“你查出结果了,是吗?” 江鹭静片刻后:“嗯。” 她听他说:“我套出话,也找到账本了。乔世安背后的人是赵铭和赵宰相,那本账簿埋在一座山后,我今早也找了出来。” “太好了,”姜循眼眸弯弯,心情当真是好,“那我们还等什么?你快把账簿给我吧。” 江鹭:“我打算直接交给杜一平。” 姜循怔一下,脸色微淡:“怎么,你不相信我?” 江鹭:“我总要给自己留一点退路。万一你欺骗我呢?” 他观察着她的神色,她眼眸微转,脸色转淡。对于他此举,她似乎确实不悦,但那不悦,并不足以影响她的心情。 姜循嗤笑一声,说:“你交就你交。阿鹭,合作愉快啊。” 他并未说话。 -- 她为他上好药后,他披上衣便要离开,说是要将账簿偷偷给杜一平送去。 姜循留他用膳,他并未推辞。姜循奇怪地瞥他一眼:往日留他,他推三阻四,对她不假辞色。怎么如今这样好说话? 江鹭与她用了一顿午膳,中途,江鹭没有看到她那只白鸟,问起她。 姜循托腮:“那只白鸟啊,是个没良心的。我好吃好喝地供着它,一打开笼子,它就飞得没影了。” 江鹭掀眼皮:“你没去找?” 姜循似笑非笑:“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再喜欢的东西,心里没我,我都不回头。” 隔着桌子,她支颌看他:“幸好,我不是只有一只白鸟。” 江鹭反问:“你何时好吃好喝地供着了?你不是只得到了不到一日吗?一日时间的喂养耐心你都没有,一点机会你都不给它留——姜循,主动放手的人,是你。” 江鹭在她惊诧间,讥嘲:“不知你有没有欺骗你的白鸟?你是否主动打开笼子,将白鸟放飞?你是否做了第一步,却在情谊未深时,怪它不回头? “姜循,你不相信感情,轻视感情,作践感情。你也许已经在为此付出代价,但你并不知道。” 循循 第82节 姜循:“……” 他实在是有些了解她,把她对白鸟的行为猜得分毫不差。 她面无表情,没了用膳的心情:“我付出什么代价了?” 江鹭放下箸子,瞥她一眼:“你当我疯言疯语,神志不清。” 姜循冷冷道:“你确实神志不清。” 江鹭起身,整理衣容。外面风声不止,他分明吃了几口便走,应当是着急将账簿交给杜一平,如实履约他们的合作。江鹭走到窗口,他背对着她,融在光华中,青袖托腰宛如振翅欲飞。 忽有一瞬,姜循心中生出恐慌。 姜循:“阿鹭!” 他侧过脸,回头望她。 姜循踟蹰一下,问:“你见过杜一平后,还会回来告诉我结果吗?” 江鹭眸子看着她,看了许久许久。 姜循奇怪地重复一句,他才回过神一样,轻声:“我已经两日没回府了,段枫会起疑。” 姜循朝后倚着凭几,心中放松些:“好,那你回府吧。之后的合作,我来做。你且看着结果便是。” 他没说话,掀窗便走,头也不回。 -- 姜循送走江鹭后,一下午都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她反复思考自己的近日行径和计划,觉得自己并没有疏漏。江鹭今日的奇怪,应当只是他“有病”吧。 反正他一直在生她气。 姜循打起精神,决定和叶白联手来进行接下来的事。江鹭已经走了前面九十步,最后最关键的十步,姜循若不把握好,便会前功尽弃。 她让玲珑在府邸外挂上了一只灯笼,上完朝的叶白会经过这片街坊,看到信号。当夜,窗子被敲两声后,姜循迎叶白入室。 叶白今日一身雪衣,在夜里有些打眼。但今日一直刮风,夜里街巷空荡无人,他应当有把握不会被发现。 叶白落座后,喝盏茶,在烛火下抬眼:“乔世安死了。” 姜循怔住:她想到了今日清晨,见到的从屏风后走出的江鹭。 叶白唇角噙笑:“乔世安昨夜死在天牢最里面的机关门后,说是自尽……墙上有他撞墙撞出来的痕迹。仵作检查了尸体,真是奇怪,撞墙而死何其痛苦,他突然受了什么刺激,竟然选择这种死法?” 姜循脑海里,浮现医馆的那种神奇的药。 她体内的蛊是不可能被压制下去的,但她前日又确实状态有异……她知道那药,江鹭也知道。 叶白观察她:“看来,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啊。” 姜循眨眼,凉声:“我还没确定。确定了再告诉你。” 叶白颔首。 静片刻,叶白道:“那明日……我们是不是就要进行下一步了?” -- 江鹭离开杜府,行在空荡长街上。 他没有露面,将证据放到了杜一平的书房。当夜杜家通宵达旦,似有争执。杜家人一一醒来,江鹭怕踪迹被发现,便离开了杜家。 他走在长街上,却踟蹰间,暂时不想回府邸。他瞒着段枫的事情越来越多,瞒得越多,越不知如何说起。而段枫如今的要务是科考,段枫身体不好,若是知道姜明潮和《古今将军论》的关系,难说不会气怒失控。 ……等春闱结束,再和段三哥说吧。 如果不回府邸,东京这样繁华,江鹭却不知该去哪里。 他如游魂一样在街上行走,本想去吃酒,却因为心神恍惚,回过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又到了姜循所居住的那处坊巷。 江鹭沉默。 ……许是因他最近经常来这里,才会不由自主地到来吧。 他和姜循的合作,至此应当已到了终结之时。从此以后,他应当再不会和姜循合作了……可今日合作终究未曾结束。 江鹭怔然片刻,仍然决定去见姜循一趟。白日情绪必须掩藏,到了深夜,他想见一见她,好好告别一场。 江鹭没打算惊动姜循,他武功这样高,他又知道自己不会唐突她。他进屋,见一见她,应也无可指摘。江鹭这样一路踟蹰一路行走,最后拖拖拉拉,依然到了姜循府邸。 他看到院落寂静,只有姜循的屋子亮着灯火。明火在无边幽暗中,吸引着他。 江鹭在窗下徘徊。 江鹭犹豫进退时,忽而听到里面姜循的轻声:“夜白。” 他尚未反应过来,口上却本能地应了一声:“嗯。” 骑虎难下,江鹭脸颊生热,仍是敲了两下窗,硬着头皮:“我有些事,白日没有说清楚。” -- 屋内的姜循猛惊。 烛火摇曳,她与叶白在桌上蘸水勾划。姜循兀自思量,她又想起一事要叮咛,她叫一声叶白,窗外却传来了敲叩声,以及江鹭那熟悉的清如玉石、又带着三分尴尬的声音。 姜循一下子背脊挺直,端坐小几前。 半身伏在几案上的叶白悠缓抬脸,一张清秀的白脸,起初诧异,然后便露出古怪的神情,黑眸闪烁,在她面上打量。 姜循朝他使个眼色。 到底是多年友人,叶白一言不发。但他也在她的“叶白”唤声后,跟着窗外的人,一同晃了晃神。 姜循站起身,观望自己的屋舍。她在窗子再次被人敲击时,猛地拉起叶白,将他推入里间的衣柜里,又推开六曲屏风,将里间和外间隔得严严实实。 姜循关上柜门,朝柜内轻嘘一声。 叶白无奈,到底叹口气,点了点头。 姜循做完这些,又卸簪散发,弄乱衣容。她揉一揉雪白面颊,让颊上充血,做出一副刚从榻上起身的惺忪模样。她忙乱地布置一切,窗子再被敲了两下。 江鹭声音在外,淡道:“我知道你没睡。你不愿见我?为何?你有事瞒我或骗我?” 姜循立刻:“怎会?” 她款款开窗,迎君入室。 -- 窗子打开,美人含笑,凝望着外面的江鹭。 江鹭抬起脸:“你几乎不叫我‘夜白’。” 姜循轻声:“我确实不叫……方才我在睡觉,昏沉中可能做了梦,才无意中唤你吧。谁知你就在窗外。你不是说你不来了吗?” 她心平气和,沉静地掩饰一切,又若有所思地掀眼望他,撩他情绪。 他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果然十分守礼地别开了眼,没有多看。夜风拂袖,他似有几分不自在,却仍淡然问:“噩梦还是美梦?” 姜循笑盈盈:“梦中有阿鹭,自然是美梦了。” 她站在窗下,没有让他入室的打算。江鹭与她面对面,道:“我从杜一平那里回来,有事和你谈。” 姜循诧异:“接下来的事,不是说交给我吗?” 江鹭:“但我不放心。” 姜循定定看着他,唇瓣微动间,江鹭抬手,搭在她肩头。他动作太快,几下翻窗而入,姜循已经不可能拦住。姜循见他走向小几,她跟在他身后,朝桌上瞥了几眼。 亏她机灵,已经把杯盏收了。 帷帐重重,江鹭低头,瞥一眼小几。他不知道在看什么,姜循狐疑而心虚,跟着他的眼睛望过去。她什么也没发现,姜循:“你要吃茶吗?” 江鹭抬眼。 她站在屏风前,目光坦然。可她平时在他面前,其实从不坦然。 江鹭颔首。 姜循背对着他,自己去拿方才的茶壶。她看不出杯盏的痕迹,只好胡乱换新的。她一边倒茶,一边用余光瞥身后人。她心脏强大,至此都不心虚,只端茶的手出了些汗渍。 江鹭站起来,踱了两步。 他似要朝着某个方向走,姜循到了他跟前,伸手挽住他手臂。姜循:“阿鹭。” 江鹭侧过脸,垂下的睫毛浓黑如墨:“怎不叫我‘夜白’了?” 姜循言笑晏晏:“我睡梦中的戏言算什么真?我很少那样叫你的……叫你‘夜白’的人太多了,只有我叫你‘阿鹭’,是不是?” 她半真半假抱怨:“可我想听你叫一声‘循循’,你都不肯。” 姜循叹口气,又道:“算了,不提那些无意义的事。你要与我谈什么,我们去油灯下说。” 她拽着江鹭的袖子,不敢将他带去案几边,便寻思着将他带去外间那张长榻那边坐着。江鹭推开了她挽袖的手,姜循心中嘀咕他也许是古板毛病又犯了,不愿与自己动手动脚? 他浅色瞳眸漂亮清盈,却因过于璀璨,而看不出太多情绪。 姜循放弃试探,只好在前领路。 江鹭在后跟随,她看到屏风上照出的他的影子,他跟在后,心中微放松。 姜循又朝屏风瞥了一眼,忽而见到屏风上只映着江鹭一人的影子,没有自己的……她竟和他拉开了些距离。 姜循心里一咯噔。 她猛地回身,与此同时,烛火摇动,江鹭抬手间,一把匕首挥出,斩向她那道屏风。 烛火火星噼啪,姜露急促:“江鹭!” 她朝他扑去,衣袍飞扬。他抬手扣住她肩膀,将她拽入怀里。他挥出的匕首伴随着“轰”的一声,整座六曲屏风砰然倒地。那把匕首仍不停,向衣柜刺去…… 衣柜木屑纷飞! 木屑乱飞,江鹭在姜循肩上一点,姜循半身酸软,整个人被推到了墙头,再一次被迫远离战场。衣柜被拆,乱飞土屑中,叶白面容在黑暗中露出来。 叶白抬起脸,眼睛似带笑。 江鹭迎身而上,出掌击出。叶白眸子一闪,一改先前的从容与挑衅。他从衣柜中爬出来,手忙脚乱躲避:“循循!” 姜循:“阿鹭,住手!” 江鹭压根没有停下的意思。他武功了得,叶白躲得勉强趔趄。姜循眼前一闪,便见那二人从里间出到了外间。叶白跌撞后摔,撞到木架上,花枝瓶盏乒乒乓乓。 叶白抄起花瓶就砸向江鹭。 循循 第83节 姜循:“叶白,快走!” 叶白和她想法相同,靠着姜循的相助,朝窗子奔去。他跳下窗,姜循从后扑向江鹭想拦,但姜循离江鹭还有三步远,就再一次被劲力推后。 江鹭翻窗而出。 姜循咬牙,额上渗了汗。 -- 姜循提裙出屋,不好叫侍女侍从,喘着气跑到院中,见叶白那三脚猫功夫,被江鹭逼得步步后退,几次被打中。 叶白咬着牙强忍。 姜循生了怒,无论如何都要阻拦。 姜循:“叶白!” 她与叶白何其熟悉,只一个眼色,双方便懂彼此的意思。这一切落在江鹭眼中,江鹭何其惊怒,浑身冰凉。江鹭却一言不发,誓要留下这宵小之徒。 而姜循朝叶白扑去,果然,她再一次被劲力所拦。草木簌簌,叶落花飞,姜循顺着那道力后退,故意摔在地上。她手肘擦伤,灼热无比,乱发如瀑,她适时地叫道:“阿鹭!” 她带了哭腔,江鹭身形微顿,侧脸望她。 他的停顿只有一瞬,他的手上功夫不是她这样手无缚鸡之力之人能阻拦的。但只这片刻功夫,叶白便趁机翻上墙。江鹭察觉,方才那回到他手中的匕首要朝墙头砸出。 姜循跟着他学用匕首学了一月多,到底知道一些他的习惯。他手腕翻抬时,她忍着手肘的痛,整个人朝匕首的方向撞去。 漆黑大夜,美人裙裾掀扬,纱衣缠发,张臂拦在匕首前。 她冷汗淋淋,乱发拂面,感觉到劲风袭杀向自己,杀机如刃! 匕首袭向她的鼻端。 阒寂深夜,狗吠遥远,江鹭目若寒冰,有一瞬间想她不如死在这里,省得他、省得他……可寒风袭面,姜循闭着眼:“阿鹭!” 姜循感觉到兰香向自己扑撞而来。 她闻到那兰香,紧接着,她整个人被撞倒,江鹭扑倒他,用内力拦住那把匕首,将姜循压在了怀里。他胸膛起伏,呼吸灼热,手扣住她半张脸,姜循不敢抬头。 院落打斗痕迹犹存,而叶白早就逃走了。 -- 江鹭将姜循拖拽回屋。 姜循还没想好如何是好,她便被推倒坐在榻上,膝盖磕痛,后脑勺抵在墙头。姜循蹙眉喘气,江鹭俯身,挡住烛火,迫她抬起头。 他揉着她雪白下巴,烛火照不入他眼中,他轻喃:“夜白?” 他低笑:“你叫的是‘夜白’,还是‘叶白’?你怎么答应我的,怎么和我约定的?我说让你和其他郎君保持距离,你不是说好吗? “你如今是阳奉阴违,还是不将我当回事?我对你毫无威胁?我怎么和你说的——我绝不和其他郎君共存,你听不懂吗?你是早就这样了,还是今日才开始?我一直被你蒙在鼓里吗? “叶白、叶白……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你让他夜里进你闺房?你和他感情那么好?你可知他是男子!你是无所谓呢,还是早就和他暗通款曲了? “你知道我的字是‘夜白’吗?!你先认识的他,还是先认识的我?!你是把我当做他的替身,还是把他当做我的替身?!” 第47章 加更 窗半开,风徐徐,寝舍烛火摇曳不住,正如二人之间变数不断的关系。 姜循被推倒在榻,靠着墙,仰身直面这跪榻俯身质问她的郎君。 这在她的人生中,也实属棘手。 她心跳变快,沉甸甸地朝下跌,慌与紧张,让她起初神智空白。但她是姜循,她反应奇快,看到江鹭这双浅琥珀色的眼中映着怒火,便张口想辩解。 江鹭手抵在她唇边,不让她开口。 江鹭:“嘘。” 他目光冰凉:“你要想好了再说。我不想听到你继续巧言令色,用口齿功夫说些你我都不信的谎言。” 姜循一滞。 他此时的危险,很像早些日子,他们在陈留重逢的时候。那时候她离开他去找太子,他一路追上马车惊走他人,隔着一张木门与太子相对。他那时在马车中逼迫她承认旧事,颇为强硬,十分骇人;而今他再一次被她惹怒,眼眸隐红的模样与昔日的内敛安静格外不同。 姜循怔忡间,微有心酸:她竟把一个性情温和的人逼成这样…… 但她的愧疚尚未成形,一把匕首,便横在了她脖颈,冻得她微战栗。 姜循:“……” 江鹭垂着眼:“我给你两个选择。一,告诉我叶白到底是谁,他和你到底什么关系,你、我、他,你到底是如何选择的,你是欺了他还是哄了我;二,我杀了你,结束这一切。” 姜循脱口而出:“仅仅因为几句哄骗,你便要杀我?你不是这样的人……” 江鹭声音抬高:“那你就重新认识我!我到底是怎样的人,你有清楚了解过吗?我是一贯不了解你的,你又何曾真正了解我?姜循……我给你选择。” 他的脸秀白而眼神阴鸷,愤怒又含着一腔怨气。那些愤懑宛如风暴将临,她看出他此时的决然与冷酷……原来再是惠风和畅的郎君,被逼到极致,也一样会迷失本性,堕下地狱,不惜摧毁,或者自毁。 姜循僵坐着,后背渗了汗。 她低下一双不安的眼睛,被他按住的那只手在袖里微微发抖。脖间的匕首比任何一次都透着寒意,她毫不怀疑,如果她无法应对好此局面,江鹭真的不会再忍她了。 他是真的对她生了杀意。 白日清晨时,他站在屏风后问她三个问题时,姜循就看出他的情绪不对。可他那时依然忍了下去,她靠着甜言蜜语哄了他。她以为危机已经度过……哪想得到夜里他会去而复返呢? 她该怎么办? 她自然绝不可能因为这种事就甘于送上性命,可她也不想回答江鹭关于叶白的问题。叶白的身世,牵扯着她与叶白要摧毁的一切。江鹭是忠于大魏皇室的南康小世子,她怎能在不确定他立场的时候,送出自己的立场? 叶白所有的秘密,都不能透露。她与叶白的交情,与叶白的身世息息相关……她利用权势为叶白捏造出的一切假象,岂能在此时暴露? 可是她不说,又如何在今晚这种“捉奸”一样的极致情况下求生? 姜循垂着眼思考。 她心中已然十分焦虑紧张,可她低垂的面容仍然美丽皎洁,连眉头都未曾蹙起。越是紧急,她越是镇静。 江鹭为她这种沉静而微有出神,可他因她而生的出神早已不是一两日,他早有了几分抵抗。他淡声:“三。” 姜循眉毛轻轻跳了下。 江鹭:“二。” 姜循抬起眼,墨水清玉一样的眼睛望着他,几分求饶。 江鹭:“编好话了吗?” 姜循咬唇。 江鹭眉心下压,冷冽寒气覆下,他手腕微动。 他动作的刹那,怀里扣着的姜循便惊住一样地颤抖,似乎觉得他会挥刀直下。 江鹭:“一。” 江鹭的那个“一”字刚吐出,姜循立刻抬起手臂,努力无视自己颈上那把匕首。他手根本没动也没躲,那匕首锋利,轻易擦伤了姜循的脖颈。她颈上渗出一点红血,刺痛无比,但姜循此时压根没功夫管那些。 姜循抬手搂住江鹭脖颈,顶着匕首的威胁,依偎到他怀里。她侧过脸,“啵”一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江鹭面无表情,但琥珀眼眸流光微动。 姜循仰望着他,见他微有失神,便知自己尚有机会。于是,她轻轻柔柔、急急忙忙:“阿鹭,叶白只是意外,无论我如何认识他,他只是我的朋友。他和你万万比不上。” 她手在袖中轻轻掐自己一把。 她眼眸波光粼粼,应有几分楚楚动人的水波才是:“我对你、对你……” 江鹭冷漠:“什么?” 求生之际,姜循的脸红是做不下去的,她只一往无前,大胆放肆才是真性情:“我心中有你,你应当知道才是。” 江鹭盯着她。 他抵在她脖间的匕首没有动,他的神色没有变化。而他的一动不动,在姜循眼中,其实便有心软了的痕迹。姜循心中微微松口气,觉得自己还有机会。 她不顾颈上的刺痛,再次重复:“阿鹭,我心中悦你,你是我唯一在意的郎君。我几番招惹你,都是因为情难自禁。你应当明白才是……你当真感觉不到我的心意吗,一丝半点都感觉不到吗?” 她见他仍是不动又不语。 她犹豫下,侧过脸,手指在他后颈轻轻摩挲。她盯着他的唇,他似有所觉,别过了脸,姜循心中更加放松——两种选择之外有没有第三种选择? 有的。 她的语气都带了欢喜:“阿鹭,这一月有余,你半个月都消失不见,我想见你却不得,十分辛苦。我和他人的相交,皆是合作。只有对你,我才是真正用了心的。” 半真半假,巧意撩拨。 她的真心掩藏于平日的交往间,她不可能一丝半分感情都没有。年轻男女夜夜相会,若无心,岂能长久?她纵是只有三分心动,此时也要描述成七八分。 不可十分……十分,他也不信啊。 姜循大着胆,手指绕过他的脖颈,轻轻挪到他唇角。她试探地用手抚摸,叹息:“那夜……当真只有我一人心动吗?我不信。” 江鹭兀自不言不语。 他凝视之下,见姜循眼中浮现几分笑意。那笑之后,有几分得色。 大约是他的沉默,让她觉得她又一次赢了,又一次拿捏住了他。她觉得自己的告白如此无谓又大胆,应当让情爱经验甚少的小世子为之失神,为之心软。 她当真是一个……一句真话也没有的人。 在姜循笑吟吟的目光下,江鹭抬手,收了匕首。她才舒气,正想要不要装委屈,让他帮帮看看自己被他弄伤的脖颈,那里火辣辣地疼,应当流了血。可她眼波才一动,她整个人被江鹭推开,她揽着他长颈的手臂被拿开。 江鹭起身。 江鹭转身便朝窗口走,背影飞鸿,凛冽无双。 姜循不解:“阿鹭?” 她迟疑:“你去哪里?” ……此时不应该花好月圆,他二人就情谊诉说或拒绝吗? 江鹭人已走到窗下,闻言,回头看她一眼:“去找叶白。” 姜循:“……?” 江鹭:“你不肯好好说的话,自然有人会说。你瞻前顾后欲隐瞒的秘密,也许于别人来说,并不值得一直欺骗。你不想告诉我关于叶白的事,你猜叶白本人,会不会说?” 循循 第84节 姜循:“……” 她的眉目冷了下去,她淡声:“他不会说的。” 江鹭同样淡声:“哦,是么?原来你笃定他和你一样硬气,宁死不屈。但我觉得未必——” 他记得方才,衣柜被打破的那一瞬,叶白坐在黑暗中,那种幽静眼眸下,似笑非笑的神色。 心知肚明。 只一眼,江鹭便看出叶白的挑衅——那是属于男子之间的秘密,那是他一眼便看出的敌意。江鹭的震怒四分来自姜循,四分来自叶白…… 若非叶白那一眼,江鹭不至于怒到失去理智,怒到当场生了杀人的心。江小世子绝不爱杀戮,可那气怒难堪,足以毁灭他。 江鹭道:“叶白的居处,改不了。叶白的官署,离不了。他躲得过今夜,躲不过明日。你以为你能糊弄得了谁?我给了你两个选择,你不选,我便替你选—— “你等着收叶白的死讯,或者看他的尸体吧。” 靠榻慵懒的姜循猛地站起,不可置信地看向江鹭。 -- 姜循大脑空白,并一瞬间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羞辱—— 她朝前追两步,厉声:“我说我心慕你!” 他脚步不停。 姜循更怒:“我真的心慕你,我真的对你有心。” 江鹭完全不听,人已要走到窗前了。 姜循追着他,忍不住怒吼:“我真的喜欢你,我馋你身子馋你气息,你一定感觉得到!我有没有说谎,你一定知道!你凭什么不相信,凭什么不听?!” 江鹭脚步停顿一瞬。 他面无表情,手扶到窗边。 身后的小娘子气急败坏到了极点。想姜循玩弄人心少有败绩,这一次失手,她何其愤怒—— 姜循扑过来,在江鹭要翻窗而走时,从后抱住他的腰,死命拦住他不许他走。 她又气又恨,口不择言:“你不信是吧?好,那我和叶白暗度陈仓,背着你做了所有你和我没做过的事,你满意了吗?我和他情投意合相见恨晚,你满足不了我的胃口,我要找他……” 她下巴被掐住。 江鹭:“收回你的话。” 第48章 收回? 姜循冷笑。 她不复方才的柔顺,变得尖厉可恶。既然他不接受她的喜欢,那就接受她的挑衅吧。 姜循下巴被他捏痛,伸手便去推他。他目光沉沉,姜循眼如冰水下蕴着的火。她既像是怕他,推开他的手后就忍不住朝后退;又像是不甘心,憋不住自己的嘲弄。 姜循:“怎么,不开心?这不就是你想听的吗?你还想听更多的吗,想知道我和叶白相处的所有细节吗?我都可以说啊。你待我这样冷淡,我何必对你穷追不舍?我又不是非你不可——叶白被誉为神童你知道吗?他才学不输你,品貌不差你,他爱说爱笑还爱玩,和你的沉闷全然不同……” 江鹭眼中寒意渐浓。 他方才的沉寂皆是收敛,此时的愤怒才是真的。倒地屏风上衣摆拖曳,烛火在二人身后留下流光烁烁,他步步朝前逼,她步步朝后退。 江鹭:“接着说。” 姜循:“我本就要说……” 他一把扣住她脖颈,不知是先前匕首留下的伤,还是他此时用了力,姜循感觉到一阵呼吸困难,可她丝毫不惧。她平日收敛了,此时发起疯病来,专踩他的痛点。 谁说她不了解他? 她起码知道如何刺激他,让他更怒。 姜循被他推得重新跌回榻上,他跪于榻边。二人推搡间,姜循发间簪子掉落,她抓起簪子就朝他掐她脖颈的手臂划去。她没有太大力气,可他也不躲,冷然凝望。 她心狠,他亦有一腔决然与她相抗,二人输赢难料。他在她的扯动下,发冠轻歪乌发半散,整个人垂着脸俯在她身上,呼吸间尽是被激出的灼热怒意。 烛火被他挡在背后,寸息之间,姜循感觉到窒息一般的痛意。但她睁着弧度漂亮的眼睛,眼中一派疯狂:“你不愿意做的事,多的是人愿意。你不愿意掀开的石榴裙,多的是人追逐。你……” “啪——” 榻边檀木凭几被他张手捏碎,他眼睛盯着她,如同捏的是她的骨头一样。他反手抓过她手中簪子朝外一扔,簪子叮咚着不知滚到哪里,二人谁也不去看。 姜循的簪子在他手背上划出一长条伤痕,迟钝地渗出一片血。血水蔓延,他沾血的手和碎了的凭几木屑混在一起,斑驳惨然。 姜循有些腿软,但同时被激出了一腔兴奋……很久前她便发现,当她疯狂的时候,血液逆流浑身战栗,旁人皆要被吓到。 她喜欢掌控的感觉,她喜欢旁人臣服的感觉! 此时姜循失了力气,喘着气,透过那血看他的眼睛。 他眼睛好像都染了一重血色。 江鹭:“你就这么想死?” 姜循嗤笑。 她艳丽无比,风情无双。他手扣她脖颈,她还张狂地抬起手来搂他脖子,让他与她缠在一起,让他和她一同滚到那张长榻上。 烛火时明时暗,帷帐纷乱,喘息分不清彼此。 姜循抓着他修长的手,俯望他手背那道沾了木屑与血的伤痕。她就这样拉着他的手,往自己的胸脯前抚去。隔着轻薄的春衫,他被迫抚到那样的绵软温热,手指用力间又颤抖。 他沾着血意的眼睛骤缩,浑身如淌入热油一般,撕痛与快意并存。 姜循轻笑:“你来检查啊。你不是不信我吗,你自己看啊。你都想掐死我了,你又怕什么……我不是什么好人,你又是什么圣人?!” 她目蕴锋刃。 烛火相照他们扭曲的魂魄。二人皆是俊美相貌,皆发丝凌乱面容如雪,皆在这刺激中,如魅夜山鬼一般昳丽多妖。蚀骨剜肉一样强烈的情感中,他被她所迷,她又何尝不是被他所迷?他的手掌贴着她的衣衫胸怀,隔着几层布,就可以捏到她的心脏。 生死皆是欲,欲皆虚妄,神佛共弃。 姜循喘一声,头向后仰。她整个人被他拦腰而抱,她的腰肢抵在他手臂上。她仰颈望他俯脸而来,她眼中燃着戏谑之色,看他越来越近—— 他的唇贴到她细白颈边,几分缱绻:“这就是你的应对之法?” 姜循一僵。 江鹭冷嘲:“不过如此。” 姜循蓦地抬脸,他眼睛变得黑漆很多,幽邃很多。他一手被压在她腰下,一手被拉到她胸怀里。二人姿势足够缠绵暧、昧,可本该沉溺其中的郎君,却清醒无比。 江鹭的呼吸落在她颤抖的颈间:“你为了保护叶白,不惜惹怒我,不惜和我同榻。你就这么在意他?你们到底有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你要这么保他?连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你都用……你想将我骗上榻做什么?上了榻我就不问了,就为你所欲为了是吗? “姜循,我真想杀了你!” 姜循颈间被他气息撩红,被他扣压的胸脯急促起伏。 这样的方寸之距,他不动情,只动怒。他眼中那点光轻晃,恨得骨血都开始痛,恨得想立刻茹毛饮血,将这对狗男女活剐……可他更恨的是他没有立场。 她说了那么多谎,有一句却是真的:是他不要的。 他不要,却在看到叶白躲在她这里时,整个人失了神智,迷了心魂。 他的发落到她脸上,姜循看到他眼神中那恨意背后的失望与迷惘,冰雪覆火。她怔忡间,被他重新掐住腮帮:“说!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呈一种玉石俱焚的癫状。 她当真有些被吓到。 但更多的,是他的痛苦,是他的迷惘与恨意交织……是他颤抖的睫毛,染怒的眼睛,是他到了这一步,仍只是逼迫她,不曾真的出手…… 姜循失神。 她想她也生了怜悯,她想她见不得他这个样子……姜循被他扣着腮帮,说话说得艰难,却仍轻声:“我和叶白,仅是合作关系。除此之外,绝无他意。” 江鹭低头看她。 他望着她许久,她美丽的面容与含雾的眼睛皆与他这样近。他浑浑噩噩,喃喃:“我不相信。” 姜循说实话还被质疑,不禁嘲弄:“我说假话你嫌是假的,我说真话你又不信。我顺着你你发怒,我不顺你你发疯……江鹭,你到底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江鹭哑声:“你说的每一个答案,我都不信。” 姜循:“那你问什么?!” 江鹭:“我为何一个字都不信,你难道不知道原因?难道不是你一直欺骗我在先?一次又一次,谎言没有尽头,诱惑没有止息,你每一步都在撩拨,每一句都另有他念。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在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暗藏的那些小心思?” 姜循少见他这么能说的样子,又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大怒:“我什么心思?!” 江鹭扣着她下巴,冷嘲:“你知道简简的身份,你以为我不清楚?” 姜循一滞。 江鹭又俯脸,继续冷道:“你对杜一平的安排,当真以为我一无所觉?你真的想让杜一平当什么主考官,主持什么春闱?别开玩笑了——你和我说合作,说我们一起拿到账簿交给杜一平,但是我连身份都没露,杜一平根本不知幕后人是谁,他凭什么帮你我弄到科举后的官位名额?何况,他有那么大的本事吗?你和他有那么好的交情吗? “我特意去查过——你和杜嫣容自小就不对付,说仇人过于严重,但你们绝不是可以和平相处的关系。你因为不喜欢杜嫣容,甚至特意搅和我与她的相看,害我至今都没有见过杜娘子。你这样的人,能和杜家合作出什么好结果?” 姜循目若喷火。 她猛地推他,没有推开,却无损她的恼怒:“你这么在意,去找杜嫣容好了。我能绑着你的腿,让你不相看?” 他反唇相讥:“因为我比你守信。我既然答应你不与杜娘子谈亲事,我便不会见她,不会招惹他人的感情。我不像你一样阳奉阴违,明明答应了我,背后却与他人来往过密,让他人登堂入室。” 姜循气疯了。 她眼睛睁大,怒火让她整个人呈现一种少有的艳色。她从没想过他这样牙尖嘴利,她毫不犹豫反击:“我说过是合作!你听不懂吗!合作!我不像你一样龌龊,见到一个郎君在我闺房,便觉得是我的裙下之臣。” 江鹭:“你不龌龊,你拉我上榻?” 姜循:“你给我滚!混账,你不得好死,你从我床上爬下去!” 她抬腿踹他,他此时倒不避嫌,抬手便扣住她脚踝,让她动弹不得。她被按在身下,心跳极快,目欲杀人,整个人嚣张得不得了,丝毫不输给他。 姜循:“你口口声声我骗你,难道你没有骗我?别说胡话了江鹭——你为什么查乔世安,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只是没说罢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嘴里没一句真话?” 江鹭:“我不告诉你,是因为不想连累你。我的欺骗是为了不伤到你,不牵连无辜人。你的欺骗却是为了什么?” 他一字一句:“你只是在骗我而已,哪有什么高尚觉悟。” 姜循虽被说中,却毫不退让:“混账!” 循循 第85节 他压着她,既被她这一身艳鬼之色刺激,骨子里又有另一重热意激着他,让他呼吸凌乱身心皆痛,说着自己忍耐了许久的话:“你根本没打算让杜一平平平安安当什么主考官。不然我与杜家有旧,我若想给段枫机会,我直接去找杜嫣容,找杜公,找谁不比找你快?何必要和你一起曲意委婉? “我原先不知你的目的是什么,今夜见到叶白在你这里,我才明白——其实你不觉得杜一平能主持春闱,你不放心他,你要自己的人登堂入室,当主考官。你选中的人,是叶白吧?你为了叶白,算计我算得这么多,真是太辛苦了。” 姜循一惊。 她与叶白的隐晦被他叫破,她一时之间生怕他人与江鹭生出同样的看法,又怕他跟别人说。而明日就是最关键的一天……姜循颤声:“阿鹭……” 江鹭垂眸冷笑:“又叫我‘阿鹭’了?我不是混账吗,不是不得好死吗?” 姜循咬牙。 她心生一种绝望。 她发现她在江鹭这里,实在是走一条死路。她不知他为什么明白那么多,平时却一声不吭。她若知道他心思那么多,平日会更小心些…… 姜循不敢再冲他发火,怕他破罐子破摔拉着她一起死。她脸色变来变去,最后憋出一句:“我和叶白当真是合作,你能不能再忍一忍……” 江鹭一瞬头晕。 他被气得笑出声。 温柔沉静的小世子这样低笑,眸子阴沉沉,实在让人不安。姜循欲躲,江鹭哪里肯—— “忍?我忍得还不够吗?你以为我现在不是在忍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骗我的比我说出来的更多吗?你以为我看你这个眼神看不出,你还有其他的在骗我吗?为什么总要骗我?我就那么卑贱听不得一句真话?你对我所为,难道从不后悔吗? “你可知道,我发现简简身份时,再想到你让我找乔世安,我是什么心情? “你可知道,那日,你姐姐扮作你,和我相遇,我看出了不对劲,我猜你当年与我初识就有问题。我何曾受过那种羞辱?我是南康世子,我不是你们姜氏女争夺的玩物!我去找你,我当时本是要与你算账……我为什么没和你算账? “当日我醉酒唐突你,你次日便来试探情报,我也告诉你了。我不知道你的别有用心?我明明说了‘再不见面’,我为什么还是见了?我就对你那么旧情难忘,非要见你一面吗?你不知道我为什么回来见你吗? “我今日清晨问你三句话,你没有明确给答案,我依然忍了下来。我是什么卑贱之人,那么一次次忍你?我为什么忍下去,你不知道吗?” 他发红的眼睛望着她,揉着水含着雾的眼睛逼视她。他抓着她手搂着她腰,他乌黑发丝散在她面上…… 忽有一瞬,姜循怔望着他,鼻间一阵发酸。 她恍然明白了他为何忍下去——他看到她生病了。 姜循想,如何不是今夜的“捉奸”,也许江鹭永远不会提。 姜循抬手,颤巍巍抚摸他面颊。她喃喃如同自语:“所以……你本来不想见我,是因为我生了病,你担心我……你明明很生气,可你还是来找我,想确认我病有没有好……” 她睫毛颤抖,感觉一阵喘不上气的锥心之痛。 她向来不相信这些情感,可这些情感若是放到江鹭身上,她又觉得如他这样洁净的人,似乎确实会这样做……她拂在他脸颊的手指发抖,她目光灼灼神魂飘离:“所以,你原来是想找我吵架不是来保护我的?但你……” ……但他最后选择的是保护她。 没有与她争吵,没有气她,没有让她雪上加霜,没有将她逼到绝路。 他为她留一条线,可她做了什么? ……她在他去而复返的今夜,被他“捉奸”在床。 忽有一刻,姜循不想忍了,她胸中颤意连连激荡连连,羞愧与欢喜共存,冲动与委屈要吞没自己……她张口想说出一切,但话到口边,她依然被理智所牵。 她挣扎很久,在江鹭灼烈又落魄的凝视下,姜循别眼:“阿鹭,今夜真的不是‘捉奸’。” 江鹭低垂的睫毛如雨,绵绵潺潺敲打她心。他看她羸弱低脸,面无血色。他搂着她的手轻轻跳了一下,强忍着没动作。 姜循低声:“我约叶白相见,一是谈合作事宜,二是……为了你。” 江鹭半晌后,哑声:“……为我?” 姜循轻声:“你太不当心了。你杀了章淞,虽然做好了痕迹,却没想到有人追着你不放。张寂根本不相信章淞是醉酒而死,他查了很久,已经将线索锁定到你身上。待他找到关键证据,他就会弹劾你。 “你是我的盟友,我自然不能让你出事。其实我原本打算用此事逗你,得一些好处,再帮你解决……但是,你在医馆中那样对我,我亦不是铁石心肠,亦有几分心软。我决定帮你解决此事——我今夜约了叶白,和他商量好了假证据,将青州刺史指控为凶手。那刺史不是什么好人,在青州鱼肉百姓,叶白被太子派出去办差时,早抓了那人的把柄。但那人投靠太子,叶白不好出手……若是青州刺史是杀害章淞的凶手,章家不会饶了他。 “这便是我和叶白夜谈的真相。我和他帮你解决此事,我没打算邀功。但如今,我还是在你面前邀功了,是吗?” 她抬起眼,轻轻望他。 她几分疲惫,几分楚楚。她精神有些不济,但她目如春波人有魅态,那般模样,仍如钩子般,在他心间留了痕迹,让他又酸又痒。 江鹭失神。 他慢慢地起身,慢慢地收了自己的手。 他轻声:“你说的谎话太多了,我不信你的话……我自己去查。” 姜循:“那你要快一些了。明日天一亮,一切都来不及了。” 江鹭飞快瞥她一眼,意识到她和叶白,打算明日动手。她没有说,他也不问。 他又淡声:“你依然没有回答我,你和叶白的关系,你认识我在前,还是认识叶白在前。你依然在用其他事转移我的注意,搪塞我。” 姜循道:“……现在真的不能说。” 他没有说话。 他起身背对着她,背影萧肃侧脸温静,不见方才的迷惘凄惶之色。姜循落落地想,他其实十分好哄啊……只要她肯说一句真话,他就可以消气,是么? 他其实没那么的不可理喻,没那么的可怕,是么? 那他对她的恨,是不是…… 姜循想得有些发痴,想得有些心间发抖。骤然间,她见那转身欲走的江鹭重新返身,俯身朝她而来。他重新跪在榻上,手抚她下巴,低头看她。 姜循心尖跌一下。 他垂目在看她颈上的伤,她并不知道,只觉得他眼睛又恢复了那种果浆一样清透流离的颜色,十分璀璨。姜循许是昏了头,她微微笑:“怎么,去而复返?仍然想上我的榻?如果是你,我不拒绝啊。” 江鹭垂着的睫毛一顿,抬起眼皮。 一只艳鬼散着发挑着眉,美目流波,又在勾引人了。 江鹭看她半晌,道:“你不用献祭什么。” 姜循怔住。 她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献祭什么?” 江鹭:“不是我发怒,你就要牺牲什么奉献什么。也许曾经的我会被哄住……可我已经不是十六七岁的我,姜循,我不是你记忆中的单纯少年郎了。” 她怔忡看他,他淡淡笑一笑:“我没那么好骗,没那么好哄了。上不上榻,于我都没什么意义……我不会在稀里糊涂中,与你发生不应该发生的关系。当日醉酒那次……已然是失误。同一个错,我岂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犯? “而即使退一万步,我今夜当真被你气的,与你发生了什么……也不代表我会为你退让。姜循,你不知道我如今在做的事——我一步都不会退。神挡杀神,鬼挡杀鬼……没有人可以阻止我,没有事可以拦住我。” ——让该死的人都下地狱,该活的人都得到拯救。 姜循仰望着烛火下的江鹭。 他如月如云,高山之巅。她被那种温静之人身上少有的顽固与凌厉吸引,她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也随之沸腾。 姜循喃喃自语:“我也是……” 她在做的事,她也一步不会退啊。她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放弃,她必须要做成她的大业—— 让该死的人都下地狱,该活的人都得到拯救。 二人一时沉默。 姜循听到江鹭轻声:“你不要为了平息男子的怒火,去献祭自己奉献自己。不至于如此……至少我不用。” 她低着头。 乌发散在她脸上,她露出的颊洁白无比。她用手捂住颊,躲过他目光,一言不发。 姜循听到他说:“我喜欢一个人,才会与她同枕而眠。我绝不妥协。我今日失控了,以后会克制。” 江鹭听到她很轻的一声“嗯”。 她声音太轻,又有几分沙。他疑心她在哭,踟蹰一下,烛火下,他抬起她下巴,让她仰脸。 她没有落泪,但眼中波光闪烁,宛如湖波迎风,涟漪荡起。 她睫毛上沾着水,躲开他的窥探。 江鹭扣着她下巴的手微紧,若有所思:“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跟我相处?” 姜循立刻:“胡说什么?” 江鹭垂脸:“撇开你那些心机、撩拨、玩弄,你就不会跟我相处了么?你觉得自己错了我恨你,但我有真正伤过你么?为了怕受伤,你从一开始就用欺骗对付我。 “你自己欺骗我,便也不信我的话。姜循,你确实坚不可摧,但你一定也错失了很多。” 姜循嗤声:“胡言乱语。” 他扯动嘴角。 他不打算与她说了。她提了章淞之死,提了张寂对他的起疑,他要去查探她是否说的是真话。他心中依然压抑依然愤怒,但他也无路可走…… 因为他对她下不了杀手。 姜循不知,姜循怕他。但他今夜几次生杀心,几次下不去手……他的对抗在她面前,何其微渺无用。 太荒谬了。 江鹭一言不发,朝窗子走去。 争吵一顿,夜色已深,姜循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十分不甘心,喊住他:“江鹭!” 也许她不叫“阿鹭”,叫“江鹭”时,才真的有几分动心吧。正如他不叫她“循循”,只叫她“姜循”。他二人的关系,何其扭曲,生硬,又何其的……暧、昧。 江鹭侧过半张脸看她。 姜循微咬唇。 她仍将话说了下去:“你为什么见过姜芜了,猜出我和她曾经的赌气,你也没气得来找我?你为什么猜到我对杜一平的安排,也没有说破?你见到我和叶白那样……你还要听我解释。 “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哪怕你不相信我的话,你也要听……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是不是因为、因为…… 她目光清清亮亮,温温柔柔,专注十分。 江鹭闭目:“……因为我贱。” 他长身离去,姜循面无表情。 -- 也许是因为江鹭指责她没有真心,也许是因为江鹭一直逼问她和叶白的关系,姜循此夜入睡后,做了一个梦。 那是她与叶白都想掩埋的过去,那是她与叶白都不想提的默契—— 循循 第86节 在那残梦中,姜循不是姜氏女,她只是一介孤儿,尚未被姜父找到,尚未被带回东京当贵女教养。在去姜家前,她流落街头,吃不饱穿不暖,和旧年的姜芜,想来也没多大区别。 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五岁大的小女孩儿,碰到了一个贵族小郎君。 那小郎君唇红齿白,眉目清秀,与她这样的孤儿云泥之别。小孤女并不奢望泼天富贵,只不过是那小郎君独自一人在街上玩耍,要被坏人拐走的时候,她借助小混混的无赖,救了那小郎君一命。 小孤女救便救了,小郎君却日日来找她玩耍。 他十分同情她,十分照顾她:“我带你回我家吧?我认你做妹妹好不好?要不,你做我的童养媳吧?这样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啦。” 他带她爬他家高墙,带她认他家仆从,振振有词地说如果她到了他们家,她就可以读书,可以认字,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孤女不稀罕什么漂亮什么读书,孤女只想吃饱饭。 孤女便掰着手指头,对小郎君描述的美好未来生出了期待。 她在破旧的城隍庙中,按照约定等他。她等他带着他的父母来,带着他的家人来;等他认她做妹妹,或者认她做童养媳。 她那么虔诚地期待他,翘首以盼,日思夜想…… 城隍庙被雷劈中,又生了火灾。一月有余,她始终没等到他。她奄奄一息,被姜父发现,被姜太傅带回东京。 多年以后,姜循与叶白重逢。他失意她落魄,他们结伴苦海,孤叶行舟,谁也不提当年的事。 他们都已长大,他们都不要什么真心了。只是那曾放开的手,再也不会握住而已。 -- 后半夜,姜循睡不着,便披衣离榻,出了内舍。她立在窗下,开窗抱胸,凝望黑夜。 ——所以说,真心有什么用呢? 她幼时相信小郎君,小郎君永不来,她被抛弃;她少时相信姜家,姜芜回家来,她被赶走;后来她回到东京,姜家又怕她离开,给她身上中蛊;再是太子,她明明和太子有过约定,但太子依然…… 桩桩件件,真心可欺。 -- 长夜漫漫,无穷无尽。 立在寒风中,凝望深夜的姜循知道她度过了今夜的难关,但她并不为此振奋得意。她甚至觉得伤心,觉得沮丧。 她孤零零地待在这座古宅,明明年少却垂垂老矣,好像要一直枯死下去。寒夜忽有白鹭降临,羽翼洁白,俯首望她。风吹衣袂,她想展翅高飞,远离这一切。可是不到时候,远远不到时候。 也许他不出现,她就不会有旁的感情。也许他不见她,她就不会一次次地忍不住回首。 所有感情都是无用的。 所有真心都是不值得的。 江鹭说得对。她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不知道怎么正常面对他。她不知道如果没有这些谎言、撩拨、欺骗,她要怎么和她的白鹭鸟谈笑风生,怎么直面过去直面他。 姜循感到寒冷,她喃喃自语:“我早已放弃感情了呀,阿鹭……” 她从不对自己放弃的东西回头,她早已决定不付出真心也不奢求真心……可白鸟飞走却徘徊往复,她又为什么独立寒宵呢? 静夜中,姜循闭上眼。她恬静秀美,零落枯寂,在此深夜才敢对自己展露一切。 她轻声:“……我讨厌阿鹭。” 第49章 这一年的三月廿日,发生了一件轰动朝野的大事。 调去礼部做此次春闱主考官的杜一平,在朝堂上,告状了当朝大部分官员,告他们与豪强联手,圈地围田,借豪强之手,抢占农舍农田,强征百姓为佃农,惹是生非,好不放肆。 恶名皆由豪强得,无人知朝中那些大官乃是背后推手。大魏朝在朝官员,年俸津贴数千两,比起前朝不知高了多少,为何还如此贪婪? 无论党争,无论立场,杜一平拿出来的账簿,赫然将许多大官名列其间——当朝宰相赵铭和为首,六部尚书中五位在名单,枢密院和中书省中的官员九成在列。 账簿一出,主持朝议的太子暮逊和宰相赵铭和当场色变。 二人同时想起关在开封府牢狱中的一个人,那个人秋后就应问斩了,此事已经抹平,为何账簿会落到杜一平手中? 而这杜一平何其可恶—— 上朝不穿官服,乃孝衣麻服,做出坚贞不屈之状,以命相博之态。 如今朝中官员都记得他要主持春闱,杜一平这样一闹,官员们才想起杜一平还是御史台的御史中丞。御史中丞官位不低,可杜一平沉静了数年,世人以为他早已消沉,谁知他闹出这种大事来? 有臣子严词阻拦:“杜中丞,岂能凭一纸书就告满朝文武?这恐怕难以服众……” 杜一平中年儒雅,剑眉星目气势朗朗,昂然道:“调查事由乃开封府与大理寺的要务,我的职责仅是弹劾。此封奏章,我已连夜手书送至官家案头。待官家明察秋毫,还乾坤朗朗!” 众臣当场哗然。 暮逊隐怒:“杜中丞,你先斩再奏是何居心?你莫非是暗示,我和赵公处事不公,你要找官家坐镇?官家病了几年,你还要用这种小事烦他老人家?” 杜一平瞥一眼暮逊,似不屑他这样的黄口小儿:“此时春耕,农事便是国事!圈地夺田,抢占农舍,这也叫小事,不知在殿下眼中,何事才称得上‘大’?” 暮逊脸色铁青。 与他同朝、被告的最大恶首赵铭和,此时已镇定下来。赵铭和在此关头,仍不担心自己,只若有所思地看着太子和杜一平的争执: 奇怪。杜一平不是太子推举的主考官吗?眼下二人是反目了? 奇怪。杜一平一个迂腐书生,从哪里拿到的本应是乔世安才知道的东西?乔世安不是被关在开封府吗,难道太子把人放出来了? 奇怪。杜一平既告了旧皇派,又告了太子派。那么,到底谁能从中得益? -- 杜一平本是榔头,他做出这种事,还悲壮激昂,满朝文武反而不敢碰他。赵铭和在朝上摘冠褪衣,愿意以身作则,辞官求查,还他清名。 跟着宰相的众臣只好白着脸,一同摘冠;暮逊这边的大臣惶惶看眼太子神色,也一一跟随。 如此一来,等杜一平走出皇城时,朝中大半官员赋闲在家等候清查,朝堂瞬间空了大半。百官在废,朝务如何推行?赵公辞官,朝中大务由暮逊一手左右,但暮逊丝毫没有昔日想要的快意。 暮逊急急召开封府官员入宫,欲询问乔世安所在,杜一平怎么拿到的账簿? 叶白此时在开封府审一桩案子,他审了半日,顶着压力将身份不低的凶手关入大牢,整个开封府对他都生出敬而远之之心。叶郎君不畏强权,令人敬佩;但不畏强权到这个地步,叶郎君便不担心自己的官位不保吗? 正是这个时候,东宫来人,召叶白入宫。 诸人皆惊:“凶手刚入牢,太子便知道了?这……” 叶白含笑应了召,在众人的悲壮目送下,他骑马出行,面色如常。 与此同时,杜一平骑马过御街。他春风得意,扬眉吐气,数年的沉郁皆在今朝扫平。如他这样的人,满眼乾坤满心苍生,他做出这种大业,让他立时去死,他也是愿意的…… “砰——” 两边街头有箭袭来,数名黑衣人搭箭持弓,从两边墙头纵下,直杀向这位威武不屈的杜中丞。 文官不擅武,周遭无人相应。仆从与杜一平一同浴血奋战,仍有一箭直入杜一平的肩头。 “嗤——” 杜一平趔趄,目眦欲裂,顶着艳阳天,直直倒地。鲜血弥漫肩头,仆从们大喊:“来人啊,有人刺杀当朝命官!” 那些黑衣人见杜一平倒地,旋身便走。躲在商铺酒楼中的百姓,此时才敢悄悄探出一个头,惊恐地看着这鲜血淋淋的剧变。 人人意识到,朝堂的天要变了。 -- 姜循乘坐马车,急急入宫。 离她的“门禁”已过了大半月,姜循之前安分待府,便是为了今日能畅通入宫,直去东宫寻找太子。 暮逊焦头烂额,在书阁中一人踱步。那些平日跟着他为他出主意的臣子今日尽不敢来,坏消息还一个接一个。 “殿下!”姜循的唤声从书阁外响起。 暮逊激灵旋身,见珠帘轻撞,美人高髻金帛,素衣朱裙,提裙步来。她如救命稻草般,让暮逊目生火热。 暮逊:“循循!” 他接住飞奔入室的姜循,握住姜循的手。他平日见惯美人,但能救人于水火的美人,比千篇一律的小娘子要稀罕得多。 果真,姜循一来,便急声询问:“殿下,入宫时,我听到了消息——杜中丞被刺杀了?” 暮逊郁郁点头。 暮逊沉声:“我已着御医去杜家看诊,让御医务必保住杜一平性命……到底是谁做的?这个关头刺杀杜一平,是想堵谁的口?眼下还能堵得住?更可恶的是——” 更可恶的是,杀人不杀死,不如不杀人。如今众目睽睽,暮逊只能救,但凡延迟,天下悠悠诸口,都要落到他身上。暮逊储君名誉本就不及赵宰相,焉能在此时出错,给他人机会? 姜循蹙眉:“殿下,必是赵宰相那一伙人,坐不住,去刺杀杜一平的。听说杜一平挖了不少人名出来,那边恐怕慌了。” 暮逊目光闪烁一二。 他生烦躁:“眼下我和赵公同舟共济,不是生事之事。” 姜循诧异反问:“殿下何时与赵公同舟共济了,我怎不知道?” 暮逊一诧,觉得她话中有话,不禁回眸看她。 姜循慢条斯理:“我听说了朝会上的事。杜一平不只弹劾百官,还将折子送到了官家案头。殿下若处置不好此事,官家便会过问了。官家病了数年,殿下怎能让官家劳碌?” 这话在暮逊耳中,化成了另一重意思:你的储君之位不稳,不能给官家废除你的机会。你还没登基,你还要熬。 暮逊撩袍而坐,幽幽看着姜循:“继续说。” 姜循目生笑意,不复方才对他的担忧与紧张。她在书阁空地上踱步,侃侃而谈:“先是章淞死,再是杜一平遇刺……今年春闱不太平。杜一平在此时与百官为敌,他日科考学子们及第,人人奉他为座师,与眼下的朝臣如何共处? “何况杜一平遇刺,今日之事,必引起学生们的猜忌。殿下可先封住国子监,稳住那些学生。若是他们告御状,今日之事更收不了了。” 暮逊若有所思。 姜循又道:“而春闱不能再推迟了。一个章淞,再一个杜一平,死一人推迟一次,难道春闱取消吗?然此时距春闱不足十日,我听说杜一平当街被刺,血流成河……十日时间,他恐怕爬不起来吧? “殿下,你得考虑换新的主考官了。新的主考官不能涉入此次弹劾丑闻,不能引起学子们的激愤,不能让赵铭和那些人反感。” 暮逊猛地抬眼。 他此时已意识到什么,他眼中的赞许之笑变得冰凉。 暮逊冷然观望。 姜循反身,不躲开他的审度:“殿下,新的主考官人选,有现成的——开封府推官叶白叶郎君,应该快来了吧?” -- 张寂纵马行在御街上,带着诸人前去查探杜一平被刺之事。杜中丞被刺之地,紧挨御街,这正是张寂的管辖之地。张寂本就于此徘徊,自然当仁不让赶往凶杀现场。 循循 第87节 今日之事,本与张寂无关。 张寂徘徊于此,是因他捏着一封弹劾书——弹劾南康世子江鹭。 他已于前夜开棺,剖了章淞的尸体。他确定那人内脏被震碎的手段,和宫中野兽被震碎的方式相同。张寂开棺时,被章家人发现。章夫人当夜持火炬,带着仆从们上山,要给死人一个说法。 张寂与章夫人约好了两日查真凶的时间,章夫人才半信半疑,没有次日便击鼓鸣冤。章夫人给了张寂两日时间,张寂昨日便写好了弹劾文书,却到今日都没有送出去。 因为昨夜,有新消息从开封府流出—— 青州刺史赵英,在酒肆吃酒吃醉了,大肆宣传他杀章淞之事。店小二生惧,悄悄去开封府告状,说青州刺史杀人之事。 没有人敢得罪这位青州刺史,叶白却直接派人来捉。刺史赵英酒醒后,对叶白破口大骂,说自己没有杀人,叶白公报私仇—— 叶白被东京派出办差时,路过青州,便和这位刺史关系不睦,结了仇。叶白此次必然是徇私枉法,想让赵英认下和他无关的案子。 赵英怒吼:“我为什么要杀章淞?我与他小摩擦是有,但何必杀他?” 叶白:“人证物证俱在,你安敢不认?” 物证是青州刺史在“二月节”的禁苑中,留在章淞尸身上的一玉佩。众人证实二人关系不佳,那玉佩必不是青州刺史主动赠送的。 人证便是今日告官的店小二。 叶白快速结案,当他出开封府入宫时,便将告示贴出开封府。世人以为他入宫是因太子不满他缉拿赵英之事,而张寂看到那告示,只觉得处处蹊跷。 张寂分明觉得江鹭是凶手,为何叶白却将刺史定为凶手? 张寂欲前往开封府寻叶白,问清案情,质问叶白到底在耍什么诡计,便先遇到杜一平被刺之事。张寂带人赶往御街,中途拐街时,看到了一人。 南康小世子江鹭沿街长行,目如冰玉,容似雪封。江鹭整个人呈一种压抑之气,看他的方向,似乎是从开封府那边来的。 怎又是开封府? 张寂打马过街,凝望江鹭。江鹭抬眼,轻飘飘与他擦过一眼。 张寂纵马已过拐角,却忽然一勒马缰,调转马头追去江鹭。身后卫士们茫然:“指挥使?” 张寂怀中那封弹劾书滚烫,他整个人伏于马身,快速道:“你们去杜家,我有急事。” -- 气候阴下,午后日头躲入云翳后,骤起狂风。 杜府人头攒动,家人与仆从心急如焚,杜嫣容却离开哥哥的屋舍,躲开了嫂嫂流淌不住的眼泪。 杜嫣容在自己后院,会面了一位死士。那死士穿着侍卫服,但更早些的时候,他穿着黑衣蒙着面布,带着手下,一同去刺杀杜一平。 此时,杜嫣容蹙着眉,立在古树下,低声:“玉泽,你过分了。我不是叮嘱过,不要伤及哥哥性命吗?” 名叫“玉泽”的死士拱手,冷淡:“娘子,我并未伤及郎君的性命。只是娘子嘱咐过,杜郎君冥顽不灵,不肯赋闲,非要主持那春闱,我等便要行非常之法,将郎君留在家中。 “是娘子说,春闱那潭浑水,我们不能碰。郎君不肯吃娘子送的食物,不肯见娘子,娘子只能出此下招。但我仅刺中了郎君的肩头——若非郎君挣扎得厉害,郎君非要留下我等,他也不至于失血过多。” 杜嫣容面有郁郁之色。 叫“玉泽”的死士飞快打量她一眼,迷茫道:“娘子若不满意……便刺属下一箭?” 杜嫣容一怔。 她郁郁之容为此莞尔,揉了揉发酸的腮帮,轻叹口气。 杜嫣容当然不想杜一平继续主持那春闱—— 名单交出去了,账簿的功能已经作用了。姜循没有骗她,杜一平真的赢了名。既已功成,便当身退。杜嫣容若不想法子让杜一平退出,便要轮到姜循出手了。 杜嫣容会对自己哥哥手软,姜循却必然让哥哥吃更多的苦。哥哥不懂朝政风云,深陷其中,只会妄送性命。 杜嫣容沉思片刻后,道:“玉泽,你带着你的手下,出去躲两日吧。别被我哥哥认出来了。” 玉泽一怔:“那娘子你……” 杜嫣容微微轻笑:“我无妨。我倒要看看,姜循怎么唱这出戏。” -- 东宫中,“砰”一声巨响,太子将茶盏挥落在地。 宫人们不敢入室,大气不出,书阁中,只有姜循直面太子的怒火。 姜循面不改色,垂眼盯着被扫落在地的玉瓷,道:“我一心为殿下,殿下何至于这么大火?” 暮逊气笑。 他一把扣住姜循的手腕,将她扯到面前:“图穷匕见啊姜循——你从一开始,属意的主考官,便是叶白吧?我不同意,百官不同意,你便曲意逢迎。 “你推举了杜一平,我以为你当真一心为我。但是杜一平现在遇刺了,杜家不会让他再做这个主考官了,如今朝中朝臣又倒了大半,在正身之前没人可担此位。 “叶白年轻,资历不够,你就要一点点为他铺路。说!你为什么如此助他?!” 姜循手腕被捏得剧痛无比。 暮逊与江鹭不同,江鹭想逼问答案,暮逊却当真会下狠手。姜循面色发白,冷汗淋淋,可她从来不畏惧这些。水雾沾在睫毛上,她甚至在笑。 姜循一字一句:“我当真是为了殿下好。” 暮逊:“说谎。” 姜循仰着头,目若火燃:“叶白本就有才,你为何一直不用?我对你忠心耿耿,为你做一件又一件的事,你当时如何与我约定的?你说与我共治,共登高台。 “可你实际怎么做的?你猜忌我,因为我当年带叶白回东京,你便一直疑心我二人……你留阿娅在身边,我尚帮你遮掩。你扪心自问,你何曾见我和叶白往来过密?” 暮逊:“那你为何一直推举他?!” 姜循厉声:“因为其他人都与我爹脱不开干系,有事无事都更向着我爹。只有叶白是他在贫寒时,我亲手扶持的。他应报答我,应为你我大业添砖加瓦——而不是为你徒劳的猜忌,坏我们的大事。” 暮逊呼吸急促。 姜循颤巍巍伸手,忍着一腔恶心,抚摸他英俊面孔。她被他掐出痛意,但她偏强势,与他共忆往昔—— “殿下,你不是答应过我吗?我做你的太子妃,我们一同掰倒我爹。我们有共同的仇人——我爹压制你,我爹为我下蛊,我们难道不应该同心协力吗? “难道还要在此互相猜忌吗?” -- 暮逊看着眼前的美人步步紧逼,心中生出一腔凌乱迷惘。些许怜惜,些许不安。 是的。 他和姜循有过誓言:那时姜循回到东京,来做他的太子妃。他本欲拿捏这未来太子妃,却想不到太子妃挽起手臂,让他看姜家种在她体内的蛊毒痕迹。 暮逊去查过,他那老师姜明潮果真丧心病狂,为姜循种蛊,只为了留下姜循。姜芜做不了太子妃,姜家必须有一女愿意做,并且有能力做。 暮逊得知姜循对姜家的恨意,听到姜循的哭诉:“姐姐一来,他便将我赶出门;遇到事了,他觉得姐姐柔软不堪,就又要逼我留下。我在他眼里,只是他求功名的踏脚板吗?” -- 两年来,姜循手臂上的蛊毒痕迹早已消失不见,暮逊数次凝望她白皙的手臂肌肤,都怀疑自己听到的姜循示弱,只是自己的幻觉。 这位贵女如此强悍,如此疯狂,真的会博他怜爱? 真正可爱的小娘子,应该是阿娅那样,应该没有这鳄鱼一样的眼泪。而今、而今—— 姜循再次在暮逊面前落泪。 她不常落泪,她的每次落泪,才让人如滚油锅般,惶然焦灼。 暮逊对她的情意本就若有若无,本就既爱她,又怕她,还要提防她。此时姜循的柔弱,顺了他心中大男人的那一面。 暮逊松开了扣紧姜循手腕的力道,搂住她肩:“循循……” 姜循抬眸,泪意挂睫,目光灼灼:“殿下,你必须先行一步,你绝不能和赵公共进退。即使你这次损失数员大将,但你会赢得名声。 “殿下,得民心者得天下。你若不割掉身上的瘤毒,积重难返,他们会拖垮你!赵公必然也能想到这些,你要快于赵公!你快他一步,才能在官家面前压他一头。” 暮逊目色沉沉,许久不语。 姜循一字一句,语速飞快。暮逊如被流石击中,头晕目眩,趔趄后退。 他跌坐在椅上,姜循步步逼迫,反抓住他的手: “殿下,选新的主考官吧!殿下,着开封府和大理寺查百官,早早去向官家禀报吧。我们没多少时间!” -- 张寂下马,进入一深巷。 巷中空寂,无人声息。此地荒芜早已废弃多年,张寂追着江鹭进入此巷,江鹭却失去了踪迹。 张寂小心翼翼走在巷中,突然感觉到寒意自身后来。他刷地出刀,刀背朝身后砍去。身后那人身手如魅武力甚猛,长剑出鞘—— “砰!” 刀剑相撞,砸出火星,二人各自退后半步。 张寂凝望那立在巷中的江鹭,见江鹭袍袖纷飞人如美玉,垂脸俯眼宛如游历人间的纯白小神仙。然而方才一击之下,张寂便试出了他的实力,看出了他藏在光鲜下的晦暗。 张寂冷声:“一月前夜闯开封府的人,果真是你。” ……不掩饰实力的江鹭,和那夜恶徒用的轻功一模一样。 张寂再回忆自己在东宫试探江鹭武功的那次。张寂睫毛轻颤,道:“原来你师承南北,不只会用南刀,亦有一身威猛的北人武功路子。南康小世子怎么会北人的路子?” 江鹭垂着眼:“与你何干?” 张寂淡下眉目,缓缓说:“那么,是你杀了章淞?” 江鹭一言不发。他目光仍沉寂,神色不快。昨夜的争执至此痕迹不消,他虽查明了叶白果真为青州刺史定罪之事,心中却一派憋屈。 他凭什么要他人顶罪?何况操持那人……是叶白。 张寂:“小世子为何不说话?敢做不敢当?当日在宫中杀猛虎的气概,世子是一分也无了?” 江鹭嘲弄抬眼。 江鹭淡声:“我有什么不敢认的。” 他朝前走数步,目光淡而寂:“我杀章淞,杀便杀了。要我为章淞陪葬?你有这个本事吗?” 张寂厉声:“那是一条人命!” 江鹭:“他人的人命就不是人命,章淞就是?” 张寂:“什么意思?” 江鹭瞥他一眼,掉头便走。他武功高强,张寂却也不弱。身后劲风袭来,江鹭旋身躲闪,张寂手中拳落空,长刀再出: 循循 第88节 “江世子若说不清楚,今日便不得离开。” 江鹭:“你写了折子,去朝堂上告我便是。” 张寂:“你这样的权贵,不将人放在眼中。你今日想杀人,明日想放火,寻常人哪里能定你的罪?我这封折子即使送到案台上,我也知道他们会留而不发——你是南康世子,连太子都要交好你,我何德何能,得罪得起你? “但是被你杀害的人便是活该,被你不屑一顾的老人就活该不明不白?朝堂不会定你的罪,我今日却绝不放过你。” 张寂缓缓抽刀:“世子,我敬你杀虎之举。可你若滥杀无辜,我必杀你。我留在此,本是要给世子一个机会——我不信世子尚且同情无名宫人,却对一个老人痛下杀手。” 张寂目光寂凝:“我要一个答案!” 江鹭目光幽静。 江鹭不退了,他一步步朝前走。 江鹭冷笑:“那就来吧。来! “你赢我三招,我就给你答案!” 寒风瑟瑟,落叶飞花,江鹭步步逼上前。 他目如寒冰,周身阴沉,与张寂对峙。他的一腔怒火要发泄,他亦需要与人动手,来平息自己因姜循而生起的嫉恨恼怒之情。 他需要和张寂动手。 他要拦住张寂及时去杜家,及时查明杜一平遇刺之事。 杜一平今日必须遇刺,刺他的凶手可以找不到,但必须让人怀疑是杜一平弹劾的那些官员!杜一平必须倒下,主考官必须让出来,这一切都要顺着姜循的意思,要给叶白争取时间。 叶白拿一个青州刺史来糊弄人,江鹭又岂要这个恩惠? 他不用叶白做那些无用功。 此事是他和姜循的合作,他和姜循的合作还没结束。姜循去宫中干她的事,他便在宫外拖住张寂—— 不能让太子知道章淞之死和江鹭有关,不能让太子见到张寂。不能让太子及时把这一切联系起来。 ……只有姜循成功了,才可尘埃落定! -- 此时的内廷福宁殿,少女娇憨稚嫩的言语,正抚慰皇帝苍老的心。 皇帝今日精神好,长乐公主暮灵竹坐于榻边,轻声细语地为皇帝读折子。暮灵竹读得磕磕绊绊,声音越来越轻……她是内帷女子,尚且听出这道奏折的严重,皇帝岂会不知? 暮灵竹“啪”地合上折子。 皇帝正在沉思,闻之垂眸:“怎么了?” 暮灵竹结巴:“父皇,这上面的字,有些我不认识。咱们今日就不读了,等我读通了再念,好不好?” 皇帝一怔,然后失笑,疲惫的眼尾皱纹深深:“只有你会用这种拙劣的借口来宽慰朕了……那些臣子,却不懂啊。梁禄,你说,太子和赵铭和,怎么把朝堂治成了这个样子?” 梁禄不知他主意,只好弓腰赔笑,努力为太子与赵铭和找些借口。 皇帝若有所思:“……主考官危险了啊。” 梁禄目有异色,皇帝一瞥,梁禄便低声:“杜一平遇刺了。” 皇帝一愣,然后冷笑:“好啊,好啊!连主考官都敢杀了……他们当真好胆量!” 皇帝气得咳嗽起来,暮灵竹和梁禄一起慌忙搀扶。皇帝喃喃:“杜一平不能死……春闱不能出错,得任新的主考官出来。朕要亲自写诏书,朕倒要看看,他们还敢不敢继续杀人……” 梁禄:“官家莫动怒,太子一定可以处置好此事……” 皇帝却大脑空白。他不理朝事太久,此时气火震天,却想不起来一个可用的名字。皇帝脸色难看,梁禄怕他气倒,忙向小公主使眼色。 谁知暮灵竹此时眨眼,若有所思。 暮灵竹轻声:“父皇,儿臣知道一个好官——那天儿臣生辰时,他救了儿臣。儿臣是不是应报答他?” 皇帝看去。 暮灵竹从不对朝政发表意见,正如她所说,她字尚且认不全。她既没有未来嫂嫂姜循那样的气势,又没有好友杜嫣容那样的机敏多才,她唯一有的,大约便是如今这尚有几分作用的出身了…… 暮灵竹鼓起勇气,生平第一次向皇帝推举:“那人是开封府左厅推官,叶白叶郎君。” -- 东宫中,暮逊与姜循尚在僵持中。 珠帘后的书阁外,叶白垂首而立,隐约听到里面那二人的争执—— 姜循:“下令吧殿下!” 暮逊:“孤再考虑考虑。” 时间推移,暮逊终下定决心要出门。在这时,宫人在外急急通报而来:“殿下,姜娘子!官家下旨,封了新的主考官——叶白叶郎君。” 屋内暮逊眼神瞬变,朝后看姜循。姜循脱力一般地站直,揉着自己的手腕,唇角浮起一丝笑。 暮逊走到门边,推开门,看到门外相候的叶白。叶白隔着珠帘,朝暮逊行礼;暮逊仓促停步,回头看身后留在书阁中的人。 姜循心中虽诧异皇帝怎么知道叶白,面上仍轻轻笑:“恭喜殿下,与官家同心。官家必要嘉赏殿下……叶郎君就在门外呢。” 姜循志得意满,款款朝门外走来,裙摆长曳垂袖如云。她浓艳的眉眼在暮逊眼中,如沾着毒的恶花般,让他退了一步。 而姜循凝望他:“殿下,下令查封官署,开始处置百官吧。我们已失先手,再拖延下去,等赵公先出手,我们就输透了。” 暮逊目中阴霾重重。 半晌,他柔声:“多亏循循提醒。” -- 乱风吹叶,遍宫森寒。 姜循出宫,留身后叶白和太子忙碌事务。她立在东宫月洞门前,微微勾唇:她早说过自己要让叶白入中书省,如今她已达成目的,何其尽兴。 虽然后背出了一层汗,虽然双腿尚且发软,可是她何其开怀! 姜循情绪激荡之下,不愿乘坐马车,而是撑伞出宫。风扫衣袂,步如仙子。她撑伞长行,在大殿丹墀前,遇到撑伞入宫的江鹭。 他执伞而走,衣带飞扬,衣间袖摆有几抹斑驳血迹,几抹被刀劈出的破痕。但他面白如雪,目清如玉,行走端然间,何其风华。 伞面微抬,二人目光微凝,又各自扭头。 -- 在外城的深巷中,张寂半身是血,跌坐在地,靠着墙,仰望着天幕。 他惨然捂脸,觉得自己宛如坐井观天,他到底在坚持什么又在追随什么呢?他拼了命才赢的三招,却又听到了些什么? 他知道了章淞之恶,知道了凉城之屈。魑魅魍魉啊,人间如此污秽。 凉城、凉城……太子要他查的贺家故土是凉城,章淞也从凉城来。为什么桩桩件件都和凉城有关? -- 宫道上,撑伞的二人擦肩而过。 跟在姜循身后的玲珑悄悄转脸,偷看世子和姜循的身影。 ……看世子的模样,世子也达成所愿了。 江鹭和姜循昨夜吵得那么凶,隔着门,玲珑不敢去问。 ……低头委屈抬头倔强。也许这便是情场失意,大业圆满吧。 第50章 杜一平引动朝堂大变动,连宰相赵铭和都牵涉其中。危急关头,太子暮逊挺身而出,自断其臂,宁可依附自己的臣子大半被抄,也要拿着杜一平供的那账簿,查清楚臣民勾结的这笔账。 牵一发而动全身。 杜家闭门谢客,赵公亦然。 这场危机,让朝堂空了大半。大魏朝自古以来,还没有君主这样大刀阔斧过,一时间,太子在民间声望高涨,人人称颂太子之仁善。 无论太子这仁善是用什么换的,此次抄查百官,起码,那亏空多年的国库,终于富裕起来了。暮逊心虽滴血,怨恼姜循逼他至深,但看到敌人与自己一样损失惨重,而自己名望有好了起来,便也作出强颜欢笑之态。 何况此次封抄百官,正赶上春闱。即将有一批新人入朝,补老人空缺。抄查百官的后果,便比预期更好一些。私下有人说些酸话,说这一届进士运气真好;往年他们奋斗数年才有的官位,新的进士可能直入。 期间,叶白求见暮逊,暮逊一次未见。 这一日,暮逊将那些朝事处置好大半,得贺家邀请,请殿下去散心。 金明池畔,离开宫闱的阿娅,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只是见到暮逊时,她目光躲闪一二。 阿娅差点死在宫中……暮逊便对她柔声呵护,哄了半日,到晌午时,二人到了金明池,看到园中花绽蝶飞,阿娅面上才有了笑容。 暮逊坐在凉亭中,撑额望着阿娅在花圃间哼歌玩耍。 他目中浮起浅笑,紧绷数日的精神稍有松弛。阿娅实在简单,暮逊用手指敲石桌,朝那乐不思蜀的少女喊道:“你的药该凉了,快回来吃药。” 站在花海中的阿娅怔一怔,扭过脸:“我没病,我才不吃药。” 她何其康健,她的那些许愁绪,离开宫闱后消失无影。只是姜循昔日的话给她留一些痕迹……她悄悄转眸,偷看暮逊。 他真的是她的仇人?可她记忆空白,什么也不知道。 暮逊挑眉,正要唤她,旁边有内宦躬身前来,附耳说了几句话。暮逊闻言面寒,侧过头,果然顺着内宦的手指,看到了站在石门藤蔓边的青年郎君。 那人一身珠白圆领文士袍,作揖行礼间大袖翩飞,身如灵玉,风采翩翩。如此温文尔雅的美郎君,应在汴梁城中吸引那些年轻小娘子们的爱慕,而不是天天追着他跑。 暮逊正要说“不见”,那站在花海中的阿娅轻叫一声:“你是殿下约来的客人?” 叶白抬眸,凝望着阿娅。 他面对这天真少女,目生几分幽晦温和的光。他正要答阿娅的话,暮逊起身:“叶郎君,请吧。” -- 叶白终于见到太子,又借助阿娅与太子之间那点微妙的情意,能在书房中拜见太子。 暮逊面色如常,倒是叶白进了书房后,便撩袍下跪,叩拜他。 叶白低声:“殿下见谅,臣为了入中书省,不得不使了些手段。殿下震怒,臣颇为惶恐,但臣无奈——臣得姜娘子提拔而入朝,起初便得人排挤,官爵无望。臣不甘心居于妇人裙下,才暗使手段,得见殿下天颜。” 他心中另有一个叶白小人,那小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表演,看着他声情并茂泣泪涟涟,那小人被恶心得直打滚。 暮逊却怔住。 循循 第89节 暮逊低头,用古怪的眼神端详叶白。 他一径无话,叶白更加专心地诉忠心。暮逊听了许久,终于听明白——叶白是想抛弃姜循,转投自己。 暮逊一时心情复杂:朝堂人人知道,叶白是被姜循提拔而上的。暮逊一直怀疑叶白和姜循之间不清白,但因为自己和姜循的同盟关系,只能忍下去。 暮逊一直有杀叶白之心……而忽有一日,叶白说他只想当官只求权势。他和姜循根本没那么牢靠的关系,他一进礼部一入中书省,就想踹了姜循,攀上太子这个高枝。 实在匪夷所思。 但是,暮逊偏又能理解:跟在一个女子身后,能有什么荣华。姜循的权势寄在自己身上,叶白寄在姜循身上,既然如此,叶白想直接投靠暮逊,何其正常。 毕竟暮逊是真太子,是未来天子。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选暮逊。 暮逊沉吟半晌:“你和循循……” 叶白无奈苦笑:“姜娘子是臣救命恩人,见臣孤苦,便携臣入东京。臣一贯将姜娘子看作恩人,除此之外,绝无他想。” 暮逊仍不信:“你一直未曾娶妻……” 叶白好冤枉:“臣名声被姜娘子连累至此,又无好出身,东京哪有好人家看得上臣?数年来,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臣自然感激姜娘子,却也受姜娘子连累。到了今日,臣想臣已还够恩情,不再亏欠姜娘子了。” 暮逊:“你何时还恩情了?” 叶白踟蹰。 暮逊冷然:“你不愿说?” 叶白:“……臣只是担心殿下不齿臣之卑劣。从孔益身死开始,臣到进入列位中枢,皆乃臣一心筹算。” 暮逊:“章淞之死是你设计的?乔世安的口也是你撬开的?你人都不在东京,你平时也没有机会审乔世安,你怎么做到的?从章淞开始,所有的布局,都是你暗中策划……就为了今日?!” 叶白目浮狠戾之色。 他认下所有,抬起头:“殿下,臣无他路。” -- 这番谈话,持续了半个时辰。 太子再见阿娅时,阿娅便见这位太子面上浮着一丝满意的笑。阿娅便知那叫叶白的郎君,应该得偿所愿了—— 姜循前日派人给她传了张纸条,要她如何如何。想来,阿娅离开宫廷住到贺家,似乎方便了姜循传讯。 阿娅一夜辗转反侧,没想和姜循合作,却又记得姜循救自己那日说的一番话。阿娅手心握汗,不知自己这样的小人物哪来的威力。 此时此刻,阿娅凝望着太子的面容,心中浮起微妙的情绪:隐晦的一句话、一个凝视,都能成为一步棋。 暮逊搂着阿娅坐在凉亭中,阿娅神思不属,暮逊同样心事重重,想着叶白。 此人与暮逊是同样的人。 暮逊不喜欢那类光风霁月不染纤尘的人,他更欣赏这类与自己一同沉在泥沼中躲在深渊下、扭曲肮脏与光同尘的可怕魂魄。 以前若非有姜循插在其中,暮逊早就会用叶白。 暮逊接受了叶白的投名状。他同时告诉叶白,不必和姜循生分——姜循若有不妥之举,叶白要早早告之自己。 叶白惊讶,旋即含笑应了。 想来今日这场会面,双方都十分满足。 -- 四月初,春闱落幕,诸人如愿。 朝中空寂,无损登科新人的欢喜。贺明赫然进了殿试,殿试后被派往户部任职;段枫吊着尾,堪堪登科,被安排去了枢密院。 太子代帝,在琼林苑设了宴,邀众人赴宴。 而春闱结束后,段枫得去枢密院的安排出来后,江鹭才与段枫相对而坐,把这些日子发生的诸多事情一一诉说。 比如自己和姜循的合作,乔世安的口供,乔世安的身死,姜太傅与凉城事件的关系…… 段枫震惊连连。 一月有余,江鹭身上的故事这般精彩! 听到姜太傅和凉城的关系时,段枫胸口血气上涌,本生出一种强烈的恨意。但他抬头看到江鹭面如死灰的神色,段枫怔了一怔—— 事情还没有查清。要杀姜太傅,也要等真相出来。江鹭一下子告诉段枫的讯息太多,段枫刹那间难以将这些事和凉城联系起来。 而比起他,江鹭恐怕更加不好受。姜太傅是姜循的爹……小世子这情根深种的模样,想来是回不了头了。 段枫无言半晌,斟酌字句:“姜太傅的事……” 江鹭垂着眼:“我不会再见姜循了。” 段枫:……又“不见”啊? -- 段枫随江鹭一同去参加琼林宴。 今日从天未明就开始落雨,春雨如织,一辆辆马车停在琼林苑外,一位位贵族男女撑伞入苑,参与太子所设的筵席。 筵席过了半日,太子不现身,主考官不来,姜循也没出现。 江鹭喝了一盏酒,徐徐起身:“我去找姜循,和她说清楚。” 段枫盯着江鹭的颓然面容:“你不说,我还以为你是要去上坟。” 江鹭:“……” -- 姜循情场失意,大业得意。大业得意,姜夫人却眼见要不行了。 姜循很久没出现在人前,便是因她回去姜家古宅侍疾去了。姜夫人病到今日,临死之际,姜循、姜芜,还有经常登门的张寂,都颇让她心酸又欣慰。 姜太傅也伤心无比,可他还有朝务要处理。太子现在分明有排挤他之意,姜太傅不能断了自己的权势。姜循看起来有几分良心,没有在夫人病榻前刺激病人,姜太傅便随他们去了。 而今日,姜循没有去琼林宴,独自待在姜夫人的房中。 雨水淅淅沥沥敲打木檐,檐下潺潺声不住。宛如住在深山中,睁目闭眼只有亲近之人,不复往日那些算计与疏离。 姜夫人疲惫地睁开眼,便见一盏烛火下,隔着纱帐,只有一女独坐。 她视线模糊,只发出很微弱的声音。帐外的人似乎听到了,一只纤白的手掀开帐子,将一碗药水递来。那女子坐在榻边扶她起身,耐心地喂她喝药。 人已到强弩之末,吃药有什么用。但亲人的拳拳之心,姜夫人又不忍辜负。 姜夫人吞吐困难地吃了药,闭上眼,靠着身后人,汗湿半身:“循循。” 那人淡应一声。 自然是姜循。 姜循永是那样的心不在焉,冷心冷肺。此时若是姜芜在,见她醒来,必然激动叫人,而姜循只会应一声,便没了下文。这也是她的报应啊,昔日若对循循好一些,若是头脑清醒一些…… 姜循好像意识到姜夫人的意图,眸子微低,看着怀中母亲枯槁并浮肿的病容。 姜循:“你是不是想问其他人啊?方才张子夜(张寂)来探病,你糊涂中说想吃城西的蜜枣,张子夜就要出门去给你买。你那宝贝亲闺女不好意思,姜芜跟着张子夜一同出门了。姜芜身边那侍女,好像叫绿露嘛,沉着一张脸,嘀咕了两句……侍女架子倒是比主人还大。张子夜看了那侍女一眼,那个绿露才不敢吭气了。” 姜循幸灾乐祸:“姜芜平时,必然没少受那绿露的气。你的亲闺女回来家中,看起来过得不怎么样。这全是因为你啊——你病得这么重,没时间教养女儿;你那丈夫天天醉心权术,看女儿和看畜生也没什么区别。姜芜成今天这副不堪大用的样子,你们脱不了干系。” 她既在诉说,又在挑衅。 姜夫人呼吸变重,一下子握紧姜循的手。她歪着脑袋枕在枕上,极端努力下,才看清姜循在笑。 姜夫人的眼泪脱眶而出,整个人痛得蜷缩,声音沙哑:“循循,你就这么恨我吗?我快不行了……你说出这样的话,当真就这么恨吗?” 姜循微笑:“特别恨。” 她低头,看着姜夫人的眼泪。 她冰凉的手指,轻轻抚摸姜夫人的一眉一眼:“我昔日最喜欢你,最尊重你了……我爹只关心朝务,我的教导皆出自你。你教我养我,又亲手毁了我……我格外恨你,我摔断你给的玉镯,发誓一定要报复你。 “可你身体太差了,病得人事不省。你要是再多活几年就好了,你再多活几年,就可以看到我如何夺走你们的念想,毁灭你们的所求……你死得这么早,看不到我对我爹的报复了。太可惜了。 “我怎么能伤到你,报复到你身上啊?不管怎么想,都觉得不够啊,娘。毕竟我还是不如你,还是没有狠到你那一步……我想向你多学习,你死得太轻松了。” 姜夫人喘气喘得双颊发紫,意识到不同寻常。 ……姜循平时怎么可能说这样的话?姜循再恨她,也不可能把恨意说出来,成为把柄,除非、除非…… 姜循贴着她的耳,柔声笑:“娘,你痛不痛啊?” 姜夫人满头冷汗,呼吸艰涩,她瞪大眼睛看着姜循。她眼前重新变得模糊,她这才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抖……她颤抖着想推开姜循,姜循反手紧握住她;她想唤仆从,哆哆嗦嗦打碎了那药碗,然而…… 药碗碎地,此间只闻雨声。 姜循“嘘”一声:“娘,没有别人。我在侍疾啊,没有眼色的人怎会来打断?我爹此时在琼林苑中,姜芜和张寂又出门给你买零嘴了……你摆脱不了我。 “你痛不痛啊?是不是觉得全身发麻,是不是每一次呼吸都感觉到耳鸣?是不是喘气便感觉心痛,骨头要碎掉,血液要爆开……是不是痛得恨不能立刻死了,却死不掉啊?” 姜循乐不可支。 她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 在姜夫人眼中,整个纱幔都如雨箭,向她砍来。她沉浸在这极致痛苦中,又见姜循化身成一只毒蛇,盘旋在横梁上。毒蛇盘蜷纠缠,裹着箭雨俯冲…… 姜夫人发出尖厉惨叫。 这恐怕是她今日最有活力的时候。 而姜循握住她无力的手,笑吟吟:“我找了很久很久,才找到这种和我体内蛊相似的毒。没办法啊娘,我不知道你给我下的是什么蛊,我没空去苗疆……我只能找人去问,去打听。我好不容易给你找到这种毒…… “娘,你今日是先病死呢,还是先死在我的毒下呢?娘,你也尝尝我每月都经受的滋味好不好?你也感受一下我的恨意好不好?” 雨声如此浩大。 整个世界都沉浸雨中,飘飘然,浮空后,再入地狱。 姜循大笑着,看姜夫人挣扎,看姜夫人面色越来越胀,从紫变青,再变白。她看姜夫人明明没有力气,却依然痛得去用头撞床板,撞得满头血…… 可这怎么够。 姜循冷冷看着她越来越没气力,看她奄奄一息。姜循面色如常,将手递到姜夫人鼻息前。她感受不到呼吸了,便低头看着这人,然后抽手欲走。 她手被握住。 力道太轻了,但姜夫人已用尽了力气。 姜夫人一个寒战,从头颤到脚:“亲手弑母,一经查出,你会有报应。” 姜循期待:“我等着!” 循循 第90节 姜夫人:“简简……” 她铅灰色的脸肿胀,浑浊含泪的眼睛涣散,努力靠两个字,来唤起姜循的良知,或者期待姜循会为了她口中的关键字,放她一命…… 然而姜循分明听清了,却仍凝立原地,腰也不弯一下。 姜循将手抽走,冷道:“不用你费心了。” -- 姜循走出姜家府邸。 玲珑为她撑伞,姜循转头说了几句话,见玲珑色变,惶惶然要回去看姜夫人。但玲珑又担心她,姜循推开伞推开人,要自己独行。 姜循走在绵密雨中。 出姜府时,她碰到返回的姜芜和张寂。姜芜小鸟依人般从马车上下来,害羞地仰望张寂。姜芜回头看到姜循,面色微白;张寂同时看到姜循这落汤鸡一样的模样。 姜循朝他们扯嘴角。 模糊中,好像听到张寂问什么,姜芜说什么。但姜循一径推开他们,自己继续朝外走。那二人到底被吓住,转身跑入府邸,去看姜循到底做了什么。 姜循继续走在滂沱大雨中。 天地终于静下来了,她只剩自己一人,获得短暂清静。 天地如此静,她的仇人终于死了一位,可她耳畔脑海却全是浮光掠影只言片语,吵得她头痛欲裂,看得她心碎如死。 姜循行在大雨中,忽然听到清脆年幼的笑声。她扭过头,看到是一个小女孩与娘亲撑着伞,跑出雨帘去商铺檐下躲雨。雨滴如浪,在年轻的母女二人脚下生花。 很多年前,她也曾与姜夫人这样躲雨过。 -- 姜夫人幽娴贞静,秀慧多智。除了体弱多病,她几乎没缺点。 丈夫沉迷权势,她教导姜循。在姜芜回来前,姜夫人应是世上最完美的母亲。可姜芜的到来,让姜夫人受了刺激,让姜夫人病倒,让姜夫人始知多年的母女之情,只是丈夫怕自己当年受不了丢女之苦,找来孤女哄骗自己。 姜夫人发了疯,无论如何都要姜循离开,要姜芜留下。她用仇恨的眼神面对姜循,她多么亏欠自己的亲女,便多么恨这个夺走自己爱意多年的本应陌生的孤女。 太子妃当然只能是姜芜的,太子妃绝不能是姜循的。 姜循应该走得远远的,最好死在外头,偿还多年养育之情……可即使是那时,姜循也不恨夫人。 她知道夫人身体不好,知道病人情绪极端,知道自己确实伤了夫人的心。她离开姜家时,手上还戴着母亲的玉镯,想着总有一日,母亲会想到她,挂念她。 十年的母女之情绝不应该是谎言。 姜循期待夫人身体好一些的时候,能想起自己,愿意见到自己。在建康府和江鹭玩耍的那半年,姜循也一时没有忘记夫人。 终于,她收到了夫人的信件。 她回东京的原因有很多,种种原因促使她必须回去。在这种种原因中,夫人的信件必然占据一位——夫人说自己病重,想在临死前见她最后一面。 姜循便回东京了。 她满心期盼夫人原谅自己,重新关爱自己,自己可以回到夫人身边……她确实回去了,代价却是,病榻上的姜夫人,亲自在姜循一无所觉时,为姜循种下了蛊。 母蛊在玲珑的母亲颜嬷嬷身上,子蛊在姜循身上。颜嬷嬷每月都要取血救姜循性命,颜嬷嬷身家性命都捏在姜夫人手中,颜嬷嬷和姜夫人有数十年的情谊…… 颜嬷嬷不可能背叛姜夫人,那被姜家当做傀儡的人,只能是姜循。 夫人说她没办法。 她必须助夫君登上高位,权震满朝。姜芜是已经废了的棋子;姜循是夫人亲手教出来的棋子。 两年来,夫人捏着这枚棋子。夫人无论如何在病榻上落泪哭泣,也没有一日说想放过这枚棋子。夫人每一次说想念,每一次说后悔,都冷眼看着颜嬷嬷放血救人。 这世上,面善却心狠的人太多了。 姜夫人教出姜循这样的冷血怪物,有一日,这怪物扭头,反咬她一口。也许夫人一直知道,可她每一次决定,都从不犹豫。 -- 雨越来越大,天地氤氲生雾。风声夹杂低语,什么也看不清,哪条路也走不通。 东京八厢一百二十坊,无一是归处。姜循终于走不下去了,她跪在雨地中,捂脸发抖,忍着心间大恸。眼泪与雨水混在一起,她呜咽不能成声。 她早已学会了将眼泪当工具,所以真正的眼泪,反而没有痕迹。 她又爬起来,茫然无比地走在雨中,想着夫人临死前的模样,想着夫人年少时对她的爱护……都结束了。江鹭说她必然付出了代价,不不不,姜循不承认这是代价。 这是报应。 这是报复! 她什么也没有失去! 姜循行尸走肉一样地走在大雨中。 如果有旁人,便可看出她的伤心欲绝、失魂落魄。如果有旁人,便可看得出她的强弩之末,看得出她的崩溃痛苦。但这里如此空寂,雨如此大,只有她一个人。 而在这大雨中,忽有寒光袭来。 姜循不知道有没有看到,她只继续走自己的路,一人持剑现身,挡住了她的路。 那人厉声:“姜循!” 姜循抬起眼——隔着雾气与雨幕,她看到简简风尘仆仆,衣发俱湿。少女脸色青白,眸燃怒火,看她的眼神尽是恨意。 简简回来了。 简简知道乔世安死了……就算简简不知道乔世安怎么死的,姜夫人临死前的话也说明,姜夫人见过简简了。 简简泪水夺眶,声色俱厉:“你把我安排出去,就是为了支开我,杀我兄长?姜循,你去死——” 雨丝斜飞,简简身形如疾燕。剑光凛冽,眉心明亮,痛苦让少女周身发出常人勿近的气势。寒光凛凛袭向姜循,姜循竟一眼也不看,继续走自己的路。 泪水与雨水都如死水般压着肩,姜循累到极致痛到极致。 她模糊地想着:死在简简手下,也是不错的归宿。 简简的剑自前方刺向姜循,姜循行走间,那剑欲刺入她的眉心。而忽然旁有一道什么,“叮”地一声打过来,打向简简的剑。简简被震得后退,飞上屋檐。 长街上,江鹭纵步飞入杀局,用袖中匕首击退简简的剑,他反身一拧,落到姜循身边。隔着暮雨,他秀目白面,身如青松。他睫毛似乎下着雨,好像在和她说什么话。 姜循闻所未闻,继续走路。 天光乍亮,雷声轰鸣。 简简再次旋身击来,江鹭没有武器,空手接简简一掌,用内力将人再逼退数步。 姜循平静地走着路。水珠啪打在簌簌树叶与飞檐上,整个世界都是一场雨。武器与肉身相博声,离她这么近,又离她那么远。 电光雷声在眼在耳,轰鸣声阵阵,她死在此也无妨。但以她为中心,有两大高手对决—— 简简要杀她,江鹭要救她。 电光赫赫,浩浩复浩浩。这奇观凄然绝望,又惊心动魄,盛美壮阔。 第51章 雨声太大了,打斗至近至远。姜循湿漉漉地跌撞往前走,混不关心周边情形,围着她的打斗便不停歇。 江鹭惊怒十分。 简简绝不是他这种各方名师教出来的南康世子的对手,若是光明磊落比试,简简绝对奈何不了他。但是此时问题是,姜循过于不配合—— 姜循像是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他急切地让她躲开,她仍朝着简简的剑撞去。他试着推开她,她趔趄退后几步后,仍朝前走。 她一直在走,两眼空茫。她要走到哪里去?! “噗——” 兵器砍中肩头,江鹭抵肩运气,抓着简简的剑借力跳起。他半身在空中斜飞,一脚将简简踹飞出去。同时间,江鹭终于趁简简脱战的功夫,将姜循朝自己身后拽。 她是行尸走肉也罢,她无所谓简简的寻仇也罢,江鹭都救定她了! 寒雨如飞针,小世子凛冽又强势,如破冰宝剑般,挡住简简的所有攻势。风雨之下,江鹭眼眸漆黑:“杀乔世安的人是我,你要寻仇的对象应当是我——” 雷声轰下。 被他强力拖在身后的姜循,睫毛微微颤抖。她涣散的心神好像回到现实中了一些,隔着水雾,她此时才看清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简简心神一震,被击得飞出去三丈远,跌摔在了泥泞水洼中。简简剧烈咳嗽起来,她从地上爬起,喘着气,盯着雨帘后的江鹭。 而在这时,车马声追入这条巷中。 玲珑急促的声音追过来:“拦住简简,把简简扣起来!” 巷口行来一辆马车,姜循那个侍女玲珑身子半湿,从马车中跳下,朝这边跑来。同时,马蹄声跃入此巷,几个卫士一同下马跃来,向简简掠去。 玲珑匆匆向世子俯身行礼:“世子能否先带我们娘子回琼林苑?我们这里出了些事……” 她要看住简简,关住简简。她还要配合姜芜,封锁姜夫人的死因,拖延姜夫人的死期。虽然姜循可能不在意,但是玲珑不想世人将“弑母”的罪名加诸姜循身上……姜芜要拖住生疑心的张寂,玲珑要关好简简。 而姜循如今状态…… 若非万不得已,玲珑其实害怕小世子和自家娘子走得太近。只是如今、如今…… 江鹭点了头,玲珑大松口气。她含着泪匆匆拜世子一礼,指挥卫士带走简简。 -- 姜循从没像此时这样安静,这样没有生机。江鹭猜姜家应该发生了些不利于姜循的事,此时他应当带姜循回琼林苑,配合玲珑遮掩真相。 至于他和姜循的事……今日显然是不适合说的。 江鹭回头看姜循,他手稍微松一下,她便仍朝着雨中走。江鹭忙将她拽回来,他左右环视,看到一家关门的成衣铺,拖着姜循朝铺中奔去。 姜循如同一个裂了缝的瓷娃娃,满身脏污,衣衫尽湿,由他人随意涂抹,缝缝补补。 成衣铺老板娘看到二人闯进来,那清隽郎君抱着美人,二人看着貌美又狼狈,不知怎么淋雨淋成这样。 江鹭将姜循推了过来:“帮她换身这里最贵重的衣物,若有钗饰,也一并帮她打扮了。” 这可是一笔大钱! 老板娘乐得眉开眼笑:“那郎君你……” 江鹭:“不用管我。” 他如此疏离,又一看便是贵族小郎君。再是好皮相,老板娘也是不敢招惹的。老板娘悻悻然带着姜循进里间,小半个时辰后,江鹭进入里间,见那老板娘已经为姜循换了一身衣装—— 循循 第91节 金云月冠,郁金长裙,香缨珠鞋。 她发鬓潮湿,睫毛沾雨。老板娘无法弄干她的长发,只好将这仍然半湿的貌美娘子还给郎君,让郎君自去处理。 而江鹭确实有法子处理。 帘子落下,里间只有二人,又偶听到铺外眼角潺潺雨声如溪流。 方寸之间,姜循坐在榻上,江鹭立在她面前。他一手捧着她散而湿的秀发,用内力为她驱潮;另一手点着粉末,极为快速地帮她上妆,又为她涂抹胭脂,遮掩她脸上的疲态。 他不太会为女子上妆,但姜循这样的美人其实也不需要多少妆容。 江鹭警告:“……你再继续这副样子,一定会被太子他们察觉的。” 他冰凉的手指落在她颊上。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暗的光线,老板娘还舍不得给铺中点蜡烛。晦暗光线下,姜循被江鹭托着下巴抬头,她闻到他身上的寒气、潮气,以及那丝丝缕缕如烟一般的兰香。 她看到他浓长的低垂的睫毛像卷翘屋檐一样,淋着水,落着雨,眸心一派清润。 姜循听他说了一通教她如何掩饰的话,就像没听到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蹙着眉:“姜循,你听到我说话了。” 姜循:“我如何,干你何事?” 他手中的眉笔一颤,距她脸不到一寸。 姜循道:“救我做什么?” 她讥嘲道:“你难道不想看我死吗?我对你那么坏,骗得你团团转,遭你厌恶得你怨恨,你不是恨不得杀了我吗?” 江鹭在幽黑中盯着她。 他半晌道:“你的大业不做了?” 姜循的睫毛颤一下。 他又咬牙:“你和太子那扑朔迷离的恩怨,你不再过问了?” 姜循眼中波光微动,宛如一池幽水生雾,被风徐吹,涟漪渐生。 江鹭心中气恨连连,偏又不能看着她这样下去。他说不清缘故,可他方才看到雨中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心神空白,他毫不犹豫地出手。 这是他想了三年的小娘子。哪怕是恨,是怨,是恼……那也是生生想了三年的。 自重逢,他无数次去想该怎么办。他一时恨一时颓,一时进一时退……可无论如何,她都不应像今天这样。 她应该牙尖嘴利,应该将他气得半死。她应该野心勃勃,应该时刻准备哄骗他。她应该和他针锋相对,应该在他的怒火下死不悔改,在他的匕首下张牙舞爪…… 无论如何,她不应该这样奄奄一息。 江鹭手指蹭着她颊畔,他用力之下,她颊畔有些痛。可她痛也不说……江鹭便又收了力。 他手指轻轻擦过她脸颊:“你骗我那么多,说补偿我也没有补偿,你哪能这么便宜地死?” 姜循与他清澈的眼睛四目相对。 她又见他咬牙片刻,憋出一句:“还有叶白……叶白如今风风光光进入中书省,你们的合作应该不止于此吧?你那么在乎他,就这样不管了?” 其实姜循哪里在乎叶白。 真到绝望之际……她谁也不在乎的。所有事情和她有什么关系呢,真到谷底,她什么都不想管,只想离开……然而,江鹭低下头,他身上的潮气与兰香一同笼住她。 他轻声:“姜循,振作起来。” 姜循鼻尖发酸,人却不语。 但她终究不再是木偶傀儡,不再浑浑噩噩了。 江鹭托那成衣铺老板娘雇了一辆马车,将姜循送上马车。又和她隔了段时间,二人先后入了琼林苑。 姜循的马车进入琼林苑的时候,正值姜太傅得到消息,匆匆忙忙地离开琼林苑,赶回家中。双方擦肩,姜太傅不知道这陌生马车中坐着的是谁;姜循也不会说。 -- 姜循终于入了琼林宴。 未来太子妃孤身赴宴,众人猜忌不断。姜循今日精神低靡,坐入席间,便默不作声。姜循如此低调,让人不解。 但今日这琼林宴,本就不是所有人都兴高采烈。 还有一位沉着脸的人——一身黑衣、年过半百的章夫人,章淞之妻。 章夫人夫君死了没多久,前几日开封府说她夫君是被青州刺史杀的。那青州刺史在多方压力下,认下了罪。此时席间众人恭喜章夫人大仇得报,章夫人却皮笑肉不笑。 章夫人道:“张子夜开棺剖尸,却还稳稳在朝。这叫什么大仇得报?” 身边人惊疑:“正是张子夜开棺,才查明死因……” 章夫人隐怒:“我夫君如何死的讯报,是开封府给出的!开封府可没有去开棺!我问那张子夜,张子夜不说话,显然开封府找到的确实是真凶。那么张子夜开棺做什么?我夫年过六旬,死后还受此羞辱,是看不起我章家吗?” 章夫人冷笑:“张子夜不过是仗着他老师和太子的护佑,才无所顾忌。但他又能嚣张到几时?一介武官而已,随时可被取代。他辱我夫君尸身,我章家没这么好说话。” 周围人讷讷不敢言。 章夫人还要再说,忽而一盏水泼到了她脸上。她正要发怒,抬头便见那十几岁的小娘子,姜循手端一杯空了的琉璃盏,立在她面前,睥睨着她。 姜循说:“夫人喝醉了,我帮夫人醒醒酒。” 章夫人涨红脸:“你——” 姜循瞥她:“我怎么?夫人辱我师兄,背后嚼舌根。我信夫人年过半百,必然不会做那无礼之事,想来方才是喝醉了酒,我帮夫人醒酒,如何不好?” 章夫人面容扭曲。 她还没被人这样当面羞辱,而姜循分明找事。姜循眼中的笑意冰凉,章夫人被身边人扶住,才想起这小娘子的疯狂—— 在东京年轻贵女圈中,确实没人压得住这种行事肆无忌惮的人。 可恨这种人居然是未来太子妃。 ……官家和太子真是瞎了眼。 在周围人讪讪的劝解下,章夫人绷着脸认栽。姜循见没有架吵,便意兴阑珊,回去坐着。她此时不断走神,想念起杜嫣容来。 可惜了,杜家闭门谢客,杜嫣容不来参与这琼林宴。 没有人是姜循的对手,没有人能和姜循吵起来,让姜循痛快地发泄…… 正这时,他们听到通报声:“太子到——” 姜循拧身回头。 黄昏暮雨,一行人簇拥着几人朝宴中走来。 那器宇轩昂的年轻男子走在最前,自然是暮逊。暮逊不是独身来的,有一位异族少女不情不愿地被他牵着,跟着他步入此席。他们身后,跟着今年的主考官,叶白。 众学子纷纷起身,拜见太子和叶白——顺便不情不愿地让那卑贱的异族少女也受了他们一拜。 有人小声说风凉话,自是那气不顺的章夫人:“太子殿下好疼爱那黄鹂鸟,这种场合都带着人。不知未来东宫的女主人,到底是谁?” -- 江鹭返回前,段枫正坐在席间,和周围学子交际。 他年轻俊朗,虽有病容,但实则性格开朗。他很快与周围人打成一片,探听了许多有用消息。旁人打听段枫的出身,段枫都用“南康世子的门客”来搪塞。 众人便敬佩:“不愧是南康王府。一介门客便这样厉害。段郎君如此大才,前途无量。” 段枫哈哈笑。 他笑着笑着便咳嗽起来,连忙喝水掩饰。在这时,那前去“上坟”的江小世子回来了。 段枫弯眸:“二郎把话说清楚了吗?” 江鹭知道他调侃自己,江鹭此时心中有事,也不多说,只简单道:“……还没。” 他坐在段枫身边,却抬起眼不动声色地张望。他分明是在看那边的贵女席,在贵女那边寻找某人的身影。他看到姜循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怕她出事…… 段枫正要笑世子,忽听内宦唱“太子到”,他便跟着席间人一同起身,向太子拜去。他无意识抬眼一看,却如被雷劈。 -- 叶白文质彬彬,青年才俊,进退有度。这样的人物,是这一届的春闱主持者。 人人知此人曾是科考廷魁,又兼今年科考频频出事,朝廷派这样年轻的人当主考官,无可厚非。段枫早早知道“叶白”之名,早早从江鹭那里听说过“叶白”,但是段枫第一次见到叶白。 段枫盯着这年轻郎君,心神俱震—— 在很多年前,程家有一个“麒麟子”。 边关凉城程家的孩子,武学必然是一等一的出色。那麒麟子最让人惊疑的是,他不光有程家人的武学天赋,他同时才华横溢,文采出众。 那样的麒麟子,连东京都听闻了。 在那孩子很小的时候,皇帝甚至有和程家联姻的想法,想将程家这个孩子,指为驸马,送入东京。后来不知程家如何操作,也不知东京那边为什么打消了主意,小麒麟没有被指为什么驸马,依然待在家中胡作非为。 那孩子许是太聪明了。太聪明的孩子不服管教,过于调皮。 在小麒麟十来岁的时候,小麒麟离家出走,多年未归。之后程家的灭门,段家的灭门,凉城的归属……都和小麒麟没有了干系。 可是段枫记得程伯母天天骂小表弟,程伯父提起小儿子便心烦,程家哥哥姐姐们也将小表弟挂在嘴上。 程家人心大,一直乐观:“他总会回家的。等他在外面玩够了……找他?我程家的孩子,需要找吗?被拐?我程家的孩子要是被拐,那便是他无能,更不用找。” 小表弟始终没回家。 程伯父程伯母死前,都没见到小表弟一面。 连段枫有时候都要忘了小表弟。他偶尔想起程家伯父伯母,便学着伯父伯母的语气,骂一声表弟贪玩。他偶尔想起表弟,便庆幸表弟离家出走,没有卷入凉城事件。他偶尔想起那些故人,便祈祷无论天涯海角,表弟都平安健康,让程段二家能留下一脉血脉。 他是活不成了。可是他还有一个离家出走的表弟啊…… 而今,而今! 段枫盯着那太子身后的叶白,全身僵硬眼中忍泪,拼尽全力去忍耐,去说服自己—— 也许只是相似。 也许只是形似。 那孩子离家时那么小,段枫早就不记得那孩子长什么样了。 可他为何此时心有泪意?为何他要拼力忍耐呢? 而且、而且—— 循循 第92节 段枫看到了另一人,看到了太子身畔的歌女阿娅。 -- 异族少女阿娅怯怯地跟在太子身边,低头揪着自己的卷发,湖蓝色的眼眸躲过旁人的嫌恶神色。 段枫听到周围人的私语—— “太子的小黄鹂。” “太子带着玩物来琼林宴,是打姜娘子的脸啊。未来太子妃与太子生隙,这可不是好事。” 段枫看着阿娅,他脑海里有与眼前少女怯懦神态完全不同的另一面—— 安娅骑马长行,飞纱舞扬,回头间,眉飞色舞:“小段将军,你追不上我的。” 安娅与他在沙漠中拼刀,与他在草原上抢粮。安娅把匕首插入靴裤中,朝他扮鬼脸:“这批货,是我的了!不过小段将军要是来阿鲁国做客,这些货给你也无妨啊。” 安娅坐在沙丘上,声音婉转地唱着小曲。月光沐浴其身,她圣洁又自由。 安娅笑吟吟:“我才不嫁过去,我要小段将军嫁过来——小段将军,凉城我去过了,你却没去过西域吧?什么时候和我一起去呢?” 异族公主在草原间潇洒肆意;异族歌女在东京格格不入。 异族公主在夕阳下朝他挥手;异族歌女在筵席上眼睛掠过贵族男女,不认识任何一人。 公主的声音被火海吞没,在段枫的梦境中消散,在记忆中撕心裂肺—— “小段将军!小段将军——” 她在梦中落泪;她在现实中流露天真的笑容。 她在火海中消失;她在现实中跟在太子身边,懵懂无知。 -- 段枫感觉到喉间滚烫,血意上涌。腥甜涌上咽喉,而他周身无力。 不能发作,不能发作! 他此时若是露出异常,必引起猜忌。他此时但凡做错一步,故人魂魄便再难归。 段枫咬着舌,强力忍着一切。他甚至怕旁边的江鹭发现他的异常,怕江鹭担心,他连呼吸都要忍着。 段枫跟着众人一同坐下,他坐在黑暗中,用内力压抑下所有痕迹。他不能多用内力,不能多动武。他早该在两年前死了,他如今的命,是世子用昂贵药材吊着的。他每一次动武,都在消耗性命,都在离死近一步。 可他没办法。 他理智尚存,他要用理智压下情感,他只能用内力冲洗周身,让周身的筋脉又一次断裂,心肺又一次承受巨大压力…… 段枫保持着笑容,甚至在江鹭侧头看他时,还对江鹭眨了下眼。 段枫快压不住喉头的血腥了,他眼前阵阵发黑,已经看不清江鹭的脸。他必须支开江鹭—— 段枫啧啧:“姜娘子真可怜。” 他的心在泣血。 他面上在笑:“原来这就是小黄鹂……太子在挑衅姜娘子啊。” -- 段枫也曾是一代强将。他若全力压制,江鹭很难发现他的异常。何况今夜,江鹭坐立不安,确实一眼眼朝姜循看。 他担心姜循的状态,担心姜循撑不住。 他到凉城的日子太短了。他既不认识阿鲁国公主,也没见过程家的麒麟子。他不认识段枫那些故人,他不知段枫此时的心间剧痛。 他听到了席间诸人对姜循的低声嘲笑,他看到姜循坐在灯火后,连太子来了,她也没起身相迎。 她和太子的矛盾显而易见,太子刻意冷落她,江鹭生出焦躁:他竟然放着未来妻子不管不问,让人嘲笑未来妻子,只和爱宠同进同出。 旁边段枫还在笑:“你这样会被人发现的,小世子。” 丝竹管弦声下,太子带着阿娅入座,叶白与臣子们入座。玳筵罗列,琴瑟铿锵间,江鹭思考片刻后起身,到筵席司令那里,说了几句话。 司令惊讶地看眼江鹭,派人去告诉殿下。于是一会儿,司令唱道:“诸位静静——南康世子要舞剑。” 众人惊住:南康世子! 众人喝彩,连暮逊都拍掌大笑:“那就让夜白尽兴吧,孤一会儿也舞剑可否?” 郎君们纷纷应和,娘子们捂帕吃笑,席间气氛极好。 -- 姜循听到“舞剑”,便在失神中抬起头,朝那灯火通明处看去。 贵族郎君兴致盎然时舞剑不算稀奇,但南康世子舞剑,少之又少。贵女与郎君们跟着太子,一同前去围观,为世子助兴。 姜循没有去,她和那脸色不虞的章夫人一同静坐席间。如此距离遥远,前方又人头攒动,姜循看不清楚人群中江鹭的英姿,但偶尔也可以看见—— 游龙矫行,飞鸿雪爪,惊涛拍岸。 夜中灯笼围绕一圈,雨声连绵,众人为看清世子,也不撑伞,陪世子一同淋在雨中。 世子身形瘦劲,腰肢细窄。平时看不太明显,此时江鹭袍袖飞扬时,帛带飞雨,腰肢斜拧,贵女们纷纷面颊绯红。 贵女们不甘心地打听:“杜家娘子既不出门,也不是世子未婚妻。我们许是还有机会?” “南康王府想和东京联姻,东京又不是只有杜家。我、我家里伯父以前和南康王一同喝过酒……” “我爷爷也认识南康王的。可恨,我爷爷从来没跟我说过小世子啊。” “说过又怎样?就你那卖草鞋的出身,世子看不上你。” “我家卖草鞋卖出了一个爵位,你是不是嫉妒死啦?” 他们吵吵嚷嚷,眼睛却灼灼发光。寒夜清寂,世子如夜中白鹭,那只白鹭翩然盘旋,羽翼丰盈洁白,世间难求。 姜循坐在烛火昏昏处,隔着人流,看着那其实看不太清楚的剑舞。 有个时候,她在医馆病得神志不清,记忆混乱。她暗示江鹭说想看他剑舞,他如同没听到。 姜循想看啊。 她在建康府那半年中,就想看。她早就听南康王妃和郡主说过,江鹭剑舞英气,却因他性情内敛,少于见人。 在建康府做侍女的阿宁,心中乐观非常:如果江鹭做了她的夫君,她日日都可看到。等他们成亲了,她就要把小白鸟关起来,只剑舞给她一人看。 此时此刻,姜循静望着雨夜,静望着江鹭。 她忽然捂住脸,难以忍受此景。 她忽然明白她的失魂难过,明白江鹭的愤怒,忽然明白世间加诸于她身的惩罚—— 她确实付出了代价。 她失去了江鹭。 她曾经不觉得那是代价,她不在意那些过往,她今日才明白她的欺骗之下,大厦已塌,繁华已灭。 她本可以忍受一切,可江鹭却出现了—— 姜循不堪重负,咬着腮,眼中噙泪,走得仓促。一旁的章夫人怔了一怔,只以为她是嫉妒太子和阿娅的亲昵,心觉痛快。 -- 玲珑在半途回到琼林苑,找到了姜循。她想陪姜循说话,想告诉姜循此时姜家情形,但姜循坐在竹帘后的角落廊角,虚弱得像一道烟。 一会儿,玲珑听到迟疑脚步声。她茫然抬头,看到打开帘子的人,眉目清正,暗蕴雨水,是江鹭。 玲珑知道自己应该留在这里,她不应让世子和娘子继续亲昵下去。娘子行事过于无羁,会酿成大祸。而玲珑通过一月观察,已看出小世子对娘子的吸引力…… 可是姜循今夜这样难过。 玲珑朝世子行了一礼,掀开帘子出去望风。 -- 姜循落落靠着廊柱,出神地看着池中未开的荷花。雨丝落在湖面上,凉风习习,她在这里吹风很久。 清而凉的男声说:“你没看到吗?” 姜循静了一会儿,才迟钝抬起脸。清爽凉气扑面,郎君站在她身前。 姜循默不作声。 她一声不吭的时候,总是过于寡淡。她不笑的时候有些凶戾,既冷漠,又苍白……没人会喜欢这样子的姜循。 江鹭却许久不动。 他坚持:“方才的剑舞,你没看吗?” 姜循靠着廊柱,看到他鬓角的湿意,袍袖的沉甸。他低着眼看她,睫毛长翘,如蛾翼一样扑翅。那蛾翼张开翅膀,在昏昏灯笼光下,飞上姜循的心头。 蛾翼栖息在她的心尖上,微微地扇着翅膀。 姜循心想:原来他的剑舞,真的是给她的啊。 姜循看江鹭垂着眼在说话,他说了很多,可她走神走得厉害,一句话也没听到。 江鹭大约发现了她的魂不守舍,他大约以为她还在简简的事伤心。他没见过她这样的模样,便踟蹰片刻后,低下头,弯下腰。 他身上的兰香又拂到了姜循鼻端。 他在黑暗中轻声:“就这么难受吗?这不像你啊,姜循。” 是啊。 这不像姜循。 可什么才像姜循呢? 姜循仰起颈,盯着他的脸。她缓缓开口:“阿鹭。” 他眉心微微荡起,垂眸聆听她想说什么。 雨丝连连,空气潮湿。远方喧嚣沸腾,近处灯影落湖。湖波灯影照着美人,美人凝望着他,静静道:“叶白……” 发音相同。 但是江鹭知道她说的是“叶白”,而不是“夜白”。 他温润的面色瞬僵,他眼中隐有怒意,他半俯的动作顿住。他起身便想走,但他还是听到了凉风细雨中,姜循很哑的声音: “……是你的替身。” 循循 第93节 他怔忡看她。 她面无表情:“你不可能是任何人的替身。” 她苍白疲惫,眼中潮湿,似有泪意,又似只是湖光映照:“……我以后试着不骗你。你、你……” ——能不能把她的白鹭鸟还给她呢? 灯影湖色,雨丝飞斜。水雾在她眼中倒映着,波光如银。 江鹭垂眸静看着她。 她在他的注视下说不下去,她侧过脸想遮掩难堪,却忽而,挡视野的光影又摇晃了一下。 江鹭俯下身。 一片晦暗晕光中,灯笼打在竹帘上。外头玲珑紧张守着,远处太子大笑着。有人在强忍,有人在生气…… 而江鹭一手揽住姜循后颈,一手扣住姜循的下巴。他在黑暗中侧过脸,吻向了她。 第52章 夜雨这样冷,唇齿却这样火热。 江鹭扣着姜循下巴,姜循抬着眼,目不转睛,能看到他挺拔的鼻梁、睫毛颤抖的眼睛。唇是如此的柔软,曾有过的过电般的酥酥感觉重新流窜在体内,温暖她冰凉的四肢。 她大脑是空白的,一双湿润的眼睛,只能看到江鹭。 江鹭与她不一样。 她始终睁着眼,他则是垂着眼睑,闭着眼。灯笼光在他睫毛与脸上流动,他捧着她的手微微发颤。想来他沉迷其中,想来他是心动的。 江鹭发觉姜循的冰冷,他以为她不愿。他微迟疑地睁开眼,朝后微退。呼吸寸息间,姜循忽然倾前,主动吻他。 江鹭扣住她后颈的力量加重,他知道她是愿意的—— 他搂着她的手指烫得自己昏沉,他手指在无意识地敲击她后颈,他不知道。姜循也不提醒他,她闭上眼,感受他的气息。而此时分不清谁主动谁被动,许是他们都在追逐,都很迫不及待。 江鹭大脑空白。 情不自禁、情难自禁。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但是灯火昏昏,雨声连绵,他看着她落泪,看着她那样颓废。她用憔悴心碎的泪眼看他,她的眼睛里倒映着她。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他意识到了。她需要他,她渴望他。她难受非常,她快坚持不下去。 于是江鹭的身体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他确确实实是主动的那一个。而且他食髓知味,他碰到她便更加头脑昏沉,气息变乱。 之前醉酒时,姜循说他们亲过。 但是那夜江鹭身体虚弱精神浑噩,他记忆好像隔着一重雾,若远若近。他分明与她亲昵过,在他的意识中,他却好像仍与她十分陌生。直到今夜、直到今夜—— 双唇碰触,那柔软芬芳沁鼻,呼吸间尽是姜循。江鹭才茫然意识到,原来他们真的曾这样过。 只是那时的感受,绝非此刻。 姜循必也十分有感觉。她双颊不再苍白,染上了红霞;她身子柔软,跟着他的呼吸而微微发抖。 江鹭无师自通。他本应什么也不懂,可这一刻,他突然拥住了她,将她抱了起来。他将她抱到围栏上坐着,她有些迷惘地睁开眼,他低头再次吻下。 他的气息惹得她战栗,她仰起颈,张臂便揽住他。 至少有一刻,他是属于她的。 二人呼吸滚烫,气息灼灼,难解难分。这虚妄的境界于他们来说足够新奇又刺激,初试者往往流连忘返,往往失去理智。姜循此时本就理智皆无,江鹭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是纠缠,只是追逐,只是呼吸更加地靠近。 夜风裹雨,一池碧波在后。凉风徐徐拥来,姜循似被冷到,更往他怀中钻。 直到他揽她腰肢的力量让她有些疼,直到她发现他的身体起了变化,直到玲珑急促的咳嗽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江鹭喘着气,捧着姜循绯红无比的脸颊,分开了二人的距离。 玲珑在外轻声:“娘子,殿下身边的女官来找你了——要你和殿下一同去敬酒。” 坐在围栏上被人抱着的姜循眼睛直直盯着江鹭:“不管他。” 江鹭却说:“去吧。” 姜循睫毛微颤。 她仰头看他,烛火昏昏,他的手落在她颊上。他的眼睛少有地幽黑无比,暗蕴星火。他凝视着她鲜妍的唇,颜色秾丽,微张微湿……他看得口干舌燥,看得又生冲动,但他明白不能继续了。 人来人往,琼林大宴,无论是未来太子妃,还是南康世子,都不容太过任性。 江鹭垂着眼,说话很轻,沙哑的声音只被姜循听到:“去吧。别引起殿下猜忌。” 姜循垂下眼。 她一言不发,他手轻轻落在她鬓角,帮她整理微潮微乱的发丝。他拢好她的衣襟,擦净她脸上的绯红胭脂。江鹭俯下身,望着她眼睛:“姜循,振作一点儿。” 姜循垂着的眼,看到了他凑过来的面容。 他真好看,此时的唇红齿白,更如春、药一般勾着她。他还在担心她撑不住,担心她熬不过去……姜循唇角浮起一抹很轻的笑,如少女般天真,如圣子般贞静,如春花般羞赧。 江鹭看得怔住。 他见姜循推开他,站了起来。她自己低头整理好了衣容,转身朝竹帘外的玲珑走去。 她一言不发,他目送着她,亦不曾说话。有些悸动,正如那湖中一池莲花—— 此时花骨朵仍未开,但他们都知道,花要开了。 -- 这一夜的琼林宴,没发生太出奇的事。 太子要给姜循教训,但勉励新臣时,他仍需要姜循出面。暮逊本以为姜循会拿乔,会不给面子,但姜循竟然没有。姜循很平静地陪在太子身边,虽然不说话,但也未发作,完成了她该扮演的角色。 倒是叶白多看了她两眼。 他最近在忙自己这边的事,没多和姜循联络。自“捉奸”那夜,他再没私下见过姜循。今夜他分明看出姜循情绪不对,他本想抽空过问,却见姜循只消失了半个时辰,再出现时,眉目明华,她正常很多。 叶白朝四方看——剑舞之后,江鹭再没现身了。 叶白怔忡片刻,垂下眼,无奈地笑叹一声。 -- 戌时四刻,姜循回到自己的府邸。 玲珑见姜循似乎精神好了很多,想向姜循询问处置简简之事。但玲珑才起个头,姜循便懒洋洋的:“嘘,今日不提扫兴的事。” 姜循情绪好了起来,玲珑惊喜,暗自感慨江小世子真乃大补灵药,连一个时辰都不到,就能安抚好姜循。 玲珑便笑盈盈地配合姜循,服侍姜循洗漱入睡后,自去隔壁歇着。 不想,亥时一刻,玲珑睡得糊涂糊涂,忽感觉到床榻微陷,有人爬来。那人还点了烛火,晃着她的眼,轻轻地叫她:“玲珑、玲珑……” 玲珑迷糊睁开眼,差点被这掀开床帐的美人吓晕过去: 姜循着中衣,披素衫,坐在床边。她长发如墨云散落,衬着一张未上妆的雪白容颜……真像夺魂女鬼。 若非知道姜夫人就算死后有魂,那魂也不可能找上玲珑,玲珑此时真要晕厥过去。 玲珑认清是姜循,揉揉睡眼:“娘子怎么了?” ——姜循从来不会夜半三更来找她。 莫非出事了? 玲珑兀自紧张,却听姜循含笑:“没什么,我发现认识你许久,我们主仆二人却不够亲昵。我有心和你感情更好些,你愿意吗?” 玲珑:“……” 她算是被姜循教出来了。此时此刻,她盯着姜循玉容雪肤,镇定道:“娘子有话和我说?” 姜循颔首。 玲珑蹙眉:“谈什么?” 她脑中一时想着简简,一时想着姜夫人的死。她疑惑姜循不是不想谈么,为何……姜循说:“谈谈女儿家的闺房私话。” 玲珑:“……” 你太奇怪了! 但是,你今夜不对劲……谈就谈吧。 -- 灯烛放在帐外的小几上,玲珑往床内侧坐,要给姜循让出位置。但姜循并没有上榻,她又站了起来,在屋中踱步。 姜循回头,隔着青帐看侍女,神色慎重:“玲珑,我的计划出现了一点偏差。我如今加了一个新计划,身为我的贴身侍女,你应该知道,并且助我达成。” 玲珑忙正襟危坐,连连点头。 姜循深吸一口气,慢慢说:“我想让阿鹭成为我的入幕之宾。” 玲珑张口,半晌说不出具体意义的话,干巴巴的:“……啊?” 姜循并非开玩笑。 她态度虽强硬,目中却浮起几丝温软之意:“我决定了,我不能忍受不见到阿鹭的日子,不能忍受阿鹭和我无关的日子。我想与他私会,想与他有除了政务合作外的关系。 “我之前没意识到……今夜我才明白,我错过了很多,我失去了他。但是我想挽回,我想试一试——阿鹭心那么软,他今夜甚至……我还是有希望的。” 玲珑迷惘。 玲珑迟疑:“你不嫁太子了吗?” 姜循:“要嫁的。不嫁入东宫,我怎么以太子妃的身份搅和东京浑水,怎么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现在我能用的政权力量仍然太少……入了东宫,我才可以和叶白朝皇权更逼近一步。” 玲珑困惑:“……所以你既不想放弃太子妃之位,又想拥有南康小世子?” 姜循垂眸看她。 她的意图有些过分,她自己也知道。可她一向很坏,她此时那双睥睨冷傲的眼睛中,神色又十分纯真,纯真得甚至天真。 姜循轻声问:“你觉得不行吗?” 玲珑:“那是南康小世子啊……外人捧着的贵族小郎君啊,太子都要拉拢的小世子啊。他怎可能自降身份呢?而且娘子,你这样,有些过分……” 姜循摇头。 循循 第94节 姜循自我说服:“他对我是有几分意的。” 姜循走到床畔前俯身,盯着侍女的眼睛,想看出自己这出格的行为,有没有几成希望:“他心格外软,我又十分美丽。我决定以后都不骗他了,我努力克服自己的坏毛病,什么也不骗他……我还会补偿他,为我以前犯过的错。我私下里对他特别好,我诚实地告诉他我喜欢他,我想和他私会,我当真没有可能吗?” 玲珑心想怎么可能。 她一向知道姜循无羁,但无羁到这个地步,也过于荒唐。 然而姜循大约看出她的意思,姜循在玲珑摇头之前,快速说:“他亲我了。” 玲珑痴痴看着她家这位狂妄的娘子。 姜循露出笑:“他主动亲我了,当真是他主动的,我没有诱他……阿鹭这个人,做什么都很认真,做什么都不反悔,就算是绝路他也要走过去看个清楚。你还觉得我一丝希望也没有吗?” 半晌,玲珑结巴:“那、那还是有几分希望的。” 姜循就等着她这句认同。 她眸子明灿,闻言弯唇,眸中的快乐,与寻常时候的自得全然不同。 玲珑看得呆住,她从未见过姜循这副少女怀春的模样。她认识的姜循慵懒,凌厉,心狠……虽然玲珑依然觉得姜循过分,然而她一向支持姜循,无论姜循做什么决定,她都愿意跟随。 此时见姜循这样开心,玲珑都跟着笑了起来:她自私地希望江小世子可以成全自家娘子。 娘子太孤独了。娘子在复仇的这条路上,越陷越深。姜芜是暗色的,叶郎君也是暗色的……也许娘子需要一束光。这样,一切结束后,娘子还可以走出来。 江世子日后还可以喜欢别的娘子,娶别的高门女子,自家娘子只是需要江小世子陪她走一段路……小世子不算吃亏的,必然不算吃亏的! 这世上男子,都喜欢不用负责的露水情缘的! 玲珑不敢多想,让自己沉浸在姜循的欢喜中,好奇托腮询问:“所以,娘子你以前,真的和江小世子情投意合啊?” 此夜,这话题不再禁忌。 姜循起身,在帐外行走。她笑着点一点头,终于愿意承认这段旧情—— “是的,三年前,我去建康府的时候,阿鹭便心悦我。我是哄骗了他……但他挺喜欢的。我们都要谈婚论嫁了……发生了一些事,我只能放弃阿鹭,回东京来了。 “我那时太年少,又太自信了。许是阿鹭喜欢我,给我造成错觉,让我误以为世上的感情十分容易,唾手可得,只要我愿意,我就能拥有。之后回来东京,我忙着在太子和我爹之间周旋,还要拉拢张寂……我忙得晕头转向,再加上太子为阿娅动心,因为这动心而经常犯浑,让我觉得感情实在过于可悲。我拒绝这种让人失去判断的感情……我甚至还得意自己年少时没付出什么。” 姜循轻叹:“我付出了代价。可我今日才明白。我不珍惜他人的感情,他人也不会用真心对我。我将一辈子活在尔虞我诈中……我可能会羡慕别人,但我不会再拥有了。也许再过十年,我便不想要这份情了。但我今年连双十年华都未过,我还很年轻,我不甘心。” 玲珑连连点头。 玲珑好奇:“那小世子年少时,一定十分喜欢你了。” 姜循正得意,却又踟蹰:“也不一定……阿宁是化名,性情是伪装。他喜欢的是一个假象……” 她不禁蹙眉,思考起今夜江鹭的亲吻,亲的到底是谁……是他年少时喜欢的阿宁,还是姜循本人呢?她知道他这样的人,一定喜欢纯粹些的人物,姜循和他不是一路人,他们本应全无交集…… 她诱惑世子喜欢了另一个世界的人,世子又弄得清楚哪个真哪个假吗? 姜循心生茫然时,玲珑却仍对她的旧情八卦欲满满。玲珑红着腮,支支吾吾:“那、那你们有没有、有没有……” 姜循眨眨眼。 姜循拢着臂,衣衫飞扬,在烛火光影中缓行:“年少时是没有的。我这样肆无忌惮的人,自然想尝试,可是阿鹭太规矩了。我有一次骗他和我一同躲进衣柜中,我轻轻碰了他的脸,他都只是面红耳赤,什么也没做。 “我分外遗憾……但我当时假扮阿宁,阿宁不可能像循循一样逼迫他,诱拐他。阿宁必须单纯,懵懂……两个懵懂的少年人在一起,什么也不会发生。 “其实有很多次机会……阿鹭一一放弃。” 她叹气。 她很少回忆三年前建康府的半年时光。那段春光于她来说,明媚得如同剧毒一般。越是美好,越会毒根深重。选择地狱的人不应一次次去回忆人生中的快乐……回忆多了,会变得心慈手软,会无法忍受现实的晦暗。 你看,姜循何其冷静,何其清醒。 她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懂。她屏蔽诱惑抛却真心,她走在一条通往地狱的无间狭巷中。她本应什么也不奢望,但是江鹭非要来东京。 玲珑听得叹为观止。 玲珑红着脸,支支吾吾:“可你不是说,小世子今天亲你了吗?” 姜循眼眸明亮,点头:“对啊。” 玲珑太好奇了,她战胜自己的羞涩,向姜循询问:“那是什么感觉啊?舒服吗,有趣吗,你喜欢吗?小世子那样的人,身边必然没有通房之类的,那他、他……他会吗?不会还要你来教吧?娘子……” 姜循脸染绯霞,听到玲珑的发问,痴痴笑,手不自禁地抚摸自己的唇角。 她也想告诉玲珑,但她很难说清楚那种感觉。她当时晕乎乎,迷离飘然,忘记所有—— 姜循抚摸自己唇角,闭目轻声:“……我醉了。” -- 江鹭和段枫一同回府邸。 江鹭安静,段枫也格外安静。江鹭想着自己的心事,段枫也想着自己的心事。到临睡前,段枫周身剧痛、筋脉如断,却怕江鹭次日清醒过来,会意识到自己的异常…… 段枫难以说清这种心情,他只是暂时不想告诉江鹭。 若有可能,他更希望自己独自承担一切,自己独身报仇。南康小世子过于美好,段枫一直试图将世子还给南康王夫妻,而不是将他人精心培养的孩子,带入自己的地狱深渊中。 段枫为了让江鹭不怀疑,入睡前,他忍着剧痛,含笑和那跟着自己一同进屋、想给自己传输内力的江鹭闲聊。 段枫笑着推开江鹭的手:“我今日又没动武,你不用浪费内力给我……对了,你和姜小娘子如何了?” 江鹭的心神飞远。 段枫了然,故意说:“其实藕断丝连挺好的。你看你几次说断,却又断不了。反正你如今查到了姜太傅,不如顺着姜娘子这条线深入查呢?我早说过,我们和姜娘子保持好关系,没有坏处。 “只是二郎,我深觉得你是榆木疙瘩。从来都是旁家小娘子追着你跑,你何时追慕过年轻小娘子呢?何况姜循的段位不知道高出你多少——你要不要我参详参详,教你几招呢?” 段枫坐在黑暗中。 他声音喑哑,不让人听出痛意,只听出调侃笑意:“你段三哥以前,可是风流无比的。姜娘子嘛,我一看就知道,她面冷心热,嘴上说得再难听,你对她好一些,她都不会排斥。她这种人,既希望你顺从她,又希望你偶尔强硬些,能压制住她。她喜欢的必是势均力敌的郎君,你如果压不住她的气焰,她眼睛便不会多看你一分。” 江鹭蹙眉。 他觉得段枫说得不像话,但段枫侃侃而谈,十分有经验,他又忍不住多听了听。 段枫越说越没边儿:“比如,你可以强吻……” 江鹭刷地站起来,撞倒了床畔的高架。多亏他反应快,转身扶住木架,没让那一盆花在深夜中摔下来。 江鹭低声:“段三哥,你好好歇息,我去睡了,明日再见。” 段枫弯眸。 他眼睛已经看不见,却听到二郎慌张离开的脚步声。他知道江鹭的心慌,便当真笑出来—— 口鼻眼耳皆渗血,他却笑得戏谑玩味,充满对弟弟的揶揄与祝福。 -- 江鹭独自回屋,辗转反侧。 他没意识到段枫的异常,他心间被姜循填满。当段枫说教他追小娘子时,当段枫说“强吻”时,江鹭便控制不住自己,想到了今夜那个由他主动的吻。 段枫只提了那么一个字,江鹭便瞬间有了感觉,身体有了变化。 他当即色变,怕段枫发现,只好仓促离开。 他在自己屋舍中灌了两大杯水,睡到床上,闭上眼,脑海中却全是姜循那时雪白的面颊,她搂着他脖颈朝他贴来,呼吸跟着他一同乱。 那是由他主导的。 他不能否认。 他无论多么怨恨,多么气怒,他看到那貌美娘子时,确实没控制住。安慰人的方式有很多,他却向自己的欲屈服。 他克制着自己不要对她好,他的眼睛始终追随她;他不知哪里出了错,他总生气她不真心;他既讨厌她的甜言蜜语,他又沉浸其中。 她明明不是阿宁,可相同的魂魄再一次地吸引他。 他亲口逼问她,他戳穿她的谎言,他和她争吵和她发怒。他想打破自己的心魔,想证明她是不值得的。他曾以为自己的心魔叫“不甘”,而今夜他明白,他的心魔不是“不甘”,而是—— 喜欢。 -- 他为其所困,食髓知味。 明日开始,该怎么办呢? -- 亥时三刻。 玲珑听故事已经听得睡着,姜循从床上爬起来,为自己倒了一盏酒; 江鹭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起身为自己倒一杯酒,默默独饮。 -- 亥时五刻。 姜循爬上床,试探侍女有没有睡着。侍女困得如同昏迷,姜循在玲珑身边侧卧,抚摸自己心脏,摸到自己心如鼓擂,面容赤红,至今不能消停; 江鹭吃酒吃不醉,再一次地上榻盖上被褥。他闭眼只一会儿,便摸上自己的心口,听着那咚咚咚狂跳的心脏。他无能为力,心跳甚至越跳越快。 -- 子时一刻。 姜循从床上爬起来,继续倒酒; 江鹭坐在窗边,默默吃酒。 -- 子时三刻。 姜循托腮,凝想着江鹭; 江鹭伏在桌上,手指一下下地敲动,脑海里仍然被姜循填满。 -- 子时五刻。 姜循想要出门,在门前徘徊不住,暗自咬唇; 江鹭靠在门板上,克制着自己荒唐的冲动,一遍遍告诉自己不当糊涂。 -- 循循 第95节 子时六刻,万籁俱寂,偶有狗吠。 姜循掀开窗,仰望着天上月明; 江鹭坐在窗边,一边饮酒,一边望月。 -- 丑时一刻。 姜循为狂跳的心跳所扰,困顿又让她头痛,她琢磨莫非自己要失眠一宿; 江鹭靠着窗闭目,清风徐徐,悸动的感觉仍然让心跳忽快忽慢。 -- 丑时三刻。 姜循回到床榻间,抱着被褥,捂着心脏,尝试入眠; 江鹭回到床榻间,说服自己明日还有要事,不可耽于儿女情长,努力入睡。 -- 丑时五刻。 姜循心跳平缓,如愿入睡; 江鹭心跳平静,如愿入睡。 第53章 简简继续被关着。 她疯狂大骂,试图逃跑,还绝食以抗,想和姜循说话。姜循却说没空。简简问她难道不想知道探查凉城的消息吗,姜循不在意——时至今日,谁知道简简说的话是真是假。 简简的情报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姜循找到了更好的情报源——南康世子江鹭。 只要她能和江鹭情投意合,只要她能说服江鹭站队自己,凉城发生过的事,她何愁不知? 况且,她原先在乎凉城是因为江鹭。如今她对江鹭有了新想法,便也没那么在乎凉城。叶白都不在乎凉城,叶白都不查凉城的真相……姜循又何必多事? 如今更重要的事,是姜夫人的丧礼。姜夫人病逝,并未引起太多风波。姜循仍作为姜家二娘子,回府陪着姐姐姜芜,配合姜太傅一同操持丧事,姜循与姜芜轮流守灵。 人来人往,皆来吊唁。姜家二女皆一身素缟麻衣,白衫净面,跪在灵堂前烧纸。连姜循那样平时盛气凌人的人,此时也因丧母,而显出几分可怜来。 私下歇息时,跪在灵堂后木棺旁,姜循便一边漫不经心地烧纸,一边侧头观察身旁的姜芜。 姜芜单薄很多,憔悴许多,眼睛一圈皆已哭红。姜循早已断情,姜芜却是难以看开的。那毕竟是她的生母,她回来家中后便一直侍疾,未曾享受什么母女之情,母亲便离去了。 姜芜对夫人有许多怨气。然而那些怨气随着死亡,又好像如烟般飞走……她看着铜盆中的纸钱,怔怔出神。 期间,张寂来上香。他行过跪礼磕过头后,便一言不发,去前堂陪姜太傅了。 姜循慵懒:“你和张寂吵架了?” 姜芜抬起乌泠泠的眼睛。她与张寂吵架,是因为她篡改了姜夫人死亡时间,引起张寂的怀疑。 姜芜抿唇,因心情不虞,而少有地说话有些倔:“情人之间哪有不吵架的。吵嘴才有希望,不吵嘴说明师兄压根不将我看在眼中。” 姜循挑眉:“情人?” 姜芜:“……未来情人。” 姜循噗嗤笑出声。 姜芜立刻紧张抬头,朝四方张望:哪有人在母亲的丧礼还能笑出声的?姜循太肆无忌惮了。 幸好此时晌午,客人们都去用膳,没人过来。 姜芜便迟疑片刻,道:“你之前让我查江小世子的事,如今又说不需要了。你和江小世子,是何关系?” 姜循道:“情人。” 姜芜震住。 姜循瞥她神色,见这位姐姐只是震惊却无嫉妒伤怀之色,才慢悠悠补充:“未来情人。” 姜芜:“……” 姜芜知道这个没良心的妹妹心情一好,便爱逗人。姜芜微有忧郁:夫人病逝,循循就这样开心吗?可循循那日状态分明很差……再联系姜芜见过的,听过的,姜芜福至心灵:“你当真和小世子……你以前和小世子……你现在和小世子……是不是太危险了?” 姜循:“什么以前现在的?听不懂。我们要对付太子,对付你爹,除了需要文臣支持,还需要有兵有马。我看你是不中用了,一个张寂你迟迟拿不下。我只好亲自出马,能者多劳。” 姜芜啼笑皆非:“你别开玩笑了!南康世子怎可能借兵给我们?他就算晕了头,他爹也不会犯傻的。” 姜循道:“你不懂。” 她暗自沉吟。她已经知道江鹭背后有十三匪的势力。十三匪在野,不知道藏了多少人马。江鹭会用兵,他操持这么一帮人躲在民野间做什么?他说他不想谋反,可她若是和他情谊深重,借用他的人马,他不至于反对强烈吧? 再者,姜循隐隐怀疑,江鹭的背后力量不只十三匪。他一直在查凉城……也许他还有其他力量,他只是不和人说罢了。如他这样的世子,再纯良,受他爹和他姐姐那么多年的熏陶,他做事时,也绝不会不留后路。 姜芜怅然道:“都是我无用,害得你还要去找小世子……我尽快拿下师兄,你便不用委屈了。” 姜循面颊一红。 她有什么好委屈的……江鹭那般容貌,那般本事,那般神态…… 她想得出神时,有人脚步声朝这里来。灵幡掀开,二女回头,见是颜嬷嬷端着膳食过来。 姜芜颇为乖觉,见颜嬷嬷盯着姜循,便知这位老人家有话和姜循说。姜家的仆人们都亲近姜循,不亲近姜芜。姜芜曾经为此不平,但今日她早已看淡。 姜芜离开后,姜循盯着姜芜纤细背影,若有所思地和颜嬷嬷说:“嬷嬷,你应该多关心关心姐姐。日后她在家陪你的日子要比我长,我可是不回来的。” 她才说完,头就被颜嬷嬷敲一下。 颜嬷嬷笑骂:“没良心的。从小看大你,你翅膀硬了,就说再不回来了。嫁入东京就不能回家了?什么道理。” 姜循扯嘴角,自然不在一个老人家面前说,自己要走的是怎样一条不归路。 而颜嬷嬷借着送午膳的功夫,实则确实有话和姜循说。 这位从小带大姜循的嬷嬷坐在一旁,慈善的眼睛凝望着这个女孩儿,温柔道:“循循,夫人已经病逝了,你的怨恨该消一消了。日后你要好好过日子,不要再和旁人记仇闹事了。你以后是要做太子妃的人,太子妃要雍容大度。” 姜循懒得烧纸钱。 她干脆歪在一旁,托腮撑膝:“暂时还嫁不了呢。我娘人没了,我得服丧啊。起码一年,我都嫁不了。” 颜嬷嬷叹口气,欲言又止。她是个慈爱的老人家,只怕姜循和姜芜闹得不得了,怕两个孩子各自受委屈。姜太傅醉心权术,没了夫人约束,不知会如何……姜芜不嫁人,姜循起码嫁出去,躲开这一切。 如颜嬷嬷这样的老人,觉得儿女嫁娶,当是躲开娘家的一条好出路。她自以为太子是良人,也想不到宫闱的浑浊只会比姜家更复杂可怕。 而姜循还在开玩笑:“嬷嬷,我和太子可能没缘分。原本我们定了亲,就要办婚事了,大皇子死了。太子为了手足情深,要为他哥哥守一年。而今一年之期过,原本婚事要上议程,我娘又没了……感觉上天不要我嫁东宫,在拦着我啊。会不会我再熬一年,我们又可以办婚事的时候,皇帝人又没了,我们又得接着服丧?” “别胡说,”颜嬷嬷忙捂住她的嘴,紧张地左右环顾,“口无遮拦,你真不怕出事?” 姜循弯眸:“我私下说的话若是传出去,必是有人不疼我了。” 颜嬷嬷垂头望她。 明丽多娇的小美人,长得这样好,且容貌未到盛极,姜循还会越来越美。旁人惊艳于美人,颜嬷嬷想的却是养她的那些年。曾经糯米团子一样大的小人儿,怎么忽然有一日,就长这么大了? 她还没有养够呢,循循就离家了。 颜嬷嬷轻声:“循循,你别只顾着玩。你身上的蛊……你得空得出东京,去苗疆,找当初下蛊的人为你解蛊。” 姜循自然明白。但她眼下势头正好,岂肯为了一个蛊就离京? 姜循:“反正嬷嬷每月都会救我,我的事没那么紧急。就算偶尔我爹插手,熬一熬就过去了。我如今忙着,没功夫出京。” 她说话间,张望外间来吊唁的客人。 东京大部分世家贵族都来了,怎么她想见的那个人,却不来呢? 玲珑跑进来:“娘子、娘子……” 姜循眼睛微亮,期待地看着懂她心意的玲珑。 然而玲珑说的却是:“江世子当官啦!” 姜循:“……” 颜嬷嬷眨眼:谁是江世子? 姜循面无表情坐回去:“人家是世子,想当官不是轻而易举,这有什么好汇报的。” 但她坐了一会儿,仍然忍不住侧过脸:“什么官?” -- 姜夫人丧礼这七日,天一直未晴。从琼林宴那日开始,世人都说,这是老天为姜夫人哀痛。 江鹭自是不信这些无稽之谈。 他收到姜夫人亡故的消息时,才明白姜循那日为何那样失魂。他暗自揣测她和养母情谊甚好,可这种猜测,总是哪里透着不对劲。 江鹭暂时理不清这种古怪,便也不去多想。他应该和东京的那些世家男女一同,去吊唁姜夫人。江鹭迟迟不去,是因——他不知如何面对姜循。 开弓没有回头箭。除非他再不见她,他当鸵鸟……可江鹭已经明白,身在东京,他不可能不见姜循。只要见到她,他便回头无路。 欲念在心中翻腾,他无数次生出冲动。 可他身不只是他身,他还有凉城的英灵们等着。他既不知姜循的立场,又怕自己的事连累到她。 他的不甘与后悔皆不能只由他。他日日夜夜思念的,除了她,还有凉城。他不能辜负那些英灵,他不能放任凉城那些无路可走的百姓始终流离失所…… 情爱与责任在心中日夜反复,江鹭几乎日日睁眼到天亮,满心煎熬。 他此时怀念起曾经的阿宁——他倒并非怀念姜循乖巧柔弱的样子,他怀念阿宁无父无母的身份。她若身无牵挂心无野望,他便是压抑自己被骗多年的不甘,走了回头路……只要他自己能接受,旁人又能说什么呢? 江鹭不知如何再见姜循,却可以先去做自己在意的事。 譬如——查那城西医馆的“神仙醉”。 江鹭追着那线索查胡商,又有手下内外配合,他忙碌数日,最终查到了结果——城西医馆确实向胡商买了“神仙醉”,胡商的“神仙醉”来自甘州。但是线索查到甘州后,又再折回了东京。 多重线索交错,“神仙醉”的真正东家,浮出了水面——贺家。 那个救阿娅的贺家,那个弃商从文的贺家,那个刚做了户部郎中的贺明贺郎君的主家。 而查到贺家,贺家只说是以前从商时的旧药,自家早已不卖。毕竟如今贺明在朝为官,贺家怎可能碰这种东西? 循循 第96节 贺家的说法有道理,事情重入僵局。 江鹭向皇帝写折子,直诉此药之害,请皇帝下旨烧毁。 皇帝生了兴趣,当即给了江鹭一个“提点皇城司”的官位,让江鹭自己带人去封查。皇城司不受三衙辖制,执掌宫禁、周庐宿卫、刺探情报,乃是皇帝的私兵。 枢密院和中书省皆厌恶皇城司,而江鹭的“提点皇城司”,地位仅在“提举皇城司”之下。 皇帝将江鹭推到了百官和太子的对立面。皇帝此举,敲打太子和百官,乃是针对之前的弹劾丑闻。 江鹭一连数日忙碌于此,好在“神仙醉”在东京的售贩有限,未造成可怕后果。江鹭又查东京外的情形,只要遇到“神仙醉”,各地官员可直烧毁,不必请示朝堂,耽误时间。 江鹭这般跳出枢密院和中书省的行为,颇得百官不满。江鹭不过是靠着自己的身份,在压着那些不满。 -- 姜循这边,自然也听说了江世子最近的大手笔。 不得不说,江鹭闹出的动静,缓解了她的压力——太子对江鹭的态度开始微妙,他整日拉着幕僚琢磨江世子到底是清正,还是得皇帝的授意在打压自己。他已顾不上和姜循置气。 而姜夫人下葬那一日,姜循见到了来吊唁的赵铭和。 赵铭和是一朝宰相,先前那弹劾百官,对他有影响,但不至于影响太大。赵铭和只在家中反省一月,朝廷便请他重新出山。他的代价,不过是折损了一些跟随多年的臣子,还有一些并不被他看在眼中的俸禄。 茫茫细雨,赵铭和撑着伞,与姜循立在草棚下,看不远方姜太傅和人哀伤寒暄。 赵铭和淡声:“朝臣都说,你建议抄封百官。你身后是你爹,是太子……这要么是太子舍车保帅的无奈之举,要么是姜太傅要将这些与他政见不合的臣子全都赶走。你爹行事一向隐晦,这像你爹的手段。但我私心以为,姜太傅不喜欢这种大开大合的手段,他喜欢在所有人无法察觉时推翻一切的手段。这种法子,更像是直接出自你的手。” 姜循垂眸:“赵公,我只是一介女流,不该插手政务的。” 赵铭和两鬓斑白,闻言哂笑:“该不该插手,你插手的都不少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爹和太子是没想到你有这种野心,待他们反应过来,姜娘子,你的下场不会好。” 姜循柔声:“听起来,赵公要做那等告状的小人了?” 赵铭和淡声:“你们太子党的事,我巴不得你们狗咬狗,我岂会多事?我今日在这里,不过是看着你从小长大,觉得你也不容易,告诫你几分罢了——莫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我大魏江山,功在千古,容不得你这样的祸害。” 姜循唇角泛起一抹冰凉的笑。 她转头凝望赵铭和,微笑:“看起来赵公光明磊落,为了大魏鞠躬尽瘁,身上无一不可说之事。可这时日还长着——赵公你有私心,你有私心你便拦不住我。 “这天下之大,谁主沉浮,还未可知!” 赵铭和:“谁主沉浮?!” 姜循:“赵公让让我,要我主一主,又怎样?” 赵铭和目光幽冷地盯着她,似想从姜循的面上,看出她是在挑拨,还是仅仅玩笑。赵铭和先前只将姜循当小辈看,他来告诫时,心中难说没有轻视。而今—— 姜循撑着黑伞,垂眼噙笑,从他身边走过。姜循眼皮掀开望他,这样的幽黑诡谲,恶念横生…… 姜循俯眼戏谑:“赵公别和我玩啊。你的敌人是太子,是我爹……你们玩你们的口诛笔伐,我玩我的胭脂水粉。谁主沉浮……再慢慢看啊。” 赵铭和胸口如被重锤击中,趔趄后退两步。他正要重新审视姜循,将这姜家女当做一劲敌来看待。却见那撑伞美人绕过他,不知看到了什么,整个人神情松弛,露出了少女的欢喜之色。 赵铭和看过去:……来人不是他以为的太子,而是江鹭江世子。 赵铭和以为自己眼花,他再看姜循,却见姜循重新面色平平,代姜太傅去迎接客人。姜循不见一丝不妥言行,赵铭和心生异常,只暗自记着。 -- 姜循终于见到了江鹭。 自然,姜夫人下葬的最后一日,江鹭只要还在东京,都不应不遵循贵族世家间的礼数。姜太傅见到世子前来,勉强压住哀痛,过来说话。 姜循便撑着伞,陪她爹一同。 江鹭应对如常,既不过分热络,也不透露自己对姜太傅的怀疑。他还做出哀伤模样,和姜太傅说了几句夫人,诸如“早就应拜见夫人”“夫人懿行世人皆赞”。 姜循似笑非笑。 江鹭耳尖生热。 姜太傅扭头,便看到了姜循那副模样,登时怒火上涌——夫人病逝,姜循不如何悲痛也罢,如今这种神色,让他人做何想? 姜太傅冷然:“循循,为世子看茶,请世子去后堂歇歇。” 姜循看向姜太傅,道:“这可是你让我做的。” 姜太傅:“……?” -- 姜循得了姜太傅的令,便施施然离开那下葬之地,带着江鹭去后堂,代她爹好好招待这位世子。 雨水潺潺。 江鹭跟在她身后,她虽看不到,心情却如雨水滴落的阔叶般,生出很多春意。 进了后堂,姜循当即关上门,转身便朝江鹭怀中扑来,埋入他怀中。 他微僵硬。 他靠在木门上,任她扑来,感觉一整个春意涌入胸膛。 微雨如丝,滴答洗檐。 江鹭淡声煞风景:“你有其他客人吗,需要我回避吗?我不会和另一个男子同时与你相见的。” 姜循:“……” 她干笑:“说什么呢,阿鹭。只有你一个。” 她脸皮甚厚,一旦做了决定就一往无前。哪怕他语气不佳,她仍扮着少女怀春的欢喜模样。 姜循仰头,柔情款款:“阿鹭,你终于来了。我以为你后悔了。” 江鹭俯眼看她:“我来是告诉你一则消息。那‘神仙醉’出自贺家,我已查封。但你和阿娅打交道,难保不会和贺家打交道。你当心些。” 姜循心中记下,却偏要装作为情所迷失去理智的模样,她甜言蜜语道:“阿鹭真好,真关心我。” 江鹭知她毛病,瞥她一眼,懒得多说。 而她靠在他怀里,仅是这样浅浅依偎,姜循便见他脖颈上的红意一点点涌到了颊上。她心生惊疑,他反应这么大……这私会,恐怕比她以为的难啊。 她微有愁意,见那思量片刻的小世子抬起了手,拽住她手臂,将她故意软在他怀中的身子扯了出去。 江鹭下定决心了:“我有话和你说。” 姜循心想:来了。 她温柔看着他:“我也有话和你说。” -- 江鹭不习惯她那副春水含情的模样。 他扯开姜循,撩袍坐于桌边,腰背挺直。姜循思忖一下,便去为他倒茶,以规矩无比的贵女之礼来待他。 茶水汩汩,泛起白烟。烟香缕缕,与窗下的卷帘竹影相得益彰。 美人噙笑,素手微抬:“这是今年的新茶。阿鹭生在南方,必不惯吃东京的茶,这些日子,阿鹭备受煎熬,当真是委屈了。” 她一语双关,他当做没听懂。 江鹭自顾自,袖中手一下下地敲打:“我重新想了我们的关系。” 姜循瞠大眸子,专注聆听。 他低着眼,兀自出神:“我不管你当年为什么那么待我,那么哄骗我了。是我蠢,才上你的当。如今想来,其实你骗得并不是很用心,你露出过很多破绽……大约你也没想过你能真的哄住我,只是我不争气罢了。你在我身上,大约没什么成就感。” 姜循的茶倒不下去了。 她拧着眉,目光古怪地端详他:他一示弱,她就生焦躁,就容易昏头,被他牵着走……他是不是已经发现自己这个毛病了,此时在哄自己? 江鹭仍在继续:“你应当有你的缘故。那些缘故,你还不方便告诉我,是么?” 他目光轻盈,瞳仁如玉。他这样望着她,温润如玉,秀美干净。姜循头有些发昏,爱他这副样子,又被他温柔的神色看得心口发软,鼻间酸楚。 她本就有一腔不能与人道的委屈。 姜循点头。 她坐在他身畔,伸手去碰他:“阿鹭……” 江鹭:“你日后有告诉我的可能吗?” 姜循踌躇片刻后,诚实道:“你若不是我的敌人,我便会告诉你。可我如今也不知你是不是敌人。” 江鹭若有所思。 江鹭道:“你既非故意……昔日恩怨,就随它过去吧。” 姜循震住。 她一向知道他人好心善,她就是仗着他这样的品性,才屡屡哄骗他。她今日心间有一腔柔意,她带着那抹不甘想讨好他,但他竟然到这个地步…… 姜循少有的心间激荡,少有的为他人而感动。 她握住他的手,双目湿红,心间如醉云端:“阿鹭,你人太好了。你放心,我说过我不骗你了,我真的会试着改……我会对你很好的,不会让你再伤心了。” 江鹭睫毛微闪,慢吞吞:“是么?” 姜循含笑点头。 江鹭:“如我所料不差,你在东京有你要做的大业。为了那大业,你要忍耐很久。” 姜循迟疑片刻,他抬眸望来,她为博他同情,连忙点头。 江鹭便继续:“我不会多问。因我心中对你……我如何对你,你心知肚明。我知道你的野心,明白你非要做那太子妃。我也不强求,也愿意体谅你。我愿意陪你一同走这段路,你也应陪我走我这段路。只是事成之后,我要你离开东京,跟着我回建康府,和我、和我……真正在一起。” 江鹭目光紧盯着她,不错过她一丝反应:“如何?” 姜循搭在他手上的手微僵,默默后缩。 江鹭倾身,握住她欲退的手,不放过她:“如何?” 姜循眨眼。 她轻声:“阿鹭,你对我真的特别好,我十分感动。可是我的大业要持续很久,我觉得你不可能等那么久,你们南康王府也不可能等下去。你待我已经非常好了,为什么不待我更好一些呢?” 江鹭撩目:“等多久是我的事,你又如何更好?” 姜循当真不要脸皮:“做我入幕之宾,与我同享男女之乐。” 江鹭被她震到:“……然后你便甩开我,快乐做你那太子妃?” 姜循忧伤:“没了你,我岂会快乐?” 循循 第97节 江鹭许是对她不抱有什么期待,她这样说,他竟还没疯掉:“那便是甩开我,一边怀念我,一边要做你那太子妃?你说出这样的话,你不羞愧吗?” 姜循:“我十分羞愧,真的。可是你说你喜欢我诚实,我在努力对你说实话。” 江鹭:“我何时说喜欢你诚实了?” 他被她的厚脸皮气到,刷地站起,姜循立刻跟上。 姜循:“求求你了,阿鹭。你成全我吧,我不对你撒谎了,我说的字字真心……” 她倒不如继续口蜜腹剑,至少他虽不信花言巧语,听着却好听…… 而江鹭心烦意乱欲走,这难缠的小娘子还不肯,拽着他衣袖:“阿鹭,求求你了,你成全我吧。我当真非常喜欢你,我十分心动你……” 江鹭:“放开我衣袖。” 姜循摇头:“不不不,阿鹭,我和你好言相商,你考虑考虑。” 江鹭不理会她的胡言乱语,只坚持自己的:“那你就在事后和我回建康!” 姜循:“你就做我的入幕之宾,好不好?我什么都听你的,什么都愿意和你玩儿。你又不吃亏……” 江鹭反身扣住她下巴:“回建康府!” 姜循不服输地呜咽:“入幕之宾!” -- 门外玲珑本过来,想请世子留下用午膳。结果一听屋中那二人又吵了起来,她连忙站在廊下望风,心中感慨连连—— 她就说,小世子疯了才可能同意娘子那荒唐行径,偏娘子想磨得世子同意…… 她心向姜循,却也觉得姜循好坏。 第54章 话到如此,无话可说。她既不后退,他也不肯折辱,二人那本就不强烈不牢靠的情谊,断就断了。他可以忍受,他可以投身于自己的大业,他曾经能在知道姜循装死时不去继续找她,他今日也能在繁琐的公务中忘掉这短暂情爱。 然而他肯,姜循不肯。 江鹭始知姜循如此难缠—— 江鹭某一日去宫中,路上偶遇叶白。叶白递他一张纸条,神色古怪非常。江鹭忍着对叶白的厌恶,以为是什么要紧事务,私下去看那纸条。 纸条上哪有要事,不过是姜循写的字。她问他为何夜里不找她了,二人的合作似乎还没有结束。 江鹭捏着纸条,看着叶白的面容,心中何其难堪:她竟然让叶白传话! ……她又和叶白在私下见面了。 她明明知道他和叶白……她还让叶白传他纸条。她羞辱谁?! 他这才想到自己始终没有和姜循说“再也不见”“合作结束”的话。 于是这一夜,江鹭便抱着来吵架的准备,夜探姜府。 不想今夜姜家灯火暗暗,姜循的寝舍没有烛火光。江鹭在窗下徘徊,看到了姜循留给他的新字条。 江鹭闲闲打开字条,就着月色,他看清纸条上写了什么:“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江鹭:“……” 庸俗。 他眼角瞥到窗台上的字条不少,心中几转,已知姜循的花招。他淡然打开,一一看去:“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嗤。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你歇得那般早,何时立中宵了?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倒是真直白。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江鹭倚在窗下藤萝旁,脸颊一点点生热:男子写给女子的情话,被你如此充数,可见不诚心。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哼。他也不愿认识她的。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寒月皎皎,清光如霜。江鹭脸上滚烫,握着字条的手指轻轻地跳了一下:……你哪有不敢言,你如此光明正大。 此时此刻,江鹭脸上的热意已经掩饰不住。他心知这一切都不过是姜循的花招,他在年少时也领略过几分。可是他今夜才知道,少时的阿宁是何其收着力,如今的姜循又是何其大胆。 她公然写这些情诗,知道他夜里必来。她又知道见面后他便会拒绝她,于是干脆熄灯不见。她用这些好听的话来哄他,花招真多。 但江鹭倚着藤萝架,由一开始的不耐烦,心情慢慢放松。他一张张纸条翻过去,越到后面,他唇角甚至浮起一丝淡笑,想看她还要写些什么。 到最后一张,江鹭终于看到了姜循自己的话:“阿鹭,看完后,将字条都烧掉。未来太子妃的字条,不能落到南康小世子身上。我怕连累你。” 一兜凉水泼来,泼醒了江鹭的沉迷。他此时才意识到,这般无聊的字条,他竟然当真看完了。月明风清,他应该心凉,可在深夜中,情如藤蔓缠上江鹭的心头—— 未来太子妃与南康世子的私情,不见天日,暗夜长行。 那样的隐秘、幽会、不与人知……他的一腔煎熬反复,竟也在那样见不得光的挑逗之下,感受到几分刺激。 江鹭及时醒神。 他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手中这些字条,默不作声地反身回府。 -- 次日夜,江鹭再寻姜循,欲与她说清楚。 今夜姜府依然熄灯尚早,江鹭又在窗下捡到了一些东西。 今日不是情话字条,是一束鲜艳的沾着露水的郁青兰花。她将汀兰丢在窗下,江鹭不取。 -- 第三夜,一碗温着的川饭。她特意写字条提醒他,说是来自江南的厨娘指导她做的,她为此烫破了手指。 江鹭不信她会下厨。以前在建康府时,他姐姐便嘲讽过阿宁比贵女还要“贵女”,烹饪女红一概不熟,只会做些动动嘴皮子的事。 江鹭也不愿意碰这碗饭。 但他一夜翻来覆去,都在思考她是不是真的烫了手。 到天亮时,熬得双眼布上红血丝的江鹭了然:……又是姜循的花招。 -- 第四夜,江鹭抱着平常心,带着千万分的警惕前去探姜家。 今夜姜家依然熄火甚早,然窗下却没有留只言片语。 江鹭不信她会乖巧,他绕着姜循闺房走了一圈,都没找到可疑痕迹。梧桐叶飒,露水坠夜。俊俏小郎君靠墙恍悟,看着那扇窗,到底没有推窗而入。 ……今夜的花招,原是“无声胜有声”。明日又会是什么呢? -- 第五夜,窗下又没留只言片语。 第六夜,江鹭在窗下捡到了一根玉簪,与他曾经拿过的姜循的那枚簪子形状非常相似。他心跳砰砰,不知她是无意如此,还是她发现他曾拿过她一根簪子。 第七夜,窗下又有了情诗。 第八夜,什么也没留。 第九夜,姜循诉苦太子待她不好,只一心向着阿娅。江鹭看得额角青筋直跳,握着字条的手指苍白,心中又气又恨,却偏夹着一丝怜爱。 第十夜,她说她去宫中了,让他不必等她。江鹭自然不可能等她,但他一直待到看着马车返回,姜循被玲珑扶下马车。她似在宫中吃了酒,面颊绯红行路袅袅,风流万分。 第十一夜,窗下什么也没有。 第十二夜,江鹭未去;十三夜,江鹭不肯去。 十四夜,下了雨,江鹭路过姜家。此夜灯火通明,美人纤影映在窗上。江鹭立在梧桐树下,听着飒飒风雨之声与簌簌叶落声,静静看她,到她熄灯入睡。 第十五夜,江鹭在窗下捡到了她做的一枚花笺,一盆嫣红珊瑚树。她说到了郡主生辰,这是她为郡主送的生辰礼。江鹭思来想去,只好抱着珊瑚树回府,将珊瑚树和他给姐姐的生辰礼一起送回南康王府。 夜里江鹭盘腿跪坐床榻,精疲力尽,却闭目间,脑海中沉沉浮浮,尽是姜循。 他努力抵抗……他又能抵抗多久呢? -- 大半月时光,玲珑看得叹为观止。 近日朝政十分太平,姜循收敛之前的张狂,在叶白入中书省后,便没做更多的引起暮逊疑心的事。暮逊和姜循的感情重回先前那若有若无若远若近的时光,提防与欣赏并存,政务盟友与男女之情轮转。 姜循一边维持着和太子的关系,一边将闲暇时光,都用在了撩拨江小世子身上。 玲珑起初想:连面都不见,能勾得住人? 到江世子把那盆珊瑚树抱走,玲珑便不得不佩服姜循。 这种反反复复的勾着人心魂的手段,宛如一根绳子牵着风筝,绳子时紧时松,那飞上高空的风筝飞得再远,也无法割舍与绳子的联系。 玲珑问姜循:“娘子夜里并不会入睡得那么早,每日都在熄灯后等在窗后,是等江小世子翻窗入室吗?” 姜循坐在烛火下,轻轻笑。 玲珑便知自己猜对了,叹口气:“可是看娘子的模样,便知道世子一次都没有翻窗进来过。” 姜循道:“而这正是好玩之处。我在做什么,他心知肚明。他知道我必然搞一些手段,他既不屑和我计较,又被我勾起兴趣。 “我希望他翻窗……那说明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可我也知道,如今我二人情谊实则尚浅。我与他皆心知肚明地用情意拔河,且试输赢。” 玲珑对姜循十分敬佩,竟不知该如何说。好一会儿,玲珑才憋出一句:“……那你打算何时见世子呢?” 玲珑相信,江鹭此时,一定非常想见姜循。无论是和她断情还是和她续情,他一定都非常想见姜循。 姜循答非所问:“今日什么月日了?” 玲珑说了后,姜循在心中盘算一二,有了主意:“马上就到端午了,在端午前,我一定要见阿鹭一面的。” 循循 第98节 她跃跃欲试:“端午时节,太子一定会与我有约。他可能想见阿娅,会需要我帮他掩护……只要我在端午前能解一些阿鹭的心防,让阿鹭喜欢我一些,端午节时,我便能再见阿鹭了。” 姜循畅想道:“运气好些,说不定阿鹭被我撩得欲罢不能,又干脆破罐子破摔,终于愿意做我的入幕之宾,愿意享受这短暂欢愉。” 她脑海中浮现俊美郎君的身形。 她一贯是喜欢江鹭样貌身材的……念念不忘,百爪挠心。她昔日不将此放在心中,她如今才明白自己重逢江鹭时,未见其人,却绘其貌,并非毫无缘故。 他是她没得到过的美好小郎君,承载着她无忧的岁月与欢喜。她已知自己心意,便百折不挠,坚持执着。 -- 这一日黄昏,江鹭从太子那里回来,听太子说起端午祭祀之事。江鹭对祭祀不在意,敷衍应着,只寻思如何查姜太傅。他已悄悄暗探姜太傅府邸几次,姜家正宅戒备森严,即使武功高如他,也没从中取得什么线索。 难道他真的要靠姜循? ……不。他不能利用她,让她在父亲和他之间挣扎。他二人,本就不应有私情。 江鹭回府时,在府门前被一个小乞儿撞上。那小乞儿递给他一张纸条,是姜循的字迹:今夜二更,约君相会,谈论公务。 ……他被吊了大半月,今日有了结果。他倒要看看她是真的有公务,还是又在戏弄他。 -- 这一夜,江鹭在姜夫人病逝大半个月后,终于见到了姜循。 他心中早有准备,在窗前不冷不热敲了两下,窗子便从内打开,美人笑着邀他入内。 江鹭无意识一瞥,心脏倏然间缩起,沉甸甸朝下坠,整个人被拉扯得周身起了细密的酥麻之意: 姜循并非盛装打扮,特意等他。她非常的随和,家常。 不梳繁复却精致的发髻,她只斜挽了一个小髻,余下乌发如墨如云,顺着肩头一路曳至腰下。她并非脂粉不施,却只点了朱唇。莹莹雪颊上,只有唇瓣嫣红湿润,惹人望了一眼又一眼。 她不穿在外的那些漂亮斑斓的春衫,她在夜里穿着藕粉色纱衣。皱纱贵重,一层又一层,穿在身上却清薄无比,托着一把纤腰。美人微低的上衫,露出皓肤雪颈,以及微有弧度的半月小乳。美人香罗带下系着一条晕裙,行走间姿势袅袅。 她一手持灯一手开窗,正如一整个春光骤然在深夜浮现,百花绽放,暗夜流光。 烛火烨烨明灭交错,夜风裹着她身上的芳香袭面。一缕熏香浮烟,万般迷离,江鹭于一瞬之间,血液逆流,周身战栗生酥意。 姜循同样打量着江鹭。 他显然是想断她念想,便平平无常,一身窄袖月白锦衣走天下。不过她看的本就不是衣装,她目光从他脸上流过,再望到他肩上,再到腰部,继续朝下…… 江鹭淡漠:“你在看什么?” 姜循抬头,对上他警告的眼神。 被美色所迷的姜循一句话没说,一件外衫便披到了她肩头。 姜循:“……” 她转眸低头,看到自己身上被披的这件大袖衫,本应在屏风后的内室。江鹭动作竟那般快,她还没如何,他已取了衣给她。 姜循抬头咬唇,目光妙盈盈。 江鹭垂着眼:“更深露重,即使在寝舍,姜娘子也不可大意。你穿的、穿的……太清凉了些。” 姜循:“你叫我‘循循’好不好?先前还叫我‘姜循’呢,怎么如今我又成了‘姜娘子’?你我情谊至此,怎还能越来越生疏呢?” 江鹭不肯看她,当做没听到。 他站在窗下不肯朝里多走一步,整个人陷入一种昏沉状态,鼻间尽是她身上的幽香。这些让他惶然,他只一本正经:“我之前忘了与你说,你我的合作已然结束。今后你不要再找我了,我没什么能和你聊的。你也不要让什么乞儿给我传纸条。你我身份有别,姜娘子日后注意些。” 姜循若有所思:“我给你的纸条,你没有撕没有烧,都留下了是吧?” 江鹭抬头看她,目有警告之意。 姜循柔声细语:“随便猜猜而已……我只是觉得阿鹭待我心意如此,自然舍不得扔我的字了。” 江鹭:“我和你没什么情谊。” 姜循:“你莫要这样说啊。你只是不肯和我苟且,可你心中对我如何,我是明白的。” 她面颊绯红,目中清波连连。她半真半假,偏着脸笑望他,朱唇一张一合……她好像一直在说,可他有一瞬间竟然听不清。他只看到她皎白面容,冰肌玉骨。熠熠烛火下她亭亭玉立,如湖中一株水仙,迎风清扬。 发丝拂过她面颊,沾到她唇角。 那一夜,她被他抱在围栏上,她抱着颈仰头与他亲吻。她的气息被含在唇间,湿润,柔软,香甜。她那时的唇…… 江鹭朝后退了一步。 他撞在墙上,后背硌在半开的窗棂上。他撞得自己后背发麻,见姜循吃惊地睁大眼睛,朝他走来。 江鹭此时才听到她说话:“阿鹭,你怎么了?” 江鹭别头,颇为狼狈。 他淡声:“我已和你说清楚了,我走了,你日后莫要找我。” 姜循若有所思:“看来我方才说的话,你一句也没听进去啊。” 江鹭一怔,且心生羞恼。而姜循竟然不趁火打劫,她朝后退开,叹气笑:“我是和你说,我有法子让段枫接触枢密院中关于正和二十年那场凉城事变的卷宗密文,你真的不听吗?” 江鹭:“……” 他冷目看她,她兀自等待。他就如她的猎物般,百般不甘,依然要屈服:“什么法子?” -- 江鹭与姜循坐在小几边。 就着烛火,她要给他写一份名单,告诉他段枫要找何人,才能打通关系,接触那些被封起来的卷宗。 江鹭心中暗道自己这是为了段三哥在牺牲,只要自己坚守本心,不搭理姜循,姜循又能如何? 但是他没法不搭理。 因为—— 她轻声:“阿鹭,你帮我研磨,我写字。” 此时江鹭坐在她的桌案对面,她刻意用宣纸将小几铺满。几上没处放墨,她便将砚台放到她身旁的蒲团上。江鹭若要为她研磨,便少不得起身,坐到她身边。 他是不愿意的。 江鹭:“堂堂未来太子妃,连墨都不会磨?你自己来。” 姜循嘟嘴。 她不知如何涂的口脂,唇瓣远比平时看着要湿润饱满。她这样一动作,江鹭便感觉到自己抱臂的手臂僵住,细细麻麻的蚁噬一样的感觉再次溢上心头。 真是奇怪。 他今夜为何如此定不住神? 烛火微微,熏香缕缕,江鹭为自己的心猿意马而惊疑。他心神难守,自以为自己在冷漠拒绝,姜循却听出了他声音中的一丝喑哑:“别做这种矫情动作……你不是十五岁。” 姜循瞥他一眼:十五岁的阿宁倒是单纯,却也拿不下你啊。 他既不坐过来,她便慢吞吞地自己俯首研磨。她刻意磨得非常慢,反正她拖延时间只为与他独处,什么公务都是今夜的借口。他拖着不来,她自然更喜欢。 姜循垂首,玉颈微弯,发丝落颊,颊畔如荔,长长的睫毛被烛火在脸颊上投出一小片阴翳,如扇子般轻颤。 一方磨,她磨了一刻,也磨不出来。 江鹭知道她的刻意,但是此间让他心燥,他不想和姜循待下去,只怕自己出丑。江鹭便淡着脸起身,坐过来。身后兰香浮来,姜循便知自己得逞。 她唇角才动,便听到江鹭低声:“偷笑?” 姜循连忙:“没有。” 他一言未发,坐于她身侧,端过了那方砚台。他很快磨好了砚台,将青墨朝她手边推一推。他端坐而不动,袍袖掠地,姜循依偎在他身边,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他。 江鹭:“怎么?” 姜循轻声细语,又带着几分委屈:“我以为你磨完墨,就会坐回去,不愿与我相挨着。我必然是什么洪水猛兽,让阿鹭十分厌恶。” 开始了。她又开始了。 江鹭实在不想多舌,也实在被她勾得又气又痒。他面上不露痕迹,心间已经啼笑皆非:“我怕姜娘子手段频出,今夜一份名单要写到天亮去。不如顺着姜娘子,姜娘子写字还写得快些。” 他分明嘲她,她还怡然自得:“很是。我若是不舒服,这一名单是给不了你的。你那段三哥接触不到卷宗,你又得浪费时间。最后苦的还是你……阿鹭能屈能伸,实在是大丈夫。” 姜循吹捧他之后,还要往自己身上勾一勾:“而且,你何必那么防我?我又能拿你如何呢?你武功那么高,我追马也赶不上——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纵是眼馋你眼馋得不得了,也没办法把你放倒,和你春风一度啊。” 她幽怨道:“那总要你肯了才好。不然你之后又会与我置气,与我徒徒浪费时间。阿鹭,我并非那般短视之人。我要的是长久欢愉。” 她竟然这么坦荡。 江鹭羞赧强忍片刻:“你是真的什么都能说。” 姜循表忠心:“我说过,我要试着对你诚实的。如今我以真心待你,你感受到了吗?” 而江鹭快要被她的“真心”淹死在一潭泥水中。 江鹭少不得提醒她:“你要的不是长久欢愉,你要的是不见天日的短暂欢愉。只顾今朝,不求长远。” 姜循:“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必管明日?” 江鹭手在桌木上点了点:“……写你的字吧!” 他有了恼意,姜循见好就收,悬腕写字。江鹭坐于一旁帮她研磨,二人并肩,烛火落在二人身上,好一对璧人。 江鹭见她写了一串名单,她字迹风流隽永,不见寻常女儿家那类秀气,反而有几分潇洒凌厉感。见字如人,她昔日装白丁,非要他教她习字时,他便见过她这笔字的冰山一角。 她非寻常闺阁女。 她狂妄无拘,大胆肆意……她的字动人非常,是他唯一会模仿的女儿家的字迹…… 江鹭出神间,听姜循轻声:“这份名单,是我在枢密院交好的一些官员。他们官位不大,出身贫寒,平时没什么攀上权贵的机会。我才能在太子掌控下,撬动他们。平时他们在朝堂上说不上话,但如果利用得当,便能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比如这位郎中平时整理枢密院的书阁,日日清扫,段三哥可与他结交……” 她平时那么荒唐,一说到正事,又十分认真专注,心有丘壑,思绪缜密…… 江鹭盯着她的侧脸。 姜循说很久,没听到反应。她侧头,冷不丁对上江鹭的眼睛。他一直在看她,眸心不复方才的淡漠,而是温情几分,柔意点点。 姜循心一跳,瞬间口干舌燥,笔下一颤,便写废了一笔字。 姜循:“阿鹭!” 他回神。 姜循:“都怪你。” 江鹭:“……我怎么了?” 循循 第99节 他睫毛轻颤,目有躲闪,绯意已从颈边红到了耳根。姜循心头生笑,她咳嗽一声,也不多说,只重新写。这份名单没那么要紧,要紧的是借此和他拉近关系。 姜循便继续自己的计划:“这些人都十分关键,是我花了很多功夫才打动的……” 江鹭果然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缓缓抬头:“你如何打动的?” 人坐得近,熏香让他们都有些晕然。她侧过脸望着他下巴,慢吞吞道:“入幕之宾。” 江鹭天灵盖如碎,一怔之下大脑空白,霎时扣住她手腕,语气急促:“你弄了这么多入幕之宾?这……少说也有十来人,你夜夜忙碌?夜夜约他们私会?” 他火气涌上,尽量压抑,目中却生灼光。他似想说什么却无立场,半晌憋出一句:“你忙得过来?!” 姜循:“你说什么啊?” 她故作无辜:“我是说,你若答应做我的入幕之宾,我就告诉你我是怎么花功夫打动这么多人的。” 她仰起脸,轻而香的气息浮在他颈上。她眼睁睁看着郎君那里的肌肤泛红,她心跳难耐,诱他:“……你却想到了哪里呢,阿鹭?” 第55章 姜循实在很“会”。 江鹭被她弄得颈上泛红,用沉郁的、强忍的目光盯她。 而姜循见好就收,面不改色:“自然,我喜爱阿鹭。纵是阿鹭不肯与我相就,我也愿意和你说实话的。我和他们是这样结交的……” 接下来她说的那些话,他左耳进右耳出,并未太认真。他既知道她的撩拨,便知那些内容全然没什么重要的。或者说,她今夜本就无要事,她只是换一种方式来吊他而已。 江鹭见她侃侃而谈,见她笑靥生香,见她眉目流波,见她垂眼轻语。他实在恍惚,实在生恨又生爱。可是此时此刻,连他自己都明白,那股恨意不过是“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都随了她,不甘心为她折腰,不甘心她想如何便如何,不甘心……自己确实动了心。 他徒然抵抗,茫茫然地想着:若她不是姜太傅的女儿就好了,若她和她爹无关就好了。若他查凉城事时不用考虑她,若她、若她…… 姜循眨眼:“阿鹭?” 她问:“你生我气了?” 江鹭拂袖起身,他不愿多想,头脑昏昏,只怕自己再待下去,什么都交代给她。他的决然之态,姜循看得分明,知道今日的猛药下到此时,已然差不多。 不可逼人太甚。 姜循随着他起身,依依不舍:“阿鹭,你要走了?” 他“嗯”一声,察觉袖子又被人拽住。他回头看她,她仍是带着笑:“我知道你要走,给你送些礼物,你带回去吧?” 江鹭不解:“送我礼物?” 姜循:“是。我心中喜爱你,不知如何待你更好,便想着送你礼物。喜欢一人,不就应把自己喜欢的都送过去吗?” 江鹭的脸发烫。 他并不太信她口中的“喜欢”,他知道这都是她的手段。“喜欢”是何其珍重的感情,绝不应随时挂在口边。说得多了,情意便未必多真。 可他又知姜循和自己不一样。 他多次得她保证说她待他诚实。 他现在当真有些疑惑,有些迷惘,不知她几分真几分假。他再如何告诫自己,也因她一口一个“喜爱”,而心旌摇曳,生出多余的不应有的无谓的情愫。 江鹭心不在焉,朝她下巴所指的“礼物”的方向看去。他没打算接受她什么礼物,他只这样随意一瞥:簪子,玉佩,扇子,抹额……果然如他所料,她的感情不够珍贵,挑选的小礼物过于繁多,便也没有一样是最为真心的。 江鹭心中不是滋味,口上只道:“不必,我不会收……这是什么?!” 他突然在一众庸俗无用的礼物中,窥到了一条男子佩用的蹀躞带。那蹀躞带在她想送的礼物中并不特殊,但是电光火石间,江鹭一眼看出,他白日时见到的太子腰间,有条与此时他所见极为相似的玉带。 窄带束腰,锦绢所织。秀手描红,卷草纹精致,玉石悬饰,分外精美。 江鹭从乱七八糟的礼物中捧起这条玉带,仔细端详。他越发确信暮逊腰间所束,与此带同出一脉。 姜循误以为他挑中了这条玉带。她张口便来:“这是我亲手织就的,花了许多功夫,眼睛都快熬瞎了……” 她的瞎话说到一半,见江鹭回头看她。他目如冰雪,隐有惊怒,攒着锦带的手指发白。 他道:“再说一遍。” 姜循心知不妥,默默后退,却还是被他逼到了墙角,后背贴上了屏风。烛火勾着二人身形,他俯眼间,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翳,乌白之间,昳丽惑人。 姜循脑中空白,手被他拽住,摸到那条精致十分的玉带。她昏昏沉沉间,忽然想到似乎太子有一条类似的……他莫不是看到了? 姜循暗恼。 她迅速撇清自己和玉带的关系:“其实是我府中绣娘所织的。我不擅长女红,但这类女红平时又不能少,逢年过节总要备些必要礼物……” 江鹭:“那你便是让旁的女子织就的佩饰,挂在我身上?” 姜循:“……” 江鹭:“你是不在意,还是没想过?” 他垂下脸,清黑眼珠凝视她。她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微红的面颊,失神的眼睛。 姜循:“我错了,我忘了……你让让我吧。” 江鹭不语。晦暗的环境中,他眼下浮着温柔而无奈的光。似责备她无情,又接受她无情。 恍惚间,姜循鼻端发酸,她张臂便想拥他,他朝后一退,连碰也不肯给她碰。兰香浮开,姜循头皮泛起麻意,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看着三步外那美郎君,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被他诱惑。 姜循朝前一步,江鹭朝后一退。 烛火一暗,什么东西朝姜循砸来。那东西轻飘飘,砸得也不痛。她眨动眼睛,看到是江鹭将手中那条玉带扔到了她怀里:“旁的女子的东西,我绝不碰。” 姜循双手捧着玉带,仰目望他,目中微亮:“若是我亲手织就,你便会要吗?” 他不答,背过身:“我当真走了。你莫寻我……不要再试图用这种无用的公务找我,下次再这样,我不会来了。” 他走到窗边,姜循忙追上前唤他:“阿鹭……” 江鹭听她声音发嗲,便知她又来了。 他后背微麻,既心间气浮,也生出很多酸软情愫。江鹭站在窗下,衣袂微扬如雾飞。半晌后,他回头看她:“你累不累?姜二娘子,这些撩拨人的花招,暂时歇了罢?” 姜循望着他的眼睛,缓缓地吃吃笑起来,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她心间发软发甜,此时心间的欢喜,想抑也抑不住。而她并不抑,她要他看到—— 要他知道她的心动,要他为她的心动,而甘愿相就。 她要“白鹭坠夜”。 要白鸟落入她怀中。 江鹭看得分明,躲过她眼神。他这一次真的要走了,又听姜循柔声:“最后一句话——阿鹭,端午节时,我应会和太子去民间庙会游玩。他必不是为了陪我,而应当是想寻阿娅。 “到时候,我想要你。” 江鹭:“……不。” -- 江鹭回到自己府邸,身心疲累。 段枫近日心中藏着事,得知江鹭告诉他的消息,便知小世子又和姜娘子联络上了。 段枫提醒他:“你纵是情动,也应知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姜娘子狡黠,你……你多担当些。” 江鹭:“我心中有数,诸事尽在掌握。” 段枫:“……” 他半信半疑,但并未多关心小世子。他自己如今藏着一些心事,因不确定,便也暂时没告诉江鹭。 段枫通过江鹭告知的消息,辗转间通过姜循的关系,进了枢密院存放战事卷宗的书阁。他在其中翻找,终于找到了关于正和二十年那场事变的记录—— 诸多记录林林总总,朝中所记,和段枫已知的差不多。想来过于隐秘的筹谋,也不会记在档中。 段枫在其中翻查一日,终于找到了一则有用的情报:一份档案。 这封被封存的档案,是孔家一位将军关于战事布局的调遣安排。 这封存档,在半月前的琼林宴前夕,段枫曾从江鹭那里得知一封非常相似的书信内容。那封信内容,是姜循告诉江鹭,江鹭再转述给段枫的。 那封书信,是孔益的催命符。 那封信,是孔家一位将军和大皇子之间关于战事布局的答复。信中内容平平无奇,但如果和段枫此时看到的这封档案对比,便能捕捉到期间的差异—— 战事实际上的布局安排,与那封回复书信内容不同。 大皇子对孔家将领做了安排,那位将军背叛了大皇子。而那封可作为背叛证据的书信,被孔家珍藏,被孔益拿来当保命符,又促成了太子的杀心。 黄昏光浊,浮尘暗暗。 段枫靠着书阁书架,一点点瘫坐在地。他闭上眼,缓缓将这一切联系起来: 小表弟改名换姓,以和程家毫无关联的身份出现在朝堂中,与姜循联系紧密;安娅不知因何缘故,化名为“阿娅”,性情大变,做太子的笼中黄鹂;姜太傅指使人写了《古今将军论》;姜太傅和太子是师生…… 莫不是太子主导了一切?! 段枫无法再沉寂了,他想他必须见一见那化名为“叶白”的礼部侍郎。 -- 四月廿日,大风,天阴。 傍晚之后,段枫前去拜见那过于年轻的座师,叶白叶郎君。 自琼林宴,也许所有人都已经拜见过叶白,只有段枫未去。段枫心乱如麻,既怕自己认错人,又怕自己未曾认错……此夜他终于登上叶府大门,那管事将他领入府邸,段枫在书房见到了叶白。 叶白秀美懒散,一身青袍,正在翻阅书籍。他抬眸看段枫,目有丝丝笑意。 风吹窗木,哐当之声中,叶白如独坐孤舟般,天生一副冰雪心肠,却被夤夜吞噬。 段枫立在叶白面前,只看叶白这个眼神……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他沙哑着声音:“……程应白,你做何变成如今模样?” 叶白坐在书桌后,手抵在唇角“嘘”一声,戏谑:“段郎君慎言。你应不想世人知道你和凉城的关系吧?” 段枫:“……你早就认出了我?” 叶白似笑非笑:“自然。循循知道你,我当然也知道你。” 段枫:“你早就知道我,琼林宴时才视我如陌生人,全然不露痕迹。你对我的出现心知肚明,想必也对我在朝为官的缘故,心知肚明,是么?” 叶白笑而不语。 循循 第100节 段枫盯着他。 他发现自己也许不认识这位表弟——表弟自小便是神童、天才。表弟少时便离家出走,多年不归。表弟和程家郎君、段家郎君都不同。 这类天生慧极的人,与他们都不同。 程伯母昔日,曾对这位表弟生出担忧。这类早慧的人,许是得到什么都过于容易简单,便易受各类诱惑,陷入各类幽晦之情……早年时表弟想让程家收留一个孤儿,是任性;表弟少时离家出走,也是出于这种任性。 程应白也许做事从没什么特殊缘故,一切皆是他的“随意”。 段枫脸色一点点淡下去:“那么想必,你知道程段二家的事,知道凉城的事?” 叶白诧异笑:“我怎会不知?当时我与循循玩耍——凉城事变,天下皆知。我非目瞎耳聋,我当然知道。” 段枫:“那么想必,你入朝为官,是与我目的相同,想查清真相,还凉城清白?” 叶白微挑眉。 他眉目如墨,文质彬彬。他只是笑望着段枫,隔着书桌,段枫便隔着漫长的时光,窥到了表弟的阴晦—— “不对。你其实没想查真相,对吧?” 叶白凝视着段枫。 叶白缓缓笑,手扶住额,乐不可支:“段郎君,你是和江世子在一起太久了吧?你染上了几分江世子的毛病——真相有什么重要的?死的人都死了啊,事情如何发生的,谁会在意呢?” 查清真相,是支撑段枫走到今日的缘故。 段枫和江鹭联手,本就是想弄清缘由,想做出改变,想复仇,想还凉城清白……但是在叶白口中,这一切好像都无意义。 段枫心一点点下沉。 段枫喃喃自语:“难怪……二郎说,你和姜娘子早就认识,你和姜娘子形影不离。你有姜娘子那样的关系,但是朝堂上没任何人去提凉城,因为你根本没查。事情过去两年了,你只在钻营,只在蝇营狗苟……你不在乎那些死去的冤魂!” 叶白眸若深渊:“谁说我不在乎?我不是在复仇吗?” 叶白双肘撑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某一刻,他身上的恶意如墨兽,蠢蠢欲动,要吞噬段枫—— “段三哥,你被江世子带偏了。让我来告诉你,东京繁华无比,贵人们日日载歌夜夜畅饮,歌舞升平盛世如此,没人关心你的凉城,在乎你的真相。 “你纵是查清楚了又如何?逼迫贵人们掉两滴眼泪,文人们写几篇酸臭文章吗?那有何用?死的人已经死了……我不信什么泉下有灵,不信什么因果报应。 “我当然不查凉城事的因果。那没什么意义,真正有意义的是——所有人都跟着凉城一起陪葬。” 叶白站起来。青袍覆身,在黄昏亮起的烛火下,他面上染上几重晕黄色,让段枫想到那年的大火。 那场大火早已湮灭一切,可此时此刻,段枫怔看着叶白,只觉得叶白海站在那场火海中,幽幽地看着一切—— “所有官员,所有皇室,所有贪图享乐的人……我不在乎谁做了什么,在朝为官者都应付出代价。凉城覆灭,那么东京跟着一同覆灭,大魏跟着一同葬送好了。 “一命还一命,如此才合理。” 叶白眼中燃着癫狂的火焰,他笑盈盈:“这才是真正的‘复仇’,这才会让天下人看到代价。若没有代价,一切将毫无意义。 “段三哥,你既然走到了这里,既然站到了朝堂上,不如和我一同联手吧?我们既然目的相同,何不携手呢?” 段枫厉声:“凉城蒙冤,但朝堂并非人人知道,东京百姓并非恶徒。你连真相也不查,连因果也不在乎,就要这样做?!这就是你和姜娘子的计划是不是?你如此偏激——” 叶白眼神渐渐锋锐,渐渐森冷:“那么谁还我父母兄弟呢?谁还我故土家园呢?我若不行恶,他人自行恶。你查来查去,说不定引起别人的怀疑,打草惊蛇,最后得不偿失。 “不如——和我联手!” 段枫:“事情不应如此。程应白,你不可如此……” 黄昏光秽,叶白如临洪涛。千浪万涛,叶白全盘接受,并邀请更多的人和他一同深陷。 段枫心间剧痛,喘不上气。他大脑混乱,一时是自己和江鹭的计划,一时是叶白无差别的复仇……叶白谆谆善诱,说的他也要心动了。 是啊,人都死了…… 可是段枫闭目间,想到了江鹭,想到了英灵们。 他只觉得一切如浑浊泥沼,他将江鹭拉入期间,却不妨叶白如此疯癫。叶白是他表弟,江鹭是他友人,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能忘恩负义,把南康王府拉入泥沼;他又不能不管叶白,任由叶白这样继续深陷泥池…… 还有安娅、安娅…… 痛苦和岁月似乎如河水般流淌而去。但、如今段枫才发现,附骨之疽深入骨髓。即使是那看似早已逃离的程应白,都没有一日真正逃离。 -- 端午时节,暮逊主持祭祀。 夜里,暮逊约姜循去民间看龙舟、社戏、庙会。姜循欣然受约,人人赞二人金童玉女,情意甚坚。但到了民间,果然,暮逊要去贺家接上阿娅同往。 阿娅本不愿出门,尤其见到同车的姜循,她生出插足者的羞愧感,几乎不敢抬眼看那车中的姜循。 暮逊却喜欢看二女之间的这种古怪氛围:“昔日你不是喜欢循循吗?今夜循循和我们同游,你当欢喜才是。今夜有赛龙舟,城隍庙有庙会社火,杂耍游灯。这都是平时看不到的……你当真不心动吗?” 阿娅是心动的。 于是,姜循和那二人一同出行。 暮色四合,浮光明晦,华灯如昼。人头攒动,香车宝马,人声鼎沸。他们一同看了社戏,观了龙舟,赏了杂耍。他们走在城隍庙的街头,和寻常百姓同乐。 暮逊和阿娅行在一处,姜循和玲珑落后两步,跟着那二人。 阿娅起初是不安的,一直偷看姜循脸色。暮逊生出不悦,主动带阿娅走在前方,又用各类新奇玩意儿逗着阿娅。很快,阿娅沉浸在东京的繁闹中,看得目不暇接。 姜循和玲珑被人潮挤动。 玲珑心生不快,低声:“娘子,他有些过分了……他拿你当挡箭牌,却又不放你走,让我们一直跟着他二人。他既要宠他的小黄鹂,我们也不曾忤逆……何必非让你跟着?” 便是玲珑,都看得心里不是滋味,对太子生出怨气。 原先她觉得阿娅只是玩物,自家娘子嫁给太子,一切就好了。可是自娘子对她说了世子,自玲珑开始关注世子……玲珑便觉得太子非良配。 那并非嫁入东宫就可以挑去的一根刺。 明明姜循是未来太子妃,暮逊此时却连尊重,都不愿意给娘子了吗? 姜循嘲弄:“他也许没你想得那么多,他也许只是想享齐人之福。娇妻美妾,他皆爱,皆割舍不得。” 说话间,陪同阿娅的暮逊回头,在人群中目光和姜循对上。 帷帽轻扬,姜循纤影长立。暮逊不知如何理解的,对姜循一笑,又去哄着阿娅看花伞了。 玲珑目若喷火。 可姜循好像不在意。姜循一直在看人群,四处张望,目光穿梭一重重灯影和伞光,像寻找什么…… 玲珑哄她:“你别伤心,我给你买一包栗子。” -- 街市如潮,花灯不夜。鸣鼓聒天,燎炬照地。一道汴河虹桥,将人潮隔为两边。一重在桥上;一重在桥下。 桥上的人观影望水,桥下的人掩在灯影火烛光后,面容模糊。 江鹭和段枫一同行在桥上的人流间。 段枫和江鹭一同在摊贩那里买了兽面,覆在脸上,戴着面具一同游街。段枫多日的烦闷,在今夜稍有松散。只是好笑,旁人都是男女同游,他却和江鹭一起。 桥下街市上,有一片地在卖花伞。一重重花伞映着灯火,杂技在伞下喧腾,灯影时明时暗,看得不甚清楚。 面具挡住了江鹭的神色。 段枫却知道江鹭在看什么——在那色彩绚烂的花伞游人中,太子和阿娅同游;姜循戴着帷帽,和她侍女跟在后。 灯海如梦,他不现身,却如影随形,在桥上追随她。 段枫好笑:“……这也在你的‘计划之中’?” 面具后,江鹭清冽的声音变得几分沉闷:“嗯。” 段枫:“我看姜娘子到处张望,不知在等谁。莫不是她和旁人有约,敢当着太子的面行此事,当真胆大妄为。” 江鹭转移话题:“段三哥,你最近有事瞒着我,对不对?” 段枫怔一怔。 他忍不住侧头看江鹭,隔着面具,他看不清江鹭神色,但他听清了江鹭的话:“我知道你这几日有异,只是不曾过问。我和段三哥走到如今,段三哥应相信我。” 段枫半晌后,哑声笑:“知道。你让我想一想……我总不会害你的。” 江鹭:“我信你。” 段枫笑骂:“你就是这样太信人,才总被哄。” 许是周围人太多了,许是心中烦闷不堪,段枫感觉到透不过气,便掀开了面具,轻轻扇着风。他脑中想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事,眼睛跟随着江鹭,忍不住又朝桥下那戴着帷帽的姜循望了一眼。 那和太子并肩的阿娅被花伞所迷,本要回头看其他的伞,却在某个不经意的回眸中,瞥到了桥上的某位郎君。 -- 人来人去,万物如流。那位郎君站在洪流间,似与周边格格不入,似游离在外,又似深陷苦海。 他面容俊俏,病容苍白,憔悴疲惫。他站在灯海影中,一切变得十分模糊…… 阿娅不认得他,可她突然在这一刹那,心口发酸,胸膛中好像有一腔胀意。电光火石,模糊的记忆在雾后战栗浮动,似要冲出什么障碍……她步伐趔趄,向后跌了两步。 花伞后,杂耍戏子口中喷火。杂耍团许是弄错了什么。火舌喷上了一旁的白幡,白幡被人流一撞,头顶悬挂的五色花伞倒塌几多。花伞染上火舌,火焰迅速高涨,烧上长柱。 众人尖叫:“失火了!” -- 阿娅被暮逊一扯,猛地看到大火燎原,灯柱和花伞全都摇摇欲坠。阿娅大脑空白,忽然发出一声惨叫。暮逊本回头寻找姜循,听到少女惨叫声,暮逊立刻:“阿娅——” 火染上伞,花伞纷纷砸地,灯柱倒下,幡布染上火苗,火势迅速蔓延。 姜循站在街衢上,一动不动。 周围人尖叫奔跑,她却怔忡迷惘,手脚无力,只顾痴立。奔跑的路人将她撞得乱晃。她虚弱地扶住旁边的木柱,帷帽纱影变得模糊,她胸闷难受。 -- 段枫:“阿娅怕火……” 他朝前走两步,却又停下。他看到暮逊冲破人群去抱住阿娅,带着阿娅躲避火海。他心痛又心茫,得到安慰又生出痛恨。他迷离地失了神智,忽听身后江鹭喃声: “可是她也怕火。” ——为什么只顾阿娅,却不管姜循? 段枫回神:“二郎——” -- 循循 第101节 跌跌撞撞,灯影如魅。有人躲避,有人尖叫,有人救火,有人生乱。 姜循想躲开,可身边全是人,她好像躲不开。眼睁睁看着一灯山高架朝她砸来,色彩斑斓的花伞纷纷然……它们如恶兽般扑向她,她避无可避,看着灯山眼淹没自己。 旁侧忽伸一手,有人搂住她腰。 那人抱着她在地上翻滚,又用几道指风震开灯烛,改变灯山和花伞的位置,不让那巨山般的火光砸到人群。姜循被抱到街侧少人处,砸下来的伞面隔绝了姜循和她的救命恩人。 帷帽被撞飞。 灯影摇曳,姜循跪在地上,发现自己平安。 遥远的人声和灯海都似远去,火海灾难也如隔世。姜循咬牙,伸手拨开面前一重重花伞。 伞光照火,喧嚣连连。姜循焦急地寻找,终于看到了伞后半跪的面具郎君。他本侧头看旁边百姓是否需要援助,感觉到后方的伞被拨开,便回头—— 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掀开了他的面具。 古灯燃火,一叠叠花伞纷纷匝匝,如梦似幻光影幢幢。姜循跪在他面前,喘着气,与他在花伞后,隔绝人声,四目相对。 她看到他面如白玉眸若清水,他看到她目有泪意与慌色。 姜循颤声:“阿鹭,我、我……” “我害怕”的话没说完,江鹭便抬臂,将她拥入了怀中:“别怕,跟着我救人。” 第56章 火燃四方,花伞纷落。人海茫茫,既见人群的躲避和张皇,也见到遥远的被隔在摊贩边想朝这边跑来的玲珑,还见到暮逊将惊恐的阿娅从地上拉扯起来,抱住阿娅…… 以及乱象中,那些悄悄尾随太子的卫士们纷纷下场。他们更多的是去保护暮逊,而不是扑火护民。 但是江鹭分明是想救那些慌张乱跑的人。 江鹭将那张狰狞面具重新盖回脸上,一手将有些失神的姜循抱入怀中,直接用轻功带着她纵入人流。 被救的人们抬起头,只看到面具郎君,以及那位被郎君一路揽在怀臂间的帷帽贵女。 纱帘飞扬,他们隐约窥见姜循的美貌,于是纷纷感激:“多谢郎君,多谢夫人!” ……他们叫她“夫人”。 此时此刻,她真正的夫君在救助他的小美人;她的阿鹭却被认为是她夫君。或许从凡人贫瘠狭隘的视觉中窥探,江鹭更像姜循的未婚夫君。 姜循额发微扬,散发落在冰凉腮上。她侧过脸,隔着一重纱,凝望江鹭。 她心脏一直狂跳,手心冒虚汗。当火扑来的那一刻,她确实生畏,但也不至于虚软倒地,无力求生。姜循何其顽强,岂会被火吓到。但是江鹭从天而降—— 他抱起她,把她从火海中救出。他又立即要去救旁人,不为此停留一时,不做情深不悔的无用事宜。 但是她想他应该想起了一场大火:正和十九年春,即她和江鹭情投意合的最后一段时光,南康王府的侍女宅院中,生了一场大火。 昔日江鹭同样去救,江鹭将昏迷的阿宁从火海中救出。但阿宁似乎受到了惊吓,开始缠绵病榻,泣泪连连,做出不久于人世的模样。 江鹭百般安慰阿宁,又不停召来大夫。他的喜爱关心人尽皆知,但阿宁还是被火吓到,不久之后,她“病逝”了。 那场火是促使姜循离开江鹭的引线。 时至今日……江鹭看到她在火海中,看到她跪地失神,他当真没有想过那场火吗? 他没有想起她的“欺骗”,她的“戏弄”?他分明从他爹那里得知那场火是姜循自己放的,他却依然觉得姜循会怕火,依然扑入了火海? 夜风吹拂,心如火烧。 姜循怔忡间,衣摆被一个哭啼小孩扯住。她低下头——原是江鹭刚将一个小孩抱到路边,那小孩和大人走散;江鹭赶着要救别人,小孩只抓得住姜循的衣摆。 小孩抽泣:“我要爹娘……” 姜循垂着眼,乌黑眼眸隔着帷帽的纱帘,冷漠地看着陌生小孩。 她扫一眼便要狠心地将衣摆扯走,要去追随江鹭。但江鹭听到了小孩哭声,回过头。火影下,他的面具森然可怖:“……帮我。” 姜循盯着他,有短暂时间,她想到了叶白送给自己的一张狐狸面具。她的面具漂亮而精致,彩绘流光,远胜江鹭此时所戴的粗糙面具。可她这一瞬,模糊地更想要他的。 片刻时间,姜循扯一下嘴角,含笑:“好。” 她低下头,试着帮忙照料这哭得喘不上气的小孩。姜循语气平平:“再哭,妖怪就把你抓走。” 小孩:“……” 他懵懵地看着这个戴着纱帽的贵女,视野模糊,贵女声音清而哑,还带抹笑意……火海重重,人流涌动,她竟然笑? 姜循挑眉,微笑:“怎么,不信我做得出来?” 小孩突兀打个哆嗦,想到了爹娘讲的话本故事中,那些骗小孩吃小孩的美女妖怪。此时此刻这戴着帷帽的贵女,说不定就披着人皮,要吃了他。 小孩哇地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那哭声震得姜循耳朵一麻:“……” 她幽幽看着这难哄的小孩,心中已生不耐。恰好此时,一个人从旁边扑了过来,在姜循把小孩吓得更惨时,那人抱住了小孩:“阿宝,你没事吧?” 终于来找小孩的中年男人一边抱着小孩,一边回头,惊疑不定地看姜循。 姜循压根不给他质问或感谢的机会,棘手麻烦一解决,她毫不留恋地起身转肩,提裙追上江鹭。江鹭衣袖被她拽住,仓促回头,看到她嫣然雪白的面容。 姜循坚决地将手塞到他手中。 面具后,江鹭沾着汗的睫毛轻轻一颤。他望一眼另一边的暮逊——暮逊将阿娅抱出了人群,暮逊身边,那些卫士开始帮忙灭火、疏散百姓。 ……也许暮逊注意不到这一方。 何况姜循怕火,留她一人,也不应该。 江鹭没说话,却也没拒绝姜循。 他们身后,玲珑终于挤过那些人潮,看到姜循,朝姜循奔来。但玲珑张口正要喊,却见姜循回头。 白纱飞扬,她与江世子并肩。她被江世子抱住腰肢飞起时,回肩朝向身后的玲珑,手指放到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美人垂着眼,形如圣女,神似妖孽。 玲珑怔忡地停了追随的步子,扭了半边身,去帮助身边的人。 -- 这种与江鹭同行救人的感觉,美好又奇妙。 恍惚间,姜循误以为自己仍在南康王府,仍在经常跟着江鹭出门,看着世子如何督促那些赡养百姓的寺庙重建、如何与当地官府据理力争。 姜循很久没这种体验了—— 跟在他身后,目光追随着他。既被他的形貌所吸引,更被他的品性所打动。 但此时又与当年全然不同。 火舌每有烧到她的危险,她便僵硬,江鹭便会来找她;她眼角余光看到火苗后的卫士与暮逊,便隐有畏惧,江鹭分明没看到,却仍回头等她。 起初是他抱着她,后来她强迫自己战胜虚妄,竟也能配合地跟上他。 世人以为他们是夫妻,不断感谢。 这场大火终被灭了,当街官吏垂头丧气地来向暮逊请罪,众人方知暮逊是太子—— 暮逊正将阿娅拉到角落中,垂头温柔而耐心地为苍白小美人拭泪。官吏带着百姓来求见,百姓迷茫地看着这位年轻男子,又在官员的催促下,一个个下跪,磕磕绊绊:“殿下仁善,天下之福!” 天下之福和殿下有何关系,暂且不知;殿下何时仁善,暂且不知;尽管只看到殿下在安抚他的小美人,百姓们也以为救他们的,必然是殿下安排的人。 当地老叟作为长者,代百姓们来谢恩。他鬓发花白满脸皱纹,生平第一次面见太子,何其谦卑。 而暮逊此时才温和问:“百姓是否安全?” 老叟激动答:“只有几个人逃跑的时候擦伤了自己,没有人在火里丧生!多亏殿下派大侠救我们,大侠那身手,必是殿下身边的大人。我等、我等……何德何能啊!” 暮逊微有疑惑,看向他身边的卫士,想询问是哪个人这般厉害。 暮逊身边的卫士们低着头躲闪目光,而姜循此时终于在人簇拥下,自外而入。 她那纤娜身形、飞扬帷帽,只一眼,老叟便认出了她:“夫人!是夫人……还有大侠。” 姜循在老叟说出更离谱的话之前,朝暮逊含笑:“殿下。” 暮逊见到姜循,突然想起自己方才忘了她。他心生愧疚,见姜循态度平和,不免奇怪。他心中念头几转,只朝着姜循伸手,纵前几步。 躲在角落里低着头的阿娅被丢开,她轻轻抬眼,看着一个个陌生人们,再寻不到失火前看到的那面具郎君。 而暮逊挽住姜循的手,宽慰笑:“你平安就好。循循,孤方才十分担忧你。人流太乱,孤身为太子,为子民生计……” 姜循打断:“我都晓得。殿下爱民如此,妾复何言?” 暮逊心中稍震,姜循与他隔着纱帘温情款款。一旁的老叟见二人情深至此,心间不禁迷茫:这位娘子和太子殿下……那方才的大侠…… 暮逊随着老叟的目光,一同看向人流后的面具郎君。 百姓皆在这里谢恩,那人方才便要走,硬被他的卫士们拦住。但那人依然不肯来,那人见太子妃平安回到太子身边,便隔着距离,朝太子拱手行礼,然后转身离去。 暮逊怔住。 那人站在灯火晦暗处,虽持江湖礼,举手投足间却有优雅贵气。泠泠间,仿佛皓月高山,白雪凝霜。 那人转身混入人流中,暮逊的卫士们试图去追,却跟丢了人。 暮逊目光幽深。 暮逊轻声:“循循……你认得你那位救命恩人吗?” 姜循疑惑:“殿下认识?” 暮逊低头。隔着帷帽,他看不清姜循的神情。但他不必看,也猜得出姜循那十分恰当的“迷惘”。 暮逊微微笑了一笑,抚手拍了拍姜循,不再多言。 -- 那人在火海中,第一时间救了姜循。在暮逊救阿娅的那段时间,那人一直和姜循在一起。 那人戴着面具,和太子幽幽对了一眼。那一眼幽寒,如冷泉下的冰川凝剑,蠢蠢欲动,试图破水而出,诛杀他人。那一眼的寒意,让暮逊周身生了一层战栗。 ……好熟悉的感觉。他一定曾经见过。 在哪里呢? 暮逊思量间,得到卫士来汇报,原来百姓们误以为姜循是那人的“夫人”。 循循 第102节 暮逊扭头看姜循。灯影烛光下,她貌美清寒如旧,帷帽下的那颗心,是否……也如旧呢? -- 端午夜生了这种事,暮逊干脆请示宫中,他在此间主持祭祀,为那些获救百姓祈福。 如此,暮逊与姜循有了光明正大待在民间的机会。 这场祭祀用了三日时间,暮逊和姜循借宿在大相国寺中。一连几日,寺中金碧辉煌,流水如龙,皆是百姓前来瞻仰太子与姜娘子,弘扬太子仁爱。 这样天上掉下来的功德,暮逊自然是乐见其成,全盘接受。 倒是玲珑私下里嘀咕几句:救人也是世子和自家娘子救的,关太子什么事? 这几日阿娅受惊,不出屋门。太子不是忙着照顾他的小黄鹂吗?哪有什么“仁爱”。 姜循没说什么。 她这几日有些心不在焉。她待在屋中,听着佛法梵音,偶听到檐下铃铛晃动,便禁不住。她有时自己起身去看,有时唤玲珑去看。 她好像在等着谁。 但她没办法心念起,良人至。 她肯配合暮逊待在这里,也是想见到他,为何他不来——难道端午那夜的火,在江鹭心中,毫无痕迹吗? 难道她仍留在大相国寺等他,他已经离开,返回皇城了?他丝毫不想念她,不在那样的事之后,想见到她吗? -- 江鹭自然不是心间无波。 他非心间无波,他乃波动过多过重,生受其困。 江鹭脑海中,不断地浮现端午失火那夜,他辛辛苦苦救下的姜循,转头便甩开他的手,走向灯火深处的暮逊。 他站在巷边槐树下,她的手从他袖间挪开,她在暮逊探来的刹那间,便做出最合适的选择。她本挨着他手臂,他胸襟间尽是她身上的香气。 陡然一空,江鹭愣愣低头,看着地上孤零零的独影。 江鹭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试图追随姜循。空荡衣摆被风吹拂,一片凉气袭来,江鹭被寒气浇醒,困惑看着姜循背对着他,越走越远,握住另一个郎君的手。 他隔着人海与火光看他们。 他看着世人歌颂太子,看着姜循走向太子的背影,他心间在刹那间蜷缩发麻,在刹那间浮起深重戾气和怨恨。那戾气与怨恨席卷江鹭,有短暂的时间,他理智被情感裹挟,生出杀意。 他看到那二人深情对望,既是满心愤懑难堪,又生出许多惘然—— 分明好几日前,姜循口口声声说喜爱他。 他望着她,百般怀疑又沾沾自喜,不知自己是喜爱还是伤怀。 而今姜循同样待太子……江鹭朝后退步。 一步。 两步。 面具之后,他面色僵硬心如玉碎。他既在理智上猜姜循和太子貌合神离,又在情感上深受其惑。他往往复复陷入这种猜忌中,这让江鹭对自己生出更多的厌恶与痛恨。 ……他真想、真想…… -- 寒夜如水,月黑风高,几点星子洌冽。 段枫摇摇晃晃地推门而入,被一室酒香弄得咳嗽不住。段枫扶着门框,眨几下眼,才看清那屋中伏在桌上的小郎君,竟然是江鹭。 这一日,段枫混在那些进相国寺瞻仰圣颜的人中,既试图打探太子,又想见一见阿娅。听说阿娅病了,闭门不出。段枫没见到她,怀疑她的病和端午夜的大火有关。 段枫心间酸楚:两年前凉城的火,安娅是否经历过,才会如此…… 段枫找不到机会见到阿娅,无从打听过往。他今夜颓然回来,发现江鹭竟在吃酒……好稀奇。 小世子根本不爱吃酒,不擅饮酒。小世子如今虽然学会了饮酒,但平时能不碰便不碰。江鹭不喜欢失控的感觉,更怕自己吃醉酒后会做错事……怎么今日他倒把自己喝得这样醉醺醺? 段枫意识到,自己最近心事重重,许多话不能和江鹭说,竟好久没关心江鹭了。 段枫压下咳意,坐到桌边。他不敢吃酒,只为自己倒茶;却又出于好玩,给那伏在桌上的小郎君再倒了一盏酒。 江鹭迷糊中听到汩汩流水声,他晃晃脑袋,偏过头,看到坐在身畔的绀衣小将军。 浑噩间,他看到段枫侧脸凌厉、眉眼噙笑,晃悠悠倒酒的姿势潇洒几分……疑似段小将军坐在他身畔,和其他郎君一起,一杯杯地劝他酒,戏谑他不吃酒,就不是凉城好儿郎。 那怎么行? 凉城和南康王府应为一家,他姐姐日后要嫁过来,他要替姐姐和凉城的儿郎们打好交道。旁人都说,小舅子本事厉害,才没有人敢欺负姐姐。虽然姐姐已经很厉害,但山高路远,江鹭总怕姐姐日后在凉城吃亏…… 江鹭便要一盏又一盏地喝,好让这些大好儿郎认同他。 但是倏忽一眨眼,江鹭眸子清明,看到自己身边,其实只有段枫一人。 暗光浮影,火海重重,其他人都被吞没了。姐姐不嫁人了,未来姐夫也没了,他背着段枫回到南康王府,还生怕朝廷怪罪,生怕爹娘和姐姐不肯救人,把人藏起来……他整日东躲西藏,神出鬼没,做着那些家人不赞同的事。 他为了那些家人不赞同的事……走到了东京,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江鹭静静地趴在桌上,望着段枫。 段枫低头看他,嬉笑:“小二郎,你这是醉了,还是没有醉?哎,我总是看不清……通常来说,醉鬼不可能眼睛这样清明。但你又一向如此……不如你来告诉我,你有没有吃醉?” 江鹭怔怔然,片刻后,他哑声回答:“我不知道。” 他接过桌上的酒,又默默饮了。 段枫观察他,笑叹:“……看来是醉了。” 江鹭依然不言语。 有人便是这样,吃醉酒也分外安静,思路清晰,言行如一,不耍酒疯不肯荒唐,与寻常时候没太多区别。这样的人没什么意思,但若身边有这样的朋友,便应珍惜十分。 段枫为江鹭倒酒,轻声:“你为什么喝酒喝成这样?” 江鹭偏头想了一会儿,睫毛颤了颤。他默不作声,接过新盏便饮。 段枫引着他说话:“如此良辰嘉日,姜循大美人又在距离不远的大相国寺。你怎么不找她玩儿呢?你一个人吃酒,哪有美人陪着你有趣?” 江鹭怔一怔,看向段枫。 段枫重复:“没错,我说的是‘姜循’。不要告诉我,你不想见她。” 江鹭半晌道:“……我确实不想见。” 段枫稀奇:“为什么?你那日特意跑去救人,你冒着被太子认出来的危险去和她在一起……你现在却说,你不想见她?” 江鹭垂下眼。 浓长的睫毛遮住他眼睑,秀美郎君的神色一丝一毫看不清晰。 江鹭又吃了一盏酒,才冷声道:“我打扰了人家,怎么办?” 段枫:“……何谓‘打扰’?” 江鹭淡声:“若是撞见叶白和她在一起,我怎么办?我想杀了叶白,她拦着我不肯,怎么办?” 段枫:“……” 说起“叶白”,段枫便不知怎么进行下去。段枫一时沉默,然而江鹭却好像开了话匣子,扭过脸,语气颇为愤懑:“即便不是叶白,若是撞上太子,我又该怎么办?” 江鹭将瓷盏摔在桌上。 江鹭语气森寒:“再遇到张寂李寂赵钱孙李阿猫阿狗……我怎么办?” 段枫:“……” 段枫低声:“……二郎,你是真的再一次心动了,对不对?” 江鹭怔怔看着他,倾而,江鹭重新伏到桌上,他肩胛骨微凸,如两只振振翅膀。随着郎君肩颤,翅膀扇动,颇为动人。江鹭只伏在桌上,将脸埋在手掌下。 段枫笑逗他:“喜欢就追慕啊。你难道这样胆小吗?” 段枫叹口气。 一把年纪了,他还要为他人的情爱操心。 段枫挽起袖子喝茶,同时为醉鬼分析道:“你好歹是南康小世子,喜爱一个人,何必那样麻烦?你不敢和太子抢吗?我见姜娘子对你有几分意动,和对太子有些不一样。说不定比起太子,她更喜欢你呢。 “虽然太子比你位尊,但我寻思,尊又能尊到哪里去?纵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是姜娘子也不至于要整片王土为所欲为吧?她到底想要什么,你们不如私下细细协商?你说她爱权,可如果她要的,你努努力,就能给她呢?你、你那么喜欢人家,就稍微努力一下,也无妨。 “莫不是你被她骗惨了,被骗得不相信她,不敢再喜欢她了?呃,小二郎,这也不对……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这样胆怯?” 段枫谆谆教导。 他自己情途坎坷,却似经验丰富,教诲他人时信手拈来,听着颇有道理。 江鹭听着听着,侧头看他:“……你觉得她对我意动?” 段枫:“……我说了那么多,你只听到了这一句?” 江鹭似被调侃得羞赧,清明眼中浮起一层薄薄的水气,像玉石一样剔透打眼。 江鹭手又去摸酒坛,他怆然垂头撞在桌上,摇头:“不、不行。我不能……” 江鹭颓然倒在桌上。 好久好久,段枫摇头,对醉酒不抱希望,正要扶起江鹭上榻休息时,他听到了江鹭很轻的声音: “如果、如果你不是姜太傅的女儿就好了……” 段枫听住了。 段枫颤抖:“如何?” 江鹭此时,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和谁说话。 屋中烛火已灭,江鹭喃喃自语,臣服于心间最难堪的念头: “我不想再被骗了……可是再不甘心,我也走到这一步了。 “骗也没什么……若你不是姜太傅的女儿……要么恨你要么爱你,我只要说服自己。逼你或是被你逼,我总能给这桩事讨出一个结果来。 “可是我不能……我身后有凉城,我要为凉城讨公道,我不能抛却那些,去顾儿女私情。儿女私情必须为我的公道让路,你必须是最不重要的那个!我必须不在乎你……我绝不能做危险的有可能害死更多人的事…… “若我不为凉城,或你不是姜家女,我就不在乎了。不用去试探去猜忌……” 段枫呆住。 凉风吹开窗子,吱呀一声后,灭了烛火。段枫立在一团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他瞬间失力,趔趄后退,怀里抱着的江鹭便撞翻酒盏,噗通摔在地上。 循循 第103节 而江鹭不知自己摔倒,还抱着地上咕噜噜的酒坛,痴声:“我好想慕你……好想追你呀……” 暮色静谧,将人的苦难压在凄然之下。段枫忽地背过身,觉得自己被无数异丝缠绕,被牵着坠下冰窟。 他始知为了凉城,江鹭忍耐至此。为了那段过往,江鹭必要承受这些。风月无边,爱无可忍。纵使江鹭说服自己放下怨恨,却说服不了自己放下公道。 走上这条路,要绝情要断爱。寻常人艰难无比,他必须要抛却一切,必须孤注一掷……可是这一切,又和江鹭有什么关系? 江鹭是高高在上的南康世子。世子本不用下凡,世子本不用沾染凡尘烟火,为此所困! 段枫又想到了叶白,想到了那站在暴风雨中、发誓要毁灭一切的小表弟。 造化弄人,悲剧已成。昊天不吊,癣疥成疾。为了一桩旧事,为了所谓的光明荡涤污垢,人不人,鬼不鬼,红尘人间,皆面目全非。而这一切、这一切—— 若是太子死了就好了。 是不是太子死了,江鹭就不会被困住,叶白就可以从仇恨中清醒一点,安娅就不必沦为他人玩物? 是不是太子死了,一切都可以告一段落,所有人从中脱困,得偿所愿?是不是叶白说得十分有道理——真相如何不重要,有人付出代价就好。 姜太傅为太子办事,无论过程是如何,太子是既得利益者。若太子死了,所有人都会解脱! -- 这一夜,段枫神魂震悚,被多日的疯魔念头折磨。 他既被叶白的邀请说动,又被端午夜怕火的阿娅牵动,还被吃酒吃得神志不清的江鹭困住……他浑浑噩噩,生了魔心,生出执念。 他穿上夜行衣,戴上面纱和蓑笠,从包袱中翻出自己许久不用的长剑。他在夜中飞檐走壁,躲过重重盘查,前往大相国寺,刺杀太子。 -- 后半夜,姜循从梦中惊醒,心神不安。 她不悦江鹭依然不来找她,却只能就着烛火,幽幽等待——她有话和江鹭说。 -- 后半夜,头痛欲裂的江鹭睁开眼,忽然发现屋中少了些东西。 他翻身而起,意识到了什么。 第57章 姜循不做无聊的等人事宜。 睡不着的后半夜,她坐在窗边,着暗卫传了一条消息。于是,不到半个时辰,被五花大绑的简简,便出现在了姜循屋舍。 玲珑睡在隔壁,姜循让卫士给简简松绑后,退下。 距离简简试图刺杀姜循,已经又过了一个月。简简被关在柴房中,日日听玲珑唠叨劝说。玲珑为她翻来覆去地讲乔世安事件的前因后果、利害关系,说简简被人利用…… 玲珑多次叹着气揉简简的头发:“你年纪太小了,不懂得这些。但是娘子不是世人口中的恶人,过了这么久,你总该想明白了吧?” 此夜后半夜,松绑后的简简跪坐在地砖上,就着姜循手边的幽晦烛火,盯着姜循。 姜循实在美。她是那类明艳不可方物、诱人堕落的美人,她已经这样好看,偏偏杀人不用美色,而是用智谋、算计、博弈那一类简简毕生不可能看得懂的本事。 可是如此,简简更加恨她。少女眼中憋忍不住的泪水聚满了眼眶: 她是蠢货,小时候看不懂哥哥,长大后看不懂姜循。可是她虽蠢,却乖。他们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她的人生由他们安排也无妨,她有什么错? 哥哥使计,将她托付给姜循。期间未尝没有太傅的人找来、赵相公的人找来,要她帮忙传消息。她请示哥哥后,全都不搭理,只专心地侍奉姜循。 她不听旁人如何说。东京都说哥哥要死在秋决,可是去年哥哥便应死了,却也没死。简简觉得,那类聪明的人,一定有法子活下去。她乐观地想,只要按照哥哥的吩咐办事,终有一日,哥哥会从开封府天牢中走出来,他们兄妹二人便能团聚。 赌鬼爹和凶继母都死了,欺负她的坏人也死了,哥哥为她报了仇,哥哥攀上了贵人。他们已经如此努力,大好前程明明就在眼前,为什么中途便结束了? 明明希望已在眼前,明明再坚持一下…… 哥哥死在世子手中,简简却是被姜循派去凉城查世子的。但凡简简晚回来一些,也许都不知哥哥如何死的。但凡简简早回来一些,也许她还有机会闯入天牢救走哥哥。 时间安排得这样恰好。既有人为的算计,也有命运的作弄—— 简简好恨。 此夜天未亮,简简跪在地上,一头蓬发,满脸脏污,只一双猫眼一般的眸子透着清水一样粼粼的光: “夫人告诉我,也许在我见到你的第一日,你就查清了我的身世。你知道我是谁,你可能有利用我,找出哥哥背后贵人的把柄的意思。后来你发现我没有跟贵人传递消息,你才放弃了我。 “夫人说,你从不做无用的事。你救人必有救人的目的。你根本不是觉得那时候看起来像孤儿的我很可怜,你是觉得我有价值——这些都是真的吗?你从遇到我的第一天,就在算计我?” 姜循俯眼,望着这个落泪的少女。 有一瞬,她心有动摇。 她想告诉简简,她看不得人哭泣,示弱,悲苦,无助。 昔日简简在街头流浪,让姜循想到自己小时候;正如昔日姜芜向姜循求救,阿娅被人淹死时向上递出的手……姜循不愿意帮她们,但姜循每一次都帮了她们。 她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可她确实做了。 此时,姜循只淡声:“不完全是。” 简简:“那便是说,有利用的成分?” 姜循沉默。 乔世安被江鹭杀死,并非姜循的本意。乔世安被江鹭杀死,必是因为他牵扯到了江鹭在查的事……姜循没有问过,但她昔日和江鹭合作时,便有了江鹭会动手杀人的觉悟。 她冤枉吗? 不。她分明预料到了——江鹭杀章淞时那般决然,江鹭早已不是昔日心慈手软的模样。 在简简到姜循身边的这一年多时间,姜循和叶白探讨过无数次,该如何撬开乔世安的嘴。姜循不愿意让叶白动用简简,叶白也碰触不到乔世安。他们卡在那个环节上,直到江鹭入局。 姜循是想护住简简的。 不然,姜循不会将她派去凉城。简简说是支开她,其实也是为了不牵连她。 不然,姜循不会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江鹭,简简和乔世安的关系。她怀着一腔矛盾之心,等小世子自己去查。她做着一个梦,希望乔世安的结局和简简无关。 而今,姜循已然明白。怎可能无关? 人与人之间的牵扯,断了骨,连着血。她连一个江鹭都难以割舍,何况让简简割舍乔世安这个亲哥哥呢?她只为了江鹭的半年情谊便重新意动,何况简简自小和哥哥相依为命。 命运是阻断不了的,辩解都是无用的。 姜循便俯眼望着简简:“……我把卖身契还给你,你离开吧。” 简简目中燃怒:“你无话可说?” 姜循倏地抬眸:“我要说什么——简简,你扪心自问,你哥哥不该死吗?你那仇人怎么死的,你父母怎么死的,他不肯开口的那些日子,朝堂那些官员作威作福,和豪强勾结,买断田地损害农事……你知道因为这些,会死多少百姓吗? “凭什么要无辜人为他而承担后果?你哥哥造成的后果远不止于此——你哥哥读圣贤书,学了一肚子纸上谈兵,却都在做些什么?” 简简被说得怔愣又愤怒,她说不过姜循,只怒叫:“你胡说!” 姜循刷地从榻上站起。 披帛曳地,裙摆燃着烛火映照的金光。 姜循在屋中一点点走向简简,俯身掐住简简的下巴。她一贯强势,少有的怜悯之情早已消逝得差不多,她睥睨着这个苍白的少女,说出的话何其恶毒: “你和我算的哪门子账?你哥哥手里的钱不清白,你那些跌打创伤药也不清白!他问心有愧,满腔义愤给谁看?你哥哥读的书多,却识人不清,做尽助纣为虐的事;你不读书,同样识人不清,为他人作嫁衣也不知道。 “你以为我娘为什么见你?她是要用你来吊着我,用你的愤怒来杀我。如果当日不是江鹭,我就如她愿了。你以为你在报仇?别开玩笑了,蠢货——你在做和你哥哥一样的事。 “读尽圣贤书,做尽负心事。家国不分,是非不问……简简,这世上可以审判我的人必然有,但你不是。我养你供你,不曾虐你,你却来杀我?你对得起我?” 简简暴怒:“我兄长不是你口中那样,我也不是你说的那样!” 姜循:“那你知道你哥哥该死吗?你承认你哥哥该死吗?回答我,简简!” 简简说不出话。 她被质问,满腔愤怒委屈,突得失声。她好像置身冰雪天中,看着冰霜一点点覆盖己身。她无能为力地看着一切,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姜循愕然。 简简半晌,艰难道:“我会证明,我和我哥哥,不是你说的那样……死有余辜。” 大颗大颗的眼泪如豆,挂在简简睫毛上:“我会证明,你错了。我不是你说的那类人,我哥哥也不是。你才是坏人,我是好人。我不做恶事不杀错人,我和你说的……全然不一样!” 说到最后,少女声音带着裂帛一般的颤音。 姜循无言,尴尬地朝后退:“你离开吧。” 简简抹干眼泪,从地上爬起来。她忍着屈辱和愤怒,此时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但她必须要想明白。聪明的人都离开了,蠢货要自力更生。 临走前,简简忽然扭头:“你不想知道凉城发生了什么,不想知道南康世子为什么查凉城吗?” 姜循撇脸:“你会告诉我?” 简简目中含泪,尖戾一笑。她此时只能用这种接近报复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快意与仇恨:“我永远不会告诉你!” 简简摔门便走,掠入清晨寒风中。 天未亮,雾未散,从今日起,姜循身边不会再有一个叫“简简”的侍女了。 -- 若玲珑醒来,得知姜循对简简做的事,恐怕又会念叨——简简单纯好糊弄,又有一身好武艺,姜循没必要把人赶走。 可姜循意兴阑珊:走便走了。她又不缺武功高手保护。 只是简简的离开,也让姜循微有郁卒。 天色熹微,姜循歪靠在窗边,以手支颌。半宿失眠与审问简简让她疲惫,此时微微头痛;她闭着目思考,简简能从凉城查到些什么。 简简离开前的那个眼神,仇恨中,带有微弱的怜悯。她怜悯什么?姜循和江鹭一起促成乔世安的死亡,简简痛恨怜悯的,也应该是他二人。 姜循确定自己和凉城毫无干系,有干系的人只能是江鹭。到底是多深的渊源,才导致南康世子跑去查凉城事变? 姜循手轻轻地敲击着桌案。 在阿宁身在南康府时,她不曾听闻南康王府和凉城有关联。江鹭若有关联,也应该是阿宁离开后的事。南康王本就有功高震主的嫌疑,寻常情况下,南康王不会让世子和边军扯上关系,除非是不得不…… 姜循一一排查南康王府的人际关系:南康王,南康王妃,南康世子,永平郡主…… 永平郡主! 姜循敲击桌木的手指停住,想到了昔年一则趣闻:江家那个讨人厌的大娘子,在去练兵时,和一个小贼不打不相识。人家并非小贼,江飞瑛自然嘴硬不肯认错,便被人一直追着……后来江飞瑛就定亲了。 循循 第104节 因为阿宁昔日讨厌江飞瑛,并未多打听江飞瑛的婚事。 而今想来,这婚约果真有些古怪。 南康王因为江鹭想娶阿宁的事,气得恨不得将江鹭逐出王府;却对女儿的婚事看着分外满意。 莫非对方和江飞瑛实则门当户对……对了,江飞瑛那未婚夫叫什么来着? 姜循正专注思考,慢慢有了些灵感时,忽然外边叫唤声惊醒她:“有刺客!抓刺客——” 姜循一下子站起。 -- 段枫一门心思来大相国寺刺杀太子。 天黑风高,云间无月。他一路躲过巡逻卫士,摸清了他们换防时间,摸向太子居住的院落。一直到后半夜,段枫才摸入太子的房间,提着剑一步步朝室内走。 暮逊睡得分外不安宁。 他心烦意乱。脑海中一会儿是阿娅病恹恹、畏惧火海的模样,一会儿是戴着帷帽的姜循似笑非笑站在身旁,灯火阑珊处,那戴着面具的郎君朝他拱手行礼。 那郎君颀长如松,衣摆微扬。此时在暮逊的梦中,暮逊一步步靠近那个人,看得越发心惊,越发心起波澜。 梦境将暮逊的疑心放大,暮逊一遍遍审视着那人的衣着。他看到那人的锦衣华服,看到那人飞扬的袖摆,看到那人的宽肩窄腰……好是熟悉。 好像他应该经常见到。 白日时,暮逊得到卫士禀报,说他查问的那人,并不在皇城中,也不在王府中…… 那么此夜此梦,暮逊站到了面具郎君面前,蓦地一咬牙,掀开那人的面具—— 一道寒光在他眼皮上晃过。 梦中的惊怒让暮逊瞬间清醒,现实中的寒意袭杀而来时,他本能地朝旁边一滚,狼狈非常地跌下了床榻。暮逊浑浑噩噩地抬头,周身血液凝冰,发现自己不是在梦中。 当真有戴着蓑笠的黑衣人持剑刺他,一击不中,那人再次杀来。 暮逊张口便想唤人,那人武功身法实在厉害,逼得他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只顾着在地上没命地滚,希望借一些声音,引起外面卫士们的冲动。 暮逊还未这样狼狈过! 他抓过花瓶砸去,花瓶被剑击碎,碎片挟着那人的深厚内力,带着杀气寸寸袭来。暮逊的中衣宽袍被割伤,长发凌乱散下,一国太子也会些拳脚功夫,此时在真正的行家那里却施展不开。 暮逊心生绝望—— 荒谬! 大相国寺布满卫士,外面守卫巡防森然,竟有人夜刺太子,成功摸入! 暮逊走到今日步履维艰,他亦曾在痛苦至极时想过自己的死因。无非是被父皇废除,被弟兄们陷害,被流放,被贬庶人……却不包括死在国寺中! 暮逊走到今日,绝不认输! 暮逊爬到地衣边,从旁边的箱子夹缝中抽出一把剑,反身自卫。他连身都起不来,手中的剑在对方眼中如同玩具一般。寒光凛冽如霜,照亮暮逊眼睛—— 暮逊以为自己必死,却忽然间,见那刺客身子一凝,一口血吐出。 暮逊当机立断,手中剑砸出。趁对方如此关头,暮逊高声:“来人,有刺客——” -- 一刻钟后,暮逊沉着脸,要求封锁整个大相国寺,追捕那刺客。刺客被他封在寺中,必然逃不出去。 天已熹微,鱼肚白微亮,清风凉澈。 段枫跌跌撞撞地在寺中各门院处疾行,试图在卫士们的追捕封锁下,找出一条逃出去的生路。天快亮了,一次刺杀失败,他已微清醒,知道自己失去了机会。 命运似乎永不站他。 段枫喘着气,手扶着花架上的藤萝,整个人被体内乱窜的内力折磨,一阵阵的带着血的咳嗽被他强行压下,而他眼前阵阵发黑。 从正和二十年开始,他便一直被命运抛弃。 昔日他去巡察周边,遭到西域兵马的堵截。他与手下士兵中埋伏,怀疑那是阿鲁国的计谋,却也只能等离开再说。这只兵马死战沙漠,要被沙漠吞噬时,是江鹭找到了段枫。 昔日段枫被伤了眼,伤了肺,又要面对家人惨死,百姓流离。故土自此归属他国,庇护多年的民众成为俘虏……段枫也要活不成了,是江鹭带他离开。 他缠绵病榻两年,江鹭便花了两年时间派人去西域。他们试图找那些昔日阻拦段枫的躲在暗处的敌人,可南康王府的势力不在西域。南康王府不肯接受段枫,不肯救凉城遗民……于是江鹭便背着段枫离开,独自救人。 段枫被江鹭安慰幸运。可背负着一族人的冤屈,行走于魑魅魍魉间,又幸运在哪里? 那两年暗无天日的时光,段枫尽靠着江鹭的承诺,尽靠着江鹭的支持,尽靠着复仇的希冀。他本应是死人,若非故人恩惠,岂得流连人间。若不复仇雪恨,岂得安心赴死。 大片大片的血从段枫的指缝间流出,段枫在逃亡中不发出一丝声音。他如今知道自己失败,便靠着意志逃跑,只怕自己被抓到,连累到江鹭…… 在这样仓促的逃跑中,段枫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知道自己的失败,只因那些脚步声中,竟夹杂着暮逊的脚步……连太子都亲自跟着卫士来了。 段枫跌入一月洞门,猝不及防间,和一个披着羽巾的异族少女撞了一怀。 熟悉的气息驱逐眼前的血雾,段枫失神地抬眸——抱着一束春花的阿娅,立在门口,被他撞得后退了三步,迷离而吃惊地仰起头。 浑身血液在段枫体内沸腾,又在阿娅陌生的眼神中凝为冰。 暮逊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给我搜,这边——” 声音朝着他们过来了。 阿娅忽然回神一样地眨眼,她盯着这个让自己感到熟悉的刺客。对方蓑笠的飞纱扬起,露出对方面容。她闻到对方身上的血腥味,在紧急关头生了一腔大胆狂妄之心。 阿娅指了一个方向,将段枫朝那个方向退。 段枫怔忡看她。 她小声嘀咕,用阿鲁国的语言:“奇怪,我怎么想救他?算了不管了。” 阿娅抱着花朝月洞门跑去,回头间,她发间羽巾飞扬,纵着卷发一同拂过柔润雪白的面颊。她懵懂的眼睛,在看到那刺客回头时,愣了一愣,然后露出一个有些迷惘的笑容。 阿娅主动跑出去找太子,磕磕绊绊:“殿、殿下,我正要找你……” 段枫听到月洞门外暮逊压抑的声音:“别闹,我有事……” 阿娅:“不,我要你哄我。殿下,别走!” 段枫面色惨白,咬紧腮帮,忍着一腔屈辱与愤恨,掉头继续逃——不能辜负阿娅。 -- 大相国寺被封,段枫如今伤重,期间几次被卫士追上,腰腹受了一箭。段枫觉得自己断无可能逃走,在望到外面越来越多的卫士后,他靠在墙头喘气。 他不能落到敌人手中。 若是逃不出去,便不如一死……段枫在听到脚步声又一次靠近时,手握住剑柄,猛地抽开。 他欲自尽时,那从高檐上跃下的人一掌击开了他手中的剑。那人虎口被刃刺伤,身形稳住落地,在段枫出手前低声:“段三哥。” 段枫猛怔。 他看到江鹭站在自己面前——和自己一样的夜行衣,一样的蓑笠,一样的打扮。 段枫心头五味杂陈,盯着这天未亮、便出现在大相国寺的江鹭。分明江鹭吃醉了酒,分明江鹭说不愿意来大相国寺找姜循,分明…… 江鹭:“段三哥,你体力不支,会落到他人手中。我扮作你,帮你引开敌人。你好逃出去。” 江鹭探头看眼外面的卫士,便要走,手被身后的青年郎君握住。 江鹭不回头,只淡声:“事情等出去后再说……你以为死在这里就不会连累到我?别再犯糊涂了。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为了这种结局。” 江鹭回头。 微光中,他眉目沾霜,神色坚定:“段三哥,活下去。你在哪里,程段两家的血脉就在哪里。” 江鹭听到段枫低哑的哽咽:“……等你回来,我会告诉你一切。二郎,你也要活下去。” 江鹭微笑:“那自然。我是南康世子——今日的事,还难不倒我。” -- 江鹭今日武功非段枫可比。 他虽醉酒未完全醒,但醉酒本就不太影响他的思绪。他代替段枫,溜着那些卫士。暮逊被阿娅缠住,江鹭身上无伤,那些卫士被从段枫那里引走,他们以为江鹭才是他们要抓的刺客。 只是奇怪,方才那刺客行动迟缓,怎么如今突然身手迅疾了很多?但也无妨——殿下在此布了天罗地网,再厉害的刺客也只能在寺中逡巡,等到刺客体力被耗尽,便是自投罗网的时候。 江鹭在寺中疾行,暗恼自己没有去看大相国寺的院落布局,竟不知该如何逃,逃去哪里更安全。身后卫士被他吊着,其实他自己也如无头苍蝇一样。旁人以为他在设陷阱,实则他只是不识路。 江鹭寻思着更好的法子。 忽然间,他在奔跑中跃入一长廊,长廊尽头日光微落,有一个步履匆忙的年轻娘子从路尽头提裙奔来。 江鹭步履一缓。 ……来看热闹的姜循抬头,看到了蓑笠黑衣刺客就在廊子尽头。 -- 姜循神色一空。 此时非昔日。 许是因姜循最近在那人身上下了些功夫,当那人出现时,姜循虽看不到蓑笠后的脸,却凭身形,认出了江鹭。 她怔住。 她是来看暮逊笑话,来看暮逊这里有没有可承之机。她没想到刺客竟是江鹭——怎么可能?江鹭疯了,敢刺杀暮逊?退一万步,就算成功,他也逃不出去……卫士们会拼命找到凶手,没人敢为太子之死担责。 但那些凌乱思绪此时不重要,重要的是……刺客江鹭和她撞到了一起。 她自然不可能帮暮逊拦江鹭,可她应该救江鹭吗? 这桩事和她没什么关系,但她若插手,很容易引起暮逊的怀疑。如今她和暮逊的关系摇摇欲坠,她不应在此时引得太子更加猜忌……江鹭武功那么厉害,也许本就不需要她出手。 姜循立在原地,静望着廊尽头的江鹭。 -- 江鹭看到姜循的一瞬,脑中便生起一个挟持人的计划——绑架未来太子妃,太子为了面子,也一定会让他离开大相国寺。只要离开这里,江鹭便有本事逃出生天。 但是不行。 之前他便挟持过姜循,此次故态复萌,难保不引起有心人的猜测。比如张寂,便会猜出他和姜循的关系。何况姜循近期应和暮逊关系不佳,姜循方在科举上将了太子一军,太子不可能无芥蒂。 他会连累姜循。 -- 想清楚这些的时候,江鹭眸心未动,神色如常。 循循 第105节 他如同没看到姜循般,长身凌空,掠过姜循,便欲继续自己的逃跑。他身后的追兵们近了,江鹭垂眼看着美人的衣袂,迟疑自己是否应当稍微弄伤她一点,身后人才不会怀疑她。 姜循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黑衣刺客身如魅影,毫不停顿,欲与她擦肩而过。擦肩而过时,风轻拂。 他侧过脸,俯眼望她一眼,神色冷淡,近乎无情;姜循睫毛轻轻颤抖。 冽风袭来,落花飞叶,一重重间,花叶和辰光一同照来,卷上姜循的裙袂衣帛。姜循倏地伸出了手—— 她冰凉的手,握住了江鹭的手。 -- 姜循拽过错愕的江鹭,将他从廊上拽走,牵着他的手,带他跑上一条泥泞小径。她带着他跑过一座小院,绕过一湖,又机灵地撇开了两波生疑的卫士。 她喘着气,跑不动时,被他从后抱起。 清晨风吹拂,二人手紧握。这不像逃亡,更像夜奔。 姜循终于在重重排查下,将江鹭带入了她居住的院落,她居住的屋子。他被推后靠墙,她虚弱欲倒间,被他揽臂抱住。二人贴着墙,心跳急促,俱是畅快又紧张。 姜循抬头,他俯眼看她,目中生柔。他轻轻地伸手拂开她脸上的发丝,姜循在方才那样挣扎之后,此时才觉得自己没选错。 她要和他说话,忽然被他捂住口鼻。 江鹭垂眼:“……太子来了。” 姜循:“……” 第58章 有刺客刺杀太子,外头尽在捉凶。玲珑即便是睡神附体,也不可能再睡得着。 她出门要去隔壁看娘子,正好和推门欲入的姜循撞个满怀。时间仓促至极,姜循只来得及捂住玲珑的口鼻,在侍女耳边交代几句话。不等玲珑听明白,她又提裙而走。 姜循甚至边行走,边摘下发钗玉坠,半途上开始打散自己的发髻。 玲珑看得瞠目结舌,忽听到院中侍卫的唱和声“殿下到”。 天未完全亮,可勉强遮掩一介妙龄少女的身形。玲珑便借助这种方便,悄悄从院落后门溜了出去,忙碌姜循的嘱咐。 而在姜循的寝舍间,姜循刚将青帐放下,门便被叩了两下:“循循,开门。” 姜循口上吃惊,且睡意惺忪:“殿下?” 她从床上爬起,散着发,披着月白衫子,朝门口走去。她去迎接太子时,飞快地回头看眼帐子—— 内舍的帐子青白色软,一重又一重。模糊的郎君身影藏在帐后,掩人耳目,却不知能否在今日蒙混过关。青帐擦过时,她与江鹭的眼睛轻轻对一瞬。 他整个人靠在墙角,神色是说不清的僵硬。 在门又被敲后,姜循上前开了门。 姜循持灯散发,单薄微乱的衣裙在清晨徐风中轻轻扬一二分。她故作困惑地打个哈欠:“殿下怎么了?我听外面声音——” 她指的是外头“捉拿刺客”的喊声,但她话未说完,暮逊便沉着脸从她身畔走过,跨步入屋。 卫士们留在外头,不敢多看姜循一眼。 姜循同样低眼:事情比她料想的更棘手。 暮逊以前从不会在这个时辰,来她这里;更不会在她屋舍中逗留太久。他身边有阿娅,他根本不需要和姜循如何亲近。 姜循静了一下,才镇定地将门敞开一条缝,返身回屋,迎向暮逊。 -- 暮逊目光在姜循屋中快速地逡巡一圈,没看到异常情形,便收回了目光。 他并非因猜忌而来找姜循,他大马金刀地坐下,接过姜循递来的一杯茶,面色仍不虞。 暮逊兀自出了一会儿神,将茶盏放回桌上。他似疲惫,又似自省:“是否我对阿娅太宽容了?” 姜循挑眉:暮逊竟为阿娅而来? 姜循放松些,询问起暮逊和阿娅发生了什么。暮逊便说起方才的事——他亲自捉拿刺客,眼见快要追上,阿娅凑了过来。阿娅痴缠一通,卫士们不敢多看又不敢撇下太子。等暮逊终于将阿娅呵退,那刺客已经甩开他们了。 卫士们满寺捉人,但暮逊因为阿娅,错失了最佳机会。 没有人敢置喙太子,暮逊却生出怒意。他丢尽面子,在卫士面前损失了一国太子的尊严。 然他呵斥阿娅两句,阿娅便一副受辱模样,眼噙热泪掉头就走。暮逊让她回来,她反而跑得更快。 那一瞬,暮逊满脸燥红,难免想到皇帝对自己的训斥——宠爱一个异族歌女,将真正的太子妃抛之脑后。异族女难登大雅之堂,会成为太子身上的一个耻辱。 一国太子,既不应重情,更不能将情放在一个玩物身上。 暮逊是未来国君。他不能挑战皇帝的权威,他只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摆出态度,留下一两根傲骨。皇帝越是厌恶阿娅,世人越是嫌恶阿娅,他越要将阿娅留下。 阿娅不是他天生的逆鳞。他只是将逆鳞留给了阿娅。 他非阿娅不可,喜爱阿娅喜爱到晕头转向吗?那也没有。 他的爱,像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 烟火绚烂,情若余烬。他做戏给自己看,做戏给天下人看。时间久了,他分不清这种做戏是真是假,但他好像真的割舍不掉阿娅。假戏真做真真假假之时,荒唐言行反噬,阿娅今日竟然…… 暮逊闭目,思忖着方才所见的阿娅。 他的疑心病这样重。此时此刻,坐在姜循的屋中,暮逊开始怀疑:……阿娅是不是在故意阻挠捉凶? 那样的时间,那样的撒娇,又那样的离开。 日光微薄,竹影瑟瑟,阿娅捧着一束花扑入他怀中时,那竹影背后风动叶摇,是否藏着旁人?阿娅仰头看着暮逊时,眼睛不经意地朝后瞥,不像姜循…… 暮逊凝望着姜循,见姜循粉颊艳色,聆听得十分认真。 日头渐升,屋中光亮,薄光透过窗子与尘埃,落在姜循的面上。浮尘之下,她像一颗随日光一同升起的海上明珠。如此的盛美,宽容,端庄。 在阿娅忤逆他之时,姜循的美,让暮逊心头轻轻一跳。暮逊突然想到:好像自己从不曾在这个时辰进过姜循的闺房,见过姜循初醒的模样。 姜循掩着疲色,虽不如平日盛装之艳,亦有独特之美。在暮逊追随阿娅的那些年月,他忽略姜循至此。而姜循,才是他未来真正的妻子—— 暮逊倾身,握住了姜循的手。 -- 姜循心中的不耐烦,被暮逊的张狂吓到。青帐飞扬,她困惑地对上暮逊微有情意的目光,心神禁不住下跌。 连她这样的七窍玲珑心,都一时间不明白:暮逊不是在抱怨阿娅吗?她不是只要如往常那般闲闲地调解几句,就能将暮逊哄走了吗? 暮逊在做什么? -- 青帐之后,江鹭头抵着墙,目如冰刃,看着那帐外的一对男女。 姜循背对着他,坐姿僵硬。而暮逊伸手,一点点将姜循扯过去。暮逊将姜循抱在怀中,让姜循坐在他腿上。美人一头乌发散在暮逊臂弯间,美人伸臂揽住了暮逊的脖颈。 美人柔声缱绻:“殿下?” 江鹭眼前金星乱冒,浑身的血液僵得自己呼吸堵塞,一颗心被揉捏被玩弄。他的天灵盖像破了一个洞,从未这样如刀绞,如剜心。而同一时间,杀意从他心头涌出,盈上眼睛—— 他知道姜循私下必与他人情投意合。 说不定姜循和太子做过所有与他一起做过的事。可他毕竟不曾看到过! ……他没有看到,便装作不知,作着鸵鸟模样。 而今江鹭洞察自己的荒谬,见证姜循的手腕。姜循千娇百媚手段了得,没有男子能拒绝她。孔益当初说的话他装听不见,叶白出现在姜循闺房他也忍下……而今又是什么呢? 他又打算给自己找什么借口呢? 心海中,无数念头发出嘲笑:姜循对你说喜欢,未必不会对他人说喜欢。你窃窃自喜些什么?你的不安才是真的! 恨与怒与惧与迷惘,如暴风雪一般裹挟江鹭。江鹭抵着墙,心如死灰,颓然无力。他手指发抖,无意识地敲击墙面。 江鹭咬紧牙关双目微红,分明厌恶又愤怒,却偏偏自虐一般,逼着自己看下去。他盯着那人搭在姜循腰上的手,盯着那人仰望着姜循的笑。 杀气一点点凝聚,如有实质,必瞬间出刃! 江鹭透过青帐,如恶鬼一样,窥探他人的闺房情趣。他分明是插足的那一人,可他袖中手却抬起,朝着太子的方向—— 江鹭的杀心即将出手时,听到姜循隐怒冰冷的声音:“殿下这是做什么?!” 日光投下模糊的光影,姜循从暮逊怀中起身,在暮逊再次欲搂她时,她推开了暮逊的手。 姜循的目光快速地朝帐子瞥了一眼。 她没有看到江鹭,江鹭却窥到了她紧张的那一眼。 江鹭心想:紧张什么?怕他杀了太子,还是怕他杀了她……真正在意喜欢的人? -- 姜循绝不可能和暮逊如何。 不提她本就厌恶暮逊,此时屋中有一名窥探者,姜循的紧张更胜往日,生怕窥探者忍耐不住,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姜循强自从暮逊怀里站出,快步挪后两步。她用惊愕隐羞的眼神看暮逊,眼睫颤得厉害,飞快抖动。她侧头作出少女羞涩状,实则透过帐子,想观察江鹭。 她眼眸碰触到了江鹭那双此时赤水一般的眼睛。江鹭半边身倚在帘后,盯着她微乱的神色。 暮逊笑:“循循害羞了?” 他起身要搂姜循,眼看走一步,他就要站到姜循的方向,猝不及防地看到小世子。姜循旋身,暮逊半途停住,只好耐着性子转身,重新朝向姜循。 暮逊哄笑:“你我未婚夫妻,只等来年你出了孝期,你我必完婚,你又躲什么?” 他将姜循拽入怀中。 姜循盯着他。 她见暮逊低头勾起她下巴,他眼神渐有痴色,低声和她说情话:“循循,是我错了,总是不顾你,不管你。我今日才明白,你我才是夫妻,我应待你更好些。这些年,你忍着我和阿娅,当真辛苦。” 他的话让她起鸡皮疙瘩,让她生出恶心。 姜循后背发麻,不是那类被撩拨出的情意,而是一种恐惧与厌恶混杂的情绪……她以为自己可以忍耐,但是她眸子映出暮逊朝她低头,似想亲吻她…… 她忍无可忍! 暮逊的脸伏在她颈间,江鹭的指风弹出。劲风要扫到太子时,姜循刷地拔下一根簪子。袭来的劲风裹着姜循的簪子,还未挨到暮逊,就在暮逊脸上划了一道口子。 循循 第106节 姜循:“殿下如此羞辱我吗?” 暮逊觉得脸热,抬头便见姜循如贞洁烈妇一样梗着脖子,那把镶金簪子朝他刺来。她眼中映着义无反顾的癫狂之色,符合暮逊对她的一贯认知。姜循的簪子刺向暮逊,暮逊轻而易举可以躲开一个弱女子的攻击—— 他遍体生寒,意识回到自己朦胧中被刺客刺杀的那一幕。 他将姜循视作了那个刺客,浑噩间一个发抖。他挡不住那刺客的攻击,但他轻松地推开了姜循,且在争斗间,握住姜循的手臂,让那枚簪子划破了姜循的脖颈。 暮逊摸到自己脸上的血,一下子懵了。 姜循纤长脖颈出血,她却感觉不到一样。她看着暮逊,握着簪子朝他逼近,散着发红着眼,咬紧腮帮尖声质问: “殿下视我如玩物吗?你我不曾成婚,你却想做什么?还是你信了一些流言,认为我可被欺?你想对我做些什么?要我如阿娅一样服侍你吗?殿下是不是和下三滥的人待久了,头昏了,中邪了?” 暮逊捂着半边脸的血,震惊又磕绊,摔在床榻间。暮逊扬声:“你发什么疯,姜循?” 他看姜循眼中燃烧的疯狂之意,便生出后悔。他早知姜循疯癫,他此时想起自己很少招惹姜循的缘故—— 美则美矣,疯更可怕。 暮逊脸色难看,还要强撑着太子面子,将簪子夺下远远丢开。姜循朝他扑去,眸中噙泪,神色却似笑非笑,颇有一种玉石俱焚的狠意。 暮逊:“你要刺杀孤?!” 姜循轻声:“殿下若辱我,我便撞柱而死。我不敢杀殿下,我杀自己。” 她扑在床榻上,去抢被暮逊丢出去的簪子。暮逊头痛欲裂,困住姜循,连声:“够了够了!是孤错了,你莫折腾!” -- 江鹭靠着墙,麻木地看着他们。他手搭在床柱上,床柱被捏出木屑,化为齑粉,一点点流向地面。 那床榻间的男女还在别力、争吵,玲珑在这时敲门,声音抬高:“太子殿下,阿娅娘子说做了早膳,请你过去。你若不去,她便不吃。” 倒在床榻上的暮逊喘气抬眸,看向发丝散落、眸心燃火的姜循。暮逊眼睛和姜循对视的一刹那,生出一个哆嗦。 暮逊脸色青白不断变化,勉强为自己找一个面子:“姜循,你胆大妄为,留在大相国寺,好好反省吧!” 他拂袖捂脸,颇觉晦气。一个刺客,一个阿娅,再来一个发疯的姜循……他今日不宜出门吧! -- 玲珑按照姜循的吩咐将太子弄走后,欲进门,姜循咳一声。玲珑和坐在榻上的姜循对视一眼,瞬间悟了。 玲珑红着脸关上门,当做什么也不知。 屋中光变得昏暗糜丽,姜循便那样跪坐在床榻间,平复呼吸。她手里握着那枚簪子,心脏狂跳热血沸腾,几乎感受不到脖颈血迹带来的痛意。 她实在喜爱这种肆意之感——哪怕是被暮逊逼出来的。 半晌后,落在她身上的阳光被遮住,眼前微暗。她闻到了清雅的混着铁锈血腥味的兰香,垂眼看到了黑漆的窄袖武袍。 姜循抬起头,和江鹭对视。 江鹭低着眼看她:面颊因激动而绯红,睫毛上沾着水,眼睛明亮至极。珠玉堆积,她又散发乱衣,碎发贴颊,唇瓣嫣红,脖颈渗血。 这不是寻常的美人,这是吸人血噬人魂的山鬼大妖。 姜循此时分明狼狈,可她狼狈得这样好看。他无法忽视她方才与太子争斗时展示的摄魂夺魄的美,他也无法忽视她坐在太子怀中时、俯眼温情的美。 江鹭脑海中想:是不是若他不在,她就不会选择这样?若他不在,她和太子之间…… 停。 -- 日光照入帐帘,一派暖融。 天彻底明了,沿着帐子缓缓步入期间的江鹭,隔着一重重帐帘凝望床榻间的美人。 软垂流苏的幔幕随着浮尘扬落,日光也在江鹭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斑,让他既像圣人,又像幽鬼:“离开他。” 姜循望着江鹭,一言不发。 江鹭垂着的长睫又浓又密,遮挡他所有神色。他手指一下下地敲击,青筋颤抖,晦暗又遒劲有力:“我再说一遍——你事成之后,离开太子,离开叶白,和我走。” 姜循扯动嘴角,无声地嘲笑。 他的建议荒唐至极不用回答。不提南康王能不能接受,她也离开不了此局。深陷泥沼者当有自觉,她已有下地狱的自觉,江鹭却还妄图带走她。 而今姜循与江鹭隔着纱帐对视,二人窥探彼此的脏污与隐秘—— 江鹭冷声:“你本不用这样。” 姜循冷笑:“我偏要这样。” 江鹭强硬:“和我离开,我既往不咎。” 姜循轻蔑:“不。” 她生怕自己的难堪被人可怜,生怕自己的骄傲被人践踏。姜循坐在榻间,扬起修颈,尖戾无比: “怎么了,阿鹭?你是嫉妒,还是生气,或是瞧不起?我有不得不虚与委蛇的时候,你也一样。今日的太子刺激到了你,你又要像之前面对叶白一样,和我争执吗? “别忘了,正是今日的我出手,才救下你!我还能保你出大相国寺,让你平平安安在刺杀太子后离开这里。阿鹭,你确定你要为了无谓的吃醋,断送自己的前程吗?” 江鹭声音微轻微柔:“我用你救?没有你,我离不开大相国寺?” 姜循不悦。 他掀起眼皮:“争执?想争执的人是你,我没有与你争执之意。我此时十分冷静——姜循,不要惺惺作态,不要试图激怒我。我不至于被你三言两语便挑拨失智。你怕什么? “怕我现在当真去杀太子?我没那么蠢。” 姜循盯着江鹭。 他当然不蠢——他在做大事时一向冷静,很少被人糊弄过去。他只在感情上单纯,但遇事沉着的人,被骗的次数多了,感情也不至于那般纯然好哄了。 那么姜循便更不能明白:于情于理他都不应在此时杀太子,他今日发的什么疯? 或者……发疯的不是他? 姜循恍然:“……你不是一个人来的?” 江鹭淡声:“和你无关——我只有一个问题。” 姜循挺起腰腹,竖起尖刺,袖中手蜷缩:“什么?” 江鹭:“你不必用这么防备的态度面对我。我没想问你和太子之间的情意,也不打算问你的私事。我已然有了决定,便不会轻易动摇。” 姜循心沉。 她看他神色淡淡,看他垂着眼,看他压根不看她。他的决定,莫不是和她彻底断了? 她诱他那般久,他差点就要上钩……但是今日的暮逊让她功亏一篑,让江鹭重新意识到二人之间的不同,让江鹭决定后退放弃了……是么? 姜循看江鹭的手指一直在敲击,在发抖。 她盯着他手指,听他说:“你是不是真的怕火?” 姜循抬头。 他终于看向她了,眼眸清和神色执着。他竟然在乎这种无聊小事:“你是真的怕火,还是假的?你说过,要试着不骗我。” 姜循怔怔然。 她坐在榻上的身子微放松,陷入回忆:“……是。” 江鹭:“见到火就手脚发软,心生惧意。这种怕,不是伪装的,不是另有目的的,不是故意戏弄我的?” 姜循:“……是。” 江鹭:“那日端午夜,我若不救你,你虽然也能从火里逃出,但一定很辛苦,很吃力,一定要非常勉强自己是不是?如果不是我救你,你会沉浸在惧怕中,难以脱离,是不是?” 姜循:“……是。” 她看江鹭朝后退一步,他冷淡的面上,浮起一丝微弱怅然的笑。他看她的眼神几分温和,温和虽浅,却如清水溪流,潺潺涌入她冰凉的心房。 江鹭自言自语:“那便值得了。” ——那便救她救得值,那便没有犯错,那便足以说服自己。 江鹭道:“姜娘子,保重。” 他不用她帮忙疏散大相国寺的卫士,过了这么长时间,守卫会变得松散。江鹭只要寻到空档,就可以出去。他此时的“保重”,让姜循抬头看他。 日光下,郎君背对着她,肩胛如翅,振振颉颃。 也许他这一次走了,是真的不会再回头了。他失望至极自厌极致,对二人的关系已然绝望。他不再信任她不再生情愫,他要去做他真正应做的大业。 他不会再见她,再和她商量什么探讨什么;他也不会再救她,在雨夜莲池边等她,在她羞愧得说不出话的时候,低头亲吻她。 不!不!不! 绝不甘心!绝不放手! -- 江鹭要踏出门时,听到姜循在背后幽声:“来自凉城的白鹭小将军,就这么要走了吗?” 江鹭蓦地回身,眼眸锐利。 她从床上起身,朝他走来。颈上的血让她有一抹妖冶,垂散的乌发贴着她颊。她推开一层层青帐,步步踩在他的心跳上:“我猜对了,是不是,小将军?” 姜循微笑:“你姐姐要嫁人,对方用了化名,姓‘白’。那可是一个非常少见的姓,建康府没有这样的贵人,你姐姐本就是要远嫁。可你们全都不想多说——是怕功高震主,官家疑心建康江氏一族吗? “你们这样的权贵,要结亲,对方要么文到极致,要么武到极致。你姐姐既然误会对方是个小贼,说明对方必然从武。你姐姐要嫁的人,其实是凉城段家郎君吧?他借用大理段氏之旧,因大理属白而说自己姓‘白’。你不能用真名真身份,便跟着姓‘白’。 “你如今一直查凉城——容我猜猜,在阿宁‘病逝’后,南康王见你一蹶不振,就把你派去凉城,操持你姐姐的婚事。你在那里度过一段时光,甚至可以说,凉城事变的时候,你就在凉城中。 “你身边那个门客,身体那么弱,还要你保护。他姓‘段’啊……莫不是你姐夫? “你救下朝廷要灭门的余孽,带那个余孽来东京查真相。这就是你的秘密,是我派简简想查的秘密——你目无君父,救下亡魂。朝廷若是知道,南康王府必受其累!” 缓缓的,江鹭的手,扣在了她肩上。除了“姐夫”已死没对,其他全被她猜对了。她在激怒他,让他不得离开。 江鹭低声:“姜循,你是真的很会招惹我,真的很会找死。” 他朝前走,扣着她,逼她朝后退。她在他掌下动弹不得,神色却大胆无畏。 江鹭:“很多事猜到了,也不应该说出来。说出来,我就不能放过你了——你不知道吗?” 姜循呼吸拂在他扣压她的手腕上,酥酥麻麻,二人骨魂一同激起涟漪波荡感。她膝盖撞到身后的床板,她朝后跌去,他手扣在她肩上,与她一同倒下,压在她身上。 墨发铺榻,帐子浮动,姜循眼睛燃着奇异的光,心脏快得如急促鼓点:“我本就不想你放过!杀了我,守住你的秘密,或者臣服我,让我心甘情愿为你守住。” 骤然的寂静。 循循 第107节 江鹭捏着她下巴,忽而笑起来。没什么比俊美郎君低着眼笑更为魅惑的了。 他原本白皙的面容更加苍白,低凉的声音在她肌肤上窜起战栗感:“怎么不是你臣服我?” 第59章 ——谁臣服谁,区别是什么? 姜循被江鹭的反问弄得卡壳,她没想明白时,便见上方的江鹭朝下俯来。 帐帘擦过,郎君是爬入日光中即将融化的艳鬼,发如墨,肤如雪,面容轮廓棱角秀丽。 姜循屏住呼吸,以为这又是江鹭的什么诱敌之计,他捏着她的下巴,呼吸拂过她下巴。在她因此而战栗、身体忍不住微缩时,他的吻落在她下巴上。 极轻。 像羽撩。 像鸟啄。 ……反正不像亲吻。 然而姜循的心随之高高跳起,被勾得发痒,她甚至忍不住要去控制自己嘴角的弧度——她是不是又成功了,又留住她的小鸟了?小鸟不会杀她,因为小鸟…… 江鹭淡声:“我贱?” 姜循:“……你在说什么呢。” 说完,她便觉得自己语气过柔,有诱拐他的意思。怕他误解,她重新调整语气,恢复方才的针锋相对:“我想要的是什么,你心知肚明。” 江鹭的睫毛拂在她下巴上,刷动的气息波动,当真如鸟羽一般,撩着姜循。姜循颇有些受不了,想转头,但他扣着她的下巴不放。 江鹭嘲讽:“你想要这样?” 他又在她下巴上亲了一下,微掀眼皮,看到她因此而绷起脸的样子。姜循心间酸痒已到极致,盯着他淡粉色的唇瓣……但她在他的桎梏下,根本动弹不得。 江鹭:“还是这样?” 他的呼吸朝下落,姜循一声惊喘,身子绷起,如弓般骤然拉开跳动。她这张柔韧的弓,被控在世上最好的猎手手中。她漂亮的弦丝被猎人握住,便动弹不得—— 江鹭的气息,落在她颈间动脉,拂到她渗血的颈间。她受激而发抖,他的唇贴着她的颈,伸出舌,轻轻一舔。 姜循手指猛地挣脱他腕子,按在他肩头。弓弦绷得快要断掉,猎手还在轻弹。 嘣—— 他轻柔:“还是这样?” 这世上最好的猎手肌肉偾张,脸颊微偏,不再控制,咬住她脖颈。 柔软唇齿在她颈间细细舔舐,刺痛感在湿润的舔舐下,窜入姜循的骨血间。 血珠沾湿,伴着郎君的体温摩挲,她又痛又麻。然而因为匕首是她所控,划出的伤痕不大,那点儿刺又不足以让她伤痛。伴随着痛的,是更深一层的酥软,刺激。 从她被人衔住的肉开始,从她被人舔的血开始,从她被人亲的筋脉开始。酥酥麻麻的感觉如电流,顺着血液朝手指窜去,再沿着四肢,攀爬脊椎与心脏,一股脑地朝天灵盖蜿蜒。 姜循心跳欲出,双目失焦。美人蹙起眉头似难以忍受,呼吸变得急促,因这份急促而变得几多惹人怜爱。 舔舐如同亲吻,浓烈带着魅惑。 亲吻如同咬噬,甜蜜带着刺意。 他绝没有那样丰富的经验,绝不会情人间最缱绻最让人舒适的亲密戏码,但他凭着多年猎人打猎的敏锐,知道猎手哪里最脆弱—— 脖子,心脏。 江鹭感觉到她身体的发抖,察觉在噬咬中,姜循的心口开始颤抖,剧烈起伏。她别过脸,绷直渗汗的细颈上,玉白颜与赧红色交映,女子的颈间动脉在他唇齿间,潺潺地与他呼吸交错。 她再次无意义地呜咽一声:“阿鹭。” 掌下玉颈沾着血混着口水,动人得过于夺目,让江鹭目热心跳。 他才稍有回神,姜循的手便揽了过来,搂住他脖颈。江鹭没抬头,颈间红意彻底烧满了整张脸。可无论他心间如何想,他做出的事,足以让姜循四肢缠住他。 二人呼吸凌乱。 又痛又麻,姜循被撩得受不了,低头想去寻找他的唇。然而她躺在他案板上,他按着这尾狡黠的美人鱼,她如何挣扎,也奈何不得。 你来我往,互相追逐,皆试图掌控,皆无法掌控。 日光斜照,帘帐间迷离如蒸雾。太子方走,此间仍残留着那人的余香,姜循这个未来太子妃,却被压在另一个男子身下,继续这太子曾想做的亲昵之举。 江鹭的额上渗了汗,手骨一点点用力,呼吸需要控制。他像是一个中毒已久的亡命之徒,姜循像是他的解药。可这解药本身就带毒……他压制一方毒,又染上另一重毒。 他往往复复地自虐与折腾,求的又是什么? 姜循闭上了眼,发丝凌乱,双颊染霞,像一个中了情蛊的女妖。她脖颈僵住,呼吸吃痛,却好像每次呼吸间,都将自己朝江鹭唇下送去。 她茫然这是什么? 但她搂着他脖颈,轻轻笑:“这样多好。” 江鹭的气息啄在她颈间,他说话声,撩得她心间发颤、屡屡恍惚。江鹭因埋在她颈间而声音微闷:“好在哪里?” 姜循一边控制着身体,一边喘着气说话,声音飘忽如浸春日梦中:“好在你我能这样贴心。我实在喜爱你,阿鹭,看到你时,我心里便快乐……” 江鹭湿润的舌尖在她筋脉上拨动,让她发抖:“谎言。” 姜循绷直身体又试图放松:“以前是谎言,那日后便不是谎言。不,以前也不能算是谎言,只是我不知自己的心意。我后来已经明白,想见你,想和你说话,想逗弄你,本身便是喜欢。” 他不让她动,她却仍艰难地摩挲,手抚摸到他脸上。她摸到郎君肌肤上的滚烫热意,便心中一笑,猜到他此时情形。 她故作不知,仍柔情款款诉说深情:“我想和你做亲密事,想离你更近些,我常日想你。可不知为什么,你的态度模棱两可,让我伤心。” 江鹭:“那此时便很好?” 姜循:“自然。” 她半真半假:“能见到你真好,能日日见到你更好。虽然我方才是故意刺激你,但我留你之心不假。阿鹭,此时绝非刺杀太子的最好时机……可若是你当真想杀太子,寻到合适时机了,我愿意帮你。” 江鹭:“当真?” 姜循:“嗯。” 她正要与他更亲密些,听江鹭冷笑一声。他倾而抬脸,唇上沾染她颈间血,他艳红得让人心动。但他道:“倘若我不想杀太子呢?” 江鹭倾来,抚弄她下巴:“想杀太子的人,是你,对不对?你又想利用我?” 姜循凝住。 二人皆从酥麻的情意间短暂脱离,心脏狂跳面颊绯红,喘着气凝视彼此。姜循意识到江鹭方才在诱自己“撒网”。 江鹭脸与她面颊下半部分挨着,脸朝上偏,像仰视她,又像窥探她,慢吞吞:“你见我刺杀太子,便生了念头。我不知你和太子到底什么深仇大恨,让你非要将我拉上你的船?” 姜循挑眉。 她搂着他颈,闻言不慌,仍贴着他颊,唇瓣微张:“阿鹭,你怎么这么不自信?我先是喜爱你,才是与你同谋啊。你若不想杀太子便算了,我又不强求。什么破男人,无损我和你的情意。” 江鹭:“我和你,哪来的情意?” 姜循:“你这样讲,便是睁着眼说瞎话了。” 她抓起他的手,便朝她心口压去。这样的事她曾经做过,江鹭僵一下后,手掌碰到柔软起伏的部分,像一团蜷缩起身子的兔子。他手指忍不住拢一下,他强力控住半晌才意识到她让他摸的,应当是心跳。而他心动的,是皮色。 江鹭撩目。 姜循嗤笑:“阿鹭,你反应这样大。你说你对我无情?” 她侧过脸,唇便只碰到他柔黑的发丝。姜循毫不在意,轻轻亲一下,缱绻抱怨:“你摸到我心跳那么快,你说我对你无情?” 江鹭:“看来,你是想说,你对我情根深种?” 姜循顿一下:“倒也不至于那么夸张……但我情根未曾深重的原因,许是在你身上。” 江鹭贴着她脸:“怪我?” 他声柔力却大,此时强势压制,扣她颈扣她下巴,俯视压制她的方方面面。他身上的一重杀气一直在头顶悬着,姜循能感受到那股凛冽之意。 刀下求生让人生出刺激快意,尤其是……想杀你的人,也是对你动情的人。你心知肚明,他也心知肚明。你与他周旋,你们都试图掌控此局。 姜循认真抱怨:“怪你。你对我不太好,若远若近时有时无。你又不是影子,却像影子一样。我想见你的时候,总也见不到。我更不知道你何时想见我。” 她异想天开:“不如你我在府门前挂灯,灯越多,便是越想见,请对方来找好不好?” 她吃力地挪过手,抚摸他面容,与他贴着鼻息呢喃:“我知你面皮薄,喜欢我也说不出口,如此一来,我便知你心意了。” 江鹭人慢慢迎上,整个人罩住日光笼住她,气息从她鼻尖,落到了她眉心:“你不知我为何待你不够好?” 姜循怔一怔——她随口瞎说的话,他还真应?他待她不够好吗?他不停救她帮她,全无回报……是她这几年被东京浑水折腾的,对“好”的感知变弱了? 姜循思考间,江鹭已然道:“我确实待你不够好,但你应当明白我不敢用心的缘故—— “姜循,你我皆知,追逐戏弄、短暂欢愉才是你的本色,得到你便丢若敝屣。你将我视同玩物,只为在你大业的闲暇时间寻欢取乐。你不求未来不计结果,你想将我拉入你这潭浑水陪着你。 “你试图让我接受你的念头,让南康世子心甘情愿做你裙下臣。” 姜循脸白。 她心头间始终浮着的愧疚与不堪起伏,她在他静黑的眼眸逼视下说不出话。她一直知道此举对于他残忍,可是她真的心动,她对于心动的人或事,一贯执着。 她羞愧着说不出话,眸中微微变红,淋着波光。 可她又不肯屈服,虚弱地憋出一句:“你也能从中获得享乐。” “可你不知我是什么样的人吗?”他扣着她下巴,质问她,“未有婚约,不曾定亲,你要我和你亲吻?亲也亲了,你还想要更多的……你要我日夜陪伴,随叫随到,与你同欢,共你作乐。我是戏子吗?我是面首吗?你让我、让我这样身份的人……和你做那种勾当?” 姜循咬着牙,一言不发。她眼眸漆黑,目不转睛。 她这样的倔强又冷漠,不肯认错不肯屈服,抱着他脖颈不肯放。就好像,她是浮萍,他是断木,她死死地抱着他这根断木,不肯自溺。 姜循固执:“无论你如何说,我都喜欢你,都要你。你让让我吧,你若是不肯让我,我强夺也行。只是你别后悔。” 江鹭气笑:“强夺?你还敢威胁我?” 姜循:“是你要我对你说实话——怎么,你听不得我的实话?” 江鹭俯眼看她,她双目中噙了一腔水雾。但如她这样的人,几乎不会浪费泪水。眼泪是工具,他此时都不知这水光几分真几分假。 她只是看着他。 她不知道在他眼中,她的眼睛此时如琉璃一般,琉璃欲碎。而在这种破碎的美中,江鹭淡淡说:“若我接受这一切,也无妨……” 她眼睛瞬时迸发出光华。 循循 第108节 江鹭手背抵在她颊腮上:“但我怕你接受不了。” 姜循:“我有何接受不了?” 他倏地抬眸,目光锐利凛冽,盯着她眼睛,戾道:“倘若我想杀的人,是你爹呢?” 纱幔飞扬落下,被压在榻上的姜循怔住。 她大脑空白,刹那间没有反应。 而江鹭以为她恐惧,他一手抵着她颈,一手托着她腮。他剥离自己数日的挣扎困扰,让痛恨与喜欢淋在心头,鲜血淋淋覆在眼中,一双清明的眼赤红生雾。 他审视她审视自己,逼她也逼自己—— “倘若我要杀的人,是你爹,姜太傅姜明潮呢? “你是他的养女,十多年的感情,你更借助他的地位走到今天这一步。你我情浓之际,倘若我杀你爹,你如何看我?你是要捅我一刀,还是和我恩断义绝? “姜循,你可怜可怜自己,也可怜可怜我。不要把你我关系逼到那一步——放过你放过我,让你我之间,留有几丝温情,如何?” 姜循盯着他。 他说的决然,却亦有期待。他抚摸她脸颊的手又在不受控地敲击,他情绪激荡时便会这样。他主动将弱势递到了她的利刃下,让她可以用此来攻击他。 但求一死,或求一生。他和她的感情,如此极端扭曲又如此盛大诱人。 而姜循躺在榻上,在他的扣压质问下,好一会儿,她慢慢地开了口:“阿鹭,不可以。” 江鹭垂下眼,看姜循重复:“不可以杀我爹。” 他眼中的光灭了,一言不发,起身欲退。但那方才一直被他压在下位的姜循反握住他手腕,他本就没对抗之意,眼见姜循借着他的力,翻身从榻上爬起。 她却不走,向他扑来。 江鹭许是根本没有挣扎的心情,许是些许心如死灰。 他被她扑倒在床,脊背撞得“咚”一声。他青白着脸,看姜循翻身坐起,跨于他腰腹间,朝他俯下身来。 她终于从二人的关系中找回了上位者姿态,俯脸散发,发丝落在他颊上。她手抚摸他面颊,望着他秀丽眉眼,一字一句: “因为,我也要杀他。 “在我杀死他之前,他不能死在别人手中。不然,我会不开心的,阿鹭。” 愣神间,恍有星火落怀。江鹭眸子被火擦亮,留星子铺湖。 他躺在榻上,被她捧着脸,缱绻呢喃:“嘘,别问。你总有一日会知道原因……但是在你知道前,别问我。” 江鹭忽然问:“为了你的大业,你能付出多少,牺牲多少?” 坐在他身上的姜循似诧异他这个问题,但她想了想,虔诚:“全部。” 江鹭心神微震——全部? 而她抚着他脸,目中闪烁着他不明白的奇异的古怪的光华:“那么阿鹭你呢?你为了凉城的事,心甘情愿卷入这潭浑水,你又能付出多少,牺牲多少呢? “那些事,本来和你全然无关。你能为了段枫,为了凉城,做到哪一步呢?” -- 江鹭花了些功夫,才逃出大相国寺。他又用了些遮掩法子,在东京城内生了几处小乱,让太子人马朝错误方向追踪。 用了两日时间,江鹭才平安坐在自己府邸中,与段枫当面。 段枫此时情形已然十分不好。据说他回来后便大病,又吐血又昏迷的,还时时游走在生死一线之际。多亏府中这些侍卫以小甲为主,虽然他们不清楚小世子在东京折腾什么,却知道小世子身边这个病人的毛病。 世子一直用昂贵药材吊着此人性命,世子不在时,他们便也继续吊着。由此,江鹭回来后,才得以在病榻上,见到将将醒来的段枫。 深夜月明,一烛如豆。曾经的段小将军羸弱不堪,虚弱瘦削,艰难地披氅,侧坐在榻边。快夏日了,屋中还烧着炭,而他的手心仍是冰凉。 他如同一缕照在湖面上的月光。若是天亮,想来那月光便散了。 江鹭心中颇不是滋味,却还是淡声:“不管你病得如何,这几日你都要在枢密院走动,不能让太子怀疑刺客是你。” 段枫颔首,愧而笑:“放心。” 他这副样子,要出门,恐怕又要……江鹭一言不发,抬手便要给他传输内力。段枫摇头摆手,轻轻推开:“二郎先不用这样。我此时还有一口气,让我将话说完吧。我知道你疑虑重重,不知我为何想刺杀太子。我当日是想岔了,此时想来,那是一步错棋,还连累了你。” 段枫喘一口气,靠着床柱,休憩了一会儿,他才讲述起那些事。 包括叶白就是程应白,叶白如今的疯魔;包括阿娅就是安娅公主,阿娅不知遭受了些什么,竟失了忆,沦为太子玩物,卑贱至此。他一度以为姜太傅所做之事是为了太子,只要太子死,一切便可结束。 江鹭淡声:“太子即使死,你要的清明也不会到来。除非你愿意事情和你表弟想的那样发展……要满朝文武陪葬,要整个东京葬送。 “我当初带你走,要的是‘救’,而不是‘毁’。我要的是冤屈得解,故人魂归。我要凉城回到大魏,流失的无处为家的百姓能找到安身之所。太子死不死,解决不了这种问题。段三哥,你虽年长我几岁,此次我却要说,是你心急了,你做错了。” 病榻上的青年如何不知? 段枫轻声:“二郎,我明白这些。只是我心有难堪,总怕毁了你——越查这些事,我越是心惊。我不知道你能做到哪一步,又怕你做到任何一步。 “为了和你毫不相干的凉城,你能付出多少,能牺牲多少? “二郎,也许你始终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到了今日,也许你得想明白了——若是不想拉着南康王府的话,你在此时抽身而去,是最好的时机。 “错过这个机会,回不了头……二郎,别把自己逼死。” 江鹭心神震起。 段枫说了和姜循差不多的话,他们的话,同时直指他的心病。 江鹭当即起身:“三哥,你好好歇息吧。我会好好着想的。你……放心。” 段枫苦笑。 江鹭离开前,迟疑问:“你不想和安娅公主相认吗?” 段枫回答:“若有可能,我希望世间只有我一人行于此道。” -- 江鹭夜里静坐寝舍,闭目思量。 诸事诸情逼杀,姜循和段枫的问话言犹在耳,日日夜夜悬在他头顶—— 他能为了凉城,付出到哪一步? 是像姜循那样的“所有”,还是段枫希望的“一无所有”? 煎熬感如影随形缠绕着江鹭,事不到跟前,他无法做出保证。可他此时并不愿退,他不得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姜循和段枫洞察到凉城事牵扯甚广,他亦隐隐有此察觉。 他终有必须做抉择的那一日。 还有,叶白和姜循。 姜循知道叶白的身世,对么?他一提叶白,她就转移话题。他一问叶白,她就目光闪烁。他气怒又不平,不明白她到底是喜欢叶白,还是要隐藏叶白的秘密,不让他知道? 她是因为叶白的身世,才回东京复仇的?她和叶白……这样亲密吗? 江鹭夜夜难眠,恨不得立即去大相国寺问姜循——可惜她如今被太子关在相国寺中,太子又到处抓凶手,江鹭不能暴露自己,只能暂且蛰伏。 -- 暮逊最近一月脾性极为不好。 七月是太子生辰,朝中此时已经开始准备。但是太子遇刺,未捉拿到凶手,恨不得将整个东京翻得底朝天,遭到群臣弹劾。 之前因为弹劾丑闻,这些大臣稍微安分,赵铭和也托病不上朝,谁知太子才风光几日,又遭弹劾。 可恨如此,都未曾捉到凶手。 而更厌烦的是,断断续续,似有流民为了生计,逃到东京。朝中有人注意到,私访去问,无非是些战乱祸事——阿鲁国新王野心勃勃,想在西域中争出首位。战火难免波及到大魏边土。而因凉城为他国领土之事,如今遭殃的,是凉城以南那些城池。 因两国盟友之故,因凉城之事,边将不敢多置喙。当地百姓难忍战火,渐渐有人逃离。 可太子要过生辰,生怕这些流民生出乱子。暮逊便私下交代贺明,看能否把这些人打发出东京。 贺明愕然一国太子的面目,但命令交代下来,他仍要去办。好在贺家曾经从商,家大业大,打发些钱财,问题不算大。 但贺明在救济流民时,从流民口中得知,后续想逃入东京的流民似乎不少……贺明沉思,知道这绝不是太子想要的结果。 贺明思忖如何帮太子解决此难题时,有一个人哭哭啼啼求上门,非要卖画换钱。 那卖画的,是一名妙龄少妇。少妇面色蜡黄神态木讷,似在流窜生涯中吃了不少苦。贺明以户部官员的身份来救济流民,这少妇一听,便闹着要见官。 少妇被人扣压着,怀里紧紧抱着一幅画,当贺明到来时,她便用贪婪的眼睛打量这大官,思忖这大官能有多少钱。 贺明叹息,哀民生之多艰。他不顾众人劝解而蹲下,和善询问少妇。 少妇:“你一定有很多钱吧?我家郎君以前也是你这样的打扮……我跟你偷偷说,我家郎君以前权势通天!他是因为一幅画才被人害了……我受他嘱托把画带走,以后为他洗清冤屈!” 贺明这几日见多了为了生计而满口谎言的人,这少妇目光闪烁,显然话中没几句实话。但贺明已打定主意接济他人,便不在意,只笑着问:“那你怎么要卖画?” 少妇一滞,撒泼道:“我一介妇人,怎么帮我郎君报仇?不如、不如把画卖给有钱人……让有权有势的郎君帮我家郎君报仇!” 少妇用美目撩他:“我看郎君你就是这样的大人物。” 贺明不吃她美色,只道:“拿来吧。” 贺明以为自己得到的会是一幅粗糙至极的赝品,他当日甚至未曾想到看画。当夜,他忙完公务时突然想起此事,便打算将画收起封存。 小厮帮他搬画时,不小心挣断了绳子,将帛画铺洒在地。小厮刷地一下跪地求饶,却良久不见郎君吭气。小厮偷偷抬眼,见郎君正用震惊而古怪的眼神盯着这幅画—— 画中是一位丰神俊朗、面如美玉的郎君。 稀奇的不是这郎君气度堪比神仙落凡,而是贺明认得这人——南康王府小世子,江鹭。 贺明沉下眉眼,吩咐:“把那个少妇悄悄找来,我有话问她。” 他心跳砰砰,他预感到自己碰触到了一桩隐晦的私密:寻常情况下,小世子的画像不可能流落凡间。那妇人说她郎君因此画而获罪……这其中,莫非真的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60章 贺明将少妇留在自己府邸,对外说自己新纳了一门妾室。旁人不关心他纳不纳妾,只阿娅好奇地看过那少妇两次,觉得对方并无稀奇处,也将此事放在了脑后。 与此同时,五月中下旬,姜循坐马车从大相国寺返回家中。 太子始终没拿到凶手,刺杀太子一事不了了之。太子震怒之下,东京戒备变得森严,出入往来皆要持着凭书腰牌,得人相证,让人苦不堪言。 车驰过,一路香风中,姜循掀开车帘,见路过一片乡野良田后,茅屋庙宇,庙前人头攒头,密密麻麻围堵着些人。她又见他们衣衫褴褛,无精打采近乎麻木地坐在墙根下,迎着烈日发呆。 有官吏呵斥或问询,有百姓旁观或往来。 姜循向玲珑使个眼色,玲珑便派卫士去询问。大约一刻的时间,姜循得到消息:北地战乱田地荒芜,边将推诿不肯做事,流民南下逃窜,进入东京。 循循 第109节 边将推诿不肯做事啊…… 姜循想到了很久前的一篇天下名文:《古今将军论》。 托江鹭和简简的福,她前些时候特意去拜读了那篇原本自己并不关心的文。那篇文乃乔世安所写,当时未见其害,时隔两年,文章之害方彰显出来。 而姜循凝望着那些流离失所的人,嘱咐玲珑:“派我们的人送些汤饼米粥过去。” 玲珑怔忡:“娘子,这不是我们应做的事。赈灾应由朝廷大员做安排。何况你是未来太子妃,若出手援助,难免有搏名邀功的嫌疑,得人猜忌。” 姜循扯扯嘴角。 她靠在车壁上,漫声:“我知道东府(中书省)西府(枢密院)他们的本事。文臣势大,还有朋党相争,等他们定下章程,又不知得饿死多少人。 “邀名嘛,我本就邀名。我若没好名声,我怎么做太子妃?” 玲珑又要再劝她,想说太子最近对她态度暧、昧云云,然而姜循一句话堵死了玲珑:“我旧年时候,就是孤儿,流离失所。如果没有人接济我,我也活不到等到贵人援助的时候。” ……至于说那个带给她荣华富贵的贵人是姜太傅,姜循则不愿多提。 于是,姜循回到内城的这几日,便几乎日日乘车去外城,带着侍女仆从帮忙。城外便都知道这位未来太子妃的仁善,而其他贵女听说,便也坐不住,不知是受家中指使还是她们自己的意愿,她们也来城外帮忙。 贺明受太子之令,私下赈灾。他亦知道姜循所为,在田野间遥遥见过那位贵女。 黄昏日下,美人立在衣着褴褛的平民间,衣襟染上金辉,一时间波光粼粼万金碎落。 贺明看得怔忡痴然,又急急扼制自己不合时宜的念头。隔着距离,姜循似乎发现了他,朝他望来。那漫不经心乜来的一眼,让贺明溃不成军,只遥遥向姜循作揖行礼,便逃命一般地离开了。 贺明便开始回避与姜循见面的可能。 贺明再一次见到姜循,是在东宫。 那日,太子好像终于觉得冷落姜循够了,他又听说了一些姜循搏名、连带他的名望跟着好起来的事,便重新邀姜循入宫,和姜循吟诗作画。 贺明得太子召见,来谈政务。 隔着珠帘,手持画笔的姜循站在铺满宣纸的长桌上,望一眼帘后那身形模糊的青年男子,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如今贺家蒸蒸日上,贺明更是太子身边新的红人,听说为太子办了不少事。相对的,太子似乎不太召见张寂,不太信任张寂了。姜循已许久不见张寂,不知那人在忙什么。 自然,在姜循看来,张寂“失宠”才是正常的。以那人的品性,那人和太子本就不是一路人,迟早分崩离析。只是贺明的到来,加剧了这个速度而已。 姜循心中稍想了下,便不再在意。她继续作画,旁边宫人帮忙研磨。 太子跟随贺明出去,在外谈起赈灾之事。 朗朗日下,金光如碎。暮逊手捏着眉心,颇为疲惫:“朝中还在吵……我想将这个差事交给你办,那些大臣不同意。嗤,他们当真以为孤多在乎?赈灾而已,办的好是功劳,办的不好是一身腥,他们以为孤想搭理? “孤心烦的是,这些愚民偏挑此时入京,不知是不是被人指使的?说不定就是赵铭和给孤找事,若不把他们打发掉,七月寿辰……” 贺明垂着头,已习惯太子的态度:愚民。 天下百姓失所,在太子眼中只是不听话的“愚民”。流民入京,在太子眼中是党争相斗。 暮逊又道:“孤真不想管这赈灾之事,可姜循邀名,把孤扯进去了。国库刚充盈,又要出钱……七月要到了,又得大赏百官群臣,孤的府库也亏空许久啊。” 贺明抬头,对上暮逊盯着他的炯炯目光。贺明被这种目光看得一凛,登时意会到太子的真正意图:太子希望借助赈灾,发一笔财,充盈他的私库。 先前弹劾百官之事,虽波及了暮逊的人,但抄家之举平了国库一直亏损的账,暮逊便也不和姜循计较了。而今国库不缺钱,暮逊便琢磨起自己的府库。死了一个擅计算的乔世安是可惜,但是贺明比乔世安更擅长处理钱财账务之事。 暮逊此时盯着贺明,意味深长。 贺明半晌道:“流民居无定所非长久之道,一直依靠他人赈灾也非正道。不如雇他们盖庙盖房,给他们算工钱。东京城中活计极多,瓦舍街市一直缺佣,若有贵人作保,雇佣这些流民上工,便也可按常价给他们算工钱。待他们摆脱了此局,想留下的留下,想离开的离开,都是功德一件。” 此主意是不错,但是,暮逊只是笑了笑,侧过身去逗廊下笼中鹦鹉。 贺明低声解释:“贵人作保,中间作介,利润不算少。” 暮逊微笑:“这些寻常法子,他人也想得出。就如你的上峰,户部侍郎想理此赈灾之事,给我写的折子便是这类主意。贺郎中,孤想将此事交给你办……你得拿出说服孤的理由。” 烈日在上,贺明遍体微寒。 他良久之后,咬牙低声:“臣可帮殿下减少支出,充盈私库。这世间,有一味药,名唤‘神仙醉”。只需小小一指甲盖的分量,便能让人迷幻神智,感知混乱。若混入给流民的赈灾粮中,原先用的粮钱,许能省出大半来。省出来的,自然是殿下的功劳。“ 暮逊不放在心上,随口问:“能省出多少?” 贺明在他耳边说了一个数字。 暮逊猛地一震,侧头看他,皮肤下骨血振振,如有耳鸣。他本不应在乎钱财,可多年经营花销甚多,难免为此心动。 暮逊脸颊肌肉剧烈抽动,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垂着脸的青年。 好一会儿,暮逊低声:“……那什么药,莫不是毒?” 贺明:“殿下放心,不是毒,只是用量不可过度。此药功效,服用的人最为知晓。臣唯一担忧的是,会有人觊觎药效,囤积此药谋利;或有流民贪图药效,过度服用……” 暮逊轻笑:“有贺郎中把控,不会出事的。” 他目光闪烁,心中已决定让朝堂那些人继续吵,他压着不批赈灾事宜,先让贺明帮自己敛财。待敛够财了,再让朝堂出手。 不过,那“神仙醉”听起来有些风险。这种风险,他不能沾。他身边想搏名的人,却不少—— 暮逊心中浮起一丝冷笑。 他幽望着贺明,轻声:“贺郎中,让循循配合你赈灾,如何?她在贵女中有些声望,又热心此事,你与她互相照应,安置好流民,此为大功德,孤送你们好前程一场,如何?” -- 姜循将宫女打发出去,自己一人在书房作画。宫女知道这位娘子脾性不算好,便也不忤逆。 姜循对作画没那么多兴趣,她翻看太子堆在书架上的奏折,看朝堂最近有什么热闹事。只是太子最近提防她,这些放在此间的奏折没什么稀奇处。 姜循看了一会儿就放回原位,心中不屑:他如今才开始提防她,已经晚了。她在朝中早就有交好的臣子,还有叶白…… 对了,最近贺明风头实在太盛,不利于叶白在太子面前出头。她得想想,怎么让叶白压贺家一头。唔,她传个信,让叶白自己去琢磨吧。 姜循慢悠悠地返回书桌旁,曳地披帛勾住了什么,拽住了她脚步。她回头,见到是博物架后有一块松动的墙砖,砖头微凸出,边缘没有放好,木屑勾住了她衣角。 应当是在她来之前,暮逊仓促地往暗墙后放东西,没有放好此砖。 姜循一直知道太子书房中有暗格,今日才见到。她好奇太子在里面放了什么,便埋身过去悄然推开砖。里面放了一画轴,姜循疑惑地解开绳索摊开画—— 女子着大魏衣裙,男子着异族服饰。二人背对着画,骑马行在辽阔草原间。男子手中长鞭鞭指远方,他侧过头望看旁边的女子。 画工技艺不高超,没有画出男女的相貌,但却足以让画外人看到画中男子对女子的爱慕。 姜循坐在地上,怔望着这幅画,困惑十足。 太子收藏一幅工技拙劣的画,只可能是因画中内容。而画中内容过于隐秘的话,比起收藏,太子更应该毁去此画。太子不毁,说明这画既不可见人,又触动他内心留恋的某一部分…… 这暗格不可能是太子的试探,太子再试探她,也不可能将把柄交到她手中。那这画到底是何意?姜循陷入深思,只百思不得其解。 她探寻不出画中内容,而她忽然听到门外玲珑与宫女大声交谈的声音。 姜循不急不忙地将画放回原处,还贴心地帮太子将暗格关好。姜循回到长桌前作画,听闻太子笑声。紧接着,姜循抬眸,见暮逊和贺明一前一后回来书房。 暮逊与姜循四目一对,开口便是夸赞:“循循不愧是太傅教出来的小娘子,如此多才多艺。贺郎中你看,循循这笔画,比起大家来也不失色吧?” 贺明不敢抬头直面姜循,便顺着太子的话恭维,低头看向画作。 一看之下,贺明全身血液僵凝,六月天,他遍体生寒。 贺家倾全族之力,培养出他。贺明虽有经商之赋,自来却和世间文士一般,攻读诗书字画。且因他出身商户,他唯恐被人耻笑,更在此间下了功夫。 寻常文士不一定看得出姜循的画工笔触,但是贺明恰恰最近夜夜观赏一幅画。在那卖画少妇的相助下,他多次揣摩那幅画中藏着的秘密。 少妇对朝廷事务知之不祥,贺明只知道那人是孔益逃跑的妾室。妾室说孔益因一幅画而遭来死罪,贺明不太信这种说法。但是如今,姜循的画工,与贺明日夜观赏的那幅画相结合,贺明刹那间,拼凑出了一个阴错阳差下的真相—— 未来的太子妃姜循,与南康世子在陈留私会。姜循为世子作画,孔益撞破此事,遭来杀祸。 姜循和江鹭有染。 姜循背着太子,和南康世子暗度陈仓。 -- 贺明脸色惨白,袖口沉甸甸,袖中手捏满了汗。 他在一片恍惚中,听到暮逊不悦的提醒:“贺郎中如何看?” 贺明惘然抬头。 暮逊盯着他。贺明一味盯着姜循的衣角失神,让暮逊想起贺明与姜循初见时的情形。暮逊心中瞬生了然与不快,杀意已生,此时只强行按捺。 暮逊语气温淡:“孤说的是朝堂赈灾议程还没下来,但百姓流离孤心自忧,不妨让贺郎中代孤私下赈灾,孤让循循配合郎君,如何? “循循在难民那里经营出了几分名声,想来有用。” 姜循不信暮逊会将好差事派给自己,她暗自提防其中有坑,口上只笑盈盈应下。而那贺明却不知为何一径发呆,姜循含笑:“贺郎中不愿意和我一介小女子共事?” 贺明轻轻看眼姜循。 他少有地认真看她,她皎皎如云间月,星辰不及其华。 那是一轮月。 谁可摘月? -- 江鹭借皇城司的名义,暗中调查姜太傅和凉城之间的关系。不得不说,姜太傅行事实在隐晦,查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看来想查,还是得查探姜府。 江鹭想到姜循所说的“我也要杀他”,心口砰跳不住,狂压着期待和欢喜,暗自出神:到底是什么样的渊源,致使养女对养父有如此大的恨意?姜循在姜家,待得这么不开怀吗? 那她当年,为何非要离开他,回来这让她不快的牢笼呢? 近日一想到姜循,江鹭便心间不自在至极,生出许多冲动念头,比起他少年时还要更甚。他不敢多想,用正务来麻痹自己,思考探查姜府的法子。 而就在这时,他接到一条消息:他的人手,和东京中另一泼皮势力在贺府外发生冲突。手下怕生事,忙传讯于世子。 如今流民进京,江鹭便借助此机会,安排十三匪势力混在流民中,渐次入京,来帮他做一些他不方便出面的事。现在十三匪中进城人数已有一半,江鹭安排他们监督“神仙醉”的踪迹,却不想他们和东京泼皮发生了冲突。 这些匪贼原先便不好相与,江鹭剿灭他们花了许多功夫,收服他们又花了许多精力。匪贼从良,却首先占着一个“匪”字。江鹭怕他们坏事,便当即赶去。 马过朱雀门,江鹭与一人当面。 对方文质彬彬,面白如玉,目若桃花。遥遥看到他,对方眉目冰寒如雪。然而在靠近时,那人缓缓露出笑,朝他打招呼:“小世子是出门玩耍呢,还是皇城司办案呢?” 江鹭盯着叶白,想到对方与姜循的关系,对方与段枫的关系。江鹭本应应付,可他心中扎着一根针,长年累月拔不掉,疑心已经到了暴戾程度。 江鹭一言不发,调转马头,率先过城门。 叶白同样调转马头,似笑非笑:哼,他也不见得喜欢理会此人。 然而二人在浚仪街前再次相遇,双方都怔了一怔。 江鹭主动询问:“叶郎君去内宫中书省吗?” 循循 第110节 叶白含笑:“是。世子也要入宫?” 江鹭盯着他不放:“不,我不入宫,我受托为一小娘子买簪戴。想来叶郎君之后要转去御街,当与我不同路了吧?” 买簪戴…… 叶白眸子暗沉。他心中将江鹭在东京往来的女子盘算来盘算去,无论如何算,都找不到与江鹭亲密些的娘子。这位小世子连那位和他相看的杜家娘子都没见过,更罔论他人?这位世子,可只认识一个女子。 叶白笑一笑:“自然不同路了。” 然而两刻之后,贺府后两条街外的巷子里,两拨争执的人分开道后,长巷两边,一头一尾,江鹭和叶白再次当面。 这一次,便搪塞不得了。 江鹭低笑:“叶郎君不去御街,不去内宫了?” 叶白反唇相讥:“世子怎么不去买簪戴?” 江鹭掀眸,眼波在日光下若银鱼甩尾,流光烁金。他摊开掌心,掌心中倒真有一朵花……叶白待要细看,江鹭便收了回去。 江鹭靠墙而站,观望对方:“这些泼皮,是你的人?” 叶白同样看着他身后:“你用匪贼当手下?这些人出身不正……这恐怕不是南康王府出身的卫士。” 匪贼闻言正要乱,江鹭抬手便制止。叶白看到江鹭对他们的压制力,心头微动,语气放缓:“好吧,看来如今躲不过去了。我也没办法……是循循托付,让我查一查贺家。我倒是没想到,世子也在查贺家。你我既然同道,不如合作。” 江鹭:“你在查贺家?” 江鹭敛去神色,轻描淡写:“谁告诉我你也在查贺家?” 叶白愣住,然后他在江鹭浅色瞳眸的凝视下,慢慢反应过来了:“……世子是说,你在查的一件事,涉及到了贺家?贺家可能有些问题?” 叶白深吸口气:“请世子不吝赐教。之前我也许无意中得罪世子,我向世子……” 他抬手便要作揖,更要做足低姿态来讨好江鹭。然而叶白发现江鹭袍袖扬了一下,自己便动弹不得。 他稍微运气,便察觉体内真气被封。且封他的力道极为霸道强力,绝不是对付一个文人的手法。这种手法若放在寻常人身上,对方非死即残。以叶白对这位小世子的了解,对方做不出这种事。 那便说明,江鹭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且猜出他身怀武功。 ……段三哥就这么信任这位世子?连这样隐秘的事,都告诉这位世子? 叶白心中五味杂陈,眸色一改方才的清明,幽暗神色如深渊燧石,火星在期间闪烁。而江鹭朝他走来,袍袖起扬间,江鹭解开了他的穴道。 江鹭侧过脸凝望他:“我不需要你向我告饶请求。‘神仙醉’一旦泛滥,危害人众多。而今你无法在明处行事,我对东京局势了解不如你。你我此次,本就应合作。 “这是我和叶郎君的盟约。叶郎君不必牵扯无关人士。” 叶白目光幽静地看着他。 叶白微微冷笑,心知段枫、姜循,为何都心动此人——东躲西藏的阴沟深处的小人,再是嫉恨,在真君子面前,都忍不住瞻仰。 那是一轮月。 谁不望月? -- 姜循在外城忙碌赈灾之事。 不管太子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在朝廷章程下来前,太子从府库拿钱,都算的上好事。这笔钱财一部分在贺明那里,一部分在姜循这里。 姜循每日算着粮钱,夜里常算账算到深夜,人都消瘦很多。她不得不如此——因她知道,太子府库本就亏欠许多,这些钱财,总有一日要断掉。 姜循如今是试图在开国库前,帮流民缓过这些日子。 然而近几日,姜循越算这笔账,越觉得奇怪。 玲珑看她夜夜挑灯,起初不劝,今夜娘子熬过了子夜,还抱臂在窗下踱步,让玲珑不禁担忧。 玲珑为她披衣,劝道:“娘子,过几日又到了你该取药的时候。这几日你身体本就比平时虚些,莫再要操劳杂物了。” 姜循立在窗下,眺望着黑夜中远方的灯火明灭,金吾不禁。 她沉吟:“账目不太对劲。我没有克扣粮钱,但是每日给流民的用销,却一日少过一日。这是为何?难道下面人自作主张,克扣了粮钱?” 玲珑:“派遣的卫士都是娘子的人,娘子不用担心。似乎是流民情形好转了些,好多人都说不饿,要结伴去城中上工。这本是好事,娘子何必多虑?” 姜循沉下眉目。 她不相信在救济粮总数没变、流民日益增多的情况下,救济粮每日存余会越来越多。期间必有诡异处。 姜循砰地关上窗,凉声:“玲珑,明日与我私访。我倒要看看,他们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会不饿不渴。” 第61章 江鹭和叶白找了一处茶舍谈论事务。 江鹭告诉叶白:“有一种名为‘神仙醉’的药,似药非药,似毒非毒,可迷幻神智,若流入民间不堪设想。贺家以前做商户时,出过此药。我已封禁此药。但生怕此药在东京流动,便一直在监察此药。这一次,我手下发现贺家有异动,与那‘神仙醉’的药铺似有接触,我便着人监视贺家。” 叶白摸鼻子。比起江鹭,他监察贺家的原因实在单薄:“贺明如今是太子身边的红人。他若势大,不利于我方。我一直在寻找贺家可钻的空子。近日贺家人员流动与寻常时候不同……” 叶白面不改色:“小世子是怀疑,‘神仙醉’重新流入东京了?” 江鹭:“要制‘神仙醉’,必要有药田,要有帮佣,要有管事。这些都不是一瞬间可以找出来的。” 叶白沉思:“所以,贺家动作才会变大……” 他睫毛一颤,忽然恍悟,与江鹭对视了一眼。二人同时想到,最近太子逼着贺明赈灾,贺家被逼着露出了破绽。若是“神仙醉”流入流民中…… 江鹭起身:“我去找程大夫,先将城东这家药铺看管住。看能否从他口中问出贺明所为。希望叶郎君配合我,找出那药田所在。” 叶白颔首:“我的人手皆有官职,不方便出面。我可让他们提供线索,暗访之事,则要麻烦世子的人手来配合我了。” 江鹭将一道腰牌给于他:“十日内,十三匪的人你皆可调用。” 叶白:“多少人?” 江鹭:“可供你用的当有百人,足够了。” 叶白握紧这枚腰牌,心动时开玩笑:“世子不怕我出尔反尔,用这玩意儿状告你,说你官匪勾结?” 江鹭背着他,淡漠:“我不在乎。诸事有利亦有弊,不可因噎废食。我信叶郎君会做出合适的事,但若不合适,我亦有应对之法。” 叶白垂眼,笑容微冷:“因为你是尊贵的世子?整个南康王府都为你兜底?” 江鹭回头瞥他一眼:“我走到今日,正是与南康王府割裂。你看不出吗?” 叶白正是看得出,才不理解。 叶白握着腰牌的力道攒紧,盯着江鹭翻窗而去的背影:暮色四合,江鹭落入红尘万丈,一步步坠入深渊。洁净白鹭身上的羽翼早已被染得斑白杂色,他又何必始终坚持着世人早已不信的东西? 何不同流合污。 何不共沉泥沼。 -- 天亮后,姜循和玲珑装扮成和流民差不多的模样,去流民中间探查情况。 但姜循还没开始,只刚到那片地,蒙蒙亮的天色中,从一座草棚下传来惊天动地的哀嚎哭声。 “怎么回事?” 二人过去,见到是一个瘦骨如柴、饥肠辘辘的流民少女趴在一个蒙着白布的尸体上哭泣。旁边角落里兀自缩着几个半大孩子,有男有女,有的迷茫,有的跟着掉眼泪。 脏黑的手,在脸上抹出一道道黑印。但生逢此世,生计维艰,又有谁在乎形象? 哭泣的脏污少女抬头,看到是两个陌生娘子。为首的那个容色逼人,即使用炭抹黑了脸,也遮掩不了太多。后面跟着的娘子虽容色不如前面那个,但一样不像流民。 平心而论,姜循和玲珑的伪装不算用心。她们只求混入流民中,恰恰这个少女六神无主,正是慌乱之际,被姜循寻到了空子。 少女抽抽搭搭:“我、我爹死了!昨天还好好的,爹去城里帮人干活,说东京人富有,给佣金好大方。一天挣的,比我们以前十天还多。爹说要多挣点,给我们在城里找个房子住。他说他认识了一个好说话的牙人……我们不用当乞丐被赶得到处跑了。 “可今天天亮,我见爹没去上工,我就叫爹,爹不答应。我想爹是不是没听见,我就爬起来……” 她说得颠三倒四,磕磕绊绊,角落里的几个小孩也许懂也许不懂。长姐一直哭,他们便也跟着哭起来。一时间,棚中尽是起伏哭声,姜循的脸淡了下去。 姜循低斥:“哭什么?有哭的功夫,不如买个席把人埋了。” 少女便更难受了:“我们买不下席。” 姜循怔一怔,她正要说话,却听到其他棚下传来相似的喧哗声。一会儿,便有卫士过来悄声在姜循耳边报说:“娘子,今天还有其他人死了。” ……这么多人死了? 跪坐在棚下草席上的姜循望着那哭泣少女,语气放软:“那就一抷黄土埋了。人死如灯灭,不必那么讲究。不过,你先告诉我,你爹正是壮年之时,怎么突然死了?我能检查下他尸体吗?” 少女怯怯看她:“……你觉得我爹死的不对劲吗?” 姜循冷漠:“我什么也没说,随便看看。” 少女没有主意,身旁又有一群弟妹等着她拉扯,她只犹豫一下,就放权,让姜循看她爹的尸体。她发现这位娘子掀开白布后,盯着半晌,便招手对旁边另一个娘子说了两句话。 姜循解释:“我让仵作来看看。” 少女麻木地看着这一切。 她断断续续地向姜循讲述异常:“我爹这几日,精力特别好。大官过来发救济粮,以前我和弟弟妹妹们都吃不饱,但这几天,爹把自己的多分给了我们,我们都不饿了。我问爹,爹说他不饿,说他是大人,全身是力气。我不信,我就偷偷跟着我爹…… “我爹真的力气很大,去村子里帮人盖房,他不歇息。我看那些村民都夸我爹……” 她双目中落泪:“其实我早就应该察觉的。他每天吃那么少,精神看着也不好,怎么还不知疲惫?对了,我爹记忆有点乱,他前天以为我们还在西北老家,以为娘还没死,吼着骂娘跑哪里去了。我跟他说了半天,他才弄明白。” 姜循猛抬眸:“记忆错乱?你确定?” 少女被她吓到,认真回忆一下,才不是很确定地说:“也、也可能是爹忙得晕头了吧。因为爹问其他人,其他人好像也说什么可能做了梦、醒来后以为还在梦里。对了,有一个伯伯,至今还以为他家是富翁,他家还没穷呢。 “我、我,就连我和弟弟妹妹们,也有一点不记事。但只有一点点!我们还可以干活的!朝廷真好,东京人真好,给我们饭吃,给我们活干……可是爹死了……” 她又淌下泪水,带得周围孩子们哭作一片。 姜循做不了劝人的事,她也不劝。她离开这草棚,又前往其他死人的草棚。 今日这一边大体死了五六人,有的是干活把自己干得累死,有的是记忆错乱后接受不了现状悬梁自尽,有的是浑浑噩噩偷偷吃更多的饭把自己撑死…… 姜循从开封府那边请来的仵作检查这些尸体,检查不出毒。而乱七八糟的死因,多多少少与“神智”“记忆”有关。 玲珑在一旁看得心惊,只见姜循脸色越来越静。 姜循坐在棚间,仵作检查尸体,周遭有些流民凑过来看热闹,玲珑向他们打听他们平日做些什么。今日的“流民”是扮不成了,姜循心一点点朝下跌: 这些死因,让她想起了一样东西,“神仙醉”。 循循 第111节 昔日她被蛊逼得痛不欲生,江鹭曾用此药暂时安抚好了她。那日记忆的混乱给姜循留下了深刻印象。她与江鹭都对“神仙醉”生出了忌惮,江鹭更在事后告诉她,他封查了东京所有的“神仙醉”。 江鹭还说,“神仙醉”和贺家有关。 而今,与姜循一同主持赈灾事宜的人,正是贺明。 姜循垂下眼,思量着这一切。猜测不能作为证据,她必须确定这些粮食中当真有“神仙醉”才可。 而姜循在草棚中等了半个时辰,她派出去的卫士来报她:“娘子所说的那家药铺的大夫,在属下赶到的半个时辰前,就消失了。那位程大夫今日没有出诊,他家中也找不到人,他夫人和小孩都一问三不知,比咱们还茫然。” 一片乱糟糟的哭声中,姜循兀一下站起。 不能再等了。 没有人帮她确认,她得自己确认。姜循朝玲珑传了个话,玲珑震惊,连连摇头:“不、不可,要试也是我们试。怎能让娘子试?若那真是毒,娘子不可以身犯险。” 姜循:“只有我服过‘神仙醉’,只有我知道那药效的大概情形。何况‘神仙醉’不是毒,慢慢便会恢复过来……只要你看好我,及时告诉我情况,我即便记忆错乱,应当也出不了大事。 “我要真的犯糊涂……你让人打晕我好了。” 玲珑面如土色,如何也不肯。 姜循威胁她:“明日我们还要回姜家取药呢。你耽误了现在的事,明日我抽不出空,我不出面,我爹又不肯把药给你,你想看我再吃苦?” 玲珑咬牙:“咱们的人已经去苗疆,找当初下蛊的那个少年郎了……娘子再忍一忍便好了。我、我……我愿意配合娘子。” 于是,姜循便让人取昨日流民吃剩的一些饭食,她来尝一尝。 -- 今日的救济粮再次运来了。 贺明今日未来,却如往日般搭了一个凉棚。棚外堆满了一车车粮食,棚中请来许多村民男女,来做大锅饭,为每个排队而来的流民舀上一碗热粥。 流民中讨论着这粥:“听说我们的饭,都是未来太子妃给的,是太子殿下给的。太子妃真是好人……这粥和我以前吃的粥,味道都不一样。就吃着更香。” “原来你也觉得这好吃啊?哎我昨晚回去就做了好梦,还梦到我家囡囡了……还是旁边人提醒我,囡囡去年冬天就没了。” “你真是的,想那些干什么?咱们说粥呢。我就说这粥真好,我天天都眼馋这口粥……” 他们讨论的热火朝天,棚下供粥也人人笑颜,然而一派祥和间,忽闻冷漠森寒的女声来自棚外:“把所有的粮搬走,今日这里不供粥了。” 棚下所有人错愕回头,将一袋袋粮食搬下牛车的官吏们困惑回头,认出开口者是谁的村民窃窃私语。 在他们不解的凝视下,姜循从外一步步走来。 她穿着和这些流民差不多褴褛的衣裳,但无论是官吏还是平民,都不可能将她认作流民。她身后跟着一个装扮类似的侍女,那侍女紧张地在自家娘子耳边耳提面命,生怕娘子出了什么错。 玲珑心提到嗓子眼:“娘子,你如今不在南康王府,如今是未来太子妃。你在按照太子的命令赈灾……这些粮食有问题……” 姜循心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如今状态十分玄妙。 她吃的粮粥很少,因她也怕问题太大。那碗粥下肚前,她尚是此时的姜循。那碗粥下肚后,一刻之间,她恍恍惚惚以为自己身在南康王府,抬头看到陌生的侍女,便误以为自己和江鹭已婚,这是江鹭派给自己的侍女。 但她因为服用粮粥份量极少,隐约又觉得不对劲。 她对陌生环境生出警惕心,抬目不动声色地寻找江鹭在哪里。而玲珑早已得到姜循提醒,看到她此时模样,便猜到娘子中了招。 玲珑当即将情况告之。 姜循不轻易信旁人的话,可她信自己的直觉。她脑海中像是两个姜循在打架:一个是十五岁的姜循,一个是即将十九岁的姜循。 一个要嫁入南康王府,一个要嫁入东宫。 两个姜循的记忆混在一起,分明是同一个人,然而那种混乱与先后程度,让姜循不适且惶恐。她站立在这片陌生又熟悉的环境中,她被玲珑和卫士们希冀的目光望着—— 已到晌午时分,他们全都当她是主心骨。她不能倒下。 无论她的记忆和神智如何受到影响,姜循就是姜循。 于是,在午日施粥时,姜循朝那施粥棚走去,喝住他们的行为,禁止他们今日施粥。 那站在粮车上的官吏们不安下车,搓着手过来讨教:“姜娘子,这是为什么?粮食都运来了,不让人吃是会出事的。” 姜循:“今日不发粮。” 官吏们:“为什么?” 流民喧闹:“为什么?!我们要吃饭!这不是你发给我们的粮食吗?” 姜循抬起下巴。她此时无法轻易下决策,她自己都尚且记忆一团乱,哪可能跟陌生人商讨这些隐秘事务:“我发的,我要收回来。” 施粥棚下一片静谧,沸水声汩汩。 流民们忽地反应过来,全都扑过去抢那些已经熬好的粥。 姜循立刻下令:“拦住他们。他们但凡多吃一口,今天所有人给我去牢里待着!” 官吏们和卫士们慢半拍地扑向流民,官吏们不解姜娘子的朝令夕改,但那是大人物的事,他们只不能让这些流民的抢粥行为连累到自己。 所有人跑去约束那些抢粥流民,而有些大胆的流民,从人堆中跑出来,如饿狼扑食般,想去抢那些还安好地堆在车上的粮食。那一袋袋粮食在日头下发着白光,在他们眼中,不啻于珍宝珠翠。 大部分官吏都去棚下了,站在外面的,只有那个弱质纤纤的姜娘子。 流民们无视那弱女子,向车上纵去。而忽然间,他们看到火势窜起,瞬间燃上粮食…… 火焰高涨让所有人回头,棚内的棚外的,全都惊愕,看到姜循站在一辆车前,手中的火把烧向那辆车。风浇上火把,粮食易燃,一簇火起,数车相连。 姜循眼前有人凶狠扑来,姜循手中的火把高举,毫不在意地朝前,即将浇上那人的眼睛。 玲珑本在嘱咐卫士帮忙,回头便见娘子直面恶徒。 恶徒一步步后退,举着火把的姜循一步步上前。 烈风吹火,火势更浓。滚烟后,火焰映着姜循的眼睛,姜循在火焰下,身子微微发抖,面容隐隐苍白,眼中却浮起病态的狂热的笑意: “再往前一步,我连你们一起烧。” 日烈风猎,衣着破旧的女子手持一火把,身后是一辆辆被她亲手所烧的粮食。她被一群饿狼围着,只身长立,让身边人为她捏一把汗。 此间静沉如死水,千人对峙。 他们都不理解,他们都欲拦。在这古怪的沉静中,流民原本对姜循的感恩戴德转为仇恨恐惧。可无论世人是感激还是厌恶,是仇恨还是畏惧,他们都不敢上前一步。 -- 姜循用了半日时间,收缴那些粮食。她没有给出理由,在流民畏惧又怨恨的眼神中,于黄昏时离去。 次日的救济粮怎么办? 姜循让人去联络城中商人,先从商人那里买粮,顶上两日。待她弄清楚期间原委,再谈粮食问题。姜循如今状态,确实也无法和人谈。 外人见她凌厉见她乖张,哪知她心里的迷惘茫然? 记忆在脑海中打架,她一时像置身在王府中无忧的少女阿宁,一时像走在森罗炼狱中遍心算计的死寂姜循。她分不清哪个真哪个假,哪个都像真的,哪个却都虚假。 姜循心中也生惶然,也想在此艰难时刻找人相伴。她第一时间想见江鹭,玲珑说不可,她不能在此时找世子。 玲珑千劝万劝,终于把姜循先劝回姜家,去拿了这月的药。玲珑哄她,说明日就好了。 然而姜循进入姜家宅院,便想起姜夫人。她欢喜急迫地想去见夫人,记忆又拦着她,脑海中有模糊的夫人病逝于榻上的情形。 那是她亲手送出的一碗药,她站在夫人的病榻前耀武扬威……她怎会那样对养母? 可记忆又说,养母并非她以为的那样良善。 玲珑忧心地跟随姜循,观察着姜循的神色。 花树簌簌,姜循静静地走在狭窄甬道间,越走越脸色苍白,越走越神色阴郁。天色已暮,玲珑不放心姜循,想跟着她一起。但姜循熟练地找到了她在姜家的院落与寝舍后,“砰”一声将玲珑关在了门外。 玲珑怔然:这个院子,娘子已经两年不曾住过了。 娘子今夜……竟不打算回府,而是要住在这里? 姜循如今状态有异,玲珑不敢多刺激。思量片刻,玲珑只嘱咐卫士们在院中盯着,她自己则去找娘。既是找颜嬷嬷取药,也是趁这时光,母女短暂相处。 -- 姜循站在蒙着灰尘与白布的屋宅中。 自她搬离姜家,她的这家院子被封起,屋子也许久没住人。姜循混乱的记忆和玲珑的提醒,都告诉了她这个事实。可她仍然不太相信。 此时她站在这间黑漆屋子,才渐渐接受,一切都物是人非。她早已不是十五岁的阿宁,她早已回不去过去无忧的时光。 亲人早已变成豺狼变成虎豹,豺狼不护子虎豹要杀生。她在夹缝中寻找生机,也觊觎着他们的血,等着最佳时机,给他们致命一击。 姜循恍恍惚惚,站在自己少时的床榻前。 她没有上榻,而是靠着床板,坐在地上双手护膝,怔望着床前的一缕浅淡月光。 随便记忆继续在脑海中打架吧,她今日太累了,她分不清自己是阿宁还是姜循,分不清自己是要留在南康王府还是要处置什么“神仙醉”的问题。她要先睡一觉,要养足精神。 靠着床板的睡姿并不能让人熟睡,一夜之间,姜循断断续续做了很多噩梦,皆不太愉快。 快天亮时,她又被一重梦惊醒。她倦怠而困顿地睁开眼,忽然发现半暗半明的屋中,有一双眼在漆黑中注视她。那人没有收敛气息,她顺着那种直觉偏过头。 姜循看到了软红帷帐后的高木花架边的墙角,靠站着一个男子。 他穿方便夜行的黑缎窄袖武袍,戴着蓑笠。屋子窗半开,一缕清风送入,将他的斗笠一圈皂纱吹开一角,姜循得以看到他清如山水的眉眼。 只有眉眼,口鼻用布蒙着。 然而姜循一眼认出了他。 她先是惊喜:如清风一般的世子阿鹭——这是十五岁的阿宁的反应。 她再是沉下脸:又在偷鸡摸狗的小贼江鹭——这是如今的姜循的反应。 -- 江鹭靠着墙,也分外意外。 他的人去跟着叶白做事,他睡不着觉,来探一探姜府。姜府的侍卫差点发现他,他寻找一地躲藏。鬼使神差,他进入了这间姜循曾在少时居住的院落。 他探查姜府几次,早已知道姜循不住这院子许久,这里空置许久。 他躲入此间屋舍,一踏入时,便知道了屋中有人。妙龄娘子的芳香浮在这间布满灰尘的屋舍中,江鹭后背生生泛起一层麻意。他靠着墙,才屏息,便见那靠床坐睡的小娘子睁开了眼。 他目中生暖:小小一瓣梨花,浮光照水,可怜可爱。 姜循寡着脸便要开口。 江鹭一看她那个眼神,便暗中叫糟,疑她故意坏事。 清风徐徐,兰香浮鼻。姜循才张口,一只手就捂住了她口鼻。同时间,她眨一下眼,江鹭跪在身旁,双臂半抬的姿势,像是一个将她拥入怀抱的姿势。 循循 第112节 姜循拉下他掩她口鼻的手。 江鹭低头看她:“你怎么在这里?” 姜循质问道:“我需要你时,你去哪里了?” 江鹭诧异挑眉,垂眼端详她。她凶悍质问后,下一刻,她又好像自忖自己说错了话,面露后悔。姜循拧半个肩,抱住他腰身,整个人投入了他怀抱。 姜循抬手,便掀开他的斗笠和蒙面布。 他并没有阻止,目中甚至有一分无奈的笑。当郎君面容露出的时候,刹那间,姜循眼前,只看到一隙光落,春日绿野,万物复苏。 这间昏暗的屋子似乎都亮了几分。 姜循心间浮起酸痒之意,挠着她。她靠着他怀抱,委屈而故作柔弱地抱怨:“你怎么才来啊,夫君?” 她一咬舌,赶紧改口:“阿鹭。” 先前她发怒又拥抱,江鹭都不觉有异,习惯她捉摸不定的脾性;而今她胡言乱语又连忙改口,江鹭才吃惊,连忙低头捧起她的脸:“你怎么了?犯病了?” 姜循:“我叫你‘夫君’,你不脸红,只觉得我犯病?” 江鹭一手揽住她,一手抚摸她额头,浓长睫毛下的眼眸一直盯着她:“什么病,你自己知道吗?” 姜循:……他是完全不搭理她,自说自话自作主张吗? 第62章 他自说自话,那她便也自说自话好了。 亮光掠帐,落在床榻前。屈膝虚坐的姜循,此时本就依偎在江鹭怀中。无论她此时记忆如何乱,无论是十五岁的阿宁还是此时的姜循,都无损她对江鹭的觊觎。 江鹭本抬着她脸观察她“病情”,忽而一僵。 他低下头,见姜循一边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一边手指在他腰间乱动,轻轻抚摸。 江鹭警告看她一眼,继续琢磨起她情形。 他对她有些大意,或是说,平日姜循知他忌讳,对他是收敛着的。但这时的姜循少时情意过浓,又兼一向大胆妄为,她是没什么不会做的。 她一边抬着脸由他探查,一边乖巧地递出脉搏让他检查。她窝在他怀里,另一只手在他腰间撩动,偷偷摸摸,窸窸窣窣。江鹭感觉到了,但他没有当回事。 可他不料姜循解男子衣物解得如此熟练,“啪”一声,她天赋异禀解开了他的革带。她温热柔软的手指毫不犹豫地从那衣襟缝隙摸进去,摸上郎君紧实的腰间肌肤。 她早已心痒许久——他每一次背对她,他每一次展臂,他每一次动用腰力。 旁的贵女、侍女会看得脸红的时候,姜循也看见了。小世子生了一副好腰,却不用,暴殄天物,她来玩玩。 江鹭大震。 他探在她细白手脉上的手指重重一跳,手瞬间下划。在她手在他衣内继续朝下乱摸时,他隔着几层衣帛,扣住了她的手。 清晨微光下,姜循抬眼,看到江鹭颈脉已经绷直,一层绯霞色正在蔓延。 他却冷漠警告:“我有正事的,没空和你玩。你生病了,也不听话一些?” 他力道真巧,没有捏疼她手腕,却让她动弹不得。姜循此时糊涂,却也隐约明白他对自己的几分容忍——若是之前,她敢碰小世子一下,小世子绝不是这样轻轻放下的态度。 他对她动心了。 姜循心中狡黠而笑。 而无论他是十六岁还是十九岁,于男女之情上,他都玩不过她。 姜循淡下脸,漠道:“我亦有正事。谁和你玩?” 她手腕微拧,要从他怀里抽离而去。她指尖不知碰到了哪里,江鹭腰间肌肉轻轻绷了一下,姜循观他睫毛闪烁,心中记下。 姜循哂道:“我要走,你又不肯了?” 江鹭回神,垂眼看她。他有些拿捏不住她此时“病情”,又见她神智正常,当真生出困惑。他压着眉,面无表情地松开手,让她腕子出来。 姜循果然出来了。 姜循开口便是斥责嘲讽:“小世子每日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在大相国寺,你不来探我。我出了大相国寺,你还是不来。非要等到我被欺负了,你才‘姗姗来迟’。我若是等你相助,黄花菜都要凉了。” 江鹭果真问:“你每日不是在帮太子赈灾吗?那些卫士日夜守护,你何时被欺了?” 他又道:“何况以你的性格,你不拆房卸瓦已是仁慈,谁敢惹你?” 姜循刷地沉下脸:“你监视我?” 江鹭反口:“监视你不行?” 他气势竟没被她压下去,望她的眉目也一派郁郁之色,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正想问她和叶白如何又要针对贺家,只是提起“叶白”,他心中那根刺就扎一下,让他别扭且不虞。 而姜循还冷笑:“你把我的安全,交给别人?我难道不是最重要的?我昨日差点死了,你知道吗?你如今冷酷无情,我对你几多示好你都无动于衷,让人心灰意冷。你既这样不愿意和我相就,那我也不勉强你。 “咱们烂聚烂散,今日就分开,日后不必再见了。” 她口齿伶俐砰砰砰说了一大串话,似乎说了很多事,又似乎一句没说清楚。江鹭冷眼看她,到最后被她丢下两句“不必再见”,心口火也被她撩了起来。 他扣住她那手腕:“你到底在耍什么诡计?” 姜循眼尾泛红:“我受了委屈,看破红尘,不行吗?” 她的泪意说来就来,眼中泪光点点,水雾沾睫。江鹭被她的“不必再见”打得心间一片乱,又见她这样,当真生出迟疑,疑心她是否真的受了什么委屈。 他不过是一日不见她而已。 他只是不露面,但他去她府宅看过她。他只是怕二人见面后她又生事,搅乱他如今大业,才生生忍住。昨夜他忙着夜探姜太傅,才没有去……她回来了姜家,是真的出事了? 姜循趁他犹豫,当即手再次摸入他被她敞开的衣襟,由着自己性子,狠狠地在他腰间揉了一下。美人手指微拢,朝下纵去。 姜循上方用言语引着他,面生滚烫,神色却不变。 江鹭猛地弓腰绷身,蹙眉:“唔——” 他喘得她心一麻,手脚发软。绯红色涌到了脸上,江鹭瞬间扣住她手,完完全全地控住她。 只差一点…… 江鹭隐怒:“姜循,你玩我?” 姜循手指微僵,指尖碰不到她真正想碰的,江鹭绷起了肌肉,隐隐有一层什么阻拦着她,让她无法更进一步。他一旦施展开抵抗,她便别想再继续了。 姜循失落。 姜循盯着他脸,望梅止渴:“阿鹭,何必这样防着我?” 江鹭声音微哑:“你不是要和我分开,从此再不相见吗?” 他平日清越、此时如沙的声音让她心间悸动,姜循抬起一只眼,有些促狭,染着笑:“阿鹭,我和你开玩笑的。一直想‘再不见面’的人是你,可从来不是我。” 江鹭眉心轻轻一跳,眼中清波潋滟,流向她。 姜循作虚弱状:“阿鹭,你松开我的手,我不玩了。你怕什么呢,你如今运起武功,我根本碰不到你。我累了,有点头晕。” 江鹭垂眼看她。 他看不出真假,目色闪烁,轻轻地放开了她手腕。 他始终不说话,姜循一自由,便再次侧肩拧腰,重新埋入他怀抱,搂住他腰身:“阿鹭,我好难受啊。” 江鹭嘲弄:“我碰都没碰你,你难受什么?” 姜循仰起脸。她不是那类楚楚可怜的长相,艳光四射的美人乱放媚眼,宛如孔雀开屏。而江鹭心知孔雀开屏是在做什么,不觉更加心烦意乱。 ……他本是看她什么病情的。 如今没看出病情,倒是被她撩拨出了一腔火意。他看她大约也没什么病,只是消遣他了。 江鹭起身便欲走。 姜循不放过他,抱着他腰,小声嘤咛:“阿鹭,你别生气,也别动手打我。你力气那么大武功那么高,你一抬手,我就害怕。” 江鹭凉声:“你如今还学会倒打一耙了?我何时打过你?放开,我再不管你了。” 姜循自说自话,声音软得她自己都要受不了,不信江鹭完全不心动:“我当真很不舒服,手疼脚疼眼睛疼,头晕眼花犯恶心。我昨日真的被欺负了,我真的差点死,我还吃了毒……” 江鹭惊住。 他瞬间捏起她下巴,望着她泪眼濛濛的眸子。他从她眼神中看不出真假,但他一生出迟疑,姜循便知道自己稳了—— 情爱之间赌什么? 赌他心疼啊。 他既然会心疼,那说的天花乱坠的“再不管你”“再不见面”,便不过是赌气了。他也在赌她心软,赌她不舍,赌她挽留。二人扭曲的情爱走到今日,绝非一人造成。 此时姜循便虚虚弱弱,努力掉了两滴眼泪。她本不头晕,但被他摸着腕脉被他追问病情,被他这样抬着脸观察,她觉得自己好像当真晕了起来—— 姜循靠着他,在他逼问之下,说了出来:“我吃了‘神仙醉’。” 江鹭怔了一怔,后背麻麻出了一层汗,手指间也全是汗意。 他竟然松了一口气:他看她装疯卖傻,就已经知道她没她口中说的那么严重。但他依然想知道她怎么了,他陪她折腾这么久,耐着性子由她玩。他咬着牙关,半条命快被她玩没了……她终于说出来了。 如今的姜循,花招实在太多。 江鹭静静看着她:“你知道那药不对,你还吃?” 姜循哪里受得了被人质问,当即冷冷回敬:“我不吃,我怎么确定是‘神仙醉’?我不身先士卒,难道要那些没服过药的人去吗?我都差点死了,你还这样。” 江鹭冷静下来:“你知道药性,不会多服。你离鬼门关十万八千里,哪里就‘死’了?” 姜循一滞,又道:“那些流民差点打死我。你又不在,一帮酒囊饭桶护不住我。要不是我足够机智,拿火烧粮,吓退了他们,你就见不到我了。” 江鹭:“那你当真聪明,而且狠。” 他语气平平,她听不出他是夸还是讽,便歪半张脸朝他望去。而她眼前光一暗,便见江鹭俯下来,手臂穿过她膝弯,他将她抱了起来。 姜循好多年没被人这样抱过,脚离开地面,人一抬高,便有些慌,忙搂住了他脖颈,防止自己掉下去。 姜循眼看他是要抱她上床,忙道:“那里全是灰,我没找人收拾过,不干净。” 江鹭垂着眼,贴着她鼻尖。他淡粉色的唇挨着她鼻,似轻轻一啄,又似仅是开口说话,带着气音:“你不是已经把我衣带解开了吗?” 姜循一愣,然后瞬间明白了他意思。 她红着脸,褪下他外衫。她没如何动,只将那玄色外衫朝后扬了下,便有劲风相助,那层薄衫被当做床单,铺在了榻上。江鹭抱她上榻,将她平放在床上。 姜循搂着他脖颈不放。 循循 第113节 江鹭低声:“你乖一些。病人不是要好好养着吗?” 姜循只眨眼,却不松手。 江鹭抚摸她额头,淡道:“神仙醉的功效没那么久,我看你这一次的情形,比上次好得多,症状应当不严重。你再睡一会儿,醒来也许就没事了。” 江鹭又提醒她:“日后不要再服用了。此药有瘾,服用越多越离不开。” 江鹭又试探道:“或许你现在已经没事了,只是在装疯折腾人罢了。” 姜循不反驳不承认,只柔声:“那我怎么不折腾别人,只折腾你?” 江鹭凉凉道:“我运气不好呗。每次都撞上你顶着炸药包的时候,你的火气全发泄给我了。” 姜循一怔。 “神仙醉”大约真的效果快消退了,她模糊紊乱的记忆变得清晰了很多,而十五岁阿宁对江鹭的情意又未曾完全退散,让她如今看着江鹭,怎么看,怎么心生喜欢。 也或许她本就喜欢,只是常年压制,误以为自己不喜欢了。 而姜循想江鹭话中意思,又忍不住噗嗤一笑:是了,他上次撞上她发火,在马车中被折腾一通;这一次又撞上她心情差劲,又被她折腾一通。 其实近些年,姜循很少有情绪这般激烈的时候。有事当场解决,杀神杀佛不见手软。可她每一次情绪起伏大的时候,他都成为了她的发泄口。 这样一看,蛮对不起他的。竟未让他见到姜循讨喜的时候。 姜循声音甜软:“阿鹭……” 他伸手,什么东西插到了她发间。姜循一愣,听江鹭说:“昨日办差时……路上偶得了一簪戴。你拿去玩吧,若不喜欢,丢了便是。” 俊美郎君目色闪烁,说话吞吐。他侧过脸时,那来自脖间的红意已经蔓延了大半张脸,他自己知道吗? 姜循抬手就要摸,而她一松开他脖颈,江鹭起身便退。姜循立刻重新挪回来,还是选择抬手搂住他脖颈,不放他走。 姜循淡然笑:“一枝花而已,什么时候都能看。我此时不看。” 江鹭望着插在她鬓间的那枝鲜妍欲滴的粉白色芍药,花再美,也比不上美人卧榻,美人玉容雪肤,盈盈噙笑,一眼又一眼地撩拨他。 江鹭指腹生麻,心间鼓跳。但他仍是温和而平静:“不是想和我分开,再也不见了吗?” 姜循大冤:“我逗你的话啊,你怎么到现在还记着?” 他敛目,似笑了一笑。这样的笑很清很浅,既像月光泠泠,又像风拂山岗。这样的笑,过于真诚,于他如今状况,实在少见。 姜循看得欢喜又心软,指腹在他后颈上轻揉,诱他道:“阿鹭,你陪我躺一会儿吧?我不折腾你,待我睡着了,你再走,好不好?我想你的事情,应该没有紧急到哄美人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吧?” 江鹭低斥:“你自称自己为美人?羞不羞?” 她挑眉,笑吟吟看他。而他如今对她的抵抗力本就日益衰减,闻言只稍作迟疑,在姜循拽他手臂时,他便顺势躺下,将她拥在怀中一同卧下。 江鹭看她目露得色,便忍不住刺她一句:“今日你应当没有和别的郎君相约,我没有耽误你和别的郎君见面吧?” 他意有所指,姜循厚着脸皮当做没听懂:“什么别人?只有你啊。我不和别的郎君相约闺房的。” 江鹭懒得说她,一言不发。姜循心虚转眸,侧身将整张脸埋入他颈中。 姜循此时才觉得江鹭那种不爱和她多说废话的脾性也很好:虽然不晓得他知道多少,但他很少当面拆穿她……除非实在被她激得忍不住。 -- 美人相伴,单纯睡觉岂不浪费? 姜循只安静了一会儿,便微微抬头。 江鹭由她挽臂,身如玉石,冰雕雪砌,坐怀不乱。他动也不动,却偏偏她一有风吹草动,他便知道:“姜循,累不累?你的花招,能不能改日再做?” 姜循一愣,然后微不快:“我只是想和你聊一聊。” 江鹭正有意动,闻言睁眼,沉静无比:“聊你昨日的流民事件吗?我这里也有些情况……” 姜循更加不悦:“你我之间,不能单纯地谈谈情说说爱,非要围着朝务说来说去吗?我与你之间,除了朝务,难道就无话可说了吗?你自己愿意当柳下惠,也要拦着别人?难道你又要说,你和我之间,没什么情意可说吗?” 江鹭:“……” 江鹭心中念道“病人最大”,半晌妥协:“你想聊什么?” 姜循静下来,片刻后说:“阿鹭,我服用了‘神仙醉’,你很心疼,对不对?” 他不吭气。 姜循本也不用他回答,她出神:“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事情一定会这样的。此时你我相逢,才是最好的时机。” 江鹭侧过身朝向她,低声:“你到底想说什么?” 姜循:“我是想说,如果我还是‘阿宁’,你是护不住我的。你年少时其实也没多么喜欢我,你只是情窦初开,又没见过我那种出乎你意料的样子,你才被阿宁勾着走。但是时日一长,你总会发现你喜欢的‘阿宁’是假的,你没见过的姜循才是真的。 “你会难以接受。而且你是世子,你多的是回头路,阿宁却没有回头路。一旦被你厌弃,阿宁便无路可走。你少时说什么想和阿宁隐居,抛下南康王府,那也不可能。你爹娘养你这么大,你又那样孝顺,父母子女情义断绝,于你来说过于残酷。为了一个阿宁,实在不值得。 “所以阿宁是必须离开的。你和阿宁的结局绝不会好。只有江鹭和姜循重逢,才是最好的时机。” 江鹭维持沉默。这番话,她应该在心里想了很多年了吧?她在为她脱罪,辩解。为什么一个不爱辩解的人会辩解?她是……喜欢他么?真的么?九成欺骗中有一成是喜欢么? 姜循说了许多后,见他不语,心间不禁忐忑疑惑,抬目看他。 江鹭只道:“你给我机会了吗?” 姜循怔住。 江鹭平静看着她:“你断定不会有好结果,轻易为你我之间做了决定。纵是我少时幼稚,难道你便不幼稚吗?我可以为你牺牲很多……你根本不知道我能做到哪一步,也不信我会做到哪一步。 “你为何这么不相信我?” 姜循呆住,江鹭忽而伸手,抚摸她温热脸颊,若有所思:“你过得非常不快乐吗?你经常被背叛吗?” 姜循无言。 江鹭:“你只有过得非常不快乐,才会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你只有经常被背叛,才会看到我动心,你就往后缩,不给我一点机会。你怕受到伤害,便先自作主张。 “你这几年如此不快乐的话……为什么不回头来找我呢?” 姜循怔怔看他。 长发散枕,面容如雪。一帐月白,她睡在他的衣襟上,靠在他的怀里,闻着他的衣上熏香。周身尽被染上他的气息,姜循发了好久的呆,鼻尖一点点发酸。 江鹭就是她人生的意外。 江鹭轻易洞察她的心思,一针见血,让她无言以对,让她狼狈不堪。骄傲的不可一世的习惯掌控一切的姜循在此期间,何其地坐立不安,何其地害怕这种失控的感觉。 可是帐子就这样小,她能往哪里躲? 姜循仓促低头,掩住自己眼中神色,开玩笑:“胡说八道。我在东京过得这样好,哪里会不快乐,又哪里需要回头找你?何况,你那么恨我,知道我装死骗你,恨不得杀了我才是真的。我即便回头,看到的也是你的冷脸,我何必自找不痛快?” 江鹭淡声:“那你现在就看看,我的冷脸有多可怕。” 一帐之内,日光明明灭灭落在二人身上,光华如波,粼粼游动。他扣着她脸,强迫她抬头。他将她逼得退无可退,撑着她脸,压着她眼,让她必须看他。 他垂着眼睑,睫毛如排刷,宛如涂着一层墨。他温和诱拐:“我足以吓到你,让你受挫,觉得委屈,觉得痛苦吗?” 姜循和他四目相对,姜循凝望着他隽秀的面容。他哪里吓人,哪里让她受挫?他面白如玉,色厉内荏,对她实在心软得不得了。她只是、只是…… 姜循目光泠泠闪动,眼看快要扛不住,江鹭不知为何心一软,不忍心逼她了。 他心中生怅,意识到自己的步步后退,知道自己总会再一次载在她身上。他努力抵抗,如今却越来越扛不住。 江鹭无力地看着她,静片刻,在她疑惑望来时,他无谓地转移话题:“你少时又如何想我的?” 姜循愣一愣,说道:“你年少时,对我只有一点喜欢,大多是责。我年少无知时,喜欢你这种责。现在嘛……” 她面露赧然,说话吞吐,少有的怀春羞涩模样,看得郎君心跳快一分。她躲闪着没说,江鹭倾身,正要催问,二人却忽然听到外面急促的敲门声。 是卫士的声音:“娘子,娘子!快些起身,姜大娘子出事了!” 第63章 玲珑陪颜嬷嬷睡了一夜,说了一宿体己话。母女二人近年少有如此团聚夜宿之时,天亮时,玲珑难免依依不舍。 颜嬷嬷却早早催她快些起身,好去照顾服侍姜循。 玲珑抱着一床褥子,在母亲身边露出赖皮之色。玲珑振振有词:“娘子此时说不定还未起身呢。纵是她起来了,她此时最想见的人也不是我。” 颜嬷嬷惊疑:“你是她贴身侍女,她不想见你,却想见谁?” 玲珑目光闪烁,意识到自己多话。她咬着舌自然不肯说出江鹭,而颜嬷嬷又何其了解她,女儿这副模样,分明是心虚之状。 颜嬷嬷朝那张炕上奔去,走得急了,剧烈咳嗽起来。这一咳嗽,便惊天动地喘不上气,整个人扶住墙,脸色惨白身子抽搐。玲珑慌得跳下炕:“娘,你怎么了?” 玲珑从未见过颜嬷嬷这模样,忙扶着娘坐下歇息,又是拍背又是递水,好容易让颜嬷嬷缓了过来。 颜嬷嬷靠着炕墙,无奈笑了笑:“人老啦。最近吹了些风,又有些思虑重,估计得了风寒。回头我抓副药吃了就好。” 玲珑不放心:“你有什么好思虑重的?” 颜嬷嬷脸色黯了下去。她本不愿多说,但女儿放心不下,她只好道:“夫人病逝后,我常常想起她,梦到她。我没有帮她带好孩子,还看着她早早去了,心里不好受……” 颜嬷嬷低头抹眼泪。 玲珑松开了娘亲的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是了。于她来说,姜夫人只是一个主母。于姜循来说,夫人是她的痛苦根源之一。但对于颜嬷嬷来说,夫人是她一直服侍的“娘子”。 夫人做闺秀时,颜嬷嬷就跟着她;夫人嫁了人,颜嬷嬷还是跟着她;夫人有了子女,颜嬷嬷照顾完大人再顾小孩。 那么多年的情感无法抹杀。哪怕颜嬷嬷亲眼看着夫人给姜循种蛊,哪怕颜嬷嬷成为了母蛊的寄体,她依然思念着夫人。这份思念十分苦闷,无人诉说,久藏于心,难免郁郁—— 毕竟她的女儿和夫人的女儿,都不喜欢夫人。 颜嬷嬷对玲珑强笑:“好了,别管我这个老婆子了。我把这月的药给你备好了,趁郎主上朝回来前,你快回去看看循循吧。你劝劝循循,别让她和郎主闹别扭了。” 颜嬷嬷正劝得仔细,外面有侍女脚步声凌乱,乃是服侍姜循的、被玲珑留在那院中候着的小侍女。 侍女急急敲门:“玲珑姐,府上出事了。主人逼大娘子嫁给贺家郎君,大娘子不肯,要自尽——” 玲珑和颜嬷嬷皆惊:“自尽?!” 玲珑再顾不上颜嬷嬷,提着裙裾匆匆跟着侍女朝姜府正堂奔去,一路上顺便询问具体是如何情形。 -- 事情发生得简单又突然。 颜嬷嬷不知朝事,并不知晓今日是没有朝会的。姜明潮早早出门,不是上朝,而是去东宫的“小朝堂”,和太子讨论政务。 姜明潮在那“小朝堂”上后知后觉,得知姜循发了一场疯,烧了数车粮食,还没有给出理由。他到时,见那年轻后生贺明和太子嘀嘀咕咕,而他一到,暮逊便收了话,只和贺明交代一句“她不敢闹大,你处理此事”。 循循 第114节 暮逊朝太傅恭敬行师徒礼,叫姜明潮“老师”。暮逊又半开玩笑,让老师管教好姜循。 而姜明潮盯着贺明,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和太子的心越来越远。太子越来越不信任他,如今连张寂都不如何召见。太子更信任贺家…… 贺家! 一介商贾,妄想挑衅他们这样的大族,将他们踩在脚下。 姜家原先也不如何显赫,只是一个没什么人在乎的寻常世家罢了。姜家全靠姜太傅教出了一个太子,全靠姜太傅的数十年经营,才有了今日名望。 而今,姜太傅还没看到太子登基,如何肯在此之前,就早早失宠? 姜循那个叛逆的混账,能维持着太子妃的位子已然不错,更多的是指望不上了。幸好姜太傅早有准备—— 四月琼林宴时,姜太傅见到了贺明的父亲。登科才子,榜下捉婿,那般美事美谈,姜太傅也凑了个热闹,和贺家戏谈两家联姻。贺家出身商贾,若能攀上姜家,自然也是欢天喜地。 之后贺家几次送帖来,太傅却一直犹豫。 而今日,太傅下定了决心。太傅离开东宫时,就和贺明表明了此意。贺明愣神,目有古怪,却只说回去和家父相商,并未拒绝。姜明潮便看出这年轻后生是有意动的:姜家女配他,他当然不亏。 然姜明潮一回到府,便见张寂居然在他府上。 他那个不争气的女儿姜芜正要与张寂出门,笑靥浅浅顾盼神飞,粉衫素帛。她立在张寂身边,娇俏可人,仰着脸和年轻郎君说话,漂亮得像朵澄净梨花瓣。 姜明潮从未在她面上看到过这样生动的神色。而见到他回来,姜芜瞬间如同被抽干了血般,畏畏缩缩地躲到张寂身后,叫了声“爹”。 张寂一身青色宽袖道袍,见到老师归来,倒是淡然,俯身朝老师行了一礼。 他如雪如月,如松如玉,端的是一派进退有度的轩昂之势。 张寂解释:“今日是师母祭日,阿芜想去为师母烧纸,一人不敢去。正好我来府上为师母烧香,便陪阿芜走一趟。” 姜明潮一怔:“……今日是静淞的祭日吗?” 张寂垂袖默然。 姜明潮与亡妻情谊深重,闻言难免伤痛。可他一看到张寂身后的姜芜露出的怯怯眼神,便重新冷了心肠。 平心而论,他不喜欢姜芜。教也白教,书也读不出来,整日浑浑噩噩不知道在忙什么。他姜明潮教的孩子没有一个废物,偏偏姜芜没有一项让他满意。 他越是严厉,姜芜便越怕他。昔日有妻子在中间拦着,今日没了妻子,姜明潮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今日姜芜躲在张寂身后,天才亮没多久,便想出门。 姜明潮淡道:“子夜去祭拜你师母吧。阿芜就不去了……我给阿芜定了亲,阿芜留下来,今日你亲家公婆会登门拜访。” 姜芜霎时怔住。 她失声:“爹,你说什么?爹,我不嫁。” 嫁不嫁由不得她,姜明潮懒得和姜芜多说,只嘱咐侍女将姜芜带回屋中去休息。姜芜纤瘦身子被人拽住摇摇欲倒,求助的目光看向张寂。 张寂僵立,感觉到几分难堪。这不是他这个学生该过问的事,他和老师的情谊也没有深厚到让他可以过问此事的地步。何况他性子清冷,素来对这些事不理不睬。 而太傅当他面这样说,岂不是警告他——莫要肖想姜氏女。 姜氏女不是他这类出身贫寒的人可以高攀的。 张寂从未想过高攀,他只是代替不称职的姜氏父母,多照拂一下这个认回来的小娘子。却不想在姜父眼中,他如此不堪。 张寂转身便欲走,却看到那个叫绿露的侍女和几个凶婆子一起抓着姜芜拖走。姜芜咬唇挣扎,风过叶飞,乌发擦过她唇角,她竟在唇上咬出了一道口子。 张寂听到她细弱的哭腔:“爹,别让我嫁,我不敢,我害怕。” 炎炎烈日,冰雪覆心。张寂怔望着姜芜那双眼睛,含着泪,带着茫,四处张望,战战兢兢。 处理完此事,姜明潮自觉满意。他负手而行,却是眼前光影一晃。 青年拦住了他回内宅的路。 疏离森茂古树在侧,廊庑下奔来许多侍女仆从踮脚偷看。 堂前花飞叶落,一片寂静中,姜明潮眯眸,见张寂神色僵硬地站在自己面前,脸白如纸。张寂缓缓地朝他拱手,每一个字都费足力气,说得用尽全力:“敢问老师将阿芜许配给了谁家?” 姜明潮:“贺家。” 张寂一怔。 姜明潮目中生谑:“如今太子面前的当红人物,贺明。贺家住着太子的小黄鹂,循循没本事赶走那小黄鹂,才让贺家借此上位。贺明如今帮太子赈灾,是中书省的有为才子。这位郎君今年弱冠之龄,虽出身商贾,但才学横溢,又少有的通算学。我将阿芜许给这样的人,难道不配?” 张寂无话可说。 姜芜快被抓出月洞门了,她在那边抓着绿露的手臂,另一手抓着洞门前的藤蔓不肯走。她见张寂为她说话,不禁生出希望:“我不认识贺郎君,我从来没和贺郎君说过话。” 张寂涩声吐字:“贺家……” 姜明潮打断:“贺家配阿芜,不算辱没阿芜。我倒是想问你,你贫寒无家归的时候,我把你带进姜家大门,你师娘亲自给你裁衣给你暖手。你微末之时,我教你读书;你弃文从武,我又将你推给名师,教你武艺。你无去处时,我为你租赁屋宅;你学成有得时,我举你进禁军。你平步青云走到今日,成为侍卫步军都指挥使……” 此话太重。 他语气越来越严厉,张寂撩袍跪地:“老师!” 姜明潮一掌扇了过去,将他脸打偏。 乱发贴着青年半张脸,张寂脸上火辣辣的,听姜明潮厉声:“我可有哪里对不起你,让你今日对我女儿的婚事指手画脚,你在我面前摆什么谱?!” 姜芜本在和绿露相抗,见到张寂被姜明潮扇巴掌,一下子呆住。 她对张寂,一向半真半假,磕磕绊绊地学着姜循那诱人的法子。她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少真心,但是此时见到张寂被姜明潮打,她宛如自己被打一般,心间大恸。 炎日下,姜芜眼睛瞬间渗泪,颤声:“师兄……” 姜明潮扭头:“叫什么‘师兄’?他是你哪门子的师兄?不提他早就弃文从武,就是你,你在我膝下读了几本书,学了几篇文,会写几首诗?你以为身为我的女儿,便是我的学生了吗?” 姜芜脸色一下子煞白。 日头当空,众目睽睽。整个姜府正堂廊庑下的侍女仆从都看着,见姜明潮呵斥姜芜不留情面。 姜明潮又冷笑:“在我眼皮下暗度陈仓?姜芜,你给我好好在屋里待着,待到你出嫁之日。你喜欢张子夜是吧?我告诉你,我姜明潮的女儿绝不可能嫁给一个前程不明、不为我用的人!” 张寂跪在地上,跪姿僵直,一言不发,咬紧牙关忍耐所有。 姜芜尖叫:“你住嘴!” 姜明潮羞辱张寂,比羞辱她,更让她痛苦。她发着抖:“他是你学生,你不能这样……” 姜明潮:“怎么了,阿芜,平日胆小懦弱,这时候却敢和我还嘴?我说中了你的心事?张子夜是我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如何对他,他都应受着。张子夜,我说的可对?” 张寂低着头,半晌缓缓涩声:“……是。” 姜芜呆呆看着张寂,心如刀剐。 他和她哪里算有私情?可他被她爹那样训斥,也没有离开。他为了她而跪得笔直,任人唾弃,青色袍衫委地:“请老师收回成命。” 张寂磕头:“请老师收回成命!” 他磕得用力,姜芜盯着他挺拔的跪姿,忽然戾声:“我不用师兄这样!” 姜明潮早已厌烦:“把她拉出去。” -- 烈日将后颈晒出了薄薄一层汗,张寂耳目过敏,能听到周遭仆从的同情或打趣唏嘘声。他跪在姜明潮脚边:“老师,一切都是我的错。师妹此时不适合嫁人……” 姜明潮:“她和循循差不多大,循循若不是被孝期所拘,此时早就嫁入东宫了。我今日给阿芜定亲,一年后,阿芜才会出嫁。此事和你无关,你回去吧。看在我教你一场的份上,你日后莫找我女儿了。” 张寂不肯起。 他仍跪着,不堪却沉静,顶着旁人的鄙夷和不解,一字一句地说了下去:“阿芜性情柔弱,又没学过理中馈。师娘生前最后几年病得厉害,什么也没教会阿芜。阿芜不会是合适的主母,她入了谁家,都会被欺负……” 姜明潮:“和你无关。” 姜明潮欲走,张寂跪行到老师面前:“她和别的贵女不一样。别的贵女学的东西,她都没学过。她会的东西,在东京用不上。姜家明明有二女,世人却只知姜循不知姜芜。姜芜回来快四年了,今年才敢出姜家府门。 “她确实尝试着走出去,但是没有人帮她,她走得很慢很难。她这个样子,嫁出去便会被人瞧不起,会被当摆设,会被欺负死……老师,请你三思。” 姜太傅惊怒他冥顽不灵的态度:“我已说过,和你无关。” 张寂倏地抬头:“是我将她从建康府带回东京的,是我把她送回来的。怎就和我无关?” 青年眼中迸溅出的冰雪锋寒之意,让姜明潮愣住:“你放肆!” 张寂仰着冰雪面:“我将她带入这团混乱污浊中,我让她来做这不受重视不受欢迎不被喜欢的姜家大娘子。我把她送入火坑,怎么就和我无关?!” 姜明潮气笑:“火坑?她是我的女儿。” 张寂直面恩师,凛冽如剑:“你可有一日将她当做女儿?” 多少年,姜明潮没被人指着鼻子这样骂,还是被自己曾经最喜欢的学生。姜明潮儒雅的一张脸变得铁青,再次抬手。然而这一次张寂抬手,握住了他手腕,让他动弹不得。 庭院廊庑,本花木丰茂,这时却有了枯萎凋零之意。一片死寂中,师徒二人对峙,剑拔弩张,仆从们大气不敢喘。 -- 绿露说是姜芜的侍女,更像是姜父派来监视姜芜不出格的细作。绿露见大娘子闹得这样狼狈,非但不心疼,还和其他两个孔武有力的嬷嬷一起拖拽着姜芜,将她往内宅带去。 绿露口上道:“娘子,自古姻亲听父母的话,哪是你这样的小娘子该操心的?” 姜芜怕得遍体生寒。 她不能嫁,不想嫁,不愿嫁。无论是谁,她都不愿意嫁。以前姜夫人还在世时,准她不嫁,准她侍候。没想到娘才过世了两月,爹就变卦了。 什么为了她,她不信爹会为了她。在爹眼中,权势野心最重要,子女只是前世冤孽。可是姜芜怎能嫁? 爹说的好听,给她一年备嫁时间。可这契约一成,时间难保不会缩短。她不能再整日缠着张寂,张寂必会回避,她又如何信守和循循的约定?循循为她做了那么多,她连最简单的兵权都无法拿到一二。 而且那些男人、那些男人……她想到就恐惧,想到就浑身发抖。艳阳天下她如坠冰窟,宁可死了,也不愿嫁人。 姜芜想得凄然,想得无力。在她要被拖出另一道月洞门时,她不知从哪里迸发出的力气,推开了侍女和嬷嬷。姜芜奔到正堂中央跪下,从袖中冷不丁地掏出一把匕首抵在喉上:“别过来。” 哪有人真敢逼死姜大娘子? 仆人们不敢上前,姜明潮和张寂赶来。张寂望着那跪在地上、握匕首的手尚在发抖的少女,心间剧沉,生出震意痛意。 他这个旁观者尚且心痛,姜明潮只哂笑:“你拿着一把假刀子,吓唬谁呢?” 张寂:“老师!” 姜芜面无血色,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朝颈上一压,便压出了一道血痕。她额上渗汗颈上渗血,看得姜明潮目瞠,姜明潮听姜芜哽咽:“爹,求求你,不要把我嫁人。” 姜明潮放缓语气:“阿芜,你是我的女儿,我焉能不疼你?可你看看你如今样子……不如早早嫁人,为姜家做些贡献。” 姜芜惨笑:“爹,是我愿意走丢的吗?在我很小的时候,是我愿意被人贩子拐走吗?没看顾好我的人是你们,事后草草寻找就离开的人是你们。抛弃我的人是你,十年不闻不问的人是你,要我长大后就瞬间变成你希望中的贵女的人也是你。我非石木,我非草芥,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既然这么不喜欢我,当年就不要留下我。既然只喜欢循循,就不要告诉世人说姜家有两个女儿。既然这样厌恶我,你和娘就不要生下我!” 张寂身子轻晃,靠墙支撑:是他带姜芜回来的。他不忍见孤女流离,他误以为一切回归原位当是好事。是他害了阿芜,也害了循循吗? 循循 第115节 姜明潮道:“事已至此,休要怨天尤人。” 姜芜:“爹还想要我如三年前那样,再‘死’一次吗?” 张寂抬眸:三年前,姜芜回到姜家不到半年的时间,他隐约听过这位娘子寻死过一次。然而那是姜家的私密事,后来无人说起,张寂便以为自己听了流言。 而今姜芜这样说,姜明潮脸色这样难看…… 张寂轻声:“老师,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姜明潮深觉羞耻,何时被小辈连连逼问?他让卫士把张寂轰走,又道:“把姜芜带走,所有寻短见的利器都拿走。她神志不清,半疯半癫……” 神志不清,半疯半癫。 姜芜眼中那滴泪掉落,目中空茫,竟然释然地笑了出声。 见她这样,姜明潮更是连连让人带她走,不要丢人。不曾亲不曾爱,她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污点,他急于抹去这个污点。 茫然四顾,孑孓独行。姜芜握着匕首的手发抖,她蓦地用力,朝自己脖颈上重重扎下—— 张寂:“阿芜——” 张寂被卫士阻拦,他出刀甩开这些人,却救援不得,眼看着那个梨花一样纤柔的女孩儿第一次如此勇毅,却是寻死。 他目眦欲裂,双目泛红,而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从月洞门的另一头奔来。那人跌撞扑上来,徒手握住了姜芜手中的匕首,阻止了姜芜的动作。 姜芜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烈日下,姜循站在自己面前,手握着匕首锋刃。姜循侧立发抖,面容紧绷。血液自姜循手中汩汩流下,嫣红残酷。 姜循俯眼看她:“凭什么要为他人的过错而惩罚自己?” 姜芜倏然崩溃失力,大哭出声,软倒在姜循怀中:“循循,对不起,我受不住了——” -- 江鹭打算离开姜家。 他听说姜家大娘子出了事,出于君子之风,不愿窥探未嫁闺秀的私事。姜循走后,江鹭便重新戴好蓑笠,翻身上横梁,准备走檐上路。 他踩在横梁上时,衣摆扫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啪”的一声被从横梁扫下去,江鹭生怕这是姜循的什么重要物件,人还在半空,便拧腰朝下坠。 他抱着一叠书信落地,书信上沾满了灰尘。书信封页写着“姜循收”,鬼使神差,江鹭打开了这些书信。 落在他面前的第一封,是很粗劣的宛如幼子学字的笔迹—— “妹妹,我想如旁人一样,唤你‘循循’。我本就是姜家女,嫁给太子的人本就应是我,我不觉得我拿回自己的东西便错了。只是我归家,你就得离开,我……我不知道你能去哪里。 “循循,你不要记恨我。我做了那么多年的孤女,吃了那么多年的苦,我实在想过些好日子。张郎君问我要不要回去时,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循循,如果你没有去处的话,不如去建康府吧?江陵此时应当草长莺飞,又人杰地灵,是个好去处。 “我以前四处流浪,从西北走到东南,我本还要继续走,是建康府的世子为我们建了房子,找了活计。我始终记得,小世子蹲在我们中间,给我们分发食物的样子。世子和我说,把建康当做家,他会毕生庇佑他的子民……他如梦如幻,是天下最好的郎君。南康小世子必会如照料我一般,照料你。” 江鹭握着信纸的手轻颤。 这信用白话写,错字连篇,言语稚嫩。他猜出了这封信出自姜芜之手。 怎么回事?外界一直传言姜芜和姜循不和,但是姜芜给姜循写信,姜循将这些信藏在了横梁那种不常有人去的地方。 江鹭翻开了下一封信: “循循,我今天见到了太子,他像天人一样。虽然我觉得南康小世子更好看,但是太子是我未来夫君。这样的天人要娶我,我像做梦一样。我跟着娘学绣嫁衣,总也学不好,娘安慰我说时间久了就好了。爹让我读书,夜里抽查,我背不出来,爹一言不发就走了。 “循循,娘说你做这些都做得又快又好。娘和爹有时候话语里都带出对你的赞赏,我心里羡慕又嫉妒。明明是你抢走了我的,为什么我处处不如你?循循,我有些恨你。” 再下一封: “循循,你有去建康吗,你有收到过我的信件吗?你从不回复,可驿站也没有退信回来,我不敢去问,就当你收到了吧。没收到也没关系,我只是说些胡话,毕竟身边没有人理我。 “循循,当贵女好难啊。我分不清她们的态度,听不出她们的言外之意。我上次出门,淋湿了衣服,借她们的春衫。我没见过那么好的料子,多看了两眼,我听到她们嘲笑我。可她们嘲笑我,我也不敢置喙。我穿着湿裙子回家,又被爹训斥,娘又掉眼泪。” 再下一封: “循循,太子邀我去逛金明池。他是不是和旁人不一样,不嫌弃我,愿意接纳我?这次我要好好准备,不再丢脸了。循循,你到底在哪里呢?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很担心你。” 再下一封,字迹凌乱: “循循,人生是否遍是算计,蝼蚁是否堪受碾压,权势博弈是否永无止境?我以为太子心悦我,可我遇到了豺狼……” 江鹭靠坐在墙角,一封封读着这些信。他几乎读不下去,他猜出会发生些什么。他既痛心姜芜的遭遇,又伤怀姜循眼睁睁旁观罪恶却无能为力。 -- 姜家正堂前,姜循长立。 姜芜抱着她哭泣,她握着匕首不松手。 掌心的血让她如此冷静,姜芜的哭声让她心如刀绞。姜循冷睨那错愕的姜明潮:“你想让三年前的事重演,再一次逼死你的女儿吗?你和太子的争斗输了阵,为什么要阿芜承受?” 姜明潮大震,后退两步。 他脸色煞白:“孽女,你说什么?!” 张寂:“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姜循?” 姜明潮急声:“把他们都带下去,疯了,全都疯了。” 姜循目若冰雪:“你才疯了!你贪权望势,拿着女儿当祭品。她才回到东京不到半年,你要求她和东京的老狐狸们耍心眼不输阵。孔益那样对她,你事后不除孔家只骂姜芜,指责自己的女儿不够聪明不够用心……你才是混蛋!” 姜明潮:“闭嘴!” 他倏而明白了一切,冷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被你骗了,姜循。你一直都心向姜芜对不对?你和姜芜根本没有不睦,怎么,你要为她讨公道,要为了她对我持刀相向?” 姜芜惨哭无助。 姜循抬头:“有何不可?” 姜明潮:“你别忘了谁每月给你药。” 姜循:“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张寂撇开那些卫士,将刀架在了姜明潮脖子上:“三年前,阿芜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四野无风,天干物燥。遍是狼藉,仆从呆滞。 -- 江鹭从书信中得知,三年前,姜芜欢喜地去赴太子的宴席,中途吃了酒,弄脏了衣。晌午时分,其他贵女都在休憩,她悄悄去换衣,屋中却有一个孔益等着,孔益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拖入内舍。 事后,太子只将孔益打发出东京,算是给姜家一个交代。太子并未说过不娶失贞的姜家大娘子,然而姜太傅明白自己被太子算计了。 太子要捏着这个把柄,用这个把柄来拿捏姜家。一个懦弱又失贞的太子妃,纵是太子不说,姜家又有什么底气? 姜太傅斥责女儿无用,连这么简单的手段都躲不过。 姜芜跳下湖水,欲溺死自己。 她在不断的自我羞耻和他人怨怼斥责中,失去了活在东京的勇气。她跳湖前,仍在不断地给姜循写信。给姜循写信,似乎成了她情绪的唯一泄口: “爹和娘又在为我的事情吵架。娘喂我吃避子汤,我说我吃过了,她说不够,她发了火,又抱着我哭。我夜里洗浴,觉得自己好不干净,到处都是窥探嘲笑的目光。 “循循,这里太可怕。我想念建康的花,想念秦淮河,想念小世子……若能梦里再见,也是好的。” 江鹭闭目。 他从信中窥到了死志。 姜循必然也能窥到。 -- 院中姜芜抱着姜循大哭,喘不上气:“循循,对不起……” 屋中江鹭靠着墙,将一切串联起来—— 所以姜循要杀孔益。姜循在陈留说的话不是假的。只是受到欺辱的姜氏女不是姜循,而是姜芜。 姜循在建康收到了姜芜的一封封书信。在最后一封信中,姜循窥到了姜芜的死志。她坐立不安,许是纠结很久许是当机立断,她要回东京救人。 而过了一年,程段二家出事,叶白无家可归,身怀仇恨。姜循决意和叶白一同复仇,付出所有,共沉地狱。 ……坐在半明半暗的闺房中,青帐纷飞,江鹭脸色惨白感同身受,只读信便觉窒息,身在其中的人,又何其绝望。 大厦将倾,摇摇欲坠。这世上受苦的人实在太多,他帮也帮不过来,救也救不过来。每日还有更多的人在朝泥沼中沉去。 她为何不说?为何不辩解? 她这样自苦,他竟然、竟然……江鹭将脸埋于掌间,痛得周身发颤。 第64章 姜府中的对峙如同暴雨挟剑,每一丝呼吸似乎都带着锋刃。 只有姜芜的泣音虚弱。而即使姜芜,在极大的痛苦后,也努力收敛,不想自己表现得过于弱小。 过廊风过,吹来的凉气惊动这里所有人。 内圈站着姜明潮,身后是拿剑抵着他的张寂。姜明潮的身前是姜循,姜循身后是抱着她双腿哭泣的姜芜。而外圈,密密麻麻围满了姜府的卫士。 只要姜明潮一声令下,所有人都走不出这里。 姜明潮绝非贪生怕死之人,他弄清楚姜循和张寂在为姜芜鸣不平时,轻轻笑了一声。 姜明潮看着姜循:“循循,为了隐瞒你和姜芜的关系,你当花了很多精力吧。而今又为了一个不堪重用的她,你放弃这种隐瞒,与为父为敌。你可做好准备了?” 姜循睥睨嘲弄:“爹,我没有做好准备。但是你今日不放过阿芜,你也走不出这里。” 姜明潮抬头,看到墙头树上檐上,站了些卫士。那是姜循的人。 姜明潮:“放养你几年,你倒养出了一些忠心的狗。你别忘了,你如今的所有,是谁给你的。没有了我的支持,你还能肖想你那太子妃?” 姜循:“我愿与爹同生死,共进退。” 她语调轻柔温和,似有深情,可这话放在这里,显然不是表忠心的意思。 姜明潮望着姜循眼中闪烁的凉寒之色,轻蔑扯嘴角,又侧过头,看向那拿剑抵着自己的张寂:“你呢,张子夜?你也要跟着我的一双女儿,做一个狼心狗肺之徒,弑师求荣?” 张寂面容紧绷,神色分外惨淡。 若说姜循此时是疯狂,他则是拼力收敛着自己的一腔痛意,违背自己的心性,来做这昔日绝对厌恶的恶徒。 张寂:“老师,我只求你放过阿芜。我只为阿芜求一个公正。” “公正……”姜明潮低喃,然后笑出声,他笑得平静而冷漠,让人胆颤,何尝不是另一种疯态,“这朝野之下,权势横行,政治诡谲,谁也不能幸免。我亦得不到公正,你们小辈凭什么肖想‘公正’?往上走的路当有适当牺牲,循循,我早教过你的,你不记得了?” 姜循微笑:“爹,阿芜不值一提。” 循循 第116节 即,不牺牲姜芜,也不会影响你太多。 姜明潮:“可我若偏行此事呢?我为恶,你要诛杀为父?” 他轻生死,任何人不能用生死来威胁他。姜循握紧手中匕首,匕首锋刃让她掌心血流得更多,掌心愈发刺痛。 对付敌人,若不能夺走敌人最在意的,那又叫什么报仇?可姜循没退路了,如果今日姜明潮不退,她就只能、只能…… 她想得越深,眼神越亮。她即将开口时,玲珑赶到了这里。 玲珑扶着月洞门旁的藤蔓,一眼看到对峙的几人。那几人势同水火互不退让,再那么下去,必生战祸。玲珑的开口,打破了那种僵持—— “郎主,娘子,张郎君,请你们冷静!自相残杀,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既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私下说,非要闹到明面上,让所有人都下不来台呢? “多少人在外等着看姜家的笑话,烦请几位三思。” 姜循绷着的面容上,一双眼盯紧姜明潮。 她的“台阶”来了,她还不想在此时和姜明潮翻脸——姜循跟着玲珑的话,快速低声:“爹,阿芜不能嫁。” 姜明潮凝望着她,既因为那小侍女的话,有了退一步的台阶,又从姜循这重复了几遍的话中,窥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姜明潮半晌后,改了主意:“卫士撤退。” 主人有令,卫士虽犹疑,却仍毫不犹豫地收刀退后。与此同时,姜循下令:“撤退。” 墙头树上的卫士也离开了,张寂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的刀。他立在最尴尬的位置上,看姜家的局面似乎发生了变化。而他这个外人,必是第一个出局之人。 他长立不语,平静接受。 果然,姜明潮对姜循淡声:“你私下有话对为父说?” 姜循:“请爹去书阁私谈。” 姜明潮若有所思地颔首。 他转身欲毫不留恋地离开,看也不看那瘫坐在地的姜芜,却多看了一眼身后的张寂。 姜明潮轻飘飘:“你我师徒之名,到今日,便断了吧。日后,你不必再登我姜家门了。” 张寂一言不发,撩袍便跪。纵是心间千疮百孔,他都要坚持下去。面无血色的青年跪在地上,好像受伤的人是他一样。他膝盖在石砖上磕出重音,听者皆要惊心。姜明潮却再也不看,回头走了。 姜循看张寂一眼,又看了姜芜一眼,跟上姜明潮的步伐。 -- “你是说,贺家用了‘神仙醉’,混在送给流民的粮草中,致使很多人死了?” 书房中,姜明潮皱起了眉头。 他近日和太子有了些罅隙,看到太子和贺明走得近,却不想贺明为了讨好太子,做到了这一步。姜明潮闻此而生厌,心想到底商户出身,手段粗陋又残酷。 姜循:“是。只要我拿到证据,我便不会放过贺家。贺家的兴盛皆凭太子一言,太子让我和贺明在朝堂出手前赈灾,本就是利用我二人的意思——若是出事,他不会保。” 姜循低笑:“我们那位太子的品性,爹还不明白吗?他舍弃身边人,舍弃得十分果断,一丝犹豫也没有。我猜他早知道‘神仙醉’一定会出事,他才隐在幕后,把我和贺明推出去。 “爹还想和贺家联姻,难道是想和贺家绑得更深,脱不开身吗?我必然会为了自保,而拿贺明祭天。我不可能让我的名望在此间受损——我需要爹帮我。” 姜循:“爹是太傅,还是观文殿大学士,又在国子监做博士……学子们的舆情言论握在爹手中。这把刀应当向贺家挥出。贺明倒了,贺家倒了,太子才会重新依赖爹。于私于公,爹这一次都应和我联手。” 姜明潮面色淡淡。 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而姜循何其了解他。姜循知道他这个态度,便是默许之意。姜循虽然早知他会同意,却仍于此时松了口气,后背隐隐生了一层细汗。 姜循低声:“爹,我会保全姜家名声,只要你不再逼迫阿芜。娘昔日在的时候,不是许过阿芜不嫁人吗?你和娘一向同进同出伉俪情深,何不继续遵照她的意思?” 姜明潮坐在晦暗的书阁后的檀木桌后,目光微微闪动。 姜循向他屈膝行了一礼,背身便要走。身后传来姜明潮的淡问:“你何必在乎一个姜芜?” 姜循顿一顿:“我日行一善。” 姜明潮嗤笑:“你行善?” 姜循挑衅:“对啊,坏事做多了,得偶尔做点好事,否则怕雷劈下来。” 她意有所指,姜明潮闻若未闻:“我教你手握利刃,你娘教你隐藏心机。这些都不是让你为了一个阿芜,就暴露自己……自此以后,你身处旋涡,便更加危险了。” 姜循侧脸轻笑:“怎么,爹要拿着这个软肋杀我?我身上有蛊,爹不会做更多的无用之功。” 姜明潮发须花白,闻言并不笑,只道:“阿芜的事……孔益死了,太子也会死吧?你也想杀为父吧?” 姜循客气道:“爹不在意生死,我杀爹做什么?我还想和爹联手对付太子呢。” 姜明潮轻轻一笑。 他态度不明,姜循半真半假。姜循一步步朝书阁外走,原本唇角噙笑,却是背过身,笑容便消失了。她每走一步,神色就冷一分。快走到书阁门口时,她脸色已经阴沉无比,如黑云密布。 她咬牙强忍。 可她手扶在门上,终是没忍住,回头看向姜明潮。 姜明潮一直坐在书桌后盯着她,见她回头,也不意外。 姜循脸色难看,语速飞快:“我实在不懂爹——至今不懂!爹是大学士,出身名望,家世无不谐之音。在我小时候,爹像个好人,像我心目中的英雄。 “你和娘一起遍走四海,听民生,记文史,教出一个个学生,耐心聆听他人的困境……你在凉城时见我是孤儿,还用李代桃僵之法,骗娘一起把我当做亲女儿,收养了我。你当真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可为何随着时日变化,我越发看不清爹?爹既允我杀孔益,对付贺家,说明爹知道他们为恶。可爹难道不知道,首恶是太子吗?若非太子纵容逼迫,他们都走不到自取灭亡的那一步……爹为什么要扶持太子上位?” 姜明潮淡声:“不然我应当如何做呢?” 姜循盯着他。 姜明潮:“循循,我大约猜出你在做什么了。说实话,我不介意。某一段路,甚至你我同行。只是这朝堂之事,你才沾染三年而已。你走了三年的路,为父已走了三十年。 “朝堂君臣,恰如晦烛明火,反之亦然。我大魏国制至今,改之又改,到此朝,文有中书武有枢密,还有三衙在旁专事君主。翰林入禁中,学士通机要,御史退宰相,彼此协作又彼此提防。臣权已被分之又分,大权只在君主手中。而为父送你一个问题,你可以慢慢思考这个答案—— “倘若君主早已背弃,凡人该如何是好?” 姜循目光幽静地看着那坐在一团昏暗中的养父,她神魂受震,若有所悟,可她绝不承认。她行了一礼便告退,不再和姜明潮多言。 -- 姜明潮和姜循走后,仆从们在玲珑的斥责下,慢慢散了。堂下跪着的只剩下姜芜和张寂二人。 玲珑回头看二人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先将绿露那个不省心的侍女拉走。而人声渐渐寂寥,姜芜跪在堂中,那种被窥探被猜忌的感觉稍微退散。 她只剩抽泣,泪水沾在腮上,脸颊哭得又绷又干,精神还十分疲惫。 垂着眼的她,睫上沾着一滴泪。透过这滴浑浊的泪,她看到青如云的男式无纹衣摆,落在了她面前。一只手朝她递了过来,她抬起头,看到是张寂。 他形容不好,半张脸苍如雪,半张脸赤如血,发冠也有些歪,几缕散发落颊。他因她的事而憔悴无比,但他却仍站得笔直,俯眼望她。 甚至此时,他看她的眼神,不复往日的审度探究,多了几抹怜色。 张寂开口的声音也不如平时冷寂,而是带着一种诸事落尽的苍然沙哑:“起来吧,我送你回院中休息。依循循的本事,老师应该不会把你嫁过去了,你不必害怕。我会去贺家看看……你放心。” 姜芜仰望着他,看他落魄看他强撑。她心间剧痛,睫上那滴水终于落下。 她哽咽:“对不起,师兄。” 张寂摇头:“是我的错。阿芜,起来吧。” -- 他送她回院落。 她此时状态很差,恍恍惚惚。过去的一路甬道上又没有仆从围观,张寂便干脆牵着她的手,在前领路。姜芜从后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牵自己的手骨。 她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姜芜回了房,张寂劝她歇息。姜芜听话地上床,让张寂怔了一怔。他立刻背过身不看,榻上的姜芜却轻声问:“师兄,你会陪我吗?” 张寂静片刻。 他低声:“你睡着后我便走。” 他将内室与外室相隔的那张屏风拉开,自己背靠屏风而坐。青年倚着屏风,清寒孤绝,让姜芜看了很久。 姜芜听张寂说:“没什么大不了的,阿芜。我此前不知你和循循情谊好,而今知道……循循便有本事说服老师。只是循循应该短期内不会来看你,今日她也不会来了……她到底顾虑很多。” 姜芜:“师兄不用解释这么多。我知道循循不会来,我并没有我爹以为的那么蠢。” 张寂认真道:“你不蠢。” 姜芜枕着手,目光看着屏风外的青年,自嘲而怅然地笑了一笑。她当然不是真的蠢,真的蠢货经过这么多事,也该一点点长大了。譬如她今日,已然这样虚弱,她仍在唤起张寂对自己的责,对自己的护,对自己的愧。 他怜悯自己,心疼自己,愿意保护自己,她才能和他走得近啊。 姜芜说:“你还叫他‘老师’?” 张寂:“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姜芜片刻后又道:“他不让你再登姜府了,不让我再见你了,怎么办?” 她的心提到嗓子眼,绷得发紧。这么多日的相处,今日的崩溃,她能否打动张寂的心,让这个不为任何人停驻的冷漠之人回首? 姜芜屏住呼吸,攒着被褥的手指捏汗,她终于在很久很久的寂静后,听到了张寂的回答—— “府外会见面的。” 姜芜登时如虚脱般,松下了那口气。 她唇角浮起一丝笑:她终于赢了一次。 张寂回过头,隔着屏风,便看到她那个清浅温婉的笑。昏暗室内,她团在褥间,脸白唇翘,发丝一缕缕地沾在脸上。张寂忽然感到一阵心悸,忽然不敢多看。 他扭头,平复自己呼吸。顷刻,他取出一片树叶放于唇边,生疏地吹起了一只小曲。 姜芜怔忡,听出了这小曲是金陵调子,来自江南,来自建康。张寂竟然…… 她含着笑,在绵绵潺潺的小曲声中,步入了梦乡。 -- 姜芜梦到了三年前。 某一晚,日暮昏昏,倦鸟归巢。姜府明堂已熄烛火,万籁皆浸在一片寒鸦聒噪的死寂中。 这是夏日的一夜,姜芜在所有人睡了后,走出了自己的闺房。她脱了鞋袜,摘了钗饰,站在潮热的碧湖前。雪白的裙裾被水打湿,她踩着湿滑泥泞的布着青苔的石头,一点点朝湖心走去。 活着已让她痛苦。 富贵比贫穷更让她无以为家。 循循 第117节 她以为自己回到姜家可以得到悉心教养,可是姜母生病姜父沉迷权术,他们都不是很关心她,却希冀她成为像他们养女一样出色的贵女。 他们发现她不是,便决意抛弃她。 姜芜听到了姜夫人和姜太傅的私谈:他们说,阿芜已然不中用,不如让循循回来吧。 太子妃之位不能落到他人之田,一个女儿既然承受不了这种重击,便换另一个更坚强的女儿吧。 明明是夏日,湖边也很热,但一点点朝湖心走去,姜芜开始感觉到寒意,冰凉刺骨。这种寒意在骨缝间战战,就像她这些日子感受到的一样。 她流落街头十年都不曾绝望,却在回东京半年的时间中感到了然无趣。 既然姜芜总是不重要的,既然没有人喜爱姜芜在乎姜芜,那么生命对她来说便难以忍受,不如死去。 只要闭上眼,只要没了呼吸,她就可以获得永远的平静。再不会有人斥责她,嘲讽她,利用她,欺骗她,最后再奚落她。她再不用当这也不好那也不对的阿芜了。 冰冷湖水漫上姜芜的口鼻。 窒息的感觉无疑是痛苦的。 可姜芜一点声音没有发出,她沉浸在自己的荒芜自堕中,没有发现姜府的灯火一重重亮了起来,有一个人穿过一层层廊庑,奔跑在姜家府宅中。 姜循奔跑在夜幕中,穿过廊风石阶,掠过华叶满枝。 她久不归家,姜家却人人当她是“小娘子”,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她久不归家,她跳下马车推开府门的第一件事,不是去看病重的姜夫人,而是四处寻找那个无人在意的姜芜。 在那个燥热的夏夜中,姜循踩着水,朝湖心游,急促地唤人:“阿芜,阿芜—— “我回来了!你不是有很多话想和我说吗,你不是恨我吗?你不是想知道我去了哪里吗?我回来了——我告诉你,我也十分恨你,恨你抢走了我原本平静的生活,恨你抢走了本该是我的太子妃。 “你还没有偿还干净恩怨,你想躲到哪里去?你便一点担当也没有,只畏畏缩缩地躲着吗?躲能躲一辈子吗,躲能——” 姜循看到了湖心的水泡,看到了姜芜漂浮的发丝和衣裳。她霎时失声,霎时脸上失去血色。 然而姜循咬着唇,仍然向湖心游去。 她在建康学会了凫水,因自己初见江鹭便是落水,被那小世子抓着狠狠练会了凫水。姜循从没想过,因欺骗而起的一段情缘,带给她会凫水的本事,让她在这一夜救下了姜芜。 姜循抱着湿漉的不断咳水的姜芜,姜芜抱住她哽咽,哭得喘不上气。 两个少女在寒夜中相依偎,姜循握着姜芜的手,与姜芜抵额发誓—— “你来帮我吧,帮我成为太子妃,帮我获得权势。让那些欺辱你的人都下地狱。我可以帮你复仇,你信不信我?” 姜芜只是哭,只是抱紧她。 从那以后,一条无形的看不见的线,牵连在姜芜和姜循之间。她们在白日剑拔弩张,在黑夜抱臂取暖。她们可以是没有血缘的姐妹,也可以是不见天日的密友。 她们不再需要亲人,她们成为彼此的亲人。 -- 三年后的今日,姜芜早已明白,其实姜循的计划中不需要她。 无论是复仇蛰伏还是夺权大计,姜循一个人就可以做好。姜循只是在那一夜,拉住了她下坠的手,给了她一条活下去的理由,让她看到了一点幻梦般的希望。 三年后的今日,姜芜已经平静,已经足以从那段污秽中走出。她已经知道姜循为了帮她,牺牲了些什么;她心想没关系,她亦愿意为了姜循牺牲。 她将日夜为姜循祈祷。 姜循愿身坠泥沼不复活,姜芜祈她有身退的机会;姜循放弃了未来,姜芜祈她有未来;姜循绝情断爱,姜芜祈她会得到真心的爱。 愿姜循终有自由日,身披五彩翼,脚踏华林枝,挣出樊笼,得天垂怜。 -- 姜循离开姜家,身心疲惫。 她终是没有去看姜芜,因玲珑说,有张寂在。张寂在也好……姜循给姜芜安排这条路,既是为了获得张寂的兵力支持,也是为了让姜芜看到更广袤的天地。 张寂此人,冰心雪魄,不为万事万物动摇,不为私情胁迫折腰。姜循少时,十分讨厌这种人。她与张寂关系一向不冷不热,更是在张寂带回姜芜、威胁到自己时,痛恨此人不顾私情。 可是当人脆弱时,找不到依靠时,又需要这种人的存在。 姜循遍观东京男女,大约只能寻到张寂这唯一一个不轻易背叛、不推人下火坑的郎君。 姜循至今不喜张寂,但她知道姜芜需要什么。 所以……就这样吧。 姜循让玲珑和卫士们不要等自己,她不愿驱车,想慢慢走回府宅。玲珑知她心乱,不作多事。姜循便抛开所有人所有事,也放空自己,孑孓独行。 她走过市廛。华灯初起,大魏不禁夜,许多摊贩们纷纷出摊,唱卖声渐起,比白日更有一些喧嚣。 她路过几个出内城的流民。那几个流民本有说有笑,认出了她后,想起了她赈灾又烧粮的事,笑容收回,充满敌意地看她。 她路过一家父母带着小孩来逛街,买新衣,买灯烛,买日常用物;她路过相携的戴着帷帽的女郎们说笑,擦肩时香风徐徐,尘烟中也带着胭脂艳色;她路过乞丐被打被驱逐,流氓朝着她吹嘘调笑,大腹便便的商人对着跪地的仆从指手画脚。 她路过一重重灯火,点亮整个大魏内城。 多么繁华的东京。 多么肮脏的东京。 姜循穿过厢坊,进入了自己居住府邸所在的巷中。 落日余晖已淡,昏昏暗暗中,她步入此巷,便突兀地停住了步伐。 她的心神回到现实中,看到在这条长巷深处,靠墙倚着一位年轻郎君。春衫拂风,半肩已凉,他在这里不知等了多久。而他比她更敏锐,她才踏入此巷,他便侧头,朝她看了过来。 一张十分晃眼的男子脸。 自然是江鹭。 只能是江鹭。 姜循静静地立在巷头,看着巷尾的他。稀疏的孔明灯从很远的地方飞上天空,夜幕中几点寥寥星火,将此时的江鹭映得皎皎,添了不太寻常的韵味。 深巷中的江鹭看着她,轻声:“我此来,有两个问题。 “一,白日时,你没说完的后半句话是不是,你现在想要爱?” 姜循想到自己白日时与他说的话:“我年少无知时,喜欢你这种责。现在嘛……” 姜循不答,只问:“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江鹭立在巷风深处,面容模糊身形秀拔。一重重飞上天的孔明灯下,他眼睛似有水似生雾,又有几分红意—— “第二个问题是,如果我现在反悔了,想要做你的幕中之宾、裙下之臣,你还愿不愿意要我?” 熟悉又悸动、伤怀又惊喜的感觉如海风,如松啸,向姜循兜头袭来,淹没她,吞噬她。 第65章 黄昏之风伴着寥寥星火,冲击着姜循。 万般颓然,万般疲色,都在看到江鹭等于此的一刹那,流入滚烫的血液间,跳跃着沸腾着向上冲击,最终混入鼻端,凝成一股欢喜与酸楚共存的复杂感情。 姜循走上前。 起初是走,中途便跑了起来。她目光笔直而灼灼,目的性明确。而从她微亮又微湿的眼眸中,江鹭窥到了她的心意。他便张开手臂迎接她。 晚风徐徐,琅琅如玉。 在姜循只离他三步时,他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贴在自己心口。失而复得,得而不愿再失。他的后怕与心痛只是不说。姜循被满怀的君子兰香包围,被他的滚热心跳包围。她今夜不快乐,他似乎情绪也格外起伏。 这是为什么?姜循懒得询问原因。 她只知道,白鸟坠夜,落她怀中了。 姜循低声:“你想好了?” 江鹭抱紧她,抑着心酸和怜惜,轻轻“嗯”一声。 他彻底收拾好自己的一切愤懑与挣扎。他和姜循之间,必须要做了结。不能这样,可是已经这样了。他们之间,不能做情人,不甘做友人,那做什么呢? 若想与她同行,只能接受这种“扭曲”。 他一朝被蛇咬,至今不信姜循对自己有几分真心。然他待她的真心,逼迫着他必须走这一步。只是在走上这条路时,江鹭心中亦有觉悟—— “曾经在她的选择中,我是最不重要的。而今再踏入此河,我也要做好再次被弃的准备。” 前日因,今日果。若她再抛弃他,他将心甘情愿。 -- 江鹭随姜循回了她的府邸。 二人之间关系自然不能让外人知道,甚至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姜循这两日经历的事太多,已十足心烦,但一腔诡异的兴奋感支撑着她,让她指挥江鹭悄悄带她避过府上卫士,潜入她的寝舍。 江鹭熟门熟路,姜循在怀指引。 美人的芬芳馥郁满怀,贴得与他这样近,又因远离了太久的疏离与柔色来回轮替,江鹭心跳极快,几分恍惚。 他一径沉默,姜循不以为意——能将他拐到手,已然不错了。 她在自己的府邸如同做贼一样,摸回自己的寝舍。她再将江鹭藏入内室,自己去外室打开门,嘱咐侍女送水送食。 前来服侍的玲珑和其他侍女百思不得其解:娘子是怎么突然就回来的? 姜循摆出讳莫如深的冷淡模样,玲珑便不多问。众女一同收拾妥当,便退了下去。而屋中静下后,姜循深吸口气,笑盈盈绕过屏风走向内室:“阿鹭——” 她只叫了个音,便怔住了。 她挨着屏风,看到帷帐微扬,秋罗帐配锦带钩,楠木床上坐着一个美男子。他和这一室的闺秀馨香与处处浮艳布置格格不入,坐得挺直端正,大袖摆曳在侧,如亭亭莲花,绽于幽夜。 尤其是……他面颊诡异地红。 纵姜循一向知道他皮薄,也些许震惊于他此时的坐立不安。而江鹭抬头,看到了她,目光轻轻眨一下。 此间有一股香,不是花粉不是熏香,来自于她,时清时浓,直扑人鼻孔。锦衾、丝褥、画帐、秀帷无一不精不雅,他分明之前来过,这时却仍不自在到了极点。 他问:“你忙好了?” 姜循不知他这个“忙好了”的意思是什么,姑且顺着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她便看到晕火暗光下,小世子颈侧的红意渗到耳根。他垂下眼,纤长睫毛根根漆黑如墨,隐隐闪着光。她窥探他时,听他语气倒温和淡漠:“要来吗?” 来——来什么? 姜循满心不得解,疑惑看他。而他大约也觉得自己的说辞过于隐晦,抬头,望她的眼神如火如星,灼灼欲焚: “周公之礼,枕榻兵法。你要来吗?” 循循 第118节 江鹭:“入幕之宾,裙下之臣,不就是做这个的吗?这不就是你的本意吗?你为何如此错愕,难道是我会错意了?” 姜循:“……” 他当然没有会错意,她只是没想到小世子有这种雅兴和自觉。她以为按照小世子那纠结而正直的观念,必要她三诱四惑,他左支右绌,实在撑不住了,他才会羞答答、半推半就被她推倒。 万没想到小世子觉悟如此之高,这才第一日,他就直接问了。 姜循对他突然要来和她好,心中始终不解,又生怕他反悔,她便将原先的计划推翻,不作犹豫:“阿鹭相邀,我岂会不应?” -- 一张青帐半悬,月在窗外,闺房内室一派清静。 姜循坐于榻上,与江鹭并肩,与他面面相觑。 在她原本的计划中,她今夜只需和江鹭把酒言欢,说些温存闲话。若是江鹭心软些,她便可哄得他如白日那样上榻,让他拥着她,待她睡着了他再走。 “神仙醉”的药效早已过了,却有更多的琐事扰她烦闷。她需要江鹭,需要在他怀中休憩,得他安抚,睡个好觉。 睡个好觉……大约是睡不成了。 姜循赶鸭子上架,因怕江鹭反悔,而一口应约。然而她此时坐于此间,才后知后觉想起今夜不是最好的时机: 她没料到江鹭会突然回应她,更没料到他答应后就提出上榻的邀约。她没有做好准备,什么都没备下…… 江鹭观察她的神色。 他虽紧张又激荡,但他已足够冷静。再是情绪起伏之际,他也能勉力压下,让自己不会被冲昏头。他袖中那只手在榻木上不自觉地轻弹,如同计时一般;他本人则微垂脸,盯着旁边的姜循。 江鹭道:“你不愿意吗?” 姜循立即:“我没有不愿意。” 她望向他,他清隽沉敛,澹泊安然,目光温静。在这样的凝视下,姜循缓缓咬唇。 ……她实在没必要事事憋于心间。 姜循诚实道:“我没有做足准备。” 江鹭怔一怔。 他于此道生疏,但他已经这么大了,不至于全然如白纸一样一问三不知。她的话把他说倒,他跟着迷茫了起来,轻声质疑:“你……要做什么准备?” 姜循叹气:“我不能有孕的。” 江鹭静看她。 姜循:“我不瞒你,阿鹭。你莫要生气——我心动于你,想与你行男女之乐。可我尚没有糊涂,我还有不足一年便会嫁入东宫。我再有本事,也没办法瞒着孕身,和太子同行。 “我若知道你今日会来,便会让玲珑去……” 她倏地收了口,傻眼看江鹭。 江鹭朝她摊开的玉白手掌间,置着一枚乌黑剔透的药丸。 江鹭道:“避子丸。” 姜循:“……” 她迟疑片刻,伸手要接过,江鹭却又收回了手。他垂着眼,秀丽如山水迂回:“我服用的。” 姜循:“……” 什么样的人,会随身携带这种奇怪的东西,来小娘子房中私会?而且这是他用,非她用。说明他一开始便做足了准备,一开始就打算和她…… 姜循的脸,后知后觉,到此时,开始微微烫了。 江鹭没去看,他一径低着头自说自话:“我下了决心,自然并非搪塞你。我思索之下,欲行此事,大约需要两方准备。一是避子,二是生情。 “我想你我之间,生情应当不算难,大约不需要催、情之类的药物。若连此药都需我备下,那你我之间,也没必要走到这一步。那便只剩避子。 “我府上请了一位大夫,我问过他,他说避子汤虽有用,于女子身体总归有害,怕日后子嗣艰难,最好少用。那便是男子用吧。大夫之前没有听过这种要求,但索性避子丸并不难制,他临时帮我制了这一枚。我想有此丸在,你当不必担心。 “我不会害得你声名狼藉,名节不保。” 姜循怔忡看着江鹭。 她先前心烦意乱,此时才发现江鹭原来已换了衣,玉兰花绣在衣襟口,与清晨时见他的那一身夜行武袍不同。原来离开姜府后,他特意回了世子府一趟,却是忙这种繁琐事情去了。 姜循心间微颤。 她说不清自己的念头,只突然觉得神台一空,心脏砰地跳快了一分。 江鹭说完自己的见解,便侧头欲问她还缺什么、自己可一并备下。他侧过脸时,美丽的娘子张臂相拥,唇瓣在他唇上轻轻一擦。 他本能后仰,微躲开这个吻。 姜循跪于他身前,目有微火,隐隐噙笑。 烛火映在帐帘上,江鹭慢慢地将手放在她肩上,低头亲上她。 -- 帐中终于有了本该有的气氛。 郎君的气息渐渐从沉静变得紊乱,呼吸变重;姜循被他扣肩,仰着脸与他相就,她的气息也变乱,却依然如溪流般清浅。 不断地加深、探索,唇齿生香。 男女之情,由身体的契合而诱发。二人头皆有些晕,热意在交转的气息间流动,熨得肌肤一同生烫。 你追我赶的戏码百看不厌。姜循有一腔促狭劲儿,她本性难掩,即使情热,也如灵动小鱼一般调皮难捉;江鹭如剑如松,挺然无畏,他被她激起斗志,悍勇之意攀升,她便要开始节节败退。 姜循心跳快得要出心脏,她有些受不住。 她轻呼:“阿鹭……” 她这一声,甜腻、沙哑、细弱,与平时截然不同。江鹭俯眼望她,他侧过脸平顺呼吸,却下一刻重新迎上,姜循被扑倒在了软榻茵褥间。 她轻轻地“呜”一声,被郎君的手勾住下巴。 江鹭扣着她,望进她眼睛,他久久不动,逼得她不得不正视他。她在他生情的微红眼眸中,寻到几分清明。 江鹭哑声:“你想好了。” 姜循轻笑:“嗯。” 江鹭盯紧她,看她是否有一瞬迟疑:“走了这一步,就回不了头了。” 躺在褥上的美人目光平静幽黑,她静静吐出几个字:“别回头。” 他侧脸便朝她亲来,她望到他线条秀美的下巴,脑中生痴—— 一切发生的杂乱而没有道理,又处处是必然之意。不断地确认对方是否后悔,不断地刺探对方心思,万般缱绻又百转千回的心意,皆缩为了此刻。 轻帐薄如羽翼,烛火半明半暗,一切覆上一重薄薄的光,照在二人身上。 半旧的软枕凹陷,木制地面上晕着莹莹流转的月光,连月光也是一重浓得化不出来的晕黄色。炉中一缕香轻燃,袅袅飞空,或聚或散,漂浮在从帐内扔出的一件件男女衣物间。 勒帛,玉坠,罗衣;半臂,晕裙,香缨。宽袖滑落,身入一团晦暗。 一切都在浮烟间迷离。 床上小银钩轻晃,帐子欲坠不坠。帐上所绣的银花藤蔓开出一幅枝繁叶茂的春夜之景,在一重重发着微光的花叶间,姜循喘气晕沉,搂着身上郎君。 发丝铺了一床,她不知自己在江鹭眼中是何等艳色,她只知重重花叶穿过烛火,模糊的光影在郎君修长的玉石一样的身上流淌。 他眉目微蹙而含雾,双颊如雪又染红,垂着发散着衣,既洁净无暇又放浪形骸。他绽在月光下,恍成一段亘古不变的修影,挂在姜循的心弦上,让姜循看得收不住目光—— “啊!” 姜循被自己的惨叫声拉回现实。 -- 江鹭同样被姜循的惨叫声拉回现实。 他原先如沉在一片光华绚烂的海中,四处缤纷夺目,如玉生烟。这是一场绮梦,他从未迈入,一经踏入,才发现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竟被裹挟其中,生不了半分理智。 人原始的欲如兽一般,控制着他。他口齿生涩,愈发渴求。身下便是他肖想许久的美人,他亲了又亲抱了又抱,她竟那样软,让他爱不释手。 他格外珍爱,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恐怕她要什么,他都会昏了头一股脑答应她。 人在欲下是如此卑陋可笑,让人生厌。 江鹭凭着本能行事,貌美的小娘子攀着他肩,在他耳边的每一声,都如迷药一般让他愈发沉浸。她调皮地在他肩上轻轻咬一口,也变得像刺激一样,让江鹭更生畅意。 江鹭从未体验过这种畅意。 他将近二十年的人生,学的都是“克制”。 他性情本柔,又一味内敛藏锋,不得南康王喜欢。南康王本就不喜他这性子,更喜欢他姐姐那样的性情。在江鹭为了阿宁的假死而失魂落魄的时候,南康王对江鹭的性子厌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南康王把江鹭送去凉城,送去战场,本就是要磨去江鹭的柔,用血腥和杀戮来打造出一柄绝世好剑。 南康王要练剑。 这把光华璀璨的剑应当——水一般自如温润,弓一般坚韧锋利,铁一样百折不挠,松一般千古不催。 所以江鹭绝无一时畅快的时候。 他今日竟生畅意——姜循指甲掐入他颈侧肉,发出一声急促的如弓弦绷紧的叫声。 她在他怀里微微发抖,身上布满冷汗。 江鹭低头看她,他用吻来抚慰她的痛。然而姜循蹙着细眉,脸色从酡红变得苍白。她是极为擅忍之人,此时的痛意却好像难以忍受,她波光一样的眼睛望着江鹭,水雾迷离。 江鹭怔:“竟这样痛?” 姜循痛得说不出话,眼神失焦,与他相握的手尽是汗意。 江鹭撑着自己不动,弯腰拥着她,不由自主地在她耳边絮絮低语,带着哄慰,粉唇轻轻擦过她脸颊。姜循本在忍痛,然他混乱之时在她耳边说的一些话,让她心中生讶。 她不禁侧脸看他,看这还是不是她认识的江鹭。 江鹭见她始终蹙眉,又见自己哄了很久,姜循仍在发抖。她眼中泪意点点,睫上沾着水,楚楚可怜地窝在他怀中,似乎一折便会断。 她轻轻唤他名字。 他低低应了,见她这样痛苦,心中便六神无主。 汗珠沾在乌发上,江鹭身体僵硬,心却生出退缩之意。他控制不得,见不得她吃苦。她这样痛,他心一狠,便克制自己的渴望,当即抽身而去。 江鹭俯身:“好了,没事了……” 姜循大惊:“……!” 这就走了? 循循 第119节 他的一腔怜惜喂了狗,姜循非但不感恩,在他俯身轻哄时,她抓住他的肩,使力将他朝后推。江鹭不知她要做什么,在床笫间又不对她设防,轻易被她推倒。 他见这妖精一样的小娘子眉目间蕴着一腔决然冷酷之意,跨坐俯身而来。 他霎时猜出她要做什么,猛地扣住她手腕:“不可,姜循——唔!” 江鹭握着她腕子的手骤然僵住,力气极大。青筋绷如弓线,瘦白而指骨秀美。他蓦地朝后倒,后脑勺磕在铺着一层铺子的床板上。这样柔软的床,他都撞出一声沉闷的“咚”。 于此同时,姜循本着一腔狠意,本已做好更痛的觉悟,却发现江鹭生了变化,快速地失去了力气。 钢石变得柔软,熨帖着她,他与她皆是大脑空白。 姜循眼睫上挂着一滴泪,古怪地低头,看向那涨红着脸、闭目微颤的小郎君。他像从火里刚刚爬出,又是发抖又是喘息,握着她腕子的手都在抖。 江鹭好半晌回过神,睁开眼,看到的便是姜循这似笑非笑的表情。 似嘲他无用。 江鹭沉默。 他心中同样大为不解,又生出燥意。男儿郎受不得激,他又这样年轻气盛,本应在她的嘲笑中重振旗鼓,好好惩罚一下这瞧不起他的小娘子。 然而江鹭仰望着姜循,看到她掩饰在笑意后的疲惫……她这两日,经的事太多了。 她本不应与他这样的。 江鹭揽臂,将姜循拥入怀中,轻轻亲她。不含欲,只是情,他的湿润温情,让姜循怔忡发软。 亲吻让二人十分有感觉,让他们生出晕乎乎的感觉。气息稍微错开后,她埋在他怀中,轻笑:“阿鹭,你好没用。” 江鹭温声:“是,我没用。你睡吧,我来收拾。” 姜循惊愕,她分明感觉到他尚未如愿。她正要询问,江鹭用手捂住了她眼睛,微光透过指缝,并不刺目。姜循听到他再次轻声:“睡吧,姜循。” 许是确实累,许是当真被诱哄,姜循顺了他的意,被他送入被褥中。 她浑然不管她那个脸皮薄的情郎要如何收拾二人,收拾这一室狼藉。她听到断续的窸窣声音,身体几度被他擦拭。他不只收拾二人的狼狈,还为她受伤的掌心涂了药。她伸手欲挠,被他握住手不让乱动。 ……奇怪,他怎么看到她受伤了,却也不问?莫非知情? 姜循太困了,想得不清楚,只想睡醒了再说。而江鹭兀自收拾了许久,在姜循半睡半醒间,他上了榻。 姜循朝他怀里滚去,他搂住她,熄了灯火。 -- 姜循睡得不算稳。 身体不太舒服,精神又倦怠,榻间还多了一个人。一整夜,她都浑浑噩噩,却丝毫不想放开。她如同身处冰窟,又在不断下落,她需要这一点温情,需要一截横木来让她浮出水面稍稍换气。 半梦半醒间,姜循感觉到江鹭推开了自己。 他的气息渐渐远离,姜循便困顿地睁开眼。 帐子被悬了一半,江鹭背对着她,正在穿戴衣物。外头有屏风挡着,姜循看不到天色,只模糊地看着他。 她睁开眼,江鹭便察觉了。他微回头,黑发如墨,唇红齿白。也许此事天然易让男子生出无尽蓬勃。莹莹微光中,小世子当真俊美得让姜循瞬生情意。 她乌发散落面颊粉白,生生浮着一层浅浅荔色。她那半遮半掩的媚色,让江鹭心间揪起。他瞬间有了感觉,却立刻屏住呼吸,靠内力来强行压下。 姜循哪里知道江鹭在练内功。她卧在茵褥下,朝着他笑,开口的声音透着喑哑慵懒之意:“有一道谜,你来解解。” 江鹭挑眉。 姜循慢悠悠:“夜半来,天明去。你猜这是什么?” 江鹭学识不输她,刹那间便猜出她打趣的是他这种偷摸行为。他脸生烫意,偏不如她意,只说:“昙花。对不对?” 姜循一噎,哼了一哼:“你说是就是吧。” 她叹口气,推开褥子便要爬起。她大剌剌地出来,冰肌玉骨遍体清凉,江鹭一愣,几乎是扑过来,重新将褥子压回她身上,裹紧她。 他惊怒:“你做什么?” 姜循斜眼:“你慌什么?” 她意有所指,江鹭冷静片刻,说:“我怕你着凉。” 姜循被裹得动弹不得,却无损她的戏谑:“不对吧?我看你眼神一下子就变了,躲开了……你不敢看?吃都吃了,却不敢认。” 只是几句话的功夫,她便让他颈生绯意。 眼看他那绯意朝脸上窜去,姜循生愁:哎,果然皮嫩,不好瞒人。 日后可怎么办呢? 第66章 江鹭不和这个坏心的小娘子多吵。 他用被子将她裹得严实,又拿指轻梳她的发丝。她的乌发一半藏在褥内一半蓬松凌乱贴着颊,他就这样耐心地垂头梳整。姜循乌漆的眼睛仰望着他,看他长睫看他修目,意识到他是这样的温柔内秀。 她忘记了他许多年。 此时想来,姜循发现自己连小世子待情人的细致都要忘得一干二净了。而今,她再次享受到,心间却既酥,又酸。 江鹭察觉她的注视。 姜循忽然觉得直勾勾盯着他十分不好意思,不动声色地撇开了目光。 江鹭并不计较。 江鹭道:“我看你一夜未睡得安稳,想来是我的缘故。我该走了,你也可睡个囫囵觉。” 此时帐中尚是昏昏的,只有一点儿微光足以让姜循看清人。姜循询问:“什么时辰了?” 江鹭:“寅时一刻。” 姜循:“……” 说出的时辰如此准确。 二人相好后次日,他神清气爽眉目清正,丝毫不见年轻郎君该有的“为色所迷”之态。姜循目光诡异,既敬佩他对时辰的精准把握,又有些不甘自己的魅力如此之弱。 不能让小世子晕头转向,是她未尽全力,理当自省。 姜循口上落落说:“时辰还早着,昨日我们见面竟没有多说些话,阿鹭,你别急着走,陪我聊聊天吧。” 江鹭:“你不睡了?” 她摇头。 他看她神色困顿,经了一夜后不见振奋,只愈发萎靡。他心中知她如此的缘故,便也不拒绝,只坐于榻间陪伴她。 此时他只着中衣,褥中的小娘子只着单薄兜衣、素色长裤,他隔着被子搂着她,几多不自在。姜循却未注意这些,靠在他怀中,轻轻吸了口气。 她少有这样文静的时候,江鹭不愿看她这样颓然。 他慢慢引着她说话:“你有法子瞒过太子吗?” 姜循茫然:“什么?” 江鹭眼神奇怪,既如冰锋雪刃般森冷,又有心虚难堪,还有一腔赧意。在姜循愈发困惑时,他终于说了出来:“我是说,你我行此事……你日后要嫁东宫,你能瞒得住太子吗?” 姜循观他神色:提起太子时,他情绪微冷,身体微僵。但他并未和她争执吵架,也不再说什么让她跟他离开的废话。他既不愿意提太子,却偏要关心询问,这便导致这话听着几分阴阳怪气。 姜循摸不准他是否不快,她便故作不知:“我瞒得住。他发现不了我和你的事,你放心。” 江鹭意味不明地“嗯”一声。 他兀自思量一会儿,压下心头的嫉恨之情,发现姜循正在盯着他。他瞬间明白她为何如此,心中便顿:她莫非在乎他恼不恼? 罢了,他已做了决定,便不想再与她互相猜忌。 江鹭沉吟片刻后,搂着褥中姜循,下巴磕在她发顶,轻轻说:“我们商量一下你我如今的关系吧。” 他感觉到当他这样说时,怀里的美人气息屏住,僵硬下来。 江鹭坐得端正,眼睛平直盯着床帐外的一小片屏风山水画,压住自己性情中的所有抵抗与恼恨,平声静气缓缓诉说,让自己听着就像一个浪荡之子: “你我之间,不如就保持这没名没分的关系吧。我思来想去,你身份敏感,我又有大业在身,难以对你许什么终身誓言。何况,你先前说的不错,你与太子如此,不管日后如何,南康王府都接受不了这样的世子妃。 “我爹娘一直在为我挑世子妃……无论如何挑,那个人都不会是你。而我尚年轻,又不愿意早早被婚姻束缚。若是和你有了什么誓言什么约定,难免被绊住,左右为难。 “你昨日说的那番话其实没错——我不需对你负责,你也无需对我有压力。我们可以谈枕间兵法,谈业间合作……却不必用什么约定将你我束缚。” 姜循震惊。 这不像是江鹭会说的话,然而这偏偏就是江鹭说出的话。不给名分不许未来,不和她绑定,这简直是姜循梦寐以求的关系。 这是姜循一直试图让江鹭答应、而江鹭万万做不到的。而他今日竟然……想通了? 他是真的想通了,还是睡得满意了,或是他有喜欢的女儿家,想追慕旁的娘子了? 姜循心间生出警惕,因他有可能喜欢旁人,而微有不快。但那都是她的多疑,并不值得拿出来说事。实际上,姜循被这巨大的惊喜砸晕,瞬间没了那些压力。 大业失意,情场得意。 指的便是这样吧? 江鹭目光平直地看着帐外山水画,他没低头,也没听到姜循开口,但他就像看到了一样:“你是不是很开心?” 姜循立刻:“你说什么?” 江鹭轻飘飘:“不用对我负责,不用和我许约,你心里高兴坏了吧,姜循?” 姜循柔声:“胡说什么呢,阿鹭。我只感受到你的体贴之情,万没有窃喜之意。” 江鹭:“把你忍不住上翘的嘴角收一收。” 姜循僵住,忙抑住自己这个一得意便压不住的坏毛病。她收敛自己的唇角时,忽发现不对劲,掀目望去,见到此一刻,江鹭才徐徐朝她望来,琥珀色眸子如冰玉般闪动。 姜循:“……你诈我?” 江鹭:“难道我说你得意,说错了?” 他捏着她下巴,贴面轻声:“许你偷笑,不许我猜?我难道真的猜错了吗,姜大美人?” 她睁大眼睛,为他展露的“奸诈”而兴奋,情绪低迷的眸子一点点亮起,被他激起了斗志。她正欲伶牙俐齿还击于他,却见江鹭低头轻笑。 这世上再没有比俊逸郎君低头笑更好看的模样了。 姜循心间如被羽挠,心湖被淹朝后缩起,指尖因此发麻。 循循 第120节 姜循:“你叫我什么?” 他一顿,敛了笑,捏着她下巴的手指收回。 姜循要求:“再叫一遍。” 江鹭侧头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好了,我不与你说笑了。我要走了。天若是亮了,我便不好出门了。” 姜循表情寡淡地颔首:“嗯。” 江鹭起身穿衣,他去捞被自己叠好的衣物时,忽然回头,看到姜循推开褥子,又是一身清凉,长手长脚地从他背后悄悄拽衣衫。 乌发伏在她身上,她察觉他凝视,抬头,朝他嫣然一笑。 帐中小娘子唇红齿白,一笑之下,宛如一丛丛艳花,开在帐中,美得人口干舌燥。 江鹭热血上涌,后退两步,侧身遮挡自己的反应。好在光线晦暗,她又不是什么耳清目明的武功高手,发现不了他的异常。江鹭掩着慌跳的心跳声半刻,开口时,声音都带着些沙意:“你到底要做什么?” 姜循目有狡黠。 她慢条斯理:“阿鹭,一刻钟前,你刚起来的时候,我便想跟着起来,你却将我按回褥子里。我只好陪着你说了一会儿话,现今我仍要起身,你该不会依然不许吧?” 江鹭盯着她:“寅时三刻,长夜未明,你起来做什么?” 姜循沉吟:“散步。” 江鹭抱臂睥睨:“你好好说话。” 她眸子弯弯,目光明亮如洗,看得江鹭目不转睛。而这笑靥如花的美人朝他伸手,赏赐他一般:“你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阿鹭,你我同路呢。” 江鹭故意说:“谁和你同路?我要去看日出,难道你也去?” 姜循兴致勃勃:“我正想看日出。” 她故意脚滑跌下床,江鹭眼疾手快,反应过来前身体已本能上前,伸臂将她捞入了怀中。 他低头:“……” 姜循得逞而笑。 一团暖玉入怀,连衣襟都染上暖香。此女慧黠灵动,还如一尾小鱼般爱吊着人,花样百出,弄得人心痒。他心软成一片,哑声道:“你乖一点。” 姜循思考后说:“我是世上最乖的小娘子。” -- 这一夜,暮逊不在东宫。 他在宫外一处别院,和阿娅玩耍。夜深,阿娅入睡后,暮逊又再次见了贺明。 贺明有要紧要务和太子汇报:“那‘神仙醉’,似乎被姜娘子发现了。她已连续两日不肯开仓放粮,只用从商人那里买的劣等粮食充数。前半夜,臣和手下去城外药田时,发现被人跟踪。若非臣及时撇开,跟踪者便要发现药田位置了。 “殿下,是不是姜娘子不理解‘神仙醉’的用处,在此故意生事?殿下要不要和姜娘子说一说此事?” 午夜初长,月华如银。此间为一处水榭,窗外一片静湖,映着纱窗,但闻湖中花香。湖水的一线流光照着烛火,一同映在暮逊眼中,这位殿下眼底明黄一片。 贺明看不清暮逊的神色。 他只见暮逊倚着小几,手指慢慢叩着桌面:“不,循循不会派人跟踪你,去找药田。” 贺明心急。 暮逊唇角挂着一丝凉笑:“姜循此人,我是了解的。不要听她嘴边挂什么大道理,她嘴里没一句实话。” 贺明低着头:“也许姜娘子生了误会,觉得‘神仙醉’是害人药物,才想毁掉此药。” 暮逊仍摇头:“她有可能觉得此药为恶,但她不会在此时跟我作对。她的荣华富贵尚且系在我身上,她又岂会在此时查什么‘神仙醉’?她查这个做什么,难道想和孤对峙? “事情已经过去两日了,循循都尚未找上孤,便说明,她不打算做什么。孤给她名声允她赈灾,她岂会中途折返做无用功?” 贺明蹙着眉。 他确实不知暮逊对姜循了解几分,但贺明已然不了解姜循。在贺明心中,那娘子何其貌美,和太子成双成对郎才女貌……然而,太子身边有阿娅,姜娘子背后似乎也与江小世子不清不楚。 贺明心中不是滋味。 心中玉莲被恶鸟所污,恶鸟衔花故作君子,让他费解又隐怒。可姜循也许是被迫的,贺明心乱如麻,此时并不想告知太子,让太子治姜循之罪。 贺明回过神的时候,听到暮逊说到了结论:“跟踪你的人,应当是赵铭和那一派的人吧。赵宰相先前在孤这里吃了闷亏,你如今是孤身边的人,那一派估计想找孤把柄。” 贺明一惊。 暮逊笑着宽慰他:“无妨。孤会派些人手掩护你。你再坚持十日,孤便会批准朝廷的赈灾,不需你这样提心吊胆了。” 贺明忙说为君分忧之类的话,对暮逊表达感激涕零之意。 他如此谦卑,让暮逊心情大悦。 但是贺明离开后,暮逊淡声对窗外卫士说:“不必派人去保护贺明,只作监察。他迟早出事,一枚废棋而已,丢便丢了。” 窗外死士为太子的凉薄而心惊。 暮逊当然不会保护贺明。 贺家原先待过凉城,贺明又精通算学,为了太子的府库,不惜想出“神仙醉”这种招术。暮逊心动这种快速敛财的方式,可身在朝堂,暮逊比谁都清楚,此药必会出事。 被问责者,要么是贺明,要么是姜循。 暮逊不会插手此事,赚的差价却要归他所有。既然已经有人发现了“神仙醉”的问题,此事很快会爆发。有人开始跟踪贺家,暮逊便黄雀在后,想等着揪狐狸尾巴。 他要看看,是哪一方神仙,在偷查神仙醉,针对他。 -- 这一夜,赵府中,赵铭和也与几位臣子谈公务,彻夜难眠。 他们不知“神仙醉”,但他们发现流民中出了些死人,发现姜循烧粮买粮之事,发现贺明最近春风得意。 一位臣子掩饰不住激愤:“赵公,这必是太子的手段!太子在朝上压着赈灾折子,私下却让贺明去张罗。难道那贺明不是户部大员,不代表圣意?太子分明另有所图。如今流民中有了死人,我们不妨参那贺明一本,参太子一本。便是太子,也说不出什么!” 另一大臣小声:“下官派人跟踪过那贺明……怕贺明发现,离得远,便跟丢了。但是下官发现,似有另一股势力在跟踪贺明,也许正是太子派人在保护贺明。赵公,不过是一个赈灾,行此大善事,贺明需要什么保护?除非他心里有鬼。” 几位大臣连连点头。 在之前的弹劾丑闻中,旧皇党损失惨重,连赵铭和都在家中“养病”,一月未曾上朝。赵铭和不得不暂避太子锋芒,而其他大臣着急无比,在朝中步步维艰。如今他们好不容易寻到太子把柄,当即来赵相公府上,向赵铭和请示。 赵铭和皱着眉。 此事确实透着古怪。 姜循……他想到在姜夫人的葬礼上,姜循那挑衅的笑,便心中更觉不安。 赵铭和从不将小女子放在眼中,他那日一本正经地教训姜循,姜循却不服气。她到底是和他开玩笑,试图激怒他,还是她确实狼子野心? 姜明潮的女儿啊……赵铭和轻轻嗤一声。 众人七嘴八舌,他抬手,缓了缓才说:“不必着急。” 众人若有所思。 果然,他们见赵铭和淡声:“还不到时候。让贺明再猖狂两日,让那些流民再多死一死人……你们暗自查访,记下死了多少人,人死多了,让御史台一举弹劾,直指太子。到时我再去官家病榻前哭诉,我们这位太子,过于年轻,总要吃些教训。” 赵铭和幽声:“谁又不会弹劾呢?” 众臣便知赵铭和没有忘记杜一平那厮的疯癫。 众臣点头。 众臣却也有几分迟疑:“我等总与殿下对着干,日后殿下登基……” 赵铭和:“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今日既只是一个储君,你我荣誉名望系在官家身上,又不是他身上。走到今日,你们还在犹豫,不知该孝敬谁吗?” 众臣心惊,又暗有苦涩无奈。他们自然跟随赵铭和,没有旁的路走。只是官家这几年不上朝,病得厉害,总让他们心中没谱。不过既走上此路,也无他法。 朝堂不能成为太子的一言堂,否则,便轮到他们卷铺盖回家了。 众人和赵铭和商量着这些,最后说起该派谁去行这监督之事。众臣推拒,既想从中获益,又不愿将太子得罪太深。 赵铭和打断他们:“拿我的帖子,去杜家拜访,让杜家出人。” 赵宰相鬓发灰白,微微冷笑:“告诉杜家,既然能请来江湖人士行那刺杀之举,想必那江湖人士听从杜家调遣。我等遇到了一些麻烦事,不方便出面,请杜家派人协助,帮我们监视贺家。” 那场弹劾丑闻闹得满堂风云,时隔这么久,赵铭和当然已经查出来,那日杜一平遇刺,不是朝臣们狗贼跳墙,而是杜家贼喊捉贼。杜公已经致仕,却搅合此局。既已被赵铭和查到,赵铭和便不会放过杜家—— 赵铭和轻声:“告诉杜家,此次若是做得好,我既往不咎。否则,杜家人,别想在东京有寸土之地。” -- 天边有鱼肚白色,凉风悠徐,整座东京都在沉睡之中,四野一片空旷阒寂。 江鹭用鹤氅裹着姜循,带着她飞檐走壁。 晨风拂面,万象宁静,被他抱在怀中的小娘子首次见到沉睡中的东京,发出惊叹声:“哇。” 江鹭忍笑。 最后,他按照她的指使,带她溜出了内城。天色半明未明,二人最后站在外城一角楼屋檐上,眺望着一片黑暗。 脚踩到瓦片,江鹭松开姜循。姜循纤纤若飞,站在鱼鳞乌瓦上,风动衣扬,半挽的发髻欲坠不坠,细黑发丝贴着她颊面轻扬。 姜循凝望着远方。 江鹭站在她旁边:“原来你要看这个。” 他们此时所站的高处,可以俯看良田数十亩。那良田不属于农民,村户不过刚刚吃饱饭,却搭建了一张张棚子,将逃来东京的流民安置在棚下。 那处幽黑,诡静,藏着善与恶交错的阴谋、未死的良知。 而姜循站在角楼瓦檐上,正好将那片晦暗看得分明。 半晌后,江鹭说:“有人一直在跟踪我们。” 姜循侧过头,疑惑看向他:跟踪他们,江鹭却不出手?难道因为她是累赘? 江鹭淡声:“跟踪我们的人,是一个武功高手,身上没有杀气。那人跟踪了我很久……从我进你府邸,那目光便跟随而来。我带你出来,那人又跟了上来。然而中途,那人便离开了。” 姜循若有所思。 她想到了一个可能,心头一跳,抬眸,见江鹭正垂眼望她,目有忧虑。可见,他们想到了同一种可能。 江鹭低声:“那人欲杀你,怎么办?” 姜循轻笑:“不会。我心中已然有数,多谢你告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一向聪明,她既说有了主意,江鹭便不再操心此事,全然信赖她。姜循心中微甜,含着一丝笑,与他并肩,共看那片流民所居之处的昏暗。 姜循轻声:“阿鹭,我们一起看日出。” 循循 第121节 他轻轻应了。 他朝后退半只肩,从稍后的方位,观察姜循。天蒙蒙亮,已有微光落到她颊上、发上。她看得那样专注入神,拢着衣裙,忘记了高处不胜寒。然而无妨。他带给她的氅衣,足以保暖。 江鹭盯她许久,冷不丁开口:“当太子妃是为了帮姜芜讨回公道,插手朝政是为了协助叶白复仇。那么姜循,你想要什么?” 姜循愣住。 她望着前方,缓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扭过脸,看向斜后方的江鹭。 江鹭低头看她,目光温软,微有哀意。 姜循大脑空白一息:“你知道了啊……” 他轻轻地“嗯”一声,那一声“嗯”,如砂砾磨心,裹得他满心刺痛,血流如注,还要强颜欢笑。 江鹭的睫毛颤在姜循心头:“我不小心看到了姜芜写给你的信,我的门客又告诉我叶白的一些事……我才将这些串了起来。我不是要和你算什么账,我只是很难过。” 重重檐瓦,古朴典雅。高处风寒,吹她衣袂吹她额发。她出神片刻,眼神空空,五味杂陈:“你难过什么?” 站在她身侧的江鹭衣袖轻扬:“我很难过。少年时,我以为我喜爱你,保护你,实际上我却对你一无所知。你的痛苦愤怒委屈,我全然不知,任你置身长夜,日益绝望。 “我对你生怨生忿,你无从辩解无话可说,要忍耐我对你的逼问胁迫。说出来的皆是掩饰,不能说出的遍体鳞伤。我全然不知,怪你恨你妄生不甘。那漫长的时光,我不知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姜循痴痴看着他,眼中流光闪烁。 他不看她。 日光渐渐要从云后破出,灿金之色落到江鹭身上,他的眸子也被染了一重金色。那波光粼粼的金光,几让姜循以为江鹭在落泪。 他如松如玉,修挺昂然,站在晨风高檐上,也站在姜循此时的心间。他为她而难过欲泣。怎么回事?经历这些的是她,为何他看起来那样失魂落魄,那样难堪伤怀? 江鹭再次重复:“你为姜芜,你为叶白。那么,你自己想要什么?” 他没得到姜循的回答,便扭头来看她。 姜循挑眉:“我要权势啊。” 江鹭一针见血:“谎言。” 姜循一滞。 她无话可说,在他清亮的眸光下又难以遁行。她瞥开目光,不想理会江鹭,却听江鹭柔声:“你说过,要试着对我说实话。你连这么简单的话,都回答不出来吗?” 姜循静默。 许久,江鹭失落,以为她不会回答了,他听到了小娘子极轻的声音:“身入此局,我没有想要的。” 江鹭怔怔看她,心口发抖。 江鹭坚持说:“若我非要你想呢?你去想象——如果解决了这些事,姜芜和叶白都得偿所愿,你尚有脱身的机会,你想要什么呢?” 姜循无奈地笑。 怎可能脱身呢? 但她闭上眼,顺着江鹭的话,当真去想了想—— 她去想她从未想过的事。 风托着她腰身,发丝撩着她面颊,身后的郎君为她挡着风。兰香若有若无,浮在姜循鼻尖。姜循放空思绪,薄薄眼皮被日头微光晃得发烫。 一切这样美好。 这不属于她,阿鹭也不属于她,她却依然心动。 良久良久,江鹭听到姜循淡漠的声音:“自由。” 她睁开了眼,沐浴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如簌簌飞雪:“倘若真有那一日——我要远离这一切,不和故人打交道,不看世人或狰狞或可怜的面目。我要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再无樊笼困住我,再无人绊住我的步伐。 “此行不求归宿,只愿无拘。” 江鹭眼睛,映着她。“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 而她回头,朝他轻笑:“但我离不开这里。我早已说过,我愿意为了我的大业,将自己燃烧殆尽。那么阿鹭你呢?你和我们都不一样,你有太多的退路可选。可你若再在这潭泥沼中执迷不悟,你便抽不开身了。阿鹭,你又能为你的大业,付出多少呢?” 江鹭:“所有。” 姜循惊愕,瞳眸瞠大。 她看着他的侧脸,看他站在微明晨曦下,静雅若仙,虔诚无比:“我愿意为了凉城,为了段三哥的冤屈,焚烧自己,付出所有。” 江鹭:“我与南康王府……你不必担忧。我已有了安排,只是尚未到决断之时罢了。” 姜循迷惘。 徐风吹面,她忽而想到了江鹭此次来京的种种不同寻常处:南康王对他几乎不问不管,服侍的侍卫侍女极少。他在凉城之事涉入极深,南康王府未置一词…… 姜循心惊:“阿鹭!” 你是不是、是不是…… 他朝她一笑。 那笑意点点,微有哀伤,微有恳求。他微笑着朝她摇了摇头,让她不要说出来。背着光,他立在她身畔,与她共同看红日渐起,而他和她的人生,却在朝着太阳照不到的黑暗滑落。 姜循:“你到底要为凉城做到哪一步?” 江鹭:“我要朝堂撕毁盟约,要收复凉城,要无家可归的凉城子民回归故土。我要作恶者付出代价,要守城者获得荣誉。” 姜循:“大魏和阿鲁国的和谈盟约,是两国大政。朝堂断无朝令夕改之先例。除非——” 她扭头看他。 她眼中光华极亮,她在屋檐上踱向他。她倾向他,诱惑他,腐蚀他:“你做反贼,你来谋逆,你重开棋局!” 沉寂许久。 江鹭抬头,气锐如剑出:“未尝不可。” 清朗丰秀的郎君朝前迈步,刹那间伸出手,修长有力的手指握住了她。 他和她一起站在晨光中,看那金灿光自东方起,铺陈整个天地。天地濛濛生亮,青山如翠,玉暖生烟。灿日如沸腾的河流,在一重重屋檐上跳跃流淌。大地窝陈在下,一片片农田覆着绒毛一般的金光。 骄阳初蒸,辛勤的百姓开始新一日劳作。城门开启,摊贩吆喝,而站在暗处的他们并无羡慕。 姜循:“我们一起下地狱。” 江鹭:“我们一起遭报应。” 第67章 在姜循接手这赈灾烂摊子的第七日,天下着濛濛细雨。田地间如笼烟雾,万物迷离失真。 姜循坐在一草棚下,看流民在外排起长长队伍,前来领取粮食。这两日下雨,运输不便,姜循能流动的大笔钱财几乎见了底。此时已快到晌午,今日的粮食仍没到。 贺明那边的赈灾粮倒是每日堆在粮仓中。 流民们淋着雨,饥肠辘辘,怨声载道——分明有粮食,此女却霸道不让用,非要用她的。她的粮食以次充好,今日更是迟迟送不到,莫非要饿死人? 那贵女娇贵无比,有草棚挡雨。他们连口香软米饭都吃不上,陪她一起在这里等。 流民中窃窃私语声变大,姜循闻若未闻。玲珑为她捏把汗,但她每日就这样坐在这里,面如冰雪气如月霜,倒真的挡住了不少不怀好意者。 一阵急促脚步声朝草棚下奔来。 远远的,年轻郎君几分虚的声音飘在淅沥雨中:“姜娘子,怎到了这个时辰,仍不开粮?” 细雨飞斜,随风刮入草棚下。姜循半边肩被雨淋湿,面容一贯冷寒。她听到唤声抬头,看到一个绿服郎君衣摆沾泥,撑着黑伞从雨中跑来。 那人收了伞,赫然是贺明。 贺明俯身朝她作揖,她爱答不理。贺明这几日已经领教过她的漠然,仍好声好气:“姜娘子,不知你对赈灾粮有什么误会,在下也不多提了。你每日用你的粮充作好粮,在下也认了。只是今日已到晌午,百姓们连早膳都没吃到,这是不是有些过分?” 草棚外排队的流民见到那年轻郎君作揖不住,那貌美的未来太子妃连起身都不曾,更是私语不断。 贺明抹把脸上的水:“我的粮食已经运来两日了,再不发下去,不知会有多少人死在其中。” 姜循慢悠悠:“这些天,死的流民本就不少。” 贺明心头一跳,猜她这话是否暗指什么。 平心而论,他不愿和姜循为敌。他初见此女便心旌摇曳,虽之后得知此女将入主东宫,他的落花之情终将空负,但太子安排姜循配合他一同赈灾,他仍有吃了蜜一般的感觉。 可惜二人的合作不愉快。 混着“神仙醉”的粮食发不出去,他背后的商人颇有意见,太子那边更是几度暗示,对他连连催促。因姜循不肯明面上开仓,贺明只好私下将粮食悄悄卖出。私下流通的粮食赚不了太多钱,无法满足太子。 贺明上前一步:“姜娘子既然知道死的人多,为何还不开仓?姜娘子不信任在下,另安排人马来送粮,敢问是不是那粮食今日送不到,姜娘子今日便不发粮?上万的人口,都要饿死于你的不松口?” 姜循淡然:“上万人口若死于我的不松口,我自会担责。贺郎君不必为我操心。” 贺明哪里是为她操心。 天边偶有几声闷雷,棚下美人坐得端然,衣摆微湿,玉容昳丽。她是高贵的东京名门女,她一生不知旁人性命由人裹挟的滋味。他和她之间,到底隔着太多东西。 贺明缓缓说:“如果你今日的粮食,始终不到呢?” 姜循缓缓抬起眼,乌黑眸子幽邃若渊。 贺明从未在女子身上看过这样的眼神,姜循用这种让人看不透的瞳眸盯着他,语气却轻柔:“你做了什么?” 贺明不提自己做什么:“晌午已过,我再给姜娘子一个时辰。若粮食仍不到,姜娘子就不要怪我了。” 姜循微笑:“我不和你打赌。一个时辰前听我的,一个时辰后仍听我的。贺郎君,你试一试能不能在我眼皮下发粮。” 贺明:“难道看着人饿死?” 他声音陡抬高,姜循手中的茶盏砰地砸在桌上。她站了起来,逼望贺明:“我说过,我会负责。” 贺明:“你负责得起?” 姜循:“贺郎君能为前几日那些死的流民负责,我便能为今日饿死的流民负责。” 贺明:“姜娘子这话凭空猜测——” 他倏地收口,因他的人急匆匆从草棚外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话。贺明脸色瞬变,倏地看姜循一眼。 同一时间,姜循这一边,亦有人冒雨冲入草棚,在玲珑耳边汇报了几句话。玲珑色变,忙向姜循汇报。姜循听闻后,抬头,目光冰凉地看着贺明。 贺明转身欲走,姜循:“贺郎君请坐,陪我赏雨等粮。” 贺明:“在下有要务——” 循循 第122节 “哐——”卫士们拔剑,拦在了贺明面前。贺明那一边,卫士们同样拔剑,与姜循这边出手的人对峙,双方剑拔弩张。 贺明回头看姜循,面色苍然。姜循与他相对,寸步不让。 贺明得到的消息是:种植“神仙醉”原材的药田被人找到了,双方发生争斗,贺家这一派败落,拼命逃出。那药田被人发现,“神仙醉”的事要瞒不住了。 贺明盯着姜循:太子说姜循不会查。可若不是姜循,又是谁呢? 姜循得到的消息是:商人运送的粮食来自东京周遭几城,雨天路滑,又遭人阻于半道。商人们朝天上放响箭传递消息,却到底无法在今日赶到。 姜循静望着贺明:此事应是贺明做的吧?只有贺明,急需她这边出事。无妨,她还有后招。 不知叶白那里,是否得手…… 贺明和姜循各怀心事,皆心事重重地望向雨帘。 -- 此时的东京城中一长巷,江鹭从雨中步出,到了一商铺屋檐下。 屋檐下有人,赫然是沉静许久的叶白。 雨丝如注,立在廊雨后的叶白撑着伞,一身素色襕衫。锦缎襕衫上绣竹描兰,分外清雅。他笑眯眯朝世子招手,而世子到廊下瞥他一眼,第一句话就是:“你受伤了?” 叶白:“……” 江鹭这敏锐洞悉能力,叶白直接掠过。他笑叹着,从袖中取出一账簿,交给江鹭:“你将十三匪中那百来人供我调遣,你来见我前,应该已经从他们口中知道,监督跟踪贺家数日,终于找到了药田。 “我不光找到了药田,还拿到了贺家让人制药的记录账簿。我怕他们不稳妥,亲自去药田走了一趟,才拿到这账簿。” 江鹭低头翻看。 叶白嗤笑:“我拿到的东西,岂会有假?我无法现于明台,接下来诸事,就要劳烦世子了。” 江鹭仍在翻账簿,耳边姑且一听。 叶白盯紧他:“这些账簿,自然不是白给小世子的。我和循循已有商议,小世子位高,你拿到这账簿,账簿才能发挥最大作用。” 江鹭眼皮微跳,语气在渺渺清雨中几分微妙:“你和姜娘子已有商议?何时商议的?我怎不知?” 叶白心中奇怪,心想我二人的人,你凭什么知道。 最近诸事繁多,姜循整日忙得晕头转向,顾不上私情,也自然来不及告诉叶白自己和江小世子关系的变化。叶白只觉得不对劲,却不知哪里不对。 叶白心中记下,口中只道:“我和循循的看法是,世子拿着这账簿找太子对峙。” 江鹭不置可否:“找太子?” 叶白:“你我皆知,贺明一举一动,背后的得益者是太子。‘神仙醉’不能放到明面上,公然和太子为敌。最好的法子,就是用这个把柄去威胁太子,逼太子召回那些掺了‘神仙醉’的粮食,将贺明抹下去。” 叶白含笑,笑意中又带着几分恶意:“你是南康世子,私下威胁太子,应该做得到吧?你和我们又不同,太子拿你没什么办法。” 江鹭一言不发,收了账簿:“多谢。” 叶白顿一下:“此举利于我,我为自己。” 江鹭不多话,朝他一拱手,将账簿收入怀抱中,便重新迈步入雨帘。 此巷左右通不同方向,若去内宫当走御道,应朝左走。然而江鹭下了台阶,走的方向是右。 叶白色变:“小世子!” 江鹭背影停住。 叶白握着伞柄的手用力,面容被雨掩得模糊:“小世子,去内宫,应走左道。” 大袖潮湿贴于郎君身侧,背对着叶白的江鹭挺拔修长,如鹤淋雨。听了叶白的话,江鹭慢慢回头,露出侧脸皎白:“谁说我要去内宫?” 叶白:“太子在东宫。” 江鹭:“我不去东宫。” 叶白:“右道拐出城。” 江鹭:“我欲出城。” 叶白惊笑,握伞的手指发白:“敢问小世子,你拿着我千辛万苦得到的账簿,不去威胁太子叫停这场荒唐事,出城做什么?” 江鹭:“我自然是叫停这场荒唐事——敢叫叶郎君知道,我如今除了是南康世子,身上还被官家安排了皇城司提点的职位。‘神仙醉’是皇城司一直在查的禁药,我欲缉拿贺明,问罪问责。” 叶白:“可笑!” 江鹭不做理会。 叶白语气急促:“贺明身后站着太子,你不和太子商量便公然拿人,就是和太子叫板。你将暴露自己,同时会被太子发现是你在追查药田。你将从暗面走到明面上!” 江鹭:“那又如何?” 叶白:“赵铭和‘养病’,太子势大,你得不偿失。” 江鹭睫毛凝雾,声色俱厉:“我若是照你们说的,前去东宫威胁太子,自然可用最小的损失解决此祸。贺明会从中扯走,你得偿所愿;‘神仙醉’会再次禁止,我得偿所愿。看似选了一条最安全的路子,但是叶郎君我问你—— “你知道这些日子,多少流民死在‘神仙醉’下吗?你知道这些日子,多少富豪偷偷在黑市购买那掺了‘神仙醉’的粮食吗?你知道黑心商从中赚钱,知道‘神仙醉’在无声息地重入市场吗? “我若不将此事闹大,如何再禁‘神仙醉’?我若不缉拿贺明,死人冤屈谁来清?” 雨声如涛,铺天盖地,声震万象。 叶白:“只死了几十人。和千千万万人相比,不值一提。” 江鹭声如玉石相撞:“不是几十人,是五十二人。我若不出面,谁为死人讨公道?” 叶白冷笑:“难道是我害死的人?那是权势所逼!只要隐忍一时,日后总会——” 江鹭打断:“日后总会如何?日后谁还记得?你只记得数字,你记不住每一个人。权势和民生有何关系?权势为何要扯上民生?谁也无权用权势羞人,辱人,乃至杀人!” “叶郎君不必担心。我与太子两相搏斗,不会牵连到你。” 这雨下得有些急,风渐起,雨如注。叶白躲在雨后,看江鹭走在雨中。濛濛雾起,叶白快要看不清这天地明暗。 良久,叶白低笑出声。 叶白笑声冷漠悲怆且癫狂,他又慢慢收住,平静道:“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大势压民,小人物委身入局为棋子,大丈夫玉石俱焚换新天。 “江鹭,你是那个大丈夫,我只是小人物。这一程风雨交加,路遥雾迷,恕我不送。” 江鹭:“不必相送。” 他走入雨中,走出此巷。到了巷外,江鹭转入大道。大道两侧,皇城司卫士们身披蓑衣蓑笠,或乘马或持刀,等着提点下令。 江鹭撩袍上马,他朝一个卫士吩咐几句话,那卫士领命而走。雨势让天幕显得几分阴暗,江鹭俯望众人:“出城抓人——” -- 江鹭带着一众卫士疾行于官道,惊得百姓偷看。此势浩大,自然瞒不住有心人。 姜循那边的商人被贺家卫士困于城外,行走不得;贺家在城外的药田被搅乱,众人急如乱蚁;而东宫中,暮逊从卫士口中得知城中变化,趔趄起身。 药田被查毁,对方疑似江鹭的人。江鹭不入东宫,拿着证据直接出城了。 暮逊惊怒。自江鹭来到东京,暮逊一直在拉拢江鹭。最近一段时间,暮逊自以为江鹭已经站到了自己这一边,不可能和那些朝臣同路。然而卫士说,江鹭带兵出城了。 出城做什么?他要拿谁?! 暮逊在书阁中踱步,额心生汗:“派卫士去拦,说孤有要事找夜白。在内外城的城门前,务必将夜白请入宫中,不惜代价。” -- 与此同时,赵铭和从杜家那里请了江湖人士跟踪数日,终于得知了“神仙醉”。没想到查“神仙醉”的人,会是不显山露水的江小世子。 赵铭和在书阁中徘徊:“时机不对,死的人太少了,现在出手,无法扳倒太子啊。” 那些流民户籍不明,没有造成大乱,朝堂便不会受到震动。只有多死些人,几十人不够,最好几百人,几千人……那时候,太子声望才会损失最重。严重者,太子会储君位不保。 赵铭和不关心老皇帝会选谁做储君,他只知自己和眼下这位太子斗了许多年,这位太子绝不能从储君之位登上君主之位。他承受不起日后的清算,旧皇派承受不起日后的怒火。 赵铭和吩咐:“去杜家!让那些江湖人士出手,拦住江鹭,不许江鹭出城——告诉杜公,杜家帮忙做此事,我便不会再计较当日杜家弹劾之事,会放过杜家老少。” -- 杜家中,杜嫣容正听着名叫“玉泽”的死士汇报这几日跟踪贺家的结论。杜公年事已高,赵公对杜家的威胁传到时,听他这些话的人,一直是杜嫣容。 此时此刻,杜嫣容立在淋漓滴水的屋檐下,一边听玉泽说事,一边看着院落另一角,她的嫂嫂正和兄长一同逗弄幼儿玩耍。 杜一平远远看到她在那里,冷嗤一声,抱着幼女便要走。还是嫂嫂嗔怪地在兄长手臂上打了一下,强迫杜一平留在此院,不和妹妹生分。 杜嫣容脑中算着这些阴谋。 杜嫣容喃喃道:“原来我们跟踪的人,是世子的人。” 发现贺家之事和江鹭有关,杜嫣容再是沉静,也不禁心头涟漪起伏:自小世子入京,几次说好相看,却几次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二人至今未曾见面。 杜嫣容非痴缠于情爱之人,只是今日从这桩事中听到江鹭的名字,杜嫣容难免出神。 而她出神之际,赵铭和派来的人前来传递赵公新的要求。 杜嫣容立在屋檐下:“神仙醉”既被封禁,便绝非良药。听闻城外流民死了人,赈灾消息半真半假,传入城内全然失真。江鹭出城缉拿要犯,赵公却要制止,难道江鹭做的事是错的吗? 杜嫣容静然片刻,忽提裙下台阶,步入雨中。 她的侍女忙撑伞追随,院落另一头的杜一平心不在焉地逗女儿玩耍,见妹妹如此,忍不住侧头看来。 杜嫣容:“哥哥跟我来,我们一同去见爹。” 杜嫣容吩咐侍女:“杜家所有人到议事堂汇合。” 杜一平反感杜嫣容之前对自己的自作主张,时时对妹妹阴阳怪气。然而妹妹此时面色肃然冰凉,与平时不同。杜一平忙跟上:“妹妹,出了何事?” -- “一个时辰到了。”草棚中,贺明站起来。 姜循:“我从未和贺郎君打什么赌。” 贺明未置可否,目光望向棚外。随着他的目光,棚外生出了乱。开始有人高声喊出:“我们要粮食,我们要吃饭!” “姜娘子扣下赈灾粮,要饿死我们!” “姜娘子要饿死我们,我们便要拼命!” 流民生乱,一息之间。他们大声叫嚷,激愤从中向外扩开。刹那间,他们闯过那些卫士,蝗虫一样朝草棚扑来。 贺明高声喊:“诸位莫急,我这就放粮——” 姜循起身:“不许放粮!” 那些通红的凶狠的眼睛齐齐向她投来,视她为仇人,呼吸沉重。流民的失控让玲珑大脑空白,她拉着姜循的手臂要暂避锋芒,然而姜循不退。 循循 第123节 那些流民全都冲了过来。 姜循:“扣下他们。” 贺明:“你这是官逼民反——” 卫士们齐齐抽刀,迎向那些失去理智的流民。姜循被惊恐的玲珑连连朝后硬拽,姜循口上仍道:“谁闹得凶,直接见血便是。” 流民中有人耳尖,听到了她的话,当即大吼:“朝廷要杀我们,未来太子妃要杀我们——” 愤怒如火苗,贺明在旁煽风点火,火焰窜高,烧向姜循。 -- 江鹭纵马于长街,数十卫士骑马相随。 马蹄飞溅,水洼如浪。 在城门前,墙头、屋檐、树梢、地上,皆站满了密密麻麻的武士。他们持盾穿铠,迎接江鹭。 江鹭马速不减,卫士为首者遥遥拱手:“太子殿下邀江世子入宫一叙,请世子折返。” 江鹭扬起马鞭,淡声:“要叙改日叙,我今日有要事出城。” 为首者:“我等奉命在此等候。世子可有公文,拿来一睹,我等才好放行。” 江鹭:“皇城司办案,谁和你谈公文告示?让开——” 他伏于马背上,身如绷弦,睫毛落雨。他的长鞭朝外挥出,威猛之力带着内功,卷向那多话卫士。城门前的卫士们铠甲被雨淋湿,周身裹着肃杀之意,在为首者的示意下,齐齐抽出刀来。 局面一触即发,江鹭的马鞭挥出后,他带领的兵马相继出手,与太子人手势同水火。城门前的打斗凶悍猛烈,在雨中看不甚清。 密雨中,江鹭白袍飞扬,武力独树一帜。千军万马无法阻他,然他一人,又不足以撬开禁闭的城门。 拖得越久,对方越有时间来藏好证据,让他空跑一趟。 江鹭被一柄长枪拖下马,他就地一滚,扬刀刺中那出手者。手掌撑地,他忽听大地震动,沉闷剧烈,从另一个方向,有大批兵马驶来。 江鹭抬起头。 雨幕如绵,千军袭来。为首青袍郎君,身如松质如雪,眉目在雨中被染上一重模糊水汽,是张寂。 张寂带着禁卫军赶入此局,见卫士们抽刀砍向江鹭。隔着距离,张寂纵步跳下马,翻身腾空,长刀挥出,将一欲偷袭江鹭的卫士解决。 江鹭和张寂背肩作战。 江鹭微垂脸:“指挥使怎入此局?” 张寂淡漠:“想入便入了。” 张寂不会说因为姜芜,他这几日也在盯着贺家。张寂更不会说,他发现东京许多势力蠢蠢欲动,想拦住江鹭。 雨势浩大,张寂抬起脸,声音被雨水吞没:“世子出城去吧,这里交给我。” 太子派来的卫士震怒:“张子夜,你在做什么?你想清楚,你在和谁为敌,你违抗谁的命令!” 长刀映着张寂眉眼。 张寂不置一词,横刀划开一圈,水花溅在刀背上,刀朝上一递。江鹭趁势踩刀纵上,手中长鞭挥出,朝城墙上套去。借着绳索之力,江鹭朝上攀爬三丈,将蝼蚁甩在下方。 -- 闷雷滚动。 赵铭和在书阁中坐立不安,他听到脚步声,匆匆开门,见是他派去杜家的卫士来回话了。 那卫士脸色不好:“杜家不肯。” 赵铭和微震:“你说什么?” 卫士:“那杜家小娘子十分厉害,她说——” 两刻前,赵公派去杜家的卫士焦急等话,然而杜家迟迟不派人出门。在卫士等得不耐烦时,议事堂门推开,衣白如雪的杜嫣容走出堂门。 雨丝如蒸,杜嫣容衣裙皆湿,容却洁净:“江世子在行善事,千万人性命系此一人。我纵不与世子同行,亦不能断世子前路。你回去告诉赵公,想让杜家派人阻拦世子,绝无可能。” 一把太师椅搬到堂前,杜嫣容坐于雨中。卫士看到,那大堂中密密麻麻的杜家人,或站或立,或神色惊惶或满目哀意,却并无一人逃出。 杜嫣容静坐椅间,望着天地大雨,铿锵决然:“我全家一百三十口人,引颈待戮!” -- 外城草棚下卫士和流民的冲突中,姜循被玲珑抓着手臂躲在后方。玲珑紧张得快晕过去,姜循忽指一人:“你看那人。” 玲珑哪里看得下去,姜循撇开玲珑,装作慌不择道的模样,无头苍蝇一般被挤入了流民和卫士的打斗中。玲珑快被姜循吓晕,跟着跑来,却被人群相隔,追不上姜循。 玲珑颤声:“救命、救命——” 草棚后的仓库旁,有一株千年古树。树高叶密,叶落声摇如雨飞,有一少女躲在树上。当姜循冲入流民中,当玲珑呼救,那少女站了起来,凝望向这个方向。 少女想跳入此局时,见人群中生了变化—— 在声音最大的魁梧汉子旁,姜循停下了步伐。姜循侧头看这个振臂高呼“杀了坏女人”的汉子,微微扬目。汉子无意中发现姜循,瞳眸瞠起。 乱哄哄中,姜循朝他一笑。一道寒光闪过,姜循忽然拔出匕首,抵在了他脖颈上。 姜循不光拔出匕首,力道还狠,出手间,匕首就划破汉子粗糙厚肉。若非汉子惊惶之下歪头躲了一下,那匕首就要割破汉子的脉搏。 鲜血汩汩而流,汉子一声惨叫。 众目睽睽,周围静下,姜循抵着这汉子,一步步朝前走,轻语:“是你在人群中煽风点火,引出众怒?” 她如滴水入海,整片海水沸腾,滚滚之间时动时静,随着她这滴水而游动。汉子的粗服被血浸湿,惶然地望着姜循那渗着毒汁一样的眼睛。 擒贼擒王。姜循步步踩在人心:“谁指使的你,谁给的你好处,谁让你领人作乱?” 周围有流民怯声:“我们是自愿……” 姜循:“以下犯上,位同谋反,株连九族。还有谁敢说一声自愿?” 汉子后知后觉来推姜循,姜循匕首稳稳地刺在汉子颈部,越来越深。汉子大吼一声来掐她脖领,姜循面容苍白,手却不松。众人投鼠忌器,见她用力得牙关发颤,呼吸困难却一字一句:“我……我今日在此杀人,也在大魏律法许可之下。” 汉子轰然倒地,血迹溅上她睫毛。嫣红血滴落腮,美人持匕立在人群中,她低头看自己掌上的血,似兴奋似满意。 沃野弥望,笼罩着死一般的低靡和慌张。如此恶女,疯且美艳。 马蹄声奔来:“皇城司捉拿要犯贺明,闲人勿扰——” 姜循仓惶抬眸,看向那为首的白袍小将,江鹭。 第68章 雨雾模糊姜循视线。 有一瞬间,姜循不敢相信是江鹭来了—— 怎么回事?叶白和她不是商量好了吗?叶白不是告诉她,江鹭一直在查“神仙醉”,江鹭那里有关于“神仙醉”的很多证据? 江鹭此时应该去东宫威胁太子。退一万步,江鹭已和太子谈成交易,此时拿着旨意来叫停这场荒唐事的人,也应该是东宫,而不是江鹭啊。 事情和她预料的有了出入。 脸颊染血的持匕美人,怔看着江鹭。江鹭眼神猛变:“当心——” 马匹未停,他从马上一跃而下,朝姜循的方向掠来。但他仍晚了一步,人群包围着姜循,那些保护姜循的卫士因震惊而反应不过来,眼睁睁看着流民中钻出一个小孩。小孩手里握着一个棱角锋利的石子,高高砸向姜循。 小孩恶毒尖锐:“坏女人!” 石子砸到姜循脸上,姜循趔趄退两步,过嫩的肌肤瞬间被石子划出一道血痕。她茫然地捂住半张脸,看得江鹭心急如焚、目中瞬红。 小孩还要砸石子,卫士们终于反应了过来,把小孩提了起来。 孩子父母尖叫:“不要杀我儿子,我儿子只是不懂事……” 玲珑在此时终于挤进了人群,她甫一看到姜循被人用石子砸,当即奔来拿帕子捂自家娘子的脸,再也忍不住气怒:“你们这帮混蛋,你们这群刁民。你们知不知道保护你们的是谁,知不知道谁为善谁为恶?你们被人当棋子利用还觉得自己满腹委屈,朝真正护你们的人投石子,我家娘子就不该帮你们……” 这话说得那些流民委屈、迷惘又愤怒。 尤其是,姜循被砸时,捂着脸,幽黑冷泠的瞳眸紧紧盯着那被卫士扣下的小孩。小孩父母想挤过去,卫士也不放行。 姜循的眼神幽邃森然,让小孩一个激灵,想到了鬼故事中吃人的女妖怪。小孩哇地一声,姜循:“捂住他嘴。” 吵闹的哭声根本没响起来,江鹭终于压抑好情绪,大踏步朝这边走来。 江鹭逼着自己目光离开姜循,望向那站在所有人后方的贺明:“拿下他——” 所有人措手不及。 雨声哗哗声震如潮,皇城司卫士纷纷下马,一部分人围住这片地,一部分人听长官令,直接来拿贺明。贺明身边有卫士保护,皇城司的人刚在城门前经历一场恶战,身上热血尚未冷下,当即拔刀。 玲珑看到皇城司的人拔刀,当机立断,抓住姜循的手臂,朝着角落躲。玲珑抓的力道很重,生怕姜循再次挣脱,再去闹出什么事。 其实她不必担忧。 因为姜循正和所有人一样,困惑地看着江鹭。 流民中也传来窃窃私语声。 刚刚死了一人,那汉子尸骨未寒,流民们见到再次有人拔刀,不禁心生惧意。牵头闹事者死了,人人见到官府真的会杀人,便不敢强出此头。 贺明直到自己真的被皇城司的卫士扣住,才意识到局面转坏。 贺明被两个卫士扣压,他仍昂起头颅,威武不屈:“小世子这是做什么?” 江鹭身如松石,声如清玉:“这里没有南康小世子,来缉拿你的,是提点皇城司。皇城司专事君命,不受东西二府辖制。” 贺明面色变来变去。 贺明努力挣扎,站得端正:“以何罪拿我?” 江鹭:“你草菅人命,难道不够?” 一声之下,众声哗然。 拉着自家娘子安全地躲在角落里的玲珑茫然:“小世子这是做什么?他不知道贺明是太子的人吗,他不知道这会得罪太子吗?” 姜循:“嘘。” 姜循轻声:“我也看不明白,再看看。” 姜循用帕子捂着半张脸,用最潦草的手法止着脸上血。她睫毛沾血又染尘,她却目不转睛地看着江鹭。 正如这里所有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江鹭和贺明的对峙—— 循循 第124节 贺明仗着自己身后有太子,不相信这世上真的会有人敢与太子为敌。权势之威何其大,贺明领教过不止一次,凭什么江鹭不怕? 贺明镇定道:“我不知道世子在说什么。” 江鹭走向他:“那么,‘神仙醉’,你应当听过吧?” 贺明脸上肌肉微扭。 贺明嘲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城司纵要抓人,也有王法在上。世子可有官家口谕,有官家圣旨?没有这些,你仗着官家宠信便如野狗般四处乱吠,败官家名声,我回头就要参你一本,参南康王府一本!” 江鹭:“你尽管参。” 江鹭从怀中,取出一本账簿。这账簿有些潮,又跟着江鹭历了一场恶战,难免生皱。然而这本账簿何其眼熟,电光划亮一方天宇,寒光打在江鹭面上、手上。 所有人都看着江鹭手中的账簿。 江鹭:“关乎‘神仙醉’的制药记录,就在这里。程大夫如今在我府中,他亦是人证。你还有什么话说?” 贺明愤怒地盯着江鹭,明白了所有:原来追查药田、让自己慌不择道的人,就是江鹭。 贺明:“我为太子办事,为太子赈灾,你敢拿我?” 江鹭:“你纵是为天皇老子办事,我今日也拿你!” 贺明:“你无手谕。” 江鹭:“我先斩后奏。” 贺明:“御史定要参你!” 江鹭:“我无谓被参。” 贺明:“你一为南康小世子,二为提点皇城司,不管哪一个身份,你都无权越过中书、越过开封府、越过大理寺,来审我。我是否有罪,当由朝廷定夺,而不是你来定——” 江鹭:“轮不到我来定,今日你遇到的人也是我。后续诸事繁琐那也是事后的事,此时贺郎君无法自辩,便是害死五十二人的罪人。这里众目睽睽,你又说得出你是无辜的吗?” 流民交谈声更多—— “什么五十二人?” “说的是我们吗?” “我……” 流民中,最早死了父亲的那家人,姐姐领着几个弟妹站在人后。他们本跟着来领粮食,饥肠辘辘饿了半天。但是姜娘子之前帮过他们,他们没有跟着流民闹事。此时他们听到来自都城的大人物说什么“五十二人”,才迟钝地抬起头。 江鹭声音压过了沉闷的雨声:“这些日子死去的流民,外人道是饿死,累死,吓死……各种荒唐的死法,背后原因,难道贺郎君不知道?难道贺郎君用‘神仙醉’掺杂粮食的时候,不知道‘神仙醉’的功效吗?” 贺明怔怔看着江鹭。 流民们迷惘地看着江鹭。 贺明咬牙坚持:“我不知情。” 江鹭一声笑,直接抬手下令:“去粮库开粮。” 江鹭目光紧盯着贺明:“煮一锅热粥,喂给咱们这位贺郎君。让贺郎君亲自尝尝‘神仙醉’的滋味,让贺郎君自己看看自己送出去的都是什么粮。” 到此,贺明终于色变。 -- 人群后的角落,玲珑喃声:“他私开公审。” 跟着姜循,玲珑学到了不少朝堂事务的常识。她知道江鹭这审案,绝不是皇城司职务。正如贺明所说,皇城司拿着圣谕,可以把贺明押入大牢,却无权公审贺明——还是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 这是公审私用。 这是越俎代庖。 这是……要在这里定死贺明的罪,要用天下悠悠之口来逼朝堂认输,要朝堂正视贺明之恶,要暮逊无法保住贺明。 暮逊一向喜欢披着一层“为天下子民”的皮,在权势争斗中获得民心。而江鹭便用暮逊惯用的招术,来反逼暮逊。 暮逊若保贺明,太子便要承认自己知道“神仙醉”,太子名望受损;暮逊不保贺明,贺明便要为“神仙醉”担责,太子纵是做出不知情之状,也一样伤筋动骨。 江鹭要剥开太子那一层兽皮,让他狰狞伪善的面目在世人面前暴露。 玲珑:“可是赈灾是贺郎君和娘子你一起做的。娘子和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娘子你……” 姜循依然:“嘘。” 玲珑:“娘子看得懂此局?” 姜循看不懂,但是:“我想看下去。” 她的眼中映着江鹭背影。 从她和玲珑所站的角落,她只能看清江鹭的衣角。江鹭所为和她计划完全不同,甚至会牵制到她,可她依然为此而目光灼灼—— 雨连千里。 他身上有光,像雪色濛濛。那动人的神韵,集天地间的秀雅高邈于一身。 -- 贺明跪在地上,旁边的大锅熄了大半日,此时汩汩煮起了热粥。 人声私语和江鹭的神色,皆让贺明额上渗汗,手指发抖。 眼看那热粥要熬好,贺明终是扛不住:“神仙醉不是毒,不是害人的。粮食中掺那么一点,只要不服用过量,就不会死人。因为有了神仙醉,饱腹感会远超普通稻米,百姓还会觉得香甜。 “世子你是站在浮屠塔雪尖上的人,你不知道民生艰难。只要有粮可吃,只有不影响日常生计,掺一点‘神仙醉’是没关系的。若是一点不掺,就算我家缠万贯,我也抗不过这十日赈灾……” 他仍有分寸,不肯攀咬太子,他不断为自己辩解:“怪只怪有人不知节制,有人生了贪婪。我发粮时一直说,每人一碗,不可多食。可是偏偏有人偷奸耍滑……他们的贪欲害了自己,和我有什么关系?” 人群中有人尖叫:“你胡说!” 有人要义愤填膺地冲出来,被卫士阻拦。但没关系,站在他们身前的江鹭,代他们说出了心声: “贺明我问你,父母怜爱子女,把自己的粥让给子女,叫贪婪吗?子女舍不得父母之苦,说自己人卑胃小,把米粥让出去,叫贪婪吗?夫妻谦让是贪婪,好友护助是贪婪?是不是你眼中的百姓皆愚民,愚民不堪教化,你救他们,又瞧不起他们?” 脸色蜡黄、饥肠辘辘的流民们如木偶般,一半站在草棚下,一半在草棚外淋雨。 有人发痴,有人抹泪。有人开始明白什么,有人始终浑噩不解。 这么大的雨。 他们听到世子声音铿锵忍怒,如金玉相撞:“那私下在黑市中交易的‘神仙醉’粮食是什么?你日日在药田上操的那些心是什么? “你说你掺杂‘神仙醉’,是为了救更多的人。不,你不是为了救更多的人,你是为了你的荣华富贵,为了你好不容易得到的官位,为了你的名利前程!” 贺明仰头戾笑:“谁不为名利前程奔波?谁全然无私全然付出?那是虚假的圣人,那是人间的傻子——” 江鹭亲手端过一碗粥,走到贺明面前,扣住贺明的下巴,俯身将这碗粥喂入他嘴里。 江鹭侧过脸看向身后的流民,半怒半怜:“你们亲眼看看,看‘神仙醉’到底是什么效果。” -- “神仙醉”发作得何其快。 贺明知道此药功效,拼命挣扎。没有人帮他,江鹭卸了他的下巴,直接将一碗热粥灌入。那热粥滚烫,烧人口舌,贺明痛得发抖。可是渐渐的,贺明不抖了,他囫囵吞着这碗粥,像品着什么人间至味。 一碗粥下肚,江鹭半只袖子被粥水打湿。他朝后退开,看到贺明睁开了眼。 这个文秀的出自商户的年轻郎君,茫然地看着在场所有人:“你们是……?” 此场数百人,上千人,无一人发声。 死一样的沉静笼着这里。 贺明沉浸在美好的幻象中,彬彬有礼地撩袍起身行礼,斟酌华丽词句向江鹭问候。他又看到人群后角落里的姜循,目光微微发亮,露出笑容:“这位小娘子……” 江鹭轻声:“再喂一碗。” 贺明被放倒在地,被迫吃第二碗粥。他更加混沌,不知今夕何夕,嘴里念念有词,说要去读书,要参加科考,要成为贺家的栋梁。 江鹭哑声:“再喂。” 第三碗下肚,贺明神智开始不清,说些什么好饿,还想吃。 江鹭厉道:“再喂!” 第四碗下肚,已不需要江鹭强迫这位郎君吃粥。这位郎君贪婪地奔到那冒着烟火的大锅前,自己主动舀粥。想他平时文质彬彬高高在上,他此时贪如饕餮,看着那普通至极的粥,眼神如看着人间美味。 此场景荒唐而吓人,在场诸人无一人说得出话。 他们全都仰望着江鹭,看着世子苍白的脸、微茫的眼眸。世子衣袂半湿,立在这草棚中,垂着脸看向他们。 他如神祇,他们如草叶无根。草叶被一阵风便能吹散,风一停,万物息声,天地空旷浩大,却什么也不会为他们留驻。可他们不卑贱,他们背井离乡只为求生,他们是被神看到的芸芸众生。 流民们或羞愧,或无言,或捂嘴大哭,一个个扑通跪地,悲怆难言:“世子救命——” 马蹄声在雨中清晰传来:“圣旨到——” 江鹭抬头,看向草棚外的雨丝。 一袭小将落马携剑,跪于世子面前,朗声道:“官家口谕,着世子尚方宝剑,先斩后奏……” -- 城门前的战斗,在那袭捧着尚方宝剑的小将从城门前疾驰过后,僵凝住了。 张寂淋在雨中,衣袍湿漉,静静看着对面卫士一个个面露空茫。 对面卫士喃喃自语:“结束了……” 圣旨自宫中来。官家知道一切了,官家把尚方宝剑给了江鹭……他们没必要打下去了。 这世上的罪恶阻拦不住,正如这世间的人心所向,亦无法用暴力强力阻拦。 -- 赵铭和怔坐在书桌前,望着窗外雨帘。 他必要报复杜家,可他断不可能像杜嫣容说的那样大开杀戒。 杜家赌他无法残暴行事,赌他在今日得不到好的局面……这一切,在赵铭和得知尚方宝剑离开皇宫时,便尘埃落定。 -- 外城的草棚间,江鹭接过这柄宝剑。 雨幕漫漫,千里弥烟。 他握着这把剑,遥望向皇城内东宫的方向。 循循 第125节 -- 东宫中,暮逊静看着跪在地上朝自己汇报事务进展的卫士。 暮逊比他们都更早知道尚方宝剑离开皇宫。 暮逊就坐在这书阁中,看着眼前这盘下得斑驳草草的棋局。黑白棋子在他的棋局上厮杀,棋盘纵横落子交错,后起的白棋异军突起,在半路中忽然露出野心,朝黑子吞噬而来。 煌煌野火,煊赫燎原。 整盘棋局被烧得奉头鼠窜,丢盔卸甲,真是难看啊。 暮逊抬起脸,透过那扇窗,目光穿越雨帘,似要穿过无数宫墙城楼,看向那此时应在外城耀武扬威、得意洋洋的江鹭。 这盘棋上的烟雾散了。 所有的心机恶意暴露,所有的城池都掩了痕迹。整盘棋局如残局烂摊,暮逊站在这一头,遥望着江鹭站在另一头。 二人隔着万千城池山水,不死不休。 -- 城外草棚间的江鹭,在死静中,一点点推开剑鞘,让这把宝剑光华烂烂。那剑光中,似乎映着东宫太子沉郁的脸。 二人隔着这把剑对视—— 在和叶白谈话后,江鹭出城捉人,吸引走东京诸方势力的注意。他做掩护,便没有人注意到,有一卫士得他命令,悄然入宫,将此事禀报给了官家。 江鹭确定老皇帝一定会给自己缉拿之权。 从老皇帝第一次见江鹭,江鹭便知道,无论是满朝文武还是一个南康世子,都是皇帝在这盘错乱棋局上扔出的棋子、障碍。 欲行君道,先斩旧臣。 皇帝用赵铭和磨练暮逊,自然也会用江鹭磨练暮逊。最近赵铭和“养病”,太子在朝上过于风光。江鹭既有牵制太子之意,皇帝便会默许,扶持江鹭坐大,和太子对阵。 自古以来,主君与少君的关系一向如此扭曲,充满了严父之爱和君主之厉。 无论江鹭多么恶心这盘棋,他都要执白子入局—— 权势者越高,便离百姓越远。贪欲让人坐在云端,野心让人蔑视众生。而必要有人,为那些被压得喘不上气的百姓说句话。 风猎雨大,袍衫洌冽沾身,江鹭推开剑鞘,拔出宝剑。 天光骤亮,轰鸣雷声中,剑光落在江鹭的眉目间——“缉拿贺明!” -- 天光骤亮,轰鸣雷声中,有寥寥牛车在风雨中,艰难地踏上田垄间的小道。 为首的卫士站在最前方那装满粮食的牛车上,声音嘹亮沙哑,遥遥地朝此方叩拜:“娘子,我们接到粮食了——” 流民落落地让开道,被挤在最角落的姜循,迎着风雨,朝外步出。青衣雪肤,脸颊渗血,无损贵女之艳。 江鹭站在草棚边角,侧头朝姜循看去。 姜循没有看他,没有看在场所有人。她凝望着走向此间的一辆辆牛车—— 在发现贺明阴谋后,她便悄悄派卫士去城外支援那些商人。贺明要和她打赌,姜循口上说不赌,但她依然留在这里,拖着贺明,拖延时间。 拖的时间越久,既可能利贺明,也可能利姜循。端看双方手段,端看双方到底出了多少暗棋。 姜循在棋局上押注一切,非生即死,非死则胜。这局棋,她到底撑到了最后。 姜循睥睨向那些流民。 流民一个个低下头,不敢和姜循对视。他们先前那样对姜循,此时才知姜循这些天在保护谁,又在为谁争取生存。哪怕姜循此时用嘲弄傲然的眼神俯视他们,他们仍无话可说。 姜循慢条斯理:“我的粮食,本是免费给你们。可你们不识抬举,骂我‘恶毒’,那我便不做善事,做做你们口中的恶女—— “我运来的粮食,依然可以日日供给你们,直到朝堂赈灾议程批下,朝堂官员来接管此事。但你们吃了我的粮,全都要画押签字,日后给我连利偿还。” 众人无言。 姜循听到人群中抽泣哭声,扭过头,看到那个先前用石子打她的小孩,终于被父母抱在了怀里。 姜循目如雪霜,指着那小孩:“而你,得不到我发的粮食。” 她眼尾带笑,面孔纤尘不染。小孩被吓得嚎啕大哭,父母连忙轻哄。众人和孩子父母一道用复杂眼神看着姜循—— 姜娘子这是何必? 那父母得到粮食,自然会分给小孩。这样的威胁除了能让小孩哭几声,又哪里称得上威胁? 姜娘子真是…… 姜循走过他们,听到父母一家的道歉声,她如同没听到一般,看也不看。 -- 草棚下缉拿犯人,贺明和他的卫士全被拿下,要带去皇城。 江鹭在忙碌此事,而姜循的那些卫士则帮忙卸粮,帮忙熬粥。这一次,流民们老老实实排队,不远不近看戏的村民边说边叹,三三两两相携离开。 姜循撑了一整日,滴水未进,此时也要撑不住了。她不愿意在此看那些方才还打她骂她的流民嘴脸,便坐上马车,返回内城。 众人为姜娘子让道,对姜娘子小声道谢,可姜循并不在乎他们谢不谢。 靠在马车车壁上,姜循闭着眼,心跳起伏不定,脑海中满是方才的江鹭—— 他立在风雨前,指责贺明时疾言厉色,望向流民时目有隐痛。 在他眼中,人就是人。不是畜生,不是工具,不是玩物。他站在那些百姓前,为他们挡去酸风苦雨,风刀霜剑,贪婪诋毁,恶意伤戮。 姜芜见过建康府中不在军中只在民间的江鹭,姜循同样在昔日跟着江鹭走过一片片赡养寺,教养坊,看他一次次朝百姓伸手。 在南康王眼中,江鹭不是合心意的世子。 在姜循和姜芜眼中,江鹭是天下最好的小世子。 ……虽然此次计划和姜循设想不同,虽然江鹭也许给姜循惹了些小麻烦,没有顾忌到姜循和太子的关系,姜循却依然出神,依然心跳越来越快。 马车上,姜循闭着眼,听玲珑在旁忧心絮叨他们的钱财,他们如何与太子周旋。 姜循脑海中勾勒出一道修影。他立在她心间的天地间,像一滴清泠泠的墨水,溅在人间浊画上。 玲珑:“太子会气疯了。太子会保贺明吗?太子会质问娘子你吧。” 姜循脑海中的江鹭衣袂翩然,风雨不催,英俊万分。 玲珑:“回头得找主人了。主人那边许多学生,正好用笔刀压住贺明,让贺郎君翻不起浪。” 姜循心跳越来越快,她心间小人朝那幻影伸出手:他肩宽腰健,身材挺拔,侧脸回望。他身上有一重光,真好看。 玲珑依然在絮絮叨叨。 姜循手指发麻:好看,想要。 玲珑不停说话,姜循心跳越来越快,指尖的酥麻顺着沸腾血液传遍全身:想要,就要得到。 姜循忽地睁开眼,将玲珑吓了一跳。 -- 姜循不许人跟,她仓促在车上换了一身衣,打散了一半长发。她没有耐心收拾妥当,便跳下马车,迎着风雨,走了回头路。 起初是走,然后是提裙在雨中跑了起来。 她避着人走,尽量不让人看到。好在风雨甚大,村民们刚看了一场热闹已经回家去回味,流民们安静地排着队,没人注意到她折返。 姜循迫不及待地飞奔在雨中,雨丝贴颊,唇瓣嫣红。风雨让她视线模糊,她看不清前路,但她依然固执地看向那草棚,看向草棚下的郎君。 江鹭站在众人中,看卫士们捆绑住犯人,理清“神仙醉”的数量。他忽然抬头,朝雨中望去。 漫漫烟雨,浩瀚如烟,有女舜华,玄色氅衣下白裙沉重贴身,又被风吹起。 江鹭心跳猛地加快。 他嘱咐一声,便在卫士们反应过来前,出了草棚。世子武功高超,人一出草棚,没入雨中,便没了踪迹。 姜循朝着草棚跑,在路过那堆粮食的粮仓时,忽有手伸来,搂她腰捂她嘴,将她拖入了一片黑暗中。 -- 背靠着那堆如草的一袋袋粮食,姜循喘着气,看到抱自己的人,果然是江鹭。 江鹭的心跳何其快,捂着她的手又滚烫无比。他浓睫长如银鱼尾,勾出动人弧度,流露出温柔怜惜的神色。 四目相对,江鹭缓缓放下手,姜循颤声:“我知道不合时宜,可我忍不住。” 她在晦暗光中扑入他怀中。 水雾后,她面容洁白,乱发沾唇,一道被石子划破的伤痕落在江鹭眼中。他颤颤伸手抚摸她脸,想抹去那伤痕,又怕她吃痛。 姜循在他怀中仰着脸,眼如冰琢,如墨氲,泠泠眨动: “阿鹭,亲亲么?” 第69章 在姜循还做阿宁的时候,她曾与江鹭爆发过一次不算大的争吵。 江鹭天生就不是南康王喜欢的那类世子。 他性善偏柔,内敛安静。他是不染凡尘的贵族小公子,但南康王喜欢的继承者,是他姐姐那样的,骁勇好战,寸土必争。南康王毕生所求,都是如何将一个性本柔善的孩子,磨砺得坚毅冷酷,万物不催。 阿宁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江鹭,不得南康王喜欢。既然他们不喜江鹭,阿宁便厌恶他们,不喜欢他们。 那一日,江鹭和阿宁在帮人后被人误会,那家人用石子砸他们。阿宁气不过,快要本性暴露时,又是江鹭挡在她身前。 那石子砸中了江鹭,江鹭脸上挂了伤。 江鹭担心回去后被说,便想处理好伤再回去。他和阿宁去药铺买药,天又下雨,二人被困在药铺中。 小小的狭室中,阿宁闷着脸,抹了药膏,为坐在旁边的世子上药。 十几岁的江鹭,坐在昏暗的屋中,白衫青纱,莹莹烁烁。大袖铺地,发带委肩,少年面白神清,周身笼着一重濛濛的光,像雪一样,整个狭室都因此有了光华。 阿宁专心上药时,衣带被江鹭轻轻扯了扯。 她望去,见他那秀白的脸被一道伤划破,俯下的一双眼却仍乌润清澈。他仅仅是牵她衣带,整个人便从头红到脚。 只是阿宁依然沉闷。 循循 第126节 彼时二人已然定情,说好要试一试。阿宁闷闷地在旁坐了半天,江鹭一直在观察她。 他哄她:“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吗?这里是药铺,要不要找大夫开些药?” 他一径以为她是“病美人”。不知是她装得好,还是他实在单纯。阿宁郁郁摇头,江鹭又问了她几个问题,她都是摇头。 江鹭怔而不解。 他望着那眉目笼雾的纤细女孩儿,知她已经半日未曾笑一下。阿宁虽柔弱,却并非不爱笑,为何今日这般?思来想去,应是——江鹭低声道歉:“我没有保护好你,那石子差点砸到你,吓坏了你。对不起。我说好带你出来透风,却差点害你受伤。 “……和我出来,是不是有些无趣?姐姐经常说我无聊的。” 阿宁登时:“你哪里无聊了?!” 她扬高声音,眉目如冰雪迸溅,几分锐寒。此番模样,和阿宁平时的柔顺全然不同,将江鹭吓了一跳。 他迷惑看她,阿宁手压在他脸颊上那道血痕上,眼睛一点点泛红,娇斥:“为什么要受这种委屈啊?” 江鹭盘腿端坐,看着她。 阿宁看着他脸上的伤,不解至极,气怒至极:“为什么要帮蠢货们?为什么要帮那些不领情的人?他们不知你在做什么,还打你骂你,拿石头砸你。你但凡亮出身份,他们全都要跪你,你为什么要自讨苦吃?” 江鹭听到她的哭腔,才明白她是为自己不平。少年眼睛如星子般,被烛火一点点擦亮。 江鹭笑着说:“阿宁,不是那样的。没有人是蠢货——他们不明白,只是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没有像我一样读书练武,得到我爹给我的一切庇护。身为南康世子,本就对辖内子民有教养之责,我不觉得我哪里做错了。” 江鹭虔诚:“我在做南康世子该做的事。我教他们帮他们,就像我教你读书,让你来我家做侍女一样。阿宁,你难道不懂吗?大家都是一样的。天生贵贱之别已将世人磋磨得十分辛苦,我想在我能做到的时候,至少在建康府,让我眼中能看到的百姓,过得好一些。” 他弯眸:“姐姐喜欢打仗,军中事务有她操持。我又没什么事,做些小事而已,怎么叫自讨苦吃?” 阿宁:“谎言。” 少年一愣。 阿宁一向柔顺,少有这样和他针锋相对的时刻。她透黑的眼睛好像能看透一切,直指他的内心:“你不喜欢军务吗?不喜欢军务,你怎么会读兵书,会坚持习武?你不过是因为你姐姐喜欢军务,你让了出去而已。你为什么总这样让着别人?” 阿宁眼中又起雾,她闪动着眼睑:“你没必要这样啊。” 江鹭沉静半晌后,低头挽自己湿漉袖口:“可是姐姐比我更喜欢啊。我的退路很多,姐姐却没有那么多。我想让姐姐开心些。” 阿宁:“那么你今天帮那些不理解你的人,也是为了让他们开心?他们都开心了,你怎么办?” 江鹭温声:“大家都开心了,我就开心啊。” 阿宁心神猛震,困惑万分,茫然万分。 她从东京到建康,姜芜不停写信,她烦不胜烦,鼓着一口闷气来建康府。她倒要看看,那被姜芜吹得如同神仙公子一样的南康小世子,到底有什么三头六臂。 她有一腔恶念。 她既想报复姜家对自己的驱逐,又想将怒火撒在这美好干净的小世子身上。小世子每一次被她撩得面红耳赤时,她心中都在嘲笑他的单纯。 这一日是第一次,阿宁不嘲笑他的单纯,只痴痴看他。 阿宁:“他们误解你啊。” 江鹭耐心:“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做好,没有说服他们,没有让他们相信我。是我太弱小,不够机灵。我总会长大,总会学会更好地应对这些事。总有一日,他们不会再误解我,会明白我的用意。” 春夜静谧,雨声在窗外淅沥,在檐角蜿蜒如月色长流。岁月如水,滴答穿石,浅光映着记忆中已然模糊的少年轮廓。 屋中的少年安然沉静,如发盟誓:“我要变得强大——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还有,不让你跟着我受委屈,不让你跟着我被误会。我要保护你。” 他说完便脸更红,而阿宁跪在他面前,仰望着这个谈吐隽逸、神采湛然的少年。 鬼使神差,她渐渐忘记了自己的愤懑,忘记了自己对他的“戏耍”。她问他:“如果别人欺负我,对我不好,我也不能报复回去吗?报复回去,我就不是一个好人吗?” 江鹭吃惊。 他忙问:“谁欺负你了?王府中有人背着我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阿宁,你有没有受伤……” 少女手背后,身子后倾。她固执地看着他,乌漆眼睛不放过他:“回答我的问题。” 江鹭看她许久,缓声:“那就报复回去。” 阿宁怔愣。 江鹭认真道:“我做我的,没要你和我一样。圣人早有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若是有人对你不好,我会帮你。若我不在,你自己也要学会拿起刀剑,懂得自保。” 江鹭:“你要像我姐姐一样,无人敢欺,无坚不摧。不过你和我姐姐性情不同,你这样弱……” 他生起了担心,却见阿宁弯唇,笑了起来。 阿宁朝前倾身,将手放到他手间。他目光闪烁,手指微颤。阿宁盯着他眼睛,婉婉笑:“二郎,你真奇怪。不过我喜欢你的奇怪,你和世间大部分人都不同。我决定了,我若是强者,我也愿意援助弱小。 “我愿和世子一起,保护你爱的百姓,为国为民,付出所有,燃烧一切。” 他们曾经那样诚挚,坚信康庄大道就在眼前,不知道多年后,少时承诺风一吹便散,热忱之心已如灰烬,在名为“权势”的火焰下徒徒挣扎。 江鹭在昏静室内,和她双手交握,心间一点点生起波澜。他想他们会如神仙眷侣般,于此人间,并肩而行。虽身份不同,但殊途同归。 小小狭室,他为她的话而面颊绯红、心生热意,偏她仰着脸问他: “二郎,抱抱么?” 她知他是端正守礼的小君子,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无妨,他不会,她会。阿宁在少年错愕僵硬时,便凑身迎上,抱住了少年腰身。 他是那样的尴尬,羞窘,周身冒汗,坐立不安。 可他没有躲开,他声音颤抖疑似委屈抱怨:“为什么要这么偷偷摸摸?” -- 偷偷摸摸,自然有偷偷摸摸的情趣。 已然长大的姜循埋在江鹭怀中,仰着脸看他:“阿鹭,亲亲么?” 江鹭手指拂在她脸上那道被石子砸出的血痕旁,指节微微发抖。命运相似又相悖,昔日砸在他脸上的石子,如今落到了姜循面上。 江鹭浑浑噩噩,方才明白昔日她看自己被砸时,是何等心痛愤怒,恨不得以身代之。 ……不,那也许是他想象的阿宁。真实的阿宁,未必当真在乎他受伤。 可是他在乎她受伤。 江鹭哑声:“对不起……唔。” 他的话没说完,姜循便搂着他颈,踮脚亲了上去。江鹭一颤又一僵,却并未推拒,而是拥住了她。 他搂着她腰,和她在这处昏暗的粮仓中亲近。二人的衣衫俱是湿透,俱是沉甸甸地压着身体,黏腻得十分不舒服。可他们的呼吸滚烫,气息凌乱,一旦相贴,便不想分开。 你来我往,难舍难分。 江鹭隔着氅衣抱着她腰,在急促的呼吸缠绵间,他勉强用气音说出断续的字音:“对不起,我是不是给你找麻烦了?” 姜循气息烫得自己周身发抖,她觉得冷,便一径朝他怀中钻,喃喃回答:“没关系……那都是小事,反正……反正他和我互相讨厌。” 姜循激荡得快要落泪:“阿鹭,你好奇怪。” 世上怎会有你这种人? 他一顿,扣着她腰肢的手筋骨发颤,唇齿更热。 潮湿的粮仓中泥土味混着尘埃味,吞咽艰难而手心冒汗。她胡乱地攀附他,却碍于两人身上潮湿的衣物,碍于她这层层叠叠的氅衣和裙衫,总觉得离他不够近。 亲吻让人沉醉,像吃了酒一样。不够醉,却足以晕然痛快。 好奇怪,为什么以前不知道亲吻是这样快乐的事?若是早知道,她可以早早享受。 江鹭颈间湿红一片,眼前也雾濛濛,睫毛在她脸颊上发抖。他搂她腰肢的力气变大,二人气息稍有分离,他哑声:“不能这样。” 姜循战栗:“对,不能这样。” 他们都有要事要忙的,他们不能顾私情不管正务。 他要处置贺明和掺着“神仙醉”的粮仓,外面许多卫士等着他。等入了城,他就要进宫见老皇帝,详细向皇帝汇报这一切事务,告知太子的贪婪,让皇帝认为自己是磨砺太子最好的一把刀。 她要坐马车回内城,直接去东宫应付太子怒火。若有可能,她还要和姜太傅通气,让贺明的罪被钉死,没有起死回生的余地。卫士和马车、玲珑都等着她,她不能错过时机。 姜循面颊染霞、唇瓣红润,她和江鹭勉强分开,呆呆看着他。 只看了两息,江鹭指腹擦她脸,忽地捧住她颊,重新亲来。 情生难灭。 他将她抱离地面,将她压在粮堆上。她纤弱明艳,胭脂沾了水擦过唇角,一半脸上是血痕,另一半脸上是胭脂抹晕的浅赭色痕迹。江鹭伸手帮她擦胭脂,擦着擦着,他又忍不住低头去亲。 江鹭哑声叹:“对不起。” 姜循吃吃笑:“对不起。” 走出这里,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毕竟贺明的事已成导火索,必然烧向整个朝堂。在此危机关头,江鹭和姜循各自要处置好各自的事。东京的各方势力都会盯着他们,众目睽睽下,他们绝不能再私下见面。 要忍、要等……要等到几时才能见呢? 心爱的情人是见不得光的星星,心甘情愿陪自己在这片浑浊泥沼中沉沦。暧、昧,欢喜,幽晦,对于这对初表心意的小儿女来说,是何其痛苦煎熬。 姜循难以忍受。 连江鹭都难以忍耐。 “咣——” 粮仓门被推开,雨水轰烈如涛袭向此间。 粮堆后亲昵得难解难分的二人刷一下僵硬,江鹭猛地抱紧姜循,姜循感觉自己腰肢差点被他拧断。她张口喘息,江鹭伸手捂住她唇,面上红白交加。 皇城司卫士的声音从粮仓门口传来:“这里的粮食,全都是那贺明掺了‘神仙醉’的粮。小世子说了,把这些粮全都搬走,充作证据。” 重重粮堆后,被江鹭抱在怀里的姜循瞪直眼:你让你的人手来这里? 江鹭面绯无比,百口莫辩。他那时瞥到姜循,生怕她被发现,急着见她。他没有想到,自己和姜循会这样荒唐;更没想到,荒唐事有被人撞破的可能。 卫士们的脚步声朝里面走来。 二人心跳更快,心慌意乱。 姜循手心出汗,蓦地推开江鹭的手,自己蹲了下去。乌发挽在臂旁,氅衣被她裹着往后拽。她朝他使眼色又做手势,暗示他解决此事。 “什么声音?”皇城司的卫士们尽是武功高手,姜循氅衣擦过地上草屑的声音被他们听到,几个人向声源处步来。 一个瘦长人影从粮堆后绕出。 卫士们本欲拔剑,忽然认出了出来的人,是他们的提点,南康小世子江鹭。 卫士们惊而茫然:“世子怎么在这里?何时来的这里?” 循循 第127节 姜循蹲在地上,听到江鹭的声音清泠中,依然带着一股哑:“我见你们在对贺明卫士的人数,怕有偷网之鱼,我来粮仓这边查看。” 众人恍悟。 众人敬佩:“小世子机敏。世子放心,贺明现在吃了‘神仙醉’,一时半刻那药效也过不去。群龙无首,生不了什么乱。” 江鹭敷衍应着。 姜循屏着呼吸:阿鹭的声音听着倒是镇定,应该没事了…… 她忽然听那些卫士迟疑着问:“小世子,你脸为何这么红?” 暗处的姜循,和明处的江鹭,齐齐僵住。 江鹭大脑空白。 他不知自己面红,他只知自己心跳剧烈,以为可以靠内力瞒住。他羞耻困窘,在下属们关怀的目光下,他无地自容,而众人惊—— “脸更红了!” 江鹭想钻地缝。 姜循咬唇憋笑。 江鹭没有类似的经验,一时被说住。所有人都来看他,在灼灼目光下,江鹭几乎以为自己无处遁形,他只能想着无论如何自己得扛住,不能让姜循被发现。 然而他听到卫士们讨论:“是不是中毒了?” 江鹭呆住,睫毛颤抖,微微扬起。 卫士们煞有其事,一惊一乍:“一定是中毒。不然怎么会红成这样,一看就不正常。” “谁下的毒?是不是贺明那厮做的?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竟然敢给世子下毒。” “世子,我知道了!你方才是不是发现自己毒发,怕弟兄们担心,才躲来这里的?世子,我们有没有中毒啊?” 江鹭:“……” 蹲在角落里的姜循匪夷所思:“……” 纵然江鹭确实脸皮比旁人嫩些,也不至于夸张至此吧? 姜循在心中轻轻一嗤,又满心柔软,抚摸自己湿润的唇角。 而江鹭迎着下属们的关心,投降般地,无奈憋出一句:“……是中毒。” 卫士们立即:“那赶紧把贺明抓走,逼他拿解药。” 江鹭意味不明:“嗯。” 江鹭不动声色,一边和卫士们讨论自己的“中毒”,一边朝粮仓外走。 卫士们今日跟着他干了票大事,热血沸腾,开始对这看着文秀的小世子生出信赖。他们跟随着江鹭,被江鹭引出粮仓。他们忘记了他们一开始是来搬运粮食,此时全在七嘴八舌地讨论起“中毒”事件。 江鹭好不容易摆脱他们,匆匆摸回粮仓,发现姜循已经走了。 他立于原地,看这堆满粮食的木棚,心间怅然若失。 -- 雨下了一日。 姜循入了内城后,便直接去东宫。 她知道暮逊一定会发怒,会质问她为什么眼睁睁看着贺明被抓,为什么没有阻拦江鹭。暮逊还会怀疑她是否和江鹭有交易,否则她这些日子的消极怠工是为了什么。 这位殿下的疑心病重不是一日。 姜循独自进宫去面对,未曾让玲珑跟随:“他此时坐立不安,自然会和我争吵。不过他没有证据,我本来就没有和阿鹭有过什么约定,应付他足以。只是我的粮食撑不住了,今夜得说服他让朝廷介入赈灾。他必然同意……他亦没有别的路走。” 姜循另有要事交给玲珑。 玲珑回到府宅的时候,已到了傍晚时分。雨水沿着屋檐潺潺,流如小溪。玲珑端着一盘热菜热汤,放到屋檐下,朝着黑压压的天幕喊:“出来。” 雨浇叶摇,寒夜中没有人出来。 玲珑立在廊下叉腰:“娘子进宫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把卫士们赶走了,这里除了我,没有旁人会来。你应该饿了很久吧,出来吃点东西。” 玲珑屏息,好一会儿,她看到夜雨静黑后,步出一个一步三踟蹰的少女。 少女粗服麻衣,一头乱发,脸色蜡黄,神情木讷而倔强,正是许久未见的简简。 看到简简这样,玲珑鼻端一酸,泪水差点掉落:“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昔日跟着姜循的简简,多漂亮多干净,每日威风凛凛腰挂刀剑,谁不说她英姿飒爽呢?而离开姜循的照顾,简简连一日三餐都不足以应付。 简简闷不吭声,蹲到屋檐下,便狼吞虎咽地去吃饭。 玲珑低头看着她,伸手抚摸她乱糟糟的头发。玲珑小声:“这几日,暗中保护娘子的人,就是你吧?” 姜循告诉她,有一个武功高手一直跟着他们。姜循怀疑那人是简简,嘱咐玲珑把人骗出来确认一下。玲珑没想到,简简竟然真的没有离开,一直跟着她们。 简简一边吃得快速,一边嘟囔道:“我没有保护谁,我只是没地方去而已。” 玲珑:“……简简,你回来吧。我在娘子面前帮你说情,她面黑心软,对你冷嘲热讽时你不要搭理,她应当不会主动赶走你的。” 简简立刻跳起来:“我不会和姜循在一起!” 她似怕姜循回来发现自己,一个鹞子翻腾便飞上了墙头,又要躲起来。玲珑在下面疾奔几步叫她:“简简,你要做什么啊?” 墙头上的少女回头,眸子乌黑,认真非常:“我要做大英雄。我会做大事,救很多人,帮很多人,变得特别了不起。我要让姜循看看,她错了,我是对的。我和哥哥……不是坏蛋!” 简简转瞬间消失,玲珑呆呆站在雨中,默默叹口气。 她低声:“一个两个,何苦这么倔呢?” 然而从这一日开始,玲珑经常会偷偷备下膳食,哄暗处的简简出现,喂简简吃饭。姜循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她从没问过玲珑。 -- 此夜,江鹭确信自己和姜循都在宫中。只是他在皇帝的寝宫中回话,姜循在太子的东宫中回话。他们在明面上效忠不同的人,偌大的皇宫,他们见不到面。 甚至江鹭出宫时,都要克制着自己,不去探查姜府马车是否还未出宫城。 雨后的月光,如银撒雪。江鹭回到自己的府邸,见到书房的灯火亮着。他犹豫一下,推门入室,果然见段枫在翻看宗卷。 段枫知道是他,头也不抬,苍白的面上露一丝笑:“我在查正和二十年的军事。我和枢密院书库的官员打好了关系,他答应把卷宗借我,让我回来看,翌日还回去就好。我翻了很多账,发现那一年的军费,有些出入啊。” 江鹭:“什么出入?” 段枫:“我隐约记得,当年爹和我说,朝廷没有及时把军费军粮调过去,我们得等朝廷周转。可是我看枢密院的军情册录,那笔钱分明出去了。有二百万两银,失去了踪迹。二百万两,不是小数目。” 段枫合上卷宗,揉着眉心。他面上尽是疲色,如今身上找不到一丝英武小将的气势,他活脱脱变成了一个儒雅病弱的文士。 他咳嗽几声,努力回忆当年:“爹当初,好像查过一笔钱,好像发了火……” 可当年凉城主将不是段枫,主将不会把这些事详细告知下属。段枫对此事一知半解,若非他最近一直在翻卷宗,便当真想不起这事。 段枫抬头,想和江鹭就此事商议,忽然一愣,目光直直看着江鹭。 段枫:“你脸怎么了?” 江鹭猛惊。 一下午,一晚上,他在宫中待了那么长时间。段枫一眼看出,那皇帝是不是…… 江鹭如坠冰窟,声音绷紧:“很明显吗?” 段枫看他那样紧张,不禁认真思考:“倒不是很明显。只是我到底是武将出身嘛,虽然现在拿不动刀剑了,眼力还是不错的。我常日和你待一起,二郎你皮嫩,有什么变化,我还是足以看出来的。” 江鹭脊背放松,轻轻舒口气。 段枫关心询问:“怎么了?你不是和叶白见面,商议你们那‘神仙醉’了吗?你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江鹭沉吟片刻,在段枫关怀的凝视下,吐出两个字:“……中毒。” 段枫震惊:“什么毒,你的内力都压不下去?对方武功比你高?” 江鹭:“……已经没事了。” 段枫肃然:“二郎,切莫讳疾忌医。如今你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之前努力说服我,我好不容易接受,怎么你自己反而有事瞒我?你且说说,我们一同想办法。” 江鹭:“……” 第70章 “中毒”事件,让江鹭恼羞成怒。 段枫弄清楚原委后,笑了他一通,又认真建议他多磨练磨练。 可江鹭如何练? 他忙得紧,他在今日前,并不知道自己和姜循的“私通”,会面临一个如此现实的问题。他从不畏惧太子,可他不能让姜循被发现。 ……在他想出法子克服自己的毛病前,他不再见姜循了。 -- “神仙醉”一案爆发,主犯贺明下狱,贺家嫡系尽被扣押。当此事震惊朝野时,中书省涉入,配合皇城司共同查究,将贺明等人押入开封府天牢。 暮逊起初想大事化小,但国子监的学生和诸多学士齐齐上书。大魏此朝,学士掌握机要、舆情,而自古以来,当权者皆要用到学生,轻易不得罪学生。学生的齐齐上书分明和姜太傅有关,暮逊心知肚明,他虽恼恨万分,却自然不会在此时为了贺明,和自己的老师生分。 暮逊只能退。 听闻皇帝训斥暮逊后,着暮逊闭门思过。而那“养病”两月有余的宰相赵铭和趁此机会风光回朝堂,将太子党压得抬不起头。赵铭和雷厉风行,回归朝堂第一件事,便是下了两道令: 一,开封府配合皇城司,彻查贺明与“神仙醉”;二,开国库赈灾。 那些涌入东京的流民仍在断断续续增多,但姜循从中退下,赈灾事宜交给了朝廷。 她亦不得不退——东京有些风言风语,说她赈灾是为搏名,心术不正。 姜循心知这些流言,说不定和暮逊有关。暮逊恼怒她怀疑她,此时却无能为力,只能用这些流言中伤她,哪怕她与他相辅相成,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暮逊如今的日子不太好过,他自然不会让姜循好过。 姜循倒是无妨:反正赈灾事宜已经由朝堂接手,自己在家中躲一躲流言,沉寂一些时日,也没什么不好。 姜循更关心贺明的处置结果:贺明必须在这一次大难中落败。此次若扳不倒贺明,无论是她,还是叶白,抑或江鹭,都会受制其中。 中书省介入期间,皇城司的作用便被压制。大魏朝官署之间向来互相压制,一道政令想要执行,繁琐无比,江鹭无法再做主贺明之事。 当姜循关心贺明结果时,她的养父姜明潮,在关心一个人:南康世子江鹭。 循循 第128节 姜明潮在自己的书房中,一一记下这几个月朝中大事的变化。 朝堂已经安静了许久,江鹭进京后,短短半年,已发生两件大事。弹劾丑闻看似和江鹭无关,然而杜家和南康王府有意结亲,杜一平未必和江鹭不相熟;如今的“神仙醉”案件,更是从头到尾都有江鹭的影子。 时至今日,江鹭不再是世人眼中温善无害的小世子。他从暗处走到明处,锋芒初露,拔剑见血,遥指东宫。南康王小世子和太子的联盟彻底告破,江鹭成了太子的眼中钉,二人反目成仇已成定局。 姜明潮闭着目,手指在桌上轻叩。 这些事中,多少都有他那养女姜循的身影。 奇怪。 江鹭莫非和姜循联手?为什么?这二人有何联系?姜循的心思,姜明潮大约猜得到。江鹭在做什么,姜明潮却看不太懂……如今朝上所有人都以为江鹭是皇帝用来压制太子的新刀,可姜明潮认为江鹭不会如此浅薄。 姜明潮在朝中蛰伏三十年,走到今日这一步,靠的便是他的敏锐,多思。许多事看似没有联系,看似各有道理,可若是心中起疑,那么诸事之间,说不定有他尚未发现的关联。 就像姜循和姜芜那样。 姜明潮让死士进屋,吩咐道:“下江南,去建康府打听小世子这些年的踪迹,南康王府的变化。看小世子这些年,是否有不寻常的举动,是否曾离开过建康府,是否……” 窗外红日余晖照地,湖边几丛芦苇间,白鹭鸟振翅而飞。 暮色四合,姜明潮立在书阁窗前,沉吟许久后,一字一句:“查他是否和凉城有任何不流于表面的关系。” -- 在贺明被调查的一月间,朝堂赈灾事宜十分顺利,没有再出任何意外。在这种诡异的沉静中,天气转凉,时入七月。 太子暮逊的生辰到了。 这像一种微妙的嘲讽——在“神仙醉”爆发之前,太子的生辰宴本是要大办的。而今这生辰宴,只能作为太子暮逊复出的讯号。 不论众人如何想,这一日,暮逊言笑晏晏端正雍容,似丝毫不受这月余朝政大事的影响。暮逊携未来太子妃姜循,一同出现在筵席上。姜娘子和太子如往日一般恩爱,想来储君位子,应当是稳的。 而在这宴上,暮逊和姜循站在一边,看江鹭向太子恭贺生辰,送上南康王府备下的生辰礼。 江鹭拜见太子,当下万物沉寂,风声有一瞬骤停,席上浮着一重古怪的凝滞。所有人看向他们,都记得一月前世子对太子公然发出的挑衅。 暮逊何其狼狈羞怒,他分明身居高位,此时握着姜循的手却用力得发抖。 姜循蹙眉,轻声提醒:“殿下。” 大袖微扬,江鹭垂脸俯身,余光看着姜循和暮逊交握的手。 她的手指纤长细白,如春日青笋。她不学时下娘子爱染丹蔻,指甲永远修剪得齐短粉白。写字时,握拳时,她手背青筋微绷微勾,十分好看。 这样的手,却被旁的男子握着…… 江鹭垂着眼,能感觉到自己心间灼意。他睫毛生雾面颊紧绷,拼命强忍自己的厌恶与嫉恨,不露出痕迹连累姜循。他表现冷淡不抬脸,在暮逊看来,是小世子对他不屑一顾。 暮逊亦是咬牙忍了半天,才微微笑:“世子起身吧。” 他如今,连那虚伪的“夜白”都不叫了。 暮逊和姜循站在铺着地衣的台阶上,俯看着下方的江鹭。暮逊半真半假地关心:“之前听世子说,进京是专为孤过生辰。今日孤这生辰一过,世子莫非便要回建康了?舟车劳顿,请世子代孤向南康王问好。” 江鹭端立台下,一身洁白,却暗蕴挑衅:“臣会写信,将殿下的问候告知家父。臣如今却暂时离不了东京——皇城司初立,事务繁杂混淆不明,官家着臣收整。” 他拿皇帝压太子,暮逊笑意从牙缝中挤出:“原来如此。世子费心了。” 暮逊撩袍便走,拽着姜循的手,将姜循拽得一趔趄。姜循却回头。 高朋满座,朝臣闲话。 满园景致森郁,美人云鬓花容,郁金裙曳地。她回眸垂眼,眼睫缓缓扬起,冰玉般的眼眸流光,视野落到不知名的地方。她望来的目光缓而轻,充满韵味,如月牙钩子般,与诸多臣子间的某一双眼一触即离。 她薄情却浅笑,隐晦而大胆。江鹭被美色所迷,痴痴间心头若落雪般,又有火焰自冰下刀锋间猝然升腾,烈烈焚他心间不平。 江鹭身处冰火两重天间,听到身边臣子的私语—— “姜娘子笑什么?看起来姜娘子心情很好,没有受最近这些事的影响。” “咳咳,慎言!” 叶白立在官员中,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他跟着周围人轻笑闲话,偏头聊天间,眼中却一点笑意也没有。 姜循尚未和太子大婚,二人即便相携出现,也不会挨坐。姜循与太子应付一圈,向世人彰显他二人的感情如初后,太子对这场做戏已经满意。 姜循要去贵女圈入座,代太子接受那些贵女的拜贺。姜循和暮逊说话间仍是笑的,但是背过身后,二人眼神各自淡了。 姜循厌恶地用帕子擦自己的手;暮逊如是。 二人貌合神离,已到了几乎难以忍受的地步,却偏为了二人的荣华未来,要忍耐下去。 姜循回到席间,刚落座歇息片刻,她抿口茶时,听内宦唱和—— “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张郎君到!” “姜太傅府中大娘子到!” 姜循手端着茶盏一抖,口中茶水快要喷出。她以为自己听错,朝院门口望去,却当真看到郁郁林木后,亭阁水榭旁,张寂和姜芜一前一后地走在石径上,身后跟着侍从侍女。 何止是她,贵女席间,皆是一片寂静,皆是愣神地看着张指挥使和那个很少现身东京各筵席上的姜芜。 贵女们,同样悄悄观察未来太子妃姜循的神色。 姜循面无表情,让她们看不出章程。然而姜芜身纤体盈,跟随在张指挥使身后,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姜芜似乎有些怕众人的注视,脚步稍顿,张寂便回头看她。 张寂目生询问,清清淡淡:怕? 姜芜玉腮染霞,羞赧摇头:有师兄在,我不怕。 郎君如山巅晴雪,娘子如梨花映水。二人相携,也称得上一声“金童玉女”。 众贵女默默咬住牙关,颇有不快:这便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吗?姜家那柔弱不堪、和白丁也没什么区别的姜芜,竟然能和东京众女追捧却不得的张指挥使同行。那二人关系,岂不是昭然若揭? 可恨。 凭什么是姜芜? 姜芜低着眼,听着周围声音。因她拒婚那一场闹,她终于和张寂走到了可以同行入席的这一步。她能感受到周围贵女复杂的目光,她故作怯懦不做声,心中未尝不得意。 玲珑在姜循耳边真心露笑:“看来,大娘子得偿所愿。娘子说不定很快能听到大娘子的好消息——不知太傅会不会拦那二人成亲?” 姜循吃惊:这就要成亲了? 她蓦地抬头,和玲珑四目相对。玲珑疑惑她震惊什么,她疑惑玲珑怎么就想到了成亲。 玲珑被她弄得自我怀疑:“……两情相悦,不就应成亲吗?” 姜循:“他俩才好几天?” 玲珑想一想:“听闻心生爱慕的年轻男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每见一面,情意便加深一分,时刻想黏着对方。先生情,再成亲,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娘子你没有经验吗?” 姜循愣一下,借喝茶掩饰自己的情绪:“许是我比较单纯吧,我从未想过那么深远。” 玲珑心道:不,你不是单纯,你是“坏”。你压根没想过许人未来,自然会因此而惊愕。 玲珑不揭穿姜循,只小声祈祷:“希望太傅不要阻拦那二人。大娘子很不容易的,张指挥使孤零零的,在东京也太寂寞了。” 姜循便当真顺着玲珑的话想了想,姜太傅会不会阻拦:应当不会吧?在她爹眼中,姜芜是步废棋。废棋没什么价值。 ……那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但凡有一丝良心,他也应看在亡妻的面上,不为难亲生女儿吧。 姜循想得微出神,忽发现玲珑不动声色地起身倒茶,挡了她前面的日光。可是玲珑挡她目光有什么用,内宦的报声已经被姜循听到了—— “太史府杜三娘子到。” 姜循刷地扬目看去—— 美人从水榭后拐出,娉娉袅袅,步步生烟。 杜嫣容雾鬓云髻,发丝斜挽于颈侧。她衣衫微扬,耳下长坠的明月珰银亮闪动,伴裙前禁步玉带相错,带来一阵清淡香风。她不只秀美无双,更有通身的书卷气,将她与众多美人区别开。 姜循语气一下子微妙:“她又不继续躲家里读书了?来参加别人筵席了?” 姜循把杜嫣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对手最了解对方。哪怕杜嫣容摆出一副清风朗月云徘徊的豁达模样,姜循也看出她今日这妆容的细致和精巧,花了不少心思——杜嫣容今日必有所求。 姜循从来不惮用恶意揣测杜嫣容,凉声:“她打扮成这样,难道是想入太子的眼,想入东宫?” 旁边一贵女听到,噗嗤乐了:“姜娘子真会开玩笑。满东京都知道东宫女主人会是谁,杜娘子又岂是那种不识抬举之人?” 可在姜循眼中,杜嫣容从来不识抬举。 只是杜嫣容蔫坏,这些东京贵女都看不出来罢了。 姜循轻嗤一笑,瞥向那看似知情的贵女。 果然,那贵女语气酸酸地和姜循说起关于杜嫣容的传言:“杜家三娘子要和江世子在今日相看呢。我爹从杜公那里听说的。听说杜家和南康王府,特别看好二人。” 姜循声音扬高:“又相看?!” 江鹭整日闲的没事,天天相看吗? 贵女愕然,半晌后疑惑请教:“何曾相看过?” 姜循一下子想说二月雨花台的事,却忽而想到那日杜嫣容的好姻缘,被她搅和了。姜循又想说暮灵竹生辰宴那次,却又想起那天杜嫣容和她撞见阿娅被害,杜嫣容仓促离宫,间接算是被她搅和了。 再就是这次…… 姜循盯着杜嫣容,颇有几分恼羞成怒。 杜嫣容察觉她的目光,抬头。姜循目光幽幽凉凉,待她一向如此。杜嫣容抿唇而笑,分明客套,落在姜循眼中,却如挑衅一般。 姜循渐渐咬起了牙关。 她朝玲珑看一眼,嘱咐:“问一下殿下,何时开席。” 她在玲珑手掌中写了一个“鸟”字,玲珑起初茫然,和姜循四目相对片刻,终于哭笑不得地明白过来了。 玲珑忍笑,一本正经地应了事,前去朝臣那一方的席间寻找太子。自然,她真正要找的人,不是暮逊,而是江鹭。 -- 太子生辰宴这一日,有人重振旗鼓,亦有人九死一生。 在贺家全家下狱那一天,阿娅就被太子接走,重入东宫。太子和他们切割的架势,何其决然。 在开封府的天牢最深处,贺明体会着乔世安曾有过的待遇。但他比乔世安好些——贺家如今只是嫡系被下狱,还有旁系子弟在外奔波,试图救下他们。 今日,来狱中探望贺明的,便是一个旁系堂弟。 这表弟名贺显,依旧从商,平时依靠贺明给的官府庇护。如今嫡系被查,弄得他的生意也被截在半途,他愤怒无比:“都怪那江世子。‘神仙醉’和他有什么关系,他这么多管闲事!我非要杀了他不可。” 牢中泛着腐臭血腥气,四处昏昏。贺明靠坐在潮湿稻草上,双目死寂。 循循 第129节 天光稀薄落在他面上,衬得他苍白无比。 贺显心慌:“堂哥,你说句话啊。太爷总说你是咱们这辈脑子最灵光的,你若是没招了,我们怎么办?我听说朝廷查那‘神仙醉’查得特别严,说不定会杀鸡儆猴,治你们死罪。” 贺明眼皮一掀。 他想到昨夜受审完押回牢中时,他和亲人有幸见过一面。父亲和伯父痛哭流涕,告诉自己家中藏了多年的一个秘密。朝廷这样查下去,那个秘密迟早出水面。贺家上下,都会死于那个秘密。 贺明昨夜知道后,满心疲惫又震惊。他苦心经营,背后屋宇却早在最开始有了裂缝,摇摇欲倒。 这些年,他都在坚持些什么? 贺明不想挣扎了,可是看着全家百来口人……他又心中不忍。 堂弟在耳边絮叨半晌,贺明喃声:“阿显,你找个门路,求太子今日来见我一面吧。今日是太子生辰宴,你托人拿到请帖,便有入宫的机会。” 贺显眼亮:“堂哥,你想出法子了?” 贺明嘴角噙笑。 这笑意古怪,幽晦,不是平时那类温润儒雅的模样。 贺明眼皮下耷,轻道:“我是给太子最后一个机会。” ……暮逊若依旧选择弃他,便不要怪他拉着太子玉石俱焚了。 贺家有一个不能说的把柄,而把柄,若是用得好,可以成为自救的工具。 -- 东京如今被贵女们追捧的大好儿郎,不只有张寂,也有江小世子。 或者说,江小世子是如今最得贵女喜欢的郎君。 家世好,容貌好,能文会武,得皇帝信赖,还有一腔正义心,前途无量……这样的好儿郎,身边从未有女子同行,可偏偏,杜家娘子得天独厚,岂不让人不服? 贵女们不爱搭理姜芜,却是杜嫣容一坐下,便有许多人围上去打听江鹭。 杜嫣容含笑应付。 姜循不过去,只伸长耳朵,一边喝茶一边听。 杜嫣容柔声细语:“……几位姐姐妹妹饶过我吧,我尚未见过世子,只是说好今日见而已。” 姜循心想:我倒是经常见。不只白日见,夜里也常见。只是最近没见而已。 贵女们七嘴八舌说了一些话,杜嫣容笑叹:“是,先前出了一些事,我无意中帮了世子一个忙。世子便主动递帖……” 姜循眼中的得意消失,侧过脸,望向杜嫣容:江鹭主动找杜嫣容?为什么? 杜嫣容蹙着眉,被人说出了一腔少女羞意,赧红着脸。 姜循目光始终有敌意,且越来越阴郁。 杜嫣容无意中触及她目光,心中生惑:姜循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姜循本想挑剔杜嫣容,然而可恨自己如此优秀,自己的多年宿敌自然与她一向优秀。从头发丝到裙裾,姜循挑不出杜嫣容一丝错。姜循绝不会承认,只会说杜嫣容“虚伪”。 姜循看不下去,撇过脸吃自己的茶:完美又如何?阿鹭未必喜欢。阿鹭喜欢的,是我这样的坏娘子。 可是,得意着得意着,她心中又一顿:江鹭真的喜欢她这样的吗? 少时的阿宁,和姜循性情绝不一样……倒是和杜嫣容……停。 姜循制止自己想下去,因玲珑传话回来了。 玲珑吩咐好开席事宜,席间贵女重新热络起来。此时,小公主暮灵竹来到席间,得到众女欢迎簇拥。暮灵竹凑到杜嫣容耳边嘀咕,其他贵女也笑嘻嘻去听。玲珑见没人注意这方,才凑到姜循耳边,咬耳朵:“娘子,世子确实要在今日和杜娘子见面。” 姜循眉目一跳,凉飕飕道:“你没告诉他,我不许吗?” 玲珑:“……我大约说了。我方才自然不敢见世子,找的是世子那个门客,如今在枢密院当官的段枫。那段枫给我传话,说上个月的贺家一事中,好像杜家帮了世子一个大忙,全是杜娘子的功劳。小世子知道后,自然要见杜娘子,当面感谢杜娘子那日的相助。” 姜循心中不快:“……他怎么不谢我?” 玲珑毕竟没有和江鹭见面,传话来传话去,当然不可能每个问题都知道小世子的答案。 玲珑哄姜循道:“娘子莫多想,只是见一面而已。江世子来东京,本就有相看娘子的意思。他若一个娘子也不见,也十分奇怪。而且杜娘子没有娘子你这样好看,小世子不会心动的。” 姜循幽幽道:“他不为容貌而好女。” 玲珑:“那世子在乎什么?” 姜循:“品性。” 玲珑:“……” 她比较一番自家娘子和杜嫣容,脸皮再厚,一时间也说不出自家娘子品行端正、杜家娘子恶劣低俗的话。 玲珑半晌憋出一句:“幸好世子品性端正。” ……所以世子不会做出出尔反尔之举。 这样的话,安慰不了姜循。姜循闭上眼,想到江鹭会和杜嫣容在今日见面,便坐立不安,心中生出不自在。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不自在,可她确实稳不住心神。 怀疑,不安,愧疚,迷惘,嫉妒,占有……在心间织出一张密密蛛网。 江鹭心中假想的“完美”娘子,如果化为实质,便应该是杜嫣容的模样。优雅,温柔,慧黠,机敏;贤淑,冷静,心善,大爱。 那是杜家精心养出的小娘子,和姜循这样李代桃僵的孤女不同。 那是不会被家人抛弃的杜三娘子,与受人呵护爱戴的南康世子。姜循是假贵女,杜嫣容是真贵女。姜循是假“阿宁”,杜嫣容是真“阿宁”。江鹭真的会不喜欢吗? 他从未见过,他当然说他不喜欢。可他若是见了呢? 他会从姜循编织的情感诱惑中清醒,从二人见不得天日的关系中抽身,发现他真正心动的完美佳人,被他错过了很多次吗? 此时在席间,姜循凝望着杜嫣容的一颦一笑,渐渐察觉自己先前总是搅和那二人,也许并不只是不喜杜嫣容。 她不甘又不愿,她嫉妒且羡慕。她面美心丑,生来轻浮散漫,却也会因情而自我审视,生出疑心。 姜循心乱如麻时,忽有宫人从太子那边过来,在姜循耳边轻语:“姜娘子,殿下说,贺明那厮要在今日求见他。殿下哪有空理会那厮?殿下又怕他不去,贺明那厮闹事。殿下说你去如他临,便要你去见贺明。” 第71章 筵席开后,姜循中途离席。 眼不见心不烦——若江鹭要和杜嫣容相看,她可当做不知。 而姜循离席后,席间地位最高的,便是长乐公主暮灵竹。暮灵竹坐到杜嫣容身边,欢喜自己的好友终于进宫。 内宫耳目闭塞,暮灵竹并不知道杜家最近遭赵宰相忌讳的事,她另有自己的一腔烦恼。杜嫣容是她认识的最聪明的人,她想拿自己的烦恼,请教杜嫣容。 暮灵竹嘀嘀咕咕说完自己的主意后:“嫣容,你说,我那样做没问题吧?” 杜嫣容思量片刻,柔笑:“于大理上无事,还会得到赞誉。然而私下里,你会得到猜忌。以你的本事,未必应付得了那些猜忌。” 暮灵竹自言自语:“只要在做好事,被猜忌有什么关系?” 杜嫣容目色微恍。杜家因为那日没有去阻拦世子,这些日子并不好过。杜公不做宰相后,只做太史,哪里庇佑得了杜家?杜嫣容来此席,既是为了见江鹭一面,又是想为杜家争取些大臣支持。 在这东京城中,你可以不参与权势争斗,可你不能失去自保的能力。 杜嫣容相信自己能平安身退,可是暮灵竹可以吗? 杜嫣容轻声:“阿竹,你在宫中长大,当知道,若引起那位的猜忌……他捏死你,如捏蚂蚁一般。” 暮灵竹颤抖一下,却仍说:“我不怕这些——我是从冷宫走出来的公主,没什么猜忌让我更害怕的了。” 杜嫣容分明感受到暮灵竹的畏惧,然而暮灵竹坚持,杜嫣容便也不说了。杜嫣容微笑:“其实未必有我说的那么糟。你此举,说不定也能获些好处。只要你能忍下背后的龃龉,明面上总是光鲜的,也能让世人记起来,宫中有一位公主待字闺中。” 暮灵竹迷惑。 杜嫣容道:“你明年便十五了。及笄是女儿家一生中的第一件大事,官家会开始为你相看驸马。只是你出于冷宫,又一径沉默,世人都不记得宫中有一位公主。你今日若做了这桩事,便会让世人看到长乐公主的风采。” 杜嫣容打趣:“阿竹也到了可以想一想的年龄了——满朝青年才俊,你想要谁做你的驸马?” 暮灵竹呆愣,被调侃得脸渐渐绯红。她脑海中浮现一个人的身影,青色官袍穿得宛如常服,修长落拓,嬉笑怒骂皆如玩笑……但她及时叫停自己荒唐的念头,心想自己怎配呢? 她只是一个寂寂无光、徒有虚名的公主而已。 她早已走出冷宫,但她常觉得自己从未走出过冷宫。这世间的繁华与喧腾,如镜花水月。那是父皇年老后的照拂,并不真的属于她。 -- 暮灵竹没有公主应有的雍容大气,她结结巴巴,说几句话便面红耳赤。席间的姜芜怔忡抬头,觉得这位公主,倒和自己有些像……但姜芜打断自己念头:自己怎配和公主相提并论? 暮灵竹年少稚嫩,在一群贵女间,强撑着说完她的话:“……我听说,外面有战祸,很多流民进了东京。太子哥哥和朝堂大臣们都在忙着赈灾,我也想尽自己一份力。我想将这些年得的一些首饰、衣物、珍宝捐给朝廷,换成能用的给那些流民。 “诸位姐姐应当和我想的一样,只是没有机会,也无人牵头。正巧今日借太子哥哥的宴席,我能和诸位姐姐同席,商议此事。不知可不可行?” 贵女们目光闪烁,各有所思。 寂静让暮灵竹后背出了一层汗,她生怕自己平时没有威望,此时没人会搭理自己。 席间有女清婉而笑:“我早有此意,却不知该如何做。殿下既有牵头之意,我自然跟随。” 说话的人,是杜嫣容。 暮灵竹鼻尖发酸眼睛明亮,朝着杜嫣容笑。而杜嫣容一开口,席上便断断续续有了贵女说话:“这是好事呀,我也愿意助人。我之前还跟着姜娘子赈灾呢……后来因为朝廷介入,我才停了的。” 有贵女唏嘘:“那些流民,当真可怜。” 几乎没有人说不好。没人愿意强出头,可若有人出头,她们乐得跟随。毕竟这是公主的主意,出了事,那也有公主担责。 暮灵竹从未获得过如此多的支持,得到过这么多善意目光。她脸颊绯红心头狂跳,少有地生出一派豪气—— 暮灵竹解下自己腰间一块玉佩,放到桌上:“那我便以此为誓,和各位说好了。姐姐们不要出尔反尔。” 众女吃笑:“殿下不反悔,我们便不反悔。” 有女摘下一簪:“我便以此未约吧。” 有女摘下手钏:“这是我的。” -- 贵女席上接连传来笑声,惹得男子席上不停有人伸颈望去。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况东京有名淑女,此时皆在禁苑中,参与太子的生辰宴。 暮逊看到席间年轻郎君的心都要飞走了,不禁失笑。他阴郁月余,今日心情渐渐好起,便招人笑问:“打听打听她们在热闹什么。” 宫人片刻后回来,说暮灵竹带着诸女一道,准备捐物赈灾,缓解朝堂压力。小公主心善,得人赞赏。 循循 第130节 暮逊脸上的笑霎时僵硬,肌肉颤抖近乎狰狞—— 赈灾。 暮灵竹犯了他的大忌,让他想到了姜循在赈灾上的疏忽,致使贺明下狱,自己势力大损。暮逊自然早就决定弃了贺明,可姜循的不作为,仍让他怀疑姜循是否故意。 贺明下狱,谁会得利?是姜家,姜太傅。暮逊必须再一次依靠老师的势力,得老师支持,来和那赵铭和、江鹭过招。 姜循说和太子共谋富贵,为何此事利好太傅? 暮逊和姜循大吵一架,明面上仍要作出和气模样。而今日暮灵竹在他生辰宴上提起赈灾,是为何意?呵,她想学姜循一样搏名吗?莫非这世上所有人,都想踩在他头上搏名? 暮灵竹凭什么敢借他的生辰宴,扫他兴致,得她名望?! -- 暮逊朝宫人嘱咐了几句,宫人躬身退下。一会儿,宫人到暮灵竹身边,说暮灵竹的贴身侍女出了事。 暮灵竹心里七上八下,便找借口离席。 暮灵竹离席后,暮逊这边,又慢吞吞喝完了一盏酒,才以更衣为借口离席。 叶白始终在观察暮逊,观察江鹭。他见江鹭始终没什么变化,而暮逊却提前离席。叶白寻了借口,慢吞吞跟踪。 -- 姜芜身边,有个叫绿露的贴身侍女。 绿露有些怕张寂。 自张寂开始照拂姜芜,张寂的目光每次落到绿露身上,绿露都心里发毛,生怕自己性命不保。 侍女不忠且强势,不适合姜芜。张寂自然不杀人,却建议姜芜换一个贴身侍女。姜芜却觉得绿露在身边搅和,容易让张寂对自己更生怜惜。姜芜便作出柔弱而心软的模样,要留下绿露。 但绿露感觉到危险,每次张寂出现在姜芜身边,绿露都要寻借口溜走。 今日便是这样。姜芜和张寂各自入席,绿露以“肚子疼”为借口,去禁苑金池边躲懒。 日光明和,湖波粼粼。绿露躲在一灌木后,舒舒服服地靠着树,准备打会儿盹。绿露突然听到尖叫厮打声,从模糊梦魇中醒过神。 绿露躲在灌木后,好奇地朝外面看去—— 一个侍女,被两个内宦打扮的人拦在甬道上。两个内宦手持拂尘,冷飕飕说两句话,侍女便被侍卫扣住肩膀跪地。内宦非说侍女撞了人,指甲划破了内宦身上的衣物。 内宦着侍卫们一根根拔去侍女的指甲。 内宦凉声:“咱家也是为你好,若你再冲撞了贵人,那贵人可没有咱家这么好的脾气……” 整片指甲连肉被拔起,侍卫做惯这种事,刻意放缓进程,那痛意便丝丝缕缕连骨带肉,袭向冷汗淋淋的侍女。侍女声声惨叫并求饶,听得躲在灌木后的绿露全身发毛。 绿露屏住呼吸,怕自己被发现。她家那个柔弱至极的娘子姜芜,可护不住她。 而在这时,脚步声奔进,少女娇斥声传来:“住手!” 绿露看到,朝甬道上跑来的人,是长乐公主暮灵竹。那跪在地上被拔指甲的侍女扭头看到公主,泪水婆娑:“殿下,我不是故意的……” 暮灵竹心如刀绞,挡在侍女面前:“她弄坏了你们什么,我来赔。” 徐风拂过树梢,叶落缝隙间,日光斑点如水藻般流淌,安静到极致。内宦似笑非笑,侍卫们低头不语,空气中只听到侍女断续的啜泣声。 暮灵竹感觉到不妥,睫毛颤抖。倾而,她听到一道男声如金玉崩石:“弄坏了孤赏赐的锦衣,你也赔得起吗?那是孔雀羽所织……你这辈子,见过孔雀羽吗?” 暮灵竹抬头,看到暮逊从树荫后步出。 躲在角落里的绿露,紧张地捂住自己的口鼻。 -- 暮灵竹半晌小声:“哥哥,我的侍女不懂事,得罪你,你放过她吧。” 暮逊微笑:“跪下。” 暮灵竹膝盖一软,当即想跪。可她想起自己是公主,哪有公主下跪的道理?她硬生生忍住自己的不安,仰脸看着暮逊。 暮逊一步步走来,笑意加深:“阿竹,你从面黄肌瘦的小丫头,长成公主了。你便忘了你当初是什么样子,现在又因什么而获得福禄了。” 暮逊袍袖掠过跪在地的侍女那鲜血淋淋的手指。上等衣料摩擦过,十指连心,侍女抖得更厉害。暮逊一脚踩上去,侍女惨叫。 暮灵竹跟着惨声:“哥哥,我受父皇的恩惠!” 暮逊扭头看她,面上含笑目生阴鸷:“你也敢拿父皇压我?你以为父皇当真疼爱你?我今日杀了你,明日重新为他找一个乖巧的、比你更听话的女儿,你以为他真的在乎?” 暮灵竹身子僵住,她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暮逊。从来对她和善疼爱的兄长,竟这样可怕。 暮逊脚踩着侍女,伸指扣住暮灵竹的下巴。 堂堂公主,在此没任何反击之力。这里所有人都是暮逊的人,没有人会得罪太子。暮逊捏暮灵竹的下巴,捏得她肌肤生痛眼睛含泪,而她更加畏惧暮逊那阴森的眼神。为什么这样的眼睛,还在笑? 暮逊轻声:“你以为你是谁?你敢跟我作对!” 暮灵竹结巴:“我、我没有和哥哥作对……” 暮逊:“你捐物赈灾,专挑今日,是看我过生辰不顺眼,想给我不痛快?我知道了,你报复我先前在你生辰宴上搞的那一出?当日你不痛快,今日你就要我不痛快?” 暮灵竹连连摇头,眼中噙泪。 暮逊诱她:“谁教你这样做的?是姜循吗?她让你跟我作对,她是不是给了你什么好处?” 暮灵竹颤声:“我今日没和姜姐姐说话……” 暮逊怒道:“那你们昔日说过什么,她教过你什么?阿竹,她是个疯女人,你别听疯子的话。孤喜欢乖巧的妹妹,你若不听话,孤便不能让你去继续侍奉父皇了。 “禁苑有湖,湖通汴河。若是当中有人不小心落水,父皇远在千里,能救你吗?或是你日后想告状……你觉得,你和我之间,父皇会选谁?” 暮灵竹被如此恐吓。 暮逊松手,她便跌坐在地,双腿发软,无法撑住自己的尊严。暮灵竹惶恐地抬头,双手捂嘴忍泪,惊恐地看着这个恶鬼一样的太子。 她全身发抖发寒,动弹不得。她好像重新回到冷宫,回到那种朝不保夕、性命被捏在他人手中的日子。 她分明只是想做善事,她分明没什么恶意……哥哥为什么这样怒?赈灾难道不是好事吗? 泪水顺着暮灵竹的眼睛滴落,暮逊垂眼俯视:“你想为你的侍女求饶,不如你来代她?你让孤看看,你能做到哪一步……阿竹,你若当真心善,别无他意,孤会饶过你们。” 暮灵竹跪坐在地,闻言迷茫看来。 侍女先反应过来:“公主,不要!” 侍卫们扣住暮灵竹的肩膀,伸手便去拔暮灵竹的指甲。指尖剧痛传遍全身,暮灵竹一个激灵,惨叫出声,忽而一道男声笑吟吟,带着困惑朝这边挪来:“哎呀,真是好不清静,这是在玩什么有趣的事呢?” 瘫坐在地、冷汗淋淋的暮灵竹抬起头。 她模糊的沾着泪水的眼眸中,映出一个青衫宽袖、修长挺拔的郎君模样。她未看清那人,扣押她的侍卫却松了手。 暮灵竹听到暮逊阴郁带笑的声音:“怎么了,叶郎君?你也来多管闲事?” -- 叶白无奈。 他不想摊这浑水。 他站在树后,撕着一瓣花:救,不救,救,不救……整朵花被他撕了干净,最终只剩下一瓣花,代表:不救。 叶白低头看着自己指尖捏着的花,耳边听到不远处小公主结巴的哭腔、侍女压抑的痛呼。他当真想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可他闭眼靠树,脑中倏地浮现起江鹭的身影。 那日雨大雾迷,江鹭明知等着的会是什么,却依然出了城。 叶白拢着袖,疲惫倦怠:复仇一路,将踏过种种星火与血腥。倘若沿途风光尽被忽视,他走到路的尽头,想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是他和敌人一样的面孔吗? 玉石俱焚之下,烧的是一样扭曲丑恶的魂魄。沿途错过的冤魂白骨,要陪他一同湮灭碾碎吗? 暮灵竹的惨叫声刚起一声,叶白便叹口气,从树后绕出,走向暮逊。 他神色平平,笑意如常,暮逊在他面前,抑住了自己的愤怒,询问他想如何。 叶白拱手:“臣追随殿下,从不置喙殿下。” 此话一出,暮逊色缓,暮灵竹眼眶中泪水落腮。 叶白附在暮逊耳边,低声笑:“臣是殿下的人,自然不会多嘴。只是这小小密林,藏了太多不该有的人。殿下要小心些啊。” 暮逊一怔,叶白手指一方向。 那方向灌木连树,本是寻常。只是其中一丛微微发抖,侍卫们原本没注意到,此时叶白一说,他们才听出多余的呼吸声。 侍卫们惊讶看叶白:叶郎君不会武,怎么比他们知道的要早? 叶白无辜眨眼:“臣刚巧路过。” 暮逊当然不信叶白刚好路过,但叶白此举帮了他一把。若是明日御史台那里传来不利于暮逊的声音,暮逊当真头痛。暮逊朝叶白一笑,低头看向自己那妹妹。 暮逊收敛脾气,弯腰要扶起暮灵竹。暮灵竹一个战栗,躲开他的手。 暮逊静一下,淡声:“阿竹,兄妹之间,没什么过不去的坎。你听信他人的话,和孤之间生了误会,想通便好。孤有事要忙,就让叶白送你回宫吧。父皇那里,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暮灵竹胡乱点头。 她捂住自己的手指。指甲没有被拔,她却已经感受到那痛。她一直颤抖,不知暮逊何时离开的。青白色的袍袖落到她的余光中,叶白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叶白柔声:“他走了,你莫怕。” 暮灵竹仰头,粉腮遍是泪渍,又被胭脂浸晕,红一道白一道。叶白错目,避开她的狼狈。 逆光让他面容模糊,和那日一样。 暮灵竹喃声:“第三次了……” 叶白一怔。 他何其敏锐,当即诸事联络,却只奇怪:“臣只帮过殿下两次吧?” 暮灵竹低着头,不多置一词。她发着抖伸出手,由叶白将她从地上扯起。她又去扶她的侍女,主仆二人拥抱相泣,叶白站在一旁静看,色淡。 -- 绿露被捂着嘴,从灌木中拖了出来。 暮逊淡声:“杀了扔湖里吧。” 绿露腿软,噗通磕头:“殿下饶命!奴婢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不知道……奴婢、奴婢是姜府的人,殿下不能杀奴婢。” 侍卫们拖起绿露,就要捂嘴杀人。暮逊却忽然回头,目中生疑:“哪个姜家?” 是姜循,还是江鹭? 循循 第131节 绿露牙关打颤:“太傅姜家……未来太子妃,是奴婢家中的二娘子。” 暮逊:“你是姜循的人?” 绿露:“奴婢是姜家大娘子的侍女。” 暮逊一下子失去了兴趣:姜芜啊。姜芜的侍女有什么不能杀的?若是姜循或者江鹭,他都要考虑一下,可惜是废物姜芜。 太子对侍女没有兴趣,卫士们不再犹豫。绿露方才见到太子对暮灵竹的狠心,哆嗦得不得了。太子对自己亲妹妹都那样狠,何况她这样的草芥? 绿露绞尽脑汁求饶,痛哭流涕:“殿下饶了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可以报答殿下,奴婢为殿下做牛做马,奴婢、奴婢……” 生死关头,绿露福至心灵:“奴婢知道姜府一个秘密,可以告诉殿下。只要殿下饶奴婢不死。” 暮逊本已背身,闻言,重新回头—— 姜府的秘密?他老师府上,还能有秘密? -- 暮逊带绿露去了湖心亭,答应不杀绿露。 绿露怯怯说:“姜家最近发生了一件事,主人本要把大娘子嫁给贺家,二娘子冲出来,帮大娘子拒绝。那天闹得特别大,主人封了消息,但是奴婢知道,大娘子和二娘子关系很好,绝非外界传言的那样不堪……” 暮逊起身:“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绿露本来没觉得这个消息重要,她拿此消息求生存,只怕消息分量不够,心中没底。可暮逊表现得这样震惊,绿露生了希望,连忙添油加醋,说起姜家两位娘子把所有人骗得团团转,实则姊妹情深。 暮逊垂着脸,听着侍女的发言,脑中想起自己和姜循合作的最初:姜循说太傅给她中蛊,所以她要报复太傅;暮逊曾给姜芜下过一个圈套,姜循若是和姜芜姊妹情深,姜循岂能不知此圈套? 孔益死了。 孔益死在姜循手中。 昔日暮逊只当姜循为他杀孔益,可若不是呢? 若是为了……姜芜呢? 姜循尚且报复太傅,难道不恨他暮逊吗?他和姜循合作的前提……当真还有吗?! 暮逊静立在凉亭中,突然受不住地俯下身,手掌按在粗粝的石桌上。他低低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好啊,好啊。姜循,你欺骗孤,你骗的孤好苦。 “如此就明了了。如此孤就明白,为什么你事事帮孤,最后结果,却总是事与愿违,让孤大出血了。孤对你掏心挖肺,你却恨孤。哈,哈哈……荒谬!” -- 此时此刻,姜循已然身在天牢中,隔着牢门,和那贺明面面相对。 贺明见是她来,而不是暮逊来,心中便明白:暮逊要放弃他了。 既然暮逊放弃他,就不要怪他了。 贺明靠着墙,哑声发笑。他笑意怪阴冷的,姜循却也不怕,托腮等他笑完,才凉凉问:“你落到今日,是咎由自取。你笑什么?” 贺明哑声:“殿下当真不来?” 姜循:“你有什么话,我会代传。” 她朝自己身后瞥两眼,贺明看到姜循身后,赫然有太子的人。看起来,太子也不信任姜循,派人监视姜循。 贺明似忍俊不禁:“姜娘子花容月貌,出身高贵,又聪敏无比,何不作出更好的选择?” 姜循:“你若说这些废话,我便走了。” 她起身欲走,听到贺明喃声:“我们一家人,两年前从凉城走出,弃商从文,踌躇满志,几多经营,哪料到会这样。” 姜循语气玩味:“凉城?” 贺明:“姜娘子难道不知?” 恰是此时,狱卒拿来了审问贺明的案簿,交由姜循查看。开封府曾是叶白地盘,姜循也与一些人相熟。看个案簿,她还是有权的。姜循翻开账簿,一目十行,果然发现贺家出身凉城。 不光如此,她看到了贺家弃商从文的发家史——两年前,贺家账簿上,断断续续有钱流入。 贺家族长说是经商所赚,钱却查不到源头。开封府认为,这些钱,可能是私下交易“神仙醉”所赚。 开封府已然查出,“神仙醉”一开始,就是由贺家生产的。贺家明面上,却没有拿“神仙醉”赚大钱的记录。然明面上没有,私下未必没有。不然,这许多笔数额极大的找不到源头的钱,到底出自哪里? 姜循拿着案簿,目如冰雪,和牢中的贺明对视。 姜循立刻转身:“回禁苑。” -- 杜嫣容从席上离开,江鹭亦从席上离开。 二人各自寻好借口,自然要私下相会。他们约好在雨花台相见,那几乎是杜嫣容的执念——几个月前,他们就应见面的。 杜嫣容在雨花台的凉亭上等候,听到侍女通报,她扭头,看到逆着光,一个身形修长的年轻男子朝此间走来。 距离尚远,日光又刺,杜嫣容看不清来人面容。然她心跳加速,已然知道这必是江鹭。 在此时,一只只纸鸢飞上天穹,同处雨花台,杜嫣容听到贵女们的笑声……她们在此放纸鸢。 -- 姜循马车回到禁苑,快速行走。她提裙奔跑,抓住一侍女问:“杜嫣容呢?” ……她实际想问,江鹭在哪里。 侍女指了方向,姜循立刻:“玲珑,拿笔。” -- 贵女们在雨花台放纸鸢,想来是想偷窥杜嫣容和江鹭的私会。杜嫣容无奈,却也不好驱逐她们。 她忍着羞意等人,而不远处,江鹭同样听到贵女们的笑声,他回头,看向那些纸鸢。 他目光从纸鸢上挪开,本要再次走向杜嫣容,却在贵女中,捕捉到一道急急奔来的小娘子身影。那人纤瘦,披帛缠发,裙裾若飞,手中抓着一纸鸢,急急跑入草地间。 玲珑都快要追不上她。 江鹭看得几乎出神,目中生笑,他强迫自己挪开目光,告诫自己收敛:此时要务,是感谢杜娘子上个月的相助。 江鹭背过那些放纸鸢的贵女,再次要抬步,听到身后贵女们惊呼:“姜娘子的纸鸢线断了!” 江鹭忍不住回头——果然,姜循才放出纸鸢,那纸鸢在空中漂浮,刷一下断了线。 姜循立在下方,仰望着自己无线的纸鸢。她忽而侧过脸,乌黑眼睛,朝江鹭看来。 江鹭抬头,看着她的纸鸢——红日出山林,烟火绽放夜。 像一个谜面。 众人戏耍,欢声笑语。隔着一段距离,江鹭捕捉到姜循的手段,骨血一点点沸腾:昔日,他和阿宁常玩字谜。而显然,姜循此时出了一个谜。 她画的到底是什么? 江鹭静看着,心间血渐渐揪起:红日出山,是“明”;烟火绽放,是庆,即“贺”。 贺明。 江鹭侧过脸,对自己身旁侍从低声:“告诉杜娘子一声,我有些事,改日再见。” 他要去找姜循。 -- 杜嫣容坐在凉亭,静看着变故发生。 没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是杜嫣容确信自己不会看错—— 姜循用一只纸鸢,把江鹭引走了。 杜嫣容垂下脸:一只纸鸢,便能引走小世子? 小世子和姜循……是不是…… 第72章 江鹭和姜循在禁苑某道月洞门后的假山洞中私会。 半暗的山洞,姜循闭目靠在石壁上。 繁衣郁裙,莲沓饰发。洞外透入的光正好浮在她身前三寸处,流尘在半空中飞扬,暖玉色的尘光后,闭目的美人褪去平日的艳色夺人。她在无人处时的安然之态,如一尊谧宁的玉石观音像。 江鹭脚步脚步微顿。 他没有收敛气息,姜循听到动静,睁目望来。 她不和人相处时,一向漠然如冰。而她睁目后,眉目间的秾丽色中和了那股冷,带着些许傲色:“看来,阿鹭读懂了纸鸢的谜面,才被我叫来。” 她故作关心地询问:“你和杜嫣容相处的还好吧?杜家娘子娴雅静美,为人慧灵,是我万万比不上的。” 江鹭眼波轻晃,像淬冰出水,让山洞瞬间生光。 他有没有和杜嫣容见面,她没看到吗?那只纸鸢,难道是“意外”线断的? 江鹭心想:……傻子。 她竟以为他是看到了纸鸢上的谜面,才被她弄走的。她竟以为一个谜语,就能左右他的来去。 江鹭迎着姜循这打探的目光,心中且软且想笑。然他看她目中神色那样得意,便侧头咳嗽一声,不多解释了:就让姜循以为她是靠聪明才智哄来他的吧。 江鹭靠在石壁另一边,淡淡道:“所以,你用‘贺明’来引我,是想做什么?” 小小山洞,有江鹭这样武功高手在侧,姜循不担心他们被人发现。只是姜循微有不满:江鹭进洞后,便靠在洞口出去的石壁方向,离她十万八千里。 纵然他是为了聆听外头动静,离她也实在太远。 姜循暂时压下这不满,也作出公事公办的模样:“我方才代太子,去开封府见了贺明一趟。因为你关心凉城,我才特意赶来告诉你——贺明出身凉城。 “贺家以前是皇商,和朝廷、皇室做些生意,在凉城,应该有些名气。不过凉城的大人物们心系河山,恐怕不知道贺家这类人家的存在。就在两年前,凉城火灾后,贺家从凉城搬走,弃商从文,开始供贺明读书科考,好为贺家挣一个前程。” 江鹭睫毛微顿。 他望着姜循郁金色的裙裾,在昏色日光下流光溢彩。他有些心神不属:“凉城事变后,从凉城搬走的百姓非常多。毕竟若是不早早离开,便会为他国奴役。旧阿鲁国王已逝,新的异国国王和凉城没有私交,并不会善待他们。” 姜循同样俯着眼,偷看他衣摆与瘦腰:“你说的有理。不过有趣的是,贺家从那场灾祸中逃生,全族没有一人走丢,伤亡。自古以来,这类仓促之下的搬迁,容易爆发各类小战乱、疫病,而贺家全须全尾活了下来,倒真是运气好极。” 姜循盯着他袖子,想象他的手骨:“莫非老天爷庇佑?老天爷真是瞎了眼,世上受苦受难的人多了,那场灾难引起的‘风雨’多了,怎么不庇佑别人,却庇佑贺家?” 江鹭眼睛落到她腰间,目光闪烁着快速挪开。 循循 第132节 他已能感觉到自己脸颊的升温,不过强撑:“你是想说,有人在庇佑贺家?难道太子两年前就认识贺家?” 姜循摇头:“如果太子两年前就和贺家相熟,他早会把阿娅安排到贺家,弄一个假的更好的身份出来。我不信太子对阿娅情深似海,但几分情真意切,总应该是有的。” 二人各自心猿意马,却偏把话说了下来。江鹭:“……我知道了,我会去查。你若有空,多照拂一下安娅公主。” 姜循抬头。 江鹭:“你听到了。” 姜循心中有数,却依然为此而神魂如荡,头晕目眩。 她先前用谎言诱导阿娅听自己的话,却没想到,她撒的谎,竟然会是真的。那个被太子关在牢笼中的阿娅,被折断羽翼的阿娅,被养得一派天真无邪的少女……也曾有过与众不同的一面吗? 阿娅并非生来就为人所困,只会唱些小曲吗? 姜循语气微冷:“难道你之前不认识她?或者你认识,却不告诉我?” 江鹭:“阿娅的事,我只是旁观者,无权置喙。若你能让段三哥开口,你可以问段三哥。” 他又不动声色地告诉了她一个讯息,姜循大脑混乱,默默记下,在心中消化。姜循掐一下自己手心,才继续冷静下来:“你可有去查过贺家的账簿?” 江鹭:“没有。” 姜循:“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这样无能,我怎么放心你?” 无能? 江鹭抬眼看她,目蕴锋刃。 姜循突发奇想:“不如我还是和叶白商量吧。他如今虽然不在开封府,但是他有些人脉在开封府。查‘药田’时,还是他的势力和你合作的,你很清楚。” 叶白。 姜循傲而冷,起身便要从江鹭身畔走过,出这假山洞穴。错肩时,江鹭扣住姜循的手腕,将她拽了回来。 他扣着她,低着眼。姜循同样垂脸,望着他拖她的手腕。 洞外有光,洞内晦暗,二人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呼吸极近。他们挑衅、试探、彼此不服,光影的流离正如二人间若远若近的纠缠。 江鹭面容绷一下后又强行放松,耐着性子解释:“皇城司初立,职务杂乱不清,又有中书省介入,排挤皇城司。皇城司势微,不好在得罪太子后,又和中书省对峙,弄得满朝仇人。所以中书省介入后,我便没怎么过问过贺明。我以为,有舆情和证据在,贺家不会有好果子。 “不过听你的意思,贺家的账有问题?” 姜循和他相挨,娓娓道来:“我也不知道,只是怀疑一下。你既然要查凉城有关的所有事,不如盯紧贺家。我隐约觉得,贺明没有那么简单,贺家有很多事情没有浮出来。” 因洞穴狭窄,二人相挨,那缕缕馨香,便自她袖间、颈间、发间,朝江鹭鼻端拂来。江鹭低着头,见阳光斜落在她半张颊上,透白无比,连她颊上的细小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江鹭扣着她腕子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他声音有异,尽量平静:“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会去查。” 姜循道:“那便好。既然你已然清楚,我便走了——太子还在等着我回话。” 她轻推他手腕。 他微惊愕。 他抓她手本就未用力,她推搡间,轻易推开了他的手。他又别有心思,盯着她的举动,看她是否在欲擒故纵。然姜循好像真的急着离开。 就好像,将他从杜嫣容身边哄走的人不是她。就好像,他误会了她,她清清白白,是真的单纯因为正事,约他假山相会。 石壁凹凸不平,美人提着裙,小心翼翼地弯腰,要钻出去。江鹭强忍,目光平直地看着她半个身子都要沐浴在阳光下,他微一晕眩,下巴绷得生疼。 姜循迈步要出洞穴,走入阳光下,后方伸来的手揽臂,将她重新抱回一团昏暗中。 她发出小小的惊呼声,拽住那人拉她的手臂。 她明明惊呼,他却听出笑音。他鼻尖贴着她的耳,激得她后颈酥麻微抖:“你开心什么?” 姜循被兰香包围,心仿佛漂浮在云端,头重脚轻。她被勒着腰身,被抱得身子发软。她强行忍住,在他怀中转半个身,与他鼻息相错。 二人一低头一抬头,绮丽春情在此间浮动。 姜循委屈道:“你一过来,便摆出生人勿近的模样,吓得我都不敢靠近你。许是杜娘子貌美,你尚沉浸其中,懒得看我这糟粕。我只好配合你——既然只谈公事,那便只谈公事好了。我为你着想,你怎么倒打一耙?” 江鹭眉心轻轻一跳:这是她今日第二次提起“杜嫣容”了。 她到底是多讨厌杜娘子?他听东京人士说过二女不合,但是竟然不合到了这个地步吗? 江鹭:“我并非故意,生人勿近是因为、因为……” 江鹭解释的话,中途磕绊,生生顿住。因姜循在他怀里,抬起脸,正用一双清泠泠的眼睛望向他。她眼睛清而亮,瞳仁微大,黑白相间,分外剔透。 这本是姜循的寻常美色。 可江鹭恍惚想:她平时有这样好看吗? 江鹭忽然卡壳,忽然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姜循疑惑地看他,他竟伸手,轻轻抚摸她面颊。他指腹温暖生热,本是寻常抚摸,可配着他此时专注出神的目光,姜循心头咚咚声急促。 她脸颊微红,仍笑着望人。而江鹭一时间大脑轰一声,喃喃想“不管了”。 不管什么脸红不红,不管什么多少时辰才能消下去,不管自己的局促和他人的怀疑……他和她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他许多日没有见她,他并非木偶石人,全然不心动。 江鹭低头,便想朝她亲来。 反而是姜循吓了一跳,朝后急退三步,后背靠在石壁上,硌得自己生疼。 江鹭朝她望来,姜循笑吟吟:“怎么,你忍不住呀?” 江鹭颈上有了红意,燥热难堪。他望着她一颦一笑,心头生闷生烦。可小世子从不是急色之人,不然有失风度。 江鹭警告她:“姜循。” 他道:“勾我又不管我,这便是你的相处之道吗?” 姜循:“我没有勾。” 他清波一样的眼眸映着她倒影:“好,没勾。” 他朝前走,她朝后躲。他袖摆轻扬,将她困在石壁间。长袖抵壁,拂在她脸颊旁,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唇。他像在夜中湖畔徘徊的清拔羽鹤,高洁清雅,她是鹤羽下水中藏着的一尾鱼,尾闪银光,扑腾了那鹤一身水后,仓惶欲逃。 她的把戏并非每一次都生效,江鹭扣住她下巴,再一次俯脸。姜循目中有谑脸颊绯红,在他靠近时,又一次侧过脸躲开。 他的气息,落到她腮帮上,引得她笑起来,羞涩且快活。 江鹭声哑:“姜循。” 姜循:“干嘛啊,一叠声叫我?” 她这样调皮,他都不生恼,分明心中着急,他却仍是温和:“你说我叫你做什么?是褒奖你,表扬你,夸你做得好吗? “你能不能把你这些勾人的小手段,收一收?” 姜循发现他竟然看出来了,便既是羞恼,又是忍不住笑。她不像他一样能控制情绪,笑音有些高时,他的手便捂了过来,不让她被发现。 姜循没被捂住的眼睛明亮万分。 她笑够了,张开手臂搂住他腰身,埋于他怀中,疑似撒娇:“阿鹭,不能这样。此非长久之道。” 江鹭拥着怀里那笑不停的美人,温声:“是么?那我们现在立刻出去昭告天下,气死太子,即日成亲吧。” 姜循震惊他的话。 他抚着她面颊,一寸寸欣赏她的表情,继续说道:“怎么,害怕?放心,我愿和你做一对野鸳鸯。太子要杀你我,咱们便葬在一起。什么凉城什么复仇,我只愿牡丹花下死,想来你也爱我如痴,要和我同生共死。” 姜循瞳眸颤颤,张口结舌。她起初缓不过神,心里生急……可转而,见他低垂眉目,神色平平眉目温雅,便知他只是说着玩。 是的,必然只是说着玩。 姜循后背出了一层汗,失力朝后跌。她眼睛一目不错地看着他,口上喃笑:“你吓死我了。我差点以为你真的要这么做。” 江鹭垂着眼,似在配合地轻笑。 他心中明白自己的癫狂与一腔怨恨不平。他敢做许多事,姜循好像并不明白他到底变了多少。 谎话自然是假的,假话却也藏着真心。不过她既然当做玩笑,他便也当是玩笑。江鹭温声:“跟你学的。你整日不都在胡说八道吗?我也试试。” 姜循放下心,说:“你又不是我。我说的每句话,都有理有据。算了,看来你是不懂欣赏的。我的意思是,这里是禁苑,太子又等着我回话,我消失太久不好。” 江鹭:“我夜里找你。” 姜循微有动摇,却仍是坚定道:“那有些无趣。今夜去外面玩吧……我想和阿鹭夜游东京城。” 她眨着眼看他,眼波飞扬,满是期盼。他在这样的眼神下侧过脸,推开她手臂,往后退开。 姜循心中忐忑又不快,以为他不情愿和她同进同出,她怀疑是否有杜嫣容的缘故。 姜循低笑:“你拒绝?” 江鹭沉吟:“我想拒绝。” 她一怔后便要发怒,却是江鹭背过身朝洞外走,回首轻语:“我找不到很好的理由拒绝你。” 姜循发愣后,心跳七上八下,靠着石壁,周身失力般地坐下。她抚摸自己微烫脸颊,呆呆看着郎君窄细腰身、走入阳光下的修长背影。 ……刚才,她是不是被江鹭勾引了? 姜循咬唇:男女往来恰如行兵作战,兵不血刃你来我往。她做惯了赢家,忽然见江鹭后来者想要居上,主导这场战事,岂肯甘心? 赢家应该是她才对。 -- 杜嫣容离开雨花台,既不去和贵女们放纸鸢,也不再接着等人。 她在筵席上和几位大臣说了话,递了些消息。贵女中有人来问她和江小世子相看得如何,杜嫣容敷衍着搪塞过去。 席间贵女们往来不断,或相携作诗,或赏花扑蝶,或闲聊玩耍,杜嫣容默看着人流变化。而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杜嫣容的侍女才打听到,江小世子回到了席间。 到底做什么样的事,需要离开一个时辰那么久? 杜嫣容目光从贵女中间瞥过,始终没见到她心里想的那个小娘子。而太子今日心情似不佳,中途离席后,再出面了一小会儿,太子便再未露面。 杜嫣容等待许久,也不曾等到江鹭再来寻她,她心中便明白了。 太子这生辰宴,她已与几位大臣谈好事务,江鹭又迟迟不来找她,暮灵竹中途退席后也再未出现。这筵席,对杜嫣容来说便有些无趣。黄昏之时,她便寻借口离席,出苑回府。 杜府中,杜一平负手而行,正要回自己院落,却见湖畔边坐着一人。定睛一看,那目有愁色、妍姿绰约的小美人,不正是他那多智近妖的三妹,杜嫣容吗? 若是平时,杜一平也不会搭理。可是此时杜嫣容坐在湖边满目惆怅,杜一平想起许多野志话本,不禁怕杜嫣容有什么事憋在心间想不开。 杜一平走到妹妹身后,妹妹都没有反应过来。他愈发肯定妹妹有心事,便重重咳嗽一声。 杜嫣容抬头,望了他一眼。 杜一平摆出兄长模样:“你不是去参加太子生辰宴了吗?怎么,又没见到江小世子?” 循循 第133节 杜嫣容抱臂屈膝,看着湖面,喃喃自语:“小世子……” 杜一平伸长耳朵。 杜嫣容:“小世子似乎在做不该做的事。” ……他在席间消失了好几次。 杜嫣容:“在爱慕不应该的人。” ……那只断了的纸鸢,绝非巧合。 杜一平听得半懂不懂,却对江鹭非常有好感。江鹭查封“神仙醉”,查封贺家,和杜一平之前弹劾百官,不是一样的道理吗?杜一平欣赏这位世子,便也愿意这位世子做自己的妹夫。 杜一平道:“那你要不要抢过来?” 杜嫣容睫毛飞颤而不语。 她目有踟蹰,杜一平见此,一下子兴奋起来。 他自来被这个妹妹的才智压着,好不容易有一桩事让这个妹妹犹豫,他立刻抓住这先行者的教诲机会,苦口婆心:“嫣容,我告诉你,这世上的聪明人多了去了。你莫以为凡事都在你的掌握中,好夫婿可是会长着腿跑的。你不捷足先登,自有别人看上……” 杜嫣容婉婉道:“哥哥,你唾沫溅到我脸上了。” 杜一平:“……” 他脸色青白交加,近而恼羞成怒,拂袖离开:“我再不管你了!” 逗走了他,杜嫣容才怅然一笑,继续坐在湖边出神:江鹭在行很危险的事,她要装作不知吗? -- 姜循下午没有见到太子。 奇怪,她明明来回太子的话,太子却以朝务为借口,并不见她。姜循未放在心上,只因她知道自己和贺明见面相谈的话,自会有人汇报给太子。 大约他已不耐烦和她见面演戏了吧。 他不见她,她乐得轻松,要寻借口离开禁苑早早回家,准备夜里的私会。出禁苑时,姜循在一道长廊边,意外见到了阿娅。 阿娅坐在湖水边赤脚玩水,哼着小曲。她身后站着两个卫士。 绿柳如烟,四面清风如沙。想来暮逊吸取先前皇帝欲溺死阿娅的教训,并未让阿娅再身处危险中,也不让人来打扰阿娅。 然姜循走过去时,隐约捕捉到湖对面有道影子一闪而过——像是江鹭那个门客,段枫。 不过她不是武功高手,并不确定。 阿娅回头,见是姜循。姜循走来,两名卫士让路,姜循道:“你帮我谱个曲,如何?” 这样轻松的事,实在简单。阿娅感激她先前的救命之恩,又对她一向有些好感,便痛快地答应了。姜循蹲在阿娅身畔,和阿娅讨教谱曲之事。两个卫士见没有他事,便放松下来。 阿娅教会姜循后,好奇问:“你也要学唱小曲吗?” 姜循俯眼睥睨她,目中神色幽邃。 她透过天真的少女,在追寻昔日安娅公主的风采。她并未寻到,遗憾地收回目光,手指抵在唇前,轻轻眨眼:“嘘,秘密。别让他人知道。” 阿娅眼睛微亮。 在这寂寞的深宫中,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先前她刚从太子的牢笼中走出,认识了贺明,转头贺家又被关了起来,她重新被抓回了樊笼中。 她不认识谁,也没人瞧得起她,没人和她分享秘密。 只有姜循。 阿娅颔首,小声:“我不会告诉太子殿下的。” 两个卫士自然听到,然而那是人家情人之间的情趣,他们早已学会什么话向太子汇报,什么话不汇报。卫士们装聋作哑,姜循乐得自在。 -- 江鹭在离席的诸多臣子中,亦是忙得很——从宴席上退走,他急着去汴河州桥边。 太子生辰,与民同乐。民间此夜灯火如昼,箫鼓喧天。又兼七夕刚过,节日余韵未散,街衢间华灯密密,灯山火影伴着人声喧哗,京瓦伎艺热闹非凡。 一月有余,流民得到安置,也来过这节日。他们有些人在街上认出了小世子,怀着感激之心朝世子打招呼,江鹭一愣,微笑点头。 他这般和气,一下子让出来游玩的流民激动万分。那人跑走后,一会儿重新奔来,朝江鹭怀中塞了一包糖炒栗子,不等江鹭反应过来,就跑得没了影。 江鹭心暖又失笑。 而有一人认出他,便有更多的人认出他。有人来送花,有人来道谢,有人丢下一盏莲花灯便走。 江鹭始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露面。他看旁边有成衣铺,便绕进去换了身衣容,戴上蓑笠,遮挡了容色。这一次出来后,街上认识他的人倒不多了。 江鹭便站在墙边,观望着金碧相射罗绮满街,往来游走的人流。 忽而,一个小孩到他身边,拽他衣袖。他心中一紧,以为自己又被认出。 江鹭蹲下来,小孩子笑嘻嘻地交给他一张纸条,奶声奶气:“给你。” 江鹭:“谁让你给我的?” 小孩如泥鳅般溜走,江鹭心中已经觉得自己又一次被流民认了出来。只是奇怪,大多百姓是白丁,送花送菜倒是正常,怎么会给纸条? 江鹭打开纸条。 夜火在天,风拂衣摆,蓑笠轻纱飞扬,一重游火落在他眼中、纸上。纸条上几分熟悉的字迹跃入江鹭金澄色的眼底—— “我亦倾慕你。” 他心头重重一跳。 他盯着字条,往后看——“无论日月更迭,山河崩塌,我心不悔。” 江鹭耳边响起清越的小曲哼唱声。 江鹭捏着纸条抬头,见是汴河中的棠木舫上,烛火在一瞬间点亮,船楼窗上晕黄明光中映着名妓纤影。一丛花影斜入窗,名妓在窗后抱着琵琶弹奏,边弹边唱这半文半白的词:“……日月更迭,山河崩塌,我心不悔。” 桥边许多看客趴在围栏上,朝船上掷花,喝彩不住。 乐声随水波起伏,叮咚声中,歌声婉转黏哒。与此同时,江鹭见到灯火铺曳的街对面,背对着石桥和人群,站着一个俏生生的鹅黄衣裙的小娘子。 她逆着人潮,隔着嘈杂人声,字字句句跟随曲声念字。 流水落花,曲声婉约,众人呼喊,灯明如昼。她在说些什么,旁人也许听不清楚,可江鹭耳力是这样好。 抛却人声,抛却喧哗,万籁俱寂,似只有二人相对。 江鹭清晰无比地听到姜循的吟诵:“我亦倾慕你。日月更迭,山河崩塌,我心不悔。” -- 这是昔日阿宁和江鹭的誓言。 此时,江鹭拿着的纸条、名妓唱的小曲、对面鹅黄衣裙小娘子的吟诵,同时发生。 姜循不是白日时那类艳光四射的妆容——她不施妆容,简衣素裙,发无钗饰。她干净皎洁,打扮得不像贵女,像个出门玩耍的平民小丫头。 像昔日的阿宁。 江鹭一动不动,捏着纸条的手指用力,她那誓言一样的话语在他耳边不断重复。 心头惊风骤起,俯瞰重生的血液在骨头裂缝间蜿蜒,填补那破了洞漏了风的空虚心房。 江鹭耳边近乎耳鸣,眼睛几乎失明。整个天地间,唯一鲜亮颜色,是姜循从熙攘人群中逆流而出。一重重流光如碎雨,美人袅袅,风摇影动,如梦似幻。 夜风徐徐,香雾氤氲,浮光明晦间,他在她走来的短短十来步间,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快从心脏脱出。 他要扛不住了。 第73章 江鹭立在墙边,如被人定住般,久久不动。姜循朝他走来,看他一目不眨的神色,便知自己打动了他。 她心中难免自得—— 不枉费她请教阿娅,让阿娅教她小曲;不枉费她绞尽脑汁,忆起二人年少时的誓言。 看看江小鸟如今的神色吧:风姿玉秀,白袖卷扬,发带拂面。他好久都没动一下,一向清宁的眼瞳中被夜火擦得明亮至极,那火影中,倒映着小小的她。 姜循逆着人群走向他。 她即将穿过那街时,旁边耍杂技的人手中举着火圈,一团人朝这边倒来。那人背对着人群,被前面簇拥的人流绊到,跌撞朝后退。他并未看到身后的姜循,风一扬,火圈上的火朝姜循方向扑来。 亮橙色的火光在姜循眼尾一晃,她余光看到一团魅影,心神一紧,人未反应过来,便见对面那靠墙而站的江鹭忽然跃身而起。 他在寒夜中倏而一过,呼吸的功夫,姜循便见一丈多的距离在二人中间消失,他出现在了她面前。 她眨眼的功夫,他就扣住她腰肢,十分巧妙地将她拥入他怀中。同时,他身子半拧,有意无意地在那杂耍人肩上一拍,袖子不知如何一扬,就帮那火圈稳住了火势,杂耍人站稳了脚。 杂耍人感激地回头笑:“多谢小郎君啊。” 他看到自己感激的那郎君戴着蓑笠,看不清面容,身形颀长,怀中拥着一个小娘子。他并未看清那小娘子的面容,因恩人完全用袖子盖住了小娘子。 恩人与恩人拥着的小娘子,被挤入了人流中,灯火在二人衣袂间投出时明时暗的光影。 -- 姜循再一次被江鹭的好身手惊艳到。 发丝拂过姜循面颊,她眼眸被流光所摄,点点星火摇曳。她听话地被江鹭按着肩走,回忆方才那一幕。 她亦是俗气爱美之人,和世间所有女子一般,欣赏英俊又潇洒的美郎君。且她如此幸运,磨得那美郎君顺了她,愿意和她私好。 想到此,姜循心情好极,唇角微微上翘。 江鹭已领着她走出了人群,躲入了一处没人的巷子里。江鹭:“你又在开心什么?” 姜循靠着墙,不提她开心什么,只抓住他欲走的袖子:“难道你不开心?” 江鹭惊疑:“我开心什么?” 他这样端正澹泊,一派温润君子的风范,压根不见方才看她时魂不守舍的模样。他倒是收整好了情绪,姜循却哪里肯放过他。 姜循偏脸撩目,善意提醒:“我对你的倾心以告。” 倾心以告……她倒是会用词。 江鹭不想看她得意,便只是朝后微退开,抱臂淡然,做出自己看尽风云的淡然模样。 然而姜循还要细数:“我给你的纸条,船上歌女的唱曲,我在河边的吟诵。整整三重,你就算漏过一重,那还有两重必被你看到。你可不要告诉我,你既耳聋又眼瞎,你方才目不转睛望着我,只是因为你眼有疾,移不开眼。” 循循 第134节 眼有疾…… 江鹭唇角抽搐。 他的弧度太浅,看着也不像笑。姜循一径催促:“快说快说,你感不感动?是不是感激涕零,恨不得以身相许?” 江鹭慢悠悠评价:“花里胡哨。” 姜循不满。 江鹭:“我确实没见过这么多花招。你真的不累吗?” 姜循趁机柔声:“寻常郎君,我自然不费心。可是阿鹭不同。我以前待你不够好,让阿鹭对我误会良多,以为我铁石心肠。日后我要让你认识真正的我。” 江鹭心中已经软得不成边。 他像置身团团云翳间,飘忽忽,整个人都要被迷魂汤灌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心里清楚一切,知道她就是爱哄他,爱甜言蜜语,爱言行不一。他知晓这一切都是腐蚀自己的毒,倘若自己真信了,难说会不会再栽跟头。 他若再一次被骗……这一次的遍体鳞伤,恐怕他承受不起。 可他心中虽警惕,面上看到姜循,又情不自禁。抵抗她实在难,单单看她依偎在面前这样调笑自己,他都要拼力抑制自己的心猿意马。他可以给她想要的一切,但他想要自保。 江鹭:“我都已顺从了你,你又何必这么多花招?” 姜循自有道理:“我善解人意,乃是人间解语花。我为你费尽心思,搏你一笑,如此你才知我好。” 江鹭:“我若已知呢?” 姜循沉吟,盯着他:“不够。” 他只被这样看着,便脸上升温,那被她挨着的半只手臂发麻。江鹭侧过脸咳嗽,又背身,朝巷外走。走了几步,他没听到身后人的脚步声,回过头。 姜循靠着墙面,目光傲然淡淡,丝毫不因先前的玩笑而显得温情脉脉。 江鹭和她对视片刻后,了然地伸出手:“解语花,还不走?” 姜循噗嗤一笑,这才追上几步,握住他的手。 二人手指交握,他掌心干燥手指修长,她在他手中柔软纤白。二人手指皆颤了一下。 姜循低声建议:“你要多习惯美人相伴。” 江鹭从善如流:“美人想去哪里?” 姜循被他问得十分舒服:“你陪我一整夜吗?” 江鹭:“嗯。” 姜循:“那你先随我去一家胭脂铺,帮我简单易一下容。” 江鹭侧头看她,姜循解释:“我想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不比如城郊春山。明天再回城。但是我怕东京认识我的人太多,需要稍稍修饰一番。” 江鹭思忖:“那我……” 姜循打断:“你不用。” 江鹭一怔。 姜循微笑:“阿鹭生得如此相貌,若是挡住了,我看什么?我本就不常见你,绝不能接受你生着另一张不如自己的脸。” 江鹭滞一下,说:“油嘴滑舌。你一整晚都不打算停吗?” 姜循反击:“油盐不进。我都这样了,你也不多动心。” -- 姜循明显比江鹭熟悉东京街巷。 她熟门熟路地领他到了一胭脂铺,和那老板娘说好,便将江鹭领到内室。她坐在照台前,并不看那昏昏镜面,只一径朝着江鹭仰脸,把雪白脸颊对着他,往他怀里塞满了胭脂水粉等物。 江鹭僵硬,如临大敌。 他是不会这些的,可他看姜循这样信任他,这样兴致勃勃,便不想扫她兴。 江鹭低问:“是变丑一些,对么?我如何画,你也不生气,对么?” 姜循:“反正对着这张脸的人是你。你若不嫌弃,我何必嫌弃?” 江鹭一层层挽袖:“那你好好坐着,莫要碰我腰。” 姜循无语,瞧他那一手端胭脂盒一手取舍细刷、蹙着眉心的模样,倒真像是准备做出什么大成就。 姜循咬唇鼓腮。 无妨。 她能屈能伸,江鹭既然意识不到她的撩拨,她退而求其次,一样殊途同归。 姜循便正经坐好,仰着脸,由他在脸上涂抹。 铺中内舍光线昏昏,只点了一盏灯烛。江鹭不可能厚着脸皮让那老板娘再点一烛,便凑近姜循的脸,生怕自己毁了她的妆容。 他描眉打鬓折腾半天,才恍然发现她其实素面朝天。 江鹭手指骨节抵着她腮帮,试出她雪白面上没有一点水粉时,轻轻撩目看去。她果真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望他,等着看他的笑话,已经等了很久。 姜循低笑:“你不会吗?” 江鹭顿一下,淡声:“看的人既是我,我不嫌弃便好。这不是你说的吗?” 他把她的话堵回去,她挑一下眉,便接受了。江鹭不愿她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来纠察他的错处。按照她的促狭和混账作风,她必然记在心里随时等着还击他…… 江鹭便一边用指腹抹着脂粉,往她面上涂抹,一边慢吞吞道:“你今夜没有戴簪钗。” 姜循弯眸:“方便出行。” 她神秘告诉他:“我借了玲珑的衣物穿,梳玲珑常梳的发髻。我偶尔也想换种样子,不想被人注意。” 江鹭的长睫,在烛火映照下,于眼下投出一小片阴翳。 他一边绘妆,一边温声:“恐怕不对吧?” 姜循疑问。 江鹭慢条斯理:“你今夜的扮相,很像阿宁。” 姜循一怔,半晌未说话,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 她疑心他暗指什么,便竖起全身刺,等着他用旧情发难。但她似乎总是将他往坏处想,他并没有发难的意思,语气里连一丝嘲意也没有。他只是单纯地回忆—— “很久以前,你当阿宁的时候,便是这副打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姜循身上的刺慢慢收了回去,又生出一腔不自在,为自己的多心多疑。她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发现他说的其实没错。 她心中想的是扮作寻常娘子,在指挥玲珑为自己梳发换衣时,却无意地朝着“阿宁”的方向靠近。她今夜的诉情,用的也是当年阿宁说过的话。 毕竟,她思来想去,她和江鹭之间,只有那段誓言美好纯真。 姜循半晌问:“那我像阿宁吗?” 江鹭:“不像。” 姜循抿唇,心口发凉,眼神渐渐淡了下去。然而她的失落尚未落到实处,江鹭便撩起眼皮,她猝不及防地和他微黑的眼眸对视。 江鹭盯着她脸:“为什么要像阿宁?阿宁是假的,姜循才是真的。你在不安什么?” 姜循沉静。 杜嫣容带给她的刺激,她不想说,不愿服输。她此时只安静坐在这里,重新调整情绪,冷淡道:“不,我也不要做姜循。” 江鹭稀奇:“那你要做谁?” 姜循:“我要做‘循循’——做我自己。” 江鹭垂着眼,思考起她的意思,大约是不喜欢“姜”姓的缘故。她和姜家的事,江鹭不多过问。他相信以她的本事,她足以处理。 江鹭便只是笑了笑,继续为她绘妆。 姜循:“你怎么不叫我‘循循’?” 江鹭不语。 姜循:“你叫一声吧。” 江鹭:“叫你的人那样多,就差我一个吗?” 姜循目光笔直:“对,就差你一个。” 江鹭再一次和她仰着的瞳眸四目相对。这一次,他清晰地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失神,看到自己持笔僵硬的模样。 烛火之下,她肌肤多么细嫩,柔滑。他欲好生为她化妆,笔落在她脸上,一碰到她的目光,便挪动不了。他唾弃自己的自制力,却仍是忍不住盯着她。而在这种凝视中,他渐渐发现她的眼中丝笑。 江鹭:“又笑什么?” 姜循:“没有。” 江鹭手按在她腮上,俯脸轻语,气息拂到她面上,扫得她睫毛轻轻发抖:“容我猜一猜——你在想,我又落到你的陷阱里去了。光线这么暗,烛火只有一台,我在这么近的距离为你点妆,难免欣赏你的面容。 “你对自己的容貌非常自得,觉得我会栽倒,对不对?” 姜循一愣,然后大窘。 她少有这种被人看穿的狼狈感,可是江鹭好像每一次都能看出来。他还见不得她开心,每次都要说。 姜循诚心建议:“我喜欢以前的你。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哑巴,挺好的。” 江鹭愣住,然后忍不住笑出声。 他平时只是浅笑淡笑,疏离客套,温静有礼,端的是君子风范。他少有这样眉目飞扬的笑容,少有这样撑着她肩、耐不住弯腰抽气的时候。 姜循虽奇怪自己哪里就逗笑他了,可俊逸的郎君扫去了眉目间的郁色,好像他也会为姜循而开怀一瞬,这总是一件快活的事。 -- 最终,江鹭还是给姜循画好了妆,姜循挑不出什么毛病。 如今,她是一个容貌普通至极的小娘子,跟在一位容颜出色的戴着蓑笠的郎君身边。 江鹭带姜循出城,去她所指的城郊山上玩耍。据姜循介绍,那山上也有几户人家,靠山吃山,自养自足,守着这座山,一村人都叫“守山人”。姜循说那山上有汴京非常知名的“春山萤烛”美景,是汴京五景之首。 姜循:“早些时候,来这山上赏萤的人络绎不绝。不过如今到了七月,七夕又已经过了,人便应当没有那么多了。我只听说过,还从没有亲自见过。多亏了阿鹭,我才有这种运气。” 她平时是姜家二娘子,是太子未过门的妻子,走到哪里都万众瞩目,得人簇拥。她永远活在世人眼睛下,纵是性情有肆意发狠的一面,寻常时候却不多流露。 大部分时候,她被框在姜家二娘子的身份下,一举一动进退有度,静雅如古画仕女。她不可能像今夜这样甩开人群,顺利出城门,还可以挽着心爱郎君的手臂,和他一同走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 循循 第135节 江鹭见她几次被石子绊,犹豫几次后,问她需不需要他背。 姜循摇头:“我想自己走。” 山间点缀着寥寥火烛光,从上朝下看,能望到东京城中的城阙殿宇。灯火如长河,夜市骈阗,车马不绝,东京城宛如置于云端,亘古不息。而山中也有烛火,不远不近点在几处山段间,那是姜循口中的“守山人”。 姜循提裙走着这段路,不要人扶持,不要人相助。她又安静非常,上山前尚在说话,上山后不怎么开口。 她在聆听山间鸟鸣,烟火气息。 她在黑暗中穿行,像雾如魅,妖冶而轻灵。江鹭跟在姜循身后,静静观察:她许是没有骗他,她是真的喜欢不受拘束,自由自在。此夜身无枷锁的姜循,更恬静更安然,更快活更放松。 可这四野黑魆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让他想到凉城覆灭的那段时间。他在这样空旷寂寥的环境中,手指微微弹动,精神紧绷而恍惚。 他没什么开心的。但他为她的开心,而感到开心。 江鹭出神中,姜循回头朝他招手:“我们走到有人家的地方了。我就说,这里有‘守山人’,没骗你吧。” 江鹭收敛心神,让自己从凉城惨案中脱开,不因那些影响,而让姜循受到影响。 她心情这样好,他希望她一直这样好。 江鹭跟随:“来了。” 他又恢复了那种温和清淡的笑,然他平时就这样,姜循自然没生疑。他不和她牵手,她也只以为是他不束缚自己,并不知道江鹭袖中右手一直在微微发抖。 -- 走得越近,稀疏火光越明。 姜循见自己没有领错路,松了口气。她加快脚步,江鹭跟在她身后,朝着那有灯火的屋舍步去。当他们拐角时,有几个人迎面而出,和他们擦肩。 这种时节,时有和他们一样登山观萤的客人,谁也没有放在心中。 擦肩而过时,一阵风起,将江鹭所戴的蓑笠吹拂开。江鹭有些走神,竟是蓑笠飞起他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抓。他身手如此,即使心不在焉,也轻松将蓑笠捉回来。 和他们擦肩的客人,借着那阵风,将江鹭的脸看得一清二楚。 客人却没有多看。 几位客人一径走了很远,为首的年轻郎君走到他觉得身后的小世子不会发现自己的地方,他才手撑着山壁,忍不住扭头,朝身后看—— 芝兰玉树一样通身风华气的江小世子携一女子,行在春山中,逐步走入那片村子。 那女子个子高挑身量纤纤,却面黑无色,容貌普通至极,和身边的江鹭对比鲜明,应是世子的侍女。 客人没有多注意那女子,他只注意到江鹭,已然心潮澎湃,又手握拳发抖,切齿道:“南康世子!” 江鹭和姜循不认得此人。 此人名叫贺显,是贺明的一位堂弟。这些日子,贺显一直四处奔波,传递消息,想方设法要救贺明出牢,救贺家嫡系出狱。 贺显在今日受贺明所托,绞尽脑汁拿到了一张请帖,想请太子见贺明一面。可是太子没去,让他那未来太子妃代他。贺显听贺明说过,若是太子不去,便说明太子彻底弃了贺家,不必再对太子抱希望。 太子怎能舍弃贺家? 堂哥为了太子的事劳碌,堂哥为太子背负骂名,太子却过河拆桥。此君不足侍,可若是已然侍了,该当如何? 堂哥说他有法子。可是贺显不敢将希望放在贺明一人身上。 贺显为贺家的事奔走,少不得需要银钱。贺家账面上的钱财已经被封,贺显来此山,绝无赏萤之心,他是为催债而来。 这几家山中村户生计艰难时,曾借过贺家的虎皮钱。那钱越堆越高,贺显原先不将这几家村户放在眼中,乐得养鱼,由着他们的债务越堆越高。但如今贺家是用钱之际,贺显便亲自带着仆从登山,逼他们还钱。 贺显放了狠话,给他们留了五日时间,由得身后那家人唉声叹气,他大摇大摆地离去。却不想他出去时,和江鹭迎面。 江鹭来这里做什么? 贺显咬着齿关,在寒风中兀自冷笑:光风霁月的世子当然和他不同,当然不可能发虎皮钱,征收百姓的钱粮。那世子来这里,自然是来看那劳什子“春山萤烛”了。 荒谬啊。 他们贺家被江鹭害到今天这一步,江鹭却有心情登山赏景。这世间过于不公,直将贺显激得浑身发冷,暗恨连连。 贺显没有贺明那样的才智,热血上头,他只想报复江鹭,只求一时痛快。贺显想半天,忽然想到一个门路,急匆匆下山而去—— 他们这种走南闯北做生意的人,总会认识些镖局的人物。他要花大笔钱,让镖局人上山。他认识的这伙人凶悍无比,若是做的稳妥,说不定能杀了江鹭。贺家多一人陪葬,不亏。 谁让那世子多管闲事! -- 姜循和江鹭走入一家院落,刚走到篱笆门,姜循便听到幼儿响亮的哭声。 夜如巨兽扑面而来,姜循头瞬间发麻,想掉头就走。 江鹭面不改色。他看到院中篱笆门旁,站着一个一脸脏兮兮的小孩。那小孩扯着嗓子大声哭泣,鼻涕眼泪沾了一脸,看着好不丑陋。 姜循嫌恶无比,蹙着眉头。 姜循:“我们去别的家。” 江鹭不走,他手里拿着那被风吹掉的蓑笠,蹲下来朝着小孩微笑,和颜悦色:“你怎么了,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你爹娘呢?” 江鹭目光微抬,朝灯火通明的屋舍看去。 院中乱糟糟的,几个竹篓和笤帚扔在地上,骨碌碌被风吹滚。哭泣小孩声音极大,嚎得姜循满心烦躁。小孩听到江鹭的话,好像被触发了什么了不得的记忆,整个人一抖,目露凶光。 小孩紧握的拳头朝上一挥,一团白簌簌的粉末朝江鹭脸上砸来:“坏人!” 这么近的距离,江鹭无法躲避。 他色变,欲运起内功,却怕这么近的距离之下,内功扫到小孩,将小孩击飞出去。他硬生生忍住,只来得及屏住呼吸,那团粉末在半空中朝他扬来,飞入他的眼睛。 一团白雾撩目飞睫,江鹭眼睛一片刺痛。 他抬袖捂住眼睛,发现浑浊中,视线变得模糊,滚下一滴清泪。 江鹭语气微促:“姜循。” 站在江鹭身后的姜循,早已看到了那小孩朝江鹭砸去一团粉末。姜循大脑一片空白,热血上涌,身子微微发抖—— 他对阿鹭做了什么? 江鹭只来得及唤一声“姜循”,姜循已经冲出来,揪住了小孩衣领。她面厚心狠,抓起那地上被风吹开的粉末连着土,朝小孩眼睛上扔过去。 她欺负小孩欺负得毫无压力,江鹭眼睛被粉所迷一时看不见,热泪滚动。他只听到一声更加嘹亮的哭声,如哨子般,在他耳边炸开。 如他这样临危不乱的人,脸皮都轻轻颤一下。 伴随着哭声,是姜循冷厉的威胁:“你朝阿鹭眼睛上扔什么了?你不说也没关系,你也尝尝这滋味。” 江鹭:“姜循!” -- 小孩父母在屋舍中商量还债的事,听到院中孩子鬼哭狼嚎,一声比一声高,还伴随着大人的说话声。 他们急急出来,震惊地看到这一幕—— 他家小孩和一个容貌普通的小娘子打了起来。孩子眼睛闭着尖叫,眼圈一片白色粉末。小娘子满面涨红发髻松乱,扑过来就要挠孩子的脸。 一位年轻郎君拦在中间,他闭着目,睫毛沾着雪色粉末,却丝毫不急。或许他是没时间着急,因他正一手拥住小娘子的腰肢,一手把他家小孩提起来。 江鹭被吵得头疼:“姜循,你不是小孩子了。” 姜循:“他揪我头发,你放开我,让我为你报仇!” 小孩惨哭:“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我瞎了!爹、娘,呜呜呜……” 姜循冷笑:“瞎?你要是弄瞎我家阿鹭的眼,你便去地下陪葬吧。” 江鹭斥责:“我难道死了吗?要什么陪葬?!姜循,停下,不要和小孩打架。” 江鹭分开一大一小两个人,立在中间,何其镇定。他又侧过脸,朝着出门来目瞪口呆的父母,闭目无奈:“抱歉,这其中似乎生了些误会。” 第74章 自家孩子闯了祸,那家父母自然道歉不住。 江鹭这个受伤的人尚且平静,姜循却沉着脸,十分的不好说话。那母亲弓着腰赔笑:“我娘最近摔了手,抹这药粉,被我家小宁趁我们商量事情时,偷偷拿出去玩……” 那叫“小宁”的孩子在旁插嘴:“我不是玩……”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他脾气暴躁的爹拍了一巴掌:“闭嘴。” 小宁哇地一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是这一次,没有人理会他了。江鹭眼睛不适至极,一径闭着目。姜循问:“瞎了怎么办?” 妇人慌道:“不会的不会的,只是药,平时治病用的啊。怎么会瞎?我带你们用水冲一冲。” 姜循嘲道:“药不对症,弄瞎眼睛并不出奇。阿鹭若是自此瞎了……” 她并不像对付小孩子一般,张口就说出威胁的话。她此时微微一笑,一张微黑的脸配上那笑,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父母二人脸色微变,几分张皇。姜循还要再接再厉,江鹭忽然伸手抓住她手腕:“去冲眼睛吧。” 姜循瞥江鹭一眼,他此时闭着眼,自然不知她神色。但他敏锐万分,她只侧头,他便朝她转过头来。看他这样,姜循心中稍慰:虽然瞎了,但武功高手依然行动自如。 他们用水去冲了眼睛后,姜循盯着江鹭,见他睁眼一瞬,两行清泪落下,又重新闭上。江鹭叹气:“不行,还是看不见。” “这、这,”妇人慌了神,“山下有个医术还不错的大夫……” 江鹭心中一动:“莫非姓程?” 妇人惊喜点头,江鹭蹙眉又失笑:倒是和程大夫很有缘分。 姜循在旁幽幽接口:“什么大夫都不行。这要是大夫也看不好,你们……” 江鹭猛地扣住姜循手腕。 他力气很大,抓得她骤然一痛,抽一口气。姜循却哪里是服输的人,她忍着痛也要把自己的话说完,而江鹭实在了解她,直接上手,就捂住她的嘴。 姜循“呜呜”半天,江鹭抬头对那惊慌的妇人说道:“先找布条,我蒙一下眼。明日我们再去看程大夫。” 妇人如今六神无主,只剩下连连点头的功夫。她小跑着去找东西,江鹭遥遥地听到她和丈夫低语的哽咽声,那对夫妻唉声叹气。 姜循在他手掌狠戾一咬。他手一颤,姜循抓下他的手,冷冷看他:“三番五次不让我把话说完?” 江鹭:“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你在诱引这家人犯错,要他们走投无路,最好去大牢蹲两日。” 姜循不快:“你怎么把我想的这么坏?” 江鹭侧头,闭目朝着她,温声:“那我猜错了吗?” 循循 第136节 姜循立即弯眸,快乐无比:“你没猜错。我就是诱他们铤而走险,犯下更大的错,蹲大牢是简单的,罪大了,那就是死罪。犯下错事,自该承担后果。你这样私心偏袒,旁人未必感恩。也实在不痛快——白白遭一重罪。” 江鹭语气平和:“我心中有数,眼睛用水洗后,灼意消了很多,只有些不适。夜里赶路不安全,且医馆早已打烊,我们完全可以明日再去找大夫。纵是那程大夫没办法,御医也有法子;御医没法子,天下名医亦是不少。 “而你可能没发现,这家人刚经过一场搜罗。院子被翻乱,小孩苦恼也没空理,那妇人和她丈夫出屋时,被自家的门槛绊一下,起初和我们说话的声音十分慌张。这都说明他们先前遇到了不好的人,误以为恶人去而复返。 “这家人刚遭过一重罪,我们力所能及时,纵使不相助,也没必要雪上加霜。” 姜循听得若有所思。 她一面为他的敏锐折服,一面又怔然于他仍是这样心善。可是心善有什么用? 姜循如今已经听不进去少时能听进去的大道理,她听他一番话,只觉得二人不是一路人,淡淡道:“那你便好人做到底,一个瞎子去问问他们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吧。” 江鹭:“不。” 姜循已要起身,听他这样,不禁垂眼看去。 江鹭平静非常:“家中幼童做下此事,乃是管教不擅。我遭了一重罪,他们总要吃些苦吧?今夜我什么都不会说,让他们忐忑一夜。明日我见过大夫后,视情况,再回来寻他们。” 姜循愕然,又眼睛微微亮起。她抿唇而笑,不计较了。 -- 姜循像是被他的话抚平了棱角、收起了尖刺,温顺地扶着江鹭,在那家人的卑躬屈膝问候下,进了唯一的屋子。江鹭靠在炕角边,姜循帮他再一次冲洗眼睛后,帮他眼上蒙上一层白布。 她询问他此时是否舒适些,他脸色有些白,却依然温和地点头。 姜循站在炕边,垂脸观察他。 江鹭手扶着炕边,无论在什么环境,一贯坐得挺拔。一重白布蒙眼,像为他渡上一层朦胧光。失了那双眼睛后,他整个人掩去了温润之色,艳色加重。 ……像雪妖。 姜循听到脚步声,扭过头,见是那做错事的孩子正躲在门帘后,悄悄掀起一小半帘子偷看。 姜循有心不理。 江鹭却侧过头,朝门帘微笑:“怎么不进来?” 姜循伸手,在江鹭眼前晃了晃。 江鹭又朝她“望”来:“怎么了?” 姜循收回手,嘲他:“试一试你是真的看不见,还是在蒙人。” 说话间,那躲在门帘后的小孩犹豫着挪了过来。姜循厌恶小孩,本能地朝旁边一躲,靠在墙上。她冷眼看那小孩趴到炕边,仰着脸看那清雪一样的蒙眼郎君:“哥哥,对不起。” 江鹭俯下脸。 他唇角浮着一丝笑,和小孩说话的语气,分明要温柔许多:“对不起我什么?” 他看着实在比那个姐姐好说话,忐忑的小孩眼睛含着一汪泪,磕磕绊绊说下去:“刚才有坏人来我家,坏人就是朝我问路的。他们欺负爹娘,要搬走我家好多东西,我娘都哭了。我爹说这样下去,家都要没了。我讨厌坏人……哥哥你问路时,我以为是坏人又回来了。我想保护爹娘,才、才……” 又嚎啕大哭起来。 姜循看到江鹭绷起了下巴,扶着炕边的手指用力得微白。 她想看他这样心软的人,面对小孩的哭泣会如何做。她甚至恶意满满地想,说不定这家人就是看中他心软,派这小孩来说情。 她且看江鹭一步步走入别人的陷阱吧。 江鹭低头:“犯下的错,若得不到任何惩罚,他日还会重蹈覆辙。你若真心悔过,明日和我一起下山,去看眼睛吧。” 那小孩悲怆点头,他一直擦眼泪,整张脸一片黑一片红又一片白,比世上最脏的小花猫还要脏。姜循嫌弃非常,撇过脸不想看。 而她又听到窸窣声音。 她憋了半晌后回头,见江鹭拿着一张帕子,俯脸为那小孩擦脸。 郎君眼蒙白布,手如玉石,耐心地擦拭那小孩。他又轻轻淡淡地说了几句话,语气不强烈也不过柔,却渐渐把那哭起来像哨子一样难听的小孩,哄得不哭了。 姜循嫉妒地瞪着小孩:他都没为她擦过。 江鹭擦了半晌,抬头无奈:“你便一直看着,不来帮一帮我吗?” 姜循抱着手臂,一步也没挪动:“我不喜欢小孩,尤其不喜欢爱哭的小孩。你什么时候把他弄走,我再过去。” 那小孩听到姜循的话,更是害怕,紧紧扒着江鹭的袖子不放开。他仰头看这十分好看的大哥哥,不理解这么好看的人身边,为什么有一个那样凶悍的姐姐。 江鹭则借着话题,和姜循闲聊:“昔日我倒未曾发现你不喜欢小孩。是这几年才变了吗?” 姜循微笑:“不,从来没变。昔日我是阿宁,自然要在你面前百般伪装。为了讨你喜欢,我当然做出对谁都充满怜爱的模样。实则我最讨厌见那些年轻小娘子,那些围着你的小孩。 “前者,我讨厌她们看你的爱慕眼神;后者,我讨厌他们借着年幼抢占你。” 她不掩饰自己的恶劣,在此屋舍中暴露出自己的真实面容。她一目不眨地看着江鹭,看他是否会被她的真面目吓到,是否生出厌色。 江鹭为小孩擦脸的手都停了一下,才继续。 姜循心中生燥,道:“说话。” 江鹭:“没什么好说的。” 姜循:“被我的恶意震惊得无话可说?” 江鹭:“我是对自己的蠢无话可说——我以前总以为,少时我们在一起,你很开心,那是我记忆中非常好的时光。而今我才渐渐发现,锦袍下满是疮痍,布满蛛网。 “原来开心的只有我。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一直受到伤害……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可恨。” 他语气平平,声调低凉,甚至带着一份沙哑微哽。被他擦脸的小孩听不太懂,姜循却许久说不出话。 她想说不是那样的。 她并非厌恶,她没有百般受屈,她还是很喜欢……姜循说不出来。 倒是江鹭转移话题:“你为什么不喜欢小孩呢?你讨厌的是什么?” 他蒙着白布,又有月光投入落在他身上。他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绯红比寻常更明显,低语:“……我好避开。” 姜循没听懂:“什么?” 江鹭含糊掩饰:“问你为何讨厌小孩。” 姜循偏头托腮,自己兀自想半天。她从未想过这种问题,江鹭乍然询问,她要探究自己的内心许久。她隔了很久,才自言自语:“因为不喜欢软弱的、麻烦的、无法照顾自己、对什么事都无能为力的小东西吧。” 她说的浑噩,江鹭却敏锐,迟疑:“你莫非……指的是你幼时?我听说,是姜太傅收养了你,你在去姜家前,是个孤儿。” 姜循靠着墙,落落看着那丛照在江鹭身上的月光。 她从来不愿认输,可她不说话,便已经是默认。她厌恶幼时无能为力的自己,厌恶幼时只能靠他人施舍的小孩。 流落街头,居无定所,吃不饱穿不暖,每日饥肠辘辘,却对一切都充满了欲望。渴望吃饱穿暖,渴望父母朋友家人亲情。谁向她伸手,她都会跟着走。然后便一次次被骗,被抛弃。 小孩是这世上最无能的了。 遇事除了哭,毫无办法。必是因为太无能了,叶白才没有如约到城隍庙找到她吧。 必是因为幼时的她是一个十分麻烦的存在,叶白才失约。 眼下,那小孩在江鹭的照顾下,已经不哭了,脸也擦干净了。他白玉一般,一双眼睛黑葡萄般闪啊闪。小孩还在装可爱,奶声奶气地告诉江鹭,说他爹娘请他们一起去用饭。 不讨人喜欢,事事看人脸色……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的讨厌。 姜循找麻烦道:“我都说我不喜欢小孩了,你为什么还在照顾那小孩?你不应该和我站在一起,一起声讨吗?” 江鹭:“可我喜欢。” 他在姜循发怒前,慢悠悠:“我喜欢幼时的你。” 所以他也会照顾同样软弱的小孩。 姜循心一跳,却说:“你都没见过幼时的我,说什么喜欢?” 江鹭微侧头,朝着她。他眼上有一圈布,看不清神色。但姜循想,他此时应当是眼中带点儿笑。那样宁静清澈的眼睛,会浸着闪烁的春波: “虽然没见过,但我觉得我必然喜欢。我甚至觉得我可以照顾那时的你,你觉得呢?” 姜循淡漠:“我是天下最狡猾的小孩。” 江鹭淡然:“我是天下最好的猎手。” 姜循噗嗤笑:“你真是大言不惭。” 姜循捂住自己心脏,心跳得时快时慢。 她不知江鹭俯下身在那小孩耳边说了什么,就见那小孩怯怯朝她转过来,不敢看她的眼睛:“姐姐,对不起。我爹娘请你们吃饭。” -- 姜循和江鹭出屋。 小孩抓着江鹭的衣摆,跟在他们身后。 穿过门帘时,一片黑光罩下。姜循在短暂的黑暗中,寻到一丝勇气,极快的:“你真的喜欢吗?” 她说得这样模糊,他却好像一下子就听懂了。 江鹭低声而坚定:“我喜欢幼时的你。” 他说完便脸红,整个人窘得僵硬。他说完,便感觉一只微凉微软的手伸来,抓住了他袖子。 虽然他眼蒙白布,却武功尚在,行动不需他人搀扶。到此时,姜循才来扶他。她侧头踮脚,在他耳边轻声:“那我也喜欢现在的你。” 在一团黑暗中,他为小娘子的耳边轻语而失魂落魄,心神难守。 -- 二人在夫妇家中用了膳,并没有问起这家家中遭灾的缘故。 姜循心情已经平和下来,既不冷嘲热讽,也不设下陷阱诱人上勾。这家人倒是觉得她态度捉摸不定,江鹭却见她内心柔软,在桌下,他轻轻伸手,握了握她的手。 姜循便忍俊不禁:瞧他都脸红成什么样了,还来宽慰她。 她眼不盲耳不聋,仅仅是心情不好,有什么值得宽慰的? 姜循便殷勤为他夹菜:“郎君,你多吃一些。” 这家妇人插话:“两位金童玉女,恩爱得让人羡慕。” 姜循打蛇随棍上,当即挽住江鹭的手臂:“对,我夫君和我上山游玩,疼我疼得紧。可惜现在瞎了,得我照顾他。不知这山上的赏萤处到底在哪里?” 在夫妇眼中,此女无才无貌,且脾性阴晴不定,不如那郎君端正。可不知为何,此时这面孔黑黝黝的小娘子冲他们笑,眼波微扬,睫毛如扇,在某一瞬间,他们竟鬼使神差觉得此女好看。 ……见鬼了。 夫妇连忙别过脸,仓促回答姜循的问题。他们一直忐忑这小郎君眼瞎的问题,但是直到那二人告别,那事也没再提起,更让他们坐立不安。 循循 第137节 -- 按照那家人的介绍,赏萤处在后山,他们要再绕一段路。 姜循听还要走,便兴致缺缺:他眼睛都看不见了,赏什么?没趣儿。 江鹭道:“我眼睛看不见,耳朵却能听到。我能‘看’到的,未必比你少。” 姜循:“开什么玩笑?我便不信你只剩下耳朵,会比我这个健全人赏的多。” 江鹭淡淡:“你对习武没兴趣,自然不知道我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姜循眼波微转:“那又如何?你也不知我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她说完,便觉得自己输了一筹——人家耳聪目明,五感强大,人家看到的世界分明比自己清晰。自己拿自己的弱点比什么? 姜循立刻:“那我们一会儿便比一比。各自描述自己‘看’到的,看谁的更准确。” 江鹭挑眉:“你这都要比?” 姜循:“那你比不比?” 他沉吟一二,和她击掌而应:“比便比。” 姜循斗志昂扬:“走!” 江鹭跟随上她。 其实他对赏萤没什么兴趣,但是姜循今夜目的在此,他岂能搅了她的兴致?他知道她好战好胜,便设法和她赌上一赌,如此,姜循便非要看那萤火了。 ……她真是可爱,并没有他心中提防的那样难懂。 在重重伪装之下的姜循,和昔日的阿宁一样可爱,或许比阿宁更可爱。江鹭说不出,他要跟随她,走入她的天地,见她所见,想她所想。 若有可能,他想给她想要的一切。 ……只要她不再骗他了。 -- 二人在后山山径上行走。 姜循起初耐着性子扶他,后来发现他行动自如。脚下有石子,他没有绊到,反而把她绊了一下,还要他伸手来扶她。 江鹭低笑:“看不见的到底是谁?这就是姜娘子眼中的世界吗?” 姜循盯着他低垂的面容,婉婉而笑:“我见美色而痴迷,人之常情。不当心罢了,这有什么?” 他被撩得无奈,面上笑意收敛,唇角却仍微扬。 蒙眼白布拂过他脸颊,与发丝、乌发缠到一处。这冰雪一样的郎君确实让姜循看得心荡,她目光越过他肩,看到了他身后草丛中闪烁的萤火虫。 在江鹭看不到的世界中,姜循眼睛瞬被点亮。 她推开他的手,朝山径草丛奔去:“你走的很稳妥,完全不需要我扶。我在前面为你引路吧。” 她和他交握的手一触即走,他伸手欲捕,她已如一尾滑溜的鱼般,从他身畔溜走了。 江鹭心中一瞬间空荡荡。 心房中那漏了光的窗纸扑棱,四面风涌,朝他吞噬而来。空洞渗血的地方提醒着他,他不是姜循记忆中纯洁无瑕的美少年。他心有瑕疵,鳞伤正在一点点布满周身,试图吞没他。 江鹭强忍住那片刻恍神,重新定住心神,摆出与平日一样温静淡泊的模样,追随姜循的脚步。 -- 姜循立在山道间,提着一盏灯,将四周草丛中的萤火朝她吸引而来。 黑夜阒寂,万般光华点点如星,萤黄一片,朝姜循飞舞而去。山道风起,涌如潮落。姜循立在万盏华光中,被无数萤火包围。 她一手提灯,一手去捕捉那些虫子。 翅膀发着光的小虫落到她指尖,在她屏息凑近时,又受惊振翅飞起,重光窜过她眼睛。 姜循仰起脸,看到自己衣袂间都停留着这些荧光。 她禁不住扭头,朝山道另一头呼唤:“阿鹭,看我——” 江鹭朝她“望”来。 姜循被萤火包围,星光闪耀;江鹭雪衣轻袍,立凡尘之外。 -- 江鹭站在一片晦暗中。隔着白布,隐隐有荧光交映,他可以看到很模糊的光影。 他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风声裹挟无数翅膀,对他过敏的耳力也是一种折磨。他越是听,越是心乱;越是跟着那种挥舞翅膀的节奏,越是心跳加速。 模糊的光影,让江鹭想到的不是萤火飞舞,而是火。漫天无尽的大火,焚烧所有秘密的大火。 过快的心跳与模糊的火光,又将江鹭拉回凉城。 他从城外飞奔回城,他在黎明光中看到漫天大火。城门半开,百姓们张皇出逃。他逆着人流朝里面奔,街衢上全是血泊和尸体。有无辜百姓的,有两国军人的。 他们死在血泊中,胸腹插剑,双目大睁。似乎在死去的一瞬间,他们知道了什么真相。可他们已经无能为力,只能流下血泪,茫然等待。 江鹭回去的太晚了。 他呼喊故人名字,没有一人回应他。他在烟雾中穿梭,跌撞倒在段老将军的尸体前,怔怔看着大火焚烧一切。 战鼓喧天,震耳欲聋。无声嘶吼和求救声此起彼伏,江鹭心痛欲碎。 为什么明明失了火,却还是动了兵戈?为什么说是不小心失火,凉城的将士和阿鲁国进城的将士身上却都有伤,都带了血?他们的尸首上插着对方的武器,他们死于对方的兵刃下。 朝堂因此震怒,笃定是程段二家诱了阿鲁国国王深入,想杀敌却自食其果,还害得双方交恶。 江鹭不信。 血珠不坠他身,渗他于心。 他颤抖地收绷齿关,面上浮现一重阴鸷肃杀之色。他袖中手指筋骨分明,手指又在发抖弹敲,杀意自心间升腾,盘旋吞噬他。 他在自己的幻象中目送火中故人,忽而,火舌从他眼前消去,烟雾弥散,遥遥的,有女子婉婉的歌声响起。歌声带着南音,娇柔甜腻,婉约含情—— “行不得也哥哥,只得行也哥哥。 可行不行那哥哥,不可行不行那哥哥。 可行行那哥哥,不可行行那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 行不得也,江鹭。 归来、归来—— 婉转歌声自山径下传来,姜循哼唱间,还在笑:“我跟阿娅学的,怪模怪样的小曲,阿娅说她跟南边来的歌女学的。你以前听过吗? “我唱的应当还好吧?阿鹭,我还在给你跳舞呢。你的世界,真的‘看见’了吗?” 被萤火虫包围的姜循立在山道上,见江鹭静了好一会儿,忽然迈步朝她走来。 萤火主动飞上他衣角,人如魅影,神清骨秀。 淡淡的寒雾和萤火一同裹着他。黑与光有一道互相吞噬的交界线,江鹭衣衫整洁而博带飞扬,他跨过那条生与死分界的线,从暗处走到明亮处。他素面玉容,宛如一个被光推着走的水上神君。 在姜循的恍惚中,江鹭走到她面前。 他垂着脸,鼻梁高挺唇瓣粉红,喉结如玉骨,衣容染华光。他分明眼蒙白布,姜循却觉得他在看自己,且她被看得面红心跳,几乎有些撑不住。 江鹭将她拉扯入了怀中,她手中灯笼哐当落地。 姜循:“你为我的舞姿倾倒吗?” 江鹭:“我为你而倾倒。” 姜循狡黠仰脸:“你被骗到了。我根本没有跳……唔。” 她被他捧住脸颊,被他气息笼罩。他喑哑的话消失于二人的唇齿间,呢喃缱绻:“我真的看到了。” -- 萤火流飞,光华幽烁,包裹着山径上二人。 黑暗中,敌人穿着夜行衣,悄然潜伏而来。 第75章 山道间气氛正好时,江鹭忽而将姜循朝后一推。 他力道过重,山坡又朝下,姜循趔趄后退,一下子摔坐在地。她愕然间抬头,见江鹭拧腰抽身,直攻向他身后的一团昏暗。 姜循什么也没看见,只见白衣郎君蒙眼布带和发带缠在一起,他运掌之时,萤火纷乱,朝外逃散,映于他面上,颇有一重惊心动魄的妖冶之美。 江鹭凛冽万分:“阁下何人?” 紧接着,姜循便见自己什么也没看清的黑夜中,窜出十来个杀手模样的人。不,也许不只十来个,密林深处,还有更多眼睛盯着江鹭。 他们没想到江鹭会发现他们,既然暴露,几人眼睛一对,当即向江鹭攻杀而去。 那些人中有人冷笑:“取你性命的人!” 姜循便什么都明白了。 为什么会有人杀江鹭?到底是杀江鹭,还是杀她?是他被认出来了,还是她被认出来了? 那些疑问暂时不重要,此时,姜循心跳提到嗓子眼,捏了一把汗:自己不通武艺,会不会连累到江鹭? 她才有这个念头,便就着江鹭推开她的那股力,作出柔弱不堪的模样。她摸到自己袖中的匕首,稍微放下心。那边江鹭被十来个人一同围攻,她便趁着没人注意,自己悄悄往后挪。 十来个黑衣人围着白衣郎君,江鹭方位变化极快,打斗错乱却有章。姜循看不太懂,便只选择相信他。 被南康王花了那么多精力、请了那么多天下名师教出来的江小世子,就算眼瞎了,也不至于被十几个小毛贼就打趴吧? 姜循这样想时,和江鹭对敌的那些人,比姜循更为直观地感受到江鹭武艺的高强。明明此人蒙着眼,耳力却极敏,他们的配合在小世子眼中,宛如没有配合一般。 但是这些人本是亡命之徒,雇主给了他们足以保全后半生的钱财,他们若不杀了江鹭,便拿不到那些钱了。所以即便江鹭如此威猛,刺杀者气势反而越来越狠厉。 更有甚者,注意到了那起先被江鹭推开的姜循。 江鹭耳力过好,他们潜伏而来时,并未看到那二人亲昵的场景,只看到江鹭猛地推开那小娘子,在他们反应不及时,朝他们出手。 而那瘫坐在地一脸慌张的小娘子,无盐之貌,面黑人瘦,看上去实在普通,像是小世子的侍女。可是小世子和他侍女一同夜游春山,实在奇怪。 循循 第138节 所以,即便半信半疑,仍有一黑衣人朝姜循凌身摸过去。 而就是这黑衣人一动之下,蒙着眼的江鹭听声辨位,察觉那人的动静,当下拧腰倾身。他竟忍着被另一人在手臂上划一刀的可能,来拦那黑衣人。 黑衣人顿时明白了:“拿下那小娘子!” 姜循抬头,冷不丁看到敌人的目光锁定了她。她无法再伪装,当下毫不犹豫地地上窜起,提裙便朝山道下跑。 黑衣人被江鹭绊住,姜循若是运气好些,拐过前面那个弯,敌人视线受阻,便看不到她了。他们不至于丢下江鹭去追姜循,姜循就此安全。以她的聪慧,她还能找到些人,回头来帮江鹭,拿下敌人。 但是今夜,运气似乎不站在姜循这一边。 天上月色本皎皎,此时一重云雾笼罩住明月,天地变得清静而暗下,过于宁静。 姜循被脚下一绊,身子耐不住一跌。可是脚下什么都没有,她被什么绊了? 与此同时,姜循听到从始至终没开过口、似怕连累她的江鹭倏地开口,语气微厉:“朝我跑!” 朝他?他那里不全是杀手吗? 为什么? 姜循满心疑问,然她于紧急之时一向冷静。他如何说,她如何做。姜循蓦地翻身,朝江鹭跑去。她迎着江鹭那一边急迫的战局,看到江鹭被数人包围却试图冲出,看到敌人的剑光洌冽向她袭来。 寒气逼人,冽光如杀。 姜循便迎着那剑光奔去。 她的举动,让那试图杀她的杀手都为之疑惑。但也只是呼吸之间,所有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轰——” 地面震动,生现裂缝。天摇地晃,整个世界开始旋转。山壁上的石头树木朝下跌来,漫天灰尘扬撒掩灭月光。所有打斗中的人,全被天地间强冲开的这股力震开。 地龙苏醒了…… 所有人色变。 他们全被地龙的苏醒裹挟,地面裂缝,脚下寸土断开。他们却全是疯狂之人,仍在最后关头朝江鹭攻击,江鹭凌空跃起,无视身后飞起的沙石和敌人的刀剑,便要纵向姜循这边,将姜循抱入怀中。 但地面晃动,让姜循朝后摔去。 四方声音混乱,刀剑声和沙石声混在一起,江鹭听不清方位。 江鹭急声:“姜循!” 姜循被摔得滚在地上,手腕手臂皆被土石摩擦,磨出一片血痕。地上先前丢开的灯笼哐哐哐砸向她,她被砸中额头,一时晕眩。她用咬住舌尖来撑过这种痛,眼下时机艰难,她强撑着爬起来,欲再努力奔向江鹭。 来不及了…… 地龙苏醒得如此之快,只在瞬间变天云色变,四面轰鸣。 地表裂开,如大地皮肤上的狰狞伤疤裂血。层叠起伏的山林“醒”了过来,在黑夜中变得巨大,如恶兽般扑向所有人。他们所站的山道分城无数瓣,黑暗吞没他们,伴着朝下跌砸的泥石,所有人朝深渊跌去。 江鹭:“姜循——” 姜循面前模糊、手臂麻痛,她被黑暗裹着朝下跌时,上方纵来一条长带,卷住了她腰身。 她恍惚抬头,见上方,江鹭和杀手们与她情形一样糟糕。但是江鹭从袖中飞出一根白布条,箍住了姜循的腰身。布条的另一端系在江鹭手腕上,那些杀手实在不省心,都这个功夫了,仍然试图杀江鹭。 江鹭便既要应付那些刺客,又要用布条缩短二人之间的距离,还要时时听声,在跌落的上方位置,推开打开那些石头、树木,不让它们有可能冲击到姜循。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姜循在晦暗与混乱中什么也看不清,只知道自己快速朝下跌,无根无浮,只靠腰间一根布条相连。她没有被石头和树木的冲力砸到,只在头晕目眩,并不知道为了保持她的安全,江鹭在短短几个呼吸间,身上便见了血。 半空中,江鹭的白衣上,肩头、后背、手臂很快被血浸湿。他的后背被一剑刺中,他也仅来得及避开要害。他攒紧手中布条不敢放,只恨不得立刻将姜循护在怀中。 听声辨位在四周声音过多时,不是帮助,而是折磨。 江鹭此时终于对先前的幼童生出怨恨:可恨自己眼睛看不见,不然、不然…… 大地皲裂,所有人一同掉落。江鹭哑声:“小心——” -- 一片凌乱中,他们在地龙中摔到了一片谷底。 轰鸣声不住,江鹭靠着布条稳住身形控制力道,不让最先跌地的姜循受到重伤。可他目力受损,自己落地时虽就地一翻,却仍是受了些伤。 那些刺客下饺子一般,全都摔了下去。地龙让几人受伤,也砸死了一人,但尚且清醒的敌人,仍从谷地间爬起。更多藏在暗处的黑衣人暴露,他们不要命地冲向江鹭。 有人喘着气惨笑:“杀那个女的!那是他的命脉——呃。” 他话没说完,颈子便被江鹭捏断。 敌人笑:“你连武器都没有,又伤成这样,拿什么跟我们斗?” 江鹭一言不发,额间渗汗。 他手腕上的长布条,另一头连着姜循。此时谷地仍在从高空坠下各类巨物,地龙没停下,他们站的这片地依然晃动得让人害怕。 亡命之徒们目有狠意:“有小世子陪咱们一起死,值了!” 姜循头砸到凹凸不平的山石上,当即被砸得七荤八素,头昏脑胀。地面还在晃动,上方还有泥石和树木砸下,姜循喘着气,艰难抬头,看向江鹭。 树枝倾轧,木石簌簌。她跪在泥地间,目染血红,视线模糊。 江鹭此时何其惨然而狼狈。 白袍尽是血色,面上也在渗血,连蒙眼的白布条都是血。他一边要躲山石,一边要应付敌人围攻,同时还要阻拦那些敌人冲向她。连姜循都看出他很多次步伐错乱,攻错了方向。 他的打斗在渐渐失去章程。 姜循看到他的耳朵,密密渗出一列血。她不通武艺,却也猜出这是内力消耗过大的缘故。 他此时最大的消耗,不就是她吗?为了她不被连累,为了那些恶徒到不了她面前,他已艰难至此。 姜循捂着额头,她心神微空,逼自己冷静。她看出江鹭听力受损,是了,他要兼顾的太多,必然混乱。姜循焦虑之间,忽而一狠心,解开自己腰间布条。 以她的想法,江鹭应付他的敌人;她来解决冲向自己的敌人。 她没有弱到要连累他的地步! 而布条一解开,那一头空了,江鹭的心便跟着慌起。周围声音太多,他听不清,在一片沉郁中,他失去了姜循的踪迹。 江鹭心间裂血,半壁心房空寂,颤声:“姜循?” 他只听得到刺客们的狞笑和乱石的溅迸。 那是何其坚韧又冷漠的小娘子——想着不连累人,便绝不连累人。 姜循认为,自己和江鹭之间,应该有这种默契。 布条一断开,果然江鹭一出疏漏,便有敌人从江鹭身边摸开,朝姜循袭击而来。姜循一径做着羸弱不堪的模样,满是惶恐、双目含泪地望着这扑来的刺客。 石块乱飞,砸得人眼冒金星。刺客将她压在身下,按住她颈脉便要高呼,要拿她威胁江鹭,而瞬息间,刺客身子一僵。被他按在下方的姜循,拔出匕首,面无表情地朝他后颈刺下。 平心而论,她已然做得出色,不手软,不给敌人机会。但这刺客武艺高强,她的匕首只刺破一点血肉,便被敌人的内力阻挡了,她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 刺客大怒,一巴掌扇下:“小娘皮胆敢戏弄老子。” 姜循不露多余神色。 她从江鹭那里学过这种本事——不要松手。 当你已然刺中敌人要害时,哪怕那敌人体力胜过你百倍,你不松手,那软肋便仍捏在你手中。你当抓住一切机会,杀掉他。 姜循将匕首用力朝下按,刺客惨叫,掐住她脖颈,满目狰狞:“你以为你杀得掉老子?” 姜循唇角渗血,眼前金星乱转。她微微笑着,却不说话。 这是何其诡异阴森的一幕—— 刺客后颈被匕首插着,他想拔身而起,这小娘子如要拥住他一样,抱紧他身子,被他连根拔起。刺客没见过这样疯狂的人,他如何对她,她都一副要拉着他一起死的架势。 刺客伸手去把自己颈后的匕首,姜循朝他凑近,在混沌中张口便咬住他耳朵,咬得他一脸血,一拳打去。 可她仍是不松手。 匕首一点点朝下刺去,刺破筋骨,刺破血肉,剜向动脉。 刺客后怕:“疯女人,疯女人……” 这小娘子面染血污,灰土和胭脂混在一起,发簪也全叮叮咣咣落了地,一身裙衫破败,帛带挂在腕上,实在形容惨烈。她长发披散而下,黑如夜缎,衬着她那双燃着火光的眼睛。 那是何其癫狂的一双眼。 越和他敌对,她越是兴奋。 刺客直接要上手拧断姜循的脖颈,姜循的匕首下压,刺得他又是一声惨叫。他本是大无畏,姜循却凑在他耳边声音喑哑: “死了,你就得不到你的雇主给你的保障了。你的雇主若是食言,你也没办法了。 “反正今夜这里要死很多人,你悄悄活下来,没人发现的。” 刺客一僵。 而姜循虚弱万分,只用气音说话,便听到江鹭厉声: “姜循,回答我—— “你在哪里?我听到你还活着……” 他凄声立在荒野与血泊中,迎着敌人的攻势,朝着声音羸弱处,想要寻找她。他声哑欲碎,面上凝血,满是凄然和荒芜,颤抖着: “循循、循循——” -- 地龙似乎停下来了,打斗却更加狂烈。 姜循被压在刺客下,和这刺客谈条件。她怔忡间听到江鹭呼唤她“循循”,在满是敌人和血泊泥泞中,他跌撞乱撞,半身是伤,妄图找到她。 一叠声的“循循”,让她失神。 她的余光就着灰尘,看着天上月明重现,月落如霜,覆在江鹭身上。 他好似疯魔。 遍体鲜血,口鼻渗血,行动艰难。一地死寂,刺客们成阵包围,他在包围圈中,越是血腥,越是冷酷。他的冷酷又夹杂着万分决然,仓皇—— “循循—— “我找不到你……我听不见你……” 高空中掉落的巨石从后砸到他身上,那些刺客们全都趔趄着躲开,江鹭却没有。他被砸得一口血喷出,已是强弩之末,敌人的剑从后刺向他胸口。 循循 第139节 他反身便捏断那敌人的头颅,敌人的攻击却也让他跌撞后摔,跪地吐血。 血溅在他蒙眼白布上,溅在他脸颊上,他一点表情也没有。 江鹭喘着气,仍是站起。 他压根不在乎所有的乱石和敌人的攻击,压根不在乎自己身上的要害被敌人一次次攻杀,他残驱遍伤,身如凛剑不倒。他杀人又找人,喉哽声哑:“循循——” 有刺客冷笑:“你那小情儿早死了——” 江鹭反身,掌心刺人心脏,直接捏碎。 四野空廖,天地阒寂。江鹭手掌沾血肉,垂着脸低语:“那你便去陪葬。” 姜循怔忡。 她没见过这样子的江鹭,这样子的江鹭不正常。他今夜身上没有武器,他用各种手段杀人都正常。只是直面他捏人心脏,姜循看到他手上的痕迹,泛起一阵荒唐迷惘。 他应当和她有一些默契才对,应当想得到以她的本事,她应付不了三四个刺客,一个刺客也是可以的。 为什么他还要找她? 为什么他叫她“循循”了? 为什么他……变得这样奇怪? 混乱之中,姜循这边发出的微弱呼吸,终于让江鹭在凌乱的声音中捕捉到痕迹。地缝裂口坑坑洼洼,他直直朝着这个方向走来,姜循瞳眸瞠起,分明看得到他身前的那些刀剑,那些刺客设下的陷阱…… 他们都看出她是软肋了。 可他浑然无谓。他步步朝他们走,杀气腾天,激起众人一串寒噤。 一阵干咳堵住姜循嗓子。 她咬牙,忍着鼻酸:“我还活着,阿鹭。” 江鹭停住了步伐,沾着血的面容,终于准确地朝她的方向“望”来。他站在狼藉中,停在了刀剑攻击的三寸距离前。 敌人狰狞:“她骗你的!” 敌人又冲着姜循身前那个杀手吼:“你还在等什么?杀了她——” 在江鹭的世界中,四野无风,冰雪尘封。 茫茫大夜,他被困在这里,因眼盲因声乱,对一切失去了判断。周遭黑影错乱,倒地树丛摇曳,一切色如死灰。鬼狱般的阴惨,重置幽晦环境,荒野中的敌人面目扭曲,江鹭一重重杀去,宛如重回凉城那些夜。 那是死人的世界,他站在一片片坟墓中,记忆从那时开始便灰败染血。静穆与凄凉共存,他生死无望,分不清现实和幻象,似乎只有杀尽一切,战死此间才能走出去。 恶天不佑善。 他不能再失去了。 谁夺走她,他便杀谁。 他已然昏沉已然木然,只剩杀戮相伴。到处一片漆黑,他朝着深渊走,而遥遥的,鬼火中有声被引入,姜循的声寂而轻,绮丽如旧:“阿鹭,来找我。” 于是江鹭明明没怎么动,所有人却都看得到,丛草临风瑟缩间,江鹭身上的那股戾气平息下去,犹如巨浪跌回深渊巨洞。 -- 姜循对身上的刺客低语:“既然做不下决定,我来帮你做。” 不知何时,先前她丢开的那只灯笼骨碌碌滚到了她身前。姜循仰躺着,抬手就提起灯笼,朝身上刺客的脑壳砸去。刺客有一瞬想躲,然而他望着这小娘子幽森若渊的眼睛,他开始犹豫了。 刺客“咚”一声被砸倒,半晕半死,摔倒在地。 姜循剧烈喘着气,下一刻,身上压着的巨汉被人挥开,她被抱入了混着血的怀抱中。 血腥和汗味冲鼻,他身上的气味不再如兰芬芳,只让人生出恶心呕吐欲。 江鹭沾着血的手,将她扣入怀中。他微微发着抖,颤手间,抱得她骨头快要裂掉。他面容青灰,身如渊峙,周身湿漉,姜循摸到他肩胛骨的黏腻——到处都是血。 姜循强忍着对江鹭的畏惧,眼看敌人向他们袭来,她低声:“阿鹭,先逃。” -- 身后刺客穷追不舍,江鹭身受重伤,姜循多次忧他会倒下。 但她隐约明白她似乎此时不能离开他,不能如先前那样和他分开行动……他状态不好,她模糊猜出一些,但如今情形紧急,不容姜循多想。 耳畔只听到细碎的风声,以及江鹭越来越沉的呼吸声。 终于,江鹭找到了一处藏身处。地动后有棵巨大古树倒下,古树中途截断,几段巨木砸在地上,在森郁林木间,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山洞”。 江鹭将姜循塞入山洞中,伸手抚摸她面容。 他看不见,姜循见他手指发抖,便主动握住他的手:“我没事。” 江鹭顿一下,才轻轻颔首。 他松开手,折身便要起身而走。姜循一惊,拽住他的手:“阿鹭,你要去哪里?” 她怕他不明白,甚至耐心解释:“我们已经把敌人甩下了,刚刚发生地龙,必然会惊动很多人,只要我们躲好,熬到天亮,便彻底安全了。” 江鹭垂着脸,蒙眼发带已经被血染得半红。他周身伤处多得姜循不敢细看,而他仍站得笔直,似乎如此就可以让人放心。 江鹭声音仍有些哑:“我知道。你躲好,谁来都不要出来。我去把那些人都杀了。” 姜循:“为什么?” 她拽着他血腥黏腻的手不放,他不得不低头,朝她解释:“我在他们面前,仓促之下,喊了‘循循’。” 姜循怔住。 她以为他杀疯了,可他竟然疯得很冷静。 江鹭:“你的闺名不能被人知道。刚发生地龙,朝廷一定会派人来此。那些刺客若落到朝廷手中,再加上昨夜那家人弄伤我的眼睛,你我露出的破绽……难保不会被朝廷有心人发现,你和我在一起。 “太子生辰宴当夜,未来太子妃和南康世子彻底同游春山。一旦传出,谁也保不住你。 “我不会让人伤到你。我杀光他们,你的名节就保住了。” 姜循握着他的手发抖。 她眼中流着光,乱发拂面,眼若银湖,波澜妄动。她疑惑又茫然,不明白江鹭为何要这样,为何要为她做到这一步…… 他们不是玩一玩而已吗? 不是“只顾今朝,不管明日”吗?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吗?不是应该……麻烦的事交给姜循,他及时抽身保住他自己,便可以了吗? 他们的约定,难道不应该是这样的全然不顾吗?! 江鹭推开姜循的手,二人手指交错,冰凉与灼热交错。 最后一截手指即将分离,江鹭背过身,姜循手忽地朝上伸来,茫然地握住了他的手。 她心乱如麻,理不清头绪,她只能凭本能行事。她的本能告诉她,不能让江鹭离开。此时江鹭身上杀性过重,悍不畏死,她不知他为何会这样,她只知这种状态的江鹭,很容易死在敌人手中。 诸多灾乱后,她面上的伪装已经被抹去。灰土泥泞后,散发的美人秾丽面容上,眼眸染火。 姜循握紧江鹭秀白却染污的手:“我和你一起去。” 她从后抱住他腰身站起,将自己的匕首塞入他手中:“阿鹭,我们一起杀人。” -- 夜间宁静,地龙过后,世人尚未反应过来。整座东京城必然一派混乱,暂时还无人顾得上这座笼罩着死亡气息的春山。 刺客们捕捉着痕迹,如猎犬一般在深林中穿梭,寻找江鹭。到了这一步,他们和小世子非生即死,绝无和解的可能。若他们不能在今夜杀死世子,天一亮,诸事便会偏向世子。 江鹭到底躲在了哪里? 一定在附近……他带着一个柔弱的侍女,能走多远? 刺客们寻找,忽然,他们朝一个方向看去—— 迷雾如障,幽晦诡谲。自那迷雾深处,有女提灯,袅娜步来。 乌发委腰,面如白雪。那娘子如林中山鬼,行在一团迷雾中,孤身一人,手中灯笼闪着此间唯一的幽光。风吹起,隐见她风姿秀逸婀娜无比。 刺客们恍惚,他们没有认出那女子的容貌,却认出了女子的衣着。他们当即拔刀,朝那年轻娘子袭去。 林木簌簌,姜循抬头,静如冰刃的眼睛看向他们。 林风霎时声震如潮涌,坍塌的树木和乱石就在四方。 刺客本大意,一人去擒拿姜循,高处却忽有一人持匕而下,只用一击,便夺了那刺客性命。夺人者重入密林,然其飞扬衣袍与蒙眼白布,让人认了出来—— “是江鹭!” 刺客们全都掠向姜循。 天地苍茫,姜循提灯。萤火点点聚又散,她衣角轻纱长曳于地,行在刀光剑影中。 -- 深黑山风,月掩入云。迷雾重重,江鹭身形时隐时现。 以她为中心,以她为诱饵,姜循步步长行,江鹭绕着姜循游走。 周围刺杀不断袭向姜循,但这时躲在暗处的人是江鹭,不再是刺客们。他不畏死,她同样狠而疯狂,二人一拍即合,布下陷阱。 夜风像狂涛飞掠,她提灯,他杀戮。他们携手并进,一同斩杀诸贼。 第76章 后半夜,春山密林一派荒芜。 地龙之后,万物息声,残垣断壁四散山林。林中不见鸟雀,只见迷雾中一盏游灯。 江鹭和姜循用这种互相配合的方式诛杀敌人。这种方式用的是“快字诀”,尽量在敌人反应不过来时,杀最多的人。待敌人反应过来,姜循便要躲起,将杀戮交给江鹭。 或者,像姜循计划的那样,迷雾重林,容易掩蔽踪迹。最重要的是,江鹭此时伤重,不要暴露自己。姜循被抓也无妨,她不过是一诱饵。 做谁的诱饵不是做? 她说不定还能帮江鹭探听些敌人线索。 江鹭当时未置可否。 不过计划真正执行起来,自然会有偏差。随着灯火越盛,从林中冲出来的敌人,反而越少了。 姜循:“走。” 循循 第140节 江鹭正要动作,林中传来一阵铃声。 姜循心中一紧:“别听。” 江鹭玉色下巴微绷,尽量不去听那铃声。但当铃声第一道响起时,便有更多的密密铃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江鹭在这铃声中失去了判断方向的能力,步伐停下。 与此同时,他听到兵刃划破寒夜的声音,当即拧身拔腰,朝那兵刃刺来的方向追去。然而,姜循语气急促:“斜后方。” 姜循说的方向与江鹭判断的是全然相反的方向,江鹭在半空中稍作犹豫,强行改变方向,反身迎向姜循所指的方位。他手中利刃刺破人身,鲜血迸溅,才知姜循指的是正确的。 姜循仰脸盯着高空。 她终于看到密林中四个方向,半空中树与树之间的间隙,被系上了铃铛。风一吹,铃铛从四面八方响起,脆亮万分,扰乱江鹭的耳力。 姜循提灯前行,目光盯着深林:“左上。” “南斜后再退一丈。” “上方转肩后撤三步。” 她言简意赅,他身法凌厉。二人此前从未配合过,但江鹭恰能听懂姜循的指挥,又杀了几人。 而敌人发现姜循长了嘴,不觉恼怒。只是在他们动手前,姜循又提前洞察:“来我身边。” 四面八方铃声涌动,在密密麻麻乱极了的声音中,江鹭唯一能准确捕捉的,只有姜循的声音。他落到她身边,眼前布带迎风而扬,泛起的血腥味擦过二人的鼻端。 江鹭以姜循为中心,持刃于袖,长身而立,“凝望”着黑夜中的隐患。 姜循心中放松又紧绷,后颈与额上渗了汗,大气不敢出。姜循再一次说“走”,但是江鹭又听到了声音——有人从后刺向他们。 他扣着姜循腰身将人抱起,反身去接那杀招。他一转身,背后的杀气便突兀消失,重新躲回了密林中。姜循则看得清晰,一个敌人在树后露出身形,朝着这个方向望来,眼神几多戏谑。 姜循凛然。 虽意犹未尽,然而非走不可。 姜循再一次:“走。” 江鹭亦察觉敌人的想法,他不恋战,然而身后的杀气再现时,他仍然控制不住地僵身提刃。 他对抗自己习武多年被练出来的本能反应,不让自己被敌人所惑。可是当他发现那些杀招不是朝着他,而是朝着姜循时,再敏锐的判断也要为之退让——他不能冒着姜循受伤的危险。 江鹭揽在姜循身上的手松开,凌身入雾。兵刃碰撞的火星,在姜循眼中溅出短暂而明亮的光。 姜循屏住呼吸。 没有人朝向她,那些躲在暗处的敌人全都出来,在四面八方的铃声中,将江鹭引入了他们的包围圈。今夜来了几十人,已经被江鹭杀掉了大半。如今剩下的只有十人左右,但这十人,终于将江鹭重新困住了。 一个受伤的、心有牵挂的小世子,有何理由逃出生天? 看那被困在阵中的小世子—— 洁白衣衫已被血染红,遍身狼藉,握刃的手腕都被划出了伤。这是一只被黑夜阴谋困住的寒潭白鹭,除了无力地挣扎,连鸣叫求饶都不曾有,谈什么求生? 下方姜循扔下灯笼。 这场战斗此时已然与她无关,就算她不通武艺,也看得出江鹭在节节败退。他们用铃声扰乱他,用声音困住他欺骗他,他怎么办? 姜循绞尽脑汁,想她该怎么帮他。她已经什么也帮不到江鹭,只能靠江鹭自己渡过难关。 但是江鹭眼有疾,他如何对抗? 这一次,敌人的利刃一次次伤到江鹭身上,连他们都生出得意,有人恨声开口:“小世子,你必然死于此夜。” 江鹭一言不发。 当他在混乱的铃声中听到那开口人的说话声,静极的身形拔身掠起,瞬间如魅影间飘到那人身前。那人愕然间,性命被江鹭取走。众人呆滞一瞬反应过来,齐齐袭向江鹭。 江鹭朝后摔在一树身上,趔趄倒在落叶纷飞的林地上。而地上的姜循见打斗回到地面上,当机立断吹灭灯火,躲入了树后迷雾中。 姜循思考片刻后,从袖中卷出一物,朝高空中抛去。 那物在半空中炸开,没有声音,却发出光。 这是一个求救讯号——没有声音的烟火在空中一亮便逝,没有引起那些敌人的注意。 那些敌人,都在绷紧神经,盯紧江鹭。他们踩在落叶上,一步步朝江鹭逼近。 大雾弥漫。姜循呼吸本轻,再捂住口鼻。她汗毛倒竖靠在树上,听着背后的声音。 她知道,江鹭就在她背后三棵树的距离内。 何其近。 又何其跨越不得。 落地的江鹭半腿跪地,喘着气,汗水浸湿蒙眼白布。 他跪于地间,听到那些敌人的脚步声朝他悄然摸来。他们不敢再开口。而江鹭重新握紧匕首,在心中轻声告诉自己:一定要赢。 他必须赢。 如今铃声与敌人的声音彼此交错,他试图从这些声音中判断杀机和敌人已经艰难,他听不到半分姜循的声音。他猜她不会在此暴露自己。可他仍然为她而担心。 ……她怎么办呢? 江鹭撑着身子,再一次咬牙站起。 血水滴在落叶上。 滴答。 躲在树后的姜循捂着口鼻的手微微发抖,睫毛上沾着水,眼睛却清明无比。 姜循听着各方声音,在心里计算着讯号被手下发现的时机: 东京地龙苏醒,山林的震动会比东京城中更明显,玲珑会派人来寻找她。此时距离发生地龙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就算再慢,她的人手此时也应该进了春山。 只要再坚持一下,他们就会得救。 江鹭那一边,耳听着乱七八糟的攻击起自四方,他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躲,立在原地,再一次失去判断。敌人在暗夜中露出得逞的笑容,只要这一次的扰乱成功,他们便能杀得江鹭。 迷雾重重,林中只立着一个强弩之末的小世子,小世子凭什么不败? “嗤——” 剑穿树叶,伴着凛风,刺向江鹭。 到了身前不足十寸距离,江鹭才判断出敌人攻击的方向。他打算硬生生挺着被重创的可能,以命换命,再杀一人。然而这一次,有其余声音入了他耳中。 “砰——” 剑与剑碰撞的声音。 更多的人声与不加掩饰的呼吸声。 有人压低声音轻唤:“世子,我们来了。” 有人着急寻找:“娘子,你在哪儿?” 明面上的江鹭与暗处的姜循听到声音,齐齐松下紧张至极的精神——援手来了。 -- 姜循从躲避之处出来,奔到江鹭身边。她看到他身上的伤,心惊胆战,扶住他手臂微微发抖。江鹭察觉她的畏惧,在他人注意不到之时,他袖中手伸出,轻轻握住她。 姜循这边到来的卫士怔一下,当做看不见。 他们扣押住那几个活口,又得到姜循幽声提醒,说山谷处还有一个装死的刺客,不能让那人逃跑。 情势渐渐明朗,姜循吩咐完后续事宜,才看向江鹭那边到来的人。 一看之下,姜循生出几分困惑:对方人马不像她的手下一样秩序井然,无令不动。他们更松散些,人员不算齐整,衣着也各自不同。 为首的人,甚至是一个提笔书生,文质彬彬。 那书生对上姜循探寻的目光,朝姜循露出笑容。 姜循若有所思,心中一动:“江南十三匪?” 那些人当即眼亮,朝姜循递来钦佩的目光。 书生恭然朝江鹭作揖:“郎君,我们得段郎君的吩咐,在地龙苏醒后便入山林找你,幸好来得不算晚。” 江鹭轻颔首。 书生担忧:“郎君的伤可要紧?” 江鹭淡声:“皆是皮外伤,无妨。” 那书生朝向姜循:“见过夫人。在下在十三匪中排名第三,名唤高决。在下几个月前入东京,早就和夫人有过合作……之前乔世安妹妹的画像,就是在下画的。” 姜循一怔:夫人?简简的画像? 江鹭一怔:夫人?谁让他这么叫的? 江鹭正要打断,便听高决赞叹道:“那时在下便久仰夫人大名,却无缘得见。今夜一见,夫人胆量过人,和我家郎君当真是……” 江鹭剧烈咳嗽起来,打断了高决的话。 姜循唇角轻轻翘起,故作不在意地问起自己这一方的卫士:“东京情形可还好?” 卫士回答:“我们来的路上,看到塌了些房子,街衢上站满了百姓,京兆府和禁卫军的人都出来维持秩序……倒是没听说人死,毕竟天还未亮,一切尚不分明。” 姜循垂下眼。 高决说道:“二位还是趁夜返回东京吧。” 这自然是最妥的法子——姜循吩咐卫士,看住自己上半夜路过的那家人。明日朝廷救援来时,不能让他们说出不利于自己和江鹭的话。 姜循嘱咐完这些,又看向江鹭。 江鹭察觉她的目光,偏脸望来:“怎么?” 他明明受伤,声却清而静,不知是在下属面前强撑,还是在她面前强撑。姜循低头,望向二人交握的沾着黏腻血渍的手,目生犹豫。 高决察言观色:“夫人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姜循沉吟后,召来自己的卫士,轻轻嘱咐了几句话。被吩咐的卫士目露惊愕,脸皮抽搐,却硬着头皮:“……是。” 而姜循望向高决,淡漠傲然:“我决定和你家郎君回南康世子府,待上一日。可好?” 江鹭握她的手颤一下。然他不知是太累还是伤太重,或是心中生了不该有的念头,江鹭并没有开口拒绝,也没有说,这不算什么好时机。 这甚至很危险。 循循 第141节 ……可是他难以抵抗。 -- 江鹭昏睡许久。 回了东京王府后,见过段枫后,他精神彻底放松,人便晕厥过去。高决退居幕后,段枫做主诸事,南康世子府一切井井有条,姜循只要不在人前露身,想来躲上一日,是可行的。 姜循不知自己为何要冒这种险。 可她在春山林中和江鹭站在一起,便生出了无法克制的冲动。那冲动让她头脑昏昏、让她想在江鹭身边停留……哪怕一日。 她也想当一次高决口中的“夫人”。 -- 江鹭再次清醒时,周身暖融融的。 他的伤痛得到处理,闻到雨水与泥土混在一起的气息,偶有两声鸟啼。他恍惚片刻,忽地翻身坐起,便要去摸索匕首。 他手撑到身下锦缎时,稍微一顿。紧接着,他听到了属于另一人的气息。 屋中燃着沉香,雅致而静心,缓人心神。 潺潺雨声下,那人的呼吸似隔着一张帘子。好一会儿,江鹭反应过来,这里应是他的府邸,他的寝舍。那一张竹帘外的人,是姜循。 江鹭开口时,发觉自己声音有些哑:“什么时辰了?” 姜循声音隔着帘子,若远若近:“段枫说你的伤不算特别重,养一养便好。你的眼睛也请了大夫看过,大夫给你开了些药,说服上几帖,大约就没事了。自你入了王府,高决那些匪贼便重新隐入了幕后。我才知道,原来十三匪在东京已经快布满大街小巷;原来那夜你我同游东京,便有你的属下发现我二人踪迹了。 “你已睡了一整日。如今天将要亮了,外面下了小雨,东京因为地动的事已经一团乱,索性这和你我无关。那些刺客已经尽被扣押你府中,他们目前还什么都不肯吐露。撬开他们嘴的活儿,便是你的事了。希望你尽快给我一个交代。” 姜循转过身。 她站在江鹭寝舍的窗下,半肩靠着墙,半肩掩在暗处。 天尚未亮起,她站在这里听了半宿雨,身畔的一盏灯蜡融化,火已快要熄灭。濛濛的光落在姜循身上,而她隔着那悬起的半张竹帘,望向床榻上坐起的江鹭。 他一身中衣雪白,上了药的眼睛仍蒙着布,不得见光。乌浓发丝委肩,几绺错落地贴着面颊。他朝她的方向“望”来,玉骨伶仃,清贵之气和挺拔英气中和,当真好气质,好相貌。 不光神清貌秀,他所拥有的美好品质,也时时让身边人无言以对。 俗人会被美好魂魄吸引,却也会畏惧那过于纯净的魂魄。 姜循认真地端详着他,心想整个东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小世子了。 江鹭感觉到姜循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不知她为何看了自己这么久。他品呷出一丝古怪感觉,却仍神色如常,调整自己的声调,平和开口:“所以,你要走了?” 姜循回答:“是。我已在这里陪了你一整日,我的卫士已经等候在外。我想等你醒来再走。天尚未亮,你便醒来,我不知这算是快,还是慢。” 江鹭静片刻。 他缓缓说:“我醒来,你并没有特别开心?” 姜循不答。 她始终没有朝帘内走一步。她靠着窗凝望着半黑天色,遥想到春山赏萤那夜。 那夜赏萤时,江鹭看不见,而她怀里藏了一兜萤火虫。按照她的想法,他们本应在春山过夜,再一起看日出,她将流萤赠给他。 她要给他一场难以忘怀的记忆。无论日后身处何地,他都始终记得她。 事实与想象偏差太多。事实确实难以忘记,却不是姜循喜欢的结果。 姜循慢慢说:“江鹭,我特别讨厌你。” 江鹭蒙眼白布下睫毛轻轻颤抖。他睁着眼,看到的是朦胧白光。 姜循:“我没有你想的那样没有良心,我初初离开你时,痛不欲生,多次后悔,想要回头找你……若非叶白陪着我,哄着我,顺着我,我撑不过那段时间。 “那正是我真正该走的路——我花了很长时间让自己放弃感情,让自己无坚不摧。欲成大业,先斩情郎。不应该这样吗? “我想和你玩儿,想和你一起走一段路,想重新体会我忘记了的东西。可我真正想要的,从来不是你,而是复仇——那夜,你不应该救我,不应该在那些刺客面前维护我。” 江鹭袖中手微发抖。 他平声静气:“做都做了,又如何?” 他听到姜循的笑声:“高决叫我‘夫人’啊。” 江鹭道:“他叫错了。他不知你我关系,生了误会。” 姜循笑声带着欢愉:“他误会,必是你我做了惹人误会的事。端看那日情形,谁不误会?何况我听到他叫我‘夫人’时,我突然觉得那个称呼很有意思,突然想起来如果没有中间这些磋磨,我正应该是‘夫人’啊。 “就算当不成世子妃,你要带着我离家出走,那我也依然是‘夫人’。那真是一个有趣的误会。” 江鹭顿一顿。 他坐在床榻上,心中既觉得古怪,又生起微微欢喜。他轻声:“循循,你过来。” 那小娘子任性道:“我不叫‘循循’,我叫‘夫人’。” 江鹭愕然,而他听到笑声过后,她掀开帘子,脚步声朝着自己过来了。江鹭心里松口气,心想只要她还肯过来,问题便不会严重。 姜循走到床前停下,那榻上郎君倏地伸手,准确无比地揽住她腰身,将她抱入了榻上。 她惊呼一声。 她贴着他的心脏,虽没听到他开口说什么,但他的心跳将他的心事暴露无遗。 姜循手抵着他心脏,自他怀里仰起脸望他。她眉目间始终带着一丝笑,望着他的玉容,伸手轻轻抚摸:“我不要你抱,只有‘夫人’才能被抱。” 她说话间便拧着腰欲躲,江鹭扣紧她不放。 他唤她:“循循。” 姜循仍是笑:“说了我不叫‘循循’,我叫‘夫人’。” 她逗弄半天,他始终叫不出口,偏偏被她撩得满心柔软,生了一腔情意。借着屋中那唯一一盏快要熄灭的昏昏烛火,姜循看到他的玉容有了绯红霞色。 同时,她抚摸他面颊的手,也摸到了滚烫温度。 他低着头,与她呼吸极近。这样近的撩拨,又恰是夜尽天明之时,他生了些情,便禁不住想靠近她。 然他欲吻她时,她侧过脸,他的唇只落在她腮上。 江鹭顿住。 他听到怀里的姜循仍在笑,那笑声,却渐渐从欢欣,变得怅然,再从怅然,变得冷漠。 姜循微微笑着,手放到他颊上,一字一句:“你动情了。” 江鹭意识到什么。 他垂着脸抓着她肩,他一言不发,听姜循在极近的距离下轻声:“在你我这段扭曲的发誓过互不拖累只并行一段路的关系中,你口是心非。” 姜循冷笑:“你对我生情,还妄图以此困住我。” 她推开他便要走,他扣着她的肩不放。 江鹭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不再如先前那样沙哑,而是泠泠如玉石溅清泉。 玉石磨着雨水与尘沙,在姜循耳边,溅起心房间的涟漪:“我困住你什么了?” 姜循目如冰雪。 她足够聪慧,足够狡黠。她在春山时受到震撼,大脑混乱没有多想。而今她不光看出来,她还试探了。她没想到她已经试探出结果,江鹭还妄图否认,扣着她不让她走。 姜循跪在他腿上,面朝着他,上半身朝后仰,手腕却被他抓住。 江鹭俯下的发丝落在她颊上,酥痒一片。 而他重复:“我困住你什么了?” 姜循:“时到今日,你还想哄我?那我便与你打开天窗——你那日和我说的什么不与彼此谈情的话,分明是鬼话。你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对我生了念头便无法收放自如。” 江鹭反问:“怎么,你没有生出念头?你若没有,何必缠着我不放,让我答应和你的私会?” 姜循:“我和你不一样。” 江鹭轻笑:“哪里不一样?” 姜循:“我游戏人间,不会因私情而影响大局,不会因你而犯错。但你不一样——你根本不是想以后和我分开,你不是把我当短暂的床笫之伴看,你在把我当你喜欢的人看。” 姜循盯着他:“你想要我同等的回报。你想要我的心,想要我的爱,想要我为你停留为你折腰。” 江鹭仍淡声:“那又如何?” ……他竟然承认了。 姜循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欢喜,是酸涩或是惆怅。 姜循后仰的上半身朝前倾,她贴着江鹭的面,眼神空洞,却有无限决心:“而我,绝不给你!” 她说完这话,便失去了所有力气。她眼中浸了水光,潋滟间波光如皱。她庆幸江鹭如今眼瞎,看不见她的异常。她要离开这里离开他,放弃这段一人动了真情的关系。 她自认为已经说清楚了,他却仍不松手。 姜循微怒:“放手。” 江鹭:“不给我便不给我,你伤心什么?” 姜循奚落:“我何曾伤心?” 他不和她辩驳,不和她说他有多关注她——仅仅听声音,他便能猜出她此时的样子。 必然苍白,必然倔强。必然用仇恨的眼神不让步,恨他想绊住她,又喜欢于他的动情。她就是那样奇怪的人……就是那样想伪装得无坚不摧。 可她是人。 人心乃肉长。 她对姜芜有感情,对叶白有感情,甚至对姜家都有感情……她怎么就不对他有情呢? 姜循:“放开我。” 江鹭扣着她手腕,垂脸到她面前,轻声细语:“抵抗我啊。” 姜循一愣。 此时二人的动作何其亲昵暧、昧,她所有的挣扎带来的都是反效果,反而让她坐在他怀里。她被他箍着腰身扣着手,呼吸间皆是那清致无比的兰香。 兰香丝丝缕缕,在清晨雨声中,渗入她肌肤。 江鹭苍白的脸上,在烛火下,添一份冶艳之色:“我想要你就给吗,你何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姜循发怔,看着这个俊美的郎君挺直鼻梁下,红唇一张一合。 循循 第142节 他道:“我是动心,是动情。我是情意难控,但我何曾要你回应什么了?我有说过吗,有要求过吗?怎么,你被我感动了?你因为感动,就会爱一个人,把心放在一人身上?” 姜循:“我说过,不会给你。” 他轻声:“抵抗我啊——用你所有的本事来抵抗我啊。我诱你入网,你便会乖乖入吗?我对你并无要求,你却在怕什么?” 江鹭扣押着她,呼吸落到她肌肤上,她生出一层细微战栗。他面颊红透,情动万分,却又带着那么几分疯狂—— “别给我。” 江鹭低头,唇落到她肩上。他看不清,侧头间,叼上她颈上一片肉,齿关轻噬。姜循一个激灵,肌肤生出一片鸡皮疙瘩,不禁咬住牙关。 他唇挨着她颈:“很有感觉?” 姜循:“没有。” 江鹭慢悠悠:“那便是抵抗有效了?” 姜循骨血中生出战栗,她要推开他:“我要走了。” 江鹭:“抵抗我,不是只用言语。你我过招,却要敌人早早投降——凭什么啊,循循?” 二人推搡间,他鼻尖在她颈间挪动,呼吸与唇息碰撞间,每一寸都让姜循呼吸生乱。她倒真的有些失神,有些大脑混乱。他说“抵抗”,她便心想着“抵抗”。 可他的发丝像水草又像藤蔓,把她缠住。 糊涂间,她被压到床上,被亲吻被诱惑——都怪雨声扰人,让人心烦。 第77章 这真是一场荒唐欢愉。 天未亮,沙沙雨声透过半开的窗子浇入屋中。那雨绵密缠绵,什么也不能阻拦,只将那烛火扑灭了。 最后一点光悄寂灭了,屋中陷入半暗昏光中。 可惜姜循已经看不见了。 她被扣到了柔软床榻间,被束缚住。江鹭摘掉了自己蒙眼的白布条,蒙住了她的眼睛。二人如同打架一般,她想挣扎离开,他就那样将她按下去。 雪白的布条蒙在姜循脸上,在姜循的抗拒下,布条微斜,呈一段糜乱艳丽的美。只是江鹭睁眼间,也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光影。他看不分明身下的美人,却无碍他扣住这位不老实的美人。 姜循呼吸剧烈,因和他的闹腾而心口剧烈起伏,如月下一段融着雪光的山巅,薄雾泠泠。 江鹭捏起她下巴,唇与她相挨。 她分明抗拒,分明不肯,但是二人的气息一旦缠上,她便生出一种大脑昏沉沉、忘记所有的迷离感。这种感觉如梦似幻,像吃醉了酒,像沉浮于海间浪涛中,只有一块横木供她攀趴。 她不知是世间所有的亲昵都这样,还是江鹭与众不同,让她格外触动。 沉沉间,她变得柔软下来,温顺起来。不再是他追,她也相迎。脸颊轻挨,白布捂住她眼睛,她只看到一片白。她脸颊染上胭脂一样的颜色,勾腰搭肩,浑浑噩噩忘记今夕何夕。 她呼吸不畅,拍打他肩膀。 他侧过脸放她自由。 姜循便冷笑:“你只会这种手段吗?” 江鹭手指磨在她下巴上,既是温声,又稍显淡漠:“你能听到自己声音是什么样子吗?” 姜循一顿:她听出自己情绪的变化,可她不认。 江鹭又道:“你说这话的时候,把手和腿挪开,也许更有说服力一些。” 姜循脸皮厚极,并不放手,只道:“这是你诱我在先,我是受害者。我已然抗拒,是你强迫。我又不做柳下惠,享受此情一向是我所爱。难道你不知吗?” 江鹭慢条斯理:“我知道。我不是一贯被你的不要脸哄着吗?” 她听到衣料窸窣声,他的手指如弹古琴般,在她腰上一动,她便脸红得更厉害。她喜欢这种吃醉酒一样的感觉,她更生出许多冲动。她眼睛看不见,却能想象得到他在做什么—— 曾经有过那样一次。 濛着微光的身量,宽肩窄腰容姿甚好。那样的精致玉骨,莹亮细腻,让人爱不释手,独拥于她怀中。月色下,他的身体像铺陈开的山水画,山水迂回轮转,明丽淡雅,让人目眩。 此时,姜循听到自己狂烈的心跳声。 他的呼吸伏到她肩侧时,她被他压着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不小心碰到了他微热紧实的腰际。他身子一僵,她面不改色:“禽兽。” 江鹭淡声:“骂我之前,你要不要看看你自己是什么高贵的样子。” 姜循:“难道你能看见?” 江鹭稍顿。 姜循唇角一翘:“你看不见。大夫交代你护好眼,你偏偏被情绪把控,摘了布带来束缚我。怎么,想让我感受一下看不见的感觉吗?你损人不利己,我只蒙眼一时,你不爱护自己,瞎了一世,可怪不到我头上。” 江鹭:“我若是瞎了一世,必找你算账。” 他掐住她脸颊,并不在意地笑。他一反常态,许是看不见让人大胆,许是诱她需要精力。总之——此时的江鹭,仅仅抚摸,便让姜循流连,却不承认。 他一动之下,她便“唔”一声,身子轻轻一颤。她呼吸凌乱,心间痒到不行,口上还道:“找我算什么账?当时失控的人是你,非要帮我的人是你。我可是阻拦了的,没拦住而已。你便是从地狱爬回来,我也不认。” 江鹭:“说的像是你不会下地狱一般。” 姜循改口:“是,我也会下地狱。但是你在地狱中找我算账,我也不认。我可从来没要求过你什么。” 江鹭:“你反反复复不停强调,是为何意?心虚吗?还是心动却不认?” 姜循回以冷笑。 他不在意,重新低头亲她。 姜循:“荤素不忌!” 江鹭喑哑:“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道理,懂吗?” 姜循:“滚……” 他发丝落到二人唇间,唇齿间馨香又柔软。 他戾声却淡淡:“总要我滚,以为我那么好打发?” 她情动难忍,在他怀中微微动作。他发现后挑眉,他没什么表现,姜循却因他停顿那一下,觉得他在笑。 他当然要笑。 最好的猎手,以为能捕下她。 她生了恼,扭头欲避,他撇过她脖颈,重新俯身。呜咽间,她被侍得展了眉,整个人蜷缩起来,重新迎上他。 姜循面红心跳,身软心麻,血液在体内煮沸,整个人如同被架在火上烤。必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她才要攀上那温玉一样的触感,想从潺潺细雨一样的亲昵中获得凉爽。 姜循喘着气,咬牙切齿:“我是让你认清现实。你莫以为你为我做什么,我便会心软。你莫以为我如此好打动,我早和你说过,我只求今朝不管明日。他日你落得狼狈收不下场的时候,可别让我看到。” 江鹭气息在她心口激起一串颤意。 他折她腰肢,向上拨弄。她这根琴弦如此听话,别人如何摆布她就如何做。她一边大义凛然,一边受欲所困。而她搂着的郎君气息也跟着乱,在她颈下白皙处时远时近,撩得她生出恼意:“打动你?你真是高看自己,低看我。” 姜循:“你不是想打动我,你是在做什么?” 他说:“享乐啊。” 姜循愣住。 江鹭:“放纵青春啊。” 姜循厉声:“放屁。” 她恼得咬他下巴,落下齿印,他气息紧绷,却兀自在笑。她以为自己已是不寻常,却于此时发现江鹭那藏在最深处的狂癫。 他掐住她下巴不让她继续咬:“会露下痕迹。乖,收口。” 姜循绷起齿关。 江鹭手指揉在她颈肉间:“姜小娘子可是才女,说什么脏话?” 二人便是这样,既缠绵,又争吵。 他用温柔织一张网,而今隐秘企图暴露,晦暗不明处的心底兴奋蹿升。畏惧?没有的。 江鹭:“你知道我和你相识这么久,一直在克制什么吗?” 姜循大言不惭:“克制对我的喜爱。” 他在她颈间闷笑,笑声哑哑地撩着她。她咬牙忍耐,汗水沾在颊上,却觉得自己并没有说错。他呼吸每晃一下,她的气息便跟着晃。一滴汗落在她唇间,她伸舌去触。 江鹭:“不,我只是克制自己不要待你太好。我怕自己待你太好,我遭罪啊。你好像不理解对一人好,情不得已,不求于人,最终图的是自己快意。” 姜循:“你真会颠倒黑白。” 江鹭面不改色:“是你不信人,不重情。她快乐,我快乐。她伤心,我伤心。除此之外,我还能图什么?” 姜循被说得心花怒放,半信半疑,口上却叱:“巧言令色,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江鹭默默点头,似重复,又似在笑。他看不太清,于一片混沌光华中俯着脸,好像在试图欣赏这种模糊不清的暗光下,她会是什么样子,“我是胡言乱语。那不是跟你学的吗?你嘴里没有一句实话,我当然向你学习。” 江鹭揉她腰肢,气息沙哑,已然几分沉浸。他亦如同置身一段玄妙无比的梦境,然他不可全然沉溺,他还要和姜循过招—— 江鹭:“我一开始和你好,就知道你是什么货色。你一开始勾我,难道不知道我容易动情?可你浑然不管,你只在乎自己的快乐。之后你倒是快乐了,如今发现我沉溺,你又慌张想退。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道理?你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 “我是你的玩物?我知道你将我看作玩物,但你总不会真的洋洋得意,认为我只是玩物吧?” 姜循膝盖抵他腰轻轻试探,慢悠悠嘲:“我几时说过你是玩物?我一向说的是各取所需。玩物?你是瞧不起我吗?你以为所有的郎君,都能爬上我的榻,做我的枕间宾客?” 江鹭:“你的幕中之宾,难道不多?” 他总在意此事,抱着这点醋意,吨吨吨一阵狂饮,时时刻刻记挂着。此时二人吵架,她便故意笑:“多啊,多得从城东排到城西。从叶白到张寂,我数都数不清楚。” 她一声惊呼,因她腰肢被他掐痛,又被重重一撞,当即神魂飘荡,悬至高处。 她忍下去,眉目间蕴着艳色,既挑衅,又戏弄:“不过你放心,你是我的入幕之宾中,最不好对付的那个人。” 江鹭被她气得心脏蜷缩。 他喉结滚动:“自然,我必是你最好用的那位宾客,让你费尽心思。我有我的原则,你有你的考量。我稍微待你好些,你便如临大敌,觉得我图你美色,对我一再警告。你当真看得起自己——虚伪狡诈的循循,怎会为我折腰? “我救我的,做我的,关你什么事?我让你回报了吗,让你感动了吗?我是狩猎你,你又何尝不是狩猎我?我倒从未让你接受我的想法,你却一直试图说服我接受你的。这天下没这样的好事。 “害怕的人是你,可不是我。这才哪儿到哪儿,你便怕成这样……你莫不是已经动心了吧?” 他的试探,姜循不承认:“我不信你对我当真没有要求。” 江鹭:“我从未说过我对你毫无要求。” 循循 第143节 身下的美人挑起眉,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他看不见,却可以想象。他不知二人如今情形乱成什么样,荒唐成什么样。他好整以暇,在她耳畔道:“我对你的要求一直只有一个——不要骗我。” 姜循怔住。 江鹭亲她唇角,啄动间如蜻蜓掠水,一下又一下,让那池水起了雾:“不要骗我,不要对我说谎,不要欺瞒我。你但凡能不骗我,我便是肝脑涂地那也是我的事。你若因此而感激涕零,要回报于我……那我倒也甘之如饴。” 姜循喘息剧烈。 她喃喃道:“你做梦。” 江鹭无所谓:“那你我便达成共识,我自去做梦,你去慢慢消化?” 姜循愣住。 这世间最有耐心的猎手,对她撒下巨网,诱捕她说服她。她自然不那样容易被哄,但是二人气息缠腻,又亲又骂,情难自禁,他却说走就要走。 他拔身便要退。 这种退,如钩子般,在她心弦上挂住。 他上身抬起,与她相挨的面颊一点点后撤。她抵在他后颈的手指抖一下,他仍是慢吞吞地进行这种凌迟。 她满颊红得宛如夜霞,眼上白布在二人骂闹间偏离一点。她睁开眼,露出的一只眼中,看到江鹭如今模样—— 他睁着眼,眼前却雾濛濛,不曾聚光。但昏昏天色下,他长睫沾雾,发丝淌腰唇染胭脂,颈上痕迹深一道浅一道,遍是齿痕与唇印,绮丽夺目。 被她挠一颈后,他仰颈叹息间,白衣中衫如云般堆在腰际,和发丝缠乱。此时这床榻间的小世子周身不是黑便是白,偏离往日的内敛端正,他像鹤顶羽冠,发着微光。这样洁白而沾着欲的模样,让姜循指尖发麻。 他在诱。他猜她看到了?混账!枉她以为他纯白无暇! 姜循目光灼烧,声音哑而低:“你到现在都不承认你别有用心?” 江鹭低笑:“循循,我纵是别有用心,会承认吗?你在说什么胡话……事不到最后,不见结果,我岂会早早认下?” 他捏着她下巴,既怜爱无比地亲她,将她弄得面红耳赤;又好整以暇地否认一切:“我撒网你逃走,你撒网我不认。你我之间,不就是这种关系?是谁想多了,或者想要的更多?” 她轻轻哼了一声,声调微软,让他心间发颤。可他必须心狠,必须也让她得不到。 江鹭淡声:“我走了。” 姜循抱住他脖颈不肯松。 她又气又恼,被吊在中途百爪挠心:“我说过,我不为你低头。” 江鹭:“努力别低头啊。做不到?” 他转过脸,她的唇便上仰,急切地追了过来。他朝后一退,便又倾身朝她拥来。二人在绵绵晨雨间生欲,混沌地想着日后再说—— 气息稍分开,姜循枕着他臂弯,似笑非笑,手朝他捞去:“容我试一试,看你是否还是那样不中用。” 他脸酡红,神色迷离,却温声贴她耳:“不中用的也许是你。” 姜循:“打赌吗?” 江鹭:“赌啊。” 姜循:“便赌——” 江鹭:“赌谁想要的更多,失魂落魄,变得落汤鸡一样凄惨。” 姜循:“反正不是我。” 江鹭:“话别说得太满。” -- 纵情狂欢,身心俱畅。 此次与那夜的亲昵无间、满心爱意不同,此次又吵又闹,偏偏情意难舍。既要压对方一头,又不自主地被对方所压。而男女之情此消彼长,哪能论的清谁输谁赢。 二人都听到对方咚咚的心跳声。 一张干巴巴的硬实木榻,衾被不够软实,熏香不够暖情。这里属于男儿郎,不像女儿家的闺房那样舒适。可是情至此时,哪里顾得上那些。起初都要轻拢慢捻,然后必要烈火浇水,再是满心燥热,迫不及待,你追我赶。 “咚——” 谁被压下。 “唔——” 谁在头晕。 “嗯——” 谁撑不住摇头。 -- 在这片混乱中,天色一点点亮起,光从帘外投入,江鹭眼睛渐渐看得见亮光。 雨丝拍打竹帘,海棠枝朵啪嗒一声,摔在窗口。细微滴撞声,压不过帐内声音。 江鹭怔愣一下,怀里的美人便来抚他面颊,闭着目轻哼,似埋怨他的走神。他便在这种昏光下,凝视怀里散发绯面、像吃了酒一样张口喘息的美人。 许是知他看不见,她无所顾忌,眉目如画,媚态横生。乌浓照白雪,白雪点红梅,葳蕤发丝缠在二人臂弯间。 光越来越亮。 香风萦怀,他在昏光中看清一切。 她扔到榻下的兜囊不知何时松动,里面的萤火虫飞出。夜尽天明,萤火虫飞在帐中,飞在姜循的眉梢,像发光的蝴蝶。她承受不住间微微蹙眉,江鹭忍不住伸手抚去。萤火从他指尖穿错,飞向他怀中。 姜循感受到他的激荡,痴痴笑。她还没如何嘲笑他,便被急促的呼吸再次吞没。而她喜欢这种让她周身战栗的刺激,她口中不清不楚地说些戏弄的话,尾音如帐头悬钩一样轻晃,颤巍巍失去音调。 -- 姜循酣畅又疲惫,腰肢酸麻双膝无力,手指脚尖都能感受到那股慵懒畅意。 她拒绝江鹭的相送,戴上兜帽与自己的卫士一道离开南康世子府时,都难掩好心情。 她不再如前两日那般焦虑,那般不知如何面对江鹭的情。她今日无意于此,可一旦动意,又发现此间情如此动人,难怪世间男女难耐,食髓知味。 她懒得多想了。 就像她的初心那般——快意便好。 江鹭让她满意,带给她快乐。剩下的……反正吃亏的不是她。 姜循的好心情,持续到自己踏入府邸。 她一进入自己的府邸,便感觉到气氛有微妙的不同。 整座府邸沐浴在晨雨中,幽静无比,一路香雨拂竹,楚楚有致,却没有任何一仆从和侍女前来向她请安。玲珑也不知去了哪里。细雨连绵凉风拂面,落叶飞花飘零零,落了姜循一身。 姜循心中稍顿。 她面色如常地踏入正堂,一道幽凉声音响起,将人吓了一跳:“你终于回来了。” 姜循抬头。 一树花木映在身后,她沾着水的眉目轻抬,看到朦胧天光照入暖堂,而堂中正座早有一人相候。 那人端着一杯茶水,眉目冰冷,却偏带出一丝笑,目光如电地盯紧她。这样的目光带着压迫,姜循背脊一点点挺直。她面不改色,那人敬佩她的胆量。 暮逊在一片静谧中,看着这在清晨踏入府邸的姜家二娘子:“天刚亮,你不在自己府中待着,却是从哪里回来?” 第78章 奇怪。 暮逊怎会来她府邸? 不提她二人昔日虚情假意,近期二人关系紧张,已称得上水火难容。姜循不信暮逊对自己有什么兴趣……莫非前日太子生辰宴,她提前离席,惹他不快了? 姜循心中转过那诸多念头,面上只盈着一丝笑:“东京发生地动,百姓遭罪,我心中怜惜,夜不能寐,便早早离开家,去看望城中那些塌了房子后无处可住的百姓。” 她朝身后一努嘴。 跟着她的卫士恭然端出一捧不知是沾着露水还是雨水的垂丝海棠。那花娇柔红艳,在枝木间朵朵弯曲朝下,落在卫士怀中,远望如彤云密布,美不胜收。 而立在花前的美人,比海棠毫不逊色。 暮逊盯紧她:“快八月的时节,哪来的海棠花?” 姜循惊讶笑:“我也不知啊。百姓送的花,我便收了。大约是从其他地方移栽的?殿下要去查,去过问吗?我陪殿下一起啊。” 跟着姜循卫士既紧张又敬佩:这垂丝海棠,分明是娘子强行从世子寝舍外摘采的。娘子美了一路,如今也敢信口开河,和太子说什么“百姓赠送”。 他们连塌房的街巷都没路过,就怕被人撞见。 然而暮逊多疑。应对多疑的人,便要迅疾而果断。哪怕暮逊之后会去查,此时他也会半信半疑。而暮逊之后去查……姜循也不惧,她可以之后安排啊。 姜循浅笑:“殿下今日怎么不去朝会,早早出宫来?殿下可曾用膳,要与我一起吗?” 暮逊眉目阴郁下来,唇角笑意变得更凉。 朝会……呵。 东京发生地动,赵铭和为主的朝臣高呼,此乃“君主失德”“苍天惩戒”。若非太子失德,东京怎会连日遭祸? 真正的君主在福宁殿养病呢,平时理事的是太子。那些宰执不去福宁殿斥责老皇帝失德,却要把地动的原因,归到太子身上。 东京这半年不太平。 一会儿是春闱主考官身死,一会儿是流民入城。再一会儿是“神仙醉”害死人,太子遇刺,如今又发生了地动……赵铭和建议暮逊写诏认罪,戒斋祭天,最好从朝务中退出,以示受戒,表于天下。 暮逊冷笑连连。 然而他对此确实难以应对——自古以来,地动这样的灾祸,都代表上苍的警示。 可自古以来,受戒的不只有君主,还有宰相。许多宰相都因此祸而罢官免朝,暮逊尚没攻击宰相,赵铭和却先来攻击他了。 暮逊和赵铭和在朝上闹得不可开交,但因为之前“神仙醉”的事,暮逊到底矮了一头,今日干脆不上朝,不看赵铭和的脸色。 如今暮逊身在姜府正堂,手撑着额头,闭目间,眼下有一层极浅的乌青色。可见这地动,确实将这位太子折腾得不轻。 暮逊:“孤出宫,自是要去看望灾民。你比孤更了解宫外,你来安排吧。” 姜循:“殿下真乃爱民如子。” 暮逊笑而不语。 那日被抓的绿露,已经被暮逊放回了姜家。暮逊不杀那背主的侍女,而是给了绿露一个联络方式。若是姜家再有什么异动,这个侍女可寻自己。 循循 第144节 而暮逊对姜循的怀疑,已快到极致。 姜循再是美貌,今日在他眼中也如蛇蝎毒鸠,不能让他生起一丝怜爱。 他如今只是没时间处置姜循罢了。 他必要对付姜循。 ……今日清晨,姜循到底从哪里回府,做了什么见了谁,暮逊都会去查。 他和她把臂同行,到今日,二人各生异心,已无任何信赖可言。 而待姜循出去安排时,才问起玲珑,得知颜嬷嬷生病,玲珑昨夜半夜便回去姜府探望。 -- 在暮逊和朝臣争相彰显“爱民”的风度时,有一人,趁着如今东京注意都在地动灾变上,火急火燎地托关系进了开封府地牢,直扑向最深的牢狱。 贺显撞在牢门上:“堂哥,大事不好了!” 牢中盘腿而坐的贺明经过一月牢狱灾难,已憔悴万分。 朝廷对贺家的惩处过几日估计就会下来,若不出意外,当是流放。贺明有自己的一腔算计,并不多言,只每日要听贺家其他人的鬼哭狼嚎。 贺家被关的人整日痛哭也罢,贺显这种没有被关的人,又大惊小怪什么? 贺显吞唾沫,目光躲闪:“我、我那日在太子生辰宴见到江世子风光,气不过,心想咱们家遭罪,都是他害的。我喝了点酒,有点气血上头,就雇人去刺杀世子……” “什么?!”贺明大惊。 他身上有伤,仓促跳起时咳嗽不住,脸上一下子没了血色。 而贺显更不自在:“我没想到那世子武功那么高。我找的江湖上有名的厉害杀手,都没取了他性命。我偷偷打听,没听说世子受伤。我雇人的镖局那边,却没等到杀手回来……堂哥,那些派出去的人,会不会被世子抓住?” 贺显低头支吾:“世子会不会撬开那些人的嘴,查到我啊?我、我倒是不怕什么,主要是怕连累了你们……给你们带去祸事。” 隔着栏木,贺明和贺显相对:“那镖局,知道雇人的是你吗?” 贺显忙摇头:“我没露真容,是托人去的。不过世子权大,要是想查,应该能查得出来。” 贺明松口气。 只要贺显没有真正露面,事情就有回旋之地。 贺显虽冲动,但是这件事,恰恰能让贺明加以利用…… 贺明沉吟一二,吩咐堂弟:“你让当初雇人的人,去东宫走一趟,送给太子一幅画。当日抄家时,因为画不是贺家的,便被我一个妾室收走了。你管她要画……告诉她,只要守口如瓶,我保她平安。” 贺显一头雾水,不知怎么又扯到画了。 但是贺显听明白了一点,喃喃自语:“祸水东引啊。” 堂哥是要小世子顺着雇杀手那条线查,查到太子身上。堂哥是想让世子以为,欲杀他的人,是太子,让世子和太子去斗。 可是,那两方即便斗得两败俱伤,贺家能因此摆脱流放命运吗? 贺明让贺显附耳过来,将自己真正要贺显做的事道出。 贺显震惊瞠目。 贺明道:“贺家赌输了一次,但幸好我们还有赌第二次的机会。贺家成败皆在此一举,你只用传消息便是。事成之后,不光贺家重回风光,你也能继续做你的生意,背靠嫡系支持。” 贺显拍胸脯保证:“此事不难,堂哥既然已经计划周全,我照做就是。我这一次再不自作主张,横生枝节了。” -- 贺显求见太子暮逊,比昔日容易一些。 昔日太子几乎不离东宫,但最近因为地动,暮逊几乎整日去民间,慰问百姓,做足姿态。朝上关乎“君主失德”的讨论此起彼伏声势不小,暮逊只能不露面,试图先挽回民心。 贺显托了好几重关系,最终在一处别宫禁苑,抱着画进园,来书阁求见暮逊。 暮逊本不愿见——他如今只想远离贺家,让那“神仙醉”的案子牵扯不到自己。只要贺明安静些不攀咬自己,暮逊看在阿娅的面上,愿意给对方一个活着的机会。 肯见贺显一面,是对方求了许多日,说有重要的事情报给殿下。 送画? ……贺家哪来那么多画? 暮逊的心不在焉,到他真正看到那幅画时,彻底瓦解。 那是一幅被贺明藏了很久的画,在关键时候有起死回生或致人死地的功效。贺明可以在见到姜循画作的第一眼,认出此画乃姜循所为。那么暮逊也可以。 暮逊盯着画中的男子: 细窄腰身,平整肩膀,飞扬拂带,束袖锦袍。 风流与端秀相辅,气质与容貌相佐。那画中郎君坐在桌边,长袖撑桌,垂首沉思,并不看向画外。若非画外人时时盯着画中人,岂能画的那样传神? 这样的画作,可比先前贺明送出的那幅粗糙画作,画工水平精妙得多。 “啪——” 拱手立于一旁的贺显听到瓷器破碎声,悄悄抬眼,惊愕地看到太子掀桌而站,袍袖扫到桌角,太子徒手将点茶瓷杯捏碎。 细密血珠混着滚烫的热水,顺着暮逊的手蔓延向衣角。暮逊的衣袖被茶水弄得湿淋淋一片,但暮逊顾不上那些,只满心惊怒地盯着这幅画。 画中人自然是他如今的眼中钉,南康世子江鹭。 暮逊快速回忆自己记得的姜循和江鹭的几次见面:起初陈留相救应是最开始的缘分,然后便是东京城中偶尔的瞥视。 暮灵竹生辰那日,江鹭斩虎杀兽出尽风头时,姜循在宫中;端午节时姜循和暮逊夜游东京,暮逊遇刺,而江鹭行踪不定,彼时并未在内城现身;“神仙醉”爆发那日,暴雨连城,江鹭出城缉拿贺明,姜循也在。 前几日清晨,暮逊在姜家府邸等候姜循。姜循不在自己府邸,却从外而入。她说是看望地动中受灾的民众,可若不是呢? 这仅仅是暮逊记起来的几桩事,背后是不是有更多事? 江鹭、江小世子、江夜白…… 暮逊盯着画作中的俊逸郎君,突兀地笑出声,眉目间竟露恍色。 他最开始见江鹭时,与江鹭在殿中喝茶。那时茶香四溢,紫烟绕雾,此时想来,暮逊终于明白自己当初察觉的那丝违和感到底是什么了: 姜循喜欢的郎君,应容貌温秀又有艳色。最好出身高贵文武双全,既要如松般挺秀,又要如兰般静雅。 昔日暮逊疑心的叶白,正是这一类风流之人。可叶白不好武,又性子偏轻偏浮,并不完全符合姜循的喜欢。而江小世子,是照着姜循的喜好,活生生长出来的其间翘首。 她就喜欢那种容貌的人。 他们在他眼皮下,狼狈为奸暗度陈仓……他们当他是死的吗? -- 江鹭的眼疾好得很快。 当东京百官为地动事争执时,江鹭顺着刺客的线,查到雇人的贺家,又顺着贺家,查到了贺家和太子的联络。 奇怪。难道想杀的他,是太子派的兵马?可若太子欲杀他,手下人怎会不认得未来的太子妃? 江鹭和暮逊在“神仙醉”后关系紧张,不再为盟友。可暮逊是一国太子,就算要除江鹭,也会做足准备,而不是雇佣江湖人出手。 其中必有别的缘故。 而查到贺家,江鹭想起姜循告诉自己的“贺家以前是凉城人”。江鹭便去开封府,以皇城司的名义,要求查阅贺家案子的卷宗。 他看到了姜循说的两年前贺家多出来的一笔钱。这些钱不是同一批次入账,断断续续入了很久,却在某一时刻,突然停滞。 开封府认为这是贺家偷偷贩卖“神仙醉”的钱。贺家正是靠着这笔钱运作,成功摆脱皇商的旧日时分,把族中子弟包装成文人墨客,来东京参加科考,要给贺家换个新身份。 而这笔钱……江鹭一时间看得不仔细,也算不出具体数额,但是他忽然想起一事。多日前,段枫在看凉城事变的卷宗,告诉江鹭说,军费少了一大笔。 两笔不同的钱……会是同一笔钱吗?若非同一笔,贺家当真贩卖过“神仙醉”?若是同一笔,难道贺家参与了凉城事变? 贺家此案与当年的凉城事变无关,审案人没在那笔钱上大做文章,江鹭却无法坐视不理。 江鹭翻阅卷宗:“贺家的案子,判下来了吗?” 陪同的小官弓腰:“判下来了。男的流放,女的入教坊。入了八月就会让他们动身。” 江鹭:“谁判的?” 小官:“赵宰相亲自过问,亲自批红的。” 江鹭诧异抬头:“宰相?” ……宰相前些日子不是还想拖延时间,想将太子一军吗?赵铭和怎么突然转了兴,快速给贺家判了罪? 小官挠头,唏嘘道:“许是赵宰相嫉恶如仇,见不得贺家人这样鱼肉百姓吧?何况赵宰相震怒也正常——世子不知,多年前,宰相与先大皇子一同处置凉城的事,为了和盟,宰相与大皇子尽忠尽责。虽然后来是太子接手了凉城案子,但是宰相看到出身凉城的贺家,会难免想到当初凉城那些昏头的将士害死多少人,差点毁了两国盟约吧。 “赵宰相对贺家,可能是迁怒了。” 江鹭缓缓抬头。 他立在狱中阴翳角落,一重烛火照在他面上,白得几分诡异。 江鹭在一瞬间,气势拔然如剑出鞘,让陪同的小官朝后惊惧跌步。小官捂着心脏回神,见江小世子依然面白人秀。 许是狱中潮湿幽冷,他看错了。 江鹭轻声:“赵宰相先前和大皇子一起主和,主持凉城事务?” 小官咳嗽一声:“世子不要对外说啊。因为大皇子已经死了,现在做主的是太子。在宰相面前,可不能提‘大皇子’,宰相会不快的。” 江鹭将卷宗扔给小官。 他掉头便走,一言不发。小官手忙脚乱地收好卷宗,小跑着追上去:“世子不看了?世子这是去哪里?” 江鹭自然不答他。 但是江鹭出了开封府,便御马去了枢密院。 之前,他为了不引人注意,只让段枫调查枢密院中关于凉城事的卷宗。而今日,他突兀得知了十分重要的消息,他怀疑这些新消息和凉城的遭遇有关。 哪怕会引人怀疑,他也要亲自去一次枢密院。他将以“查贺家”作借口,以“贺家是凉城人”为理由,要求调阅凉城事变的卷宗。 他会记下这些内容,和段枫合计—— 贺家,孔家,太子,姜明潮,曹生,大皇子,赵铭和……卷入此事的人越来越多。 江鹭知道得越多,却越冷静。他要一点点深入查,他要知道凉城是怎么一步步被火烧,凉城百姓怎么一点点远离家乡无处可归,两国合约,到底是怎么谈成的。 他要看清楚,到底是“和盟”,还是“卖国”。 -- 江鹭从枢密院出来,已到傍晚。 循循 第145节 他想着自己从枢密院卷宗中看到的那些消息。确切说,那些记录下来的卷宗内容,并没有太多有用讯息。若当真有用,段枫也不会至今才查到一笔钱的去向不明。 江鹭只能记下所有,从细微处推断,从不被人注意的地方观看全貌。 他心乱之时出皇城,却发现有人在专程等着他。 等候在马侧的卫士见到江鹭出来,忙上前请安。卫士跟随江鹭,小声在江鹭耳边说:“世子,姜娘子有事寻你夜会。” 卫士等着江鹭的回复,却骤然间,颈上悬了一把剑。 卫士愕然,迎视江鹭冰雪般的眉目。 江鹭垂眼:“戏弄我?” 他分明温润淡泊,却许是因为习武的缘故,常有凛然寒气。这寒气直逼卫士,满是凌厉。卫士僵硬片刻,说:“小人怎敢?是姜娘子……” 江鹭:“哪个姜娘子,谁家姜娘子?我不曾和任何年轻娘子相熟或有约,你却是安的什么心,借旁人娘子的名号,来行这损人闺誉之事?或是,你不将我放在眼中,胆敢戏耍我?” 卫士嗫嚅,额上渗汗。 卫士说不出所以然,江鹭手中剑朝下按。他如今杀气凛凛,杀人如吃饭面不改色。他又知道此间必有异常,便下手丝毫不留情。 眼见卫士要在他的手下丧命,一道尖锐的声音拔高:“世子手下留人!” 江鹭转头。 黄昏红光入天际,一位老仆模样的内宦从皇城门口的马车中爬出来,手持拂尘,急急奔来。 这内宦奔来便踹那卫士一脚,恭恭敬敬朝江鹭陪笑脸:“见过世子。敢叫世子知道,他是老奴侄儿,为人混不吝,办差时就喜欢吃酒。这人吃酒就说胡话,屡教不改。老奴给他安排个活儿,他又在世子面前张狂……世子饶他一命吧。” 这内宦又让卫士给江鹭磕头。 那卫士涨红着脸,浑浑噩噩低头下跪,自扇巴掌,求江鹭开恩。 江鹭看那内宦:“你寻我?” 内宦赔笑:“东宫殿下说许多日没见世子,想起旧情颇是唏嘘,想请世子入宫吃酒。殿下当真器重世子,昔日和世子把手言欢,却被奸人挑拨……殿下想和世子重修旧好。 “世子,请吧。” 江鹭望着落日,神色如常,睫毛却轻轻地剪一下,微微心沉。 城门洞开,落日披城,阴影罩来。站在瓮城墙下的江鹭别无选择,甚至没机会知会姜循。他必要赴这场“鸿门宴”。 -- 暮逊在东宫设宴,招待江鹭。 这是决裂后,二人第一次同席。暮逊言笑晏晏,好像不在意江鹭折腾出的诸事,只满心唏嘘,说都怪贺明,不然,两人君臣同席,哪至于如此尴尬? 江鹭客套应付,敷衍地说一些自己对不起太子赏识的话。 他一贯如此。 只是一贯如此的江鹭,在今日的暮逊眼中,却有了不同的意味。这位过于安静、少言少语的小世子坐在小几后,暮逊支颌凝望,心中想的却是:江鹭在姜循面前,也这样? 不至于吧。 暮逊目中的笑意微戾。 江鹭倏地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暮逊微微笑:“给夜白上酒。” 东宫酒宴上,侍女仆从皆挥退。只有暮逊和江鹭坐在席间,一盏盏地饮酒。暮逊打着灌醉江鹭的主意,江鹭便也顺着暮逊,杯盏不停。 天光渐暗。烛火照在一方长屏上,摇曳间,为江鹭眼中添几抹冶色。 汩汩倒酒声仍在继续。 暮逊:“孤生辰那日,夜白似乎早早便离席了。” 江鹭:“殿下不在,筵席不尽兴,臣自然待得无趣。” 暮逊大笑:“说得好,敬夜白一杯!” 江鹭仰颈便饮,十分痛快。 暮逊:“这几日东京发生地动,不曾见到夜白身影。” 江鹭:“臣不如殿下爱民如子。” 暮逊:“好,再饮!” 一坛坛酒摆在二人之间,空了的酒坛叮咣间,骨碌碌滚了一地。江鹭清明的眼睛,在一杯杯酒下,渐有迷离色。而暮逊和他的问答越来越快—— 暮逊:“夜白府中可有种植海棠?” 江鹭:“臣不爱花,不知。” 暮逊:“夜白今日和卫士动手时,听说身手有些凝滞。怎么,夜白最近做了什么,莫非受了伤?” 江鹭:“是昔日臣出城缉拿贺明时,在守城卫士那里受的伤。殿下不曾听他们提过?” 暮逊:“那他们便是渎职了……赐死吧。” 江鹭对他人生死好像全不在意。他的心神沉浸在自己面前的酒樽上,玉色脸颊已经被晕得通红,看着暮逊的眼神恍惚,回答问题越来越缓。 暮逊:“夜白和循循是旧识?” 江鹭迟钝半晌:“……不是。” 暮逊:“此前不认识?” 江鹭:“不识。” 暮逊:“此间不相识?” 江鹭:“不识。” 暮逊:“那么这幅画,夜白也没见过吗——” 暮逊声如金玉铿锵,他拍掌间,摇晃烛火蓦地一明,撒在屏风上。江鹭好似吃醉了,他趴伏在小几上,目光痴痴地看着屏风。 绢画被置在屏风上,烛火耀耀,光影流转,将画中郎君风采衬得绝世无双。 而江鹭与那画作相对,怔然许久。 江鹭:“没见过。” -- 半个时辰后,姜循被领入了东宫。 相同的戏码,不同的人。暮逊同样用酒来灌姜循姜循,他看似无意地和姜循聊些闲话,然后话锋一步步转变—— “你认得这幅画吗?” 姜循长坐案后,抬目望向屏风上被烛火照耀的帛画。 她袖中手握紧,指节颤抖,苍白无血,霎时猜出自己今夜被宴的缘故。可她面不改色,还疑惑地笑了一声,才回答:“我怎会认得?” -- 半个时辰前,暮逊问江鹭:“你认不出这画出自循循之手?” 江鹭:“什么‘循循’?” -- 半个时辰后,暮逊问姜循:“这画难道不是你画的?” 姜循盯着手中的琥珀杯:“为何说是我画的?” -- 半个时辰前。 暮逊:“你和姜循在陈留相见,暗生情愫,被孔益知道,孔益才遭来杀身之祸。是也不是?” 醉酒后的江鹭迟钝一会儿,才恍惚反问:“谁是孔益?” ……他袖中手指,一下下,如心跳般敲击。 -- 半个时辰后。 姜循跪坐案后,恨然摔下酒盏。杯中清液一滴洒在她手背上,灼得她双目生晕:“殿下想治我的罪,也找个好的借口。孔益已经死了大半年,不知道谁在殿下耳边挑拨,让殿下拿孔益来问我。 “我是为殿下杀的孔益。这是殿下默许的。殿下纵是要反悔,也不应用此羞辱我的借口。随便拿一幅拙劣画作就说是我画的,这是不是过于草率?” -- 半个时辰前。 江鹭手撑着额头,回忆得颇为艰难,颠三倒四:“陈留相遇本是偶然,很久后我才从张指挥使那里得知,姜娘子是殿下未过门的妻子。谁可以证明?张指挥使啊……” -- 半个时辰后。 姜循昂着头颅,雪白面上毫无心虚。她从案后起身,目光灼艳,比烛火更盛:“小世子自然卓然不群,却是杜家三娘子的缘分,和我有什么关系?孔益想害我,诬陷我,这不是正常的吗?他昔日就拿此威胁我,我只是不受迫而已。” -- 半个时辰前。 江鹭:“殿下要治南康王府的罪,若无证据,恕我不认。” -- 半个时辰后。 姜循:“我确实曾离开东京半年,但那半年时光,我和叶白同行,殿下不是早就查过了吗?不是早已疑过叶白吗?怎么,殿下如今是要推翻那些,给我和世子强行按上罪名?” -- 半个时辰前。 江鹭字句如金玉轻撞:“我和她不相熟。” -- 半个时辰后。 姜循梗着脖颈:“我和他无私情。” 循循 第146节 -- 半个时辰前,一盏盏的酒侵蚀江小世子意识。 江鹭头颅摔在案几上,酒水从琉璃盏中倾泻,滴答答沾湿他面颊和袖口。他良久起不来身,似乎醉得人事不省,闭着目面容酡红,再无法回答暮逊的逼问。 -- 半个时辰后,酒盏骨碌碌被摔在案几角落里,酒液浸湿衣袂。 姜循跪在厚实氆毯上,浑然不惧暮逊的质问。烛火落在她纤影上,她眼尾泛红如涂脂,清黑眼中已有醉酒痴然,燃着凛凛波光和伤怀之色。 -- 一张屏风铺着那绘有郎君的帛画。 画中人独雅,画外人不孤。一张屏风隔开了两重世界。 屏风的这一头,烛火全熄,江鹭伏在案几上,闭目装醉,聆听屏风外的动静; 屏风的另一头,姜循不知屏风后睡着江鹭,她绷着身僵着神,从不曾和江鹭就此编织什么谎言,但她至今还没有在暮逊质问下露出痕迹。 殿中气氛冷凝肃杀,烛火照在暮逊修长的身形上,将这位殿下照得晦暗不明。 第79章 当暮逊在殿中与人对峙时,东宫的一汪碧湖边,在绿柳掩蔽处,有一位身形纤纤的少女徘徊。 正是许久不曾露面的阿娅。 随着贺家的倒台,阿娅重回宫闱。但她被先前的沉湖经历弄怕了,此次回宫,并不敢出东宫。不仅如此,阿娅温顺许多,异族少女的跋扈懵懂少了许多——她今日穿着雪衫朱裙,不见昔日的羽巾与臂钏。 阿娅现今俨然一副寻常大魏小娘子的装扮。除了那双泛着幽蓝湖泊般光泽的眼睛,她身上见不到一丝异国痕迹。 她终是被暮逊“磨”成了一个合格的“妾室”。 但她无名无分,实则连妾都谈不上。 今日黄昏红日落入天际线,阿娅在湖边徘徊,是为一桩事焦虑:她知道暮逊去审问姜循了。 前夜榻间,暮逊和阿娅无意中说起姜循,暮逊便面色铁青,隐晦透露出了一些东西。 阿娅心惊且不安。她不明白姜循为何明明有了太子,却背着太子,和南康世子私会。太子话里话外隐隐有杀气,阿娅不觉想:是否是因为自己的存在,循循才会背叛太子? 可阿娅不想姜循落难。 昔日阿娅被沉湖时,正是姜循救了她。阿娅一直试图偿还这恩情,但姜循似乎并没有需要她的地方。今日姜循落难,阿娅似乎找到了可以帮姜循一把的方法。 她在湖畔徘徊。 她支走了那个太子派来监视她的异族侍女,面对湖泊时,目中仍生出带着挣扎意味的恐惧。 她恐惧湖水,可她无才无能,除了会唱两只小曲什么也不会。也许此时此刻,只有这汪湖,可以帮她救姜循…… 阿娅怕得腹部都开始抽动隐痛,她怕自己消磨下去勇气消失殆尽,当即一咬牙,僵着身子,一步步朝湖中心走去。天日昏昏,她余光看到了服侍的侍女沿着湖边小径行走,好像在寻找她。 那侍女的眼睛朝这边找来,阿娅当即埋入湖中,整个人朝深水之中沉去。 静谧湖面冒出水泡,阿娅断断续续地发出细弱的“救命”声音,而要足足过小半刻的时间,侍女才能发现她的落水。 -- 这小半刻的时间,在东宫大殿中变得格外漫长而磨人。 暮逊靠着屏风,屏风上的俊逸郎君和他的身形短暂交融,乃是浑然不同的风度。烛火落在暮逊面上,他微微笑,笑容暗沉,几步走向姜循。 他俯身,一把掐住那跪在地的姜家二娘子的下巴。 姜循下巴被掐得通红生疼,眸中泛着醉酒晕光与水波,恍恍惚惚地看着暮逊。 暮逊平日无疑是英俊的。但此时的他,狰狞可怖—— 暮逊掐姜循的力道一点点收紧,欣赏着姜循一点点发白的脸色。 暮逊低声:“你不承认?好吧,此事你承不承认,本就无所谓。” 暮逊哑笑森然:“你敢做下这种事,显然让我沦为天下人耻笑对象。我对你也无旁的要求,只要你消失了,这件事就过去了……” 只要姜循消失,暮逊不必忍受此耻辱,姜家无联姻女儿,势力受损。姜太傅两个女儿相继出事,会备受打击。而暮逊摆脱姜太傅的控制,可重选太子妃…… 姜循艰难无比:“殿下要我去死?” 她的面容苍白无比,一滴泪从眼眶中滑落:“仅仅因为疑心猜忌?我不服气……” 她当真美丽,云髻雾鬟,玉摇颤颤。那泪水落在暮逊手背上,灼得暮逊一烫。暮逊被她的眼泪弄得失神,可只一刻暮逊便回过神:他不相信姜循的眼泪。 姜循道:“殿下和我之间,共谋富贵合作无间,我帮殿下良多,殿下也助我许多。我本以为我和殿下纵是做不到鹣鲽情深,也可以成为举案齐眉、信赖不疑的夫妻。如今殿下仅仅因为一幅画,便疑心我。 “那孔益是什么货色,殿下不明白吗?他一个纨绔子弟,本就好色,又因我对他出手的缘故恼羞成怒。我为了殿下,逼得他进退两难,他不愿让我好过,设下一个陷阱等着我……” 姜循掩面哭泣:“我早就发现孔益有问题。我当日杀孔益前,孔益仍好整以暇地威胁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笃定他可以威胁我,我事后还让师兄去查……可是后来章侍郎死了,师兄被殿下调走查章侍郎的死因,师兄再未关注孔益。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孔益留下的那步暗棋终于出来了,要置我于死地。” 她面露恨意:“我应该更小心些才是。” 她抬目直直看暮逊:“殿下,你应信我才是。” 暮逊盯她。 他心中不信这满口谎言的小女子,可是他的疑心病,终让他听了进去。 暮逊淡声:“可这画,不是孔家给我的。你得罪了旁的什么人,你知道吗?或许本就不是你得罪谁……据我所知,送画的人对你颇有好感,若非走投无路,他应当不会献上此画,逼你入死路的。” 暮逊垂眼:“那人和你没有仇恨,做什么陷害你?” 姜循心中咯噔。 她看到帛画,第一反应便是孔益。昔日孔益死前大摇大摆地威胁她,说知道她和江鹭有私。彼时姜循和江鹭没有私情,姜循懒得和孔益多说。但是姜循之后让张寂搜查孔家时多注意,张寂也并没有后续…… 姜循本能怀疑这帛画,应是孔益威胁她的证物。 而今暮逊却说不是孔家所献。 当真不是,还是……暮逊在诈她? 姜循眼中水波粼粼,袖中指甲掐得掌心微出血渍。她靠鲜血来保持镇定,中和那几盏酒带来的迷神。无论这幅画来自于哪里,姜循都要一条路走到黑,绝不能改口,绝不给暮逊更多疑心的机会—— “我只得罪过孔益,除了孔益会编造证据威胁我,没有人会这样。只有孔益狗急跳墙,张师兄可为我作证。” 暮逊嗤笑:“张子夜?他是你师兄,当然向你。” 姜循:“送画给殿下的人,无论是谁,要的都是殿下和我生隙。更甚者,背后人要殿下和姜家生龃龉,从而趁虚而入。若是殿下可以安心,我纵是去死也无妨。但我怕殿下被奸人挑拨,日后生悔。” 暮逊眼眸暗深。 他根本不相信姜循的解释,可是姜循提醒得不错:贺明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把画送过来? 姜循知道贺明对她生有好感吗? 看这画送来的时间,贺明守着这个秘密,已经时间不短……贺明先前死也不提,怎么现在提了?贺明到底是再一次向暮逊投诚,想求暮逊救他一命呢,还是如姜循说的那样,希望暮逊和姜家闹得不可开交,从后谋利? 贺明……绝不能小看。 暮逊陷入沉思,半晌未语。 -- 屏风后,伏案装睡的江鹭,将屏风另一头姜循的自救听得一清二楚。 暮逊不可能信的。 暮逊从无大智慧,但暮逊打败众皇子,能平稳当着这个太子,便是因为他疑心重。疑心重的人,宁可错杀,不会漏杀。 暮逊不可能杀江鹭——只要南康王府还在,只要南方的海寇不平,只要朝廷还需要南康王府,暮逊和江鹭闹得再僵,也不会在明面上对江鹭生出杀心。 暮逊只会杀姜循。 在此荒唐到扭曲的时代中,想让一个女子消失,实在太简单了。有权有人都无妨,只要暮逊还是太子,只要姜循还没有嫁入东宫,没有架空暮逊……姜循在暮逊面前绝无还击之力。 江鹭心中焦灼:该怎么办?该如何帮姜循? 至少在今日,不能让暮逊得逞。 他要冲出去吗?他亲自见暮逊如此对姜循,心间恨怒早已难平,不过是碍于局势强忍。而一旦他冲出去,他以何立场来护姜循? 他但凡做得不妥,便会将姜循推入更深的深渊,死无葬身之地。 可若一直装睡……他不是泥人也不是木偶,他怎能任由暮逊这样欺凌姜循? 江鹭刷地起身:“暮子谦!” 屏风后与姜循对峙的暮逊一怔,跪在地上的姜循低着头假哭,掌心下捂着的眼睛上,她睫毛重重一颤。 子谦是太子的字。 不过如今这普天之下,除了那养病的老皇帝,恐怕没有人会叫太子“暮子谦”。江鹭也从未叫过……他这是…… 屏风后,江鹭做醉酒状,摇摇晃晃地从桌案后爬起来,伸手便抓过轻纱帐边悬挂的一把宝剑。他似愤怒到极致,失态无比地用剑劈开那内外相隔的长幅屏风,手中剑向暮逊劈砍而去: “暮子谦你竟敢如此辱我。” 江鹭看上去醉得厉害,面容绯红脖颈青筋颤颤,他路都走得不稳,砍向屏风、砍向暮逊时,还顺手砍向了那跪在地上的姜循。 姜循眼疾手快,忙往旁边跪坐而下,才只被剑风擦过脸颊而已。 暮逊同样轻松躲开江鹭的“发疯”。 姜循捂着半张脸,和暮逊一道惊疑不定地看向持剑步来的江小世子。 平心而论,以她这样迟钝的反应,都能躲开江鹭的剑,本就不寻常。暮逊则看江鹭步伐趔趄,几次差点摔倒,便知此人还在醉着,还没有酒醒。 江鹭手中所持的那把剑,根本没有拔出剑鞘。而暮逊议事殿中青纱帐旁所挂的宝剑,也不可能开锋伤人,给他人刺杀太子的机会。所以江鹭握着的这把剑,是绝无可能杀人的。 但是醉鬼自然是不懂的。 醉醺醺的江小世子如同受了极大羞辱,提着一把剑便追着暮逊砍杀。暮逊慌张躲避,脸色难看:“你疯了?” 江鹭:“你如此羞辱我,疯的当是你。” “轰——”江鹭劈开了一张长几,太子躲到青帐旁,江鹭好像晕得看不清,仍直直朝前走,他撞到殿门上,额头“砰”一声被砸到。 江鹭便挥剑砍殿门。 循循 第147节 江鹭厉声:“我父和你父兄弟相称,共创盛世。我进京为你贺生辰,你不知感激,多次羞辱我。如今更是拿你自己未过门的妻子羞辱我……你以为我江鹭是何人,我会觊觎他人妻子?” 坐在地上的姜循,幽幽地看着江鹭提剑追砍暮逊。 暮逊:“放肆!” 江鹭:“让天下人都来评评理!” 暮逊:“评什么理?荒唐!你不知家丑不可外扬吗?” 如今,是江鹭要劈开这殿门,要把外面的宫女和内宦都引过来,让宫中人都来听一听他和暮逊的私事。而暮逊正是为了不让人知道自己在谈什么,才摒弃侍从…… 可笑! 他是当朝太子。 他被人戴了绿帽不够丢人,要嚷得全天下知道,要全天下男女对他指点?而今京中地龙那事引发的“君主失德”的讨论还没落幕,暮逊要让朝臣都知道他的家事,来评价他是否真的“失德”? 还有宫中那该死的老皇帝……他要是知道暮逊被人指点,会不会真的生出换太子的心? 老皇帝还没死,暮逊只是太子。 暮逊:“江夜白,你发什么疯?给我停下。” 这次,换成江鹭想劈开门,暮逊从后来拦。醉鬼根本劈不中门,醉鬼手中的剑都未曾开锋,但因是醉鬼,暮逊拦得并不算轻松。 暮逊和江鹭在殿门口扭打。 吃醉酒的江鹭让暮逊防不胜防,而江鹭扭头劈向暮逊时,烛火映在他脸上。坐在殿中看着他二人发癫的姜循,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江鹭那狰狞神色下的秀白面容。 她见过他醉酒的样子。他真的醉时反而很冷静,很平和,与寻常无异。此时的江鹭,没有真的醉,而是在“装疯”。 只有“装疯”,才能救她。 她的阿鹭……她的白鸟…… 在暮逊偶尔瞥来的目光中,他没有看到姜循如何盯着江鹭,他倒是看到姜循在失神。 姜循脸色惨白,目中落泪。昏昏烛火罩在她身上,她看上去并不畏惧这一切,只对这一切十分伤心…… 暮逊亦生出几分悲凉:他此时,连她的伤心是真是假,都辨别无能。 他和姜循,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他们自小相识,把手并行,秉烛长游……他们真的要落到这不死不休的一步吗? 而就在殿中一派混乱、暮逊已不知该如何收场的时候,殿外传来响亮的拍门声。 暮逊脸上肌肉颤抖,从牙缝中蹦出一个字:“滚!” 外面前来拍门的卫士却不敢退:“殿下,阿娅娘子落水了……” 暮逊怔住。 -- 阿娅的落水,成了一桩很好的借口。 暮逊要人将醉酒的世子送回王府,将伤心的姜循也送出宫,先禁足再说。夜幕已深,暮逊头脑混乱,马不停蹄地去救落水的阿娅。 “咚——” 他跳下夏日这泛着热潮的湖水,朝浸在湖心的阿娅游去。他露出水面时呼唤“阿娅”,他和几个卫士一同下水捞人,生怕上一次的灾祸再次重演。 阿娅被湖中水藻缠住,她本是做戏,但许是真的怕水,一旦被缠,便难以脱身。她不受控地朝湖底飘去,惶恐之间,又见一团黑乎乎的水波中,一个人朝自己游来。 烛火的光打在水面上,摇曳闪烁。 阿娅怔忡看着。 湖水不如白日清透,从深往浅看,湖泊像漆黑的黑雾朝自己吞噬而来。湖上摇晃的灯烛,也不像烛,而是像……火。它们像铺天盖地的大火,朝阿娅席卷而来。 而在这片恐惧黑雾的火光中,暮逊朝她游来,朝她伸出手。 他的唇一张一合,他眼神阴鸷,许是方才经历的巨变不能让他平息。这样的暮逊,在阿娅眼中,不是平时护着她的太子,而是……将她视作猎物的恶鬼。 “轰——” 阿娅头痛欲裂,腹部胀疼,她痛得捂住自己的头。眼看烛火朝她逼近,暮逊朝她逼近,她眼中愈发恐惧。 恐惧、迷惘、抽搐……它们如海啸如山风,袭向阿娅,裹挟阿娅,困住阿娅。它们如同缠住阿娅的水藻般,越缠越紧,将阿娅朝深渊拽去。 脑海中一团雾在这深深的畏惧中,倏地一下打开……那是什么?! 阿娅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暮逊。 -- 阿娅看到了大火,看到了无边黑夜。 她记忆中有团雾至此无法解开,她想一探究竟,却愈发头痛。而她此时已然头痛,她捂住自己的头,发丝沾在颊上,浮起小小的气泡。 暮逊的唇在水中一张一合。 而阿娅的记忆中,出现了她从未见过的情形—— 她纵马在沙漠中长奔,后面有什么追赶着她,她拼命朝前逃。身后的追骑紧追不舍,她想出关想去西域,她所有的路都被挡住。 记忆中的阿娅穿着异族少女的服饰,却不是歌女阿娅穿的那一类轻浮的颜色。她穿窄袖胡服长筒骑靴,衣上全是血全是落絮。她从马上滚下时,一身污秽肮脏,无损她眼睛的明亮与倔强。 她大声地斥责什么。 在她的斥责背后,有一个人从黑雾中下马,朝她走了过来。 那人锦衣;暮逊锦衣。 那人长袖;暮逊长袖。 那人面上带笑,眼神阴郁;暮逊面上带笑,眼神阴郁。 -- 阿娅睁大眼睛。 她看着自己的记忆,也看着此时朝自己游来的大魏太子。 她身子觳觫一颤,记忆中的一道长鞭隔着遥远时空,朝她身上甩开。她分明没有被打,身体的发抖却如此清晰—— 阿娅害怕长鞭。 记忆中的阿娅被关在屋中,被人挥鞭一遍遍打。阿娅无数次想逃想跑,她一次次被抓回来。 阿娅看到暮逊在自己的记忆中,诧异非常地笑:“一个异族公主而已,能翻出什么浪?杀了吧。” 他本想杀她,但是在她一次次的不屈服下,他生出了兴趣。他让人将她关起来,用鞭子来驯服她。他掐着阿娅的下巴,笑眯眯地说最讨厌她那不服输的倔强模样。 他笑吟吟:“你想出关找谁?你出不去的。” “你恨我,是不是?安娅啊,我要一点点拔掉你的刺,要让你变成你最讨厌的人,要让你恨你自己……你说鞭子打不灭你的魂?不不不,你小看了我大魏。我要让你这样的野蛮人知道,中原正土,收服你们,易如反掌。” 他的手下给她喂药,在她身上试鞭。他们每日每夜地挥鞭,让阿娅记忆错乱,让阿娅看到他人抬起鞭子,便恐惧…… 在药物的控制下,她越来越不记得发生了什么,越来越记不住自己是谁。她最后一次见到那大魏太子时,眼中连仇恨都没有了。 她麻木而畏惧地缩在床脚,为屋中多的一道呼吸而战栗。大魏太子端坐雅然,静静喝完了一盏酒后,他觉得无趣。 大魏太子喃喃道:“这么容易就被驯服了啊……异族公主,不过如此。” 他离开后,他手下那些看着阿娅的人,也渐渐离开。最后一个人放松警惕,阿娅逃出来。她跌跌撞撞地走在昏昏天地间,抱着臂赤着脚。 她和无穷无尽的沙漠一样看不到归途。 她只隐约记得自己想去东京。 去东京做什么?不记得了。 去东京找什么?不知道啊。 阿娅被骗被卖,被骂被打,几番流转。她浑浑噩噩如同痴儿,在一家家歌舞坊间徘徊,被卖入了东京。她如愿踏上了东京领土,见到了大魏盛世。 华灯初上,人马喧嚣,香车宝马。她一整夜地站在市集间,看着陌生人来来去去,自己如尘埃如苔米。苔米也争春,可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做什么。 她当着歌女,便渐渐觉得一切如梦。好像她天生就是歌女,只会唱小曲,只会讨好贵人,只会当人的宠物。 她帮助杜家三娘子摆平对方婚约的事,杜三娘子怜悯她,为她遮掩了出身线索,不让人去怀疑她和旧阿鲁国的关系。杜三娘子揉着她的发,轻声:“杜家如今有变,待我解决了家中难关,若你还在这里,我想法子救你出去。” 阿娅便数日子等着杜三娘子。 她还没有等到杜三娘子的时候,一次献曲中,她见到了大魏太子,暮逊。 她已经不记得这个人了,她躲在珠帘后偷看,心中在看到此人时便生出慌乱。她的畏惧,被他人理解成了“钟情”。歌舞坊的老鸨把阿娅推出去,暮逊目色古怪地凝视着她。 从这时开始,暮逊开始流连歌舞坊,开始经常点阿娅来陪,阿娅渐渐在东京惹出了些流言—— 她被人戏称为,“太子的小黄鹂”。 -- 那不是美称。 那是羞辱。 她如愿变成了暮逊想让她变成的人。 -- 一次次的相处,一次次的试探。 当暮逊看着阿娅时,他可否会想起昔日的安娅公主? 当暮逊将阿娅关在樊笼中时,他是否心生快意—— 他已完成驯服。 他享受他的成果。 他让他的猎物趴在脚边,系着锁链拴着长绳,朝他跪舔朝他磕头,朝他卑躬屈膝极尽谄媚——原谅他的一切,爱上他的一切。 她将樊笼当做安乐窝,享受樊笼中的“爱”。 -- 湖泊这样黑,这样静,这样可怕。 阿娅沉向湖底,眼中落下泪。她麻木地看着暮逊朝自己游来,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神色,在一瞬间生出怨恨之意—— 她想杀了他。 循循 第148节 她希望他去死。 她要他偿还一切。可时至今日她都记忆不全,想不出来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 暮逊看到了阿娅仇恨的眼神,他怔一怔,阿娅闭上了眼。 暮逊将阿娅捞在怀中,发现阿娅已经晕了过去。暮逊将阿娅救出水,急急带她入寝宫。 御医连夜来诊,告诉暮逊一个震惊的消息:“恭喜殿下,阿娅娘子有孕了。” 而暮逊坐在榻边守着昏迷的异族美人,几乎是御医开口的同时,他说话:“先前配的那些让人失忆的药,你还留着吧?” 御医怔忡。 暮逊听到“阿娅有孕”,同样怔忡。 他欢喜之余,想到湖中所见的阿娅那仇恨的眼神。疑心一切的人,在经历姜循和江鹭有可能的欺骗后,不放过任何一丝痕迹—— 阿娅不能变回“安娅”。 第80章 御医拱手在侧,许久未言。 他难以揣摩这位太子的心思——太子到底要不要阿娅小娘子的孩子? 若是要,应当想法子给阿娅名分,而不是喂一个孕妇吃什么奇怪的药;可若说不要……御医抬头,见暮逊俯身坐于榻边,伸手抚摸榻间那异族美人的面容,目有温情与怜惜。 暮逊尚未大婚,便弄出了一个异族孩子。陛下若是知道…… 御医不敢想下去,因暮逊正侧过头,目光幽凉地打量他:“陈医官,你我多年交情,此时就不用推脱了吧?当年喂给阿娅的药,不正是你给的吗?你对阿娅有再造之恩,此时我要你救她,你又何必沉默?” 姓陈的医官无言。 两年前,他想进宫中的尚药局,托门路托到了太子面前。他本诚惶诚恐生怕太子不愿理会自己,没想到太子见他第一面,便问他世上有没有一种药,可以让人失忆,性情大变……甚至变成另一种人? 医为正,毒为邪。陈姓医官未曾碰触过太子想要的邪性药,但为了前程,他咬牙答应太子,说愿意研制此药。 而事到如今,陈医官看着病榻上的阿娅小娘子,心中登如透镜,明白无比:当年那些实验的药,应该是用在了阿娅身上。 药服多了,让人记忆模糊,生钝,变痴,变傻。当年暮逊要用此药,自是因为他不在意阿娅的生死。后来…… 后来有段时间,药用的剂量轻了。最近一季,暮逊更是压根没找陈医官取过药。陈医官松口气,以为那场噩梦结束了。谁知,今日太子又…… 陈医官跪在地上,一头冷汗,战战兢兢答:“殿下,这位娘子有孕,若服药不当,恐会落胎,请殿下三思。” 暮逊三思后回答:“那你便控制剂量,让她可以醒来,失去记忆……同时,不能损害幼儿。” 陈医官怔住:……太子尚未婚,却当真想留下一个孩子?那姜娘子可不好惹…… 而且暮逊对他的医术要求,实在过高。 暮逊淡声:“你若能做到,尚药局封御二人之一的名额,就是你的了。” 陈医官一愣后,强声应下。 医官和宫人们一同退下,前去熬药。暮逊仍坐在床榻边,冰凉的手拂在阿娅的冷面上。内宦请他更衣,换下泡了湖水的湿透了的锦衣,暮逊也良久不动。 暮逊疲惫无比。 他今日和姜江二人斗法,耗损太多心力。他又下湖去救阿娅,看到阿娅盯着他的仇视目光。如今想来,他心情恍惚,竟一时想不通自己在湖中看到的阿娅的神色,到底是她真的开始恢复记忆,还是自己日夜担心的噩梦让自己生出幻觉。 这太子,当得实在好累。 他和老皇帝斗法,和朝臣斗法。他没有同行者,原本信任的也不再信任。身边人一个个离开,自愿或被迫,他没有一个留得住。谁也不足以取信,信谁都会让他万劫不复。 他曾经信任姜循。可是姜循如何待他? 他也信过江鹭。江鹭又如何背叛的他? 还有曾经的孔益,如今的贺明……他们全趴在他身上,流露贪婪目光,等着吸食他的血。 昼夜恐慌,辗转反侧,时时思量。为了坐稳储君之位,他没有一日放松。他少有的放松时刻,便是在阿娅身边。 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 她和这里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她是一张空白的纸,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由他涂抹掌控。他起初瞧不起她,后来却心动于那抹“惬意”。 他因不必算计而喜爱上阿娅,因喜爱阿娅而想强留她。而今,阿娅又怀了身孕……这几乎是最近遇到的唯一一件惊喜的事。 他越是沉溺,越是流连,便越害怕阿娅回想起一切,变成他的敌人。 他已无法离开她,他想她也离不开他。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到来的时机,是最好的时机! 暮逊欢喜且哀伤,他颤颤地伏下身,将病榻上蹙眉昏睡的异族小美人搂入怀中。他亲她卷发吻她睫毛,轻语: “阿娅,你别怪我。恢复记忆带来的只会是痛苦,你已无法接受以前的你……只有现在的你,才能留在我身边,才能得到保护。 “生下这个孩子吧,阿娅。这是属于你我的孩子——我如今确实不能给你名分,但我一旦大婚,一切便都不一样了。我若大婚,若有了孩子,那老不死的也活不了几年,总该退位给我了。 “你也别怕姜循……呵,她再也拿捏不了你,欺负不了你了。她能不能当上太子妃,都要变得未知了。” 想到姜循,暮逊面上的阴鸷难以压制。可他又担心自己的狰狞吓到阿娅,便努力收起,露出沉郁的低笑:“我会保护你,给你一切荣华富贵,让你、让我们的孩子得到该得到的一切。再坚持一段时间,再坚持一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暮逊眼中,天下人都在逼迫他。他孤军奋战,长剑渗血,独独要保护好自己的心爱人。 他欢喜地闭上眼:“我们一定可以得偿所愿。我会给你妃子位份、贵妃位份……只要你是阿娅!” -- 这一夜,几人欢喜几人愁。 姜循难以入眠。 她被太子软禁在府邸中,他人不知缘故,只能胡乱猜。而姜循必然要自救,绝不能坐等最坏的结果。 思来想去,如今最好的法子,是和暮逊抢时间。暮逊今夜试探她和江鹭,是因为暮逊没有证据。暮逊但凡有证据,便会解除婚约。可这个婚约不能解除……这个未来太子妃的身份,对姜循的好处实在不少。 暮逊是不可能信她的,她最好,还是找能压住暮逊的人去诉苦——比如那位不理朝政的老皇帝。 那位皇帝是一个厉害人物。 养病福宁殿,却眼观八方,将朝政和他们这些人的斗法看得一清二楚,再稍稍挑拨,坐收渔翁之利。太子和朝臣都受制约时,那位皇帝的大权才无人动摇。 暮逊也许不满她,可是皇帝满意她。 她在暮逊找到证据前讨好老皇帝,让老皇帝不信那些流言,让老皇帝认为私通之言,是暮逊想摆脱姜家的借口……那姜循的地位,便仍可以稳下。 思及此,姜循绷了一晚上的神经微微放松。 她坐到书桌前开始写信,慰问那位皇帝。玲珑跟着她,见她重新镇定下来,便也跟着松口气。 姜循一口气写了几封信—— 给中书省的,给宫中请安的。还有给叶白的一封密信……最后一封,是给江鹭的。 姜循坐在窗下,怔望着这些信。 暮逊无缘无故地将她关禁闭,她写的给中书省和宫中请安的信,自然能送出去。但是她的卫士在此时最好不要生事,那后面两封信便…… 姜循忽然抬头,望着幽黑夜空,淡淡唤了一声:“简简”。 屋外树影婆娑叶摇簌簌,并无人影出现。 姜循仍道:“我知道你一直在。玲珑每日背着我,悄悄给你留饭,你当我不知道吗?整个府邸都是我买的……若无我允许,玲珑真的敢对你好吗?” 站在一旁为她磨墨的玲珑一怔,面颊绯红。 姜循仍对着黑夜自言自语:“吃我的用我的,平日我也不对你有什么要求,只今夜我需要你帮我送两封信。一封给叶白,要他助我,在朝中造势,放我出去;一封给阿鹭……你不用管信中写什么。” 黑夜大雾弥漫,姜循像在唱独角戏,说了一通,并无人理会。 而姜循将那两封信扔在窗下,转身便走了。她自去熄灭灯火、洗漱入睡,不再管那信会不会送出。 她表现得那样傲然,似乎诸事都在掌控中,心上却到底拴了一把锁,紧张了一夜。到次日,姜循在窗下没找到信件,才彻底放下心,唇角翘了翘。 -- 不提叶白那边如何,江鹭这边,已然在静静穿夜行衣、戴斗笠、戴面罩,佩戴武器。 段枫知他今夜遭遇,他初初得知阿娅帮了姜循和江鹭,心生宽慰。他想无论何时,无论何境,安娅总是那样好。看来她如今过得非常不错……若她正如他昔日端午节看到的那样,和太子情投意合,他、他亦没有旁的牵挂了。 江鹭这样装扮,分明要夜行,段枫为他捏了把汗。 段枫低声:“今夜太子闹了这一出,分明已经疑心你和姜娘子。当务之急,你应当仔细想一想,你身上是否留下什么姜娘子的物件。若有,当快快毁去。如此才对你二人好。” 江鹭垂着眼。 戴上斗笠的他,铁质面罩也覆住了大半张脸。江鹭只露出一双眼睛,清如春水,潋滟生波。 他又窄袖劲腰,黑衣凛然,俊俏得十足动人。段枫几乎疑心他特意打扮,江鹭却是低着那双长睫,在心中思忖自己这里留下的姜循物件: 他自己私藏的一枚玉簪;她写给他的许多张纸条;她送他姐姐珊瑚树时,顺便送给他的一包红豆;她不小心丢下的本用来装萤火虫的兜囊。 她是一个大胆又谨慎的人,几乎不留给他什么。他少有的这些物件,皆靠他自己珍惜珍藏。 他和姜循本就见不得天日,本就前途暗淡,他本就不知未来能如何……若是连这些物件都没有了,他便连念想都没了。 江鹭回答:“我心中有数。” 段枫便知他心中没数了—— 他舍不得。 段枫无言,只好说服自己相信江鹭。可是江鹭欲出门,仍然不妥:“太子有可能布下陷阱,专门等着你自投罗网。” 江鹭转身看向段枫。 江鹭:“段三哥,我都知道。你想的这些,我全部明白。所以我会十万分地小心,谨慎地避开所有陷阱……我不敢托大,只能说尽力,可我必须去见她。” 段枫;“你到底为什么必须要见她?你们今夜才暴露……你不应该蛰伏吗?” 江鹭:“她会害怕。” 段枫:“……” 他的满腔不解和劝说顿住,他怔怔地看着斗笠下露出一双玉水眼睛的江鹭。 隔着面罩,江鹭说话的声音难免听着闷闷的,却十分安静淡然: “今夜我和循循一起被太子算计,不管面上表现得多么完美多么镇定,循循离开宫后,被太子软禁起来,她都会害怕。 循循 第149节 “世人总说她厉害,她身边的人总是依靠她,好像她是最镇定最聪明的那个,她不怕任何事不在乎任何艰难。可是她同样是人,她亦会畏惧亦会慌乱,她只是不能表现出来。 “世上岂有真的无所畏惧的人?段三哥,我不能在此时丢下她一人,我要去见她。” 段枫半晌说:“也许她当真比你想得更厉害,她可是姜循啊……她也许真的不怕。” 江鹭便低下睫毛。 他喃声:“可我担心她害怕。” 他声音低闷,段枫没听清,多问一句,江鹭便道:“可我害怕。” 世间情爱迷人心,江鹭本不应重入情网。可再不能入也已经入了,又能如何呢? 段枫沉默片刻后,露出轻松神色,又笑又叹气:“小二郎啊,你就是这样过于真挚……我真怕你再次栽在她身上……不过我不拦你了,替我向姜娘子问好。” 他目光闪烁而别扭:“问问安娅……” 他帮着江鹭推开窗,忽听到外面异响。段枫只是不能动武,耳目却不受影响。他和江鹭一同凛然看去,见一个灰扑扑的人影在他们开窗的一瞬间朝树上弹开,又借着树身弹力跳窜到墙头,逃之夭夭了。 而江鹭低头,看到窗棂上,放着一封书信。 江鹭打开书信。 段枫道:“别看信了,你要出门便趁早。那个小贼……” 江鹭:“那是‘简简’。” 段枫知道简简,不觉挑一下眉,神色复杂。而看完信的江鹭,默默摘下斗笠,取下面罩。 段枫一径茫然地看着他。 江鹭说:“我不必出门了。” -- 姜循托简简,给江鹭送了一封信。 她怕简简被人所截,信件内容便十分简洁,只写了几个只有她二人看得懂的字—— “别怕。 “帮我。” -- 寒夜之下,姜循夜半起身,推开窗子,凝望着窗边月明。 她心中想:阿鹭,别害怕,也别来找我。 阿鹭,继续做你正在做的事,加快进程,和暮逊赶时间……如此才能帮到我。 我心中什么都明白,也自认自己不会为情而耽误大局。可为何想到今夜装醉装疯的你时,心中生出一些冲动——想和你远走高飞,哪怕一刻。 -- 月明之下,江鹭立在窗边,静望着天上皓月。 他心想:循循,别害怕,我和你同行。 循循,我会继续查那刺客,查凉城,查贺家……我若查到太子失德的证据,便能帮到你。 今夜你那般无助,被暮逊那样逼迫。我总想待你更好一些,可是哪一样的我,才是你真正需要的——想抚平你所有不平慰你所有哀伤,哪怕一瞬。 -- 时入八月,贺家流放,离京已过三日。 阿娅仍在昏迷,姜循却被解了禁,被重新召入东宫。 短短数日不见,暮逊脸色冷淡,连昔日的做戏也不坚持了。 暮逊歪在一张榻边,低头翻看奏折。他余光看到她进屋,眼睛盯着地上的剪影。 殿中寂静,好一会儿,暮逊才手撑着额头,淡声说:“循循,你帮我杀人吧。” 姜循抬眸。 暮逊同样一点点抬起头:“贺家已经离京了,脱离了东京范围,盯着他们的人就少了。贺明此人知道的事情太多,又自以为是想要威胁我。我不好动手……不如,你去杀了他一家吧。 “你杀了他,替我解决此隐患,我便不疑心你。我们和好如初,你觉得如何?” 姜循缓缓道:“殿下又想用对付孔益的方法,对付贺明吗?可这一次,恕我不愿为殿下做事了。” 暮逊靠着竹榻,漫不经心地看着她。听到姜循的拒绝,他也不如何惊讶,还突兀地笑了一笑。 天闷沉沉的,偶听到外面几声雷。墨云弄得室内黑压压一片,雨却还没下来。 姜循微笑:“我昔日帮殿下解决孔家,事后却留下隐患,让殿下怀疑我和江世子。我亦是人,亦会心寒。我生怕这一次我帮了殿下,过了许久后,殿下又来怀疑我和贺郎君有私……” 姜循唇角的笑意冰凉,挑衅着暮逊:“殿下总这样,我不知该如何行事。” 她向暮逊行一礼,便转身欲退。 暮逊:“看来孤对你的禁足,并不足以让你担心。” 姜循:“我自认自己无错,生疑的是殿下,我何必自找不痛快?” 暮逊冷笑。 他懒得和姜循辩什么对错,也懒得查她和江鹭到底有没有私。他已然认为那二人有私,便不会饶过那二人。江鹭背后有南康王府,此时不好解决……可是姜循,要好解决得多。 他要解决姜循,解决姜家……他要给阿娅和阿娅腹中胎儿铺路。 于是,暮逊凝视着姜循的背影,淡淡笑:“那可怎么办呢,循循? “恐怕你不得不出京,替孤杀人啊。因为,两个时辰前,姜家大娘子离开了东京,前去追随贺家了。” 姜循蓦地转身,冷目看向暮逊。暮逊唇角笑,和姜循的眼神一样冷。暮逊施施然从榻上起身,走向姜循: “循循,你瞒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你那姐姐差点和贺家定了亲,却被你搅和。这么大的喜事,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呢?你姐姐的感情,你也要插手? “可惜啊,她不领你的情。你自认为在帮人家,人家却只要好夫郎,对贺明生死相随呢……此时,他们应该已经到驿站了吧?贺明若是见到你姐姐,会不会十分感动,在贺家那些流放长辈的见证下,做一对好夫妻呢?” 姜循周身的血一点点冷下,又一点点被火灼得沸起。 她朝前走,面如冰雪目中灼灼:“……你又动了姜芜?” 二人在殿上相望,针锋相对,剑拔弩张。撕开所有虚伪面具后,二人的冷漠残酷敌我难明。他们是盟友也是对手,他们想要万事如意又想除掉绊脚石,而最大的绊脚石,就是彼此。暮逊在这种对峙中,品出一丝快意。 暮逊笑出声。 姜循:“殿下,你这样对我,当真不悔吗?” 暮逊柔声:“说什么啊,循循。我在给你自救的机会啊——帮我做成此事,你就还是太子妃。” 暮逊俯身,扣住她下巴,轻笑:“杀人的刀和救人的刀,我同时交给你了。出门回姜府的马车和出城的马匹,我也同时为你备下了。 “莫让我失望啊,循循。” 第81章 墨云压城,万籁尚静。 在暮逊和姜循对峙的两个时辰前,姜芜收到了一则来自姜循的暗号消息。 姜循一向通过暗号来联络姜芜,约姜芜出门相见。这种暗号,只有少数几人知道。姜芜并未察觉异常,以为姜循有急事寻她,便匆匆出府相会。 姜芜在约好的地方没有等到姜循,她察觉有异便欲离开。然而她转身时,便有黑衣人从后袭来,一把捂住她口鼻,将她打晕了过去。 一辆古朴马车载着昏迷过去的姜芜,极速出城,将她带去未知的命运。 -- 两个时辰后,姜循在东宫和太子不欢而散,便急匆匆出了皇宫。 正如暮逊说的那样,他为她递好了刀——马匹和整装待发的卫士就在某道宫门外,端看姜循如何选。 姜循一言不发地上马,那些卫士是太子的人,自然得到了命令,纷纷跟上姜循。姜循不先出城,而是到御街旁的第一道巷边,见到一个小孩,她便下马,对那小孩耳语两句。 这小孩,是昔日太子生辰宴夜、帮姜循向江鹭传纸条的小孩。小孩是个小乞儿,在街上无聊地溜达,看到美人披帛飞扬、纵马长街,小孩便好奇地瞪大了眼睛。不想那美人认出了他,还交给了他一桩新任务。 这任务不难。 尤其是姜循淡着脸道:“找到那人,把我的话传过去后,你可以管他要一两银子,说是雇你的钱。只有他会给你……若是你见不到他本人,没人会给你钱,也没人相信你说的话。” 小孩连忙拍胸脯保证。 跟随姜循的卫士们踟蹰,不知该不该上前查探姜娘子在搞什么名堂:他们是太子的人,此次出行,既要听姜循命令行事,又代太子来监视姜循。 如今姜娘子和那小孩说了话,他们不知话中内容,为首的卫士便犹豫着下马,欲上前打探。然而卫士们刚下马,那小孩便一溜烟跑开,姜循站直身子转过肩,回过头来,目光幽微地凝视他们。 卫士们低头。 姜循理也不理他们,重新上马后,便勒缰御马,马速越来越快。众男子没想到姜循的骑术这样好,怔愣一下后,在后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夏日热风吹拂姜循面颊,吹乱她的钗饰和鬓发。 一路御马穿过长街,阴暗天色和灼风让姜循思路越来越冷静。 她猜出了暮逊逼她出城的目的。 暮逊既想除掉贺家,又想除掉姜家。暮逊想效仿上一次解决孔家后患的手段,让姜循像杀孔益一样,杀掉贺明。贺明大约知道很多东西,暮逊早就不想留贺明了。但是暮逊又心知肚明,此时的姜循没那么好说话。 怎样逼姜循呢? 用姜芜。 他用同样的手段,再一次对付姜芜。这种手段上一次作用在姜芜身上时,姜循不在东京,远在千里之外的建康。今日姜芜再一次出事,姜循分明有机会救,她会救吗? 只要她救,只要她出城,只要她去杀贺家,那暮逊便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暮逊想除掉她,再通过她来打压姜太傅,只需要一个很简单的说法:姜氏女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姜循和贺家有勾结。 姜太傅曾想将大娘子嫁给贺家。此次姜家二娘子出现在流放贺家的必经路上,姜家到底是不满朝廷的判罪,还是想救下贺明一家呢? 暮逊没有疯到跟天下人说“未来太子妃和南康世子有染”的地步,但他要通过除贺家这事,引申到当初的孔益,再引出世人对姜家、对姜循的猜忌。 轻者,姜循丢掉入主东宫的可能;重者,姜循死在这场大祸中。 这是一场明晃晃的“阳谋”,等着姜循自己跳入坑中。 这是姜循的一场生死局。 循循 第150节 这同样是暮逊的一场生死局。 她有一个最好的机会……只要她抓住这个机会,她便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姜循既要救下姜芜,也要让暮逊付出代价。 -- 这一日,江鹭亦在查他手中的那桩案子。 在春山追杀他的刺客,曾被他看过案卷的“神仙醉”贺明案……终于被他连到一起。 江鹭重新登上春山一次,那些刺客的话加上那夜差点弄瞎自己眼睛的一家“守山人”的话,让江鹭追查到了真正刺杀他的人:贺显。 虽然贺家误导他,让他以为想杀他的人是太子,但是江鹭始终不信暮逊会蠢到雇江湖人杀他的地步。果真,他顺着这条线,查到了贺显。 江鹭带着皇城司的人马去缉拿贺显。贺家这旁系子弟的府邸,门外管事一看到纵马而来的皇城司人马,便慌地关上门,前去通报情况。 贺家早已乱了套,贺显可不肯乖乖被皇城司追捕。贺家胆大包天,他们竟敢让府中卫士和皇城司的人动手,与此同时,贺显从后门卷着包袱带着卫士,悄悄逃走。 江鹭一路追踪,一径出了城。 看到城门时,江鹭便有了猜测,对一个卫士吩咐两句话。那卫士掉队而走,江鹭仍带大部分兵马出城。 他们在山路上,遭到了围堵。 贺显果然混不吝,又无法无天惯了。或者说,走到这一步,贺显已经没什么不敢做的了: 贺显曾雇人想杀江鹭,今日,贺显同样雇了人,来反杀江鹭和皇城司这些人马。 他们在城外一无名山坡后开战,江鹭武艺高强,贺显是有所准备的。眼看雇的杀手解决不掉皇城司,贺显仍骑马掉头就跑。 期间,两山树影婆娑山径孤寂,无数大石头从高处被推下,朝皇城司的人砸下。 众人色变,江鹭仰头看山间落石:“跳马——” 他率先从马上飞跃而下,用剑与肩抵压,挑开一山石。他抬头间,见阴郁天幕下分明无风,两山巨树却簌簌作响。 江鹭:“有埋伏,走——” 数不清的黑衣人在江鹭开口时,从山上飞袭而下,杀向皇城司一众人。 远远的,贺显已骑马跑过了山头,回头看过来,哈哈大笑:“世子,我看你还是放我一条生路吧。我也放你一条生路。咱们各为生计,就不要互相为难了吧?” 贺显看到巨石砸落间,江鹭身如魅影行得极快。几个眨眼功夫,那世子不只躲开山石,还转头杀了一偷袭的人。 贺显脸稍僵。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江鹭没有像他一样喊叫,声音却带着内力,清晰地传到了他耳边:“你想引我去哪里? “我记得贺明等人流放,走的就是这条路。你不会想把这条路重走一遍吧?” 贺显色变。 他只知江鹭武功高,他不知江鹭敏锐至此。想到贺明交给自己的任务,贺显不敢再恋战,冷笑道:“小世子你坐不端行不正,我给你制造机会,你还不愿意?” 江鹭挑眉,锋锐目光朝他望来,将贺显惊得,差点以为那人杀至面前。 然而那无妨。 贺显鼓起勇气说下去:“不妨告诉世子你吧,太子那里那幅画,是我堂哥送的……你若想解决此事,这恐怕是唯一机会。世子不如和我联手,一同救出我堂哥?” 话音一落,远方便有箭朝贺显射来。 贺显吓得忙缩头,趴在马背上就跑。 皇城司那边,诸卫士惊疑不定。他们不知那贼人和江世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们没空思量那话,因山顶落石不断,贼人不断从两边杀来。 江鹭厉声:“贴着石壁走。” 贴着石壁,至少守住一个方向。 江鹭凝望着贺显消失的山头,知道等着他的,还会是更多的杀手。鱼死网破之时,谁都要努力求生。 江鹭听懂了贺显的话。 江鹭打斗之余,思量着贺显到底想将他引去哪里——逼他救贺明吗?贺显凭什么笃定,他们可以联手? ……贺显凭什么觉得,他江鹭会任由人牵着鼻子走? -- 姜循从南门出皇城、出东京,再晚小半个时辰,张寂带着兵马,从北门出皇城、出东京。 张寂伏在马背上,锦袍如雪,眼神沉寂,回忆着方才,那小乞儿带来的姜循传给他的消息:姜芜被太子设计,被弄出了东京,恐要出事。 姜循那边有太子的人,她凑不出更多的人马。时机紧迫,她求到张寂面前。 姜循说:“我知道你不愿意理会这些腌臜算计,可你此次若不与我同行,阿芜恐怕真的无法活下去。” 张寂满心惊怒且茫,握着缰绳的手指隐隐发抖,又因发抖而苍白。 他只隐约猜过太子曾如何欺凌姜芜。他没有得到过证实,也不可能逼问姜芜。他只知好不容易尘埃落定,阿芜好不容易走出了那些阴影……他们为什么又要将阿芜卷进来? 他们都是聪明人,都有一腔算计。 可阿芜何其无辜?阿芜平日连家门都不出,只在今年才有了勇气踏出那扇门,他们又要做些什么? 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 为什么恶意永无止境? 强者总要碾压弱者,权势总想将人当做棋子。难道弱者不为他们所用,便不配活着,便要被碾磨至死吗? ……张寂真的不愿意涉入姜循和太子之间的斗法。 可张寂是姜循想到的唯一一个不和他们同谋、却一定愿意帮姜循救人的人。姜循若想赢,此局中,张寂是重要一子。 -- 天色昏昏,闷雷滚滚。 姜芜终于在一片昏暗中,晕晕然地睁开了眼。 她发现自己周身无力,气短胸闷,整个人神智也有些昏沉。她听到了男子沉重的呼吸声……这一切,让她想到了三年前的某个午后。 她当下僵硬无比。 她听到有人朝自己逼近,不禁咬紧牙关,心中盘算连连。 她当然明白,自己落入了别人的布局中。知道她和姜循暗号的人不多,当她奄奄一息靠着墙榻时,她便知道是谁背叛了自己。荒谬啊…… 姜芜煞白着脸,眼泪在眼中打转。 然而她已经和三年前的自己不同,她在脑海中回想着姜循教过自己的法子:不能总靠别人怜惜,若她无法自救,她只能一次次被欺。 男人的手抓住了姜芜的手臂。 姜芜忍着恶心,等着这人靠近。她大脑混乱地想着男人身上的脆弱处,她努力抓紧时间,恢复一点力气。 而她听到沙哑的男声叹息:“姜大娘子,是我,我是贺明。我想,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 姜芜一怔,抬起脸。 这里是驿站,贺家被流放的人今夜宿在此。今日天还没黑,因为阴云密布、押送他们的官吏担心下雨,便早早在驿站歇脚。 贺明作为重要的犯人,手脚皆有枷锁,还拥有单独的一屋,有单独的小吏特意看守他。然而不知为何,此时贺明手脚上的枷锁被人解开,看守他的小吏在隔壁屋子睡得人事不省。 一道雷划过天边。 透过那电光,姜芜看清了贺明:贺明面色泛红,握着她手臂的手指微微发抖。 这位温润的青年郎君,姜芜是见过的。显然,贺明和她一样,被人下了药。但是,与当日发狂的孔益不同……贺明分明知道自己被下药,且他主动和她开口,自然是有别的意思。 姜芜当即双眼垂下泪水:“贺郎君,放过我。” 贺明哑声:“大娘子,你我被太子算计了。若你我当真如了太子的意愿,姜家就和我这样的被流放的家族撇不开关系。太子会用这重关系来对付姜家。 “我不忍见姜家落到那一步……我带大娘子,悄悄送大娘子出去。这里驿站似乎有别的人把控,不然我不会被摘了枷锁,也不会被下药……我让贺家的人拦一拦那些人,帮姜娘子出去。” 姜芜目光古怪地看他。 贺明表现得这样温润,克制着自己的欲,发抖着抓起她手臂,扶着她起身。他好像真的想送她出去……可是为什么? 贺明主动道:“我曾和大娘子差点定亲,虽然此情不足为外道,却也算缘分,我不愿意毁了大娘子的一生。只望大娘子出去后,日后能记起我今日的善举,对人提一提贺家……早日赦免我们。” 姜芜低着头,只是落泪。 她弄不清贺明的真正目的,她又如惊弓之鸟一样不信贺明的话。但她有自己擅长之处:装弱,装可怜,装无助。 这些人总将她当傻子耍,傻子也想看他们的目的。 贺明带着姜芜出了门,带着她在半暗的院中艰难行走。正如贺明所说,这里是驿站,此时却悄然无声,显然已经出事。他们要过一廊时,忽然停住步子。 金红纱栀子灯将驿站庭院照得像鬼魅之居,而他们看到前方有黑衣卫士阻拦。 那些人还站在屋檐上,睥睨着他们。 贺明将一把匕首塞入姜芜手中,将姜芜护在身后。他直面那些恶人,又偏过脸对身后似乎被吓蒙的女孩儿露出安慰的笑:“别怕,贺家人会帮你拦人的。我们是犯人,你不是,你找到机会便往外逃。 “别忘了我的约定就好。” 姜芜便见贺明和那些黑衣人动手,又见出来许多被流放的贺家人,慌慌张张地和卫士们动手。贺家人大部分人不习武,又戴着枷锁,行动不变。可他们当真像好人一样,想保护姜芜,想将姜芜送出去。 有卫士来抓姜芜,也被贺明挡掉。 贺明回头催促姜芜:“跑。” 打斗中的鲜血落在姜芜眼睑上,她轻轻地眨一下眼。 贺明带着她摇摇晃晃往一个方向跑时,过一月洞门,二人暂且安全,姜芜忽然从后面拔出匕首,在贺明胸腹上刺了一刀。 贺明缓缓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腮上尚挂着泪珠的、看着柔弱无比的姜家大娘子。 他不明白自己表现得如此友好,姜芜却用自己送给她的匕首,反刺自己一刀。 姜芜扶着他,跟他一同蹲下去,手摸到他胸腹上的血。姜芜面色如鬼,睫毛沾泪,握着匕首的手也在发抖。她却在暗灰天幕下,凝望着贺明,露出不合时宜的神情: “贺郎君,你被下了药,我怕你欺我,只好先下手为强。不过你放心,人的要害处是心脏,你现在顶多出血过多,暂时不会死。” 贺明咬着牙:“我如此助你,你却恩将仇报。” 姜芜羸弱的面颊上,那两滴他人的血变得冶艳万分。 她一边发着抖,一边惨笑:“我不信你啊。我相信你一定有目的,只是我暂时还不知道这个目的……如果我逃出去,我会回头救你。如果我逃不出去,你和我一起死。 “你不是说你是好人,要帮我吗?帮我帮到底吧,贺郎君。” 循循 第151节 贺明额上渗汗,齿间尽是血:“恶、恶女……” 姜芜:“我是被你们逼的……” 她欲为善,世不允她。 她欲逃避,万事相催。 既然他们随意戏弄她玩耍她,不在意她不珍惜她,她又为何要为善? 她一边落泪,一边拔出那把匕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迎向那些想阻拦她的卫士。她身上没有力气,她被下了药,分不清现实和幻觉。 疯子什么也不怕,她用沾了血的手抹去脸上泪。 姜芜用匕首指着他们,让他们不得靠近。有卫士瞧不起她,不屑地靠近,竟在姜芜胡乱挥匕首间,被刺了一刀血。 细弱伶仃的小娘子亦被绊得后跌,一边笑,一边哭。 烈风袭面,闷雷声震。院中打斗混乱,姜芜虚弱地跪在地上,匍匐着后退。她小腿撞到地上藤条,一边发抖,一边喃喃低语:“谁过来,谁就陪着我一起死。我相信你们幕后的人,肯定不想在达成目的前,让我死掉吧? “来啊,都来啊——” 碎石爬满了络石藤,风声呜呜咽咽。她大叫出声,尖锐凄然,而团团迷雾中,忽有两道声音追来: “阿芜——” “阿芜——” -- 天愈发暗了。 闷雷声惊得人心惊肉跳。 贺显终于摆脱了江鹭,相信自己早已安排好的人手,能够在城外给江鹭致命一击。他安排了足够多的人马,让那些人马缠住江鹭,再找人扮作自己的背影。贺显则从小道上,悄悄溜回东京城中。 贺显得意地想:还是堂哥聪明,用那幅画的消息引走了江鹭。江鹭实在难缠,最近几日一直盯着贺家。若是不引走江鹭,贺显便难以执行贺明交给自己的任务。 黄昏之时,贺显满头大汗地爬上了樊楼的这间早已留好的雅间。 贺显进屋后,便朝屏风后的人恭敬拱手:“大人,我来了。” 他没有听到屏风后的动静。 贺显茫然抬头,忽然就着昏光,看到屏风后多了一道模糊的人影。只是此时光线晦暗,他看不分明,疑惑之时,屏风“砰”一声倒地。 贺显惊愕僵住。 轰然塌倒的屏风后,他看到了江鹭。 被刀剑刺破的袍袖拖在地上,江小世子玉净与脏污并存,气质高洁却又混沌幽微。他一步步上前,脸上发间尽是血污,他出现在了本不该出现的地方,如水鬼一样魅惑人心。他缓缓抬起眼,湿亮乌睫下的一双眼亮如星辰,让这一屋中的两人失语。 贺显吓得跌坐在地。 他眼见着江鹭抬起手中的剑,将剑横在了屏风后那位真正大人物的脖颈上。 那被江鹭扣押抵颈的大人物,正是整桩事中几乎没有现过身的宰相,赵铭和。 贺显:“不可能!你不是出城了……” 江鹭声音喑哑下压:“我若不被你引出城,你怎么敢回来,见你真正想见的人?我若不回头,如何能见到赵相露面?” 江鹭低头而笑,笑得人恐惧,而他扣着掌下半百老人的力道加重:“赵相,想见您一面,真不容易。” -- 十里外的驿站中血流成河,姜芜持着匕首站在血泊中,看到姜循和张寂自两个方向翻马而下,朝她奔来。 许多卫士跟着他们,朝她奔来。 很像多年前的那一夜……夏日湖灼,姜循在姜府奔跑,在寒夜中跳水而来。 只是这一次,来的人,不只有姜循,还有张寂。 姜芜看着他们的到来,忽然明白了贺明的目的,太子的目的: 太子想让贺家和姜家扯不开关系,让姜循因为她而对被流放的贺家出手。可在外人眼中,姜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太子有理由在除掉贺家的同时,也将姜循推入深渊。 贺明则洞察了太子的想法。贺明救她,是为了看姜家和太子斗得两败俱伤。贺家想做无辜者,太子和姜家斗得你死我活,也许贺明能从里面找到自救的机会。 姜循看到姜芜。 她心神一点点静下,看着身后的卫士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对贺家那些动手的人出手。 她带来的那些属于太子的卫士高喊道:“贺家人想逃,不能放过他们。” 姜循:“动手。” 跟着她的卫士头领一怔,心想自己一方不是已经动手了? 他茫然时,脖间一冷,张寂的剑抵在了他脖子上。 姜循淡声:“这些人协助贺家人逃窜,都该杀。” 靠墙喘气的贺明艰难无比:“姜娘子!” 太子的卫士们同样惊:“姜娘子,张指挥使,你们弄错了。” 贺明惊怒不安,忍着剧痛扶墙而起,姜芜立刻用匕首抵他。贺明手捂着腹部,只看姜循:“你是不是疯了?贺家是无辜的……” 霜皮溜雨的古柏树后,一道雷轰下,姜循曳裙而行,步步紧迫:“那你就告诉我,凉城事变中,贺家到底做了什么。” 贺明色变。 暗天血染乌木,劲风呜呜作响。丛丛树影下,姜循姝丽不可方物,越朝前走,越像山鬼夜游:“怎么,意外我会知道这事?阿娅出现在太子身边,你又在去年年末救过阿娅,这绝不是巧合。太子把我逼到绝路,我却要赢……我得知道你们做了什么,我得知道你到底是拿什么威胁的太子,让太子保你当官又必须抛弃你。” 她面露阴鸷,拔出匕首:“我要拿到储君失德的证据!” -- 东京城中的樊楼中,江鹭用剑抵在那坐在太师椅上、两鬓斑白的赵铭和颈上。 赵铭和的脸色,在江鹭一字一句的质问下,开始变化。 江鹭声如玉碎金崩:“凉城事变中,赵相到底和贺家联手做了什么,才让贺家笃定你会救他们?贺家明面上投靠太子,实际上投靠的人,一直是赵宰相吧? “贺家账面上多的那一笔钱,就是凉城少了的那笔二百万军费。举其荦荦大端者,难免挂一漏万。赵相当初负责此事,赵相和大皇子做了什么,赵相应该心知肚明。 “说!” -- 满城风雨,雨聚于云。 一骑人马在城门关闭前,急急入城至姜家。他们带来了一桩消息,急着求见姜太傅。 姜明潮在自己的书阁中,负手看着窗外的乌云密布,听到自己派出去的人颤声:“郎主,我们查到南康世子这两年的踪迹了……这两年,南康世子没有在建康府露过面。而我们拿着他的画像去凉城,有人见过他。” -- 东宫中,阿娅沉浸在噩梦中。 她一边被御医试药,被药性压制刚刚苏醒的记忆,一边又带着满腔仇恨,不肯忘记自己才想起的一点点东西…… 她煎熬着对抗着,满头冷汗,痛得周身抽搐。 -- 福宁殿中,老皇帝神色幽晦,和内宦梁禄一起,望着自己案前摆着的三封折子。 年少的小公主暮灵竹稚嫩地读着故事,来讨好自己父皇。而她父皇盯着这三封折子,已经沉默了小半个时辰。 三封折子,来自三个不同的人: 一个时辰前,江鹭派人递上折子,弹劾赵铭和,指赵铭和和凉城事变有关,皇城司要缉拿赵铭和; 一个时辰前,姜循写给中书省的折子,也送了上来。姜循指认贺家,说贺家和凉城事变脱不开关系。与此同时,太子也失德,参与了凉城事变。姜循指控太子操纵科考,为贺家广开门路。储君失德,是为大忌,引地龙引苍天责罚,请官家明鉴。 一个时辰前,太子上奏,指姜家和贺家狼狈为奸,姜家有意助逃犯脱困。姜循失德,不堪为太子妃。太子已派人去捉拿姜循,请官家派更多人马,不得放过姜家,放过姜循。 --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82章 乌云滚滚,天地大暗。 到底是黄昏还是入了夜,此间人已经杀红眼,已经分不清了。驿站这边的打斗,看起来十分荒唐。 姜循带来的大批卫士,本是来杀名义上“逃窜的贺家人”,然而因姜芜出现在此地,他们后方跟着张寂的兵马……他们原本以为姜循找张寂相助,是让张指挥使帮他们一起杀人,可张寂挥出的第一把刀,便砍在了太子派的那卫士首领的铠甲上。 那卫士被震得后退三步,惊怒连连:“指挥使到底要对付谁?” 寒光映彻张寂眉目。 靠坐在墙头、睫上沾着血、周身失力的姜芜,某一瞬间,隔着杀戮和鲜血,与张寂的视线对不上了。 此间荒芜让人无言以对。 姜芜听到张寂声音冷硬,横刀向前:“此间人,我皆不放过。” 卫士首领瞳眸闪烁。 而在这时,这批卫士听到了姜循抬高的声音:“你们当真要跟我、张指挥使为敌吗?你们可知,此地山高路远,距离东京近十里,发生什么事,东京所知道的消息,只由最后胜利者书写。 “你们可知,太子殿下让你们跟随我,本就不是来追杀逃命的贺家人,而是来当替罪羊的?” 姜循说出此话时,其他卫士皆有迟疑,打斗一时停住。但那卫士首领毫无反应,更是拧身一旋,便朝姜循袭来。幸好张寂一直围着姜循打转,“哐”一声劈开对方的攻势。 姜循立在后方,笑起来:“看来严首领是知道太子真正意图的啊。严首领当真忠心耿耿,为了太子殿下,愿意带着你手下近百人前来送死。” 严首领:“姜娘子休要血口喷人。是姜家和贺家狼狈为奸,属下才……” 他的话,被张寂的袭杀打断。姜循凉飕飕的话得以继续下去:“不管是姜家和贺家狼狈为奸,还是太子和贺家一同做局,等我姜氏入坑……你们这批跟随我来杀人的卫士,都是被太子殿下抛弃的棋子。 “太子要证实姜氏和贺家同罪,必须要有人牺牲。你们知道多少不重要,你们和张指挥使的人马两相搏杀,两败俱伤……最后所有人死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由太子言说了。” 姜循冷漠道:“你们信不信,此时东京一定已经反应了过来,一定会派兵马来驿站。新来的人代表‘公义’……官家会派人,查这里发生了什么。” 姜循盯着虚空:“东京为什么可以反应这么快?因为你们效忠的太子殿下,一定会早早递折子,说我姜氏和贺家同罪……他要对付我对付贺家,你们必须陪葬。” 卫士们的打斗变得缓慢。 循循 第152节 严首领想斥责,却被张寂拖得张不开口,手心冒汗。他双目染赤,焦虑而愤怒地瞪着那信口雌黄的姜循—— 太子殿下说此女阴险,果然没错。 姜循声音又放柔,美目凝望着卫士们:“此事是我和殿下的博弈,和你们本无关。你们被卷入我们的争斗中,生死皆不由己,我心生不忍。你们是我带来的人,我和太子殿下不同,我不想牺牲你们。你们若放下兵器投降,我保你们平安度过今日之局。” 严首领几次要开口,几次被张寂的兵器打断。 幸好有一人,在此时开口,替严首领说了自己本想说的话—— “姜娘子只说平安度过今日之局,没说过了今日后,他人又该何去何从。卷入太子殿下和姜氏的斗法中,本就生死难顾。诸位皆是勇士,皆是军武出身。大魏朝堂上下,武人是什么待遇,诸位心里不清楚吗?诸位效忠殿下,中途易主,恐遭来更多祸事……” 姜循蓦地扭头。 她森冷的目光,隔着人流,和那捂着胸腹艰难撑着墙的贺明相对。 贺明苍白而冒着冷汗,药效让他和姜芜的状态差不多。他却尽量摆出温和模样,朝姜循笑了一笑。 贺家人在此杀戮中慌不择道,多亏张寂那些卫士此时最大的敌人是严首领那批卫士,贺家人才苟延残喘。可贺家人也躲不了多久,哪一方打斗获胜,胜者的刀便会挥向贺家人。 贺明得挑拨那两方打得不可开交,绝不能让那两方人马携手来杀贺家人。 姜循:“贺郎君能说会道。昔日我当真小瞧了你。” 她朝他走来。 贺明靠着墙,古木树叶簌簌在头顶摇落。天地昏沉,艳丽得近乎可怕的美人笑盈盈朝他而来。 贺明眼中浮现几多恍惚:在他隐晦的不能为他人道的让人羞耻的梦境中,他曾无数次梦到过姜循朝自己走来。 明丽辉煌,盛气凌人,言笑晏晏……如一座宫殿般绝伦。 她在他梦中的幽晦天地间,长裙飞曳,披帛掠臂,一眉一眼如雪似雾,一步步走向他。他们的距离得以拉近,无法跨越的鸿沟在梦中消失,就好像、好像—— 既然她不满暮逊,既然她与人私会,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贺明呢? 现实中,姜循确实朝他走来。 然而他们是对手,是敌人。 她眼中的笑像毒汁,她俯身相就,清暖馨香气息惹人心乱的同时,她袖中露出了一把匕首,那匕首抵在了贺明的颈上。 姜循也意外贺明竟然不躲,她如此顺利地靠近了他。 她眼睫微闪。 贺明盯着她,哑声:“姜娘子,其实我们不是敌人。我们可以合作。” 姜循挑眉。 她笑道:“合作……你一边说服太子的卫士和我师兄的人马缠斗,一边又在不肯告知我关于太子的任何一件事的前提下,说要与我合作。我们合作什么,一起对付太子吗?” 姜循垂下眼,贴着他耳,幽声:“或者,我真正可以合作的人,是你背后的势力?你背后真正的主子是谁?” 贺明眼睑极快地颤了一下。 姜循抵着他脖颈的匕首下压,冷道:“贺郎君,我看得出来,你巧舌如簧,是在拖延时间。我笃定太子会向官家递折子状告我,你却似乎笃定只要你拖延时间,贺家今日就能安全度过危机…… “可是你知道吗,贺郎君?” 她的唇几乎碰上他的耳,说出让贺明震惊心颤、猛然抬头的话:“阿鹭去对付你那堂弟了……春山上刺杀我们的人,就是你堂弟,对吧? “你猜,阿鹭会赢,还是你背后的主人在阿鹭出手的时候,仍然有本事派出兵马救你?” 贺明瞳孔闪烁,心中生起波澜,唇颤了颤,没有说话。 而姜循则明白了。 她试了出来,愤怒自嘲:“我叫‘阿鹭’,你毫无反应,说明你早就知道了……给太子送画告密的人,就是你,对不对?” 姜循:“贺郎君,你去死吧——” 她说话轻轻柔柔,手中匕首却毫不留情地抬起,朝贺明眼睛刺去。 -- 东京樊楼雅室中,气氛紧张万分。 贺显坐在地上,已经惊得无话可说。 整桩事中,只有春山刺杀是贺显的意图。其余所有事,都是贺明安排的。所以此时此刻,江鹭长剑扣住赵铭和,说出的话中信息,贺显全然听不懂,也是正常的—— “也许贺明一开始不知道贺家和赵相的关系,才没有露出任何痕迹。但是我出城缉拿贺明那日,有兵马来阻拦我。事后,我虽因一些缘故没有见过杜家人,但杜家三娘子特意向我写过一封信。原来当日拦我的人,不只有太子的人马,也有赵相模糊的授意。 “我为此不解许久。贺明是太子的人,赵相一向和太子不合,为何这么好的机会,赵相却要阻拦我,救贺明?” 赵铭和淡漠道:“你如今可有成功?只拉下一个贺家罢了。我早早看出你不会大获全胜,本官想和江世子联手寻找更佳时机,这有何不妥?” 江鹭身有锋刃寒意,同样冷淡:“但是贺家入狱后,中书省就开始与皇城司抢审讯贺明之权。我起初以为中书省只是不愿皇城司坐大,但后来我发现赵相亲自看了贺明的案卷。赵相日理万机,如此在意一个贺家,我实在不解。 “一两件细微处也许是巧合,巧合多了,便不是巧合。尤其是今日,赵相出现在这里—— “贺明知道我在查春山刺客的事,他故意让贺显引我出城,用我最近十分在意的帛画之事,想将我引去某个地方。而贺显将我引走后,便折返城中,和赵相见面。 “驿站那里,今日一定会发生些什么事,贺明才需要我出现在那里吧?他打的是一网打尽的主意,背后却需要赵相发力—— “但仅仅是一个我,赵相应该不会出手。我猜,此时的十里亭驿站,一定有太子的人马吧?如此,赵相才愿意出手:南康世子、太子殿下联手,和贺家狼狈为奸,需要按上一个什么罪名……方便赵相行先斩后奏之事。 “待解决了我们,赵相再入宫向官家请示。我十分好奇,贺家和赵相到底有什么样的关系,才让赵相为了贺家,不惜暴露自己。” 江鹭垂着眼,笑一笑:“这步棋,贺明布了许久。贺明给赵相安排了非常好的机会。可贺明今年才崭露头角而已,如果不是不得不的原因,赵相一定不愿意在今日露面。” 赵铭和神色只是稍有意外。 比起那坐在地上满脸茫然、已然听不懂的贺显,赵铭和淡定得多。 赵铭和:“小世子真是想多了。我这个老头子来此喝茶而已……这个小子闯进来,我并不认识他。是不是?” 他鹰隼一样锐寒的目光盯着贺显,贺显受惊地连连点头:“对、对……” 江鹭打断:“在来这里的一个时辰前,我就向官家递了折子,查凉城事变。” 赵铭和陡得抬起眼。 江鹭:“两年前,赵相和先大皇子提出和谈,要和阿鲁国和盟。朝中当时战和声此起彼伏,如果不是曹生写了一篇‘古今将军论’,如果不是凉城将士和阿鲁国将士一同葬身火海……这个和谈,恐怕是谈不下去的。 “礼部的章淞章侍郎,两年前去凉城做监军。章淞是被朝堂排挤而去凉城的,我翻过卷宗,当时赵相便和杜相在朝上斗得不可开交……贺家是凉城人,当年凉城事变发生时,贺家正做着皇商。皇商有一部分不显于外的权限,是帮朝廷处理一些资产。 “我特意对比过,在凉城事变后,贺家账面上陆陆续续多了的大笔金额,正是两百万。贺家靠着那两百万摆脱商贾身份,让族中子弟从文,又来到东京尝试科考。这么大的一笔钱,朝廷说不追究就不追究了?当年的赵相,一定很清楚缘故吧。” 赵铭和仍不说话。 江鹭微微笑起来。 他容貌这样俊俏,可他此时在这阴暗屋中笑起,笑意冰凉,眼如星火灼灼。他俯下身,赵铭和从他眼中看出几分隐晦的狂烈恨意。 赵铭和吃惊他哪来的恨。 而江鹭手中的剑在他脖颈划出猩红血痕,江鹭竟然真的敢对宰相动手,赵铭和惊痛之余,开始心神不稳。 他见这年轻的小世子俯着脸凑来,贴他耳轻语:“赵相,我告诉你这么多。章淞,贺家,曹生……我都说了。你应该想得出来吧?我既然肯说,便不会放你安然无恙地走出去。 “我既然肯说……便是露了明牌了。我是已经告诉官家,明确表示我要查凉城事变了。已经走到这一步的我,会放过你吗?你可以一个字不说,但是我既然已经查到你,便会查出更多的线索。只是时间问题而已……赵相,你已经败了,你不明白吗?” 江鹭低笑:“当我和你站在这里的时候,当我把剑架在你脖子上时,你就败了。你还在奢望什么?” 赵铭和盯着江鹭。 许久,赵铭和肯定无比:“是你杀了章淞。” 江鹭不置可否。 赵铭和:“是你杀了乔世安。” 江鹭眼中染笑。 赵铭和:“从来没有人知道凉城军费中少了一笔二百万,我确定我把相关的卷宗全都解决干净了,你是从哪里知道的二百万?” 赵铭和字字迸溅,拍桌欲起,高怒道:“寻常人不知道二百万,只有高层武官才会知道,只有程段两家的高级武官才知道……程段两家早已灭门,但是有余孽活着,对不对?!程段二家有人还活着……” 赵铭和愤怒欲起的动作,被江鹭的剑压回去。 赵铭和脑中只转两圈,便猜出来了,他哑声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身边那个门客……哈,可笑啊!程段两家的血脉,竟沦落到拿不起刀剑的地步。还要靠南康世子来救……” 江鹭沉沉笑:“弃武从文,不正是大魏朝最喜欢的吗?朝中不喜武官,打压武官,这不是你们的功劳吗?你又嘲弄什么……莫非你也知道,如果没有程段二家,凉城早就丢了!他们为国守疆,却落到这一步。” 赵铭和脸色阴晴不定。 赵铭和颓然坐在太师椅上,似陷入某种沉思,恍惚万分。一道闷雷自窗外惊响,他才一震,回过了神。 赵铭和盯着江鹭:“那么你呢?南康小世子……为什么要查凉城?南康王府莫非早和程段二家勾结,欲覆灭我大魏?看来朝堂对你们的提防,从来没有错。” 江鹭大脑微空。 江鹭握剑的手发白:“你说什么?!” 赵铭和嗤笑:“你想到了,对不对?你以为朝堂全是傻子吗?你以为南康王府私下想和段家联姻,东京不知道吗?你们手握重兵,一北一南,东京被你们压在中间……谁不怕? “你们还想联姻?怎能让你们如愿!” 江鹭厉声:“南康王府从未想过明面上和段家联姻。我爹正是怕东京猜忌,才没有上书。是我姐姐自请而去……我姐姐愿意不做郡主,孤身嫁去凉城。我姐姐不代表南康王府,我才是南康世子。 “南康王府未来如何,看的是我,不是我姐姐!” 赵铭和:“可你性情柔善,不堪大用。听说你还为了一个侍女,想放弃世子爵位,离家出走?听说那侍女病逝后,你还萎靡了两年,足不出户? “谁不知道南康小世子不常出现在军营,谁不知道永平郡主才是军营的常客?江南兵马习惯了永平郡主,南康王当真会放郡主孤身出嫁吗?你们分明心思有异,分明不轨却欲隐瞒……南方海寇频发,朝堂不好动你们。可是北方的阿鲁国和程段二家关系暧昧……却是最好动的机会。 赵铭和微笑:“你以为凉城事变的真正缘故是什么?是你太废物了,是曹生那篇文章:将帅坐大,朝堂生畏。” 赵铭和缓声:“杜公不明白啊,杜公还想战下去啊。他怎么不想想,再打下去,你们势力更大,东京话语权便更低了。我得把杜公压下去……当年大皇子还活着,那太子又不省事,大皇子急得无法,需要一笔钱。 “大皇子求到我面前,想让我帮着平账……我想到了那皇商……” -- 十里亭的驿站中,贺明矮身从姜循的匕首下躲过。 可他胸腹出血过大,一动便痛得动弹不得。他摔坐靠墙,眼见姜循这样疯狂,真的要杀他,他不得不开口—— “我说!我告诉你——是‘神仙醉’。 “两年前,‘神仙醉’便出现在凉城了。” -- 东京樊楼中,赵铭和神色诡异而恍惚:“我不知道贺家用了什么手段,但是贺家为了前程,拿了那笔钱,说去周全,帮大皇子把账做平。他们是皇商,他们会赚钱,只要多给些时间,他们可以把钱补出来。 循循 第153节 “当时两国已经在商议和谈了,只要没人注意此事,不开战的时候,谁会在意多一笔钱少一笔钱?” 江鹭整整看着赵铭和。 江鹭心间绞痛,一时仿佛看着火海,一时仿佛看到火海中的将士。 他喃喃低语:“为了一笔钱?为了……和太子斗法?为了权势斗争,动用了军费?为了……” 这么荒唐的理由? 赵铭和低着头:“谁知那段老将军却多事,非要查那笔钱。我嘱咐贺家守住秘密,然后凉城便失火了……” -- 十里亭的驿站,贺明喘息着:“此事我本不知道,我也是前段时间才知道的……” 他惨笑道:“我也不知道贺家多了一笔钱,我也不知道这两年的开销,竟然来自那笔军费。我也是才知道——原来‘神仙醉’两年前,就用在凉城了。” -- 两年前,曹生的天下名文惊世后,东京朝堂的压力一日比一日紧迫。而阿鲁国王有意联姻,程段二家便商议停战议和。 他们和阿鲁国打交道数十年,知道这位老国王的品性。这位异族国王年纪大了,对马上战斗失去了兴趣,又希望给女儿一个好归宿。 那是段老将军死前最畅快的一段日子。 他的长子要娶南康王府的郡主,虽然那位娘子不能以郡主身份嫁来,还狮子大开口要什么掌兵之权,可是段老将军听长子提过那位娘子。他一听便喜欢,想要那位英姿飒爽的娘子来做儿媳。 南康王府不可谓没有诚意。南康王府把自家的世子都送来,帮忙置办婚事。小世子如名字一般,如夜中白鹭寒潭自照,何其洁白秀美。只看小世子的美貌和对姐姐的关心,便知郡主是如何人物。 他的幼子又打算代段家,和阿鲁国的小公主安娅成亲。这两个孩子,段老将军从小看到大。他们青梅竹马打打闹闹,正是情窦初开之时。若大魏不愿打仗了,成全这对小儿女又何妨? 段老将军春风得意,还要调侃他的多年好友程老元帅:你家小儿子离家出走,至今没有音讯,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归家。程家的血脉,说不定就断在你这个幼子的身上了。 就在那时,段老将军例行查军费时,发现了一笔军费的缺口。 段老将军当即向朝廷上书询问:为何枢密院出了军费,他们却没收到? 赵铭和处理的这件事。 赵铭和说,段老将军可问皇商贺家。 贺家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 十里亭驿站,闷雷滚滚。 贺明捂住脸,惨声:“其实我爹和伯父没想做什么……只是段老将军逼迫过紧,我们家正好在研制‘神仙醉’,我爹铤而走险……” 远方贺家人:“郎君,不可!” 可是姜循胁迫,又迟迟等不到援助兵马,贺明比他们更明白如今情形不利于贺家。贺明只能用这些来拖延时间: “我们只想用‘神仙醉’,让段老将军不要那么生气,让程老元帅劝一劝段老将军,再给我们一些时间。可是,那晚却失火了……” 姜循:“不是你们放的火?” -- 东京樊楼二层,江鹭从窗口跳下,纵马出城。 皇城司的大部分人马留在樊楼缉拿住赵相,江鹭带着小部分兵马出城,直奔十里亭驿站。 贺家出了“神仙醉”,贺家想求生……可是那把火不是贺家放的。 赵铭和到此已入败局,他不可能为旁人开脱,那便只有贺家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 -- 姜府中,姜明潮听完卫士关于江鹭的汇报,他摆摆手,示意手下退下。 姜明潮站在窗前,凝望着昏昏天色。 天边闷雷再响,雨水噼里啪啦灌下,如洪飞泻。 这让姜明潮想起两年前的一晚,同样的夜雨,同样的幽黑,有一人敲开姜府之门,跪在这间书阁中,跪地便泣:“请老师教我——” -- 十里亭驿站中,姜循失神间,地上的贺明拔身而起,抢过她的匕首便朝她刺来。 姜芜忽地从旁边撞来,雨水淋漓如涛。姜芜喘气:“循循!” 张寂那一方看到贺明动手,却被卫士相缠而救不得。眼看贺明恢复了些力气,抓着那匕首,便朝姜循刺杀。姜循趔趄后退,她举臂相挡,拔过自己发间簪子便来回击。 她是弱女子,贺明是被下了药的失力男子。 二人如同菜鸡互啄,偏偏都想做赢家,都想掌控这个局面。 姜循从地上爬起,贺明手中的寒光朝她迫来,他眼中神色决然:“我没办法,姜娘子……” 万物相逼,万事相催。 恶事不是他做的,可是为了贺家,他必须杀姜循,必须除掉今夜的绊脚石。 一道雷光刺亮二人的眼睛,姜循被推倒,那匕首要刺下时,忽有什么东西隔空袭来,撞在匕首上。本就虚弱的贺明被击得朝后一跌,身上雨水和血水相混,握匕首的手抖得厉害。 贺明却咬着牙,再次爬起袭来—— 他听到了断续的马蹄声。 姜循就在他面前,他的匕首就要刺中姜循的心脏了,却有一颀长身影掠入此中,背身抱住姜循。 那人扣住姜循的手臂,姜循整个人被拔起来,身子被轻轻一旋,她湿漉沉甸的裙裾划出低闷的弧度,被撞得后退两步,却也被抱入了熟悉的怀抱中。 “嗤——” 贺明的匕首,刺中了她身前人的后背。 姜循脸色煞白,她仰着脸,和睫毛湿润、面容如雪的江鹭四目相对。 雨水淅淅沥沥淋着二人。 一地血泊,一地杀斗,兵戈相交还在继续,而江鹭抱住姜循,他们目光盯着对方,却在众目睽睽下,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 江鹭缓缓回头,贺明欲退,可他一个文弱书生,在江鹭面前,已不可逃。 江鹭:“赵相已败,没人会来救你。你现在必须说,是谁放的那把火——” 贺明倒在地上。 他惨然无比,失声笑出来。他终于明白一切无法挽回,终于明白贺家完了。他也不会放过另一个人:“是太子。 “太子出现在了凉城。” 贺明恨声:“太子放的火,太子开的城门,太子亲自引动了战火!” -- 东京城中的姜府中,姜明潮看着豆大雨帘轰然而至,恰如过去时光与阴晦丑恶无处可躲。 两年前的一个雨夜,跪在他面前的男子抬起头,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 那正是太子暮逊。 第83章 正和二十年的凉城事变,是东京朝堂至今不愿正视的一桩故事。 或许对这桩事变中出现在其中却远在东京的那些贵人来说,凉城、百姓、将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和盟”,重要的是“平衡”,重要的是成为权势党争中的“胜利者”。 所以,当朝堂猜忌武臣时,杜公和赵公各执一词,赵公之声渐渐压过杜公,让凉城和盟成为大势所趋。若事情如此发展下去,那促成和盟的功臣,便会是赵铭和,以及赵铭和所支持的大皇子。 太子暮逊是万万不愿看到此事发生的。 可若是皇帝默许和盟,太子难道要反对么?他难道要和杜公一样,因为反对,而被赶出皇权中心?暮逊不愿意,暮逊选了另一条路—— 抢功。 和盟可行。 但是和盟要成功,必须在暮逊手中成功。 暮逊连夜去求姜明潮,在姜明潮膝下痛哭流涕,说自己艰难,说自己对不起老师,说自己要听老师的话,再不和老师对着干。姜明潮未必相信暮逊的许诺,但出于某种姜明潮自己的政务需求的缘故,姜明潮仍给暮逊出了主意。 于是,曹生写出了天下名篇“古今将军论”,将凉城的将士们推入了口诛笔伐的疯狂时期。 暮逊悄悄离开东京,亲自去凉城,去促成一些事的发生。 -- 十里亭驿站的打斗停了。 雨密如网,遮天蔽日。 皇城司的卫士们穿戴蓑笠雨衣,站在寒夜中,剑指那两方对峙的人马;张寂的剑架在了严首领肩上,严首领武器被卸,绝望地闭上眼。 禁中三大军队,侍卫步军,侍卫马军,殿前司。 严北明统御侍卫马军,张寂统御侍卫步军。二人实力旗鼓相当,两方兵马相斗难分输赢。太子是老皇帝膝下硕果仅存的皇子,他们不效忠太子,又效忠谁? 但是如今,皇城司又卷了进来。 皇城司初设,军力与地位皆不明,可它直属于皇帝,和三军一样听皇帝号令……严北明误以为皇城司是皇帝派来缉拿他们的,便束手就擒。 他手下卫士们,便得以和那些躲起来的贺家人一同,和姜循、江鹭一同,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断断续续听到贺明的讲述。 贺明跪在雨地中,腰腹乌黑,不知是雨还是血。他脸白如鬼,喃喃说着爹和伯父告诉他的那桩事: “那一晚,程段二家邀阿鲁国国王和他国将士们一同踏入凉城,商议和盟之事。我贺家承办了这次酒席,伯父想在酒席上趁段老将军兴致高时,再次请求拖延军费、不向朝堂上书质问之事。 “段老将军太固执了,伯父实在没有信心能说服他。逼不得已,他和我爹一道将‘神仙醉’,撒入了酒坛中。那时‘神仙醉’和现在的‘神仙醉’不同,刚研制出来的药物,谁也没用过,谁也不清楚药效。伯父和我爹,只以为‘神仙醉’可以让人高兴起来,好说话一些。段老将军高兴了,贺家就有时间继续筹钱了。 “贺家既可以完成赵公的暗令,又不得罪段家。可谁也没想到,‘神仙醉’的药效那么猛。我们更没想到,太子殿下会出现在凉城,会趁所有人神智昏沉时,让人放火,并悄悄打开了城门……” 站在江鹭身边的姜循,能感觉到江鹭此时的僵硬。 他后背被贺明的匕首刺中,淋漓渗着血。可他武功高强,非致命的伤不足以摧毁他。但他此时的脸色,和贺明一般,灰白苍然。 江鹭从齿关中挤出字,都发着抖:“你是说,当夜城门开启过?城门为谁开启,你又有何证据指认太子?” 循循 第154节 贺明哑笑。 时到今日,赵相已败,贺家完了,贺明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他仰着头,用怪异的眼神看着站在一起的江鹭和姜循:“……当夜,我贺家有个小厮去凉城北门给城门守将送酒,把掺着‘神仙醉’的酒送给他们……那个小厮,什么都看到了啊。 “不认识的阿鲁国将士,好不威风,被太子亲自引入城。” -- 东京闷雷与雨水交错,暮逊站在寝宫外殿的明窗前,一阵心神难宁。 内殿中,陈医官正带着学徒们一道,满头大汗地为那有孕的女子施展针灸。一枚枚细长的银针插在阿娅的额上、发间、手臂间,阿娅发抖并冷汗淋淋,陈医官艰难地判断着施针的作用。 阿娅如同置身深海。 无边无际的海水吞没她,无数海藻水草从深海中伸出,裹挟着她,将她朝深渊拖去。 在外界一次次的施针与救治中,她的记忆变得更加混乱。她艰难地在凌乱的记忆中,捕捉到一重水泡般的记忆。 她紧紧地将那水泡抱在怀中,她探目朝记忆中瞥去—— 那一夜,安娅本想随父王一同去凉城。父王却说大魏人讲究女子矜持,她既要嫁去凉城,岂能一味以阿鲁国的公主身份自行骄纵?听说小段将军都避开此夜,被安排出城了;她怎能大摇大摆地去参加那必然会谈论小儿女婚约的夜宴? 安娅不服气。 安娅好奇程段二家如何看待这门婚事,于是,在父王等人已经入城后,她悄悄换上凉城女子的襦裙长衫,梳起了发髻,溜入了凉城。 除了一双碧蓝眼睛,没人会认得她不是大魏小娘子。而夜色幽黑,谁又会盯着安娅的眼睛不停看呢? 安娅本意好奇,却目睹了一桩恶事的发生: 她认识暮逊。 前几日,这个人在城外问路,她为他指过路。他用拙劣的阿鲁国话夸她美丽得像个公主,惹得她一通嘲笑,还挥了他一鞭。 他说他来凉城做生意,安娅想带他去见段家人,他拒绝了。大魏人向来委婉,安娅没有放在心上。 可这人今夜为何偷偷摸摸地在城楼下晃? 安娅好奇地跟上,她见暮逊和先前的商人表现完全不一样。这个大魏人,身后跟了好多卫士。城楼下的守将被他的人马解决,紧接着,暮逊和他的人手一同打开了城门。 城门外大雾弥漫,雾中走出的人英姿勃发,是一群阿鲁国人。 而安娅认识为首的那个人—— 去年被父王驱逐出国的小舅舅,伯玉。 父王说伯玉好战凶狠,为人行事不择手段。若为臣,必对未来的阿鲁国王造成威胁,不如早早驱他去西域,让他另谋生路。 而这一夜,伯玉和暮逊,一同出现在了凉城城楼下。 暗处的安娅捏住了手中长鞭,咬紧牙关。她悄悄地转身欲逃,去将此事告诉程段两位老将军。她不知道那夜宴上的将士都被下了药,都神智昏昏,没有一个人能意识到她说的话有多严重…… -- 东京姜府中,姜明潮凝望着大雨。 他想着当年,自己为暮逊出的主意: “我安排曹生写出文章,让和谈声势成为大势所趋。殿下去凉城走一趟,看能否抓住大皇子的把柄。东京之争固然强盛,可若不深入虎穴,难知凉城变数。 “殿下尝试和边境的将士搭话吧。孔家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孔家不得程段二家重用,孔家最高武官和程段二家有隙。只要殿下稍作文章,孔家便会倒向殿下。 “再有,殿下若认识新的阿鲁国王,若是能和新的阿鲁国王达成交易,跳过大皇子那一环,只要新的阿鲁国王认你,那和谈最后的功绩,大约便在殿下身上了。” 他为暮逊指了方向,他不知暮逊在凉城到底烧了一把怎样的火。 姜明潮不会去过问。 可南康世子江鹭当年就在凉城中,江鹭在追查此事……姜明潮十分好奇,江鹭能否查出真相,为暮逊治罪。 君权专制这艘船,在姜明潮眼中早就该沉下去了。 姜明潮看着这条船一步步地朝泥沼中滑去,摇摇欲坠。那不肖女和江小世子,挥着锤子敲打钉子,声势赫赫,能将这条巨船凿到什么地步呢? -- 东宫中,迟迟收不到来自驿站的消息,暮逊焦急不已:“阿娅怎么还不醒?” 陈医官手哆嗦:“快了、快了……” 他狠下心,蓦地将一枚针,朝阿娅头顶刺去—— 在阿娅的记忆深处,她目眦欲裂地看着城中杀戮起;然而眼前一切忽然化成雾,自她眼前消失。 她惶恐地扑上前要抱住自己的记忆,可她眼睁睁看着伯玉消失、暮逊消失,倒在路边的将士们消失。 她跪在段老将军尸体前大哭:“我去找小段将军,你别死啊——” 鬼狱渺茫,恶鬼遍地。她冲出火海,看到的是暮逊和他的兵马。她趔趄后退,那些人却也化为烟雾,一点点消散。 阿娅抱着自己的头惨哭惨叫:“不要、不要——” 她意识到什么,她猜到了什么,她抗拒着这些。可那一枚枚针刺下,就像当年的一条条长鞭落在她身上。 不由她本性,摧毁她神智,但凭意志无法抵挡。 -- 十里亭的驿站中。 江鹭眼神空寂,握剑的手微微发抖。剑指贺明,可是诸事发生,岂是贺明一人之误? 姜循怔怔然,想到了自己曾在暮逊书阁中见到的那幅奇怪的话—— 身着大魏服饰的少女和穿着异国服饰的男子,在草原上骑马并行。 原来如此,原来画中怪异从一开始就将罪恶昭然若揭。 这正是贺家对暮逊的威胁:少女是安娅公主,男子是本不该出现在凉城的太子殿下。 暮逊看到画的第一眼,便明白了贺家的威胁。贺家从一开始,既投靠暮逊,也威胁暮逊。难怪暮逊必须用贺明,又必须杀贺明…… 雨水浇灌天地。 姜循心间时轻时重,沉闷闷的。她不觉朝江鹭望去。 江鹭的神色极为难堪,仇恨与颓然共存,茫然与愤恨并行。他何其狼狈何其怨恨,真相何其肮脏何其可笑。 他该怎么告诉段枫? 他要怎么告诉段枫,凉城落到那一步,仅仅是因为上位者的各种私心融合到一处? 他怎么面对死去的英灵? 他跪在他们的尸体前,不敢看他们流着血的眼神。而今他已然明白:“神仙醉”的药效初试,非常不稳定。是不是那些死去的人,在死去前,就已经从幻觉中醒来,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们死不瞑目。 他情何以堪? 他到底要还给他们怎样的真相,才足以慰藉一切? 赵铭和、孔家、贺家、曹生、阿鲁国新王、姜太傅、太子暮逊……甚至也不能将南康王府置之其外。 狼奔豕突,缄默包庇。他们一边愚弄天下,一边肆意地用手中权势践踏他人视若珍宝的东西。他们又在事后粉饰太平,标榜正义,彰显大国之威,豪爽地将凉城送给他国,全然不顾子民的生计存亡。 他们称之为,“不得不的牺牲”。称之为,为了大魏和平,为了不再开战,就让凉城人民苦一些吧。 不。 这不是“必要的牺牲”,这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权势的丑陋让人沉浸其中浑然享受,却也让人闻之,便恶心欲吐,欲催,欲毁! -- 雨夜中,江鹭又寥寥地想:其实自己也错了。 若是一开始,没有南康王府和凉城的议亲,朝廷的猜忌,是不是就不会到那一步呢? 是否正如赵铭和所说,都是江鹭的错…… 如果江鹭不是从前那个江鹭,如果江鹭更强硬些更威猛些,如果江鹭早早独当一面……朝廷的猜忌会不会只针对江鹭,而不会惹到无辜人? ……是否全是他的错? 性柔是错,性善是错,诸事迟钝是错,要身边的人全都抛弃他离开他……他才能醒悟过来,才能成长起来? 江鹭袖中手发抖,生出一种无力感。这种无力感,像是孤身持剑入深山,剑指四方,举目皆人,人在雾后。 他静静地看着一切,忽然想到乔世安死前,在狱中念叨的那一句:“君主已背弃……” 雨夜中,江鹭喃声:“君主已背弃……” 下一句,当是什么呢? -- “圣旨到——” 大批兵马带着圣旨踏破寒雨,穿过迷雾,围向十里亭驿站。 黑魆魆中,众人回头朝来人看去。张寂和严北明都认出,来人是殿前司兵马。 好热闹。 禁中三军,于此夜齐了。 在众人各自心神难宁时,姜循忽然朝前走了一步。她悄悄地伸出手,极快地,在黑暗雨夜中,握了一下江鹭的手。 他睫毛颤一下。 她在他手中,轻轻写了几个字:“你若是有罪,我与你同罪。” 雨大如注,人流如海。 谁也注意不到他们,谁也不知隐秘与惊慌。这私情不可为人知,又在背着光的暗处探出触须,渗着泛毒的甜汁。 乱哄哄中,江鹭眼睛缓缓地聚起明光,如星子落在湖泊中,潋滟动人。周身忽冷忽热,他却找到了些力气。 他在昏暗脏污中,并不低头看她。而她同样不看他,专注地和众人一道迎接圣旨—— “官家召诸人入宫,重审贺家罪案,重审凉城之案。” -- 循循 第155节 东宫中,陈医官跪在暮逊面前赔笑:“殿下放心,阿娅小娘子醒了。” 暮逊欣喜地飞奔向寝舍,他看到阿娅睁着迷茫的眼睛,眼神空空地看着他。她好像第一次见他,好像不认识他……没关系,暮逊心想,只要她不变回安娅,一切都没关系。 暮逊柔声:“阿娅,喝药吧。” 他将药碗递向阿娅时,外面有宫人急声:“殿下,官家急召,让你去福宁殿。” -- 福宁殿的老皇帝不理政多年,今日却少有地将诸人召来。 他先见过江鹭和姜循,听了他们的说辞,不置可否;他又见了赵铭和,从赵铭和那里串起了所有;他最后才让暮逊进殿,让暮逊跪下。 暮逊入殿前看到江鹭和姜循等在外殿,神色平平,便心里忐忑狐疑。他见到父皇,才要问候,便被老皇帝一掌挥来,被箍在地: “混账!为了拿到那功绩,你竟然做下这种事,你可知此事严重者,便是叛国?!你一介储君,如何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暮逊跪坐在地,被打得发懵。 一国储君,多年不曾被如此训斥。老皇帝屏蔽左右,殿中清寂,只有他父子二人。老皇帝为他留了脸面,而暮逊想清楚一切,却捂着脸,低低笑出声。 殿中龙涎香幽密,偶有汩汩水声,不知来自哪里。 殿中昏昏,坐在地上的暮逊分不清今夕何夕。 皇帝咳嗽得气喘,怒道:“你笑什么?你还觉得自己有理?” 暮逊僵硬抬头,眸子赤红。他的眼神,让老皇帝为之一愣。 压抑到极点,暮逊如困兽般昂然逼问:“父皇怪我?可这一切,难道不是你乐见其成吗?难道不是你推波助澜吗?如果不是你,我怎会被逼到这一步,如果你一直支持我,那些朝臣和兄弟们岂会一次次欺我? “君臣、父子、兄弟,尽是扭曲肮脏啊。没有一样是我能得到的啊。你夺走我的一切,坐视我被左右夹击,生存维艰。所有的恶事都是我做的,所有的仁术都是你施展的。你从来什么都不做,你看着我和那些猎物厮杀,只在最后指点江山。看似赏罚分明,可这一切难道不是你的丑恶乐趣吗? “你所为,早就超过了‘权势平衡’之术。 “君主若已背弃,那背弃之人,绝不只有我!” 第84章 福宁殿中,老皇帝颓然无比地倒在卧榻上,看着那跪在地上的暮逊。 雨如隔世。恍惚间,老皇帝心神欲碎,几乎泣泪: “子谦,我是为了你……” 暮逊嗤笑。 暮逊眼中赤红间,悲怆难忍,也带出几分浑浊泪意:“在我的兄弟们还没被我掰倒时,你放任他们权势坐大,背靠母族和朝臣,来和我争权。我不得不找姜家当助力,不得不和姜太傅同行。可是太傅教的学生很多,又不独我一人。姜循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几年,我过得又岂容易? “在我终于把我的弟兄们一个个斗下去后,你又把赵铭和那些大臣扶持起来,让他们在朝堂上和我唱反调。在我终于激赵相一军,让赵相‘回家养病’时,你又把南康世子扯出来,创了个什么‘皇城司’的官署,让江鹭和我对着干…… “你没有一刻放过我,没有一刻让我轻松。你从来没有动摇储君之心,可我的储君位又从来没有一日真正坐稳过。 “他朝皇子弟兄间的厮杀,在我朝几乎不存在。可我何时过得容易了?我的弟兄们又何时过得轻松了? “终归到底,我们都是你玩转大权的工具罢了。你随意摆弄着我们这些棋子,看我们在棋局上生死相搏。我们无论如何也跳不出这棋局,你畅快又得意。” 暮逊怆然泪下:“我的存在,只证明大魏皇权仍在你手。我和赵相如何斗,最后都翻不出你手。这早已超过了政务需求,纯粹是、纯粹是——你疯狂的权欲罢了。” 老皇帝震怒:“我培养他们,只是为了磨砺你。” 暮逊:“这不是磨砺。你把我变成了怪物,而你自己,正是天下最大的怪物! “今日的一切,都是你一手放任的!如果不是你要扶持我皇兄,我就不会去凉城,就不会和异族人合作,不会做下那许多事。我皇兄怎么死的?父皇,你不会觉得是我私下动手的吧?不,我从未。他是被吓死的……他也怕凉城事发,他怕他在凉城做下的恶事昭告天下,人人都知道他的混账。” 老皇帝:“你知道他做了什么?” 暮逊:“我自然不知,我也只是猜测罢了。哈哈,父皇,你的儿子,有的被你磨成怪物,有的被你活生生吓死……这真是天下最荒唐又最正常的事了!” 老皇帝跌坐,暮逊披头散发。二人对峙,却有好一阵子,谁都无言。 老皇帝打量着暮逊,心中无力和绝望难以言说。 他硕果仅存的儿子,变成如此一怪物。这个怪物说,一切都怪他。在他看不到的阴暗处,此子不知做了多少恶事,还不知悔改,肆无忌惮…… 是了,“肆无忌惮”。 没有人和暮逊争皇位。 老皇帝放眼看去,甚至从宗室中挑不出一个人来压制暮逊。也许皇帝做错了,也许皇帝不算错,老皇帝忽然清晰地意识到—— 如果没有人可以压制暮逊,日后暮逊登基,大魏王朝将会朝着昏昏地平线跌去。 老皇帝满心迷惘。 他一生大半时间,都在压臣权,强皇权。到他老年时,他欣赏着自己的成果:所有人被困在一个怪圈中,互相压制,谁也跳不出此圈。 他得意于皇权得到前所未有的强盛,得意于没有任何世家任何大臣能左右皇家事……可老皇帝此时开始想,这是对的吗? 老皇帝忽然一阵心悸,一阵发抖。 他半靠在卧榻上整个人开始战栗,声音慢慢变淡变静了:“子谦,你这次惹出了天大麻烦,连我也不能保你。你先回东宫禁足静养吧。” 暮逊色变:“我……” 老皇帝又道:“你府中那个阿娅,杀了吧。” 异族女,再加上阿鲁国和凉城的关系,老皇帝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他并不会查,他只是给暮逊一个机会。 老皇帝目光灼灼,希望暮逊能意识到,那个小黄鹂是只危险的小鸟,一定会引来麻烦。 暮逊脸色苍白。 他先前那样桀骜,此时却“咚”地长跪而下:“不,不行。” 他想到初初醒来的双目迷茫的阿娅,想到天真无邪陪他一同守夜的阿娅,还有、还有……阿娅腹中的胎儿。 暮逊咬着牙关,不敢告诉老皇帝阿娅已有身孕。他既怕老皇帝生杀心,要除掉流着异族血脉的胎儿;又担心皇帝因为今日发生的事,对储君之位产生新的想法,想架空他取那胎儿…… 左右衡量,暮逊只能咚咚磕头,做足了情圣之态,让老皇帝深信他爱极了阿娅,绝不愿舍弃阿娅。 阿娅对暮逊来说,不只是歌女。她代表着他不为人道的阴毒,承载他的胜利与寂寞。那是不是爱,暮逊早已分不清。可暮逊无法失去阿娅,早已证实了一次又一次。 昏殿中,老皇帝看着暮逊的眼神,彻底绝望、冷寂。 老皇帝淡声:“下去吧。” 暮逊琢磨不透皇帝心思,他心中煎熬,猜测皇帝会不会保他,又暗自后悔自己方才不该和皇帝吵,应痛哭流涕向皇帝求饶。暮逊抬头正要说话,听到老皇帝道:“召太傅姜明潮入宫。” 暮逊这才发现昏暗殿中侧角有一屏风,一个微胖的人影映在屏风上。 那是宫中大太监,人称“中贵人”的梁禄。梁禄持着拂尘躬身:“是。” 暮逊心神难宁:为何召姜太傅?此夜事,和姜太傅有什么关系?皇帝难道要责怪太傅没有管教好太子?父皇应当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那父皇到底是…… 暮逊要被送出殿门,忽然听到老皇帝似十分不经意地问:“今夜,姜循为何出现在十里亭驿站,而你则告姜家和贺家联手之罪?你该知道,太傅是你恩师,姜循是你未来太子妃,你平日和姜循尚且恩爱无比,今日为何做下这种事?” 这自然是……姜循和江鹭有私,暮逊不能让这种背叛自己的女人活着啊。 暮逊几乎脱口想说出那二人的私情,可他又想到自己如今情形:若皇帝真的生了废他的心,他是否还得依靠姜家,依靠姜循? ……他和姜循,似乎又不能翻脸了。 暮逊强笑:“儿臣和循循吵了架,她吃阿娅的醋……” 老皇帝当即不愿意听下去了。 -- 暮逊被禁东宫,赵铭和也被禁入相府,暂时不得上朝。姜循和江鹭同样各自被禁在家,在结果出来前,他们不得离府,不得宣扬辛秘。 而贺家一家人重新下狱,张寂和严北明今夜不得离宫,候陛下召见。 张寂虽担忧姜芜,但他见姜循似乎平安了,便安慰自己,此不幸中的大幸。 中贵人梁禄出来,打量一番小世子江鹭,以及冷着脸站在一侧的未来太子妃姜循。 在今夜这种情况下,江鹭和姜循能全身而退,反而是暮逊被禁东宫……梁禄敬佩二人手段,便对二人热情很多。 姜循看梁禄的态度,便猜暮逊没有和皇帝说什么私情。她心中悬着的一把刀落地,整个人脱力后,轻轻地晃了一下:她还生怕暮逊鱼死网破,要拉着她一起死。 但是暮逊没有说……姜循沉吟:看来暮逊的状况不太好啊。 梁禄关心道:“今夜天凉,姜娘子早些回府吧,莫要淋雨生了病。” 梁禄低声卖姜循一个好:“官家召您父亲入宫了。” 姜循一怔。 她朝梁禄垂眼一笑,问出一旁江鹭最关心的事:“那凉城案子,如何查?” 梁禄看一眼江鹭,说道:“事到如今,恐怕当年事真的要翻出来了。只是江世子知道多少,江世子为什么要查,恐怕都得说出来……官家必会主持公道。” 江鹭淡漠颔首。 从十里亭驿站入宫的一路到现在,江鹭始终心神不属,脸色秀白,淋雨失魂。他得梁禄的保证后,抱拳便转身出宫,一步都不在这里多待。 多待一刻,都怕生出不可挽回的冲动。 -- 老皇帝召姜明潮入夜深谈,既是问凉城之事,姜明潮知道多少;又是为了储君之位,老皇帝生出踟蹰。 但皇帝自然不会说自己对储君生疑,姜明潮也绝不会在储君之位上表态。 合格的臣子,当学会装聋作哑,绝不触犯君威。 姜明潮在朝三十余年,他不是最得宠信的大臣,却一定是最安全的、一旦出事皇帝就会想到他的大臣。 老皇帝对十里亭驿站姜循的出现发出试探,姜明潮虽有猜测,但他确实不知实情。而凉城事,姜明潮则说实话。他不否认自己和太子的关系,却也不会为自己不知的事情而大包大揽。 到最后,老皇帝叹气,做出决策:宫中重开“资善堂”,聘姜明潮开设讲筵,召宗室那些年幼的子弟来宫中读书。 姜明潮道:“自最后一位皇子离宫开府,资善堂已停多年。如今无缘无故重开讲筵,恐引起朝臣猜忌。官家不如让长乐公主一同来读书,就说开讲筵,是为公主开的。 “公主明年及笄,正是到了挑选驸马的年龄。而长乐公主幼时长于冷宫,恐学识……稍浅。官家既宠爱公主,臣愿为公主及众宗族子弟一同授课。想来那些孩子有缘陪伴公主,也会怡然自得。” 老皇帝目光闪烁,他知道姜明潮猜出他想开资善堂,是对储君有异;而姜明潮为他找补,拿暮灵竹当借口。 难为姜明潮能想到这种借口。 -- 循循 第156节 天亮时,姜明潮执伞走下丹墀,与上朝的臣子们逆流而行。 众臣惊讶姜明潮不上朝,姜明潮目光穿过他们,看着灰蒙蒙的天色,以及青白色的丹墀被雨水冲刷。 官袍沾水沉重曳地,他目光平平静静地掠过丹墀。 朝臣和皇帝想必都不记得了。在二十年前,国子监学生集体上书,议论朝政。 大魏学士大都出自国子监,学士通机要,国子监的学生向来有议政之权。但是当年,上百学子被杀于丹墀之下。 血流三日不住,皇权强横让人畏惧。 皇帝坐稳帝王位。姜明潮的大半学生,死得无辜。 不能提,不能问,不能疑。 那不过是皇权下的小小尘埃而已,放眼整个朝堂,每年不知会发生多少事,死多少人。权威之下尽是尸骨,那事距离今日,已经过了二十年。 姜明潮日日夜夜在想,若有伊尹之志,那放逐君王可行;若有周公之绩,那杀伐兄弟可行;若有周妃之贤,那后宫干政可行。 可如今天下,谁是伊尹,谁是周公,谁又做得起周妃? 暮氏一族,到底是有何功绩,才行杀戮、乱朝、叛国之举? 姜明潮层层布置,走到今日,他依然在隐晦地布下棋子。朝局越乱越好,世人口诛笔伐也无所畏惧。他将为了自己的道,付出所有,不惜代价。 ……或许为了他的最终目的,他可以为江鹭、姜循,提供些机会。 -- 暮灵竹再次来看望父皇时,从皇帝那里得知她要读书的事,她惊愕又欣喜,忍不住抱住父皇手臂摇了摇。 她十分羡慕杜嫣容、姜循那类聪慧过人的年轻娘子,不提她的好友杜嫣容是何其学富五车,只说姜循的许多布置,暮灵竹大多时候都是看不懂的。 那类聪明的娘子总能得偿所愿,必是读书良多的缘故。 姜太傅来宫中授学,那是多好的学习机会啊。姜太傅以前只为皇子们授课的,虽然这一次授课依然是为了宗室子弟,但她可以读书,已经运气好极。 病榻上的老皇帝见暮灵竹这般开心,心中生涩。 时至今日,大约只有这个无暇的小女儿,不知诸人的算计,为讲筵而欣喜。 暮逊想的不对。 其实皇帝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皇帝还有一个小女儿……一个尚且年幼、懵懂单纯的小女儿。 老皇帝抚摸着暮灵竹的乌发,慢慢沉吟:“阿竹,为父决定查两年前一桩旧案。但是此案涉及极广,为父怕他们官官相护……为父不理朝政数年,难免有些束手束脚。” 暮灵竹迷惘,不知老皇帝为何跟她说这个。她又不懂政事。 暮灵竹勉强从贫瘠的脑海中挤出一个名字:“父皇要赵相公去查吗?” 她只知暮逊和赵相不和,她绝不会推举那太子,自然说赵相。 老皇帝沉默。赵铭和……赵铭和也许有其他作用。 梁禄在旁笑道:“官家和公主忘了?前几日,中书省把奏折送过来时,小公主为官家读折子,官家还夸过有几封折子写得十分有文采。那是中书舍人叶郎君写的,公主殿下还看了半天呢。” 暮灵竹一怔,眨下眼睛。 老皇帝沉思:“叶白,叶清之……他是前几年的科考魁首,记得在开封府任职。” 梁禄:“官家今年将他点为礼部考功郎,让他去主持科考。科考事后,太子又把叶郎君从礼部调去了中书省,做那中书舍人。” 老皇帝:“他是太子举荐的啊。” 梁禄笑而不语。 他跟随老皇帝数十年,最清楚老皇帝心思。暮逊固然可恨,但老皇帝若不想废储君,老皇帝应当还是会保太子。在老皇帝安排好制约太子的手段前,暮逊暂时是安全的。那么,派一个和暮逊关系若有若无的大臣去查凉城事,便是老皇帝对暮逊的仁慈了。 老皇帝果然道:“叶清之既然是从开封府调上来的,想必对查凉城案颇有心得。此事便交给他,给他一月期限。” 暮灵竹脸色微白。 暮灵竹脱口而出:“凉城?父皇,这、这不太好吧……”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原因,老皇帝不解看她。 半晌,梁禄突然想起了什么,俯到老皇帝耳边提醒几句。老皇帝恍然大悟,神色复杂,拍一拍暮灵竹的肩膀。 老皇帝叹道:“孩子,苦了你了……此事,你便不用管了。” 暮灵竹咬唇,缄口。她忍着心中惶然与不安,不敢在面上忤逆父皇,袖中手却揪着帕子,快将帕子拧成麻花。 -- 叶白得老皇帝召见,于他来说,并不算太意外。 一,前几日姜循被太子关禁闭,姜循便和叶白商量过此事,叶白有心在皇帝面前出头,帮姜循一把;二,叶白心想自己到底帮过暮灵竹两次,那小公主虽无大本事,却日日侍奉皇帝,小公主若得皇帝询问,总会帮自己美言两句吧? 此时消息全面封锁,叶白还不知道,皇帝要重审凉城事变。更不知道,皇帝要将重审权交给他。 ……那将是何其荒谬的轮回。命运玩味地将所有人玩转其中,将诸事导向不受控的未来。 无论天子,无论太子,无论叶白。 夏日雨已停,只剩下些热风裹着树叶间的淋漓水滴。 叶白撑伞入宫,去福宁殿见皇帝。中途皇帝旧疾变重,叶白便在御园中等候召见。 他等候时,看到御园中不只他一人。有一位少女缩在一颗树下,双手抵膝,长裙曳地,正看那树下迁徙的蚂蚁,看得津津有味。 叶白撑伞而来,伞面罩住她,笼下一片灰影。 树下看蚂蚁的暮灵竹怔忡抬头。 她反应有些迟钝,或者说她没什么反应。倒是这个年轻郎君朝她弯眸笑,面白如玉,眉眼流波。 叶白:“殿下怎么不去看官家?” 暮灵竹答:“……我一会儿去问御医,父皇和你有政务谈,我不会去打扰的。” 叶白仍是笑吟吟的:“还没恭喜殿下去资善堂听讲筵呢。” 暮灵竹脸颊微红。 她此时才想起公主应有的模样,她慢吞吞地站起来,得他作揖行礼。她看着他这执伞而立、长身玉立的模样,风雅又风流,心中却一阵难过,侧过脸,并不想多看。 叶白好整以暇,低声笑:“殿下读书是迟了些,不过也不晚。殿下有不懂的学问,若我有缘见到殿下,可偶尔为殿下解惑。听说姜太傅十分严厉,殿下要认真些啊。” 暮灵竹奇怪看他。 他干嘛这样主动和她说话?她一言不发,他为什么说了这么多? 叶白朝她眨眼,左右无人,他才压低声音:“多谢殿下为我在官家面前美言。” 暮灵竹恍悟,这才明白叶白为什么会和自己亲近。 自己这般不显眼这般低微,日日仰着父皇鼻息而活,若非有所求,谁会搭理自己呢? 暮灵竹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她侧身避开,小声:“叶郎君,你误会了,不是我。我没有为你说话。” 叶白怔住。 暮灵竹乌灵的眼睛望着树叶出神:“其实我不愿意你接受父皇的安排。你……真的可以吗?” 叶白尚不知道皇帝要自己做什么,而暮灵竹的态度又十分奇怪。他探究地打量小公主,正想试探,便有内宦急急忙忙来御园找人,说皇帝要见叶郎君。 叶白便朝暮灵竹笑了一笑,转身跟随上内宦。 暮灵竹站在树下,树叶哗然若潮,光斑流动似藻。叶落衣飞,乌发拂颊,少女立在潮起潮涌间,看那风浪涌向叶白。 他衣摆飞扬,翩若鸿影。他身修气清,风流无二。 而她在他身后看着,只觉得无比难过。 -- 她知道他不记得。 她知道只有自己记得。 -- 在很小的时候,暮灵竹的娘亲还没有被打入冷宫的时候,父皇曾为她安排过一桩亲事。 凉城的麒麟儿程应白,名气甚大,东京都为此动容探究。皇帝想让程家孩子入京做驸马,远远牵制程家;而娘亲则高兴那麒麟儿的家世身份,以为女儿会有一段好姻缘。 后来,娘亲得罪了其他后妃,程家似乎也不太愿意麒麟儿入东京。婚约还在,但暮灵竹已经跟随娘亲,搬入了冷宫。之后近十年,没有人提过婚约。 冷宫的日子十分难熬。 娘亲病逝,宫女惨死,照顾暮灵竹的嬷嬷们也一个个离开。 十二岁的时候,奶嬷嬷也病倒了。除夕之日,冷宫外欢喜喧嚣,冷宫中,暮灵竹守着嬷嬷渐渐冰凉的尸骨,只想随嬷嬷一同离去。 而嬷嬷大约猜到了暮灵竹的想法,她在临死前,送了暮灵竹一幅画—— “阿竹,这是我和你娘亲,一同为你留下的程家儿郎的画像。你的婚约没有被取消……大约是你父皇忘了。多亏他忘了,我们阿竹便还剩下这一个指望。 “如果程家那孩子长大,便应该是这个样子吧?我和你娘只是凭当年的说法画的,不一定准。可他是程家孩子,是你未来夫君。阿竹,你要好好活着……你要坚信,有朝一日,他会带你离开冷宫,会像我和你娘一样照顾你。 “你不是没有亲人,他便是你的亲人。” 其实那一年,凉城事变发生,程段二家被灭门了。 “啪——”除夕夜花炮轰雷,灯光杂彩。那一夜,江鹭背着段枫走在荒原中,星火孤寂落身;姜循和叶白坐在东京黑暗中,仰头看烟火;隔着数道宫墙,年幼的暮灵竹噙泪抱紧画轴。 -- 离开冷宫的暮灵竹早已知道,那是娘亲和嬷嬷为了她能活下去,撒下的谎言。她知道那是谎言,可她正是靠着谎言熬出了冷宫。 她知道凉城出了事,程家灭了门。整个东京没有人会提,这世上也不会有少年郎来找她。 她只是跟在老皇帝身边,奢望父皇的一点恩宠。而某一天,恶兽从天降,她即将被恶虎吞噬时,有人自后拉住她,将她拽出险境。 天色昏昏,日不在天。 暮灵竹回过头仰望—— 文人衣下有铁甲,隐姓埋名必有冤。 那是她十四岁生辰日,收到的最好礼物。 -- 她一眼认出他。 循循 第157节 她一眼看破他的秘密。 她什么也不会说,她会保护他的秘密保护他。 她再不如年幼时那般希望有人从天而降,身披彩翼光华无双。她明白世间人各有秘密各有难处,她唯有自救才可活。 ……可父皇要将凉城案子交给他的话,面对那些故事那些尸骨,他该有多难过? 第85章 朝局近日肃然得紧张,而诸臣不知发生了何事。 宰相赵铭和不上朝,太子暮逊被禁东宫。皇帝召见过的姜太傅和叶舍人什么也未曾透露,朝中奏折重新送入御书房不过几日,皇帝又病倒后,奏折只好交给中书省几位相公群议。 人心惶惶之时,偏宫中已经停了许久的“资善堂”重开讲筵,宗室子弟和长乐公主一道由姜太傅授课。 如此诡异局面,让人不禁猜测是否皇帝想要废除储君。可废除储君从来事大,皇帝膝下并无其他可当权的皇子,何况太子太傅姜明潮还好端端地正常当值…… 总之,传言不断,人心惶惑。 时入九月,一场叶落一场凉。 张寂从马上跃下,青色衣襟沾了霜寒。这样眉目冷寂的人走路时袍袖鼓起,腰背挺直,可见端正之身。而一道清婉的少女声音唤住了他:“师兄。” 张寂侧头,看到一个纤细窈窕的白裙青帛小娘子从巷口的密树后步出,朝他婉婉而笑。正是姜芜。 看到她,他神色稍缓,朝她走去。他习惯性地看她神色—— 她一向纤弱,又多次遇难。如张寂这样走路目不斜视、从不多看他人一眼的人,已养成观察她是否受辱的习惯。而今他看她,见她眉目清雅皎洁,并无憔悴虚弱之色。 可见她从上月的欺凌中,已经缓了过来。 ……大约,他也有几分功劳吧。 张寂道:“你怎来了?” 他声音稍温和些,特意走到靠着巷口的位置,怕巷外有什么冲撞到她。而姜芜抿唇笑:“重阳节到了,要吃螃蟹。我爹近日忙得很,顾不上一家团聚,我方才去循循府上,给她送了些螃蟹,再来给师兄送一些。” 她朝身后侍女望了一眼。 张寂看去,发现是两个不认识的侍女拎着食盒,乖巧地朝他行礼。 张寂道:“你见到循循了?” 姜芜失落摇头:“她府邸外有守卫看着,问我做什么。我只说送螃蟹,他们把东西带走,也不许我进去见循循。” 姜芜知道他一向冷淡,她主动朝他打听:“上个月后,回到东京后,循循和江小世子就都没露过面,太子也没有出面过,贺郎君被重新押入大牢后,消息也全然传不出一点……我爹肯定不告诉我原因,师兄,你知道原因吗?” 驿站雨夜,贺明透露了很多消息。可对于一知半解的局外人来说,听得十分糊涂。 但是姜芜起码明白,他们涉入了什么严重的局面,导致所有人都不得在世人面前现身。 姜芜十分关心姜循和江鹭的安危。 那二人对她的意义,到底不同寻常。她从驿站事情中强打起精神,便是不愿见到那二人出事。 她甚至尝试过问姜太傅,然而她在姜太傅眼中过于微弱,姜太傅什么都不会告诉她。思来想去,姜芜这一月以来,已经寻各种借口来看望张寂好几次。而张寂出于对她的某种奇怪的保护欲,竟让她登堂入室。 张寂陪着姜芜一道入他那朴素至极的府邸,淡声:“循循和江世子都无事。他们配合调查一些事情……我虽有猜测,但我也不得涉身,我知道的并不多。不过……查此事的人,似乎是叶郎君。叶郎君和循循的关系……你应当对循循的安危放下心才是。” 姜芜闻言怅然。 叶白叶郎君啊…… 这恐怕是她能从张寂这里问出的唯一有用消息。 可是姜芜其实非常糊涂:她始终不知叶白和姜循的关系,她偶尔尝试询问,姜循的表情都很冷淡,似不愿意多提。 曾经姜芜误以为姜循不愿多说,是因姜循和叶白关系暧、昧。暗夜行舟,自然知情者越少越好。可后来姜芜意识到姜循和江世子不可告人的关系后,她便弄不懂叶郎君和姜循的关系了。 姜芜轻轻叹口气。 张寂询问:“老师可还好?府中近日尚且平安?” 姜芜抿唇:“我爹啊,他一直挺好的。府中也一切很好啊,就是颜嬷嬷生了病。老人年纪大了,就病得多一些……不过循循把玲珑派去照顾她娘了,应当没什么事。” 张寂冷不丁问:“那么,绿露呢?” 姜芜睫毛轻轻颤一下。 她眼睫颤那一下,适时地遮住她眼底的阴霾和嘲讽。她抬脸仰望张寂时,一派纯然无辜:“啊?” 张寂:“她是你的贴身侍女,我却好久没见到她,问问而已。” 姜芜道:“她娘病了,我放她回家看她娘去了。” 她如梨花般清秀纯真,让张寂不忍让她沾染太多残酷的事。 张寂当然也不知道,绿露根本没有回家去探病。绿露此时正惶然无比地被姜芜关在自己屋舍中,毒哑她嗓子,用学女红的针在她身上玩弄…… 她不会一下子杀死绿露,她要让绿露受尽折磨再惨死。她非常确信自己和姜循的传讯暗号,只有绿露知道。绿露背叛了她,她要让绿露付出代价。 一个主人想虐杀贴身侍女,其实方法有很多。没有人会为一个消失的侍女去质疑主人,除了张寂的疑惑。 张寂许久不见绿露,生出的一点儿疑心,被姜芜适时地打断。他也许一直纯白,但在张寂看不到的地方,姜芜已然面目全非,不是他记忆中的怯懦女孩儿。 -- 当姜芜找张寂打探消息的时候,东宫中先前落水的阿娅已经从病榻上起身。 在东宫诸人眼中,醒来的阿娅变得十分奇怪。 陈医官大约弄坏了阿娅的记忆,阿娅的记忆变成了一片空白。可此时这记忆空白的阿娅,言行举止,和平时娇憨单纯的歌女全然不同。 她沉默,寡言,时时趴在窗边望着天穹出神。 所有人都告诉她,说她是歌女,说她和太子情深似海,说她已经怀了太子的孩子。身边一切都彰显宫人没有骗她,可是阿娅似乎仍是不信。 阿娅不信他们。 她醒来见到暮逊第一眼,身体本能生出的恨意,让她始终在意。即使之后暮逊的温情和身体中的另一重柔情,似乎在说服二人正是一对情人的关系,可阿娅始终在意起初的那一抹恨意。 因为那重无缘无故的恨,她对周围一切保持着警惕。 她偷偷倒掉宫人每天喂她喝的药汁,她抚摸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对周围一切始终没有归属感。她想出去走走,然而暮逊被禁足,连累得她也只能在院中晃两步。 暮逊被禁足东宫,消息断绝,本应十分低迷。可他对阿娅表现出十万分耐心,又常常望着阿娅尚且平坦的小腹微笑出神。 他虽然失去了一些东西,但他似乎又多了别的机会……这个孩子,也许会成为他的转机。 -- 姜循被禁足的一月,几乎与外消息完全断绝。 但她的情况总比暮逊好一些,毕竟皇帝要查的那些事,和她无关。皇帝禁足她,不过是不希望外界得知关于凉城的更多消息罢了。所以,虽然姜循本人不得出府,她的仆从却只要有光明正大的借口,便能出府。 姜府中的颜嬷嬷生了病,并非虚假。玲珑以此为借口,频频出府探病。恰逢姜循派人去苗疆找的种蛊少年被找到了,玲珑便带苗疆少年一同去见颜嬷嬷。 那少年奇怪他们中原人怎么一会儿种蛊一会儿解蛊,但姜循把他偷带出家、还对他一路花销大包大揽,少年便非常随意而痛快地跟着玲珑去找颜嬷嬷解蛊。 颜嬷嬷年纪大了,病了好几次。这一次病得更严重,玲珑每次回来都眼圈通红,微微出神。 而即使这般情况下,玲珑仍从外面带回了一个姜循在东宫安插的内应千辛万苦送出的消息: 阿娅怀孕了。 姜循捏着这张纸条,心中念头几转,神色有些僵硬。 ……阿娅怀孕,暮逊却封锁消息,不让外人知道。他是因为害怕阿娅受伤而封锁消息呢,还是他有了别的心思、想另起灶台? ……而凉城那边事情,有贺明供词,有赵铭和供词,便多了很多线索。一月时间,应该查的差不多了吧? 怎么消息仍被封着? 玲珑进出府时,没有打探到任何消息。这实在太奇怪了:皇帝要查凉城旧事,为何朝臣不知,百姓不知?那皇帝到底是在给谁查? 江鹭那边为何也没有任何消息流出? 诸事神秘让人不安。 姜循捏着“阿娅怀孕”的字条,将纸条在烛火下烧干净:“继续探。” -- 正如姜循猜的那样,一月时间,供词和证人都不隐瞒的情况下,想查什么都可以查出来。 叶白的能力毋庸置疑,一月时间,卷宗分外详细地落在了老皇帝的案头。 江鹭告诉他们,他因心爱女子病逝而去凉城,又在凉城出事后回去建康。他查凉城,是为百姓不平。他隐瞒了“白鹭将军”,隐瞒了他那心爱女子并未真正死去,隐瞒了他从凉城带走了段枫。 查案之人既是叶白,叶白便恰当地对其作出修饰。 而即使这样,南康世子插手凉城事务,也惹得老皇帝起疑。江鹭被关在南康世子府的这段时间,皇城司一片荒凉无人打理,便有人猜测,皇帝也许发现皇城司职务不明,终于想废了这个官署。 无论外人如何猜测,九月中旬,拿到所有卷宗的老皇帝沉默一整日后,召见了赵铭和。 查无可查,事入尾音。 老皇帝做出的决断是—— “沉英(赵铭和的字),给彼此留个体面吧。” 匍匐跪在青砖上的半百老人赵铭和,闻言,些许迷茫地抬头,看向那案台后的老皇帝。 老皇帝依然和颜悦色:“沉英,给彼此留个体面,给孩子们留条后路吧。” 老皇帝说话的语气,一瞬间让赵铭和想到昔日—— 昔日大皇子病逝,赵铭和为之不安,心生绝望。赵铭和以为储君之争随着大皇子之死而落幕,自此无人可束缚暮逊,而自己这个人尽皆知的大皇子的舅公,也日落中山,恐无好前程。 而老皇帝在那时召见他,抚慰他:“子谦尚且年轻鲁莽,这朝中之事,还需要沉英这样的老人,帮朕看着。” 一言生,一言死。 是皇帝将赵铭和扶持起来,和暮逊斗;而今又是皇帝说,“给孩子们留条后路”。 留什么后路呢? 赵铭和仰望着老皇帝幽邃的眼睛,正如昔日他一瞬洞察皇帝对太子的打压,他今日也明白皇帝对太子的保护—— 凉城诸事,赵铭和不无辜。可赵铭和也绝不是主谋,绝不是策划全局将凉城送给阿鲁国的那个人。 可皇帝分明要保护暮逊,皇帝分明要让赵铭和认下所有。 循循 第158节 皇帝不打算公布凉城事变的真相,也不打算告诉世人凉城发生过什么。和盟已成,皇帝要守住那和盟,但皇帝又需要给几个知情人一个说法,需要抚慰那几个知情者: 皇帝需要有人担责。 那么,赵铭和自然也不会告诉皇帝——江鹭不单纯,南康世子和凉城的牵扯非常深。 -- 闷雷滚滚,秋雨彻凉。 赵铭和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府邸的。 朝堂之上只有君。那位君王,从来只暗示诸事,绝不会明确告诉你应当如何做。可赵铭和心神恍惚,他知道如果自己做的不好,赵家上下皆受其累。 一切恩宠仰仗于君,那给予他荣华权势的人,也同样会送他入地狱。 昔日赵铭和拉拢诸臣,在朝上和暮逊扯开大旗时,他便知道一旦太子羽翼成,便是自己落败之时。可赵铭和一直以为那一天会很远——起码、起码也应当到太子登基之时。 未曾想到、未曾想到…… 多年经营,其实不过是皇权工具而已。 赵铭和摇摇晃晃地行走,忽而听到婉婉女声:“赵公,赵公?” 赵铭和抬头。 他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自己府中,他心神恍惚地在走向书阁的那条路上。而出现在他的府邸、疑惑唤他的人,是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杜家那位三娘子杜嫣容。 赵铭和出神地看着撑伞立在雨中的杜嫣容。 他神色变得十分奇怪。 他已决意顺从陛下之意,却不想自己会在自家府邸见到杜嫣容。 杜嫣容站在树后小径上,朝他行了一礼,俯首浅笑:“相公,侄女是为侄女家中事而来。先前侄女年少无知,处事不当,为相公惹了些麻烦。我爹已骂我许久,责令我向相公致歉。侄女先前写过许多帖子,相公大约公务繁忙,没看到……侄女只好趁府中小郎君抓周之日,来府中亲自向相公致歉了。 “是侄女稚嫩荒唐……” 赵铭和浑浊的目光盯着杜嫣容。 他恍惚问:“抓周?” 杜嫣容赧笑:“是……相公勿怪……” 此女口齿伶俐,和赵铭和印象中能说会道的另一女能力相类。而今那女大约得偿所愿正兀自得意,此女又为杜家事而来。是了,赵铭和此时才模糊想起,杜家不理会他的命令,和他对着干,他用自己的权势,很是折腾了杜家一通。 权势当真是好工具。 看,杜嫣容不是来求和了? 杜家这位三娘子真是聪慧啊……无论是先前的得罪还是今日的赔罪,她都亲自出面。她以年少无知和妇人之见当借口,好让他人不与她计较。若赵铭和今日奚落,想必他日杜公会亲自登门。 真是好算盘。 在赵铭和看来,杜家那几个年轻孩子都不成器,真正适合在朝中当官的,只有杜嫣容。可惜了,可惜…… 赵铭和微微笑出声。 杜嫣容立在雨中,雨丝顺着伞沿飞斜沾衣,弄湿她面颊。她有些不解地看着赵铭和……杜一平根本应付不来朝中事,赵相对杜家的打压报复,让杜家到了强弩之末。 杜嫣容亲自来求和,哪怕赵铭和嘲讽她戏弄她呢,她也做好唾面自干的觉悟。可这位相公为何一副神魂不守的模样,又莫名其妙地发笑? 赵铭和说:“不用了。” 杜嫣容怔忡。 不用什么? 赵铭和慢慢说:“以后,杜家不用畏惧我,我也不会再和你们有什么瓜葛了。回去吧,替我向你爹问好。同朝三十年……可惜我已很久没见你爹了。 “还是你爹聪明啊,抽身抽得早……或者说,聪明的孩子,其实是你?日后,请杜三娘子看在我今日之面上,有闲暇的时候,多照拂一下赵氏子弟……不,算了。你又能照拂谁呢?你只是一介小女子,你不在朝,你不当官,你什么都不知道啊,哈哈。” 杜嫣容凝望着赵铭和,半晌道:“相公,可要我为你唤来几位郎君?” 赵铭和摇头。 杜嫣容走向他,将手中伞递去。那老人并不接,杜嫣容便抬手举伞,将伞罩在赵铭和头顶。赵铭和困惑地看她,她微笑:“相公要去哪里?侄女送你一程吧。” -- 赵铭和拒绝,杜嫣容仍坚持相送。 杜嫣容示意仆从们去唤赵府那些郎君过来,她自己安静地陪赵铭和走一段路,心中猜测连连。 雨水哗哗。 赵铭和忽然开口:“小三娘……我和你爹同朝数十年,你既然自称‘侄女’,我便和你爹一样,叫你一声‘三娘’吧。你说实话吧,你觉得我朝朝局如何?” 杜嫣容心知他今日情形有异,便也谨慎非常:“在相公和殿下联手相治下,国泰民安,是子民之福。” 赵铭和冷笑。 赵铭和面无表情:“元月,孔益死;二月,章淞死;三月,乔世安死;四月,杜一平遇刺;五月,太子遇刺;六月,流民入京,贺家入狱;七月,太子生辰夜,地龙爆发,东京受天责;八月,我和太子各被禁足……你说国泰民安?哪来的泰哪来的安? “再往远的说。流民为什么流入东京?因为活不下去啊。北方凉城被割给阿鲁国后,凉城将士灭门后,北方诸镇诸州,官府和将士皆不敢作为,怕落到程段二家那样的地步……百姓活不下去了,就往东京逃。逃到东京,本以为朝廷会给口饭吃,朝廷给他们的,是‘神仙醉’,又死了一批人。 “活下来的人,在地龙中再死一批。天灾人难……做我大魏朝民,实在可怜。” 杜嫣容无言。 她捏紧伞柄,垂下头颅。这不是她该听到的话,也不是她该插手的话。 她无言以对,而赵铭和冷笑三声:“杜三娘子,你是杜家最聪慧、最适合当官的那个。可是那有什么用?朝廷不会用女官,用女官的年代距今过了很久。世家出不了头,你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也不过是在此昏昏朝堂下,保你全家平安。 “你只保得住你一家,你保不住旁人。有能力者皆避世,无能者在朝得意张狂。而你知道,是谁造成今日这种局面吗—— “是君主。” 杜嫣容轻声:“赵公,慎言。” 雨水顺着赵铭和脸颊向下滑落,二人站在书房前,赵铭和仰望着书房那悬着“兰桂敷荣”的匾额。 赵铭和面上神色抽搐,字字诛心:“你不觉得大魏朝堂,已经十分扭曲了吗? “自古朝堂,从没有明目张胆分党争的道理,从没有把自己隶属什么挂在明面上的道理。从没有大臣敢说自己是什么党,对方又是什么党!可我朝不一样……我朝朝臣公然党争,公然伐敌。何故?官家默许! “礼乐崩坏党争横行,置身其中,意识不到我朝如此畸形,皆是陛下之好。我能做什么,你能做什么?君主早已背弃,我等凡人,各求生路吧。” 他怆然愤怒,甩开黑伞进入书房,留杜嫣容煞白着脸站在雨中,怔怔看着那道屋门。 -- 当夜,赵铭和自尽。 赵家上下不知缘故,朝堂上下不知缘故。姜循和江鹭的禁足被废除,暮逊的禁足也被废除。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时,杜嫣容得了风寒,连病三日。 杜一平来探望这个妹妹,见一场病,让杜嫣容消瘦许多。她仍在病榻上,却倚着案几,持笔凝思。 杜一平没好气:“再爱读书也看看时间吧。我早说让你不要去赵家,这不就淋雨生病了?其实你没必要去赵家求赵公,那赵公忽然死了……没人报复咱们家了。” 杜一平乐观无比:“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公平正义在人心。你看,赵铭和不就没了?” 杜嫣容幽幽看着杜一平。 在杜一平困惑中,杜嫣容轻声:“哥哥,我知道我整日在家中读书,是打算做什么了。我想写史。” 话题转化太快,杜一平茫然:“什么?” 那倚着案几的消瘦少女青丝拂面,侧脸望着窗外萧瑟秋景,缓缓道: “我想写史。记录平庸,记录伟壮。记录背叛,记录隐秘。我是女子,我之史记不会为当朝人所忌所顾,我可以凭一支笔,记下我眼所见,我心所察。待千百年后,平庸也罢伟壮也罢,皆青史有痕。 “纵君主背弃,青史亦可见。” 第86章 秋决之时,贺家嫡系老少尽亡;旁系全族人发配岭南。 太子暮逊主持秋决,其后入宗祠,斋戒沐浴三日,下“罪己书”,称地龙之祸、流民之祸,乃储君失德。储君自当反省,卸去京兆尹之职,又朝天祈罪,求赦万民。 与此同时,赵相公自戕以罪“失德”。朝堂罢免数位宰相后,新的宰相换成了一“弥勒佛”孙宰相。中书省大换血,中书舍人叶白叶郎君年纪轻轻,跃然世人眼前。据说官家时时召叶郎君,中书省都将叶白视为“参知政事”的人选,只待其再熬一重资历。 凉城事变的前后,始终未曾向天下披露。但天下万民也不会在意——朝堂让太子和宰相自省,罪太子和宰相,百姓便已经感激涕零,觉得皇帝心系万民,乃百姓之福。 大魏此朝子民,最为无辜可爱,又最为没有退路。 老皇帝只料理诸事月余,便重新病倒。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将朝政重新交给朝臣和太子。无论他心里对太子有什么盘算,此时罚也罚了罪也罪了,他认为此举应当足以抚慰几位知情者。 又赏又罚后,老皇帝重新缩入他的福宁殿,继续养病去了。 -- 九月这场雨,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大半个月都不消停。 当皇帝和太子的诏和书先后送达姜家府邸时,正是深夜,姜循抱臂坐在开着门的堂屋前,望着秋夜雨发呆。 凉城风波似乎就要这样结束,而一盏昏昏明火下,雾气稀薄,风雨斜飞,照得那坐在堂屋前竹椅上的美人一派萧索,像一段苍凉月光。 在自己屋中,美人发髻不梳,脂粉不施。她此前被禁足一月,明艳色都要被抹去几分,此夜雨下的姜循,衣袂沾雾水间,那雾水也衬得她眉目愈发锐寒。 堂中一灯笼滚在地上,灯笼边,玲珑跪坐于地,正掩着面容,凄凄切切地发出泣音。 呜咽声吵得姜循心烦。 姜循冷斥:“哭什么?人各有命,生死难料。想哭你娘死去别屋哭,若是哭我死——我还没死呢。” 玲珑努力捂住嘴,压抑自己的哭声。 她抬起头,两只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她强忍抽搭:“我娘没了,娘子你的蛊也解不了……这该怎么办啊?” 姜循眉目间冷意更浓,她凝望着虚空,又生几分自嘲。 她隐约间好像看到缠绵病榻的姜夫人翻个身,隔着雨帘,那夫人面容模糊又温柔得近乎诡异,朝她轻轻露出一个笑。 那个笑好像在说:循循,我赢了。 姜循心间重重一抽,痛得她袖笼中的手指被蜂蛰一般,刺疼。 这就是姜家带给她的影响……影响好像不太大,可是每一次,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她眼见要赢了,姜家又重新将她扯回去,告诉她:这盘棋,还没下完。 夫人啊,夫人。 循循 第159节 原来这才是姜夫人下的最后一枚棋。 姜家为了控制姜循,让姜循配合姜太傅,给姜循体内种蛊。母蛊种在玲珑的生母颜嬷嬷体内,子蛊种在姜循体内。颜嬷嬷的生死,关系着姜循的生死。 姜循弄死姜夫人后,得颜嬷嬷几多催促,开始去苗疆找当初种蛊的少年,好解开自己和颜嬷嬷身上的蛊。而今,姜循才明白为何姜太傅并不是很关心她解蛊之事,甚至压根没问过—— 那苗疆少年说:“这老婆婆没救啦。她体内不只有我的母蛊,还有另一种毒。那毒早就深入她的脾肺了,还全靠我的母蛊吊着命呢。不过现在也到了强弩之末,她的命保不住啦……姐姐,你大概要跟着活不成了。” 玲珑大为震惊。 最近半年,姜夫人病逝后,颜嬷嬷确实频频生病。可是老人家身体本就不如年轻人康健,玲珑怎料到这是因为颜嬷嬷体内除了母蛊,还被下了毒呢? 玲珑望向颜嬷嬷,她的母亲捂着脸坐在榻边落泪不语,玲珑霎时明白了所有:颜嬷嬷知道自己被下了毒。 所以颜嬷嬷才催促姜循解蛊。 颜嬷嬷幻想蛊早早解开,姜循不用陪着自己一起死。 苗疆少年说毒入肺腑,流入母蛊体内,早已和子蛊融为一体。母子蛊是解不开了,一旦解开,姜循便要跟着丧命。可是颜嬷嬷已经到了微末之时,她已经撑不下去了。 在玲珑的哭诉下,苗疆少年为难地不知做了什么手段,在颜嬷嬷病逝后,用了另一种相似的母蛊来欺骗子蛊,好续着子蛊的命。但因姜循体内有其他毒,这种欺骗手段,大约只能奏效半年。 半年后,少年手里那假的母蛊必死,姜循必要跟着赔命。 玲珑哀求很久,苗疆少年恼羞成怒:“我真的尽力了!当初是你们下蛊,你们后面又下毒,关我什么事?姐姐你要活命,不如去苗疆找我姐姐吧。我姐姐是我们的‘巫女’,说不定有法子救你呢。但我肯定不行啦,对啦,你可别告诉我姐姐我在哪儿。 “你快点去吧,别真的半年后死了,说是我害的。我只管下蛊,不管下毒啊。” 所以,事情其实已经十分明了—— 姜夫人先下母子蛊,再为颜嬷嬷种毒。姜夫人知道自己死后,姜循必然不受控。她要用更好的法子牵制姜循:在自己身死后,姜循也活不了多久。 按照时间推算,姜循身死之时,大约应是当上太子妃后不久。到那时,姜循太子妃之位稳固,姜太傅靠此地位去谋利,姜循这样和自己爹对着干的人,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姜夫人没料到的是,颜嬷嬷年纪大了,半年都撑不过,而姜循又找了苗疆少年,得知了毒的事。 此时此刻,此夜此雨,姜循坐在堂屋中,既听到皇帝关于凉城事的处置,又猜出姜夫人的所有盘算。 玲珑在旁凄然痛心,而姜循却微微笑出声。 不愧是夫人。 她就说,夫人聪慧过人,看似温柔实则心狠。教她养她的夫人,怎会死得那般心甘情愿? 夫人和她夫君伉俪情深,同进同出。姜循幼时便很少见那二人红脸,少时更幻想若自己嫁人,她也要像夫人那样,找到志趣相投的夫君。 夫人会为了夫妻共同的志向,付出所有,不计代价。 夫人不会让姜循扯姜太傅的后腿,不会允许姜循得志,威胁到姜太傅要做的事。 姜循心中又是哀伤,又是钦佩。又是嘲弄,又是彷徨。她对夫人的几多念想,在多年情谊拔河中,已经消磨得差不多。在她对夫人动手让夫人病逝时,她已亲手葬送二人的母女之情。 而今夜所得知的真相,就如那已经钝了的磨刀石。磨的时间太久了,没什么感觉了。本就不抱什么期望,当得知夫人的最后一枚棋落子之处时,心中竟大石砸地,只生恍然。 雨丝飞溅,落在姜循睫毛上。 姜循轻声笑,喃喃自语:“夫人,我不如你心狠啊。” ……哭泣的玲珑泪眼婆娑地抬头,不知是该哭自己娘的病逝,还是为姜循而难过。 她想要撑起自己安慰姜循,却见姜循脸上毫无悲意。姜循凝望着雨夜大雾,眼中的笑意凝成冰刃,锋刃上窜起火星,燎燎烧起。 既见仇恨,又见疯狂。 姜循冷冷道:“所以,我只剩半年性命了?” 玲珑:“不,不是!那少年说,如果我们去苗疆找他姐姐,那个‘巫女’比他更厉害……” 姜循淡漠:“半年时间,足够我用了。” 玲珑:“娘子……” 姜循闻若未闻:“把那苗疆少年关起来。我落到这一步,他亦有责。他还想堂而皇之跑出去玩?做梦吧。我拿他有用。” 玲珑:“娘子……” 姜循自言自语:“老皇帝让我爹开讲筵,分明是对储君之位有了其他想法。暮逊再蠢笨,也应该看得出来。我若是递刀给他,他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姜循笑起来:“他只能和我联手了。” 姜循缓缓起身,潮湿的披帛掠在地上,柔软的绸缎擦过她冰凉指尖、垂在腰际的一委青丝:“起来吧,玲珑。别哭了,哭有什么用? “我应当感谢呢——你娘死了,至少半年时间内,我爹无法用蛊来吊着我了。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再不用和他争和他闹了。 “半年时间……足够我当上太子妃了。” 玲珑跪坐在地,泪眼模糊地仰望姜循。 雨夜中脂粉不施、发丝委腰的美人,如妖似鬼,泛着幽白的光:“发出响箭,在门上挂上灯笼——我要见江鹭,欲和小世子共谋大事。 “他若拒绝,以后姜府不用为他留门了。” 是的,这盘棋,还没下完。 谁输谁赢,尚不到终点。 -- 夜雨风凉,南康世子府灯火已灭,一派幽静。 江鹭独坐在敞开房门的书房中。 他靠墙而坐,一旁地上扔着几坛酒,还扔着圣旨。 圣旨是皇帝对凉城事做出的解释,诸罪皆在赵铭和,赵铭和已伏法;圣旨是对江鹭的训斥,不好好帮朕做事帮太子治平天下,管凉城的事做什么? 风雨从四面哐当作响的门窗飞入屋中。 噼里啪啦,风雨如注。 坐在凉雨后,江鹭垂眸看着被扔在地揉成团的圣旨卷轴,微微笑出声。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皇帝的决策,这就是他千辛万苦走到东京、隐忍数年后得到的结果。 这就是权贵眼中的“真相”,也要他默认下的真相。 江鹭原本以为,太子不堪,还有皇帝。而今看来,暮氏王朝皇室血脉从一而终,他们只要他们的大局。他们要维持那份和盟,不允许任何人破坏那份和盟。 若要破坏,那便是大魏的罪人,君主的敌人。 大魏朝的子民,当真毫无退路。 江鹭想到段枫得知真相的神色,想到段枫这几日卧床不起却还寄希望于皇帝。他如何告诉段枫,这就是结果呢? 凭什么让他们认? 江鹭闭上眼,手指快速地敲打地面,宛如抽搐。 薄薄眼皮下的眼睛血丝连连,他想到段枫无数次劝他及时抽身的话。凉城艰难,世道艰难,皇权宏壮不可直面不可直逼。南康世子有无数退路,有许多机会朝后退。 甚至到了今日,江鹭依然是有退路的。 可是,凭什么退?! 他性情中孤忍不屈的韧气如刀锋般,劈开那血肉,剥开他的魂魄,审问他自己:这就是结果吗?这就结束了吗? 江鹭在黑暗中静坐低笑,他笑得淡漠有戾,又带着无坚不摧的痛恨之意。 他蓦地抬眸,站了起来。 他面无表情地走到博物架前,从中取出一卷轴。 “哐——”他拔出腰下剑。 不点烛不开灯,他在幽暗中淋着飞入窗的夜雨。郎君衣袂飞扬,由着宝剑寒光刺亮双眸,再借着这剑光,朝卷轴中字句望去—— 《与子断绝书》。 这封书是江鹭离开建康前、跪地三日求来的父子恩义断绝书。写下这封书信,签字画押,他将削爵封字,不再是南康世子,和南康王府再无瓜葛。 这封书信照着江鹭的眉眼,江鹭闭目,想到他父亲雷石一般震耳欲聋的质问:“你要为了凉城,不做世子不认南康王府,孤注一掷自我放逐,付出一切吗?” 他母亲哭泣:“夜白,不值得。夜白,认错吧,不要让你爹失望。” 他姐姐不能理解:“我未婚夫死了,我尚没有要死要活,你为何要死要活?你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的事奔波,为了别人的事离开我们?” 此夜此雨,此剑此光,此卷此字,映着江鹭的眉眼。 他心碎欲泣,心如死灰,却又心如冰石,不可动摇。 他将段枫救出来,他不会再送段枫去死。他们没有待过凉城,他们没有见过那些血那些火,那些百姓那些将士。他们没有见过,但江鹭已不能忘掉。 无论旁人如何想,无论旁人如何说,无论亲人如何怨他如何不能理解他—— 江鹭要为凉城讨得公道,付出一切,在所不惜。 而在这方寒夜,在江鹭朝卷宗上按下手印间,他看到有响箭飞上高空。 明亮的响箭刺破雨夜,如光如电,势不可挡无坚不摧,映他心房。 -- 这场雨,下得真够久。 晌午过后,姜循读书间,嫌屋中光暗。她起身点烛,转身回到书桌前,微微一顿。 屋中多了一人。 半扇窗子噼啪作响,有一黑锦武袍的郎君戴着蓑笠,出现在她的闺房中。 窗外的电光与屋内的烛火共同摇曳,墙角淅淅沥沥落了一片水渍。那人掀开斗笠,赫然面白眉清,鼻挺唇红,眼中神色却清泠泠的,如山巅千年不化的雪水一般。 姜循尚有闲暇,侧过半边脸,欣赏这位郎君的宽肩窄腰、长腿修身。 毕竟待她半年后死了,黄泉之下未必还能见到这样好看的郎君。 他的眸子掠过来。 这是私情被暮逊看破、驿站携手逼问贺明后,二人第一次见面。 姜循弯起眸子,悠然捧着书卷走回书桌边。她好整以暇地坐下,托腮凝望他,声音沙哑间如钩子般吊着人:“阿鹭来得好快呀。” 江鹭靠着墙,冷寂淡然:“连续三枚响箭,府外挂起灯笼。你如此唤我,我岂会不来?” 一对正是情深的男女久别重逢,不应该是二人此时各自冰冷的模样。 循循 第160节 但偏二人各有所求各有心事,相处之间,不见情意,只见心机。 姜循眨眼,漫然笑:“我昔日和你嬉笑,说我二人缺少诉情的法子。我私心想着,我挂起灯笼,便是对你的爱慕之情。挂几只灯笼,便是多想念你几分。看来我虽然没有说出口,阿鹭却和我心有灵犀,知道我的心意了?” 江鹭垂下的眼波朝上撩开。 他冰水般的眼波微有怔意,从自己的一腔刻骨恨意中分出几抹柔情,恍惚着看她:“你思念我?” 姜循失笑摇头:“不是。” 江鹭眼波如电。 她浑然无畏,专注凝视他,语气几分温和:“阿鹭,我有事和你相商。” 江鹭停顿半天。 他捕捉到其间的不寻常,而他自己的心事,又在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中,扰得他心烦意乱。江鹭半晌淡声:“正好,我也有事和你说。” 姜循毫不谦虚:“我的事十分重要,我先说。” 江鹭心不在焉地应一声。 姜循开口便是:“阿鹭,你知我知,我和太子彼此厌恶,又在大局之下,无法撕破脸面,还得携手同行。” 江鹭的眼睛,倏地抬起来。 他霜雪一般的眼睛,在烛火下沾了泓雪一般的弧光。那弧光轻轻一晃,顺着浓长的眼睫,扎进他眼睛里,又顺着骨血,一路摧枯拉朽,深入他心头。 -- 雨丝沾睫。 屋中光暗,烛火竟让他面容变得模糊。他站在晦暗墙角,姜循看不清他的面容和神色。 她只大约听到那靠墙而立的郎君,似乎无所谓地笑了一声。 笑意无情而锋锐,沾着血连着骨,让他漫不经心地听她继续说下去。 -- 凉风和雨水潮意一同灌入。 姜循皮肤被激起一重战栗,而她仍坐在书桌后,托腮噙笑,邀请着他: “官家开了讲筵,宗室子弟入学。别管那些孩子才多大,但这个讯号,表明官家对太子不满,有废除储君的心思。暮逊当然也看得出来,他十分焦躁。 “我的处境和他的处境大差不差。如果他不是太子了,我又找谁获得大权呢?我思来想去,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我欲提前婚约,不守我娘那一年孝期,和暮逊在半年间快速完婚。暮逊同样需要大婚,需要子嗣,证明他皇位继承者的权威。我和暮逊一拍即合,他不过问我的事,我不过问他的事,我二人先完成这大婚,才是当务之急。 “可官家现在必然不急着让暮逊完婚。我便打算弄出一个孩子来,传入官家的耳中。我若有了子嗣,官家便会提前让我和暮逊完婚。 “一旦我成为真正的太子妃,暮逊便没用了。” 姜循施施然站起,朝江鹭走去。 昏光中,她袅娜间如烟生雾,带着笑藏着锋,从明光步入暗处,一步步走向江鹭。 她掀起的眼波,与他低垂的眼波对上。 姜循手指轻轻擦过他手臂,与他擦肩,旋身而笑望他:“我邀你入局——待我大婚,待我坐稳太子妃,你可愿和我携手,共同诛杀我夫君呢?” 她冰凉含笑的眼睛,与他对视。 江鹭站在角落里,冷漠而轻柔道:“那么,你从哪里搞来一个孩子,还让皇帝相信?” 姜循笑意加深。 她浅笑道:“我这不是打算去找暮逊吗?” 她的手腕被他拽住,她被扯到他身前,她仰头看着他,又轻轻笑:“还有……我不是可以找你,借腹生子吗?” 姜循畅意道:“你与我欢好时,再不用避子了,要给我一个孩子……你开不开心?” 她伏在他耳边,身上潮湿宛如刚从黏腻沼洼中爬出来的水鬼,诱着他:“阿鹭,我邀请你一同杀我未婚夫。 “到时候,我做大权独揽的皇后,你做那摄政王。好不好?” 烛火照着二人。 这几日的遭遇,宛如噩梦和沉渊轮回交替。江鹭独自在沉渊之底呼吸艰难,遍体鲜血淋淋求生艰难,偏还有一人跳下沉渊,到他身边。 他在沉渊下接住她,竟不知此时此刻,是他在扯着她下沉,还是她想拽他下沉。 窗口的风雨袭来,黏滑无比。墙根角落中,呼吸缠绵又交错开,江鹭俯身,黑郁郁的影子罩住姜循。 丝丝缕缕的气息拂来,姜循闻到清雅兰香,深深吸了口气。 漆黑昏暗的室内,姜循落到江鹭怀中,才发现他周身沾水。此时,他的潮湿与阴凉像藤蔓一样缠住二人,绞住姜循。姜循雪白的脸上被他抚压出一片胭脂红意,她安然享受。 他面孔沾水后越发白,像出鞘的雪刃,周身有种置于暗室的锋芒凌厉之气。 他身上的锋芒刺着她,姜循大胆地与他对视。二人凝视对方,兴奋和战栗在骨血间流窜,焚烧他们。 二人距离缩短,终是他将她抵在墙角,谁也错不开身。江鹭眉眼低垂如妖魅,喑哑声音被风雨遮掩吞没,只有她听得到:“你疯了。” 姜循柔声:“你没疯?不能吧?” 她扑入他怀抱,抱住他。她既笑又叹,眼中却是一往无前的锋寒神色:“来陪我一起疯。 “否则——忘了我,回去你的南康王府,做你的世子娶你的世子妃,别和我再有瓜葛。” 第87章 江鹭问:“你为什么非要登上那个位子?” 被他压在墙角的姜循额头微低贴着他肩,她一边眷恋地感受着他的气息,一边闭着目浅笑:“权势动人啊。我不是早说过我爱权吗?阿鹭,你该不会以为我有其他的不得不回东京的原因,我便不爱权了吧?” 姜循悠然得近乎戏谑:“我一直是你不能接受的那类恶女啊——爱权爱势,愿为之生,愿为之死。走不到那个位置,一切对我毫无意义。” 江鹭的声音如冰水破玉,溅在她耳边:“不对。” 她的下巴被抬起,她被迫仰头,看向江鹭。 俯视她的江鹭,听闻她的说辞,既没有被她的猖狂气得掉头就走,也没有失落地拒绝她。他在一片混乱中,似乎仍想艰难地理清头绪,走进她: “先前你没有这样急迫。你和我联手,一贯徐徐图之,循循善诱。你突然急不可耐,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最近有发生什么事吗?” 姜循心中微空。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清浅中带着丝丝赤色。她足以想象他近日的煎熬,可他还要在这种煎熬中抽出神智来应对她。 姜循心间酸楚。 她都可怜他,都觉得他好累。她又何必让他更累呢? 她待江鹭从来谈不上好,装死离开他是私心,心动后重新撩拨他和他重修旧好亦是私心……她好像从来没为他着想过,她此时想少有地待他仁慈些。 好聚好散便是仁慈。 以他的性子,他当很难接受“借腹生子”,很难接受“皇后和摄政王”这种关系。二人就此分开,十分正常。 姜循压下自己心头的种种异常情愫,仰脸微笑着反问:“能发生什么事?只是太子发现你我私情而已。我想干票大的罢了。” 江鹭抱着她,她感受到他呼吸的清浅和忍耐:“凉城事变真相隐于暗处,明明查出却不得宣扬。此时痛苦的应当是段枫,是我。而不是你。生出报复欲急不可耐的人应该是我,不是你。 “你不可能为我而着急地想要夺权。” 姜循想反驳,但他冰凉又灼热的手指收紧力道,扣她下巴的力道几乎是在掐,让她开不了口。 他指腹贴着她颊畔,涣散的目光如针锋般聚起,他在一片凌乱中拼出一个并非真相却和真相异曲同工的真相: “为凉城痛苦的人,还有一人——叶白。官家让他调查,他亲自翻找蛛丝马迹,这一月以来,是他距离凉城最近的一次……他必然最为伤心。 “你是为他而要加快计划,要快速完婚?!” 姜循眸子闪烁。 完婚之事,她自然和叶白也有过计划。此时在江鹭的质问下,她不至于全然否认。 姜循抓住他手,示意他松力道,让自己开口。 她的话语有些含糊:“我曾答应一人,要一起站在权势之巅。” 江鹭松开了她。 他朝后退。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字一句:“我曾以为,你答应的那个人,应是姜芜。因为你是为姜芜而回东京,凉城出事是你回到东京半年以后的事。 “但其实,你答应一起站在权势之巅的那个人,是叶白,不是姜芜,对不对?” 姜循无言。 江鹭:“那么,你说的什么摄政王,到底是想要我来,还是想要叶白?你对我全然无真心,我只是你和叶白同盟的踏脚石?” 江鹭微笑:“你又在骗我帮你,是吗?” 姜循矢口否认:“自然不是。阿鹭,我心中有你……” 她走上前,但他朝后退。她连他一片衣袖都碰不上,姜循只是看着他那样的眼神,便心中生慌,几乎要冲上前安抚他。可她又能安抚他什么? 他的猜测并非无缘由。她难道可以否认自己和叶白的计划? 姜循便沉默地看着他,她见江鹭朝窗口退去,窗外电光照在他身上,凛冽森然。 他靠在了窗上,电光之下,姜循心口揪起。 江鹭说:“你现在要做什么?” 姜循不解他为何这样问,她诚实回答:“我和你说完话后,便会出府去宫中,到东宫和暮逊商量大婚提前的事宜。我们会告诉皇帝我已有孕,太子大婚需要半年时间准备,半年时间内,我得弄出一个孩子让老皇帝相信……” 姜循说服他:“我即将出府。我们没有时间了。” 江鹭颔首。 江鹭道:“给我两个时辰。” 姜循茫然:“什么?” 他手已撑在窗棂上,捡起了那蓑笠戴上。蓑笠遮掩他容貌,姜循只看到他朝她撇来的微白下巴:“给我两个时辰,若我不回来,你再进行你的计划。” 他撑在窗上便朝下跳去。 循循 第161节 身如浮鸟,羽翼瞬扬。 姜循不知是为他的离去而心慌不舍,还是出于旁的什么缘故。眼看他要走,她几乎扑上前趴在窗口,仰望那掠到墙头的郎君。 她脱口而唤:“阿鹭!” 黑衣郎君身如玉竹,与墨色大雨几乎融为一体。他俯下蓑笠,似乎朝她看来。 姜循目光不舍,却要压抑:“你说的你也有事告诉我,是什么事?” 江鹭答:“两个时辰后,再告诉你。” 江鹭绷着腮,咬紧牙关,拼出几个字:“你等我想办法。” 姜循大约猜的出来:“你能想什么?你无法周全所有人!我不需要……” 江鹭的凌厉隔雨刺来:“若我非要周全呢?” 字如珠玉迸溅,姜循撑窗仰望着墙头那道黑影。雨淋淋漓漓地溅在她面上,她一时间浑然不觉。视线被雨浇得模糊,她还是忍不住看他。 冽风袭来,姜循身子一颤:“一个半时辰!我没那么多时间,天黑前我是要回府安排其他事宜的……我只能给你一个半时辰。” 江鹭没说话。 他瞬间没入雨幕,留姜循怔怔望着绵密雨丝出神。她抚摸着自己心脏,感受不到毒入肺腑的痛意,只迷惘地自我安慰:真的活不成了?感觉不到啊。 ……她也没那么喜欢阿鹭。 她只是在诸多红尘间,最喜欢他而已。那其实……也不重要。 可为何想着不重要,说着不重要,又生出流连不舍呢? 哎,所以她早就说过,她讨厌江鹭。她早已抛弃感情,他非要出现在东京……这个人,真是讨厌。 -- 早朝已过,大雨断续,众臣留在政事堂议事。 晌午用饭后,各位大臣见雨不停,纷纷撑伞离去。叶白亦在其中。 他如今是中书省的“红人”,很可能是下一任的“参知政事”,无论在皇帝面前还是太子面前,都能说得上话。叶白撑伞出殿时,仍有大臣羡慕地在后想着此郎君前途无量。 前途无量的叶白执伞下阶,唤住一位即将拐入后宫甬道的人:“姜太傅。” 姜明潮回头。 他立在甬道墙沿下的树旁,一旁为他撑伞的宫人懂事地退开。姜明潮淡然看着叶白:虽然他的女儿和叶白关系难言,但姜太傅本人,从没得过叶白的拜见。 世人传言他提携叶白,他其实从不插手。 姜明潮:“叶舍人何事?” 叶白走到他身畔,垂眼低笑:“我在查凉城事时,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大皇子死得好莫名其妙,而大皇子有睡前喝一碗羊奶的习惯,那服侍他的奶娘,以前曾在姜夫人娘家的府邸当过值。” 姜明潮:“怎么,羊奶有毒?叶舍人自去查罢了。若需要静淞娘家的协助,我亦可出面作保。” 叶白闻言不语。 雨丝淅淅沥沥。 姜明潮忽然看向他,淡笑低语:“莫非你觉得是我杀死的大皇子,只是苦于没有证据,特来试探我?” 叶白俯着眼:“不敢。” 姜明潮微微笑:“你想要证据吗?” 叶白蓦地抬头。 姜明潮:“你想要为暮氏王朝诸皇子伸冤吗?想要证据的话,我可以给啊。” 叶白缓缓笑:“我实在听不懂太傅在说什么。看来是我多事了,告辞。” 叶白已背过身,听到姜明潮在后淡语:“你我或许可以合作一场。” 叶白微偏头,朝后弯眸,半开玩笑:“太傅抬爱我了。我哪敢和太傅合作?循循若是知道……会恨死我的。无论太傅给出什么条件,我和太傅,也不是同路人。” 姜明潮低吟:“有人言,有伊尹之志,而放君可也;有周公之功,而伐兄可也;有周之后妃之贤,而求贤审官可也。 “孟子却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 “我给长乐公主备的书稿,公主向叶郎君讨教过,叶郎君特意留意过此话,才来半道寻我,试探我,是吗? “这寰寰天宇之下,到底是伊尹之志多些,还是伊尹之篡多些呢?叶郎君心中该有答案。” 叶白心中沉下:伊尹之志。 他曾向暮灵竹递橄榄枝,说公主有不懂的学问可以请教他。暮灵竹只请教过一次,便是姜明潮口中所吟的这段话。公主听不懂太傅在说什么,叶白却听得懂—— 果然,姜明潮想做的是,“伊尹”。 若有放逐君王之志,那叶白在凉城案中查到的大皇子蹊跷的死,再加上此前那些皇子一个个被贬被废……叶白到底年轻,来试探姜明潮。 可是其实,叶白不该试探。试探出结果又能如何?难道他会和姜明潮联手吗? 姜明潮淡笑:“你不必和我联手。到关键时候,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叶郎君心有大志,应当不会错过的。” -- 叶白回到自己的府邸。 收伞进屋,他坐在空荡荡的堂屋中,屏退所有仆人,一人静坐。 在仆从眼中,叶府是十分奇怪的。 仆从十分少,屋中也没什么器具,便是这个用来招待客人的大堂,都空旷无比,只有几个蒲团和小几。有仆从私下调笑郎主小气,什么都不置办,分明是说家中不欢迎客人,谁也别想在叶府喝盏茶,更不用提留宿。 而府中的主人叶白,也是仆从眼中的怪人。 也许在府外诸人眼中,叶白温文尔雅进退有度,言笑晏晏脾性甚好。可在这府邸中,仆从见不到叶白一个笑容,见不到叶白一个温和些的表情。 叶白总是屏退所有人,独坐一室。他在想什么忙什么做什么,无人得知。 这整座府邸,似乎只是他的停歇处。他总要离开,不必流连。 正如此时,叶白便一人坐在堂屋中。 雨水绵密,从四面大开的门窗中纵入。恍惚间,似乎四面八方都在下雨。叶白独处孤岛,眼见雨水连这座孤岛也要吞没。 而他只是沉默看着。 在这片诡异的死寂一样的沉默中,一道电光划破苍穹。叶白眼睛眨一下,下一刻,他发现空落落的大堂中,多了一个人。 一身淋雨后潮湿无比的黑衣郎君,摘下蓑笠,朝他看来。 是江鹭。 是能不和他私下打交道、便一个眼神都不愿给他、清洁干净得让人恨怒的南康小世子,江鹭。 私宅相见,叶白不见平时的温雅,他漠然无比地看着江鹭的陡然出现。 江鹭睫毛上沾着雨水,声音在雨帘中带着哑音,清晰无比地传入他耳中:“你邀循循共谋大事,邀循循共下地狱。” 江鹭的眼睛似也在下着雨,那雨水却清澈很多,让叶白看得到他那琥珀色的晃动的沾着血红色的眼眸。 叶白想到姜循说过,她喜欢江鹭的眼睛。眼睛清的人,心软,干净,好骗。 叶白看着江鹭朝他步来,字字带着杀意:“老皇帝给了你一月时间,让你知道凉城发生过什么事。你无法撼动他们想隐瞒的意志,便想采用另一种极端的方式。 “你想推翻他们,想重开此局。你邀请循循和你联手,让循循提前大婚,嫁给太子,再杀掉太子。她怎么提前大婚?老皇帝废储君的心思若隐若现,可老皇帝没有别的儿子了……循循若是怀孕,便可以提前大婚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怀孕以后呢?她杀了太子以后呢?你要她永远待在这里,永远葬送在这里吗?她连双十年华都没过,她还那样年轻,她为不属于自己的事强留东京已经痛苦,你还要她后半辈子陪你一同死在这里? “你要她怀上谁的孩子?那个孩子以后怎么办?是视她为敌,还是被她所杀?你想毁了循循一辈子吗?” 叶白静看着江鹭。 他终于缓缓笑起来,有种发泄不出的怒火:“原来如此。原来你为循循而来。那又如何呢?这是我和循循的大计,跟你有什么关系?” 叶白笑意加深:“你想入局就入局,想退局就退局,你和我们都不一样……谁能拦住你?你管我和循循的事做什么?我从不曾置喙你和循循的合作,你有什么理由来管我们的?” 江鹭:“所以,你是真的打算将她拉入地狱,永不复出?!” “为什么不?”叶白秀美的脸上,眼中的笑浓黑无比,又如深渊妖风般一点点涌上来,吞噬一切。这笑意刺目又凛冽,还带着一腔痛快,“循循心甘情愿和我同谋,我们早就说好一起下地狱。我不反悔她不反悔,和你有什么关系?” 江鹭眸中生戾:“我不允许。” 叶白喃声:“不允许?” 他喃喃数声后,乐不可支,笑容冰冷却放大,他从地上站起,迎向江鹭:“江夜白,你算什么,你不允许?你可知先来后到的道理?你可知我和循循相识多久?你可知我们约定一起下地狱的时候,你还在南康王府风光无比呢!你凭什么不允许?” 叶白朝前走,他不掩饰自己的阴鸷,不掩饰自己的痛快和压抑许久的情愫,“你以为,我是如何看着你和循循的?你以为,我看不到你和她背着人在搞什么?我猜不透你和她的私情,正如你也别想影响我和循循的大局。” 叶白:“一起下地狱的人是我们,和循循站在一起的人是我。你永远也走不进来。” 江鹭恍然。 江鹭:“她是活生生的人,她凭什么要陪你死?” 叶白:“我们无法一起活,就一起死。循循从不回头从不反悔,江夜白,你带不走她。” 江鹭:“我若偏偏要带走呢?我和循循相识多年,我们在南康王府便有旧情,她会听我的,我了解她。你只是后来者,你只是替代……” 叶白笑出声:“你不了解她——” 长剑朝他袭来。 叶白不用掩饰武功,身子一旋便隔开了江鹭忍无可忍刺来的这一剑。叶白和江鹭错身,阴沉天幕雷雨嗡鸣,空荡的堂上地砖上全是雨,叶白缓缓抬起脸。 他像水鬼一般阴凉。 叶白轻声:“江鹭,你真的认不出我吗?你真的对我毫无印象,真的不觉得我脸熟吗?纵然循循一直欺瞒你,可你心里难道一丝疑惑都没有吗?你看着我——你从来没见过我吗?!” 电光罩下。 雪白电光浮在江鹭面上,掠在江鹭手中长剑上。剑光凉澈,直指前方。而前方的叶白在打斗中衣襟凌厉发丝贴颊,秀丽之下,貌若好女…… 电光火石间,江鹭眼睛骤然迸出火光一样的灼烧之色。 他认出来了。 这张脸、这张脸……是当年总和阿宁在一起的友人。 是阿宁那位友人,是那位和阿宁一起消失的“侍女”,是江鹭一问、姜循便搪塞的人。 -- 昔日,阿宁并非一人独行。 循循 第162节 她和她的友人同行,江小世子情深之时,只注意阿宁。阿宁那位友人陪阿宁一同在南康王府做侍女,可江鹭目不斜视,从不多看一眼。那友人也一径躲着江鹭。 小世子昔日以为那友人知晓分寸。 而今、而今…… 江鹭目光如电,刺向叶白:原是他。 原是他“男扮女装”,原是他一直和阿宁在一起! 他们日夜相处,常日相伴。在江鹭看不到的地方,他们形影不离,亲密无间。或许他们交谈关于江鹭的所有事,或许阿宁会和那个友人讨论江鹭…… 她和一名男子,那样亲密! -- “哐——” 长剑如虹,势不可催。剑光和雨水交错,照着江鹭清浊难明的一张雪面。 叶白终于看到了江鹭的不冷静,终于看到了江鹭眼眸赤红、神智欲绷欲碎的样子,终于看到这位小世子失了章法、露出痛恨恼怒的神情。 叶白已经冰冷得没有感情了。 叶白就是个妖孽,见不得他人快活,哑笑着刺激江鹭:“你根本不了解她。” 江鹭:“无论如何,我们有旧情在。” 叶白哈哈:“你不知道吧?我和循循幼时便认识,我们青梅竹马啊。在她去姜家前,她在凉城啊,她和我在一起……” 江鹭握剑的手发抖。 他思绪混乱,他已难以相信哪个真哪个假。而叶白仍试图摧毁他,故意将字音拖长,拉得很慢: “我幼时就差点和循循定亲,出了些意外而已。我少时离家出走,意外和循循相逢。我们结伴同行,那是什么样的缘分,你知道吗? “我们一起到健康,如果不是我有事离开,跳下水救她的人就不会是你。如果不是我让了路,她就不会进入南康王府。你以为她喜欢你?不,好玩罢了。她心情不好,我带她解闷而已。 “后来我说和她一起离开,待在南康王府没有意义,她便和我走了。装死是我们一起干的,逃跑是我们一起的主意,回到东京共谋大事……也始终是我和她。” 江鹭一言不发,招式更厉。 叶白躲得有些狼狈了。 不知是他多年疏于武艺的原因,还是江鹭当真有杀他之心。总之江鹭神色越是苍白,叶白越是痛快。 叶白要把江鹭的旧伤撕开,要江鹭拖着那一身鲜血淋淋的伤自我毁灭。姜循爱江鹭的洁净,叶白不信有人已站在悬崖前,却仍不坠落。 白鹭坠夜、白鹭坠夜—— 坠下来啊! 叶白声音嘶哑:“确实,一开始,循循忘不掉你。可是没关系。你和我段三哥相识,那你应当知道我本名是什么吧?小世子,你字‘夜白’,是我告诉循循,我来做‘叶白’,好不好?循循便被我说动了……你看,桩桩件件都是我。” 叶白的眼中也一点点泛红,他心中的戾意难以忍受:“所以,凭什么是你?” 两个“夜白”,她爱的到底是谁?! 叶白胸口被剑所抵。 他步步后退,但他仍哑笑着挑衅江鹭。最好让江鹭崩溃,最好让江鹭绝望,最好让江鹭远离姜循…… 昏室因打斗而凌乱。 江鹭步步紧逼,剑锋越厉。再有电光刺下,叶白审视着江鹭雪白的脸、乌黑的发、泛红的眼睛。可江鹭握剑的手一点也不晃,寒光下,叶白见江鹭抬起脸,朝他望来。 江鹭:“无论你如何说,我都绝不允你拉她下地狱,绝不允你毁了她后半生。” 叶白:“她心甘情愿。” 叶白转身借势逼近,掐住江鹭脖颈。 江鹭颈脉冰凉又跳得厉害:“你放过她。她本不应长留东京,她应获得自由,她应无拘无束……” 叶白轻笑:“她骗你的……” 江鹭江鹭隔臂一挡,拳风催得叶白齿间渗血。江鹭戾道:“只要我相信,那就不是谎言!” “咣——”打斗间,剑锋和掌风擦过墙壁,斑驳的墙皮哗啦掉下。 叶白撞在墙上,喘息间看着江鹭的神色,心神震动,微有失神。 他见那寒光凛冽,见那寒光要刺穿自己,他浑然无畏。生死对他毫无意义,江鹭若是杀了他坏的也是江鹭和姜循的情谊,无论如何,叶白都不吃亏。 叶白心中甚至在想:杀了我吧杀了我。 朝朝夜夜,生不如死。 不如让我死在你的剑下,让本就不该活的人早日下黄泉。 让我摆脱这一切,而仇恨和怨愤留给你们,让你和姜循永远不能在一起,让你们因我的死而永不得宁日…… 雷声殷殷,再有电光破窗。 骤然的寂静后,剑锋陡转,被逼入墙角的叶白看着那寒剑一旋,锋刃抵在了江鹭自己的心口。 寒风劲吹,堂屋四面漏雨,木制地面被划出了一道道剑痕。 立在叶白身前的江鹭微微用力,衣襟便渗了血红色。他脸庞在微暗的雨中白得透亮,他这样白,像出鞘的剑,周身照着剑的光泽,有种置身昏暗的无边凛冽凌杀之气。 叶白看到他一双细白的腕子湿漉漉的,沾了血。 天幕撕开轰隆雷音,四周声音泠泠如咽,悲怆与荒然齐齐浇灌而下。 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江鹭整个人站在叶白面前,宛如孤鹤临夜,身置绝路半身染污,偏有一腔顽意在坚持。 江鹭用剑抵着自己,他像黑暗中的某种动物一样,瞳孔眯成一条线,瞳仁不动:“你放过循循,放她自由。我来做你想要的那把刀。” 第88章 这场秋雨,下得太久,下得人都要跟着一起疯了。 叶府中四面淋雨漏风的堂屋中,叶白瘫坐在地,看着江鹭那柄剑。 把江小世子逼到如此地步,叶白当是畅快。可在畅快的同时,他心头涌起浓烈的自厌与嫉恨——凭什么到这个时候,江鹭都要再一次被抛弃了,他还想将姜循带出这片困境? 凭什么江鹭以为他可以? 叶白笑得如同夜中幽魅,靠在屋中最暗的墙角兀自发霉,不见天日。他咧嘴时齿间也全是血,叶白刻毒无比:“你以为你能替代循循?你以为在我这里,你和循循的作用能一样?” 江鹭垂着眼。 江鹭似乎下了某种决定。 这位清隽世子面容更加雪白,握着剑的手却不再颤抖了。他的双目中冰雪寒意与烈火灼意交替,一同焚烧着他。明明潮湿阴冷,江鹭却快要被那片火吞没了。 江鹭吐了两个字:“凉城。” 叶白神色微变。 江鹭:“你想不想知道,我本来打算做些什么?” 雨声与雷鸣声吞噬他声音,哗哗水声顺着四角屋檐流泻如鸿。在这浩大的雨水中,只有叶白听清了江鹭在说什么。 叶白用幽晦的目光凝望着江鹭。 叶白缓缓说:“你疯了。” 江鹭:“身处此局,谁人不疯?” 江鹭朝他笑起,笑意漠寒不入眼底:“我用这个计划来换循循跟我走,你舍得不换吗?” 雨大如注。 雨声盖住叶白的声音。 -- 漏更断续,伴着雨声,时间一点点过去,屋中变得更加昏暗。 姜循在屋中徘徊,她看着面无波澜,可她绞在一起的手,可见她心中焦灼。 玲珑站在门边陪着她,忽见姜循似下定决心,抓过帷帽就朝外走。 姜循:“走,进宫见暮逊。” 玲珑心头疾跳,满是绝望。 前面分明是悬崖,只要姜循和暮逊计划步好,姜循便不得不跳下去了。若有可能,玲珑总希望姜循可以获得新生。玲珑生母已经病逝了,她在这世间只守着姜循了。 她如何能阻止姜循跳下悬崖呢? 她阻止不了,她希望小世子可以。 玲珑追上姜循的脚步,小跑着跟随姜循到屋外廊下。她哀求:“娘子,再等等吧。” 姜循:“已经一个半时辰了,他还回不来,我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暮逊在宫中等我,我心中愿意等他,可我的大计不能因他而停步。” 府外马车早已备好,姜循直奔马车。玲珑无法,只好上车陪伴姜循。玲珑一路上都在祈祷有人从天而降,拦住这辆进宫的马车。 可是没有。 四面八方只能听到雨声。 雨这样大,马车却畅通无阻,没有任何阻力来拦。苍天似乎彰告这是天意,可如此年轻的娘子只求自毁,成者一生葬送皇宫,败者魂消魄散不得好死,怎就是天意呢? 车外有马疾行,有声高呼:“让道,让道!” 玲珑为任何一点细微动静而心动,忙拉开车帘。坐在车中的姜循心知肚明玲珑的用意,她心中微暖,又有许多无奈。她顺着车帘掀开的一角布隙望去—— 骑士背着包袱,驰马疾行于御道,高呼所有车马为他让路。 姜循道:“看他衣着,应是驿亭吏员。看他如此急切的模样,应是邸报送到了东京,他要送去中书省政事堂吧。” 玲珑:“和我们同路。娘子,我们有相熟的官员,那这吏员这样着急,想来今日邸报内容很重要。我们要不要看过邸报,再去东宫啊?” 姜循漫然笑:“若当真重要,邸报也会送去东宫。到了东宫再看,也是一样的。” 但是今日送来东京的邸报内容,似乎十分重要。 姜家马车这一路,已经遇到了好几个送邸报的吏员。他们将邸报送去政事堂,也送去各位官员的府邸。如此忙碌的吏员,让姜循也生出了几分好奇。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循循 第163节 难道哪个地方又有天灾人祸,或是战火又起? 姜家马车停到宫门前,姜循提裙正要下车,车门外有人叩门。外面侍卫小声说,是一位效忠未来太子妃的大臣家中仆人看到了太子妃的马车要进宫,那大臣特意送来邸报,说此邸报内容轰然,未来太子妃也许需要知道。 车门打开一道缝,坐在车中的姜循,打开了这封送来的邸报。 她起初只是好奇,然而当看清邸报内容时,她猛地起身,头磕在车顶,撞得她重新跌坐下去。她手指发抖,手中卷书扔了出去,砸在地衣上。 玲珑:“怎么了?” 玲珑捡起这封邸报,而姜循伸手抢过。玲珑凑上去,和姜循一同看邸报讯息—— 南康王召天下书,和小世子江鹭断绝父子情,上书朝堂,请撤江鹭世子爵位,改为自己的女儿江飞瑛请爵位。 南康王宣称,南康王府一脉,自今日起,和江鹭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王府世袭爵位,当由江飞瑛继,而不是江鹭。 玲珑脸一下子发白。 自古以来,撤爵之事并非没有,可基本都由朝廷褫夺。朝廷褫夺爵位亦要时间,亦要考察。可若是父母出面要求朝廷褫夺爵位封号,通常……通常只要上书便可,无须时间。 然而谁人父母忍心褫夺自己孩子的爵位?虎毒尚不食子。谁家子女与父母闹得天翻地覆,才会让父母忍无可忍,让父母上书要求毁掉自己的孩子? 何况这是南康王亲自手书,南康王府的印记拓在邸报上,将随之传遍整个大魏。整个大魏的官府、朝堂、百姓,尽会知道。 玲珑颤声:“怎么回事?小世子做了什么,让南康王这样恨他?” 对啊。 姜循也想知道,南康王为什么这样恨江鹭,要这样毁掉江鹭? 姜循煞白着脸,握着邸报的手不停发抖,她抖得几次由邸报自手中脱落。最后是玲珑捧着这卷书,和姜循一同看下去。 邸报附一封《与子断绝书》。 南康王在书信中,厉数江鹭几桩大罪。 例如,江鹭自来乖戾,不敬不孝,数年前为一女子而要和父母断绝关系,因那女子病逝而疑心自己父母,离家出走。 玲珑当即去看姜循的表情:她从姜循口中模糊听过这段故事,可是娘子口中的故事,似乎不是这样的。 姜循接着看下去。 南康王再斥责江鹭为人慈而懦,军中不服者多,难以掌兵。南康王说此前剿匪,江鹭无法收服江南十三匪,甚至被十三匪所掳,全靠自己的女儿永平郡主相救。江鹭武艺不济,又不能掌军,而江南有海寇之祸,南康王年事已高,绝不能把军马交给这样无能的孩子。 姜循想到江鹭少时多次失落,说他父亲不喜欢他。 此时此刻,姜循坐在昏昏马车中,心脏浮起一阵无缘由的刺痛,那痛意朝上涌,一径涌到眼底,让她双目湿红。 她咬着腮帮,逼迫自己看下去:南康王再不喜江鹭,也不应这样对江鹭。江鹭是他的儿子,他怎能残忍至此?他褫夺世子爵位,又和江鹭断绝亲情,他让江鹭在此世间,怎么活下去? 背着“不忠不孝”之名吗? 书信中,南康王似对江鹭失望到极致。他厌恶江鹭为女子而离家出走,又恼江鹭出走一趟,在东京惹下祸事,似乎和太子起了冲突,仗着世子的身份而任意妄为。 南康王诚惶诚恐地上书陛下,说南康王府上下绝无质疑君主之意,也绝不敢向君主求什么恩典要什么真相。 南康王又说自己女儿如何优秀如何出色,自己思来想去,愿为郡主招婿,愿将王位传给郡主。 至于江鹭—— “请子出籍。往日无念,日后无求。此子一言一行,与南康王府上下尽无干系,奏请官家批准。” -- 雨大连绵。 江鹭离开叶府,行在巷子里。他在长街上游离,失魂落魄,形容惨然。 商铺下躲雨的行人对着他指指点点,有的认出他,有的没认出,有的着急地拉过旁人指着江鹭,说起什么小道消息。 江鹭觉得世间诸人诸事,此时应当都在指点他吧。 毕竟这个时辰,那封伴着书信的邸报,应该传遍了东京的所有官府—— 这封在去年年底便被他求到的“断绝书”,只要他在上署名,即刻生效,送入官家的案几前,由官家批阅。 从今日起,江鹭自请脱籍,一身功德尽毁不说,他还要抛下所有的家人与亲人。 从此后,江鹭再不是南康小世子,再无爵位,再无需得人敬仰。 他生他死,将和父母亲人无关。 他毁他灭,皆是他咎由自取。 这本就是他求来的,这本是他早已想好的绝路。去年他来东京前便想,若是没有路可走了,便为凉城劈开一条路。可那时他也没有料到,世事浑浊至此,他当真被逼到了这一步。 自此以后,江鹭将无父无母。 他还有什么呢? 和家人的断绝亲缘,和叶白的计划,以及姜循的处境……这些皆在心口划出一道道伤痕,撕裂开旧伤,掀开心房门窗,任由风雨呼啸,一遍遍地绞着伤疤。 江鹭裂口沥血,色如死灰。 大雨滂沱,他走得跌撞摇晃,快要撑不住这周身遍体的压力,可他还是得咬着牙撑下去。 他不能倒下。 雨水顺着江鹭的睫毛向下滴落,他茫茫然地想到:他得去找一个人,他还有未尽的事情要做。 -- 停在宫门前的姜家马车,许久没有入宫之意。 马车中的玲珑落了泪,捧着邸报哽咽道:“这可怎么办?小世子、小世子……可怎么办啊?” 被出籍被除名,小世子从此后不再是小世子,而这东京风雨招摇捧高踩地,还有一位深恨江鹭的太子在虎视眈眈,江鹭可怎么在东京撑下去? 而姜循怔怔看着邸报,将那些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靠着车壁,忽然想到了自己今日晌午之后约江鹭相见时,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在意江鹭的情绪。她忽视了江鹭那句话——“我也有事和你说。” 他要告诉她什么? 他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了邸报的存在? 这到底是南康王的一意孤行,还是江鹭自己的决定? 靠在车壁上,姜循捂着心口,躬下身去。她这样心如铁石、不为万事动摇的人,竟在此时此刻,少有的心如刀绞,少有的愤恨生怒,少有的为他人而彷徨。 怎么办,她的阿鹭可怎么办? 这个时候,阿鹭一个人怎么熬,怎么扛?不管是计划中还是计划外,此举对江鹭来说,难道不残忍吗? 她最清楚他是怎样一个人,可这封邸报却说他不忠不孝,无情无义,懦弱自私,无德无能,不堪以背负南康王的信任,不堪以成为百姓信仰朝廷信任的下一任南康王。 姜循在玲珑的哭声中,忽然推开马车车门,摇摇晃晃地从车中跳下。玲珑追下去,见姜循和侍从说了什么,侍从便解开一马,来扶着姜循上马。 玲珑颤声:“娘子?” 姜循手攒紧缰绳,眼中失焦:“我去去就来。等我一会儿便好。” 玲珑:“我们不进宫了吗?” “进,”翻身上马的姜循只在短短瞬间,繁复华美的裙裾便被哗然雨水淋湿,雨水湿漉漉地拂在她的帷帽上,帷帽后,姜循面容模糊妖冶,“等我一会儿、只要一会儿……” 她御马而行。 姜循的骑术精湛,此时在宫门前又堂而皇之,玲珑心提到嗓子眼,怕人发现异常,到底不敢让府中卫士骑马去追姜循。 -- 姜循心神不宁,满是彷徨。 她御马淋雨,在街巷间奔行。可她没有目的,没有方向,这雨水一重重如雾如雪,她在其中迷失方向,不知要去哪里寻找江鹭。 她不知道江鹭去做什么了,不知江鹭去找什么了。 东京外城相围四十余里,城中厢坊密布鳞次栉比,她怎么在这一座座城墙间,准确找到她想见到的人呢? 何况她不能大张旗鼓——她不能直直奔去南康世子府,不能让世人猜忌她和江鹭的关系。 姜循逼着自己冷静,她的马匹先绕过皇城司官署。那官署大门紧闭,不像长官当值的模样。她又御马去叶白的府邸,去姜太傅的府邸。 她什么也不说,叶白用怪异眼神看她,亦不多言;她在府中没有见到姜太傅,却见到了姜芜,姜芜着急地问她怎么了。 姜循御马在城中徘徊,她的决心下了一遍又一遍,她终是调转马头,想去南康世子府看一看。她说服自己今日雨大,旁人未必能发觉她的私访。 姜循的马匹在一巷下长行,她御马就要进入世子府所在的厢坊,高处忽有一人朝她的马匹袭来,自后落在她后方,伸手握住了她的缰绳,控住了马的方向。 那人瘦长手指自她眼下擦过,握住缰绳时,姜循闻到了自后而来的芬芳兰香。 兰香被水浸着,闷闷的,让姜循喉间发堵。 她欲转身朝后,江鹭自后,将一男式外衫披在了她肩头,盖住了她的裙衫。他又伸手,将她被风荡开一些的帷帽薄纱朝下拂,严实地盖住了她的脸。 江鹭气息贴着她的脸,让她双目更加潮湿:“别回头,跟我出城。” -- 这是怎样的一种疯狂。 雨丝倾泻,御马长行。姜府的马车等候在皇宫城门下,天色渐昏,有灯火的光渐次亮起。而姜家二娘子被郎君挟于马上,帷帽覆身长袍掩裙,被一径带出了东京外城。 马速极快,越来越快。 雨水起初密密地掠在帷帽后,渐渐的,马匹将寒雨甩在后方。帷帽帛纱贴在姜循脸上,白茫茫一片,她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注意不到。 她只能感受到身后人的心跳,闻到风雨中他身上传来的气息。 天地变得渺茫,万物抽身而去。 这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逃亡,这是独属于他们的人间。 -- 姜循不知道他们在朝哪里走,不知道江鹭要带她去何地,不知道这浩大的东京人口密集,江鹭要怎样才能带着她远离人群,不让人发现二人的私情。 她的马术由他所教,她向来自得,此时被他扣押于怀中,马身起伏剧烈,姜循才意识到自己马术比他仍是差了许多。 而在这疾行的马速中,姜循贴着江鹭,慢慢地感受到一种狂热—— 好像可以和他这样遁世,可以远离东京,可以无拘无束哪怕只有一日! -- 马在山下停下,姜循被江鹭抱下马身。 循循 第164节 她衣饰繁复,沾了雨后更是沉甸甸的,整个衣裙裹着她朝马下倒。江鹭将她抱于怀中,姜循弱柳扶风依着他。她才掀开帷帽一角,便见雷光劈下苍穹。雷光下,雀鸟离巢,不择泥草。 姜循吓得一颤,而江鹭扣住她腰身,直接用轻功掠地而起,拔向密林深处。 姜循紧紧地抱住他脖颈。 周身又冷又热,姜循能依偎的,只有一个江鹭。 马早已被丢下,密林中雨声沙沙,姜循感觉自己被江鹭又背又抱,被他轻松无比地带去任何地方。这让她生出恍惚,觉得尘世如梦似幻,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游走其间,畅游红尘。 终于,江鹭停了下来,那落在帷帽和衣裙上、弄得姜循不舒服的雨好像也小了。 姜循掀开帷帽,眼前光由白转暗。 她跪坐在一处山洞中,外面是连绵秋雨,洞中与她相挨而坐的,正是江鹭。郎君衣衫不整发髻早乱,可他一张脸实在生得晃眼,让人失魂。 雷电轰鸣在外响彻,惊飞整片山林的鸟雀。 姜循开口时发现自己声音沙哑:“这是哪里?” 江鹭靠壁闭目,好似十分疲惫:“我们先前来过的,春山。我只能想到这里,没有人打扰。” 姜循:“你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整个东京都在找你?” 他无谓。 江鹭靠着山壁垂着头,手搭在膝上。黑色外衫披在姜循身上,他的衫袖雪白间染污泥雨水,他眉目低敛,面如雪而唇艳红,像山中雪妖一般姝丽,迷人神智。 江鹭淡道:“找我做什么?” 姜循心提到嗓子眼,想问他南康王府的事却又不知如何说,想问起他的伤口,可她既怕看到他无所谓的神色,又怕看到他伤痛难忍的模样。 姜循抱臂发抖,满心迷惘。 而她见到江鹭慢慢抬起眼,朝她望来。 他的目光看得她心悸,看得她心一点点朝上扯起。她听到他说:“我见过叶白了,我打算加入你和他的计划。不过计划要稍微改一改——大婚当日,就动手吧。” 江鹭淡漠:“我接受不了你嫁给太子,大婚日动手,是我的底线。” 雨声灌耳,天地幽晦。 洞中世界狭小密闭,彼此无处可躲,情愫难以回避。 他目光热烈又平静地烧着她,姜循在他的凝视下,心神短暂迷离。在他的目光下,她身上尖刺要被看得软化,她勉力维持着一丝冷静:“不行。” 他似乎猜到她会这样说。 他倾身握住她手腕,盯着她鬼一样无血色的面容:“你让我忘了——凭什么是我忘了你,而不是你忘了他?” 姜循心中绷着的那根弦突然断掉。 她重复:“不行。” 姜循仍是原来的美丽模样,只眼神空茫一些:“你不要以为——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喑哑,似要压过雨帘,但终究没有。而江鹭扣着她的手腕,身子朝前压着她,将她压在山壁上。他潮湿的发丝沾在他颊上,也落在她肩颈处。 江鹭笑一声,眼中光清和:“我在做什么?” 姜循:“你今日找我,和我找你的目的,其实原本是相同的,对不对?” 姜循盯着他眼睛:“我想和你分开,正如你原本打算和我分开一样。官家不肯处置凉城事,你想要自己动手。那封传遍整个大魏的《与子断绝书》,千古难有,却到底是何时写下的?如果是最近才写下的,不可能在今日就传遍东京。如果早就写下……你打的什么主意? “你是因为不平,才决定和南康王府断绝关系,自行其事。还是因为你听了我和你说的那些话,你才要入局?你到底是原本就想要自毁,还是为了我想要入局自毁?你本已决定和我分开,又为什么回了头?” 江鹭:“这有什么关系?” 姜循:“如果为了我,那就不值得。” 他的气息裹着她,她少有地因此而喘不上气。姜循仰望着他,水波在眼中流动。 整个心脏被裹挟,姜循声音抬高,吃力地挖开自己那脏脏黑沉的心脏,捧到他面前,让他看上面的尘土血污、狼藉阴晦: “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你不知道我在撒谎,诱你为我所用吗?你不知道我是惯犯,我根本没有心,我所行所言皆有目的?你看清楚,我是骗子,我一直在用感情哄骗你!” 江鹭眼中冰雪上烧着炽炭,炭灰覆灭雪水,又轰轰烈烈摧枯拉朽,将姜循一道吞入其中。雷电雨帘在外交映,他与她相对而跪,俯脸贴住她额头。 他既一身清洁,如鹭临雨;又一身幽冷,如鬼越狱。 电闪雷鸣,山雨如絮。 他浑身浸着雨染着血,目光中压着近乎狂热的平静,看她如看众生,如望神祇。姜循牙关战栗,脑子与心脏一抽一抽地颤抖。 电光照亮山洞中二人的面容。 姜循发着抖,手指紧紧揪住他罩在自己身上的灰黑外衫,眸子沁水,声咽喉哽:“你难道不知道吗——阿鹭,喜新厌旧的人怎配懂爱?!” 山河岁月,情深情浅,只有雷雨知。江鹭在寸息跪坐间搂住她脖颈,吻住那暗暗对抗的姜循: “倘若我相信,爱就不是谎言。” 第89章 雨漫成海,四面风涌。黑夜降落,万树万叶覆盖,如风之临发,降于孤岛。 这处春山中的山洞,恰恰是那唯一的孤岛。四方万潮涌动,随波逐流,只有此处有一点明火,一抹星子。 姜循抗拒江鹭的亲昵,正如抗拒他的计划一般。 她没有那么好打动,咬着牙关绷着心神,可黑暗密雨淋漓,他的气息如雨点般落在她面上、颈上。每一次游走,都勾着她的心神随之一跳。 江鹭将她扣在山壁上,剥开他覆在她身上的男式罩衫,冰凉手指撩过她乌浓而潮湿的发丝。黑暗中,她暗暗咬牙,气息却时而绷起,唇齿间溢出一声。 江鹭闭着目。 他轻声:“你不用怀孕,不用弄出一个孩子。老皇帝身体本就不好,膝下本就没有其他子嗣了。他都病急乱投医,为宗室子弟重开讲筵了,那么只要有人在他旁边稍微提上一提,他就会心动。 “这个人,正是长乐公主暮灵竹。无论是我,还是叶郎君,都帮过小公主。我们不用小公主做什么,只要她多表示表示对她父皇身体的担忧,对父皇千秋之后局面的忧虑。她越是单纯无知,老皇帝便越会深思。这个时候,只要你和太子有提前大婚的打算,老皇帝都会顺势点头。 “只要老皇帝对太子生疑,他便会关心太子子嗣。所以你其实不用真的有孕。” 她在他身下,眉心轻轻一跳。她欲张口,他借势侧过脸,在她松动间,与她亲吻。 二人的呼吸变得凌乱不堪。 姜循不愿攀附,她侧过脸想躲,二人发丝相缠,不知将谁的咬入了唇间。于是她只好再一次张口,她整个人便被抱起,被翻个身,被抱在他腿间,被他仰着脸索求。 姜循手一下子掐在他颈上。 他竟被刺激得生出快意,轻轻叹息。 姜循又恼又乱,恨他无状,恨自己在他喟叹时而忍不住亲他一下。她很快后退,他却不容她躲—— “纵是老皇帝不肯。你那么聪明,还有我帮你,你也有别的法子……你只是还不相信我,不肯告诉我,对不对?” 姜循身子发颤,曲在他膝上的腿被他一挨,便慌得挪开。黑暗中他桎梏着她,她在对抗间,珠鞋罗袜都被抹去,脚趾轻轻蜷缩,被他扣住。 姜循当然有别的法子。 她知道阿娅怀孕了。 她知道太子急需给阿娅找个挡箭牌,她就是那个挡箭牌……老皇帝不会让异族女先于太子妃生子,可太子妃若是有孕,老皇帝只会喜闻乐见。 她先前说什么生子,本就是哄江鹭的。 她也没想到江鹭会这样、这样…… 姜循喘着气:“我不需要你帮我。” 江鹭低声:“当初说好一起下地狱,你凭什么半途想抛下我?” 江鹭修长的手指抚着她的脚踝,她抖得十分厉害,呼吸变得格外压抑,而这让他十分心动。他身体早已变得灼热,他欲让她感受,她只仍在回避。 江鹭心涩。 江鹭喃声:“走到这一步,我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姜循一怔。 她俯下脸,手指被迫落在他颊上。他挡着洞外的雨,他的衣衫之下,她的裙裾被他弄乱,荒唐间,她几乎只能感受到四面八方的来自江鹭身上的气息。 她在一团暗光中看不到他,可她的手落在他颊上,抚摸到他的眉眼,她便指尖发麻发软,无法挪开。 江鹭将脸埋在她肩上:“对不起,我舍不下你。你怪我也罢怨我也罢,我始终没变成你希望的样子。” 正如姜循猜的那样,他今日来找她,本是欲和她分离的。 太子知道二人的私情了,一定恨死了他。而老皇帝不肯作为,凉城英灵蒙冤,段枫近日已病得下不了床,江鹭必须要亲自来讨这个公道。 他怕连累到她,他来找她断绝干系,千罪万恶,他独自承担便是。 他自己都不确定自己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他不想姜循陪他一同堕落。无论他表现得如何心硬如铁,无论他怎样说他不强求她,他在做下那个决定时,都知道自己舍不下姜循。 他欲与姜循分离。 可是该死的叶白,混账叶白——叶白打定主意要姜循陪他一起留在东京,永不放姜循离开,让姜循一生被权势所裹。 于是江鹭只好强撑起来,只好先试图将姜循从叶白的疯狂中摘出来。江鹭想带姜循离开,虽然前途未知,可是跟他离开,总比和叶白一同堕落要好一些吧? 幽静密雨中,姜循听到江鹭在耳边的低喃:“大婚日动手,我有兵马,你和叶白有权有势。若是失败,我们一起死在那一日。若是成功,我们都求到了前程。” 姜循被吻得周身通红。 她勉强摇头:“你不能这样。你还有……” 她怔怔然说不下去。 因他仰脸问她:“我还有什么?” 姜循抱着他脖颈的手指倏地收起。 她茫茫然想,是啊,阿鹭还有什么呢?已然抛弃亲缘,已然被南康王府出籍,已然孑然一身……阿鹭还剩下什么呢? 她咬牙:“你故意的?!” 她倏地发怒,为他的疯狂和决然。她不知他为什么变得这样不理智这样狂癫,和她心中希冀的小白鸟全然不同。她发怒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竟猛地将江鹭推开。 他被推得跌坐在地。 冷气灌入,雨丝潮气和山间泥土气一同灌入姜循的心口。 姜循趴伏在地,双眸泛红恨怒瞪他。她习惯了这片黑,渐渐能看清他—— 循循 第165节 她见他中衫凌乱发丝落肩,跪在洞口侧过脸,朝她望过来。 江鹭冷淡道:“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将我屏蔽在外,是为了叶白。” 姜循呆住。 她道:“这和叶白有什么关系?” 江鹭手撑着潮地,眸中光冽成一条线,沉沉地逼视她:“你原本就不想着我。你的皇后和摄政王的计划,只有你和叶白。你和叶白青梅竹马—— “南康王府相处那半年时光,你一直和叶白形影不离。” 姜循大脑空白。 她几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又瞬间洞悉他在计较什么。 因江鹭一字一句:“叶白男扮女装,跟着你一同在南康王府当侍女。你装死离开我,他也装死跟随你。你们一时一刻没有分离,你骗的人只有我。” 江鹭轻笑:“即使我心中挂念的旧情,在你这里也没有什么分量。我自以为是和你生情的半年,也不是独属于你我的记忆。始终有另一个人在,始终有别人在你身边。 “你为什么不让我入局?为什么不肯在大婚日动手? “是不是因为——在你心中,你和叶白的大计与情谊,比你和我的更重要?” 江鹭眸中光如水一般漫下渊峙,黯然无比:“我已然全不计较,不在乎你爱或不爱,可你连自我哄骗的机会也不给我吗?你和叶白……” 姜循脱口而出:“不是!” 姜循扑向他,抱住他。她见不得他这样,他的失魂让她心间大恸,让她心怜让她失去理智:“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关心你,在乎你……” 江鹭俯着眼,袖中手发抖。 她果然知晓他这个毛病,当即伸手来握住他的手。他手指不受控地弹跳,果然让她心怜。江鹭便知道她就算和叶白有情,她和他之间、她和他之间—— 他也不至于全然落败! 姜循抱紧他腰身,仰头来亲他唇角。他侧过脸躲,她便以为他伤心,急迫起来。她投入他怀抱,亲了又亲,他颤抖间忍不住抱她,她也不再躲。 姜循好像渐渐意识到他在装可怜,她的冷静似开始回归。江鹭却扣住她不放,打断她的思绪,低声:“你为了叶白的事,而和太子为敌。你还说你不是喜爱叶白?” 姜循:“不是!我、我……” 她难以说出口,而他本也不是真的想听什么。她张口间,他低头便亲上她,让她眉目轻轻一晃。 亲昵间,姜循渐渐意识到江鹭的手段。她迟钝地眨动眼睛,与他气息缠触的动作放缓。她有些迷离地上身后仰,怔忡看他。 他垂着眼,睫毛轻轻朝上一掀。 他眼中那流光溢彩的光,既让姜循瞬间心动,又让姜循意识到他果然在诱自己生情。 姜循呆呆看他:她还一贯以为,二人之间,她应当占主导才对。可是江鹭…… 江鹭淡漠:“循循,不亲亲吗?” 姜循腰肢被他手指一拨,发软间被他放倒。她重新被压在山壁间,而她心神迷乱,到底被他所迷,被他抓住了手指。 -- 姜循发怔地享受这些。 她的灵魂好像升至高处,呆呆地看着下方那山洞中生情缠绵的一对男女—— 她从旁观者角度,看到自己的心动难耐,看到江鹭的急切热烈。 真是奇怪。 小世子这样的人物,有朝一日,被姜循拖曳到这种地步。没有良宅没有寝室没有睡榻,他也愿意和姜循共枕天地,在逼仄的山洞间动欲。 或许也是因为,他二人没有更多合适的环境、合适的时间吧。 魂魄发怔地看着姜循对江鹭的迎合。 如何能说不喜欢,不心动呢?再是铁石心肠的人,被江鹭一直那样磨着也要磨出情,何况,姜循本就喜欢。 江鹭如此待她—— 他有她最喜欢的相貌,最流连的身材,最仰慕的品性。只是这些,少年时的他就已经将她迷得晕头转向,将她迷得使出手段撩拨他,想要非他不可。 他还那样爱意纯粹。 这世间的情爱总是裹挟着太多欲求,被浊世弄得污秽难言。姜循看透这些,厌恶这些,戏弄这些,不珍惜这些。可是江鹭的爱仍如他少时那样干净。 他只是知道她为姜芜而回东京,便心疼得一塌糊涂,要来和她好,自荐枕席要入她之幕。他只是被她哄着玩了几日,便少时情燃,要在春山刺客的杀戮中为她折返,要护她平安。 他只是和她见了那么几次面,就和她心有灵犀,一同面对太子的诱惑逼迫,还和她一同揭开凉城秘密,逼得太子被禁被关,逼得赵铭和失败。 姜循从不觉得自己待江鹭多好。 可他确实这样好。 好得让她、让她……让她推翻自己对感情的质疑与戏弄,推翻自己对待感情的一贯态度。他的好,让她睁开眼,专注无比地凝望他,走向他,靠近他。 共赴地狱本只是一种诱他的谎言。 此时谎言成真,共赴地狱像一种深情不悔的誓言—— 姜循抱紧江鹭,仰脸与他缠拥。她被他按倒,被他说服。他告诉她的计划中其实有很多漏洞很多细节,他好像瞒了她一些事,但姜循周身慵懒,此夜不愿多提多问。 她享受他的爱意如雨。 她亦开始爱他,如春雨漫山。 她只是不说,只是知道自己骗他太多,他早已不信。他今日不信没关系,姜循模糊地想着,如果和阿鹭一起共谋大事,之后无论生死,似乎都美好无比。 -- 这一夜,秋雨时疾时缓。 玲珑睡在马车中,被车外人唤起。宫城门的守卫问她,宫门要下钥了,姜家二娘子是否还要入宫。 玲珑看到天幕幽黑,雨幕绵绵,便唇角含着一丝笑,抱歉地说不必了。 玲珑让卫士们驱车回府,她掀开车帘看雨,心中于万千忧虑中生了些许欢喜: 她知道娘子今夜不会回来了。 娘子必然找到了江小世子。不,不应该叫小世子了,应该叫郎君。江家小郎君带走了她家小娘子,他们会商量好诸事,他会保护她,会爱护她。 -- 这一夜,等候在东宫的暮逊没有等到如约而来的姜循。 暮逊嗤笑一声,满心阴鸷,但已懒得猜她因何事而绊住。 这一夜,三衙中的侍卫马军严北明向暮逊低头,忠心投靠,唯太子马首是瞻。这没有旁的原因—— 三衙中,侍卫步军指挥使张寂,在十里亭驿站中因帮姜循,而只是被皇帝警告,并无惩处;可侍卫马军因听从太子的话调兵追杀姜循和贺家,被皇帝发落,杀了数十人,来警告严北明。 死的人,都是严北明的亲信。 皇帝本是警告严北明,可严北明激愤之下,干脆彻底投靠了暮逊。反正未来皇帝是暮逊,反正严北明无路可走还不得皇帝信任,为何不干脆效忠太子? 至此,三衙分化,各有所忠,不再只听皇帝一人调令。 而老皇帝在福宁殿中看到南康王对小世子的“脱籍”之求,倒是心中生动,若有所思。 老皇帝昔日便想用江鹭来压太子的气势,只是因江鹭身为南康世子,而不敢太过重用。而在驿站事后,老皇帝更需要有人来帮他在诸事安排妥当前,压制太子。 若江鹭不是南康世子,便可做“孤臣”,便可得老皇帝放心提拔且重用了。 老皇帝思忖着,是否该将皇城司彻底交给江鹭? 三衙中势力分化,老皇帝有心无力,早就想着干脆再扶持一势,不听二府调动,只一心效忠皇帝。皇城司便是这个选择,而江鹭是目前最好的选项。 ……老皇帝不知,当江鹭决定和南康府彻底断绝关系时,江鹭盯着的方向,本也是“皇城司”。 江鹭虽有民间兵马,却依然需要官方兵马。皇城司若为江鹭所用,于他那猖狂的计划更为方便有利。 -- 一夜之后,秋雨已住,山间鸟鸣啁啾。 姜循卧在江鹭怀抱中,与他一同看那山中起雾,雾吞绵雨。 江鹭心间平静无比,而在这种静谧中,靠在他肩头的姜循缓缓起身坐起。她侧过身朝他直面,朝他望来。 美人乌发委肩,脂粉不施。她的裙裾与衣帛脏了潮了,发间的簪子、耳畔的耳坠、腕间的玉镯尽褪,不知丢去了哪里。此时,她只披着他的灰色窄袖衣袍,曲腿坐在他面前。 美人玉净花容,如一团明晃晃的雪,绽在江鹭面前。江鹭的心神跟着再次悸动。 旁人总说她明艳动人,其实江鹭私心喜欢她不施脂粉后、掩在荣华下的寡淡尖锐。 寡淡尖锐的姜循只属于他,只被他看到。 江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坐姿慵懒随意,却因教养实在严苛,这样的姿势下,江鹭仍有一种挺拔在身。姜循脸上泛起红晕,目光清悠温软,此前少见。 姜循开口得十分吃力:“阿鹭,我要告诉你一桩事。” 江鹭静看着她。 姜循低着头,她剖开自己的内心,一向困难重重。可她此时想让他看到,便再是艰难,姜循也要说下去: “我回东京,是因为我母亲重病,因为阿芜出事。可我不全是因为这个。 “我与太子为敌,是因他欺阿芜,叶白家中出事,叶白对朝中诸人皆有仇恨。可我不全是因为这个。 “我有自己的原因。阿鹭,你记得南康王府那把火吗?” 江鹭怔住。 他坐直了身子,他想到正是因为那把火,才吓病了阿宁,阿宁很快“病逝”。多年后,他爹说那火是阿宁自己放的,他质问姜循,姜循也不否认。 可姜循此时说起…… 姜循垂脸坐在他面前,苍白手指掐向自己掌心。然而江鹭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不让她自伤。 她睫毛微微颤一下。 她找到了力气,在他的握手间,艰难地说了下去:“那把火不是我的,是暮逊的人手放的。当年我离开东京,暮逊和我爹互相提防,姜家女被指为太子妃,暮逊只想要软弱的阿芜当太子妃,他根本不想要我这样难缠的对手。 “暮逊其实做了两重坏事。他一方面让孔益欺负阿芜,让阿芜背负压力和世人随时会有的指点,一辈子怯懦为他所用,用来对付我爹;他另一方面,派人追杀我,想除掉我,让我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让阿芜当太子妃。 “那些人真的找到了我,追到了南康王府。他们没有来得及向暮逊汇报,或者说,他们可能想抢功吧。他们威胁我,说要将我的真实身份告诉南康王,让你知道我怎样骗了你们。他们放火想杀我……叶白将我唤起,救了我。 “我和叶白联手,除掉了那些人。 “我担心此事带给南康王府威胁,担心太子会对你们动手。我便决定处理干净刺客后,和叶白一同回京面对暮逊。我那时并不知道,原来刺客们没有将我的行踪告诉暮逊。我回到东京才知道,原来暮逊不知道我那半年身在建康,身在南康王府。 循循 第166节 “我便要留在东京,和暮逊周旋,和我爹周旋——我不能让暮逊知道我那半年的踪迹,不能让暮逊怀疑你,怀疑南康王府。 “阿鹭,我不是为了叶白才决定杀暮逊的。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 江鹭喃声:“为了我。” 垂着脸的姜循被他拥入怀中。 清晨之下,他的气息环着她,她感受到他周身的僵硬与战栗。他抱她的力道收紧,似想将她困入魂魄,和她融为一体。 江鹭声音艰难,带着颤:“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问你那把火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姜循靠着他肩膀,心神起起伏伏。她自己觉得无妨,可他看起来如此难过,她便也跟着心酸。 姜循叹息:“没有人会信我的。你爹不会信的,我骗了你逃走,你多绝望……我没有证据,没法找人证明那火是暮逊放的,我只能默认。” 江鹭:“可若是你说,我会信的。” 姜循:“我就是知道你会傻傻地信,才不想说的啊。” 她一向不喜欢和人剖心,不愿意和人分享自己的心事。可她对江鹭,剖了一次又一次—— 上一次,她忍不住告诉他,她离开南康王府,是因为她觉得少年情浅,前途难定,她不想他抛弃一切日后再后悔;这一次,她又忍不住告诉江鹭,她怕火的原因,她对付暮逊的私心。 熹微晨光下,江鹭低头专注地凝望她。他看她如同看自己最珍惜的珠宝,他眼中流动的光潋滟无比,将她吞没。她在这种柔光下害羞又放松,朝他轻轻笑了一下。 他便控制不住地又来拥紧她。 姜循紧张:“我这次没有骗你,我虽然没有证据,但你可以努力去查……” 江鹭打断:“我不会查的,循循。我信你。” 她在他的拥抱中,眼中波光一点点灿亮。 她其实猜到他会如何说,猜到他会相信自己。可她心中虽有猜测,当他果然如此时,她还是会心跳加速。 他总被她骗,他总被感情牵制。他的纯粹让她心软,又在绝路时让她生出勇气。这是他的弱点,也是她喜欢的样子。 此时春山四面明光,云烟雾绕之下,二人对坐。 江鹭难过非常:“为何你爹非要让你当太子妃?你爹为何一点都不爱你?” 他睫长眸湿,看起来快要哭了,这让姜循不自在地撇过脸。姜循道:“因为我爹其实不了解暮逊那样的人。因为当初,恐怕连我爹都想不到,这世上,有人不把妻子当妻子,不把妻子当下人,不把妻子当宠物,而是当……敌人。” 姜循目光渐渐沉下:“我要暮逊流血又流泪,要他付出代价。” 江鹭:“我们一起。” 他握住她的手:“不要再试图抛弃我。” 姜循靠向他肩膀,轻轻摇头。她和他一同看着云卷云舒,而她喃喃自语:“我和你约定。” 她要爱他。 她要学着真正地爱他。她愿和他同生共死,哪怕那是她从未触及的感情,她也要坚强地走过去。 只因那是阿鹭。只因她在此红尘人间,最喜欢他了。 第90章 这一年的九月下旬,江鹭撤爵,再无人称其为“南康世子”。但在江鹭和南康王府断绝关系的同时,皇帝似为了安抚他,擢其为第一任提举皇城司,品位在提点之上。 至此,皇城司正式与三衙二府并行,直达闻奏。 三衙为牵制二府,皇城司又为牵制三衙。老皇帝虽病重,对权势的掌控却可见一斑。 而与此同时,太子大婚日终于定为了明年上元日,与民同庆。 内务府当即开始为太子备婚,忙碌起来。 让暮逊失望的是,皇帝只定了他的大婚日,却仍含糊其辞,没有将皇位传给他的旨意。而暮逊分明听一些消息,说老皇帝病得更厉害了。病得那般厉害都不肯退位,老皇帝到底什么心思? 至此,暮逊终于不再对老皇帝抱有希望,不再幻想自己储君位的安稳。 如今赵铭和没了,江鹭又起来了,宫中又开了讲筵。皇帝对储君的不满已无需多言,暮逊到底选择和姜循休战,双方联手,先登大位再议其他。 暮逊决定当做不知姜循和江鹭的私情,他只是警告姜循莫让世人知道,莫在这半年弄出什么乱局,更莫在他眼皮下生事。 姜循好整以暇地答应下来,还反刺他一句:“殿下不说我的事,我便也不会让人知道小黄鹂怀孕的事。” 暮逊不再搭理她。 只因暮逊和姜循的联手只为麻痹皇帝和朝臣,暮逊真正想要的是皇位——此事,便需要姜家助力,需要姜太傅出主意。 暮逊便常请姜太傅来谈事务,当有一晚,他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迫不及待向老师提出自己的野心时,姜太傅不置可否,暮逊便放下了心。 可见老师并不向着老皇帝,老师依然向着自己。 暮逊遮遮掩掩向姜太傅传递消息:“……大婚日和上元日定在同一天,便是看中这一日会很乱。到时内城和外城互通,人员流动方便。三衙中的侍卫马军指挥使严北明已向我投诚,麻烦的是殿前司指挥使和我没什么交情。不过严北明帮我拉拢那位指挥使……那位指挥使迟早听我的。” 姜太傅淡然。 烛火微光下,姜明潮平静非常:“殿下不用告诉我这些军情。我只会帮殿下稳住朝臣。” 暮逊对自己这位老师既敬佩,又畏惧。暮逊试探道:“还未恭喜姜家大娘子和张指挥使的好事呢。” 姜明潮眼睛半抬,淡漠无比:“他二人有何好事,我怎不知道?” 姜芜和张寂成双成对已那般久,整个东京贵族圈都在窃窃私语,但姜明潮看起来并不赞许这门亲事。 提起姜芜,暮逊便神色闪烁而尴尬。暮逊不敢对上姜明潮的眼神,心虚自己对姜芜做过的事,姜明潮到底知道多少。 暮逊低头含糊:“三大禁军中,张子夜掌侍卫步军,侍卫马军和殿前司我可以想法子,张子夜却昔日尚且算得上效忠我,最近嘛……不提也罢。若是张子夜和姜大娘子成就好事,张子夜便既是老师的学生,也是老师的女婿了……” 姜明潮道:“有些事,殿下恐怕不知。我早已和张子夜断绝干系,不许他登我家门。阿芜在她娘病榻前发誓不成亲……看在亡妻面上,我是要成全阿芜的。” 暮逊不知这位老师到底何意,怔怔看去。 姜明潮说:“张子夜的门路,莫要想了。” 暮逊一凛,颔首。 暮逊又蹙眉:“我还有一大敌,当是如今的皇城司提举。江夜白掌精军数万,和三大禁军相抗。我担心他效忠皇帝,到时候……” 姜明潮道;“殿下想法子吧,臣和武官并无交情。” 暮逊绷着脸。 他几乎想说姜循和江鹭的私情,可在姜明潮面前,他心绪起伏间,到底冷着脸,忍着怒意和恼恨之情,没有问自己这位老师是否知情。 想到此,他更是恨那二人。 待他登上大位,他第一个杀姜循,第二个便要杀江鹭。 -- 姜循这一边,最近半年,作为待嫁女,言行受到的约束也比往日严苛些。 因为备嫁的缘故,又因暮逊盯紧她的缘故,她不好如往日那般方便和大臣打交道,和叶白见面,更不可能见到江鹭。 只有夜深时,江鹭偶会绕开那些卫士,囫囵翻墙而来。但那时,姜循早已在经过一整日的礼教嬷嬷的约束后,疲惫入睡,次日又要开始新一轮教学。 二人试探了几次后,便放弃了这种执着。 ……不见面也无妨。 二人之私既不在天长地久,本也求不得朝朝暮暮,不如随波逐流。 姜循这半年唯一方便见到的人,是姜芜。 于是姜循便通过姜芜,来和那些朝臣传递消息。 暮逊想在大婚日篡权,姜循想在大婚日杀人,姜循和叶白的计划,便有许多准备要做。姜循需要牵制那些朝臣,和她爹姜明潮撕破脸。让姜循比较在意的是,叶白怀疑皇子们的或贬或死,和姜太傅脱不了干系,然而他们找不到证据。 姜循这半年便派卫士去查她爹的把柄,收获却了了。 姜明潮手段隐晦为人低调,和暮逊那种人不同。想对付姜明潮,实在难很多。 姜循和姜芜商量着这些事,姜芜是一概说好,没什么意见。 二女坐在廊下说事,在那些宫中派来的教授姜循的嬷嬷眼中,二女不过是姐妹闲聊,嬷嬷便在玲珑赔笑相邀下,痛快给了二女独处机会。 姜循沉吟:“……只有一样事,我心中没底。阿芜,你能说服张子夜,和我们联手吗?我们目前只有皇城司的兵马确定,但我觉得远远不够。若是张子夜站我们这一方,即使殿前司倒向太子,我也觉得把握更大些。” 姜芜抬眸。 秋日景薄,满园萧索。坐在廊庑围栏边和姜循说话的姜芜,在远方嬷嬷们的监视下,柔弱清薄,如枝上那簇将落未落的梨花瓣一般。 梨花是美,可惜单薄,无法和芍药相提并论。 只有芍药那般雍容妍丽的美,才足以登上大堂,和太子并肩。 嬷嬷们自然不知,她们眼中缺点多多的姜芜,说话轻声细语,内容却和她们以为的全然不同:“循循,张寂是不会和你我同行的。” 事到如今,姜芜已经看得十分明白了:“他什么也不知道,而即使他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在他眼中,我爹和太子称不上好人,你我这样的,却也不是好人。他若是知道我们在做什么,第一件事就是阻止,就是告密。” 姜芜轻轻笑:“和他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姜循侧过脸,端详着她。 姜芜眉目仍是清婉白净,朝她笑一笑:“不过你放心,无论是哄是骗,我都会把禁卫军带给你。只是缘由如何,不必让他知道了。” 姜循挑眉:“你要做什么?” 姜芜含笑:“你不用管啦。” 姜循若有所思:“阿芜,你变了很多呀。我都要看不清你了。” 姜芜偏头问:“那是好还是不好呢?” 姜循:“你在朝泥沼中深陷,心甘情愿,不择手段。” 姜芜怔一怔,眼中轻柔的笑收了起来。她有些无措和茫然,为姜循如此直白的话。而姜循说完便起身,背过身去,抱臂观看院中景致。 姜循淡漠:“不过我没什么资格说你劝你。你我之事,不沾一身泥点本就走不出来。只是有些可惜……” 姜芜:“可惜什么?” 姜循:“昔日我还想,如果我出手的话,你可以待在内宅中,天真些无忧些。如今我才发现……” 姜芜:“身入此局,谁能幸免?” 姜芜起身,走向姜循,握住姜循的手。姜芜深吸一口气,重新抬眸,和姜循一同看这满园秋色:“这一次,我不会逃避了。这一次,我和你一起走下去。” 循循 第167节 -- 这一年的后半年,只有太子备婚一件大事,其余皆乏善可陈。 而快过年之时,按照大魏国礼,姜循搬入了大相国寺。她焚香斋戒,在大婚前以未来太子妃的身份,在这座皇家寺庙中,向大魏朝历代皇室祖先叩首,求祖宗佑护并赐福。 姜循在大相国寺一住便是一月,到除夕时,宫中特来旨意,太子要她继续在寺中祈福,不必参与今年的除夕大典。 不参与便不参与。 姜循在大相国寺见到众多卫士,言之凿凿怕她孤寂,要来与她一同守岁时,便猜到了暮逊的心思。 姜循本意兴阑珊,没打算做什么,可是暮逊如此防她,她便要好生折腾一番了—— “我一人在大相国寺守了月余,实在寂寞。诸位卫士便同我一道,登山赏花吧。” 哪来的花? 远方天边炸开的烟花,那也是“花”。 立在山头的姜循,带着拖在身后的密密麻麻的卫士,登高望远,眺望东京城中的爆竹灯火。 -- 禁中此夜,爆竹山呼,声闻于外。 宫中照例办起大傩仪,宴朝臣和士族男女入宫宴,共庆此夜。 皇帝因身体不适,只在起初露了一面便走,宫宴便交给太子主持。今夜之席盛大,许多久不出门的贵族男女都出现在了宫宴中。 比如,杜嫣容。 杜嫣容正坐在席间,一边欣赏大傩表演,一边吃着酒,等候她的好友,长乐公主暮灵竹来席间同坐。 杜嫣容远远看到了暮灵竹的身影,只是暮灵竹身在姜太傅身边,一径小声说着话。杜嫣容若有所思:阿竹听了半年太傅讲筵,看起来,太傅对公主的授课也不敷衍啊……连除夕夜都没有放过阿竹。 暮灵竹跟在姜太傅身边,是将自己的一本功课交给太傅批改。 旁边有许多人眼观看,又窃窃私语。暮灵竹不知那些人是否在笑话自己,她的脸色只在喧哗爆竹声中越来越赤红:“……这就是我的功课,辛苦老师等到今日了。” 姜太傅负手而立,望着席间男女,淡声:“殿下不必多礼。臣听了一些消息,说是广平王家的世子拿走了你的功课,占为己有,你才拖到今日交上功课,不知真假?” 暮灵竹一惊,忙要摆手,然而姜太傅回头瞥她一眼,目光锐利幽静。 暮灵竹一时说不出话。 噼里啪啦爆开的烟火声中,她听到姜太傅的声音:“若是不知其身不明其境,殿下这功课,不做也罢。” 姜明潮将那交上来的卷宗还给小公主:“殿下想清楚了再交功课也无妨。” 暮灵竹抱着自己的作业,失魂落魄地坐回到席间,和杜嫣容探究的目光对上。 暮灵竹喃声:“嫣容,我以为太傅只是听父皇的命令,来教我们读书。可我今日发现,太傅似乎真的是将我视为学生……我也有资格做太傅的学生吗?” 看看姜太傅的学生,上有太子,下有张寂张指挥使。而暮灵竹在其中,何其微渺。 杜嫣容柔声宽慰她:“你不必妄自菲薄。世间的老师教学生,都是一样的。你好歹是公主,何必总看不上自己呢?身处其位,你当学会做一个公主才是。” 暮灵竹眼睫眨动,默默思考。 杜嫣容的话,某方面听起来,和姜太傅的话异曲同工。他们都说要身处其位当明其身,只是怎样的人,才是合格的公主呢? 暮灵竹未深想,忽而在人群中看到了一抹修颀的身影。 暮灵竹忙挽起杜嫣容的手臂,指给杜嫣容:“快看那里!” 杜嫣容疑惑地被暮灵竹掰过脸,朝向那些年轻郎君的筵席方向。杜嫣容起初不明所以,不知暮灵竹要自己看什么,而只一瞬间,杜嫣容看到了一个人影。 那人刚刚入席,站在人数不多的郎君后,差人三四步远,旁边有一儒雅的带着病容的年轻郎君侧脸说笑。 夜里幽暗烟火微斜,噼啪炸开。 昏暗无光的环境中,人来人去喧嚣起伏,那人像水墨画中晕开的一抹光,又像白鹤额上的羽冠,白得耀眼。他足够沉静安然,一抹白身处一片幽黑中,有一种繁华过尽的泠然之姿。 足够好看。 足够动人。 杜嫣容捧着琉璃盏的手指,轻轻地抖了一下。 不用暮灵竹提醒,杜嫣容心跳加速,猜出了此人是谁。而她的好友暮灵竹,又足够清晰而准确地告诉她,此人到底是谁—— “那就是你一直无缘见到的江郎君了。昔日他还是世子时,你们一直只有书信,却没有缘分见面。而今你终于看到他了,他却不是世子了。不知道你们的相看,还作不作数了? “但我私以为,提举皇城司,听起来也很厉害啊。你们杜家应该看得上吧?江郎君这样的人物……你不心动吗?” 杜嫣容垂眸浅笑。 暮灵竹生怕好友再次错过江鹭,第一时间便迫不及待地将人指给杜嫣容,好怕二人再次无缘。暮灵竹观看杜嫣容面色,少有地在好友面上看到局促而羞赧、羞赧中又带着几分古怪异色的神情。 暮灵竹过于年少,不知情事,却也觉得二人相配,在旁不断撮合。 杜嫣容便放下酒盏,悄声:“我去打个招呼……” 杜嫣容起身朝那边席面走去,她盯着那位郎君的背影,算着二人之间的距离。一步一步地靠近,正像二人之间的缘分。而她看到那人侧过身,心跳竟不受控地揪一下。 紧接着,杜嫣容便笑自己的失态。 她真是有些被闹怕了。 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在最后一步时被绊住,永远见不到人。而今夜,杜嫣容环顾四方,姜循并不在场,那位快要做太子妃的姜二娘子,应该不会再坏自己的事了。 江鹭忽然朝此方向望来。 杜嫣容抬眸,她得以看到郎君隽秀的容颜,果然如她想得那样昳丽。江鹭朝她走来,衣摆飞扬步伐不慢,杜嫣容茫然又欣喜,垂首等着郎君的靠近。 她斟酌着该如何打招呼时,江鹭和她擦肩而过。 杜嫣容怔一下,回头——她瞥到一道纤纤身影在贵女席间一闪而过,江鹭分明是追那道身影去了。 若她没看错,那是姜家大娘子,姜芜。 杜嫣容:“……” 她难以说清这种想法,只不得不承认姜循似乎生来就克她。没有了姜循还有姜芜……杜嫣容和江鹭,难道始终没有缘分吗? -- 宫中甬道小径,一个侍女狼藉无比地奔跑。 她和今夜进宫的众多贵女身边的侍女一样装扮,此时却跑得披头散发,满面苍白。她摇摇晃晃,几次跌倒,每一次颤巍巍摔倒时,都能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在靠近。 最后一次,侍女倒在道旁的树荫下,磨破皮的手掌颤抖地抵着泥土地,睫毛上的泪珠和汗珠黏在一起,一同惶然地滴落而下。 侍女声音沙哑:“娘子,我错了,你放过我吧?” 靠近她的女子轻笑,温温柔柔:“绿露啊,你还是学不会听话。” 脚步声清悠。 绿露靠着树身,惶恐地抬头,看到她这半年的噩梦——四周静谧,只有姜芜好整以暇地朝她走来。 姜芜折磨了绿露将近半年。 所有的亲人都以为绿露死了,绿露被关被吓被各种欺凌。她昔日对姜芜做过的,姜芜奉还到她身上;她没有做过的,姜芜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 今日是除夕。 绿露终于找到机会逃跑,扮成其他侍女的模样爬上马车。她以为这是进宫的马车,她进宫后找太子求救,便有一条生路。她不知道姜芜早发现她的逃跑,姜芜一直跟在后,想看看她要做什么。 绿露想求助太子? 姜芜也很好奇,绿露怎么联系太子。 可惜,联系太子只是一场痴人说梦。姜芜发现太子根本不给绿露什么见面机会,她便也不会让绿露在外到处折腾,暴露了自己。 ……毕竟,张寂那边还在起疑,怀疑她的侍女怎么消失了。 甬道深长,烟火在墙外绽开。 绿露靠着树桩,看姜芜步步逼近。姜芜微笑:“你跑什么?你吃了药,本就没什么力气。这药还是你昔日给我用过的,你不知道效果吗?哦,你不知道。没关系,你现在知道了。” 绿露眼泪从眼中砸下,恨道:“姜芜,你蛇蝎心肠,世人却不知道。总有一日,你的真面目会暴露的。” 姜芜叹:“可惜你却见不到那一日了。” 绿露一怔。 姜芜慢悠悠道:“我留你一条命,本是想看你怎么联络太子,怎么把我卖给太子的。但我现在才发现,太子根本不关心你。你看,你进了宫,也没有太子的眼线来找你。你求爷爷告奶奶,每个人都当你得了癔症,竟敢说想见太子。 “你只是一枚弃子……和我一样。可惜你还不如我。既然是弃子,没了用处,那就不用再受委屈了。” 姜芜蹲下来,保持着那种笑吟吟的模样,却倏然从袖中拔出一匕首,扎向绿露的肩颈。 绿露一声惨叫,被姜芜捂住口鼻。 喷溅的血落到姜芜面上,绿露剧烈挣扎,然而被囚禁半年被下药半年,绿露根本挣不开。绿露只能努力求饶:“你在这里杀我,你没办法把我带出去……” 姜芜弯眸;“不用你费心。” 绿露唇瓣颤抖,睁大惶恐的眼睛:“有一件事……” 姜芜:“什么?” 侍女无力,声音越来越小。而侍女的性命被拿捏在手,姜芜没有太多担心,便俯下脸贴人唇,想听绿露说什么。在此千钧之际,绿露眼中迸出狠毒的神色,用尽全身力气去拔姜芜发髻上的银簪,抓过这簪子就要刺中姜芜的颈部。 无论如何,绿露活不成,姜芜也别想活。 姜芜不可能躲开求死之人迸发的恨意,可姜芜今夜又足够幸运。那簪子即将刺中她时,忽有一道劲风隔空打开,打偏了那簪子。 绿露失力地倒在树身上,死不瞑目。而颊上溅血的姜芜握着匕首轻轻发抖,她侧过脸转过肩,看到从甬道尽头走来的人,是江鹭。 -- 他洁白秀颀,如梦似幻。 那是她少时美好至极的梦。 她在梦中将小世子极近渲染,而现实中,小世子从云端跌落,看到了她的真面目。 -- 姜芜跪在死人身旁,失力与迷惘、害怕让她发抖。 她不知如何面对江鹭,而江鹭道:“我帮你处理此事,将人带出宫。” 姜芜抬头:“郎君大恩……” 循循 第168节 江鹭:“今日便报了吧。” 姜芜怔怔仰头,见江鹭长身玉立,垂下长睫遮掩神色:“你只消告诉我——姜循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要听实话。” 姜芜迷惘。 江鹭:“她为什么要提前大婚,为什么急切地要动手。无论她告诉我的理由是什么,无论我如何应承她,我都想不通这个原因。她不爱说实话,不爱和人分享自己的秘密,但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个原因吧。” 江鹭终于垂下眼。 他琉璃玉一样的眸子凝视着姜芜,轻声: “你昔日在建康府时,我应该照看过你吧?我应当对你有些恩情吧?今日你在除夕宫中杀人,我再一次照应你,应当也算恩情吧?你我有些缘分,不知这些缘分,够不够你对我说句实话。” 姜芜跪坐在地。 一旁是死去的侍女,一旁是扔在地上的匕首和银簪。她浑浑噩噩如身处梦境,而梦境中,是她少时第一次见到江鹭的场景。 姜芜仓促地笑一下。 她有时分不清梦和现实,不知明日和厄运哪一个先来追捕她。 四野无望,骥马捕风。长夜漫漫,行则将至。 甬道中,姜芜和江鹭一坐一站;筵席上,杜嫣容心不在焉地看着喧闹,听旁边人玩笑;大相国寺后山,姜循带着卫士们眺望山上烟火。 千里内外,宿命分离又重聚。盛大烟火与无尽寒凉相融,共同拼凑出如此荒唐的除夕夜。 姜芜在烟火声绽中,握着匕首,告诉江鹭: “因为,循循被我爹娘种了蛊,下了毒,活不了半年了。” 烟火噼啪,江鹭蓦地大脑空然,眸子缩住。 第91章 江鹭穿过行人,走回筵席。 他没有和姜芜同时回席,筵席上,无论是张寂还是杜嫣容,都多看了他一眼。世人看不出江鹭此时的压抑,只觉得他一贯如此。一片青荷莲绶的官服间,江鹭朱白襕衫,秀丽如玉。 哪怕没有了南康世子的名号,这位郎君也吸引着诸多贵女。 张寂离席去寻找姜芜;杜嫣容见有几女试图和江鹭搭话,而江鹭不言不语。杜嫣容思忖他比旁人内敛沉静,似乎不适应此间活泼,便略一思量,起身欲帮江鹭解围,顺便,再次搭话。 然而杜嫣容刚站起,便见江鹭将面前酒樽中水一饮而尽。江鹭对凑上来的贵女视若无睹,惹得他人生恼,而他面无表情起身,朝旁边宫人说了一句话。 江鹭起身退席,眼看要走了。而杜嫣容看到宫人那边小小骚动一下,便有着赭黄礼服的贵人上前,拦住江鹭:“夜白怎么这便走了?” 杜嫣容品味出其间蹊跷,便重新落座,只默默旁观。 阻拦江鹭的贵人上前,江鹭身边围着的那许多人便退开了。坐在一旁的段枫便一边和旁边人喝茶逗趣,一边目光闪烁,看出那些人应当本就是安排好的人,想在此夜纠缠江鹭。 段枫看向来人——贵人气度雍容,言笑间目无笑意,是过了整整一夜、此时才第一次和江鹭说话的太子暮逊。 江鹭倒是一贯垂眼低脸,闻言只朝暮逊拱手致意,淡声回答自己累了,要回府歇了。 暮逊心生恼意,暗恨江鹭如此淡漠的态度。 昔日江鹭是南康世子时,自己需要拉拢江鹭,不得不忍下这位小世子身上那惹人讨厌的、面对他从来不谦卑讨好的贵气;今日江鹭已经被南康王除名,不过领着一个皇城司,做老皇帝手里一把刀,又有什么资格,依然维持那小世子的尊贵? 例如此时,自己和江鹭说话,江鹭头也不抬。 他分明不将自己放在眼中。 是啊,江鹭当然不将自己放在眼中。江鹭若是怕自己敬自己,就不会和自己的太子妃在自己眼皮下私通,还逼得自己不得不忍下这口气! 今夜,江鹭早早离席,是想去哪里? 去见姜循吗?! 暮逊绝不可能忍这二人如此光明正大地踩着自己,暗自得意。 暮逊微笑:“天还早着,筵席达旦,夜白何必早早退席?孤和夜白许久未碰面,平日见到不是朝堂针锋就是他人挑拨,让人心中唏嘘。这样吧,来人,再给夜白斟酒,孤和夜白不醉不归。” 暮逊伸手来搭江鹭的手。 江鹭垂着眼,极快地朝后挪了一步。他仍避着暮逊,暮逊却偏要为难他。 席间一处角落中,另一个叫“叶白”的人,慢吞吞地斟着自己杯中酒,好整以暇地欣赏江鹭和暮逊的敌对。 叶白和暮逊有一样的心思,猜江鹭离席是要找姜循。叶白不能和暮逊做一样阻拦的事,但叶白心中那抹阴暗,也让他盼着暮逊和江鹭打出一场好戏来。 而暮逊逼近那始终侧着脸似想躲开他的江鹭,轻声在江鹭耳边含笑:“夜白还记得当初吗——孤的小妹过生辰,你好不威风徒手杀猛兽,惹贵族男女尽为你折腰。 “可你想救下那些罪人之后,不还是要和孤饮酒,陪着孤吗?当初那场饮酒,至今想来,也很痛快啊。” 江鹭倏地抬起眼。 他目如冰雪,冰雪上不知何时溅了许多细微裂缝,殷红无比,如滚热的血做成的火焰。他突然这样看来,眼神锋锐寒意重重,又带着难以掩饰的恨意和杀气。 暮逊不受控制,被惊得当即朝后退了一步。他心跳砰然,几乎以为江鹭要在众目睽睽下动手杀自己。 不然这遮掩不住的凌厉杀气…… 那杀气蕴在江鹭眼中,根本收不回去。暮逊此时才懂江鹭始终不看自己,是不愿情绪流露。而江鹭一旦看向自己,暮逊身边卫士手置在腰间,差点就要拔刀。 但今夜入席的人,显然不可能佩戴刀剑,江鹭也不可能徒手杀暮逊。 江鹭只是盯着暮逊,开口时,声音沙沙的,仍努力掩着情绪:“殿下,别在此时招惹我。” 暮逊:“……” 江鹭朝他走,暮逊迫于太子之威不肯后退,脸色却已难看十分。 江鹭重新俯下眼,浓长睫毛挡住那眼中情绪:“殿下,我非要出宫不可。” 暮逊正要冷笑,忽然有宫人急匆匆步来,凑到暮逊耳边。就在这极近的距离,江鹭也听到那宫人说的话:“殿下,东宫方向失火了。” 暮逊刷地看向江鹭。 江鹭缓缓掀睫,眼中血丝如水一般流动。这种流动的狂意,被暮逊捕捉。 江鹭面色白净姿容优美,站得过直,近乎一种执拗:“殿下,这世上的火或许有些烧得无缘无故,有些,却并非没有缘故。有些火,也许永远找不到源头和证据,可那火过于不公,总有人记得,总有人会来讨。” 他说的话好奇怪,暮逊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 暮逊咬牙低声,仍怕周围人知道二人的龃龉:“是你做的?你怎么敢,你怎么做到的?这么多人,你竟……” 江鹭眸心明亮,瞳孔间那冰雪眸子上的血丝蔓延,几乎是带着一种奇异的笑在望着暮逊。他视野里染着那种近乎亢奋的红,亢奋又平静,在一片喧哗中造就此处的寂静至极。 ……这样的江鹭。 怎么不是一种“疯”呢。 -- 可暮逊不明白。 他只是阻拦江鹭出宫,阻拦江鹭去见姜循,又何曾刺激江鹭? 二人对峙已至明面,暮逊几乎生惧。 暮逊被这疯子吓到,怀疑是否是跟姜循呆久了,江鹭才染上姜循那不管不顾的毛病。可他们不管不顾,旁人却不能随着他们发疯。 正常人要顾忌的事太多,面对疯子,势必要后退。 暮逊每多想一分,欲事后杀那二人的心就重一分。但是此时,暮逊到底被弄怕了,不敢再阻拦江鹭,任由江鹭出了宫,扬长而去。 他自然不知,同一时间,借助那把火生出的小乱,姜芜在张寂找到她之前,如愿在宫人发现前,配合着江鹭留给她的人手,把绿露的尸体搬上了马车。 姜芜早早登上回家的马车,隔着一张帘子和追出来的张寂道别。 那宫道前的张寂在黑夜烟火下,如雪一样清白,而姜芜身后躺着一具尸体,她还笑吟吟:“师兄,我累了,明日再见吧。” 烟火在身后此起彼伏,张寂凝望着姜芜的马车离去,也看到赶马车的车夫,不是起初进宫时的那个人。 姜芜不知他是何其敏锐又执着的一个人。此时张寂立在除夕夜,遍体寒意如同雨打风吹下沾着盐水的长鞭,一一鞭在他身,刺得他头皮欲炸。 张寂僵然长立宫门前,缓缓垂下眼,看到了地上的一滴红。 那点红如红梅开在雪地上,呼之欲出的疑点纠缠着张寂。他看着那点红看了半天,才极慢地蹲下身,用手指捻住那抹红意,轻轻搓一搓—— 血。 黑白交映的世间本不分明,这一瞬,黑与白的边际线变得模糊混沌,互相轮替遮掩。 -- 除夕夜,金吾不禁,玉漏相催。 哪里都人头攒动,哪里都箫鼓频喧。 段枫留在宫中和枢密院那些老臣们套近乎,江鹭忍无可忍地离席,不骑马不登车,独自行于长街上。他从御道一径拐弯,绕了许多街许多巷。 东京夜实在明耀,火树银花长夜不灭,而江鹭走在其间,只觉头痛欲裂。 身体中的血液急速地在体内流窜,烫得他手指一直在颤抖,全部痛意又一径蔓延烧到太阳穴,让他头一抽一抽地痛。那痛意再顺着太阳穴流到眼睛里,每深入一分,他眼睛便红一分。 这种痛非身体,来自精神。这种痛意随着时辰流动不断加深,快要将他摧毁于其中。 周围声音那么多那么混乱,而到他这里,却是嗡鸣阵阵,什么也听不清。 江鹭耳边,不停地回放姜芜说的那句话:“因为,循循被我爹娘种了蛊,下了毒,活不了半年了。” 江鹭脑海,不断地重复春山山洞中,垂脸坐在他面前的姜循。她在秋雨中微微笑,钟灵毓秀,遍体芳华。他一径以为自己会让她万劫不复,可是原来她本就没有未来了? 他此时才明白姜循为何那般着急—— 不是自毁,不是为了别人,是没有时间了。 她要在时间到来前,解决所有事。她和他本就没有对未来的承诺,他以为无论如何,二人至少能一起离开;姜循却以为,无论如何,死在东京也是归宿。 江鹭痛得快要走不下去。 灯烧如昼,满街明华,他躬下身,心脏喘不上气。 在他原本的想法中,叶白实在可恶,叶白不应强留姜循。他要拼尽全力带姜循离开。可是在他这样的设想中,江鹭并未为日后留下余地,并未完全想清楚他们能走到哪一步。 然而,走一步看一步,未尝不可。 然而,姜循却没有时间了。 精神上的刺痛快要摧毁江鹭,他摇摇晃晃地走不下去,却仍不肯屈服不肯认输。 循循 第169节 他靠在巷子墙壁上,眼神空茫赤红,想着姜芜说的话未必是真的。他要再确认一下—— 是的,姜循也许和姜芜并不是关系那样亲密的姐妹呢?姜循谎言成篇,说什么都张口就来,她对他没有一句实话,说不定她对姜芜也一样。 也许那二女只是虚假的姐妹情。 也许姜芜根本不了解姜循,或者姜芜在骗自己。 -- 靠着这股执念,江鹭重新打起精神。 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万事难以求其源,探其底。而知道一些细节,想朝深处查,便简单很多。 小半个时辰后,江鹭到了姜循的府邸,找到了那被关押的苗疆少年,并从苗疆少年嘴里知道了更多的真相。 苗疆少年还以为江鹭是来救他的,折腾半天发现此人冷硬不吃,气势可怕,当即萎靡,喃喃自语:“你们太奇怪了,下蛊的人是我,可这是你们要我下的。我是想解,可是解了,那个姐姐就死了嘛。她现在体内多了一种毒呢,还得靠我的蛊吊命。我早就告诉你们了,去苗疆找我姐姐啊,我姐姐是大巫女,你们去得早,我姐姐说不定有法子。去得晚的话,说不定就没救了……” 苗疆少年眼珠乱转:“我只是给个主意而已,我不保证哦!毕竟我也不了解你们那个毒……去问我姐姐!对了,找我姐姐时,千万别说我在哪里。” 江鹭离开姜府,太阳穴抽得更加痛。 今日除夕,明日元日。再过十五天,便是太子大婚之日。 这么短的时间,马匹跑死也不可能从苗疆带回消息。毕竟传话问话,找人找路都需要时间。 大婚日似乎是一个绝路,是姜循留给自己的死期。熬不过那天是死,熬过那天也会死。 凉城是他和叶白约定好、留给自己的死路,大婚是姜循留给她自己的死路……他和她之间,难道就没有一人想求生,想活下去吗? 江鹭心中惨然无比。 “卖痴呆咯!卖痴呆咯!” 街上小孩们奔跑,嬉笑间撞到了那走路跌撞摇晃的江鹭。平时江鹭是不可能被小孩子撞倒的,今日他却被撞得摔靠在墙头,低头望向那撞人小孩。 除夕夜氛围好极,小孩也不怕他。 小孩笑嘻嘻地仰着脸,朝前伸出掌心讨要:“哥哥,要买痴呆吗?” 江鹭眼睛怔怔看着小孩,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这是东京除夕的一种习俗。 这一夜到天亮前,小孩子和大人上街,会装作痴傻模样,四处向人求问要不要“买痴呆”。所谓的“翁买不须钱,奉赊痴呆千百年”,意为旁人将小孩的痴呆买走,许愿自己的孩子聪明伶俐千百年,实乃一种有趣而美好的嘱咐。 江鹭看着这小孩,眼中的光快要落下去。 他眼睫上沾着水,眸子泛红,看得小孩好是茫然,瑟瑟问:“郎君买吗?” 江鹭哑声:“买。” 他蹲下身,将手置于小孩头顶,声音喑哑地遵照东京的习俗,来许愿这小孩伶俐聪慧至百年。 而他心中难过地想:他人都能长命百岁,许愿长命百岁,为什么他的循循不行? 他要怎么救她啊? -- 姜循的除夕夜,过得不算多畅快,却也不难过。 她戏耍那些前来监视她的卫士,带着他们将大相国寺的后山耍了大半夜,又一径扮着骄奢嘴脸,指使他们为她做这做那。于是,花也赏了,茶点也吃了,寺中的和尚们都人人得一串太子妃送出的福袋。 到子夜时,卫士们被折腾得精疲力尽,怨声载道。 他们跟随着太子妃回到太子妃的院落前,为首的人语气努力压着不耐:“姜娘子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姜循慢悠悠:“需要的很多啊。今夜是要守岁的,严指挥使不知吗?” 此话另一种意思,分明是要折腾他们到天亮。 姜循立在台阶上,转过身朝向身后色变的严北明,声音淡凉:“指挥使今夜不当值,纡尊降贵来大相国寺陪我一同守夜时,就应该有这种自觉了,是吗?” 严北明抬头看向姜循。 这位小娘子向来盛气凌人,嬉笑怒骂皆在一瞬间,总是笑吟吟地说一些可怕的话。而她不笑的时候,则看着更加尖锐寡淡。旁人总说姜循美丽高贵,足以配上太子。可严北明只觉得这位娘子难缠。 难缠的人已然可怕,难缠且聪明,更加可怕。 严北明半晌说不出话,他听姜循说:“严指挥使太负责了,除夕夜不当值,也不回家过年。你家中妻儿,想必十分寂寞。” 严北明厉狠抬头,喘着粗气朝前逼近一分:“我的妻儿?你做了什么?” 姜循朝他笑一笑:“没做什么。你要回家看看去吗?或者,继续陪我守夜?” 严北明神色莫测,经旁人提醒,发现姜循的卫士们果然少了几人。严北明猜大婚在即,姜循不会生事,可是太子说此女疯狂不能以常理揣测,严北明难以估计此女会对自己的妻儿做什么。 半晌,严北明面色灰败,拱手告退。 首领走后,其他卫士们被姜循一一看去,一个个俯下脸低头,生怕被姜循叫住。 姜循冷嗤一声,她兴致勃勃,显然还没玩够。她暂时不搭理他们,推开自己的房门,忽而冷不丁,看到了屋中本不该出现的一个人。 那人站在不点灯烛的暗室中,在门外光华照入的一瞬间,他的衣摆轻轻扬了一下。 只是一个站姿与衣摆飞扬的弧度,姜循心口一跳,认了出来。 她与暗室中那道掩在昏光角落中的身影直面,身后跪着一地被她折腾得苦不堪言的卫士。这一幕足够荒唐又足够让人悸动,足够隐晦又足够光明挑衅。 姜循眼中的光如星子般,落了满满一湖春水。 她声音无异样,慢条斯理朝身后那些跪地卫士吩咐:“我先前和你们开玩笑而已。你们辛苦一夜了,我准许你们不必陪我守岁,下去吧。” 卫士们齐齐松口气,生怕姜循反悔。他们客气的话也不敢多说,一个个纷纷低头拱手,退出院落。 -- 屋门关上,“吱呀”轻缓。 太久没见了,心中雀跃难以掩饰。姜循提裙扑上前,欢喜无比,声音带着醉意:“小鸟,我就知道你会来。” 除夕守岁,他怎可能不来? 江鹭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又给他乱起了绰号。想来她心中总编排自己,口上说出来的却不多。她在他怀中娇憨妩媚,仰脸逗他。她这样年轻又这样活泼,爱戏耍他爱逗弄他,鲜活慧黠,怎会是姜芜说的那样呢? 这一刹那,满室无光又满室温暖。女子芬香和满怀明华一同跃入,江鹭恍惚间低下眼睛。 他怕她发现自己的异常,不敢多看,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只“嗯”那一声,搂住他脖颈的姜循便顿一顿,糊涂问他:“你哭什么?” 江鹭怔住。 江鹭语气平平:“我没哭。” 姜循挑眉:“……” 她算是明白了。 这世上有一种人,稍微一情绪起伏,就一定会反应到脸上。脸红一片眼湿一派,他看起来就要涕泪连连,还说自己没哭。 是暮逊欺负他了?没关系,她很快就会为他报仇的。 姜循兀自琢磨时,听到江鹭解释的话:“在此良辰嘉日,众人庆祝新年,欢喜无比。而我想到凉城的英灵,为他们难过。” 和众人一同庆祝新年心情不错的姜循停顿一下,干巴巴:“……哦。” 她有些尴尬,默默要撤回抱他的手,他却忽然朝前一步,抬臂将她搂入怀中。他指腹轻轻抚摸她腰肢,她因痒而瑟缩轻笑。她欲躲,他却不让。 江鹭闻到她身上酒香:“你吃酒了?” 姜循连忙:“没醉。不耽误任何事。” 她暗示什么,他没听懂。江鹭沉吟后,仍试图掩着情绪:“你要卖痴呆吗?” 姜循被他弄得好糊涂:“……什么?我又不是小孩。” 江鹭低声:“你卖吧。” 姜循对糊弄小孩的玩意儿从来不感兴趣:“不卖。” 江鹭捧住她欲躲的脸,也不知是他醉还是她醉,他柔声哀求:“卖吧。我买。” ——买她长命百岁,买她如意一世,此生不拘。 第92章 “好吧,好吧。”姜循一副“拿你没办法”的样子。 大相国寺地居僻处,东京城中的爆竹和烟火声,在此间闷闷的如隔着一重帐纱,听得不甚分明。而在江鹭眼中,在这间太子妃独居的寝舍中,姜循在自己面前蹲了下去。 屋中没有点烛,只有窗口流入的一点微光照入,落在二人身前。江鹭低着头,靠这极浅的光源,望向姜循。 姜循这样乖。 除却少年时的阿宁,她从没有这样乖的时刻。 此时,姜循蹲在江鹭面前,由江鹭靠墙俯视她。她的大袖衫藕缘白底,袖口织着卷草莲蔓。那些花草绽在她衣上,原本合适的裙衫因她的蹲坐,而显得几分偏大。她整个人罩在一团衣物中,看着格外瘦小。 她仰着脸望他,经过一夜折腾,发髻已然微松,步摇随着动作而轻轻晃动,额前散了几绺细软乌黑的发丝,贴着她皎洁的颊面。 她和平时的风光张扬不同,此时蹲在情郎面前的姜循,看着这样乖又这样小,格外认真地试图相信江鹭,仰望江鹭。 而只是这样俯视,江鹭便感觉眼眶滚热,他又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他绷着脸强忍。 姜循敷衍地哄他:“好啦,我卖痴傻了。这位郎君看起来像是好人,你买不买啊?” 江鹭:“买。” 姜循乌黑眼珠微微一转,颇有狡黠之色。 她自然和纯粹玩耍的小孩不同,她此时也不安分,明显为难江鹭:“可我的不好买咯。我不要金钱,那些俗物我既看不上,也不缺。我也不要赊账,空口许诺我从来不信。我还不要以物易物,旁人哪比得上我的好。 “我可是十分难买的。” 蹲在江鹭腿边的姜循张口说完一大堆条件,乌眸眨一眨,戏谑他:“你还买吗?” 江鹭哪怕满心伤恸凄然,此时也要被她逗笑——他心悦的佳人,与众不同,既慧黠又爱使坏,故意折腾人。 可她越是本性暴露,他越是意识到自己的心动。 循循 第170节 也许他本就十分喜欢她这样的小娘子,他只是一向不懂自己罢了。 在姜循眼中,江鹭眼中那团雾气似驱散了些,露出血丝弥漫下的一双眼睛。那双眼乌黑清澄,眨也不眨,如同主人一样坚定:“我要。” 不待姜循继续为难,江鹭便从怀中掏取什么。 不待姜循看明白,她便见他俯下身,从自己脖间摘了什么,送入了她摊开的掌心中。那物冰冰凉凉,又不重,落在掌心,像一个玉佩的感觉。 姜循低头,才发现这不是玉佩,是“长生锁”。 用金子打造得精致无比,绘着一只湖中白鹭鸟的“长生锁”。可长生锁只是小孩佩戴,大人哪有? 姜循惊愕间要推拒,江鹭却扣住她的手,将此物仅仅塞入她手中。 他低声:“你要笑便笑吧。这是我的‘长生锁’,我出生时,我爹娘为我打造的,说佑我此生平安,康泰百岁。旁人家的小孩过了三岁就不戴了,但我爹娘不许我摘,我一直戴着的。 “我爹娘说南康王一脉的祖先们都会保佑我。果然,我后来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即使在当年的凉城中……我也是唯一的平安走出来的那个。” 他笑意惨然,显然不想多提凉城,显然不觉得自己是唯一平安的那人,是什么幸运的事。 他从来不觉得那是幸运,可他如今愿意相信,也许冥冥中真的有祖先们保佑。 祖先们在天之灵佑护他的平安,那么也会佑护他心悦的小娘子。祖先们会如庇佑他一样,庇佑她。 姜循握着“长生锁”的手蜷缩发抖,茫然仰望他,有些不知所措。 她本是开玩笑,哪想得到他真的认真来“买”她?这是他家信物,他爹娘不要他了,这便是他身上少有的保留着南康王府痕迹的物件,岂能给她? 何况,她哪里是买的来的? 她一向应付不来认真的人,江鹭每一次专注,都让她失魂。 姜循目光闪烁,张口便想寻借口推脱。江鹭忽而俯下身,将她抱入怀中。他的声音仍然闷闷的,带着一抹哑,一抹哀求: “循循,你什么都不要我的,你身上没有一样我的信物。日后到九泉之下,你也要说和我全然无关,和我不相识,和我只是路过之缘吗? “我知道你谨慎,知道你怕人发现。但是我只给你这一样物件……你小心些不行吗?你好好藏起来不行吗?你稍微为我担一点责,稍微记挂我一些,稍微将我放在心上一些,好不好?” 江鹭抚着她面颊,轻声问:“好不好?” 他这样,姜循哪里拒绝得了。 姜循被他搂抱着,轻声解释:“我没有不将你放在心上,阿鹭。只是趋利避害,有时怕连累你而已。” 他低低地“嗯”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信她。 姜循难免怅然——自己性命不知几何,江鹭却始终不信她待他的心。 假意总是做的容易,真心想剖给人看,对姜循来说十足困难。她有时不甘心,想让他信她,有时又觉得,也许这是命运的昭示。 ……她不知该如何待他更好一些。 -- 这一年的守岁,姜循觉得这是自从姜芜回来姜家后,自己最平和的一年。 爆竹声和烟火声在寺庙中听得不明显,阴谋和背叛被无数道墙隔在宫门前,今夜的姜循不是姜二娘子,不是即将出嫁的太子妃,她只是姜循。 许多年前,姜循哪里想得到,有朝一日,只有和江鹭在一起时,她才可以做“姜循”。 二人不提公务,不提十几天后他们的计划。他们只说新年,只说少时趣事,只说分离这几年遇到的一些好玩的事。 分离三年,姜循身边趣事乏善可陈。想来江鹭也一样,因他讲得干巴巴,和她一样吃力。然而再吃力,二人也少有这样不带着试探和尖刺提防的时刻。 姜循必然为此而留恋。 她舍不得入睡,她希望时间无限延长。 但她自然要入睡——明日元日大典,她身为即将出嫁的太子妃,要和太子一同去祭祖,去和百姓共祈春耕万顺,丰年在期。 姜循不愿意多提明日的大典,江鹭也不问她。 最终,姜循隐约记得自己卧在睡榻间,手指勾着他的衣袖,在他清泠泠的闲聊声中,慢慢入睡。 入睡前,她在心中眷恋叹息:她喜爱阿鹭。 和他相处的时间实在太短,对他的了解远远不够,未来的时光又不属于她。早知今日欢喜,当年应该早早相识才是……好是不舍。 -- 后半夜,姜循被外面不知来自哪里的一声炮竹声惊醒。 她困顿中心神迷离,一言不发,只感觉到来自心魂的一种空虚和烦躁,让她生出无端戾气。她忍过这重戾气后,披衣坐起,才明白自己的空虚缘由—— 空荡荡的寝舍中,已经没有了江鹭的身影。 她低头嗅闻,发现自己的衣衫上气息也被熏香盖住,周身上下,全然没有江鹭留存过的痕迹。 姜循怔一怔。 她不知他是何时走的,想来是怕明日朝中来人发现痕迹,他怕她为难,才半夜离开。 他为了她,当真是……小心又小心。 他走了后,她再无睡意,干脆披衣掀帘,下了帐子。 门外的卫士轮换一波,新换防的卫士正打着盹,听到“吱呀”开门声,一个凛然清醒:“娘子。” 守门的人,自然是姜循的卫士。 卫士低头不敢多看,余光只见到姜循衣裙和帛带的轻扬,以及她散在腰际、和外衫绕在一处的青丝。 姜循抱臂望着天光,淡问:“有什么消息吗?” 卫士打起精神:“今夜,东京失了一场火。好在发现得早,没有影响宫宴。但听说太子发了一通脾气,早早离席,去安抚受惊的阿娅娘子去了。” 姜循怔住:“失火?什么时候失的?” 卫士说了一个时辰。 姜循蹙起眉,更是怔忡:这个时间,是她见到江鹭前的半个时辰啊。 姜循怀疑那失火和江鹭有关,毕竟无缘无故地找茬于太子,还在除夕夜,不是寻常人无聊做出的事。而太子又不声张,显然是不方便。 姜循想到自己曾经告诉过江鹭,暮逊的人马放火,欲在南康王府烧死她。若非叶白相救,姜循未必能识破暮逊的诡计。 今夜除夕东宫的这场无缘无故的火……是江鹭因她而放的吗? 可若是他,他为何不说,不向她邀功? 若是他……在他出宫和见她之前,中间空了整整半个时辰,江鹭又在做什么? 皇城和大相国寺的距离,对一个武功高手来说,绝不至于需要半个时辰的脚程。 姜循陷入深思,卫士安静等待。 姜循自然不会将自己的想法和他人说,姜循只随口问:“阿鹭什么时候离开的?” 卫士怔住。 姜循疑惑抬头。 卫士和她一样疑惑:“小世子……不,江郎君没有离开大相国寺啊。” 卫士磕磕绊绊:“江郎君说睡不着,他去大殿拜佛去了。” 姜循踟蹰迷惘起来:“……” 深更半夜,不陪她入睡,去拜佛……吗? -- 大相国寺的大雄宝殿,重檐歇山,气势恢宏,内供三世佛与一观音,被誉为“中原第一殿”。 夜深人静,和尚们早已歇了,想必佛祖观音们也要休憩,而江鹭孤身在这空旷的点着长明灯的大殿中徘徊,熬得双眼通红,兀自不肯去歇。 他不可能有心情入睡。 他心碎欲死,心力交瘁。不见姜循时勉强可以忍受,见到姜循后哪里还能忍受。 和她说每一句话,看到她的一颦一笑,他心间都在淌血。这一除夕夜,也许他勉强过关,没有让姜循意识到他的伤恸;但他从见到她起,没有一时一刻不在思量,他该如何救她。 十五日那天的计划,任何人都做不到天衣无缝,任何人都保证不了必然成功。 十五日后的事宜,江鹭也无法保证自己可以活着走下去。 世上的计划从无周密无漏之说,可此夜此时,江鹭非要去一一忖度那计划,从那计划的边边角角中,为姜循凭空造出一条生路来。 他必要赢下去,必要给她拼出一条生路:他必须确保自己不会输,必须确保她的平安。 若是他输了,她便一丝机会也没有。她那般不珍惜自己,她身边的人要么无法做她的主,要么和她一样疯狂赴死。他欲在密密麻麻的不确定因素中,捕捉一丝希望……何其艰难。 所以一定要万无一失。 一边要万无一失,一边还要确定姜循心甘情愿地走下去,不毁了那种可能。 江鹭既要和那些魑魅魍魉斗法,也要和他心上佳人斗法,不能让她察觉他的意图,不给她自毁的机会。可是他确保计划的种种措施中,他如何保证,姜循会愿意求生,愿意活下去呢? 她是那样疯狂的人。疯狂的人只喜欢毁灭,毁灭之后的生机,他怎么送到她手里? 长明烛火千重,照耀广袤大殿。 江鹭立在几尊佛像下,仰头望着那三位金身佛祖,双眸中的红血丝蔓延,熬得他全身僵硬,手指发抖。 ……上天若真有德,祖先若真庇佑,且告诉他,他怎么救她啊? 江鹭在一片空旷寂静中,和佛像面面相对。他好像置身一种玄妙无比的境界,魂魄抽离飞天,神魂难以自守。他失神于千般煎熬苦楚中,忽在一片混沌间,听到清晰无比的女声—— “阿鹭。” 他没有回过神。 江鹭仍仰望着神佛雕像。 那声音穿越袅烟红尘,自外传入:“阿鹭。” “吱呀——” 江鹭听到了推门声。 江鹭回过头,他看到自己此生永不能忘的场景—— 漫天神佛金身凝光,白衣江鹭转肩朝后看。殿门洞开,凤冠霞帔的姜循,轻轻抬起眉目。 她好似也有些出神,有些紧张,但她与他目光对视的一瞬间,就微微笑了一下,朝前迈步。鞋履上的明珠在烛火下轻晃,美人红裙青缘,钗金饰玉。 长明灯烛投下暖光,万千神佛俯视。 循循 第171节 穿着嫁衣的姜循自外步入,重合殿门,一步步走向江鹭:“这是礼部白日时送来的婚服,我试给你看。阿鹭,你喜欢吗?” -- 如梦似幻,红尘难辨。 江鹭在一片浑噩中,痴痴然看着姜循身着嫁衣走向他。 他在少时想过娶她的时刻,他成年后再未幻想过那种可能。他喜欢姜循,他却不觉得姜循会属于自己,也不去奢望那种时刻。他从没想过,少时的梦在多年后,以另一种微妙的方式,照入了他的天地间。 他目光灼灼,眼中的光如星火般,在一片静湖中燎原。 姜循看到他眼中的惊艳和迷惘。 他的惊艳,让她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姜循掩饰自己的激荡和紧张,朝他笑了一笑。她看到他眸中水波盈盈,星火燃烧成海。他的目光,让她少有的羞涩。 她脚步趔趄一下,却仍如愿走到了江鹭面前,仰头看着他。 姜循笑吟吟:“我的婚服好不好看?” 他俯眼看她,殿外漆黑和殿中明华相映,他好像仍然回不过神,只是看她的眼神过于灼烫,在他身上显出一种凌厉无比的侵夺性。 姜循将自己的心思说下去。 她叹息:“怎么办呢,阿鹭?” 他垂眼看着她,喉间轻哑:“什么?” 姜循半真半假,好整以暇,羞涩和紧张中带着得意的笑:“你把你的长命锁送给我了,用民间说法,这应当是定情信物了吧?我睡到半夜才反应过来,发现我没有回赠你礼物哎。那怎么办,你多吃亏啊。” 他垂着眼,睫毛浓长湿润。 他似心间灼灼,又似紧张迷神。 他不知她在搞什么花招,只望着她的容颜移不开眼,迟钝地顺着她的话低喃:“所以,你穿嫁衣给我看吗?” 姜循:“不不不。” 她说:“你想象一下。” 想象——想象什么? 江鹭眼睛轻轻眨一下,他身前这让他心神已经开始难守的美人双手虚空捧着一个什么,凑到他面前,将空空的手掌朝他面前一摊,弯眸笑:“看到了没?” 江鹭看向她空空的手。 姜循一本正经:“这是我喜爱你的心。” 江鹭半边身子微麻。 他怔怔看着她,见这身着婚服的盛容美人花招好多,又隔空捧出什么虚物,往他右边的方向一递,煞有其事地让他看:“这是我回赠你的玉佩……你看到了吗?” 江鹭低声:“在哪里?” 姜循:“在我心里呀。” 他长睫轻扬,乌而明的眼睛看向她,泠泠闪着光。 姜循喜爱他这样不染俗事的清宁眸子,爱他这样羞涩又强撑的目光。他分明懂了什么,眼睛眨一眨,愁绪被她一排而空,但他又不说,只眼睛明亮而含羞地看她—— 看她如何撩拨他。 看她如何手段尽出,花样良多。 看姜循是这样有趣且眼花缭乱。她一会儿让他看她手中虚假的花束,一会儿说她的心剖给他看了,他有没有看见;她一会儿说她的嫁衣为他而穿,他是第一个看到的,一会儿说她真的准备了信物,来还赠他的“长命锁”。 姜循:“你看到了没?” “没有,”江鹭伸手搂住她腰肢,将她抱入自己怀中,他低头间,湿漉漉的眸子蹭过她脸颊,“我不见兔子不撒鹰,我怎么没看到你的心?” 姜循努嘴:“红赤赤的,你真的看不见啊?” 她忽而变花样一般,一根簪子从发间拔出,赏赐一般地送给他:“拿去吧——” 他越靠越近,目光越来越热,让她身心跟着发抖,口上吃吃笑。 江鹭:“冤孽。” 姜循假作不满:“说什么呢?这是正缘,出现得早一点而已。你还得感谢我呢。” 江鹭心中软作一团,爱作一团。他抱着她爱不释手,还得问:“我感谢你什么?感谢你不停骗我,不停戏弄我吗?” 姜循被他放倒,靠着身后塑像。她仰望着他身后的佛灯烛火,恍惚着说:“感谢我教你辨识谎言,识破世家女子的手段。感谢我教你成长,教你变成真正的男人。” 江鹭定定看着她。 江鹭:“遇见你——” 他没说下去,姜循:“什么?” 姜循没催促到下文,她只看着他红了一片的白玉颊,以及那双染着水雾的眼睛。她讶笑:“阿鹭,你不会又要哭了吧——唔。” 江鹭张臂将她抱离地面,在她的惊呼声与瞬间搂他脖颈中,他将她抱放在佛前神台上,俯脸凝望她。 他用发带将她的眼睛捂住,又用唇堵住她那张促狭的红唇。她繁复的婚服被他手指撩动,步摇下的青丝被他勾上腕间。 一片艳光红意下,万千神佛俯照,白衣郎君抱着嫁衣娘子,一点点将她从中剥离。 琉璃天地清,白雪染红梅。 江鹭将她扣入自己怀中,闭上眼邀请她:“循循,下地狱吗?” -- 佛堂和旖旎情事自古以来毫无干系,又自古以来被浮上一重幽秘的痕迹。 在重重激荡与勾动间,在除夕和元日的交替时刻间,佛殿外飞檐角惊起一丛飞鸟,循循展翅,盘旋飞翔,穿透夜雾飞向微露白光的天穹。 大相国寺庄重肃穆,沉睡在黎明之间。 在一片混沌与迷情间,姜循如置幻境,她如泣凤,被叼着脖颈,在畅意情愫被拔至顶巅前,她听到江鹭在耳畔的低语—— 江鹭:“倘若有生路,你争不争?” 她喘息间没回答,他便重重一激,让她回神。她面颊绯红发丝浸汗,颤抖着和他十指相扣,声音断续破碎:“……争啊。” 江鹭:“好,记住你今日答应我的话。” 鞋袜落地,薄衫曳腰。姜循被他微热手掌握住腰肢时,肩头凉意被热意一撩,她迟钝地回了几分神智。她隐约意识到什么,可她眼前被蒙着布,她看不到江鹭的神色。 姜循被逼着仰身迎向他,在对抗间与他唇齿相缠。她在二人热烈悸动间喃声:“阿鹭,我从不回头的。” 江鹭的吻落到她心口,他的承诺如他的人一般让她心动:“你不用回头。” 万千神佛俯照,盈盈烛火共看,俯视这对狂妄渎神的男女。 昏光与明光一同落在纠缠的二人身上。似谴责,似祝福。似碾压,似援助。 在一重重情深间,他将她压入自己怀中。他闭上眼,在心中喃语—— 你不用回头,我牵着你的手蒙住你的眼,送你往前走。 -- 次日天亮,姜循真正清醒时,江鹭自然早已不在。 而前来迎她去祭祖的朝臣,不是旁人,正是叶白。 叶白坐在殿中等候姗姗来迟的美人,目光一寸寸从她头发丝游走到裙尾。她淡然自若,他的眼神却微有凉寒意。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中光暗沉沉。他似开玩笑,又十分肯定:“你见江鹭了?” 第93章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多年前自皇帝生病,祭祀便由太子主持。而今年,鉴于太子婚期将至,而老皇帝深感体虚,特准那十几日后才会成为太子妃的姜氏女与太子一同主持祭祀,祭拜暮氏祖先。 然姜氏女不见得意识到皇帝对她的恩重。 叶白已在殿中等了两柱香,才迎上姗姗来迟的姜循。 在等候殿外的卫士与和尚们眼中,身着赤色阙翟的姜循美艳不可方物,姿态傲慢无比。叶白和礼部派来的官员一同跟在后,来指引祭祀之事,姜循却看也不看他们,直直扬身提裙,坐上车辇。 珠帘落下,盖住车中美人芳颜。 而姜循的侍女玲珑在车边朝他们这些官员行了一万福礼,也有样学样,关上车门,阻隔了外方对姜循的窥探。 礼部官员气得倒仰:“这、这就是要入主东宫的女子……” 叶白朝他笑一笑:“我去和姜娘子说两句话。” 这位官员想到自己和叶白今日的要务,又想到坊间对叶白和姜循的各种不着调传闻。如今姜循都要出嫁了,可见那些传闻不真。太子都不信,官员岂会当真?再者,这位官员在朝中和姜太傅不算相合,本就懒得和姜太傅的女儿多说什么。 官员朝叶白拱手示意,叶白便端着笏板,撩袍上车,代人去告知姜循,祭祀中的关键事宜。 叶白上了马车,玲珑便乖顺地躲到车门口,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好不打扰叶白和姜循。 而姜循昨夜折腾了一夜,兴尽是兴尽,疲惫却也是有的。 她腰肢酸楚小腿微麻,精神懒怠而昏昏。她先前不搭理叶白在殿中见她时问她江鹭的话,此时叶白上车,她也仅仅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仍是冷淡的模样。 叶白眼神更寂,心间如火烧般灼灼,又如冰雪般一派寒凉。 叶白眼中浮起一丝浅笑,哄她:“这是怎么了?如今对我爱答不理,我和你说话,你也当没听见。你我多年情谊,走到今日十分不易。我还想和你多商量十几天后的计划呢,你却连话都不想和我说了。” 叶白半真半假,他是当真伤怀,又不敢真的伤怀:“循循,自从去岁江鹭来京,你便离我越来越远。起初我们还夜间谈秘闻,后来你怕他不舒服,夜里都不如何见我了。你我之情,当真浅薄至此吗?” 姜循终于抬眸,望向了他。 姜循道:“你我之情若不如此浅薄,你又为何跳过我,事事和阿鹭商量?你和阿鹭商量好所有事,连知会我一声都不曾,你还怪我不愿理你?” 姜循朝他笑。 姜循眼中的笑十分尖厉:“叶白,每一次,都是你先弃我的。” 她冰冷的笑中,带着几分怒意。车马辚辚行走,她压制着自己胸臆中的愤怒,低声咬牙:“你和我是朋友,你和阿鹭算是什么?!你怎么敢事事不问我,事事和他有来有回?” 叶白漠然。 叶白心中悬着的石头忽起忽落。 循循 第172节 他骤然失力一般,朝后跌靠在车壁上。他秀气的面上收了哄意,扶额低笑。 姜循:“你笑什么?” 叶白喃声:“我早就说行不通的……可你的‘阿鹭’不相信。你这么聪明,这么多蛛丝马迹根本抹不去痕迹,你怎会看不出来?我只是想不到,你看出来了我和他暗中有别的计划,你却不质问他,反而生我的气。” 他掀起墨玉眸,玩笑着问:“难道在你心中,我和他不同吗?” 姜循瞥目:“你和他,自然不同。” 叶白心口稍跳,便听她说:“他是我想保护的人,你是我的同路者。你们自然大大不同,你又为何频频和他比较?莫非你觉得我会为他,而弃了你吗?不会的。我从不走回头路,你和我相识这么多年,还不了解吗?” 叶白盯着她。 不走回头路……不走回头路。 这是怎样一个执拗的人! 他为此暗喜她的不会弃置,可他又痛恨她的绝不谅解。是否这世上只要有人对不起她,她就不给人一丝机会。是否幼年时的稚嫩错误,在姜循眼中永生难以弥补? 这世上的人,各有难处。他有,她亦有。她为此理解,却不原谅。 他待她如此,她依然一遍遍强调——他们仅是同路者,他们永不交心。她愿意和另一个人交心……哪怕那个人也瞒了她很多事。 叶白重复而麻木地问:“同样是隐瞒计划,你为什么不质问江鹭,却质问我?” 姜循微微一笑,她理所当然:“他隐瞒我,是为了保护,为了我好。而你隐瞒……应当不是为了保护我吧?” 叶白语气微厉微急:“若你想错了,他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呢?” 姜循:“那他就不是江鹭,只是世间千千万万人中之一罢了。” 她没说出口的话,她和叶白都心知肚明:姜循不喜欢世间千千万万人。 她厌恶浊世,厌恶东京,厌恶红尘,厌恶凡人。她因厌恶一切而和叶白同行,可这浊世间,却依然有她喜欢的。 车马行得稳而悠缓。 车中玲珑当做什么也听不见,她不插口之下,车中迎来一片诡异的寂静。许久后,姜循重复问:“你们到底有什么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的计划?” 她连问两次,可见急迫。 那她到底是为谁而急迫呢? 叶白抬头凝望她。 叶白低低笑,既是凄然,又是释然:“他想带你走,带你远走高飞,带你远离火坑。” 姜循眸子微怔。 果然如此。 她心中从种种端倪间猜出些痕迹,江鹭努力掩饰,可他为人纯善,爱与恨都纯粹无比,他连脸红都控制不住,看她时的那种微湿眼睛,他口中的一遍遍确认……姜循怎会注意不到? 姜循闭目。 姜循说:“我不能走。” 叶白忽然道:“走吧。” 姜循本就心烦,他火上添油,她当即抬眸质问:“因为我走了,更合乎你和他的计划?你和他达成了某种协议,这种协议,让你觉得我留在东京,远不如顺了他的意,对你更方便? “因为我快死了,我没有价值了,你便觉得和他合作,比跟我合作,更好吗?!” 叶白厉声:“你在胡说什么?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一个唯利是图、全然不在乎你不关心你的人吗?在你眼中,你没有一时一刻相信我,你时时觉得我会抛弃你吗?” 叶白声音发着抖:“姜循,我如此不堪吗?!” 向来爱说爱笑的人,少有如此尖锐狠戾时刻。 姜循被他弄得一怔,又恍惚间,从他身上觅到几分程家儿郎本该有的模样。 叶白掩饰得太好了。她常常忘记他本不应是文人儒雅模样,他本和段枫一样,应是上阵杀敌的大好儿郎,而不是腐烂在东京朝政间、权势碾磨间。 姜循:“对不起。” 叶白:“你为什么而道歉?” 姜循:“为我对你的不能信任。” 她疲累极了,用手盖住脸,侧过脸喃声:“我就是这样一个人……疑心重,对谁都很怀疑,不信情谊只信利益。我为我的不堪向你道歉,我也为我的很难改正而道歉。我这辈子,大约都改不了了。” 她竟然笑一笑:“反正这辈子,我也快活到头了。你就多受些委屈,担待一下吧。” 叶白沉默许久。 他心中情绪难以发泄难以启齿,胸臆间的怒意却淡了下去。一片昏光与明光交映,许多过往都变得明灭难言,只剩姜循坐在那团黑暗中,陪着他共烤篝火。可是她其实也想走,对么? 叶白冷漠地笑一声,无力地凝视那身着庄重祭服、面色却苍白的美人。他淡着脸倾身,手伸出去。他眼中神色阴晦冷锐,带着风暴般的摧毁意。然而就在靠近的一瞬,在姜循睫毛轻颤的一瞬,叶白忽然回神。 他到底没有握住她捂脸的手,而只是轻轻碰了一碰她衣袖:“你只相信江鹭吗?” 姜循不说话。 叶白轻声:“……因为,他是唯一从来没抛弃你放弃你的人吗?你也相信他以后不会那样做?人心易变,你昔日也不相信他,可你现在却相信他了。 “你我相处,明明比他久的多。我却没法让你放下心防……这怎能怪你呢?怪我待你不够好,怪我不如他吧。” 姜循闭着眼:“无论你如何说,我也不会离开东京,顺从你们的计划,抛下你,和他走。” 叶白:“走吧。” 叶白终是握住了她搭在车几上的那只瘦白手腕,轻轻摇了摇,忍着自己的不甘,麻木道:“不提他的计划有多危险,有多难以执行。不提你我在此说得天花乱坠,最终他仍有极大可能失败,我们所有人都会丧命于那日……只提他提出的那一丝希望、那一丝可能,我都觉得,我们可以为之冒险。 “你我的情谊和同行,并非局限于小小一个东京。即使不在东京,我相信你也会助我。” 叶白被自己说得笑出声,喃喃自语:“因为你不是我,因为你不会抛下我……循循,我一直信你的。” 姜循审视着他,看他是真是假。 叶白:“我也不知他想如何帮你,他厌恶我正如我厌恶他,我相信他很多想法都不会告诉我。可若是你和他一同离开,他也许会和你交心。江鹭不会放凉城不管,你也不会放弃我不管。既然如此,身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 姜循终于睁开了眼。 她放下了捂住脸的手,望向叶白。 叶白蹲在她身畔,握着她的手腕,额头抵在她手背上。她自上而看,看不到他的神色。她手指轻轻一动,被他握紧。 叶白抬头,朝她笑一笑:“某个时候,我也希望你获得快乐的。 “我最希望大仇得报……然后便最希望你好。即使你仅排在第二位,却也比我自己更重要。能不能看在这个份上,不要对我那么严苛?” 姜循蹙眉,不爱看他装可怜:“你别这样。” 叶白闻若未闻:“其实仔细想一想,你回到东京这几年,我努力逗你开心陪你玩耍,你折腾起人不遗余力,你弄死了你娘和孔益,曹生和赵铭和也死了……再过不久,你爹和太子也一样付出代价。你如此畅快,其实你也没失去什么……” 姜循不耐打断:“我失去了我的自由!” 叶白微笑,嘲讽她:“你看,你一直记挂着这事。口上不说,心中一直愤愤不平,一直觉得愤怒觉得委屈。别人对你稍微好一分,你就感动得要死要活,要为之肝脑涂地。 “循循,这样可不行啊,我和姜芜就是靠可怜,才博得你的同情。你又要可怜江鹭,去对他好……你总这样,可是想要无拘无束地飞,就绝不能从一个樊笼,被困到另一个樊笼中去啊。” 姜循俯眼望他。 姜循眸子闪烁几分,忽而恍悟,她点头笑:“程应白,你真可怕。” 他微恍惚。 少有听到这个名字,谁不失神? 姜循俯身,轻轻将手从他掌心中抽走。 她朝着他笑,温声:“你明面上说愿意放我走,虽然你很委屈很可怜,可你还是想通了,想给我更好的未来。然而暗地里,你却拐弯抹角,让我提防江鹭,小心江鹭。你怕我出京后就嫁给他,对不对? “无论你们计划多么周密,上元节那日都会是一场难打的仗。我根本不愿离开……无论你如何想,死在那一日,都是我最想要的结果。” 最好拉着所有仇人同归于尽,最好闹得整个东京天翻地覆,最好让大魏朝局就此动荡。 姜循对着叶白刻毒道:“你去长命百岁吧,你和你的同盟者江鹭一起长命百岁。我只想死在自己最风光最美丽的时刻。” 真是一个讨厌的小娘子啊。叶白望着她,慢慢失笑。 他当然明白她的嚣张和疯癫,当然明白她和自己是一样的人。他们这样的人,只愿被灰烬吞噬,只愿杀敌片甲不留不求明日。 明明是一样的人,为什么却不同归? 他忍着自己的本性想劝她求生,但大约是心不诚吧,大约是更渴望她陪同自己而非江鹭吧,他发现自己劝不了。难题就留给江鹭吧。江鹭若有那种本事带走姜循,说服姜循……那便是他江鹭的本事。 叶白甘拜下风,绝无二话。 如今,叶白只彬彬有礼道:“我尽力了,我劝过了,我阻拦了。我拦不住你,你随意吧。” 姜循便也笑一笑,不再说什么了。 她从叶白这里确认了自己的猜测,虽然叶白到底不肯告诉她,他和江鹭的计划具体是什么,但想来他们的计划应该和凉城有关,和她无关。江鹭应该是用她的安危和叶白做了交换,好让叶白放她离京,和江鹭走。 可惜啊。 姜循想,她不想走的。 她明面上说她要和叶白化身恶鬼,折磨所有人,待在东京让这里天翻地覆。她的私心中有一道很小的声音,说着她不想让自己的死亡被江鹭看到,不想让自己的憔悴虚弱为江鹭所知,不想当着他的面结局惨淡。 姜循承认自己自私。 她既想江鹭喜爱自己,又想自己在江鹭眼中永远年轻貌美,风华无双。做不成他的老来伴,也要做他的明月光,朱砂痣,让他永世不能忘,永世爱她喜她留恋她。 靠着车壁,姜循心中想着这些。她闭着眼,薄薄眼皮下,眼睛却微微泛红潮湿。 她从来不愿自己的脆弱为人观赏,便一径闭目养神,不再和车中的叶白、玲珑试图搭话。 很快,车停了下来,应是到了太庙。 外面卫士来通报,姜循睁开眼,正要扶着玲珑的手下车。她听到叶白冷不丁的温柔声音:“循循。” 她侧过脸,看向那坐在昏昏角落中、面容被光影和晦暗分割成两半的秀丽青年。 那青年若有所思:“今年的元日,是我认识你这么久,你最平和的一次。” 姜循怔住,不解。 叶白:“你不如何发怒,不如何自哀,不留连过去,不奢望未来。你不自堕,也不强求……这是你最为平和的一年元日,不为你爹娘、仇人、姐姐而情绪起伏。我想这是江鹭带给你的。” 车帘掀开,一束光正好错开,照不到后方的叶白。 姜循便看着叶白垂着脸,他坐在黑暗中,面孔发白身形颓然,被黑暗吞没。 她有一刻想回头拉他,但他似察觉了,朝后缩一下,抬起脸来朝着她笑一笑。 循循 第173节 他盯她时,瞳孔不动,笑容温煦,又迷惘:“所以,某一刻,我真的希望你和白鹭鸟无拘无束,飞上寰宇,自由自在。某一刻,我希望你不再是孤独一人,希望我们走向不同的路,希望你试着寻找自己的未来,为你自己而活。” 他凝望着她。 他眼尾的红浓艳无比,好像既要流到她眼中,又要在车中和光同化尘埃。而礼部官员们和官吏朝此走来,他们没有更多时间闲话家常了。 也许叶白什么也不指望,可叶白仍渴求着什么。 而他的渴求得到了回应——擦肩而过时,姜循扶着玲珑的手下马车,在他耳边留下极轻的一句:“我信你。” ……如此,对叶白来说,便足够了。 -- 很快,时到上元。 这一日,开封府绞缚山棚,东京大盛,四面城开。四方金碧相射,锦绣交辉。而皇帝赐旨,上元佳日,昼夜不禁;太子大婚,与民同庆。 天未亮,姜循便坐在房中,聆听着外面声潮越来越高,四方仆从进进出出。 她不在大相国寺,不在自己的府邸。今日她将从姜太傅府乘坐车辇,被迎入皇城迎入东宫。这座寝舍,是姜循多年不居之处。昔日落满尘土,今日被收拾得喜庆非常,焕然一新。 鞭炮声早早响彻耳际,屋中挂帐铺房。侍女和嬷嬷们进进出出,殷勤地服侍姜循。她们撒百果,问吉祥,为新嫁娘梳发绞面,描眉添妆,披上一重重婚服。 这是本朝太子的大婚之日。 被当做木偶一样打扮的姜循在欢天喜地中抬起脸,朝着四方人士浅笑。 动手的这一日,终于到来了。 第94章 张寂没有前去姜府观礼,观太子妃大婚。 姜太傅未曾邀他,是一重原因。另一重原因是,天未亮,张寂便得手下汇报,于北郊山林,发现被抛被分的尸体,疑似是张指挥使在查找的侍女绿露的尸身。 张寂心事难言。 半年不见绿露,也查不到此女踪迹,而姜芜于前些日子露了些破绽。张寂对姜芜生出怀疑,这几日,便一直瞒着姜芜,私下查找绿露的线索。 他希望自己想错了,但是在下属汇报那女尸线索后,张寂沉默一炷香时间,仍是带着卫士们,在大婚典前直出北城,前往北郊山林查询女尸。 天蒙蒙亮,北郊野林草木寥寥而窸窣,又有露水泥草潮湿气息,浸湿这些武人的衣袍。 他们用剑柄开道,四处敲打。跟随的手下低声向张寂汇报:“有一个猎户,猎兔子时挖到了一个戒指。猎户到山下当铺典当,被人报案。开封府的兄弟们知道咱们最近在找什么人,就把这个消息跟属下透露了。” 下属抬头,透过高耸入天的密林努力张望:“应该是在这附近吧……” 张寂忽而蹲了下去。 青色武袍落在地上,沾了泥土。他先用剑鞘敲击一地,朝下压了压。那处声音不见沉甸甸,乃是低闷空寂。众人一对视,都听出了不寻常。 而他们的指挥使言简意赅:“挖。” 下属们合力挖开这片泥土。他们从土里没有挖出完整的女尸,而是挖出了一根手指头。过了许多日,指头已经腐烂,散发着恶臭气息,让人欲吐。 弟兄们脸色微变。 张寂面不改色,朝身后某人递了一眼。那人上前检查指头,最后低声回话:“……是女子指头。” 张寂垂着眼。 跟在他身旁的近侍,看到这位郎君极快地睫毛颤抖,某一瞬闭目,压下他眼中的千般神色。 张寂站起身。 他的身形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下,被枯林罩上一重濛濛雾气,像清雪一般。这重雪萧索无比,张寂神虽苍白,却依然坚拔不催。 他在众人身前,迈步长行,淡道:“继续找。” 他仍不能确认这尸体是绿露的,不敢相信在他面前柔弱单薄的姜芜,背后有另一张无人见过的恶鬼面。 他照拂她,关爱她,呵护她,一次次去帮她救她。可他在这一次次机会中,是否沦为了她的帮凶,在帮着她杀人放火呢? 他从建康府带回来的那个柔弱小女子,真的是他日日愧疚的那个小女子吗? 他今日已经走到了近处,只剩下一重薄纱,便能看清姜芜的真面目。他身子发抖心神直跌,每走一步都希望这是幻觉—— 可张寂从不沉溺于虚妄。 他要朝前走,他要看清——姜芜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 姜太傅府上,张灯结彩,与北郊的荒芜全然不同。 朝中与姜家交好的朝臣与各大世家名门的贵族男女,几乎都来观礼。甚至许多百姓无缘参与宫中办的婚宴,也要来女家凑些热闹,沾些喜气。 毕竟今日是上元日,金吾不禁;毕竟寻常百姓少有见到太子妃的机会,此日难得。 而姜家百年望族,出手也颇为大气。姜母虽病逝,无法主持今日礼,但姜家主家特意派了两位中年妇人,帮姜太傅稳住此日。 众人一派忙乱,于百忙中,两位主持今日局面的妇人中的一位,抓住一侍女着急问:“姜芜呢?妹妹出嫁,她得出面啊。” 被抓住的人,是一个面生侍女。 那侍女面白气盛,身量微高,叽里咕噜说了什么。一片喧闹中,妇人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一旁的玲珑眼尖,忙将那侍女唤过来,埋到自己身后。玲珑在妇人疑惑又烦闷的眼神中,乖巧回答:“大娘子不在府上呢。大娘子早早进宫去了,说去东宫看看有没有需要娘家这边帮衬的。” 妇人一怔,大怒:“什么礼数?!上不得台面……” 她正要气骂,被旁人另一妇人一拉,想到今日是婚宴,便硬生生压下了不痛快。 两位主持婚宴的姜氏妇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有些鄙夷:姜夫人那个半路认回来的女儿当真是小家子气,这么重要的吉日,她居然混不吝地进宫去了。 宫中典仪有礼部办,有宗庙看,用得着姜家?只有女方这一边,才需要姜芜出面。毕竟姜夫人病逝,姜家总得有一个能撑住场面的人。 如今看来,她们指望不上姜芜,只好忍着气帮衬,暗道姜太傅教女无方。 而手持一却扇、端坐于婚榻的姜循,已然将两位妇人的抱怨听了个干净。 那被训斥的侍女不甘不愿地被玲珑扯走,默默退回姜循身边。身边照应的嬷嬷们出门和侍女拿什么物件,姜循便漫然抬目,瞥了那侍女一眼。 侍女面孔稚嫩而身量微高,眼珠灵活乱转。也就是今日局面有些乱,但凡有人细看,便能发现异常:这侍女非“女”,而是男子假扮。 更确切地说,他是被姜循关了将近半年的苗疆少年。 少年终于被放出来,雀跃无比。但他一听姜循的计划,又是什么“蛊”啊之类的,便一阵后怕,连连摇头。他因为多年前下的一个蛊,自觉不断被连累。他弄不懂中原人在想什么,当然不肯再照做。 然而姜循又威胁又哄,还柔声告诉他:“只是些小玩意儿。照我的话做,谁也不受损。我又没让你做什么坏事,你怕什么?但凡你帮我这一次,我就放你离开,不再拘着你了。” 昨夜前,姜循揉着他乌发,弯眸哄他:“你跑出苗疆,不就是想摆脱你姐姐的控制吗?现在有机会远走高飞了,你还不开心?” 苗疆少年确实单纯,也可能是被姜循美貌所迷。 一位温柔的、满嘴甜蜜话儿的姐姐哄着他,和他自己的亲姐姐全然不同,这位新姐姐好听的话儿不要钱一般。苗疆少年自然不知姜循的口齿功夫,他昏昏然就被姜循说动,被姜循拉上贼船,被姜循扮作“侍女”,出现在了今日姜循身边,充作姜循的陪嫁侍女。 此时此刻,苗疆少年紧张而兴奋地压低声音,和姜循咬耳朵:“姐姐,你说得没错。我刚才出门数人头,那些老头子,果然来了有二十个!” 他口中的老头子,都是姜循设想中、有可能出现在女方家中观礼的朝臣。 姜循唇角轻轻扬了下。 嫁衣繁盛,美人端庄,四面烛火红彤彤间,她一笑之下,整个屋舍都因此而明亮几分。 苗疆少年看得呆住,听到姜循轻笑嘱咐:“那么,你把我交给你的东西都用你那神奇的法子种进去。我爹这边交给我——因为我爹只会和我近身。他又一向谨慎,难免认出你。” 姜循没听到应声,秋波流转,望向身边“侍女”。 少年面颊绯红,呆而天真:“姐姐,你好坏。” 姜循朝他一笑,美目流波:“那你喜欢吗?” 她这样的佳人,平日一颦一笑都足以倾倒人,而盛装婚服,于美人来说更显辉煌。苗疆少年心中可惜起来,后悔自己当初为她种蛊。这么漂亮的姐姐,却要被他害死了…… 他踟蹰茫然间,听到外面内宦尖声:“良时到——” 苗疆少年连忙翻身躲后,他仓促躲开间,余光见到那位儒雅的姜太傅进了屋,作为父母,来送自家女儿出阁。 姜循的手轻轻挽在姜明潮手上。 与这世间所有送女出嫁的父母不同,这对父女之间,不见一丝感慨与温情。姜太傅只目光在姜循面上停顿了一二,姜循朝他笑了一笑。 她笑容美丽,落在姜明潮眼中只见挑衅。 旁边妇人与女客们唏嘘。 她们远远看着,以为姜夫人早早过世,没有看到女儿出嫁的一幕,何其遗憾。而这婚宴如此盛大,姜太傅送女出阁,又何其不易。 姜明潮在礼官司仪的指示下,牵着姜循出阁。 鞭炮声与礼乐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而父女二人一径行至府门门阀与照壁间,都不曾见到有何异常。 姜明潮有些讶然,侧头望向姜循,低声说着只有二人才能听懂的话:“稀奇。你在今日没有做出安排?” 姜明潮抬目,朝四方屋檐望:“江鹭竟不来劫婚?” 姜循与他相搭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一片喧哗中,姜循侧头望向姜明潮。她盯着姜明潮那双没太多情绪的眼睛,半晌轻笑:“……看来爹知道了很多事。” 姜明潮淡然:“我知道的事,远比你以为的多。你的小儿手段,在我眼中皆如嬉戏。若我不给你机会,你又岂有走到今日的可能?” 姜循微笑。 她眼中的笑一点点放大,泛着泪光,含着雾气。 落在观礼众人眼中,执着父亲手走向府门的姜家二娘子,与其父是如此的其乐融融,又恋恋不舍。 姜循握着姜明潮的手倏地一紧。 姜明潮感觉到一阵极轻微的刺意。 他低头,看到姜循借着她那绣纹繁复、一重纱又一重帛的袖口,将一根刺刺入了他腕间。 姜循柔声:“爹,你教过我的,所有阴谋阳谋都无妨,所有周密计划都无用。事到临头,断没有万事按照人的计划走的道理。关键时刻,往往是气盛者赢,往往是勇者赢。 “计划越周密,越容易出错。涉入计划的因素越多,每一环节上的问题便越多。所以我没有什么严密计划,我的计划一直只有我自己。” 姜循变得冰冷尖锐,她眼睛在笑,实则面上没有一点笑意:“即使是小儿手段,只要有用就好。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日爹且看看,我到底要用我的小儿手段,将你逼到哪一步——” “啪——” 循循 第174节 鞭炮爆炸声震耳欲聋,飞起的绸缎彩屑飞上姜循的衣摆。 而那绣着凤凰栖梧的婚服繁重无比,没有被风与鞭炮掀起一点衣弧。父女二人立在府门前用他人听不到的音量针锋相对间,姜循听到司仪再唱:“新娘出阁,厌翟车至——” 长长的巷侧围满了观礼百姓,然而厌翟车没有到。 太子暮逊本应带着卤部仪仗,承団盖厌翟车,来迎太子妃入皇城,入东宫。而今吉时已到,太子的仪仗却没到。 观礼的朝臣和贵族男女们各自惊讶,窃窃私语。立在府门前的姜明潮和姜循却面不改色,司仪刚露出为难之态,便见街巷尽头有人骑马疾奔而来。 那骑士气喘吁吁跳下马,看衣着打扮,乃是姜家卫士的模样。 气势急匆匆凑到姜太傅耳边,说的话让姜循也足以听到:“郎主,歹势不妥!太子、太子借仪仗礼,反了——” 姜明潮面不改色。 姜循亦似笑非笑。 二人对视一瞬,姜循手从姜明潮手臂上抽走,慢悠悠反身回府,淡道:“看来这吉时得错过,等下一个吉时了。没关系,我等得起。爹陪我一同等吧。” -- 此时此刻,仪卫的人马出了皇城,至内城门前。城前卫士早已得报太子大婚的仪仗队会通过此门,早早大门洞开。然那仪仗队到城门前,忽齐齐下马。 城门守卫疑惑去问,为首者刚到近前,便见仪卫中首领翻身下马,其后人马尽数而下。 仪卫首领抬头,城门守卫当即讶然认出:“严指挥使……” 禁卫三军中的马军,什么时候来给太子做仪卫了?但是守卫的质疑没有说完,严北明上前三步,拔剑出鞘,一捅之下,那守卫当即毙命。 他身后的人有样学样,纷纷出了兵刃。 只几息时间,城门下守卫尽死。这些刚杀出血兴的卫士们齐齐看向严北明,而严北明也未曾让他们失望。 严北明高声:“官家为奸臣所蛊,所任非明,皇城下守卫残害殿下,欲毁殿下婚宴,谋害殿下。殿下无奈自保,我等愿追随殿下,为殿下尽忠,还朝政清明——” 卫士们齐齐出刀出剑。 三大禁军之一的气势不可与之敌,赶来的问话的卫士后怕躲避。 众人这才发现,婚嫁的仪仗队中,暮逊根本没有出现。此为预谋,而非临时起意。 卫士们转身就跑,那些禁卫军上前便出兵刃,声震寰宇:“尽忠殿下,还朝政清明!” -- 皇宫中的大庆殿,今日本用来为太子主持婚宴。 为了今日,皇帝少有地走出福宁殿,和诸臣一道聚在大庆殿中,望眼欲穿等待仪仗队归来。 随着良时拖延,老皇帝面色不虞,殿中气氛变得压抑,众臣开始生出不安。而殿门忽然开启,有卫士满脸血地爬起来,跪在地上痛哭:“官家,不好了,太子反了——” 朝中哗然。 高台上的老皇帝身形一晃,面色铁青。群臣中的叶白悄然掀眸,在一片混乱中,捕捉到老皇帝眉目间的阴翳。 卫士:“侍卫马军临阵反水,充作卤部仪仗,跟着太子反了。他们朝宫中杀来了……” 老皇帝:“逆子!” 老皇帝眸色阴沉,却不见多慌,显然太子异心并未出乎他所料,他只是为此愤怒而失望。老皇帝只是身体极差,被此消息一刺激,整个人趔趄朝后倒,梁禄忙大呼小叫地上前搀扶:“官家,官家!” 众臣也全都围上:“官家,官家!” 老皇帝眼前发黑,扶着梁禄的手干枯颤抖。他心中有预感,可他身体疲惫,只强声:“召殿前司指挥使陈越——” “召侍卫步军指挥使张寂——” 叶白在旁清幽问:“官家,要召提举皇城司吗?” 老皇帝身体极差,理智还在,坚持道:“尽量压下兵祸,不要把祸事放大——” 可是,野火一旦烧起来,老皇帝一旦没有在最开始时阻止,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便不会让这场火停下。 -- 大庆殿中的皇帝和朝臣着急等候消息,相继等到的都是噩耗: 殿前司指挥使陈越,跟着侍卫马军严北明所领军马一同反了。而侍卫步军看似没反,但是他们的指挥使张寂今日不在官署不在府邸,听闻天未亮便急匆匆出了城…… 内宦瑟瑟:“张指挥使不在……官家,各位大人,还敢召侍卫步军吗?” 大魏朝的军队权能,分得极严又散。禁军直属皇帝,不受二府所制,如此下来,禁军中的指挥使,当是上至皇帝下至禁军,最为信赖的人物。 禁军指挥使是何其重要的职位,临敌之时,三大禁卫反了两家,唯一的一家,也不足以让朝臣们信任。 老皇帝冷笑连连,心想暮逊以为这样,便能动摇朝堂根基吗? 老皇帝咬牙:“枢密院中可有能臣,调得动兵?” 今日有资格站在大庆殿中观礼的大臣,自然不是出自中书省,便是出自枢密院。枢密院中的臣属不在少数,但是……大魏朝此朝,枢密院只有调兵之权,无御兵之能。 文臣当值枢密院,平时不将禁卫武臣看在眼中,而今用兵之际,一群文臣虽自诩其才,却无人敢保证自己调用得动禁军。调兵和御兵,绝非同一才能。 朝中无人应答,而不断有卫士来报外面战情紧急。老皇帝跌坐龙椅,侧头吐一口黑血,手脚发麻。 梁禄大惊小呼奔上前,老皇帝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艰难,终是趁着神智尚且清明,勉强咬牙道:“召江鹭来——” 皇城司不也直属于他,不也掌着兵马吗? 老皇帝尚不能完全信赖江鹭,可是老皇帝记得在自己的挑拨之下,江鹭和暮逊不和已久。三大禁军不能信任之下,江鹭倒是一把好刀。 老皇帝在被搀扶去福宁殿歇养时,模糊中听到枢密院中有老臣惶然报:“官家,枢密院中有人也许可以御兵——” 这位老臣想到了那个叫“段枫”的青年人。 虽然段枫平时文弱不堪重负,可偶尔提起兵马之事,说得头头是道。虽然这应当是纸上谈兵之言,然枢密院中几位老臣平时多得段枫交好,关键之时,他们也愿意给这个年轻人一个机会—— 若是可御禁军,若是可在今日立功,枢密院说不定便能得到收编禁军的资格了。 枢密院早就看不惯那帮武官,今日太子谋反,朝臣虽慌,却也不至于太慌……大权在皇帝手中,太子狗急跳墙罢了。 只要兵马在,暮逊又能如何? -- 当下,若能从上空俯看东京,便可以看到极为有趣的场景同时发生—— 天已大亮,四面明华。 日光照耀北郊山林,张寂和手下们,终于在山林中挖出手指、脚趾、膝盖、头发……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女尸,由仵作来辨认出,这具尸体就是张寂在找的绿露; 姜家府邸中观礼的男女和朝臣各有猜测,礼乐声不停,他们凝望着那敞着门的新嫁娘寝舍,又听到了外面一些不妥传闻。众人颜色各异,发现姜府中渐渐开始有卫士包围,他们更加坐立不安。但是至此,已没人可以离开姜府; 日头下的血滴凝聚成河,刚开的坊门重新大闭。上元节染上血红,百姓们兀自躲家不敢走出家门,而街巷间的杀戮不分彼此,殿前司和侍卫马军一同反了,禁军本是东京精兵所结,他们一旦出手,一座座城门便相继沦陷; 殿前司和侍卫马军却也并非无人可挡。很快,在皇帝的宣召下,皇城司加入此局。许多人只听说过江鹭之名,未见其人,而今日他们第一次见到这位曾是南康世子、而今统御皇城司的江郎君。皇城司自建立之初,便由江鹭所掌。东京的禁军,第一次和皇城司碰撞,见识江鹭御兵之能,武力之强。千军万马间,江鹭白袍飞扬,才让世人意识到,南康王平定海寇,世子岂是真的不会御兵? 段枫在多方经营下,借助枢密院,终于走到了侍卫步军面前。枢密院的几位老臣对他寄以厚望,不知这位郎君手擦过刀枪时,是何心情。段枫抚摸上自己曾经摸了千千万万遍的武器,而今几乎不能用武。可他平日不能动武,今日又岂能继续躲在后方?段枫乘马立在司署军帐前,和侍卫步军相对。他并没有等待多久,因为很快,姜芜便乘着马,送来了兵符,让侍卫步军诸人色变——他们见过姜芜小娘子和他们指挥使形影不离的关系,姜小娘子既取来了指挥使的兵符,当是让他们听这位段郎君调遣的意思吧?他们虽然不服段枫,可他们信任他们的指挥使。 -- 各有所思,各有所计。 老皇帝被气回福宁殿,长乐公主暮灵竹得到消息,急忙忙地前来侍疾,陪自己父皇一同等候消息; 大庆殿中的臣子们来回踱步,叶白坐在群臣间淡然喝茶,目光时不时瞥过殿门边内宦,从他们的神情中判断老皇帝的身体状况; 姜府中的朝臣们已经等得快不耐烦,他们想要出去,却被姜家卫士相拦,说此局混乱,为了各位郎君安全,请再喝一盏茶; 江鹭武艺与御兵皆是出众,他与殿前司当敌,阻拦殿前司的行动。起初双方各自胶着,但江鹭很快压下他们,一剑挑了那指挥使的头颅。红血四溅,溅上江鹭的面颊和衣袍,他身后的皇城司兵马一阵欢呼,以为他们可以就此邀功。而江鹭转头凝望他们,淡声:“入东宫——” 段枫那一方,带着不熟练的禁军兵马,和严北明的兵马对上。侍卫步军这一方,未必完全信服段枫,给段枫带来很多麻烦。可是段枫御兵之能,又非一朝一日的兴起。段枫这一方起初被压着,后来渐渐逼得严北明后退。段枫却没有押对方邀功之意,分明是猎杀之局。禁卫军中有人看出不妥,悄然离队,前去寻找他们真正的指挥使。 张寂和下属自山林下山,风吹衣袂,张寂在一片浑噩间,见到有骑士拼命跑来,从马上滚下,翻跪到他面前:“指挥使,东京乱了——” 而暮逊焦急地在东宫来回徘徊,他让卫士们堵着宫门,早早做好不被外界所扰的准备。他不擅兵,只将这一切交到用武之人的手中,自己在后方等消息即可。按照他的思量,只要他不出现在兵前,只要他不直面,他仍有一丝狡黠之下赖皮的机会——若是事败,他大可以推到严北明身上。就如他之前杀孔益,杀贺明那样……犯错的是他身边的人,永不是他。 -- 一片诡异的寂静,浮在地上血河上。江鹭一寸寸抬眸,望向皇城司诸将诸士。众人无法自他脸上看到昔日的温润雅致,此时只见江鹭的冷酷凌厉:“我再说一次,与我一同入东宫。” 死寂之间,先有人站出:“谨遵提举之令。” 有人高喝:“唯提举是尊!” 有粗人大咧咧:“我的身家性命都是江郎君给的,朝堂上那些文臣根本瞧不起咱们,江郎君要带着我们拼前程,为什么不去?” 有内应者,有顺从者,有跟风者……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中流窜,而江鹭御马长行,直袭东宫。 -- 段枫和严北明的战斗到后,严北明眼看要落败。段枫要带兵马将整片混乱收服,侍卫步军却闹起别扭,不肯再多行一步。 严北明在对面挑衅:“敢问侍卫步军,何时轮得到外人统御?张寂死了?” 段枫抬眸,目光锋锐让严北明心惊:“手下败将有何资格让我放行?” 侍卫步军中人也在怀疑:“我们只听指挥使的,段郎君让我们指挥使来。” -- 张府中,姜芜在屋中坐立不安,神色慌乱,焦急等候着消息。 “砰——” 门从外撞开,她抬眸,看到张寂提剑立在门边。 张寂朝她步来,满目冰霜与失望并存,冷冽无比:“枢密院只有调兵之能,无统兵之权。可如今枢密院中的人统了兵,恰恰在我不在东京的时候……姜大娘子,你偷了兵符,怎么还敢回来?!” -- “哐——” 东宫铜门被撞开,杀戮自院外起。 书房中的暮逊心惊胆战,心思各异。待书房门被轰然推开,暮逊抬头,便见江鹭立在血泊中,立在他面前。 危难关头,暮逊袖中手发抖,被那一身血腥所吓。可暮逊到底是太子,暮逊撑着桌子而立,强声:“是父皇召我吧。” 江鹭步步向前:“不,殿下,是我找你。” 暮逊目色微缩。 他骤然间明白了什么,又感觉自己什么也不明白。暮逊脸色惨白摇摇欲倒,厉道:“江鹭,你觊觎君妻——” 江鹭笑起。 循循 第175节 他眼中的笑意浓郁后转凉,字句如金石压向暮逊:“我觊觎君项上人头!” -- 姜家府邸中,万般猜忌与混乱之下,众人见姜循扔了那把却扇,自婚房走出,立在烈日下。 她的侍女玲珑为她端来一把太师椅,姜循端然而坐,朝面色各异的众人微笑: “诸君,今日局面混乱,一时半刻似乎结束不了。我不知外面的消息,想来你们也一样。既然如此,多了这么多时间,不如我们来聊一聊,说一些你们平时不关心不在乎的故事吧。” 隔着人流和空气,姜循的目光和姜明潮对上。 姜循一字一句:“我们聊一聊,凉城是怎么在各方谋动下,被送给阿鲁国,满城将士被害,满城百姓背井离乡。我们聊聊他们的冤屈,聊聊他们的愤怒。 “我们也聊一聊——姜明潮怎样在自己的女儿身上筹谋,又种蛊又下毒,把事情逼到这一步。” 第95章 张家府邸少仆少侍,能入张寂书房的,更是寥寥无几人。 恰恰姜芜可以——她毕竟吊着这个人,吊了这般久、这般久。自她和姜循决定合谋,自她坚定地走上这条路,姜芜盯着的,一直是这书房中的军务、兵符。 她迷失于张寂此人,她短暂对他生出过期望与心软,可终归到底,走到今日,张寂不足以让她放弃自己的恨。 可是虽然心中早已决然,当书房门被从外踹开的一刹,姜芜受惊回头,她看到提剑的张寂时,面色曾一瞬间惨白。 他像是专吸人血的恶鬼,他骤一出现,便将此间温度全都带走。姜芜如坠冰川雪地间,他迈步进屋,她张皇后退,面上的血色一点点被恶鬼吸食干净。 她退无可退,后背贴在了挂着山水翎毛的墙壁,只能仰望着张寂。 他非恶鬼,恶鬼是她。他本是山间清雪,人间孤月,独自守望着他自己的一腔坚持、一腔道理。他守着他的道,在此浊世已经走得十分艰难,可他还要遇到她这样的人—— 她把他的心放在磨盘上碾碎,一点点试探,一点点逼迫。她退无可退,她也逼得他退无可退。 姜芜轻轻笑出声。 在张寂的俯视之下,这位小娘子的笑容仍如昔日所见的梨花春水,轻轻柔柔。他无数次因她这样的柔弱而愧疚、心软,以至心动。而今他才明白,这本就是姜芜原来的模样。 她一直这样。 是他不断地给她找借口,不断地说服自己。 张寂声音清寂间,带着一重哑和颤:“姜芜,你怎么还敢回来?” 姜芜眼中水波粼粼,越来越湿。悬而不坠的泪水浸在她眼中,她却到底早已不再柔弱。她敢靠着墙壁,仰望他,反问他:“那么张子夜,你怎么还敢回来呢?” 他二人之间,其实没什么亲昵的“阿芜”“师兄”。 姜芜是她,张子夜是他——冷硬,决然,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却也不回头。 姜芜笑着问:“你不是出城去了么,你不是怀疑我怀疑得昼夜不能寐吗?你不是出城去找绿露的尸体——到了这个时候,你应该已经知道东京乱了,知道兵符被拿走了,禁卫军已经不得皇帝和朝臣信任了,你就算回东京,你也回不了头了。 “聪明点的做法,你应当留在北郊,静等今日之局落幕。到时候你再回来,无论谁赢谁输,你都能和今日之局撇清干系,你日后还能做你风光的禁卫军首领……所以你回来做什么?” 姜芜问声尖拔:“你回来做什么?!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你不会吗?你不懂吗?你跟着我爹那样的人学了十多年,你学不会阴谋,还学不会阳谋吗?” 张寂:“姜芜!” 他厉声:“所以你就学了满肚子诡计,满肚子谎言和算计……来对付我?” “砰——” 他握剑的手发抖,另一只手抵在墙上,拦住姜芜的退路。他看似没有用力,但是墙面的皲裂肉眼可见,他眸心的战栗和微红交替可见。 张寂一目不挪,紧盯着她,要看清她是怎样一个人。他喃声: “所以,绿露的尸体,是你给我露的线索、破绽?你知道我在查她,所以把我引去北郊。你把我引走后,才能堂而皇之地偷走兵符,和他们联手……他们是谁?是姜循,还是江鹭?” 姜芜:“你不要管了。” 她脸上表情变得淡漠:“你什么都不管,就还有机会退出此局。” 张寂:“我什么都不管……这事情就这样简单?你到此时都想为他们隐瞒,你可有想过今日之局落幕,你会落到什么下场?” “所以呢,”姜芜问,“这和你什么关系?” 张寂:“你是我师妹!” 姜芜既吃惊,又惨笑。她被扣在他两臂之间退无可退,可他的话让她觉得滑稽、让她觉得不真实。 姜芜嘲笑他,眼中却悬着泪:“你将我看作师妹?是你天真,还是我天真?我没有被我爹教过什么……我只在我娘的病榻前读过几本书而已。我这样的资质,连我娘都摇头,叹息着说我不用读书了,我只要开心快乐就好了。” 姜芜笑得凄然:“我只要开心快乐就好了……因为我爹娘觉得我是废物,觉得我比不上别人,觉得没必要对我有指望。是啊,我是蠢,我刚回到东京,就妄想取代循循,成为我爹娘骄傲喜欢的女儿。我默认自己的委屈可怜,看我爹娘赶走循循……循循被赶出东京,难道没有我推波助澜吗?我是非不分,贪婪阴鸷,却无法掌控。我被太子算计,被爹娘抛弃,还要循循回来帮我收拾残局。 “我是你哪门子师妹?我学过什么吗?我比得上你和循循哪一点吗?你弃文从武都能拿到兵权走到禁卫军首领那一步,循循中途折回都可以和太子互相试探表面和平。我算什么?我能稍微做一点事,帮一点忙,那已经是大功德了。” 姜芜祈求他:“所以,你别问了,你成全我好不好?” 张寂怔怔看她。 他的失望在她凄凉的目光下,竟渐渐褪去。他怔望着她的伤痛,发现自己仍是错得好多——他还以为、还以为……只要他出手庇护,她就可以快乐。 张寂轻声:“所以,和你合谋者,既是姜循,也是江鹭?他二人联手了?他们要兵权,却无法调动,你就拿给他们了?但是禁卫军不会认他们的——至少侍卫步军,不会和谋逆者同行。” 他转身便要走。 姜芜惊而慌,她猛地从后扑去,紧抱住他腰身:“师兄、师兄,你不要阻拦我们,不要毁掉我的成果……只要你装聋作哑,只要一天就够了……不不不,半天也可以,半天也足够!” 她平日那样胆怯,此时却这样坚毅,泪水冰凉而灼热,烫在他后背上,刺得他一片迷惘。 张寂缓缓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得知东京变乱,第一时间不是去收回步军兵权,而是先回府吗?” 姜芜靠在他背上的睫毛轻轻一抖。 张寂偏过脸,面色沉而净,神色苍而漠,他眸子清黑,此时一径的寡然、昏沉: “因为我猜,你应该在这里。” 姜芜微微发抖。 她闭着目,额发和睫毛黏腻地贴着脸上的水。她听得一颗心被绞在浊水中沉浮,他的话让她稍微抬脸。她模糊视线,看到他线条锋利的下巴和低垂着的青色眉目。 张寂轻声:“我想你无路可走,无处可去。你做下这种事,必然不敢回姜府面对你爹。你也不敢进宫,你应付不了那些聪明人的眼睛,你会被一眼看穿。你躲不去禁军军营,你怕他们秋后算账。整个东京,你已然无处可去。但是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 “我的府邸。 “只要我不回来,你就可以暂时躲避。可是阿芜,今日之后呢?若是姜循赢,你还有生路。若是太子赢,官家赢,你怎么办? “我猜到你没有地方去,我回来府邸……我想给你一条退路,想听你解释。” 张寂闭上眼:“可是阿芜,你都解释了些什么?你一句实话都不说,你全然不信我吗? “你根本不信我会保护你,我会守护你。你不信我在知道这样的错事后,会放过你。你不信若是朝廷秋后算账,我会将你摘干净……你为什么这样不信我?” 张寂缓缓回身。 姜芜痴傻一般地抬头望他。 他指腹粗粝又轻柔,落在她颊上。他俯眼凝望她,目光却又透过她,看着更遥远些的过去: “早知如此,当日,我就不该将你带回东京。” 他推开她的手,转身欲走。 他大步凛然,长剑在握。他如此挺拔而坚定,好像从来没有弱者的烦恼。 而姜芜盯着他,忽然开口:“是他们的错。” 张寂半步已出书房,闻言怔住,脚步顿住。 姜芜盯着他的后背,盯着他的青色袍袖,预防着他仍要离开的动作:“是绿露先背叛我,给我下药的。她明明知道我被孔益怎样算计过,知道我害怕,她还配合太子,再一次给我下药。师兄,她想借我害别人,但是我怎么办?我若再一次被算计成功,按照昔日的我在绿露面前展露出的性子来说,我应当会自尽吧? “你希望看到我自尽吗?” 张寂微微回了头。 酸气泛上鼻尖,姜芜每一句话都要忍着哽咽:“你不是一直不知道孔益到底对我做了什么吗?你从来不问,但你心里大概猜得出吧?我告诉你,那天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被太子邀请私会,旁人都午睡去了,只有我被下了药,被捂住口鼻……” 张寂:“别说了!” 姜芜微笑:“你听不下去吗?那你知道我爹娘得知后,怎样对我的吧?他们不为我讨公道,他们认为我蠢,他们觉得这样简单的算计,怎么都会有人中招。一直到今日,到我娘死了,到我爹送循循出嫁了……他们也没有替我讨公道啊。我如果不自己讨,谁在乎我? “你问我为什么和循循合作?那你为什么不问,江小世子为什么也愿意和循循同行?我们在你眼中大逆不道,我们在你眼中和那些犯下大恶事的人一样不清白,可你为什么不问,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寂:“我会为你讨公道!若江鹭有冤屈,朝堂可以为他……” 姜芜戾声打断:“去年七月十里亭驿站,贺明跪在雨地中说的话,你难道没听到吗?!他指认太子有罪,指认赵宰相有罪,指认朝堂推脱与不公……当时即使他身在局中,话语不全,可若是连我这个外人都听出了不对劲,你怎会听不出来凉城事有隐情? “然后呢?” 张寂僵立于书房门口。 他提剑的手发抖,他心中涌上一阵无力。 这种无力,是他常常在朝堂上感受到的,是他常常疲于应对的。他坚守着那条线,努力地朝前迈步,宛如在雪地崎岖间踽踽独行。他从来没有退后过。 他亦在查。 他亦派了人去查凉城,亦安排人手…… 张寂艰难道:“阿芜,这些都需要时间。” 张寂又轻声:“何况江夜白一个南康小世子,本无权过问凉城之事。他不肯说出实情,朝堂又怎么帮他……” 姜芜轻笑:“这种话,你自己信吗? “贺明说出了实话,但是七月过后,谁知道凉城发生过什么,谁知道贺明说出来的冤屈内容是什么?若你不是禁卫军指挥使,若我不是姜太傅的女儿……我相信那一日在十里亭驿站的所有人,都会和赵宰相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张子夜,你觉得我可怕是吗?你觉得我经历了那么多人间恶意,没有选择仍然善良纯真,没有长成那类温柔贤淑正义满满的世家女,便十分可悲可怜吗?张子夜,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张寂缓缓回头,望向她。 在他眼中一向羸弱的她,其实并不羸弱。她不是真正的菟丝花,她所攀附的藤枝早已沾了毒、蚀了根,她选择自己握起匕首,立在悬崖边保护自己。 难道自保便是坠落?难道反击便是恶毒? 张寂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姜芜朝他微笑,看姜芜从袖中拔出匕首,横在脖颈上—— “谁不想做悬崖边的兰草,淤泥中的莲花?可是要做,我得先从悬崖边、淤泥里,爬出来。 “今日之局,我已经拖延你拖得够多了。我相信循循,相信江世子,相信段郎君……我相信他们靠我拖延的这点时间,足够做出你已无法阻拦的大事。 “张子夜,你弄错了一件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会回来找我。不,我知道。我也许不是你们那一类的聪明人,可我日日夜夜都在为今日而做准备……我一想到今日可以大仇得报,可以和我的仇人一起共赴黄泉,无论身在何处,我都为之战栗而兴奋。 循循 第176节 “我确实无处可去,无处可躲,只能来你府邸。我知道你怜惜我不舍我,对我有一腔他人无法比拟的愧疚……你又是一个好人,你试图在最后拉我一把,给我一条生路。可是张子夜,我不要生路,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张子夜,我也不会为难你,不会让你夹在中间左右踟蹰。你是除了循循、江世子之外,这世间待我最好的人。我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又知道我今日对你做下的事十足可恶让你为难,我只能……以死相报,留得你我清静。” 张寂目眦欲裂,扑上去阻拦:“阿芜——” -- 姜府之中,姜循穿着婚服,盛装盛容,以不合礼数的姿调坐在院中太师椅上,和那人数二十左右的朝臣对峙,和姜明潮姜太傅对峙。 年轻的贵族男女们既为府外墙后时时传来的兵戈声心惊且惶恐,又一个个来看太子妃闹出的这大排场,听太子妃一一历数从正和二十年开始,大魏朝发生的事情。 桩桩件件,似乎来自传闻,又似乎日常便能听到。可是谁也想不到,这些事都和暮逊有关,都和他们眼前这位姜太傅有关。 坐在院中聊天的姜循在他们眼中,何其狂妄嚣张。 她压根不畏惧姜府卫士们手中的刀枪,那些卫士来阻拦,而她身边的卫士们也尽数出手。院府外有谋逆兵戈,院府内有姜氏父女间的兵戈。 而那兵戈声,也压不下姜循婉而清幽、如数家珍、还含着一腔诡异笑音的聊天内容: “所以,诸君,在今日之前,你们根本不知道赵宰相到底是因为什么死的吧?你们当然会怀疑‘自戕’的说法,但你们不会去质疑,皇权之上,官家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谁真的在乎凉城将士,在乎凉城百姓呢? “就连我——” 她语气厉狠,眼中的水雾凝湿,朝自己身上插刀,也从来不手软:“若不是为了对付我爹,为了对付太子,我也不会去问。那都是和我们身家性命无关的人、无关的事,诸君,你我皆生在盛世之下的东京,身在全天下最繁华的安乐窝中,你我闭目塞听不敢问不敢管,哪里在乎真正的公道? “正和二十年,因为赵铭和和大皇子的阴谋暴露,贺家不得不动用‘神仙醉’,麻痹程段二家将士。与此同时,暮逊在我爹的授意之下悄然离开东京,以商人身份入凉城,在那夜打开了那扇门,放阿鲁国那被撵去西域的伯玉带着手握刀枪的豺狼们进城行凶。 “姜明潮出主意,暮逊出兵刃,一场大火淹没所有证据。而后贺家畏罪,隐姓埋名,靠着赵铭和的庇护逃离凉城。可是凉城活着的将士们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没有死在那一夜的阴谋下,也要死在之后的灭门中。只有把该杀的人都杀尽了……暮逊才能和伯玉掩盖罪证,和平商谈,共建两国盟约。 “他们捏着彼此的罪证,得以让两国再不生战事。诸君,你们觉得,这很公平吗?” 在场听事的朝臣们,即使非姜明潮一党,也和姜明潮平日朝臣关系相近。他们为姜循口中的话而吃惊,他们隐晦的目光时时落到姜明潮那没什么情绪的面上。 可他们虽然心惊姜明潮和暮逊、以及赵铭和与旧皇子共同犯下的错事,这却不足以动摇他们的观念。 有老臣咳嗽着,含糊道:“姜娘子就不要翻这些旧事了吧?你没什么证据,口出狂言,大约是梦魇了。姜太傅,怎不让新嫁娘好好养病呢?” 姜明潮微微一笑,他那点滴之笑,在朝臣看来也诡异十足,然而朝臣们仍要为他遮掩: “就算退一万步,为了国之大政,太子殿下和太傅出于无奈,使了些手段……可这些年来,成果挺好的啊。两国再无战事,百姓安居乐业,国无兵祸财穷……我朝蒸蒸日上,这是好事啊。” 年轻的贵族男女们眉目跳起,怔忡震惊。围观者为此动容,想要直言,却被卫士的刀剑抵着,被旁边的人扯袖子阻拦,到底没人敢和这些重臣们叫板。 满堂明华,满院嫣红,敢和姜明潮他们直面的,一直只有一个姜循。 立在姜循身后的侍女玲珑快要被这些无耻之徒气死,被他们弄得双目隐红隐含泪光,然姜循似早已看透他们,早已不在乎他们,仍是慢悠悠地朝他们笑。 姜循语气自始至终不严厉,自始至终笑吟吟的,如话家常: “是了,在诸君眼中,一切都很好。只要结局是你们想要的,中间的牺牲都不算什么。不过我来纠正一点,结局并没有那么好啊—— “边关再无战事,可是西北的将士们在凉城事变后,几乎都废了。他们怕朝廷再来一场兵祸,怕再有一个曹生写出‘古今将军论’,把他们架在火上烤。他们怕了,不敢打仗了……西北边关看似没沦陷,却已经和半废差不多了。听说阿鲁国的人占领凉城后,对周遭数城中人也任意掳杀,朝堂不敢说一句话。诸君,这也叫‘和盟’吗? “去年五月万千流民涌入东京,还闹出了一场‘神仙醉’的祸事。他们就是从西北逃出来的啊。敢问诸君,只有东京子民安康的‘安康’,也叫‘安康’吗?大魏朝数十州郡,难道除了东京,再无其他了吗?” 有臣子厉斥:“小女子妄议朝政!太傅,你怎样教女的?这样的女子,也堪做太子妃?” 姜循:“别急。今日之后,还有没有太子,都得另论。” 众人:“你!” 又有人问:“太傅,你为何依然不开口?” 姜太傅始终平静,任由姜循发泄,实在让人不安。 他们想到姜府外的兵祸,想到至今不知输赢,而姜循又如此好整以暇,他们难免心中忐忑。而那些年轻的贵族男女,则既是听得愤怒,又听得茫然,再想到今日局面,他们不知道还能不能平安回家……一个个既悲愤,又伤怀起来。 有年轻娘子问:“姜娘子,你到底要对我们做什么?” 姜循听这声音耳熟,她撩目看去,见开口之人,竟是杜嫣容。 人群被卫士用刀剑抵着,人人惶然间,杜嫣容青裳素裙,乌发斜挽,眉目清雅。杜嫣容掀起眼皮凝望她,眸子漆黑,既是询问她,也是适当地引着她说下去。 姜循和杜嫣容目光只对视一瞬,便无波澜地移开:“……诸君,我说了这么多,几乎将凉城的因果和盘托出,你们其实仍然无动于衷,对吧?” 她目光如冰似水,一一瞥过这些朝臣。 他们有的目光躲闪,有的怔忡,有的嚷着要证据,有的斥她后宫议政不合规矩,有的嘴硬道:“朝政大事,岂容小儿女妄议?” 听到这样的话,姜明潮轻轻笑一声。 某方面来说,姜明潮的古怪,也让众臣难测。 他们恼怒地看着这一对父女,听姜循淡声:“好吧。你们不在乎凉城事宜,显然更不会在乎我爹和太子私下的行径了——你们不关心暮逊如何让孔益祸害我姐姐,不关心我爹娘为我身上种蛊,逼着我来做这太子妃。你们当然更不会关心,我爹娘种蛊后再下毒,只为了让我不脱离苦境。 “你们早已被官家折腾怕了,被皇权打压怕了。有气节的朝臣早就死了,留下的全是听话的人。对于听话的人来说,事情不落到自己身上,永远不会痛。所以,我也为诸君准备了礼物——” 她一直在笑,此时的笑容更为诡谲。 她幽静地凝望着他们,轻声道:“诸君,你们开始身上痛了吗?” 众人色变。 他们看到这疯狂的新嫁娘大笑起来,笑得眼泪悬在睫毛上,笑得前仰后合,用仇恨的眼神盯紧他们,又透过他们,看向那始终不言不语的姜太傅。 姜循半身弯下,笑声在死寂般的院中空落落得渗人。众人惶惑,见这美丽的新嫁娘又忽然止笑,轻声细语: “你们身上被种下了和我一样的蛊,母蛊就在我爹身上。我爹不给你们解药,你们就感受我日夜承受的滋味吧。想管我爹要解药……去啊,解药就是他的血。 “他血不流干,你们别想活。他血流干,你们陪着一起死!” 姜循站起,燃着火的眸子,和姜明潮对上:“相门之下无父女。爹,这小儿游戏,你可满意?” -- 东宫被战火席卷。 谋逆兵祸本应隔在宫门外,而三大禁军脱离管控,皇城司入局,让那道宫门不再安全。宫门被撞开,守门卫士看到皇城司兵马,不知是福是祸,他们不见江鹭去向官家奏报军情,却见江鹭领着万千人马,直杀向东宫。 东宫宫门被撞开,院中杀戮卷起火星,而书房中,暮逊煞白着脸,看江鹭如煞神一般朝他步步逼近。 这不是暮逊认识的江鹭。 从建康府来的江鹭,应当是金玉之身,兰桂之气。他在东京城中名声甚好名望甚高,世人都说江鹭是君子如兰,抱守芳节。 暮逊自然从不觉得江鹭有兰草一样高贵的品格,可江鹭也不是今日这样的模样——白袍上溅血,玄衣上潮污。这俊美得让人嫉妒的江小郎君此时发髻凌乱,乌发贴颊,脸上的血污和眼中的赤红杀意一道,让暮逊胆战心惊。 暮逊:“你要做什么?” 暮逊惶恐无比:“就算孤败了……孤也由官家审问,你动用私刑,你别想有好结果。” 暮逊步步后退,不知是说服自己,还是说服江鹭:“孤错了,孤向父皇认罪,孤不该质疑他老人家……江夜白,你带孤去面圣吧,带孤去认罪吧。” 江鹭如同没听到他的话一样,江鹭握着剑的那只手,瘦白腕子上朝下蜿蜒着血丝。 血丝落在地上,在书房如溪流般蜿蜒。而暮逊耳边听得到院中的打斗声。 暮逊被逼得跌坐在椅上,挣扎道:“你和姜循的私情,我都没有告诉世人!江鹭,你放过我吧,只要你放过我……姜循就送你了,今天的事,我全都不计较了。” 他朝江鹭讨好地笑。 他眸中阴鸷,何其滑稽荒唐。 江鹭手撑在书桌上,终于开口:“事到如今,你仍然以为,我这样做的缘故,只是想夺走姜循。你认为你全然没有旁的错,和我之间的恩怨只有一个姜循……是么?” 暮逊目光微滞。 他听到江鹭念了两个字:“凉城。” 暮逊大脑空白。 他失神地仰望着江鹭睫毛上的血雾、琥珀眼中的流光,他分明听到了江鹭在说什么,但他其实根本没听懂—— 凉城? 凉城怎么了? 所有的事和凉城有什么关系? 江鹭对暮逊的绝望,早已不是一两日铸成。他对这位太子早已不抱指望,见此,他只抓着一封黄绢折子,推到暮逊面前,哑声: “写。” 暮逊:“写什么?” 江鹭的剑抵在他脖子上,暮逊所有的傲骨瞬间弯曲,忙不迭去哆嗦着找笔找墨:“我写,我写……写了你就不杀我了?” 此时,没有什么“孤”没有什么“臣”,只有摆尾求生的卑劣者。 江鹭淡声:“写《罪己诏》。” 暮逊持着的狼毫,顿了一顿。 他抬眸,对上江鹭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听到江鹭因为杀伐而喑哑的声音: “写正和二十年,是你执意伪装商人入凉城,和阿鲁国的伯玉里应外合,共同在凉城放了一把火,引起了所有祸事。写程段二家的无辜,写将士们的灭门,是你急于消除证据。写伯玉为了登上王位,你为了坐稳储君位,你们是如何一拍即合做下的所有恶事。 “写书告凉城,告天下人,告整个大魏子民——存与亡,本应天命。而你逆天谋命,祸苍生子民,罪该万死,不配为君!” 暮逊握着狼毫的手发抖。 浓郁的墨汁溅在丝帛上,然而他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他不能写……他可以“罪己”,他不能公布这样的真相。 这样的真相毁的不仅是他,毁的是整个暮氏王朝的名望。这样的真相会让他的父皇无法原谅他,会让世人无法原谅他。 江鹭:“写。” 他的手扣住暮逊手腕,戾道:“写!” 暮逊:“不、不、不能写……你不是想要姜循吗?送你了,给你了,我全都不要了……我可以什么都不说,你可以想法子威胁我,但是我不能写,绝不能写……” 江鹭眼中没有笑意。 江鹭却麻木低笑:“姜循是工具玩物,任由你赠送?” 江鹭握着暮逊的手,弄得暮逊骨头沉痛发麻,暮逊大叫:“来人、来人——” 外面的卫士自然想往里闯,可是外面自有兵马阻拦,而好不容易有一忠诚卫士闯入书房,江鹭左手一抬,一把匕首便从袖中飞出,刺中那人脖颈,让人一命呜呼。 江鹭捏着暮逊的骨头,暮逊因惨痛而眼前金星乱撞阵阵发黑,看不清江鹭的神色。 暮逊听到江鹭恶鬼一样的声音: “写! 循循 第177节 “写你认罪了,写你知错了,写你愿自刎谢罪,临死之前,你废弃大魏和阿鲁国的和盟,任命江鹭为陇右兵马大元帅,委西北众将共援凉城,收复凉城。 “写告天下书——凉城必将重回大魏,迷离失所的百姓可重回故土,重回凉城!” 暮逊厉声:“不能写!” 江鹭劲力充沛,已然魔怔:“给我写!” 暮逊太阳穴突突跳,大叫:“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崩溃无比,周身骤痛无比。他以为今日的错只是谋逆,只是强夺姜循,他万万想不到江鹭像是被梦魇了一样——“我就算写下这样的书信又如何?父皇会认吗,朝廷会认吗,阿鲁国会认吗?枢密院会同意调遣兵马给你吗,会给你粮草让你兵马先行吗? “不,所有人都会杀你!江鹭,你曾是南康世子……退一万步,你爹真的不认你,你也是提举皇城司,被父皇练成一把制约我的刀,被逼着做‘孤臣’,你前途无量……你为什么非要自掘坟墓,非要挖那些没有人想知道的旧事? “真相如何,谁在乎?事实就是,和盟已成,两国大安,你为什么要重兴战事,拉着那么多人一起送死?” 江鹭:“和盟从未真正成过,旁人尸骨只是你耀武扬威的墓志铭。我不用朝廷给兵马给粮草……我等今日早已等了三年!” 江鹭掐住暮逊脖颈,颤动的瞳眸眯成一条线,那线在室中暗得如血一般,在本应清澈的眼中跳跃。 心中交错的伤痕化作言语,劈头盖脸如雷砸落,轰得此间气氛沉肃压抑: “你不在乎公道,皇帝不在乎公道,朝堂不在乎公道,可是凉城将士在乎,无家可归的百姓在乎……天下子民在乎。大魏不是你的大魏,是天下人的大魏!” 刀剑之下,暮逊痛到惨叫,却被人按下。他伏在椅背上仰着颈,呼吸艰难无比:“你还说南康王没有不臣之心?凉城的事到底和你南康小世子有什么关系?” 江鹭听得笑了。 “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喃喃自语,“事到如今,你在乎的仍然是这种问题。” 江鹭脸白得苍凉,他手上用力,筋骨颤抖,字句如刀徐徐剐人:“暮逊,你不配为君。” -- 张府中,张寂夺去姜芜手中的匕首。 他发抖着抱住她,低头看着她颊上湿漉的发丝,虚弱的泪痕。 外间大亮,室内却昏沉漆暗。他失魂地和她一道跪在地上,一点点低下头,将她揽在怀中。 巨大痛意埋入心口,插得他遍体鳞伤。张寂闭上眼:“……万般诸罪,罪我一身。” 姜芜埋在他怀中,呆呆看他无色的面容,脸上是迟钝的茫然。 张寂抱着她的一把瘦骨,低声:“……你逃走吧。 “今日之事,我来帮你做完;今日之错,我来扛下。这本不是你的错,这世间,谁也无权侮辱他人……阿芜,离开东京,别回头了。” -- 姜府中,众臣抽搐呼痛,各自开始慌乱。 姜明潮和姜循始终对视。 姜明潮终于缓缓开口:“循循,这就是你要求的公道?” “公道?”姜循觉得这个词可笑,她也笑了起来。 姜循摇手指。众目睽睽,她美丽冶艳宛如妖孽,声线已经冷得像是毫无感情:“爹,我从不要公道。公道是江鹭想要的,我要的一直是报复!” 第96章 东宫中的逼峙已无任何余地。 无论如何,江鹭都要暮逊写出这《罪己诏》,要暮逊封他做兵马大元帅,要废除盟约,收复凉城。 暮逊不知江鹭哪来的兵,哪来的粮,又觉得即使自己写了,枢密院也不会认,江鹭何必这样咄咄逼人?难道江鹭明面上和南康王府决裂,实际上他们仍藕断丝连,南康王府愿意给江鹭提供兵马粮草? 但是这也不对。 如果南康王府有异心,那么大的动静,根本不可能瞒得住。暮逊想象不出南康王府能怎样支援江鹭。 或者……江鹭真正想要的是剑指东京?借着收复凉城的理由,行谋朝篡位之举? 如此,只有如此,暮逊才能理解江鹭在做什么。 暮逊恍然又迷糊,振奋又畏惧。而江鹭不给他机会,扣押着他,逼着他:“写!” 暮逊的性命落在此人手中。 眼看他若是不写,外面那些卫士又救不了自己。而眼下江鹭双眸赤红人至浑噩,常人不能和疯子理论。暮逊只好发抖:“我写,我写。” 他煞白着脸,按照江鹭的要求写这诏书,不知江鹭要如何用。 暮逊又用自己的一腔理解去揣摩江鹭,咬牙切齿地威胁:“朝堂百官不是傻子,我父皇不是傻子。没有人会认……你若是想篡位,那也应该盯着我父皇,而不是找我。” 暮逊握着狼毫的手战栗间,他抬头:“或许,其实我们也可以合作?我不满我父皇,你也……” “砰——” 墨台被碾碎。 暮逊对着江鹭那双眼,不敢再说下去了。 江鹭淡声:“我不欲和你辩驳,因为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不能理解。你学了满肚子王权霸业相关的野心和抱负,而我毕生所求的,压根不被你放在眼中。你眼里没有我,没有他人,没有民生。 “无论我和你辩驳什么,都无异于对牛弹琴,毫无意义。” 江鹭垂着眼,只盯着暮逊笔下的字。 他只要这封诏书——各方玉玺符印都在手边,只要盖章,太子诏书即刻奏效。 江鹭全部心神凝在这封诏书上。 当暮逊终于写下最后一笔,江鹭毫不犹豫地从他手中夺取。江鹭最在乎这封诏书,几步便到书房窗边,用口哨召来天上盘旋的鹰隼。 暮逊又听江鹭的嘱咐:“……拓出去,传遍全城……找段枫……” 暮逊满身冷汗地瘫在椅上,他盯着那青年修颀的背影,白袍玄衣立在窗下,染了血污,为何敢那样狂妄大胆?那样不将他放在眼中? 暮逊退无可退了。 江鹭会毁了他所求的一切……而他甚至不明白江鹭为什么要这样。 暮逊蓦地从书桌下的抽屉中拔出匕首,朝江鹭扑去。江鹭闻到后方风动,身子敏捷半旋,扣住暮逊的偷袭,将暮逊压制推后,将人按在书桌上。 暮逊冷笑连连。 暮逊也近崩溃。 此时屋外终于有东宫卫士脱困,旋身来救援暮逊,挥剑刺向江鹭。江鹭朝后躲闪,那几个卫士配合着暮逊一同上前。堂堂太子也拔剑出刃,胡乱向前挥动,乱无章法。 暮逊喃声:“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杀了江鹭,就还有挽回的可能! 可是那天边鹰隼已经叼着诏书飞起,被江鹭命令去“拓印”的皇城司卫士已经拔身而走。一切朝着无可挽回的地步快速坠落,暮逊拼尽全力试图阻拦,可是怎么拦? 暮逊双目泛红。 二人兵刃相交,星火映彻彼此眼睛。暮逊实在厌恶江鹭,恨江鹭的眼睛,恨江鹭的容貌,也恨自己不知道江鹭为何如此。 暮逊眼中同样染着血丝,哑声大吼:“你到底为什么要为凉城而对付我?” 染血长刃映红江鹭眉眼,江鹭铿锵字句响在暮逊耳畔: “我知道你不理解。 “气节,忠诚,信仰,名誉……这些东西,我知道你一辈子都无法理解,你至死都不能明白。” 江鹭压着剑柄,臂肩用力,顶着卫士们的围杀,他亦是艰难万分,青筋如雷电般蜿蜒爬在他的鬓角边。江鹭咬着牙喝一声,猛地将剑朝前推,推得众人齐退: “……你至死都不明白的东西,我拿命去捍卫!” -- 姜府的剑拔弩张之下,是众多朝臣抽搐着倒地,呼救不断。他们有的捂着头有的抱住腹,有的怨毒看姜循,有的朝姜明潮伸出求救的手。 姜循和姜明潮稳稳地站在一地老臣间,四目相对。 年轻的贵族男女们吓了一跳,纷纷后退,张皇地看着姜循和姜明潮。众人口中喃喃:“疯了……都疯了……” “太子妃不正常……太傅也不正常……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无论是姜循的卫士,还是姜明潮的卫士,都不可能放任何人离开。 姜循要他们做见证者,那姜明潮要他们做什么呢? 姜循冷眼看着姜明潮,微微笑:“爹,到现在,你都不撕掉你的假面具吗?你看那些和你同行的朝臣们多可怜啊。你救一救他们,给他们解药……就像每月吊着我一样,吊着他们啊。” 姜循俯眼看那些朝臣:“你们不是说,我爹有不得已的苦衷吗?不是觉得什么蛊什么毒,都不重要吗?诸君,你们倒是求我爹啊,像狗一样摇首摆尾,听他话听他令……然后噬他骨饮他血,大家一起变得面目丑陋而狰狞啊。” 姜循又婉婉笑:“不,你们不用变。诸君,你我本就一样丑陋。” 有朝臣道:“太傅,为何不给我们解药?你那女儿……” 姜明潮:“她胡说的。” 姜明潮淡漠:“她没本事给你们下蛊。” 姜循:“是么?爹不给解药,难道不是爹觉得,种蛊就种蛊,更合你的道理?” 姜循俯身蹲在一个战栗得最厉害的老头身边,恶鬼低语:“我告诉你们哦,我爹早就看这大魏王朝不顺眼,看暮氏皇族不顺眼,看你们不顺眼了。他想弄死你们所有人,想毁掉你们所有,哈哈哈……” 姜明潮掀目,似有些诧异。 众臣惊讶:“姜明潮,你?!” 有人忍痛:“你难道和你那女儿一样,有不臣之心……” 姜循盯着姜明潮:“怎么,爹,你不敢承认吗?” 众目睽睽之下,姜明潮微微笑了起来。 他人至中年,儒雅肃然,满堂的官员和他同朝,而旁观的年轻贵族男女,又有好几人做过他的学生,或者至今仍是他的学生。在世人眼中,他学冠古今,家传渊源,而他此时的笑,却让人胆寒—— “我有何不敢承认?” 众人震惊:“太傅?” 姜明潮直盯着姜循,语气清淡:“不过循循,你弄错了一件事。为父和你不一样。你有不臣之心,为父有的,却是伊尹之志。” 姜明潮看向地上那些已经痛得麻木、或者看他的眼神开始变化的朝臣们。 循循 第178节 姜明潮淡声:“二十年前,国子监学子上书谈朝务,本是我朝许可,却尽被打死于丹墀之下。我朝皇帝就此一战成名,再无学子敢如此大张旗鼓妄议朝政。官家就此坐稳帝王位……一晃二十年,谁又记得那些学子的姓名呢? “循循,当年,你甚至还没有出生。 “我和你娘遍访百家,求学于尘世,我们翻遍古书,求遍古学,却为此找不到一个答案。二十年间,我们又眼睁睁看着一座座官署起,一道道官位设,层层樊笼隔在众臣间。满朝文武,谁也不信谁,谁也提防谁。 “自古以来,强帝悍臣,国方可兴盛。而我朝皇帝怕臣权过强,一重重限制之下,到了今日,已经没有任何一名官,有胆上书皇帝,对朝政提出见解。真知灼见或许有,但我朝不允许。 “皇权高高在下,臣权无法翻身。民生视而不见,内外叛国求强,从上到下谎言遍地,热血早已冷却,国志早已淹没……试问这样的大魏,这样的天下,纵有不臣之心亦算不得大错,何况伊尹之志呢?!” 姜循:“你欲操控君主,操纵群臣。” 姜明潮反问:“有何不可?!” 姜循柔声:“所以,你认你的罪?” 姜明潮:“我有何不敢认?” 字句如雷电,刺耀众人心间。 此间除了姜循,人人色变。 地上的众臣,旁观的贵族男女,人人惶然。姜循一派不要命的架势已然可怖,姜明潮敢当着他们的面承认这些……姜明潮是自己不想活了,还是打算封在场诸人的口,杀尽他们?! 有人欲逃,可此时,卫士们齐齐亮出兵刃,比先前强硬了很多。有人撞到刀上,直接命丧于此。 无人能逃。 满堂瑟瑟:“疯了,都疯了……太子妃和太傅都是疯子!这家人都不正常……以前的姜夫人是不是也知道这一切?姜夫人给自己女儿种蛊,她也不正常啊。” 来送嫁的姜家妇人坐在地上捂脸大哭:“太傅,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你何必要害我们?” 大臣道:“我、我们本和你……和你同行啊……你快救我们性命。” 姜明潮淡漠:“除了静淞,世间无人与我同行。而静淞已逝。” 姜循旋而重新坐回她的太师椅,朱青相间的嫁衣拖曳至地。此间惶然者众,只有她从容。 姜循道:“诸君,我知道你们不是好人,正好我也不是。我欲和我的敌人生死折磨,正如你们应当和我爹一样互不放过。” 是啊,来姜家参加婚宴的人,不是只有文弱书生,还有武人的。此局剑拔弩张,少有的武士拔了剑,和姜家那些卫士对上。 而此时刻,天上忽然落雪一般,纷纷然有纸屑传下。 姜循抬起脸。 写满了字的纸张被卫士们带着传遍东京,被十三匪和他们的手下、马匹带着。太子手书的拓印件传遍大街小巷,躲在自己家中避祸的百姓都看到外面落雪一样飞起的纸张,更何况姜府中这些乱哄哄的人群。 一张纸飞到了姜循手中。 姜循打开来看,看到拓印手书上暮逊的认罪,看到凉城事件的始末传遍全城,看到江鹭被任命元帅…… 她恍然意识到江鹭要做的事,又迷惘下意识到这一切的可笑。 姜循满目赤红,握着纸张的手用力。满堂窃声中,姜循崩溃一般,大笑出声,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笑得满目含泪浑身战栗—— 这荒唐的朝事。 这腐烂的王朝。 何不随她一起坠落,何不与她一道毁在今日?! -- 皇宫之中,人人自危。 大庆殿上,不断传来噩耗。 起初是太子反,后来是禁卫军反,然后紧接着宫门被攻,江鹭带着皇城司也反了……皇城司杀向了东宫,朝臣们却绝不会天真地觉得,违抗圣命的江鹭只仇视太子。 当皇城司和东宫卫士在交战时,大庆殿已经在召集各方禁卫军朝中集合,抵御恶敌。 而在这人心惶惶之际,密密麻麻的飞书,如飞雪一般,从天上洒下来。 朝臣们接着那些飞纸—— 赫然是太子手书的拓印。 满堂沉寂,震惊与无言与愤怒与迷惘,弥漫满朝。 -- 段枫这一方,中途严北明挑拨段枫和侍卫步军的关系,段枫压制下去,严北明那一方却返身逃走。 禁卫军从来不是单打独斗,也从来不是只有一支。段枫不恋战,因他收下符印,对这侍卫步军,本来也只是用一段时间而已。只要这只军队,够他撑到他的大事了结。 严北明不是重点。 段枫真正的重点是——剑指枢密院。 江鹭自东宫发出的太子手书,大部分都是拓印,只有一封是真的。拓印件只为了让朝臣和东京子民得知太子恶行,再传遍天下;而真正的太子诏书,由鹰隼送到段枫手中,将发挥真正的作用。 段枫带着人心不齐的禁卫军,闯入内城官署,闯入枢密院中,拉着那几位老臣,逼迫他们签字挂印,在诏书上批红。只有枢密院的批红落在诏书上,这任命书才算有效。 但这依然不算完整的诏书。 传不出东京的诏书便是无效的,无法传递天下的诏书便是废纸。 段枫带着诏书出府邸,步伐越来越快。只要最后一步,只要最关键的一步——将诏书交给十三匪他们,他们在东京经营一年,势力布满大街小巷。 十三匪的存在,本就是为了今日可以先行带书出城,闯过重重禁卫军的关卡,将诏书发往全国。 只有传出去的诏书,枢密院才无法召回。只有人尽皆知的“认罪”,才称得上认罪。 段枫走出枢密院的台阶时,迎接他的,是侍卫步军的包围,是映他眉目的熊熊烈火。 他的种种行为,异常得让人不得不怀疑。而当他带着禁卫军明闯枢密院时,禁卫军便反应过来他们也许被利用了。 副将和几位将领带着军队朝段枫包围而去,段枫凛然立在人群前,岿然不退,昂然之势。 他一身文弱,握剑的手秀白却稳,这整整半日的相随,禁卫军已看出他不是寻常的文弱书生。副将们冷笑,步步围去:“敢问段郎君,将我们耍了半日,还想去哪里?” 段枫手持符印:“符印在此,尔等想要谋反?” 将领喝道:“谋反者到底是谁?!” 血性男儿不可被戏,今日东京情形有异,严北明暗示他们被戏弄,而一路走来,他们越发怀疑自己被骗。将领们带着卫士们包围段枫,道:“弟兄们,我们绑了他,向官家认罪。他这黄口小儿,文不成武不就,我们不可被耍。” 段枫垂目淡然:“凭你们也配绑我?” 他朝前走,唇角带上一抹笑:“文,也许当真不成;武,却未必不就——” 旁边有人冲杀而来,一柄长矛递出,段枫长身凌空,既闪且退,几下里功夫看得人眼花缭乱,而下一刻,众人便见他人已跃至他们中间,一剑横在了那挑衅者的脖颈上。 这漂亮而凌厉的身法,看得众人惊住。 段枫脸色苍白,好像只因为这一段功夫,就要撑不住了。但他幽黑的眸子看向四方,四方因受到震慑而迷茫。 一片沉寂中,他们听到朗朗清冷之声随着马蹄而闯入:“你们不认段郎君,也不认我了吗?” 血雾之后,众人齐齐让步,看到一人骑马而来—— 青袍劲衣,身后跟随着几多卫士。这人至清至冷,正是那消失了足足半日的张寂。 侍卫步军带头闹事的副将连忙拱手,欣喜上前:“指挥使——” 张寂跃马而下,和段枫对视一眼。段枫眸子瑟缩,不因他的到来而惊喜,只握紧了手中长剑。 但张寂没有和他为敌,张寂与他擦肩时,留下很淡一句话:“禁卫军不是只有一只,这一方留我来对付。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段枫眸子微缩。 他一言不发,却一瞬间明白了张寂言外之意。他回头看向身后的张寂,见张寂走向侍卫步军,被步军人马围住。 张寂经营此军数年,侍卫步军的每一个兵士,选拔几乎都经过他的手。此时此刻,他目光一一梭过这些信任他的人,袖中手微微颤了一下,却仍说了下去: “官家不仁,太子无义,认罪诏书已传遍东京街巷。禁卫军是大魏军队,却不是太子之军,亦非官家一人之兵。在场诸位若有退者,当下即走便可。若不退……” 有人喊道:“指挥使要我们做什么,我们便做什么!” “对,我们只认指挥使!” 十万禁军,呼声震天。 段枫转身入巷,而十三匪的人马在此时终于不必再藏身。他们一部分拿过段枫交予的诏书,骑上马拿起枪,朝城门闯杀而去;一部分跟随上段枫,剑指皇城,剑指东宫。 今日不战即败,不赢即输。 他们经营三年有余,他们将跟着江鹭跟着段枫,做出一桩足以名垂千古的大事! -- 东宫之中,暮逊重新被江鹭打退。 暮逊知道事情无法返回,反而不再畏惧,反而充满了狂意。 当江鹭的剑刺中暮逊胸口时,暮逊握着那柄剑锋,张口笑,齿间尽是血迹:“江鹭,你且看看,要杀你的人多,还是要杀我的人多——” 四面八方,响箭之声破空。 到此时,江鹭的不臣之心,还有谁意识不到? 整个东京的卫军都在集合,整个东京的兵马起初欲拿下暮逊去认罪,而今当是要杀江鹭,杀段枫,杀这些野心勃勃的恶徒。 江鹭充耳不闻。 拿到手书,便要诛杀暮逊,他的目标从未变过。 但是—— 又有卫士闯入,自江鹭手下救过暮逊一命。江鹭此方人马开始变少,敌方人马增多。 江鹭浑然不畏战,他一心一意要暮逊死。他的剑锋凛冽无华,招招要杀暮逊,而几次错身之时,江鹭听到暮逊大笑声: “江鹭,你不在乎姜循了吗?” 江鹭握剑的手一紧。 敌方卫士趁机在他臂上划了一刀,江鹭朝后退开之时,看到暮逊被卫士搀扶着,眼中笑意冰冷。 暮逊道:“我今日是活不成了,你也别想落好果子吃。 “你要杀我?正如我要杀姜循——你若是非要在此杀我,那便会错过救她的最后一个机会。” 星火溅入江鹭眼睛,他眸子与握剑的手,一起轻轻地颤了一下。 -- 循循 第179节 姜府之中,姜循和姜明潮这两个发疯的父女,已经快把一院子人逼疯。 而在这时,撞门声传来,姜氏父女和被挟持的众人一同扭头看去—— 大婚的红绸被掀飞,彩绣装饰的墙壁被推翻,卫士们在外高喝:“撞门,杀姜循——” “哐——” 门被撞开,无数禁卫军闯入,为首者赫然是严北明。 姜循凝望着姜明潮,姜明潮朝她微微笑。 姜明潮轻声:“循循,你以为我的手段,仅仅是和你同归于尽?” 姜循柔声:“你不在乎生死,我当然知道。但是爹,我要你名誉尽毁,要你在意的东西永远得不到。” 姜明潮轻飘飘:“那你就去死吧。” 严北明带来的禁卫军,武力自然绝非寻常卫士可比。无论是姜循的卫士还是姜府的卫士,都不足以阻挡严北明。他们直入姜府,众臣觉得得救,又有贵女反应过来,为自己的侍从提供逃出去的机会,想让他们将姜府这可怕的阴谋传递出去。 -- 卫士们在后厮杀,江鹭眼睫上的血,落到暮逊眼睛上。 江鹭掐住暮逊脖颈:“你对循循有何计划?” 暮逊被按在墙上,手攒紧江鹭的手臂,捏得满手是血。他喘不过气,却笑得绝望而癫狂:“你救啊——我看你怎么救!” 他眸中燃着火,恨不得烧死这对狗男女。 -- 在今日之前,姜明潮和暮逊商量过最坏的打算。 姜明潮说:“最坏的结果,便是一切失败,殿下只能等东山再起的机会。到时候,殿下带着卫士们逃出东京,从川路逃去西域,和阿鲁国的国王伯玉联手,日后再借伯玉的势力抢回这一切。 “殿下若想有这个机会,便在没有其他法子的时候,传一个讯号,让人来杀姜循吧。” 暮逊听得目瞪口呆,见他那位老师言辞淡然:“江鹭必会放过殿下,转身去救姜循。这便是最坏的结果之下,殿下唯一的自救机会。” 暮逊:“老师,孤不懂——为何会走到最坏结果?为何江鹭要对孤下手?江鹭和姜循……难道老师知道他二人的事?!” 暮逊守着那二人私情的秘密,既觉耻辱又生仇恨。他满心煎熬,一旦意识到姜明潮知道姜循和江鹭的私情,他便连姜明潮也一同恨上。 但是姜明潮不知。 姜明潮掀眼皮,疑问:“什么事?” 暮逊怔忡:“老师若是不知……为何笃定江鹭会救姜循?” 姜明潮:“人心。” 暮逊怔住。 姜明潮起身,背身立在窗下,凝望着东宫外的昏暗,预测着即将到来的疯狂—— “江鹭是和你完全不同的人。 “他既在乎凉城,便也会在乎他的同行者,不会愿意牺牲这一路上的任何一人。他在乎他人性命,尊重他人所求,他求公道求民生求信仰……那是你一辈子都不理解的东西。 “他愿为之奉献性命的道,将带给他助力,亦会送给他毁灭。 “而这将是殿下这样的人,求生的唯一机会。” -- 此时此刻,想到昔日姜明潮的预测,看到江鹭果然甩开他转身欲退,暮逊只大笑连连。 暮逊笑得跌出眼泪,笑得满心凄然。 原来姜明潮从来不在乎自己,原来姜明潮从来瞧不起自己……可是那又怎样?自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姜明潮他有吗? 暮逊当然不理解江鹭。 可是姜明潮理解又如何? 这世上的恶,从来不只是他!若当真有公道,那上天杀他,也不会放过姜明潮。 -- 姜府中,姜明潮冷漠地看着卫士们冲向姜循。 姜明潮:“谁一开始不想做清正之臣?谁不是满心抱负?可若不肃清朝堂……” 杀戮之间,刀剑都要刺中身体了,这对父女仍在敌对。 姜循反唇相讥:“你不是肃清朝堂,你是用你的权势,为所欲为指鹿为马。你早已被你的君主所弃,你满心不甘满心怨愤,你想推更多人下泥沼,变得和你一样可悲。你被君主所误,你要再去误凡人!” 姜明潮:“那你就看看我能不能做得到。” 姜循:“我活着一日,就不会让你得逞一日。” 姜明潮呵道:“好是正义满满的小娘子啊……” 剑光照眸,长椅被劈,男女尖叫,满地惨吟。姜循被玲珑拉着后退,姜循却压根不想退,还要上前:“我不求正义,我只求你所愿皆妄、所求皆失。” 这对父女,悍不畏死,互相诅咒,狠厉得不相上下。 严北明的剑要刺穿姜循时,忽有一人从天而降,寒剑之光拔出,溅明诸人眼睛。 玲珑惊而呼:“简简!” 简简横剑于身前,迎视严北明。 姜明潮淡声:“蝼蚁焉能得意几时?” -- 东宫完了,筹谋皆错,各自逃命。 内宅中待着养胎的阿娅被卫士们拽出,他们要带着她一同去找暮逊,要暮逊带着这位小娘子一起逃命。 阿娅拖拖拉拉,又见满地血腥和火海,大腹便便之下,她生出很多迷茫,只觉得这满地狼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阿娅的动作不痛快,卫士们着急无比,而在这时,有箭自外射入。 有人道:“二郎,我们来了!” 被火焚烧的花木旁,藤蔓枯萎的月洞门旁,阿娅蓦地转身,看到了从院门外带着诸多卫士闯入、前来支援江鹭的敌人们。 敌军小将身骑白马,拉弓搭弦,箭锋直指他们—— 阿娅看到那人的脸,那人的身姿,那人的马与氅衣。 她大脑轰一下,万般遥远的记忆自海水中沸腾掀起,掀破所有药物的压制,掀破所有的怀疑和揣测。 她一念回至那一年的夜间大火中,又一念站在草原间,瞭望着远方的白袍小将。火烧她记忆,鞭毁她心志,可她终究未死……只要不死,她千里长行来到东京,就还有意义。 东宫万人奔跑,卫士杀戮不绝。谁也看不到谁,谁也不关心谁。 一切恍惚而遥远。 他不是为她而堕入的复仇地狱,她也不是为他而在权势间辗转挣扎。然而此时此刻,隔着万千人马,他们站在同一片土地上,被同一片火海腐蚀魂魄。 地狱深深回天无术,阿娅凝望着段枫,想到了很多很多曾经模糊的场景。 琼林宴上初相见,端午节桥再相会,相国寺中擦肩过,东宫乱局终重逢。 她曾觉得和他一见如故。 初见如故。 ……若本就是“故”呢?! 段枫勒马长行,自火海中奔来支援江鹭。万般人海,他没有看到阿娅。而依偎着藤木架,被卫士搀扶着的阿娅倏地捂住肚子躬身。 她身子颤抖满面苍白,一瞬间泪水汩汩自眼睛流下。 卫士们慌乱:“小娘子快些!小娘子别怕,别哭,殿下在等你……小娘子别伤了肚子里的小殿下啊。” 阿娅冰冷的眼睛,一寸寸自泪目中抬起,望向他们。 阿娅喃喃:“对啊,我还有孩子……” 她古怪地笑了一声。 在此乱局中,没人注意得到她。 -- 大庆殿中,姜府中的乱局,都已然传到。 朝臣门茫然无比,有人喃声:“乱了,全乱了……怎么办?太子反了,江鹭反了,姜家反了……谁做皇帝啊,谁……官家怎么办……太傅早想过今日啊,皇帝人选……” 叶白盯着那多话的大臣,那大臣也看着他。叶白蓦地想起姜明潮曾说过的“合作”。原来如此,叶白站了起来。 叶白走到殿门前,含笑朝内宦说了一句话。那内宦震惊看他,片刻后,就有人领着叶白,带他前往福宁殿去拜见老皇帝。 老皇帝奄奄一息地睡在病榻上,一个又一个糟糕的消息,将他打得萎靡不振。而即使如此,当梁禄把叶白的话传过来时,老皇帝还是撑着一口气,让人放叶白进殿。 暮灵竹跪在老皇帝榻边,一边用勺子搅拌药汁,一边忧虑地看着进殿的叶白。 老皇帝喘着一口气,惨然喃喃,声音低得只有服侍他的暮灵竹听得到:“叶清之啊,你说姜明潮害得朕那些儿子们被贬被死,可是真的?你说吧,朕撑得住。” 这么低的声音,叶白不应该听得到。 可是叶白听到了。 叶白含笑立在殿中,慢慢抬起头,望着帘后的人影:“官家,你记得‘程应白’吗?” “哐——” 暮灵竹手中的碗与勺子一同跌地,她慌张地去捡,苍白着脸看向叶白。 但是老皇帝和梁禄反应不过来,茫然而呆滞。 叶白淡声:“官家,臣就是‘程应白’。” 第97章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程家麒麟子,世间应为稀。一朝落浊泥,白羽化乌鳞。 福宁殿中静谧无声,炉中龙涎香缕缕弥漫,遮盖彼此扭曲的容颜。 循循 第180节 跪在病榻边的长乐公主暮灵竹、躺在龙榻上气息奄奄的老皇帝,以及手持拂尘在旁添药的中贵人梁禄,全都震惊地看着这殿中长身而立的如玉郎君。 梁禄到底服侍老皇帝许多年,帮老皇帝记着很多旧事。何况关于凉城程家五郎的讨论,前段时间他刚为此而提醒过皇帝,说起过长乐公主与程五郎的旧日婚约。 梁禄只是没想到程五郎死而复生,叶白站在这里。 梁禄当即去看暮灵竹:小公主面如白纸,捧着药碗的手抖个不住。看来小公主和他们一样一无所知。 梁禄要喊人,然而叶白手一抬,便封住了梁禄的穴。梁禄僵站着动不了,“呀呀”两声说不出话,他惶恐地看着叶白文秀安然的面容。 叶白微微一笑,瞳眸幽黑。 老皇帝这时终于反应过来:“大胆!你、你……” “官家别急,臣不是来刺杀你的。你万金之躯,绝不能死在臣手中。但凡你身体有一丝不妥,那些老臣都会吞了臣,”叶白似觉得有趣,他还在悠悠然地笑,“那怎么能行呢?臣还要站在这东京,还要当这京官,还要葬送你们暮氏王朝呢。” 叶白微笑:“我岂能陪你死在此时?” 叶白慢悠悠朝前走。 福宁殿好静,平时只有这三人行动的痕迹。而今日局势足够乱,外面的内宦们惶然奔波等候消息,谁也注意不到殿中正在发生的事。而叶白终于能走上前,踩着这片片青砖,掀开珠帘,俯眼看那老皇帝喘着粗气、目光浑浊、连从榻上起身都没有力气的样子。 真可怜。 真可悲。 叶白轻声:“官家,想必此刻,你终于想起来了吧?臣就是程应白,是本应随着程段二家一同死在凉城悲剧中的程家五郎,是你早年夸过‘麒麟子’的程五郎……看到我站在你面前,我看到你额头上的青筋、脸上的冷汗,你怕极了? “想必你终于想起去年八月的事——你派我去查凉城的事,又派我为你的儿子遮掩,把罪全都推到赵铭和身上。赵铭和被你一手扶持,又被你亲手毁掉。而这种事,在本朝发生了无数次……难怪姜太傅痛恨你痛恨到玉石俱焚的地步,难怪姜太傅怨恨你们一家,想你们全都死干净。” 老皇帝瞳孔颤缩。 跪在榻边的暮灵竹从没见过叶白如此模样——面上在笑,眼睛也在笑。可他看起来如幽魂如厉鬼,遍是苍白遍是戾气。 武力是刀,言语也是刀。 叶白:“你为何这样迷茫?原来你也不知道姜明潮恨你的原因啊。官家,你真可笑。” 叶白俯下身,轻声:“那你知道,此时此刻,整个东京都在发生什么吗?你知道,所有人都在盼着你死吗?” 老皇帝挣扎着要起身,他枯瘦的手握住榻沿。他看到小女儿傻了一般打着战栗,缩在床脚不敢动,而梁禄满头大汗、想喊也喊不出声。老皇帝虽年迈体虚,目光却锋利如电,怨怒地瞪视这个狂妄之徒。 老皇帝满是后悔。 他竟然让这个狂徒在朝中做官,竟然给予狂徒厚望,竟然在培养这个狂徒做下一任的宰相! 他引狼入室! 叶白眼中的笑意加深,他读懂了老皇帝的眼神,轻声道:“我算哪门子‘狼’?恶狼都在你身边,被你喂养了十年、二十年、几十年……官家,让我来告诉你,外面都发生些什么事吧。” 老皇帝在暮逊造反的消息传来时,便被气病转来福宁殿。之后一则又一则的噩耗,总是隔着时间,总是传得不甚清楚。但是幸好有叶白这个混账,他清楚无比地告诉老皇帝,所有人都在忙什么—— 暮逊忙着造反。可惜,江鹭反了。江鹭一心杀暮逊,最差也应该和暮逊同归于尽吧; 姜循忙着和她爹掀牌上桌,当堂叫板。整个姜府宴请的臣子和贵族,都会见证姜家人口中的罪孽,姜家的疯狂和皇室的腐朽; 三大禁军全部反了。殿前司指挥使已死,侍卫马军跑去姜家杀人,侍卫步军转去城门下厮杀。好好的上元节,天色将暗,黄昏将至,但昔年的华灯满街,今日是别想看到了。 今日将血流成河,将人鬼同道。魑魅魍魉横行于世,而所有人,都在盼着老皇帝死。 暮逊自然是希望他死的,他不死,暮逊怎么做皇帝梦;叶白自然是希望他死的,他不死,程段二家的仇报到哪里;江鹭希望他死,张寂希望他死,若他不死,这些谋朝篡位者就会死;姜循希望他死,姜明潮希望他死,他不死,姜明潮的多年筹谋将会落空。 叶白俯着脸:“群臣也希望你死。” 老皇帝厉声:“不可能!” 老皇帝抖着要爬起来:“来人、来人……” 叶白眸子静黑无光,笑容阴凉而诡谲:“官家以为,我怎么能走到这座殿中呢?官家以为,我怎么忽然意识到此时是摊牌的最好时机呢?因为姜太傅暗示了啊—— “今日大庆殿中的群臣,至少方才,就有人开始询问,下一任皇帝会是谁了。那几位臣子看着臣,臣倏而想到姜太傅去年便有的意动:姜太傅虽然不知臣到底是谁,可他看出来了臣和你之间的仇恨。今日官员的安排是十分巧妙的…… “太傅没那么好拉拢的人,都在此时的姜府中。唯唯诺诺的没有主意的大臣们,和几个平时与姜太傅走得近的大臣们,都在大庆殿中。他们早就想换君了。 “姜太傅透露出些痕迹,让臣猜他对付那些皇子们的手段,让臣以此为借口,走过那些宫中禁军和宫人的眼线,终于走到了福宁殿中,走到了你面前。 “太傅猜臣有不臣之心,想用这不臣之心来对付你。他猜对了——” 叶白冷然:“官家,臣也盼着你死。” “噗——”老皇帝张口便是黑血,让一旁的暮灵竹惶然落泪,也让叶白眸中兴奋地燃起火,老皇帝喃声,“来人、来人……” 叶白淡漠:“官家,不妨告诉你吧,江鹭去过凉城,他在凉城做过将军。你让南康世子来掌管你新设的皇城司,本就是错。江鹭来东京第一日,就剑指东宫。 “他以前对你没有不臣之心。是去年八月……你让我审凉城,你放任真凶在外逍遥,你让替死鬼闭嘴……他才对你失望的。” 叶白缓缓行走。 他的身形映在殿中那张足有半殿长的山水帛画屏风上,幽晦,摇曳,如鬼夜游。 老皇帝瘫在病榻上,喘着粗气。他向暮灵竹伸出手,暮灵竹茫然地紧握住他的手。他示意暮灵竹能有机会跑出去喊人,而暮灵竹吓得发抖。 叶白淡笑:“官家,你亲自把信服你的臣子逼反。你逼反江鹭,就如你逼反姜明潮一样。 “你甚至不觉得你在逼反他们。你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你是为了皇权稳固,是为了自己的皇位。你还觉得自己有一腔爱民之心,自己制止了太子的恶行,自己已经在准备换储君位了。” 叶白回身看向他:“可是官家,这大魏,不是你的大魏。” -- 满城火烧,满城迷烟。 这不应是上元节,这是中元鬼节才是。魑魅魍魉遍地走,刀影火海扑面来。 暮逊趔趄张皇,捂住自己腹部的伤口,浑身发冷。 他在心中诅咒江鹭,他被逼得已然无路可走。他无法回头,一旦造反失败,等着他的就是死局,他可能下场比他的弟兄们还要惨。他不相信姜明潮,可他此时只能按姜明潮给他安排的路走—— 带着卫士们一同逃。 他将逃避大魏朝军士的追杀,沿着川路逃去西域,想法子见伯玉,让伯玉帮自己一把。他掌控着伯玉霍乱阿鲁国的证据,而伯玉也会希望大魏朝的皇帝是他。 暮逊是有机会的! 毕竟,他父皇膝下,是真的没有儿子了。而他父皇接入皇宫的那几个宗室之子,一个个实在年幼无知。他一个成年皇子,一个旧日太子,支持他的人必然不少。 至于江鹭逼他写的《罪己诏》……他可以杀光知情者,杀了江鹭。死的人多了,秘密总会掩盖住的。 此时此刻,暮逊满眼是杀,他必须得靠着这一腔荒谬的恨意和希望,才能说服自己堂堂一个太子躲躲藏藏,逃出皇宫。他在满城的厮杀间躲避,用斗篷盖着脸,希望隐姓埋名,平安逃出东京。 “阿娅娘子小心。” 暮逊听到身后卫士的低语,他回过头,看到漆黑斗篷下阿娅雪白的脸,以及微隆的腹部。 这让他更加看到了希望。 他最正确的抉择,便是拼命自父皇手中保下阿娅,并且保住了阿娅腹中的胎儿。他是皇室正统,而且有阿娅的孩子在,谁也撼动不了他的地位。 只是阿娅心神不属,看着无比苍白。想必是被今日的血战吓坏了。 暮逊来牵阿娅的手,柔声安慰:“别怕,等逃出东京,我们就安全了。” 阿娅被他握手,手猛地一僵。她想到昔日落在自己身上的鞭刑,想到暮逊那漠然的、饶有趣味的眼神。 阿娅抬头,望着他,压着自己的恨,茫然问:“我们真的能出城吗?” 暮逊冷笑:“……江鹭拿了那诏书,不出城怎么去收复他的凉城?城门一定会开的……我们只需等便是。” 阿娅便想:那么,等出了东京城,暮逊就又平安了。 这怎么可以? 阿娅沉默着。 在暮逊眼中,在保护他们出逃的卫士们眼中,阿娅的虚弱只是因为她是女子,只是因为她是孕妇。他们专心致志地逃,他们保护着太子殿下远离那些打斗的兵马,他们离那唯一有开门希望的城门越来越近。 他们已经看到城门影子了。 暮逊牵着阿娅,躲在一巷墙后,暗示自己身边的卫士去打探消息。暮逊焦灼不安,眼见那城门紧闭,怀疑是姜明潮早早安排好一切…… 他那位老师,足智多谋,又做事从来不显山露水。那位老师安排很多后手,可是往往事到跟前,他才会意识到。 为什么呢? 为什么江鹭不和自己同行,姜明潮也不和自己同行?同样是恶,姜明潮和自己又有何区别…… 暮逊抱着阿娅一边躲藏,一边偶尔想起这一切。他不敢深想,他看到去打探的卫士奔自己而来,显然消息回来了。暮逊打起精神,正要询问,忽然身子一僵。 “刺——” 匕首从后刺入。 狠辣的力道不是小女子所有,捅人的角度若不经过训练绝不会一击即中。 所以他不怀疑阿娅。 但是他迟钝地回头。 深巷幽长,天光暗暗,他看到的是阿娅落着泪的眼睛、握着的匕首上的血。 匕首从他后背刺穿心脏,与身前的旧伤重叠,共同来取他性命。这一切看起来像是虚妄,让人不可置信。卫士们急急奔来,趔趄跪地的暮逊却仍不能相信。 他仰着头,看着阿娅。 阿娅被他拽着手,和他一同跪在地上。 阿娅眼中流下泪,眸中的火与恨不再掩饰。她和他一同握着那把匕首,冷冰冰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以为,一朝为笼中鸟,永世难以飞出你的樊笼? “暮逊,你知道手刃仇敌,是什么滋味吗?!” 暮逊握紧她的手,不肯放她。 他呼吸艰难,迟钝的痛楚开始席卷他。眼前变得模糊混沌,可他紧扣着阿娅不放:“我、我喜爱你……你难道不知吗?” 阿娅握着匕首的手发抖。 泪水溅落在二人的手腕上,浓浊的泪,溅出一片血迹。 阿娅声音低迷而失魂:“可我恨你。 “你喜爱的尽头,毁灭和宽恕并存,不分彼此。你以为我会选哪一个?你希望我选哪一个?” 阿娅眼中泪模糊视线。透过湿漉漉的视野,她看着奔向二人的卫士、看着城门前的杀戮,她慢慢地用阿鲁国语轻声: “这大魏,不是你暮逊的大魏。” 循循 第181节 暮逊怔愣看她。 他终于明白了:“你……你没有喝下那些药。你都想起来了……” -- 姜府之中,战斗不分敌我。 姜循的红嫁衣上染了很多血,她原先坐的那张太师椅,早被禁卫军劈断。她欲纹丝不动,死在敌军手中。可她身边偏偏有人要救她—— 莫名其妙的简简。 紧紧抓着她手的玲珑。 姜循分明说过玲珑不想死的话,今日不要出现在姜府。可是玲珑不走,玲珑不走,还把简简卷了进来。 姜循耳边听到玲珑的叫声:“简简,这边!” “哐——”简简再一次挡住了袭向姜循的刀剑。 姜循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隔着满地鲜血,她看的人是姜明潮。 姜明潮和她一样狼狈,但姜明潮身边也有保护他的卫士。姜循便觉得可笑:看,她爹不畏生死,可她爹不还是想活下去吗? 自然,不活下去,他怎么实现他的抱负呢? 不活下去,姜明潮怎么看到他筹谋了那么多年的战果呢? 所以,姜循觉得自己还是做对了。 正如姜明潮猜的那样,姜循其实没有让苗疆少年给所有大臣下蛊。蛊又不是随街可见的虫子,哪来的那么多?但是没有蛊,可以吓唬人说有;没有蛊,可以用一些不伤大雅的药物代替。 只要让众臣痛,只要让众臣相信解药在姜明潮身上就好。 他们不就相信了吗? 姜府门开后,外面那些众臣的武士也来杀姜明潮……只是被严北明那些禁卫军阻拦住了而已。 无所谓。姜循此时已然看出,姜明潮本就想杀光今日姜府所有人—— 姜明潮要这些人不影响他的上位,姜明潮要这些人知道真相,又永远闭嘴。 姜循又恍然意识到,叶白和她说姜明潮想与他合作,原来是这种合作。杀尽众人,做真正的“伊尹”。 不过姜明潮大抵终是要失望的。 姜循唇角挂着一抹嘲弄的笑,与姜明潮对视:她没本事给所有人下蛊,但她却真的给姜明潮下了毒。 那种类似姜氏夫妻给她的奶嬷嬷颜嬷嬷下的慢性毒。 玲珑亦要复仇,玲珑亦要为自己的母亲讨个公道。恶事做多了的人,凭什么坐享结果呢……姜明潮不是想和叶白联手,想肃清朝堂重振朝局吗? 姜循一定要让姜明潮在希望到来的前夕……永远看不到黎明! 父女二人敌对着。 姜明潮嘱咐身边卫士后,便见严北明改了道,专心朝姜循杀来。简简自然是要保护姜循的,虽然姜循想死,可是简简浑噩间觉得,事情不应该这样。 简简其实未必明白今日都在发生些什么,她只知道……不能让姜循死。 简简拼尽全力来保护姜循,然而严北明武艺高强,一心要杀姜循,姜循又浑然不躲,欣然等待死亡……简简绝望无比:她打不过严北明,她怎么救她?怎么救她?! 而在严北明的刀要刺中姜循眉眼时,“轰——” 姜府府邸大门,被马匹彻底踏破。 严北明手中的刀被人从后挑破,姜明潮回身,玲珑惊喜捂嘴,简简跪地喘气,站在血尸间的姜循抬头—— 白袍玄衣,神色隽冷。 昏昏血海间,他既像天神又如夜枭,带着兵马破门而入,骑马纵向她。 江鹭伏身马背,声音喑哑而高亮:“循循——” 他朝她伸手。 他颤抖地:“循循——” 千刀万剑,白袍覆血。 而血地中的姜循动也不动,只盯着姜明潮:“这大魏,不是你姜明潮的大魏。” -- 福宁殿中,老皇帝趴在龙榻上大口大口地吐着血。 叶白如此刺激着他,在他崩溃至极,还要给他致命一击:“对了,官家,你知道江鹭和姜循联手了吗?” 叶白面上笑诡异万分,幽晦万分:“你知道那二人有私情吗?” 叶白太高兴了。 他曾为那二人的私情而日夜难寐、满心焦灼痛苦,可若那二人的私情,让老皇帝如被雷劈,让老皇帝满脸枯白气息微弱,叶白只觉得大快人心。 三年了。 他第一次如此痛快! 三年了。 他第一次感受到血在体内沸腾流动的热意。 叶白哈哈大笑。 他的笑声在殿中沙哑阴沉,空空回荡。他面白如玉,文人之姿武人之骨,还有早已腐烂的恶鬼魂占了上风。他兴奋地痛快地,把自己藏了许久的秘密说出来,把所有人的阴谋说出来,看这老皇帝如此痛苦。 老皇帝泪流满面,说不出话。 大口大口的乌血间,老皇帝看这恶鬼张狂无比: “你知道姜循和江鹭有私么?知道他俩联手算计了你们一家么?” 老皇帝喘着气:“阿竹、阿竹……” 暮灵竹颤抖着要去握老皇帝的手,叶白却站在暮灵竹身后,幽幽笑:“小公主,难道你不想让他死吗?” 暮灵竹朝前递出的手停滞住。 老皇帝满目惨然,看那个恶鬼握住他的小女儿的手,看那个恶鬼扣住小女儿的脖颈,在小女儿耳边诱惑:“听说殿下出自冷宫,真是可怜。殿下幼时必然过得不好吧,不然怎会都要及笄了,书都读不顺呢? “殿下难道不恨你父皇吗?你的悲剧,便是你父皇造就的啊。” 殿中暗了,没有灯火,暮灵竹仰头看着床帏,觉得那里好像落满了灰尘,爬满了蛛网。所有的繁华都如旧梦,所有的恐慌亦如旧梦。它们在到来,它们又远去。 叶白眼睛弯弯,看着老皇帝在暮灵竹缩回的颤抖的手中阖上双目,而他凝望着小公主染雾颤缩的眼睛,朝公主笑一笑: “别害怕。不是我们杀的你父皇,他是病死的。 “殿下,你来摄政好不好?这是我和姜太傅的主意……我和你老师,都支持你啊。” -- 离城门只差最后一段路的深巷中,阿娅握紧匕首,看暮逊的血一点点冷下去。 阿娅心口的冰凉一点点加深,畏惧变得浅薄。 其实很多年前,她也骁勇善战,很多年前,她也不是旁人养在深宅只会唱曲的黄鹂。 她亦有过勇气,亦有战力,亦有无限希望……暮逊毁了她,摧折她,重塑她。 爱吗? 谁知道呢。 在暮逊眼中,阿娅笑了起来。 他喜欢的小黄鹂,从不会笑得这样尖锐冷漠,又满目迷惘。他喜欢的黄鹂,不会和他一同握着这把匕首,继续朝他心口插。她更不会在他耳边低语: “你可知手刃爱人,是什么感觉? “你是不是觉得玩弄他人命运很有趣,仇人变爱人很刺激?” 阿娅贴着他的耳,在卫士们终于赶来时,给了他致命一击:“很多年前,我梦到我们共赴黄泉,而我……为之兴奋战栗!” 暮逊凉了的尸体被抛在地上,大腹便便的阿娅站起来,手中匕首朝着那些围过来的想为太子报仇的卫士们。她含着笑,整个人混沌无比,好像在哼着什么小曲。 是呀,深宅黄鹂鸟的经历已经和她本身难以分开。 她如坠噩梦。 她在这个噩梦中已经待了太久的时间,她早已和噩梦融为一体。如今她手中的匕首先杀太子,又朝向这些武力千倍于孕妇的卫士们。 “寸步东西岂自由,偷生乞死非情愿。”黄鹂鸟阿娅的声音从来那样嘹亮婉转,而此时卫士们听到她哼着小曲,少女昔日婉转的歌声变得缥缈迷离: “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黑云盖野天无河,枝摇树撼风雨多,骨肉满眼各自他。 “三年病损瘦到骨,还欲将身入纲罗。一身纲罗不敢惜,巢倾卵覆将奈何?” 三年病损,骨肉分离。巢倾卵覆,回首无望……黄鹂的曲声急促刺耳,拔至云霄,带着匕首一同迎向卫士们:“行不得也哥哥——” -- 姜府中,江鹭的到来,让人何其迷惘。 姜循怔怔地看着江鹭。 当他第一次自马上朝她伸手时,她动也不动。那不是她的望想,那不是她的所求。今日大仇得报,她愿死在地狱。她早和叶白说过,她不愿得救,不求明日。 她愿和姜明潮共沉深渊,拉着姜明潮一起死。 而江鹭竟然不退。 他应有满腔抱负,应为了收服凉城而做了很多筹谋,可他此时竟然闯入姜府,竟然试图救他。当她根本不看他时,他也不退,他与那严北明迎战,他带着他的将士和禁卫军战斗。 白袍在血中飞扬。 姜循在万物荒凉中,看无可看,目光追随向江鹭。 他坚持而无望,第二次朝她伸手。 本应俊逸风流的郎君伏在马背上,马匹上也全是血,他瘦长的手指间尽是污秽。他脸上全是血污模糊,睫毛上沾着浑浊的看不清是什么的黏腻物,而他的眼睛明亮无比。 身后有兵来袭。 循循 第182节 江鹭在马背上仰身后倾,一剑刺去。 严北明高喝:“江鹭——” 江鹭一言不发,转身便迎战。 他悍不畏死。 他其实和她一样不在乎死亡。 血腥沾染裙裾,发丝拂面掠眼,姜循痴痴地看着江鹭。她目不转睛地看他在千军万马中周旋,看他不肯离开这杀得遍地狼藉的姜府,看她一次次朝她望来。 千军万马避其风华。 而他竟是一副非要救她的架势。 在此之时,“咣——”来自皇宫的钟声直冲云霄,回荡天地。 这是国丧。 同一时间,一片冰凉物落在姜循仰起的睫毛上。 下雪了。 老皇帝薨了。 -- 大庆殿中,混乱群臣间倏然宁静,他们看着叶白牵着暮灵竹的手,从曲折漫长的龙尾道与长廊尽头走来。 殿中灯烛点起,火光在地砖上晃出扭曲的光影。看上去富丽华贵,实则阴冷空寂。大臣们有些没主意,有些早有主意。年少的公主如纸一般单薄苍白,全靠叶白掌控。 叶白迎着暮灵竹立在大殿前,暮灵竹被一片凉意所惊,失神地抬起头—— 昏昏天幕,夜色已临。 天降飞雪。 旧朝如奔腾的河流,在所有人的阴谋诡计中一去不复回,朝着落日余晖处奔泻而去。天地弥漫大雾,暮灵竹站在旋涡之中辨不清方向。 浮光明灭间,暮色四合,大梦初起。 而朝臣们站在暮灵竹身后高呼:“官家已薨—— “公主摄政——” -- 东京上元节入夜,满城落雪。 披着男式斗篷的姜芜躲在出城路的巷口,看城门那一方,张寂所带的禁卫军和关着城门不开的卫士杀得满地是血。 城门在打斗中悠缓打开,张寂在遍地尸体间喘着气,快要握不住手中的剑。但他不能倒下,他还要战。 许多人要出城,许多人若不出城便会丧命于今日,而他心中所念的那个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必须在今日出城逃命…… 万般艰难,万般血光之下,雪花飘飘然落下。 飞雪落在张寂的睫毛上。 跪在巷中的姜芜抬起脸,伸手接住天上落雪。 下雪了。 -- 阿娅如今的样子,怎可能打得过那些卫士? 她腹部生痛,只打了几招便跪在地上,准备迎接敌人的击杀。 她闭上眼,而飞雪淋淋自天上落。 她恍惚中听到有人唤:“安娅——” 是安娅,不是阿娅。 她迷惘中抬起头,有一白衣小将自马上飞落,朝这一方的打斗纵来。那些卫士的刀剑要劈下来前,段枫身上的斗篷遮挡住了阿娅。 视线被隔绝,眼前变漆黑。 只感觉到雪香和郎君的怀抱。 阿娅听到段枫从遥远记忆中传来的声音:“我一直在找你回家,安娅。” 回家? 家在哪里呢? 幽深小巷,战斗麻木。阿娅被段枫抱在怀中,跪在飞雪夜中。 山川异域,终会重逢。 -- “循循——” 浑浊迷离间,姜循仰望着漆黑天穹下的飞雪。 她如置身悬崖,又如迎立洪涛。她想朝前一步跳下,落雪却自天上飞下,温凉清意落她满怀。有清而哑的声音穿越时光穿越空间,再一次地传到她耳边。 姜循倏地回神,又好像一直没有回过神。 她站在已经被杀得半空的渗血院中,一身红衣,发丝凌乱。 她是这世间最狼狈的新嫁娘,她凝望着那千军万马中朝她俯身、再一次伸手的江鹭。 她不欲他救,不欲得到拯救。 可天地飞雪让人神迷,可幽夜郎君眉目坚毅。他的眼睛像寒夜中淬了光的灯,让满堂鲜亮起来,冷意驱逐。 她在浑浑噩噩间、在自己也想不通的时候,朝前颤巍巍伸了手。 严北明的攻击自马的另一侧袭向江鹭,姜循看也不看,江鹭也看也不看。江鹭用背着的那把剑挑了严北明头颅,热血朝她脸上溅来的一刻,他握住了姜循的手,将姜循自地上拉到马背上、拉到自己怀中。 江鹭拥抱着姜循。 -- 整个东京都在飞雪。 整个东京都在沦陷。 整个天地都在崩塌。 战火燎原,灯火无息。这是最安静的上元夜,也是最喧腾的上元夜。千军万马于后追杀,身畔所依的江鹭成为姜循的唯一依靠。 茫茫大夜,三尺冰封。四野荒芜,羁马捕风。雪与血被抛至后方,马匹长嘶凉风灌面,姜循嫁衣披帛缠在江鹭身上、臂上,而他的血也染湿她身。 猛风骤发,最后一点光被身后渐远的城门吞没。杀声咽断模糊,雪像扫帚一样包裹着二人。她埋于他怀中,手指紧扣住他腰身,一点点用力收紧。 -- 君主已背弃,凡人需自救。 第98章 逃出东京的一路风雪交加。 上元节夜,除却东京,四方城驿皆有灯火。而江鹭一行人不敢停留。 东京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新的秩序开始重建。十三匪带着诏书先行,诏书传遍西北之时,朝廷避无可避之时,江鹭才会稍许安全;而在那之前,东京军马会一直追杀江鹭。 皇城司跟着江鹭全反了。 这风雪夜,大批兵马追随江鹭逃出东京,而身后追兵无数。 逃亡一天两夜。 一径埋于江鹭怀中的姜循,在热血褪后,在脸颊被风雪吹得生疼时,慢慢冷静了下来。 以后怎么办? 她其实不应该跟着江鹭出来的。 若她留在东京,她要么死得轰轰烈烈,要么可以见证姜明潮的死。而她一走,她便又给姜明潮留了喘息机会。姜明潮身上有毒,苟延残喘也罢,可姜循思量的是自己日后怎么办? 江鹭又要怎么办? 他真的要撕毁朝廷和阿鲁国的盟约,回到大西北收复凉城?南康王府怎么办?朝廷真的不会反过去对付南康王府,从而来威胁江鹭呢?此时想必世人都会反应过来江鹭和南康王府的决裂是怎么回事,朝廷真的会信任南康王府清白? 还有她自己……她一个毒入肺腑的小女子,没有死在最合适的时候,逃出东京做什么?跟着江鹭去收复凉城?以她越来越衰弱的身体,她可以撑得住?难道要和江鹭来一段你死我活的爱恨交加生死相许的戏码? 不用了吧。 她已经累了。 姜循思量这些时,埋在江鹭怀抱中,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股晕眩—— 她身体感到冰火交加,感到浮软。是那种诸事了却、大仇得报后的虚脱。说不清这种感觉到底称之为解脱,还是疲惫。 ……所以她当时真的不应该跟着江鹭走。 可是,当战火满天、血流成河的那时刻,当千军万马包围着他们又回避着他们,当江鹭杀出一条血路,一次次朝她伸手时,她躲过了一次、两次,她怎么躲得过第三次呢? 她是肉身凡胎,她如何不对那时的江鹭生出心动呢? ……虽然当时的心动,此时带来很多后续麻烦。 姜循默默想着这些时,忽而听到郎君短促的“吁”声。江鹭一手勒紧马缰,一手托住姜循腰身,将她更紧地罩入他怀里,好不让她沾上更多风雪。 长时间的不说话,让江鹭声音带着些砂砾磨损一般的哑音。 有卫士骑马折来,喘着气,同样声音沙哑:“郎君,弟兄们的马死了几匹,要不要歇歇脚?” 被氅衣罩着的姜循,听到的一切声音都仿佛隔着一重雾,嗡嗡的。她听到江鹭停了一会儿才说:“前方一里地有一座废弃的梓潼神神祠,去那里歇脚换乘,一个时辰后再走。” 姜循心想:梓潼神?通常是川蜀之地供奉梓潼神,看来江鹭是绕了一圈路,朝南走一截,才打算去西北的。他在川蜀安排了接应? 连这个都安排好了……看来他早就想好了这一路路线。 -- 黑夜雪白,姜循被江鹭扯进神祠前,仓促地回头,扫了一眼黑魆魆中下马的兵士。她从里面捕捉到了披着氅衣、被冻得发抖的玲珑,料想简简应该就在附近。 循循 第183节 “砰——”才推开的神祠堂门被重新关上。 废弃的神祠中没有灯烛没有篝火,只有蛛网与破旧的蒲团、塌了半边身的神像。雪光和院中烧起的篝火,勉强给姜循视野点了一重亮色。 姜循看向江鹭。 她心稍微一惊。 他如雪妖。 是那种半身都沾着血、血和雪融到了一体的雪妖。 既晶莹剔透,又血污狰狞。战斗厮杀的痕迹在他身上凝固,他脸上既有淌得凝成冰水的血迹,又有雪粒和污尘混在一起形成的血痂、冻疮。他的一双眼在飞雪夜间,不见往日的清澈色浅,而是被染上了一重漆黑与夜火交融的幽暗色。 阴鸷。 残酷。 不加掩饰的杀性落在一个温玉公子一样的美郎君身上,矛盾重重,既透着冶艳色,又让姜循这类熟悉他、了解他的人,都在一瞬间身子宛如被冻住般,被惊吓得心跳快一分。 但这到底是江鹭,不足以让姜循后退。 姜循只是怔望着他,无话可说。 江鹭垂目看她:“没时间了。” 姜循眨一下眼,微有疑惑。 大难刚过,他不见温情,依然冷戾无比,抓过她的手将她朝他拽去,拖着她走向那蒲团:“委屈你了。” “委屈什——阿鹭你做什么?!” 姜循声音变厉变调。 江鹭拉着她,推她跪在那布满尘埃的蒲团上。姜循趔趄跪倒,浑噩迷茫间,便见江鹭跪在旁边。他幽黑又明亮的眼睛和她对视:“时间仓促,顾不上更多的了。 “但是你既然本就穿着婚服,而我袍上的血也可以充作婚服喜色。神祠在此,神佛俯视,你我便在此拜堂成亲吧。” 姜循眸子骤缩。 她未必完全意识到江鹭想做什么,但她刚逃避了一场婚事,她并没有立刻和人成婚的打算。而且,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是在什么环境下? 冰天雪地,荒郊野岭,敌军在后,谁有心情成婚? 姜循沉下脸便要站起,然而江鹭扣住她后颈,压住她。她自然无法抗拒他的力气,硬是被他压跪在蒲团上。姜循眼看他倾身而来,押着她便要一同跪天跪地,当即暴怒:“你放开我。” 江鹭充耳不闻。 他几乎不胁迫她做任何事,但他当真胁迫起来,不管不顾的架势,姜循无法抗衡。姜循百般挣扎,却仍是被他扣住颈,和他一同跪了天地。 江鹭淡声:“一拜天地。” 披帛染血,白袍浸污,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磕到了一头尘土,呛得姜循发抖。发抖不仅来自呛,还来自愤怒。姜循打不过他,袖中匕首直接拔出,但她的匕首功夫本就是他教的。在他这个老师手下,弟子怎么班门弄斧? 姜循匕首挥不出去,被按在他怀中,她颤栗间切齿:“我再说一遍,江鹭,放开我。” 江鹭:“别和我动刀枪。” 匕首被他拨开,扔在地上。姜循转身去捡,他从后扑来,将她重新拽入怀中。姜循张口欲喊外面的人,他早有准备,手捂住她嘴。 姜循张口便咬了他一手血。 他睫毛颤抖手指微跳,姜循因此心软而松口,可他竟然还不放开她。 姜循开始担心他:“你怎么了?阿鹭,你哪里生病了吗?你平时不会这样的啊。” 江鹭眼睛看着她,丝毫无退意:“二拜高堂。” 姜循眉毛跳起。 不知是“高堂”二字,还是他的行为触了她的逆鳞,他手掌离开她唇后,她张口便骂:“你有病?哪门子父母?哪来的高堂?不,我凭什么和你在这里拜堂?我们什么关系,没有八抬大轿、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谁跟你在这里玩过家家?” 姜循再次要起身。 半拉窗子被风吹得呼呼摇晃,雪从外间飞入。夜黑雪清,跪在蒲团上的一对男女又抱又打,只剩下半个身子的梓潼神俯眼,慈眉善目地俯视他们。 江鹭抬手间,她直接被他封了穴道。 她动也不能动,满目愤怒,瞪视着他越来越近的面容。 这座昏废神祠,这样紧绷的气氛,这样不合适的时机……姜循满心抗拒。 她的后颈被他冰凉的手按着,额头与他相贴,听他喃喃低语:“你不愿意拜你的父母,是么?” 姜循冷笑:她难道只是这个原因? 但江鹭就这样理解:“那就不拜你的父母。我和我父母也已断绝关系,我婚娶之事,亦全然和他们无关。这高堂二拜,你我便不用拜了。直接第三步——夫妻对拜。” 在这一年的重逢中,姜循其实很多次见识到江鹭的坚毅狠戾。可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温和的,心软的,宽容的。他情绪失控的时候并不多,但他此时显然情绪低到极致,已然紧绷得几分不正常。 姜循心魂生出战栗感。 “砰——” 他手掌扣着她,拖着她,拽着她,和她对跪,硬生生对拜。 之后,他解了她的穴。 “啪——” 姜循一巴掌甩了过去。 这么近的距离,他武功又这样高,她几乎不可能得手,但她得了手。 姜循怔愣地看着他被打偏的脸,看到他脸上快速地泛红、肿起,看到他唇角被扇出了血迹。她不知是她力气大得将他打出了伤,还是他本就有伤,只是被她带了出来。 姜循手发麻。 她满目空茫。 姜循看到跪在她面前的青年郎君垂下睫,眼中血泪流下,淌入姜循心间。 大殿骤寂。 深黑的屋顶,深黑的山峰。神祠前卫士守夜或巡逻,抓紧时间休养生息。神祠内一片寂静,让外面的玲珑踮脚着急。山风乍起,院中的一重篝火避开雪,终于点亮。火星窜起,溅上窗纸。 飞雪落落从殿外飞入,落在他的灰暗血袍上,凝在她的嫣红嫁衣上。二人面对而跪,她茫然地伸手去抚他脸上的血,他低头与她贴额,颤颤伸手搂住她腰。 夜光带着雪粒,在大殿上空漫扬。 姜循哑声:“你到底要什么?” 江鹭闭目:“我要我们是夫妻!” 荒野此景足够荒谬,又足够壮丽。 -- 上元节的杀戮过后,东京开始变得平和。 已经一天过去了,叛军被捉拿,三大禁军将领死了两个,活着的张寂被扣押。姜太傅和叶白联手镇住满朝,商议新政。无论他们如何商议,摄政者都被一锤定音,落在了年少的暮灵竹身上。 暮灵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睡了。 起初惶恐不安,后来渐渐生起一些希望。 杜嫣容匆匆忙忙进宫,来见她,便被兴奋起来的暮灵竹拉拽住手。 杜嫣容不见往日的优雅从容,发髻微歪,衣容有损。可她必须第一时间来见暮灵竹——暮灵竹摄政,从姜府那本该死的贵族男女中及时救出了杜嫣容。而杜嫣容又凭借自己的才智和姜明潮谈条件,救出了那几个和她一样无辜的贵族男女。 杜嫣容不及回家,便着急进宫来找暮灵竹,便是想确认暮灵竹的安全。 而寝宫之中,暮灵竹满目明亮:“嫣容,我们有活路了对不对?他们没有安排出来新皇帝,但是新皇帝就算从那几个宗室弟弟中选,鉴于他们尚且年幼,我作为父皇如今的唯一子嗣,还是得摄政。 “我听闻,我大魏开国后那一二百年,也出过几位厉害的摄政公主,最厉害的一个,都要当上皇帝了……我是不是也可以?当然,我不是想逐名,我见到我父皇和我兄长那样,我觉得他们治理国家治理得不对,我也许可以……” 杜嫣容打断:“阿竹,拒绝他们。” 暮灵竹怔住。 杜嫣容大约是太累了。她颜色苍白无比,握着暮灵竹的手都在发抖,她和暮灵竹说话不复往日的温柔诱哄,而是干脆简洁:“你不是那块料,别和他们混。我想办法救你逃出这里。” 暮灵竹:“……为什么?” 杜嫣容:“阿竹,你连字都认不全,连书都读不懂……你知道他们是些什么豺狼虎豹吗?你知道姜太傅是怎样对付那些不完全依附他的大臣,怎样对付那些无辜世家子女吗?若不是有你在,若不是我……” 她睫毛轻颤。 她不敢回忆姜府中那肆无忌惮的杀戮。 她是和平年代养出来的闺秀,她在昨日前,再如何慧黠,再读遍古书,也没见过那样赤裸裸的恶意、那样疯狂阴鸷的杀气。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姜循被逼得疯狂,姜太傅被逼得更是没有了人性。 禽兽会做出什么事来,谁能保证? 多亏姜明潮还求名,多亏杜嫣容还有暮灵竹这个被姜太傅推出来的摄政公主当好友。杜嫣容捡了一条命,又用“写史”来和姜明潮谈条件——姜明潮求名啊。 他不求当世名,求后世名。他需要有人记录下一切……杜嫣容以此做交换,又保证那些贵族男女不将姜府中事说出去,才带着人平安离开那里。 杜嫣容马不停蹄进宫来找暮灵竹,暮灵竹却一派天真,以为“摄政公主”充满希望。 杜嫣容:“为政者,要么心性果决狠辣,要么才智过人斗压群臣。阿竹,你符合哪一点?” 暮灵竹轻声:“嫣容,你可以帮我啊。你那么厉害,那么聪明……” 杜嫣容反问:“为什么叶白支持你摄政?他和姜明潮联手了?” 暮灵竹踟蹰。 她不想说出叶白的真实身份,可她也开始感到一阵后怕。暮灵竹想了想,小声:“我们可以,夹缝中求生存啊。我想治理好这个国家,想证明太子哥哥是错的,我父皇不问不管也不对。” 她垂下眼:“我父皇他们,害苦了很多百姓,是不是?我想纠正这些错误,我想让暮氏王朝回到百姓信奉的年代。还有阿鲁国和大魏的和盟……” 杜嫣容:“阿竹,你很善良。” 停了一会儿,杜嫣容淡淡道:“然而善良是这里最无用的。 “他们不是真正拥护你,他们是拿你当傀儡,满足他们各自的欲望。你不要以为叶白是好人,也不要以为姜明潮是好老师。他们各有所求,只想牺牲你……而我在救你。” 杜嫣容声音带一丝颤:“我是唯一想救你的人!你不信吗?” 暮灵竹怔忡看她。 暮灵竹自然不会不信。 可是——“我是暮氏王朝唯一的正统血脉了,我应该做公主该尽的义务……” “不要被姜太傅哄骗,世人自然该尽其义务,可你在冷宫长了十多年,没有人教过你什么,凭什么一朝就要把你推出去做傀儡,”杜嫣容握住她的手,拉着她走,“傀儡帝王没有好下场,傀儡公主更不会。我想法子带你出去,趁他们如今正忙着——” 循循 第184节 殿门推开。 黑夜之下,雪雾自天漫长,两排宫人密密等候在外。 一左一右,各有官员当道。 左边是叶白,文质彬彬,目含笑意,他一手推暮灵竹上位;右边是姜明潮,儒雅从容,面有黑气,他带着群臣支持暮灵竹摄政。 这两人等候在外,挡住了杜嫣容和暮灵竹。姜明潮淡淡看一眼杜嫣容,目光落到暮灵竹身上:“深更半夜,殿下要去哪里?做了摄政公主,殿下就不能如昔日那般肆意了。” 暮灵竹感觉到杜嫣容在一瞬间的身体僵硬冰凉。 暮灵竹感觉到杜嫣容一瞬间的无力绝望。 在她眼中,杜嫣容是世上最聪慧的小娘子,什么也不怕,什么都有法子应对。可杜嫣容此时却没法子了……暮灵竹朝前走,声音稚嫩带颤音,又清澈无比:“我和杜娘子说些闺房私话,老师也要管吗?老师和叶郎君找我做什么?” 姜太傅半晌回答:“……国不可无君,正如朝中不可无臣。几位皇子过于年幼,臣要和诸臣商议新君人选。而朝中人手不足,众臣支持叶郎君做宰相。” 暮灵竹诧异。 叶白朝她笑一笑。 而姜太傅闹出这么大动静,他自己竟然没有做宰相之意。 暮灵竹确实不明白那二人的筹谋,只能含糊着应下。这一次,改为她握住杜嫣容的手,朝杜嫣容弯起眼睛,无声地朝杜嫣容做个口型: “我不怕。” ……她会努力的。 虽然杜嫣容不认可,但她还是想努力做个好的摄政公主,改善这一片乱局。而如果最后依然做不到,她也要想办法保护嫣容平安。 其余的,倒也没什么了。 东京水浊,悍臣遍地。暮灵竹其实从未真正见识过,而今她想她应该要见识了。她忍住畏惧,带着一派天真的乐观朝前走。 漆夜飞雪的长廊下,重重灯火如海,像昨夜的血流之景。 年少的公主目光穿过姜明潮,看向那负手而立的叶白—— 她还没有长大,没有到可以对一个郎君生出倾慕之心的年龄,但她已然见过他逼死自己父皇的那一幕了。 叶郎君也许不是她想象中的叶郎君。程应白是死在程段二家的冤屈往事中了,还是仍有残魂留世呢?逼死父皇,是他的开始,还是终点呢? 他会是她的朋友,还是敌人呢? -- 梓潼神神祠中,飞雪漫在半空,空荡落灰的大殿中,江鹭与姜循抵额对跪。 他在她耳边低语,而姜循终于听到了他的完整计划: “诏书会先于我,传到西北各域。我会在后吸引兵马,东京方向阻止不了诏书。诏书这两日就会传遍天下,大魏朝堂只能认亏。我会从川路入西域,去和我的兵马汇合,带着他们在西北诸将的相助下,一同收服凉城,撕毁和盟。 “东京威压之下,西北诸将未必助我,但一定不会拦我。而我不缺兵不缺粮草……我已经营三年之久,三年前离开凉城时,送那些百姓逃出大魏时,我们便已经做好了今日的约定。随我上战场的,有兵,有昔日凉城百姓,他们全是凉城故人,我要带他们回家,要带凉城回到大魏。 “而收复凉城只是开始,不是结束。大魏朝堂不会善罢甘休——诏书已下,阴谋败露,他们不能重拾与阿鲁国的和盟,不能将已经收复的凉城重新送出去,他们只能认错,只能接纳,可他们的威信受到挑衅,一定要有人为之负责。 “若没有我在,撕毁盟约的怒火,会针对凉城……可是我活着的话,我在凉城的话,他们便会针对我。无论是叛贼还是敌寇,东京都会把所有的错安在我身上。不管你听到什么传言,你都要知道那是假的,那是他们的敌意。 “我可以成为收复凉城的英雄,但我必须是大魏的罪人……我必须承受这些,他们才会放过凉城子民、将士。只要战火朝向我,其他人便是安全的。只要我死了,大魏才能真正接纳凉城,不会清算之前的种种偏差。” 江鹭与姜循贴着面颊,呼吸间,姜循感受到他气息的冰寒。 她一动不动,听他说下去:“循循,你身中剧毒,本想求死。我毁了你的计划,你怨我,对不对?” 姜循猛地抬头看向他。 他何其脏污,面容模糊。 可他周身已经不复方才的戾气,江鹭平和无比地朝她笑一笑。一笑之间,他眼睛也跟着无意识地落下眼泪,模糊视线。他自己意识不到,姜循则看得目不转睛。 江鹭平静道:“我问过了,你的毒不是没有一点办法。你是有机会的,只是你自己不要……一直到三月,只要你入苗疆,去找那巫女,你都有活下去的希望。 “循循,我会深陷在凉城泥沼中,会被朝堂的怒火吞噬掉……没有人可以救我,我只剩你了。 “他们对你太坏,而你报仇成功后,就不想活了。我只有把你带出东京,只有和你成亲,我才能把你逼到入苗疆的那一步。你一向心狠,谁也不在乎,可若是我和你有了关系,你也不在乎吗?你必须解毒,必须活下去。你要记得,你我已然拜堂。 “要么,我还没死,你来凉城救我;要么,我死了,你来做我的未亡人。” 他早已说过,他愿为了凉城,付出一切。 可他没有说,他亦愿意为了她,付出一切。 姜循目光锐利,愤怒无比,伤心无比。她仰头怒视,手却环住他腰身兀自发抖。她心口绞痛,咬牙质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循猜到了一些,喃喃自语:“为什么要这么疯,为什么不放过我?不是说给我自由么,这就是你给的?” 江鹭:“我要救你性命,可我救不了一个求死之人的性命。我只有扭转求死之人的决心,才能救她。” 姜循揪他衣领,眼中含着怒意的波光却泠泠似泪:“凭什么这么逼我?” 他伸手抚摸她面颊,抹去她睫毛上的泪珠:“只有你想活下去,你才有可能活下去。我要你来找我,我要你来转头救我。我要你永永远远地欠着我——” 昏殿迷尘,飞雪倾泻。 江鹭跪得挺拔,如雪塑如锋芒。他一只眼睛朝下流着泪,一只眼睛朝下淌着血。而这样的一双眼睛,全然吞噬姜循,摄魂一般: “我自困泥沼,深陷地狱,等你来救。” 他搂着她后颈,摩挲她肌肤,轻柔缱绻,失神诱惑:“你敢不来?你舍得不来?” -- 姜循在寒夜中骑上马,玲珑和简简带着零星几个卫士相随。 姜循骑马在雪中长行,衣袂扬雾乱发迷眼,脑海中满是神祠殿中那跪在她面前、闭目流血的江鹭。 “驾——” 她的马术是他亲手教的,此夜她越行越快,越奔便离他越远。 她忽然想到曾经的大相国寺疯狂的那一夜。 他问她倘若有生路,她争不争。那时她怎么回答的?她想不起来了。而今他把着她的手蒙着她的眼,竟然真的算计一切,一步步把生路送到了她的面前。 代价是他自困深渊。 他愿自困深渊,求她生志。 长夜漫漫,雪迷人眼。她在飞奔的马背上无声呜咽,终是难以自抑大哭出声—— “阿鹭!” 第99章 安娅在一片鸟语花香中醒来。 她做了一个混沌无比的梦。梦里她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父母兄弟姐妹都健全,阿鲁国和凉城虽关系微妙却并非不死不休。草原辽阔,沙漠广袤。她的一生都将生于此死于此,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 而倏然间,安娅被一阵轻微的阵痛惊醒。 她捂住自己凸起的腹部,睡在半昏半明的树荫里。有露水从上方坠落,挂在她睫毛上,冰冰凉凉。 于是安娅想起来腹中这个累赘,想起东京上元夜的癫狂自毁。她想到这短暂的三年如一生般漫长,而她的一生似乎都葬于这三年。 家园故国与她断缘,她沦为仇人禁脔又怀有仇人骨肉。她想到这里便恨得想剖腹欲自尽,偏又在怨恨中,听到了啁啾鸟鸣。 安娅想到了一个人——上元夜,她本欲死在暮逊那些忠诚的卫士手中。段枫救了她。 不知他如何找到的她,而大批兵马去追杀江鹭,段枫又和江鹭中途分道,段枫才稍微安全些。 安娅心想:纵是要死,也应该和小段将军好好告别。 靠着这种念头,安娅强撑起来,扶着山壁树桩转出去。她顺着水声走了一段路,便看到一个人蹲在溪水边刷马。 棕马踩在浅浅溪流间,鬓毛油润茂密,被主人养得非常精神。而他的年轻主人本应是位意气风流的少年将军,此时白袍叠在水边,青年郎君身形修长却面容文润。 他浅笑着侍弄自己的爱马,日光落在他身上,融融间若雪,衬得他梦幻而不真实。 段枫侧过头看到她,双目弯起,朝她招手而笑。 恍惚间,安娅觉得小段将军还是昔日的小段将军。风雪交加没有磋磨他的傲骨,被岁月强行改变的似乎只有安娅。 安娅麻木地看着。 过了一会儿,段枫走过来,笑着问她饿不饿。他好像看不到她的大腹便便,只和她介绍此地是哪里,他们如今很安全,她不必担惊受怕。他扶着她在一山石边坐下,问起她日后的打算。 安娅被惊起,抬头:“小段……段郎君,我有话和你说。” “小段将军”被她咽了下去,他眉眼弯弯,坐在她身边,似乎并不在意。 他不在意,安娅分外在意。 安娅沉静坐了一会儿,溪流潺潺声让她心情稍微平复一些,她才低头道:“我们就此分开吧。你去忙你的事,我去做我的事。” 段枫不动声色地笑:“在东京朝堂眼中,你我都是谋逆者。若小二郎应付的好,那些刀剑全会朝向他。若他应付不了,我便应当帮他。如今我们做的,其实是同一件事,又分什么‘你我’‘彼此’?你不如和我一起走,去找二郎……陪他一道收复凉城。” 安娅:“我不想去凉城。” 她闭上眼:“我这一辈子,再不想看到凉城了。” 她的所有葬送在那里,她的意志记忆因凉城而摧毁。纵是这一切不应怪到凉城,可她很难没有怨气。 段枫沉吟:“那不如出西域吧。你昔日不就想去西域吗?我们帮二郎……” “段郎君!”安娅打断他的话,抬目戾道,“你难道不明白吗?我不想做你建议的这些所有事!凉城是你段家的,不是我这个旧日阿鲁国公主的。满心收复凉城梦的人是你,不是我。朝廷和将士间矛盾重重的是你们大魏,也和我无关。你想做的事很多,收复凉城于你只是一个开始,但对我来说不一样。” 安娅:“我不在乎你们凉城,我已经不关心凉城的任何事了。我非常累——和暮逊的一场噩梦消耗了我所有的精力,大仇得报我也不觉得快意,只觉得就此失去了方向。” 段枫保持温和:“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安娅喃喃重复。 她抬起脸面对段枫,麻木冷漠:“我想死。” -- 大仇得报之人,若没有一样事、一样人、一样物牵着,便当真觉得生死无趣。 凡尘俗事变得没有意义,日升日落看不出心动之处。 万事磋磨万物折损,而大仇得报的人,满心都是:放过我吧,饶了我吧。我不关心这些了。我已经十分累了,让我去死…… 循循 第185节 可是姜循不能死。 她还有江鹭。 她此心唯一挂念江鹭,又因为江鹭,而挂念起其他那些故人—— 姜芜,叶白,张寂,以及段枫,杜嫣容,暮灵竹…… 不知道东京如今如何了?叶白是否得逞,阿芜又是否安全,和她或敌或友的故人,又在东京那场事变后,落得什么下场? 为了江鹭,姜循不得不打起精神,一路不断换装束换坐乘,在玲珑和简简的陪伴下,去找那下蛊少年所出的苗疆。 除了玲珑和简简,姜循放其他卫士离开,让他们帮她打探各方消息。而江鹭吸引了所有人的仇恨,姜循此行大约安全,只有一个简简,便足以保护她。 简简也是非常奇怪的——少言少语,神出鬼没,不主动出现不和姜循说话。但是玲珑放在外面的饭菜,她会用;若有危险出现,她会现身。 玲珑劝姜循哄一哄简简,真正收服简简。姜循却懒得做这些,只说随她去。 玲珑无奈,却也微开心:姜循这种性子的人,心狠之时又格外心软。只要姜循眼睛看到了简简,那总有一日,姜循会处理二人之间尴尬的关系……姜循现在只是没工夫罢了。 是了,如今局势莫测,姜循的全部心神都在外界各方传言上。 一路南下,每一日都有新的消息传出。 比如公主摄政,比如不设新帝。比如朝廷撕毁了和阿鲁国的盟约,比如朝廷任命江鹭为陇右兵马大元帅去收复失地,却没看到兵马粮草…… 大家又窃窃私语,谈论已逝太子的私德有亏,叛国通敌;茶坊间说书先生言之凿凿说南康王府必然早已知情,才和江鹭断绝关系,但父母子女之缘哪是那么容易断的,看着吧,南康王府一定会助江鹭收复凉城的…… 姜循一行人在茶馆中喝茶,听这各方消息。 玲珑放下心:“朝廷没有再派兵马追杀江郎君了。” 姜循淡道:“那是因为邸报已经传遍天下,诏书公示,东京朝堂反驳不了……想否认太子言行的话,他们得杀遍所有人。可大魏天下百万千万人口,岂是小小一个姜府那样,杀得尽的?反正太子已经死了,罪便罪了。新局已开,舆情声大,不如默许阿鹭去收复凉城。” 玲珑笑:“结果是好的,便可以了。” 姜循“砰”地将杯盏砸在桌上,轻声:“可是等阿鹭收复了凉城,便是朝堂跟阿鹭清算的时候了——以我对我爹的了解,他最喜欢借力打力。等阿鹭收复了凉城,那叛国贼便会是阿鹭了。到时候流言蜚语都会朝向阿鹭,各方军马会剑指凉城,逼阿鹭去死……” 姜循沉吟:“何况我给我爹下了毒,到此时,我爹应该找大夫看过了。为了逼我现身,他会不遗余力对付阿鹭,管我要解药。” 玲珑被她说的,重新愁容满面起来。 然而姜循又揉揉额头,轻轻一笑:“不过也不必太急。叶白不是在东京吗?叶白……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让我爹好过的。” 姜循一边听着茶坊说书先生对实政滔滔不绝的见解,一边拿过玲珑取来的纸笔,在纸上写一行消息。一会儿他们经过驿站,会把这封书信传给她的卫士们,她那些去打听消息的卫士会带给她更多消息。 而姜循写信间,听玲珑说:“叶郎君会帮江郎君,对吗?” 姜循:“他不会管阿鹭死活的。” 玲珑:“娘子你一定会救江郎君,是吧?” 姜循颔首。 玲珑踟蹰间,说出她早就觉得不安的事来:“……我们和叶郎君不再同行了,是吗?我们已经不是同盟者,叶郎君不再值得信任了,对吗?” 姜循轻轻抬眸。 她目光闪烁,轻喃:“我昔日和叶白同行,是因我要杀暮逊,杀我爹,而他想杀所有人。如今我大仇得报,可是对于叶白来说,一切才刚开始而已。 “他会和我爹为敌,但不会是为了救阿鹭,只会是搅乱朝局,让我爹没法去肃清我爹想要的朝堂。我爹所有目的是为了建立他的理想朝堂,但叶白的所有目的是为了摧毁整个大魏。 “某方面来说,时至今日,我已然抛弃叶白了。” 她无所谓地笑了一笑:“我违背了我们昔日的诺言。 “我们说好一起下地狱,但我中途折返,朝上面的日光看了一眼,便被那日光拉拽住,要脱离地狱。我到今日才明白,我不可救药地被阿鹭吸引。可是叶白从很久以前,就明白了。 “他早就看出来阿鹭对我的影响,才那样敌视阿鹭。” 玲珑怕姜循愧疚反悔,急声:“但我觉得这样很好啊。那种看不到天亮的日子有什么盼头?江郎君多好啊。江郎君被那么多人放弃,若是娘子你也不要他,他太可怜了。 “咱们快找到苗疆解毒解蛊,回头帮江郎君吧。叶郎君、叶郎君……以后再想办法吧。” 玲珑结巴:“活着多好啊,干嘛非要死呢。” 姜循微微笑。 她没觉得活着多好,但是活着有阿鹭。 也许有朝一日她会觉得活着美好。不过,她会等到那个时候吗? 她和叶白是同类人,同类人本该一起堕落。如今……走一步算一步吧。 姜循叫一声“简简”,嘱咐简简去驿站送信。玲珑紧张,姜循道:“放心,我写信给阿芜而已。” 姜循蹙眉:“东京消息没有禁军消息,不知道师兄如何了。阿芜的消息更是全然没有。幸好我和阿芜一直有联络暗号,我让卫士找阿芜。若是阿芜平安,便让阿芜来找我,陪我一起入苗疆吧。” 姜循:“我怕她想不开。” 玲珑快要哽咽:“你自己都活不了了,还关心大娘子。” 姜循淡然:“能者多劳嘛。” -- 姜芜此时,并没有离开东京太远。 上元节那夜,她就着张寂杀出来的一条出城路,躲躲藏藏地出了城。她原本计划若是那夜活下来,就找姜循,和姜循一起远走高飞。但是姜循被江鹭救走了,而张寂深陷东京局,生死难料。 姜芜住在东京附近的城镇中,每日都悄悄去镇中打听消息。 姜循找她的信送到她手中时,姜芜刚刚得知张寂被判流放岭南,即日动身。 听闻,那曾被张寂剖过丈夫尸体的章夫人,在张寂判流放中,发挥了很大作用。章夫人因丈夫章淞尸体被辱而仇视张寂许久,今日得到机会,焉能放过张寂?朝堂许多人一同弹劾张寂。 在诸罪中,没有人知道姜芜的存在。张寂一力承担了所有罪。 姜芜在屋中怔忡坐半日,慢慢给姜循回信: “……循循,我不去找你了。虽然我很想和你一同入苗疆,陪你一起治病,但是我害得师兄落到这个下场,我不能当做不知。 “我愿一路追随师兄,陪师兄一同去岭南。听说流放地艰苦,我想照顾师兄……” 她兀自在漆黑屋中坐了一会儿,想到上元节那日自己和张寂的争执,张寂拔去她的匕首。她想得心头时时揪起,茫然又心悸。 姜芜心中何其难过,又何其欢喜。 从未被人放在眼中的小娘子,不是尘埃不是蝼蚁,甚至不是“阿无”。她有名有姓,亦有意中人。 姜芜擦干眼泪后,细细在信中写东京如今的情形,最后跟姜循说些半文半白的告别—— “若入岭南,也许很难再和循循相见。你要好好养病,要好起来,不要辜负小世子为你做的一切。无论身在何地,我的心都永远挂念你,每日都会为你祈福,也愿意为你而做任何事。 “若有需要我相助的,你往岭南去信便好。 “我相信终有一日,我们会重逢。” -- 东京朝堂上,姜太傅和叶宰相轻而易举地分为了两派。 针对江鹭收复凉城之事,二人没有异议。有异议的事,如何对付江鹭。 叶白建议对南康王府施压,或者召南康王入京,扣押南康王。 姜太傅不赞同:“如今朝堂主方向应是对西北,应提防阿鲁国的报复,应讨论战后之事。此时不应将南康王府拉入战局。我们主力放在北地的话,不能引起南地的恐慌,不能将整个大魏都拉入战局。东京不能逼反臣子。” 叶白:“南康王府就是江鹭的软肋。用南康王府对付江鹭,本就是最好的棋子。难道他说他们断交,他们就真的断交了?太傅信这种话?” 姜明潮掀眼皮:“你执意掀起战乱,到底是何居心?或者你和江鹭有联络……南康王府兵马一旦出南地,我们还能够掌控得住吗?你难道想要应对更多的敌人。” 叶白说冤枉:“我只是在讨论杀江鹭之事而已。殿下怎么看?” 坐在屏风后的暮灵竹,一边焦头烂额地翻着史书,想弄清楚朝臣们各自的用意,一边迷茫地抬头,看向屏风后众臣模糊的影子。 问她?为什么要问她? 因为她不懂,他们便借她而糊弄天下吗?他们是想大魏安好,还是想更方便地欺压她的子民呢? 暮灵竹含糊道:“此事交给太傅和宰相定夺。” 她不知该听谁的,但她渐渐明白了杜嫣容的忧心:姜太傅和叶郎君各有野心。 叶郎君……叶郎君是否如姜太傅说的那样,想毁了一切呢? 暮灵竹想到自己父皇死前的模样,想到是自己和叶白一起害死了父皇。 起初的勇气和决然过后,她为此日夜惶惑,为此而愧疚迷惘。她开始想自己是否做错了,自己选择叶郎君是否选错了。 身处此局,仓促摄政,她看不清前方路径不知谁是谁非,她想为国家找出最好的出路……可是姜太傅和叶郎君,谁是对的呢? 暮灵竹想,还是夜里找嫣容来补课吧。她只有信嫣容了。 -- 段枫牵着马,安娅坐在马上,随他漫无目的地走。 安娅不熟悉大魏,不知道这是去哪里。但是眼前景致几日里来,越来越荒凉,安娅便猜,他们应当在出关。 随意吧。 自那日她说了自己想死后,二人已经几日没有交流了。 今日,看起来也不会有任何进展。 安娅只希望段枫不要管自己了。她伏在马背上,再一次轻声:“段三哥。” 牵马的郎君睫毛快速一眨,侧头看向她。 她眼中波光粼粼,神色有一腔无奈的平静,重复道:“段三哥,我不想活了。” 段枫半晌说:“安娅,我活不成了。” 安娅怔住。 她无神的眼睛微微颤抖,她本全身无力心神痛苦,手抚着自己的腹部便恨不得捏死那个孩子。可是这几日段枫日日夜夜看着她,她没工夫动手。她沉浸在自己的一腔悲愤中,段枫却在说什么? 段枫朝她笑一笑。 他好平和,好淡然,昔日的风流锐意在他身上一丝一毫也没有了: “那年过后,我的筋脉就断了,内力为了冲筋脉,也折损了很多。是江二郎救了我……你还记得他吧?他曾是南康王府的小世子,如今身份是陇右兵马大元帅,要代大魏朝堂收复凉城。但是在三年前,他在凉城有另一个身份,‘白鹭将军’。” 安娅眸子微瞠。 她努力从记忆中翻找这么个人——也许有过,但是太模糊了。 循循 第186节 安娅:“我不记得了。” 段枫:“小世子身份特殊,他又受了情伤,南康王觉得丢人,不给他任何身份,要他来凉城历练。小世子虽然心肠软,容易受情伤,功夫和本事却是一等一的。我们城中都戏称他为‘白鹭小将军’,让他跟着我大哥姓‘白’。 “你记得我大哥吧?浪荡儿嘛,他去过建康府,不知怎么和那建康府的永平郡主看对了眼,用一个白姓郎君的身份,哄得人家郡主动了心。那郡主就是小世子的姐姐,小世子来凉城,就是来帮他姐姐监督我们,好好办婚事的。因为他姐姐打算孤身嫁来凉城,狮子大开口,管我们要人又要兵。 “要就要嘛。人家放弃荣华富贵,连郡主身份都不要了,就要远嫁过来,那我们当然要捧着嘛。我大哥却死在那一夜……二郎说,他赶到的时候,大哥和我爹死在一起,三四把剑插身,死不瞑目。 “哎。你说我是什么心情呢?我们程家和段家,最得我爹真传的,就是我大哥了。他死得那么不明不白……二郎非要救我,非要带我回建康府,把我藏起来。那两年,多少名贵药材灌进我身体里,给我捡了一条命。可那是跟阎王爷抢命嘛,总是要还的。” 段枫抬起手腕,让安娅捏自己的脉搏,让她看自己的身体真实状况。 安娅身子发抖,手抵在他脉上指尖冰凉。她泪珠一滴滴地悬在睫毛上,却看段枫还在笑: “神医说了,我要不动武,就还能多活几年。动武一次,损一半寿命。你看我现在动武多少次了?实话告诉你咯,你这两天精神不好,我都背着你,狂吐血,不敢让你看到而已。我们安娅这么年少,被我吓到怎么办?” 段枫脸上轻松的笑收了起来。 她泣不成声,趴伏在他肩头,他只是伸手抚摸她鬓发,轻声:“所以别伤心。你不想活了,而我活不成了……你就多陪陪我,活到我死的那一天吧。想必那一天也不会太远,你不必煎熬太久。 “我亲人都死在一起,人间就剩我一人孑孓。哦还有程应白……那个不省心的孩子,我是管不了他的,也不必管了。 “有时候想想,奈何桥上,其他人都走光了,就我一个人走,有点寂寞啊。安娅陪着我,好不好?” 安娅哽咽:“好。” 安娅抬头:“小段将军,我们一起活到你坚持不住的那一天。” 他弯起眼睛笑。 他总是这样。 少时便吊儿郎当,青年时一切都变了,骨子里的闲散却不改。若是没有那桩事,若是…… 安娅不去多想了,安娅问:“小段将军,我陪着你。你现在想做什么呢?去找江鹭吗,陪他一起收复凉城吗?” “不,”段枫收起笑,目光定定地、温柔地看着她,“我的希望,在你身上。” 段枫说:“收复凉城是一步,瓦解现在的阿鲁国是另一步。伯玉旧日和暮逊联手,如今江鹭出手,伯玉阴谋暴露,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安娅,你是旧日阿鲁国的公主,伯玉策反了一场阴谋害死你的家人,而阿鲁国本不是他的。 “我们去西域,找旧臣旧人,进入阿鲁国,寻机查探。我们自后面帮江鹭,抢回阿鲁国……阿鲁国应是你的,不是他的。” 安娅手摸自己腹部。 段枫淡笑:“生下来吧。这个孩子,会成为阿鲁国和大魏重新和平的契机。” 安娅:“……你和白鹭小将军,谋划得好大。” 微弱的曙光落在他身上,段枫薄得如泡影如雪末,似随时会融化在日光中:“没办法。他要为他在意的人找一条生路,我也要为我在意的人找一条生路。” ……有朝一日他们都死了,只愿意中人得到拯救。 -- 江鹭终到西域,找到自己的兵马和昔日凉城的百姓们。 三年风吹日晒,三年苦练,三年集粮……密密麻麻的人们蛰伏三年,便为等待江鹭归来。 山丘风大,砂砾拂面。江鹭立在高处,身后是跟随他风尘仆仆一路的十三匪,身前是仰望着他信服着他的兵士们。 他还不能倒。 他还要战。 此时旌旗猎猎飞扬,刀剑直指凉城。属于他的战斗一场又一场,他精疲力尽却没有一次可以歇息。 璎珞累累的羽冠下,年轻隽秀的江鹭身披铠甲,白袍蔽日。他那样修长又那样凛冽,承载着众人的希望,带领着众人—— “我们去拿回属于我们的尊严,收复属于我们的故土。我带你们一同回家!” 万千兵士双目赤红,隐含热泪,声震荒野:“回家——” “我们要回家——” 江鹭立在高处,眺望着远方沙丘和眼前兵马。 二月,江鹭带兵攻打凉城。 他整整一月都待在战场,如愿打退阿鲁国兵士,收复凉城。而收复凉城那日,站在血泊间尸体间,周围人欲哭又欲笑,包围住主将。江鹭却推开他们,趔趔趄趄地行走。 战争让人精神兴奋又身心疲惫,所有的愤懑委屈皆宣于其间。他心间战意凛冽激荡满怀,蛰伏三年的愿望破体而出。 江鹭疲惫地靠墙而坐,仰颈出神。他发了一阵抖,听着耳边的喧哗声许久,才感觉到迟钝的欢喜与放松。日后还有硬仗要打,但此时此刻,不合时宜的,江鹭想到: “循循在做什么呢?” -- 梦中遍体尸血,断壁残垣,泥污狼藉。 江鹭坐在破败城墙下,血染战袍,面容一片脏污下,肌肤灰白。昏暗天地间,他的呼吸声如心跳声一般,沉重,急促,让人心悸。 沃野弥望,大雾离散,血腥味渗在空气中。 鹰隼在天上盘旋,死尸上绕着蝇虫,枝干蜷曲散乱。深幽微白的天空下,江鹭坐在尸体中,他含着血泪的眼睛望过来,像荆棘密布下的一丛火:“循循。” -- 姜循倏地从梦中惊醒。 她喃喃和身边人说:“我梦到阿鹭了。” 淡凉的女声音调古怪,说话悠缓又透着一腔嘲讽:“知道了。你已经梦到他十三次了。他一直在等你,找你,求你救他,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了。” 姜循听到吃吃的许多女子笑声。 苗疆巫女自称“巫医”,为她检查身体;而许多少女少男在外跟着围观,将她当做稀奇怪物。毕竟,他们少见外人,更少见这种没几日活头、却还坚持治病的中原小娘子。 中原小娘子大都爱哭,这位小娘子却和他们的巫医一样凶而冷淡,有趣有趣。 第100章 苗疆这位为姜循看病的巫女,自称“巫医”。 她是那位下蛊的苗疆少年的姐姐,一身银白苗饰,走路间环佩相撞,却和寻常年轻的苗疆男女不同,不见大胆灵慧,只显得端庄肃然。 姜循听身边那几位苗疆年轻孩子们嘀咕,说巫医可与神相通,一身本事灵异而奇妙。 巫医本人并不承认。 她为自己那位弟弟收拾烂摊子,姜循以为她会问一问那位少年,但她压根不提。她对姜循身上的问题更感兴趣——伪母蛊被玲珑装在匣中带了出来,却奄奄一息,已经快被毒死了。而子蛊跟着羸弱,连累得姜循本人受罪,活不了几天。 姜循在苗疆待了半月时间。 时入三月中旬,她越来越焦虑。此间与世隔绝,外面消息传不进来,里面的人也不出去。姜循试过几次和自己的卫士联络,都被隔绝了。 伪母蛊已死,子蛊开始在她体内凋零,折磨得她日日惨痛。她的凋零无声无息,一滴眼泪也没有,一声呼痛也不肯。 巫医向姜循提出建议,邀请她长期住在苗疆,来做巫医的“药人”。巫医在她身上尝试各种蛊毒,尝试的过程,本就是在研制救她性命的法子。若是姜循运气足够好,说不定就此治好自己了,也不失一个法子。 然而姜循拒绝了她。 姜循声称自己在三月中旬前,必须离开苗疆。 巫医为此不悦,但并未多说什么。 隔日,巫医又来看姜循,给了姜循一个可以出去的法子—— “这个匣子里,也是一对子母蛊。” 玲珑闻言色变:“又是蛊?巫医大人,我们娘子已经吃够你们蛊毒的苦了,怎么旧的还没弄好,又要下新的呢?” 巫医不搭理玲珑,只饶有趣味地看着姜循,说着自己想出来的新法子:“这是我用三年时间炼制的‘情蛊’,亦是用的子母蛊的法子。我的情蛊可以让两个人性命共许,寿命共享。一者生,二人皆生;一者死,二人皆死。 “只有这种蛊可以压下你体内那已经被毒泡废了的子蛊的威力,帮你重续寿命。不过种下‘情蛊’的两人,不能离开彼此太远,距离多远……我还没有试过。你是我的第一个实验对象。毕竟通常人听到寿命共享这种话,便被吓跑了。” 巫医淡声:“你这种情况,寿元可以当不存在了。此法说是生死与共,其实是用另一人的性命来吊着你的命。你如果想离开苗疆,还不想做我的药人,便只剩这个法子了。” 此法极端,玲珑脑子里瞬间想起一个必然愿意和娘子生死与共的人。可是,让他人付出性命的做法,是对的么?何况那人如今自己都自身难保,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命丧战场,命丧朝堂的逼压下…… 这是可以的吗? 玲珑踟蹰道:“不如,我来做这个‘母蛊’……” 巫医瞥她一眼:“我的蛊名唤‘情蛊’。异性相吸同性相斥,我暂时还没法让‘情蛊’认同愿意跨越性别障碍的男男或女女。” 姜循默然。 她接过匣子,又听巫医说蛊被做成药丸,直接服下便可。 她有着和玲珑相似的迟疑,不知是否该用此蛊和他人性命绑定。这尘世间,她早已不惧怕死亡。可是她心中柔软处,已有人留下了痕迹,让她几多踟蹰。 姜循当机立断:“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巫医。我要离开苗疆,去忙我的事了。” 巫医颔首,提醒她:“若你出去后,还没种下蛊便死了,就不必多说。若是你真的找人重新种蛊,事成之后,希望你重入苗疆一趟,让我检查一下你们的身体。我说过,‘情蛊’炼制三年,还从未用到真人身上。” 姜循郑重无比,再次道谢。 她养自大家,平日冷漠,言行教养却深入骨髓。她用心地朝人道谢,又赠了苗疆一些外面的珍贵药材,便带着侍女一同离开。 玲珑问:“我们去凉城吗?” 姜循:“不,我们去建康府。” 玲珑:“啊……啊?!” -- 三月之时,江鹭依然深陷在凉城战场。 他收复凉城,阿鲁国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在段枫和安娅从西域辗转深入阿鲁国时,江鹭在凉城,一直在和阿鲁国打仗。新王伯玉没料到大魏撕毁盟约,起初被人轻而易举赶出凉城,之后伯玉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当即派兵来源源不断地镇压。 大魏朝堂装死。 压力一直在凉城,一直在江鹭身上。 如果江鹭不能保下凉城,之后一切无需再谈。 西北诸多将士都在旁观。 朝堂发来诏书,语义含糊,不说支持江鹭,也不说杀江鹭。这当是朝廷中的两股势力在斗争,江鹭虽领着一个兵马大元帅的名号,但除了他自己那些兵将,整个陇右没有援兵。 整个西北保持着沉默。 循循 第187节 有幕僚建议:“朝廷中的诏书下了好多道,话里话外并不嘉赏江郎君,可见朝廷其实并不赞同江郎君的行事。江郎君惹了先太子,质疑皇室威严,就算他打下凉城又如何?中枢岂容他这样放肆张狂? “如今江鹭深陷凉城战场,和伯玉打得你来我往。如果我们从后偷袭,拿下江鹭,向中枢邀功……这陇右兵马大元帅,少不得就落到将军的头上了。” 将军却道:“你没看明白程段二家是怎么灭门的吗?或者三年前的和盟,你不在凉城,不知道那把火烧死了多少民心? “你不见百姓流离塞外,不见流民举家无归?那曹生一篇‘古今将军论’,你还没吃够里面诋毁我们的苦?文臣把持天下,武人犯尽忌讳……三年来,我们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也不敢质疑,唯恐落得程段二家那样的下场。可程段两位老将军甚至没有质疑,他们顺从朝廷……却依然死在阴谋中!” 将军愤然:“有人做了我们想做却不敢做的事,纵是不相助,睁只眼闭只眼又何难?” 幕僚无言。 而这样的对话,发生在西北诸地。 西北诸地保持沉默,不加入战局,便已是对江鹭的相助。将士们知道,江鹭也知道。但是他们又都知道,这种沉默保持不了太久—— 随着江鹭稳住凉城,随着阿鲁国无法占到好处,朝堂的声音便会越来越直接。 朝堂会明文下令西北诸君剿杀江鹭。凉城可以回到大魏,但江鹭必须死于凉城。 -- 南下流放一路,张寂也稀稀疏疏地听闻来自西北的战事。 他沉默着。 手脚俱被枷锁所扣,身着囚服草鞋,蓬头垢面,来自东京禁卫军指挥使的风光和西北战场莫测局势代表的涵义,都离张寂太遥远了。 可是张寂依然在听:他为了江鹭的大局,落到如此下场。他想知道江鹭能走到哪一步,江鹭能否得偿所愿,能否真正获得成功。 朝堂之上没有人只有兽,死了一个皇帝还有下一个皇帝,死了一批朝臣还有另一批禽兽在列。 张寂想不出如何肃清这一切。 凉城冤屈可还,然而整片大魏天地呢?皇帝和太子做的不对,他的老师姜太傅又是对的吗,江鹭又当真值得期望吗? 身在局中,难以看清,张寂只一贯沉默。 押解他的官吏们也无人在乎他怎么想。他们抱怨着叱骂着,说在东京如何享清福,现在却要领着这差事跋山涉水,一路去岭南那种地方。这一辈子不知道能不能回去,而且这一路也不太平。 张寂他们一路走过,见到山匪流窜,盗寇横行,百姓逃亡。 南方没有战事,但是人心惶惶——“税又高了。” “徭役重了。” “怎么没有新皇帝啊?我就说女人成不了事——那摄政公主天天都在做什么啊?今年又是大旱年,活不下去了。” “呵,他们只关心北地打仗,不管咱们死活。那公主根本就不懂政事,听说朝堂上的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的话根本不管用……” “嘘!你不想活了?敢妄议朝政?” “说也不能说,问也不能问,家里没米揭锅,我还不如跟着隔壁三叔他们一起上山当盗匪得了……” 张寂听茶棚中两个百姓说话时,押送他的一个小吏用剑鞘拍桌,和旁边人道:“那小娘子跟了咱们一路了,以为咱们眼瞎?过去问问。” 张寂被枷锁扣在桌上的手腕微绷。 他不用回头,他的余光已经看到通身罩着帷帽白纱的妙龄小娘子。 他甚至知道那是谁。 从出东京开始,她就默默跟着这支队伍。起初她胆怯,不敢走得近。后来一路上人太乱了,不断有流民和盗匪经过,她既怕跟丢又怕被恶徒纠缠,便离这支队伍近了些。 而到今日,她甚至有勇气和他们一道坐在茶棚下。 张寂不知该说她天真,还是勇气可嘉。 他一路上不搭理她,当做不知她的存在,眼看着她越跟越近……她那么胆小,竟然没有因失望而离开吗? 不。 张寂心想,他其实根本不了解姜芜。姜芜外柔内刚,和他以为的全然不同。 可是一路跟着这样的他,跟着这样的队伍,她仍是大胆了些。 眼看那几个贼眉鼠眼的小吏狞笑着,起身要去为难姜芜,张寂突然开口:“她是姜太傅的女儿。” 几人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一路走来,这位曾经做过禁军统领的青年郎君,任打任骂,从未和他们说过一句话。 张寂声音低而淡:“姜太傅如今在朝中的声望,你们自当了解一二。纵是这位娘子不曾带仆役,她却是货真价实的姜家大娘子。你们最好还是不要招惹她。” 小吏们踟蹰,想起这位指挥使曾经的出身,便各个神色怪异地重新落座。 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当然不知道姜家父女之间的账务,当然不好去招惹那疑似姜家大娘子的小娘子。但是他们不敢挑衅姜太傅,却知道张寂这样的流放者,已经没有了前途—— “哐!” 坐在茶棚角落里的姜芜身子一颤,看到他们用刀背打在张寂背上,让张寂上身伏撞在枷锁上,半晌没起来。 他们恶声恶语:“拿什么乔?快起来赶路!还以为你是禁军指挥使呢?哈哈,指挥使,给咱们笑一个呗。” 帷帽之下,姜芜脸色苍白,垂下眼。 她默不作声地起身去后厨帮忙,再趁机下蒙汗药,看着小二在那方人马告别之前,把下了药的茶水端给官爷。 官爷们当然舍不得给张寂喝茶,他们自己一饮而尽,自然落得好下场。 姜芜嘴角朝下扯一下。 可是即使小小作恶惩罚,她亦生出担忧:真的能平安走到岭南吗? -- 无论西北战事如何,亦无论南方会如何,东京城中比起往日,热闹也不差多少。 只是街头百姓行迹匆匆,偶尔会聊两句对政事的担忧。而再瞥到路边的卫军,百姓们便仓促离开,不敢多说。 暮灵竹看那些卫士一个个凶神恶煞地为难百姓,轻声:“这是禁卫军该做的事吗?” 她身后的青年郎君笑吟吟:“大魏官制如此嘛。三大统帅尽没,没人管得了禁卫军。禁卫军全是莽士武夫,只认指挥使不认别人。昔日这种制度便于官家统御官民,而今却因诸事,导致新任指挥使无法制住禁卫军。 “这也是没办法的。每一任指挥使,管辖军队都花了漫长的时间。新指挥使才任短短一月,难以服众是正常的。如是,只好让这些卫士在街上消耗一下过多的精力……管管街头的流言也是好的。” 说话的人是叶白。 暮灵竹鼓起勇气,邀请叶白随她一同私访,来民间参加大相国寺的庙会。她有许多话想趁机和叶郎君说,而叶郎君不知出于什么缘故,竟也欣然应约。 今夜月上柳梢,满街华灯。 暮灵竹因街头的喧哗热闹而放松一些,但她凝视着街上百姓时,又突兀想起上元节那夜的血流成河。 她心口突突跳,忙说服自己不要多想。 她袖中手微微发抖,告诉自己,如今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避免再一次的血流成河。 暮灵竹和叶白本并肩而行,暮灵竹却悄然后退半步,从后凝望叶郎君修如玉竹的背影。 她想到自己和杜嫣容的筹谋,微微出神:嫣容说,夹在两大势力间,君主是做不成任何事的。君主必须要选出一边,借用这一方势力,压倒另一方。 嫣容建议她选叶白。 在杜嫣容看来,年轻的叶白会比蛰伏了一辈子的姜太傅好对付。杜嫣容见过姜太傅丧心病狂的样子,却没见过叶白逼死皇帝的那一幕。何况暮灵竹年少貌美又是公主,叶白纵是想大权独揽,暮灵竹也会是一个好选择。 暮灵竹深以为意。 叶郎君已经大仇得报,而今又听说江鹭收复凉城,那叶郎君应该没什么遗憾了。叶郎君若是想要权势,自己可以给他……只要他帮自己一同治国安邦,拨乱反正,让大魏朝的子民重拾对暮氏的信心。 她是大魏朝的公主。 她认为自己应当在纲常混乱时挺身而出,做出一个暮氏子孙应该做的事。 暮灵竹心中不断思量着自己打算和叶白说的话,打腹稿弄得她心中紧张、手心冒汗。而在这时,她又听到旁边被拉开的百姓小声嘀咕: “什么摄政公主?摄什么政了?” 暮灵竹垂下脸。 叶白偏过脸俯下眼,看到她脸上的黯然。他笑一笑,十分随意地安慰她:“殿下莫听他人嚼舌根。臣知道,殿下是非常善良的。” 暮灵竹轻声:“身为君主,善良非恶,平庸才是。” 叶白一怔。 这是他从没想过暮灵竹能说出来的话。暮灵竹一个浑浑噩噩的小公主,她能站出来当好傀儡,满足他们各方的博弈需求就够了,她还需要做什么? 叶白以为,今夜的小公主是想拉拢自己。 ……而他是不可能是她拉拢的。 他弯眸而笑,想着她那日在官家病榻下苍白无力的模样,想到她昔日对自己的几次出手援助。他肯和她出来,便是愿看在那几次的善意上,好生让她打消念头。 可是,让他看看,这位小公主是不是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念头呢? 她难道真的想当好摄政公主? 叶白垂眸打量时,暮灵竹快速躲过他的视野。她亦怕他窥探到自己的心思,快速提裙朝前走两步。 暮灵竹仓促地奔到一个卖面具的摊位前,她低头装作认真挑选面具。待身后郎君脚步声悠悠跟上,暮灵竹胡乱拿起一个狐狸面具,不好意思地抬起眼:“叶郎君,我没有带银钱,你能帮我买这个吗?” 叶白本想说好,然而低头时,目光凝住。 华灯如星海,密密重重。一重又一重的昏光落在少女的面颊上,明明灭灭。她因为年少而眸子清澄,肌肤白净。她眉目间俱是青涩,没有大美人的风华韵味,只有小美人的稚嫩青春。 叶白的眼睛,看的却是覆在小美人半张脸上的红狐狸面具。 绯红狐狸面眼尾轻挑,斜飞眉眼看着几分狡黠,墨彩浓郁,冶艳华丽。 突兀的,不合时宜的,叶白心脏骤停,揪作一团,蓦地想到了某一个深夜,自己携着面具覆在那人脸上。那美人摸着他送出的面具,爱不释手。 那是怎样的美人。 乌发蝉鬓,云髻雾鬟。因深夜相见,她不必盛装出席,不施脂粉后面色便惨白一些,寡淡很多,神色冷锐很多。她握着他的面具,帛飞裙扬,在灯烛下悠悠望来一眼—— 何其清丽婉约。 循循。 他的循循。 让他魂牵梦绕、身心俱碎、伤他心毁他欲的循循……而今夜深路遥,身负重毒的她到底深陷何地? 她是跟着江鹭一道在凉城苦熬呢,还是已经烟消云散,却连只言片语都不和他说了? 此夜,在暮灵竹诧异的目光下,她看到叶白那总带着笑的一双眼在刹那间变得幽邃深沉,他脸色也像被她一句话吸血般惨白。 循循 第188节 叶白淡淡说:“抱歉,殿下。我不送任何人面具。” 暮灵竹:“……对不起……” 她话没说完,便见他像是受不住一样,转身负手疾走。暮灵竹茫然丢下面具,提裙追上。 -- 许是思念让人难堪,许是背叛让人无望。 暮灵竹没有询问什么,然而走了一段路,周遭人稍少些,她却听到身旁的叶白,主动和她提及:“殿下还记得循循吧?” 暮灵竹不解。 那不是……她原本的太子妃嫂嫂吗? 叶白微微笑:“循循抛弃了我,选择了江鹭。你说凭什么呢?我好歹大权在握,权倾朝野。江鹭却连南康世子都不做了,做了反贼,被朝廷追杀……江鹭是活不成的,他要是活得成,东京的威严往哪里放?你说她为什么选一个必死之人?” 他话中,透露了太多信息。 暮灵竹如被电击。 她半晌才苍白着脸,恍惚地抬头看他被灯火照得模糊的面孔:“……叶郎君也喜欢我嫂嫂?” 她想到自己原本计划中的“驸马”之策,只觉得一阵羞耻。 心间簌簌流血,满是迷惘和羞愤。但是暮灵竹到底是为人纯真的公主,她强撑了下来,眼中是和往日无异的好奇笑容:“这么多人喜欢我嫂嫂啊。不过,嫂嫂确实很厉害,很聪明……” 她低下头:“我一直想做嫂嫂和嫣容那样的人……” 叶白:“可惜我和循循有缘无份。” 暮灵竹微笑:“怎会呢?叶郎君这样优秀,若是追慕嫂嫂……叶郎君也说江郎君活不成了,叶郎君的机会很大啊。” 叶白说:“我毫无机会。” 他淡道:“即使没有江鹭,我也没有机会。” 暮灵竹:“为什么?” 叶白:“我幼年时,就认识姜循。” 暮灵竹怔住。 -- 许是寂寞太久,许是憋屈太久。这段往事被压在回忆中让人喘不上气,叶白忍不住想让那段记忆被人所知—— 在他七八岁时,他遇到一个街头小乞儿。那便是还没有被姜太傅认识的姜循。 他幼年时便对那乞儿很有好感,打包票想让人住他家里。他想认人家做妹妹,弄清楚“童养媳”是什么意思后,他又想认人做童养媳。 他在家中是混世魔王,又哭又闹又折腾,家人哪里拗得过他?他本来要带着爹一同去城隍庙找姜循,然而那段时间,程家却被下了一道旨。 东京要程家麒麟子入京,官家要给程家麒麟子和自己的小公主定亲。 程家不能忤逆圣旨,程应白如何哭闹,板上钉钉的事不得更改。这世上只要有东京小公主存在,程家就不可能认一个孩子回来,让那个孩子和程应白有任何牵扯。 城隍庙是去不成了。 城隍庙那里发大水又打雷,也和程家麒麟子无关。 当程应白终于学会顺从,终于被家人放出来……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小乞儿了。 -- 一晃十多年。 时光真如逝水,谁也不得从中幸免。 此夜庙会,灯火如海,叶白和暮灵竹走在灯火游离的州桥上,遥遥望着汴河上点点烛火,凝视岸边人头攒动。 叶白轻声:“后来东京那和我定亲的公主大概出了什么事,我家里再不提这婚约了,但是我因此而错过了循循。 “我其实不喜欢程家,不喜欢打仗,不喜欢当将军,也不喜欢当什么麒麟子。我喜欢无拘无束,喜欢天南海北地到处玩……十年后我离家出走,本是为自己出走的,却又和循循重逢。 “我多么开心。那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可是她又遇到了江鹭。” 叶白垂下的睫毛上染着迷雾一样的流光:“我们本可以在暗夜中一起相依取暖,可有一束光照到了她身上,她便把我一个人留下了。” 暮灵竹低着头。 她手心冰冷,再无汗意。 她心间空落,再无茫意。 暮灵竹问:“她对你太心狠了。” 叶白却辩解:“这也不怪她。怪我幼时放过她的手,她便害怕了。这世上放弃她的人太多了,别看她表现得多强硬,其实她十分胆怯……总怕人抛弃她,不要她,将她一人留下。” 叶白喃声:“所以她只会选那个永远不弃她、让她觉得安全的人。” 叶白:“这是我的错,不是循循的错。因为、因为……时到今日,我依然无法把她放在第一位。” 暮灵竹:“……你还记得和你定亲那位公主是谁吗?” 叶白停顿一下:“很重要吗?我不记得了,我家里人也没如何提过……不过我若是见到她,应该很难不恨吧。是了,殿下长在深宫,殿下应当认识吧?” 暮灵竹摇头。 她往后退一步,身子便从明火光华,退到了晦暗幽僻处。 暮灵竹呓语:“我只是一个长在冷宫里的公主。我认不全兄弟姐妹……恐怕帮不到叶郎君了。叶郎君节哀,往日已去,你日后会得到更好的。” 叶白:“我不要更好的。” 郎君修长,衣袍飞扬间,宛如惊涛拍岸:“我如今,只为了我家人而活。” 暮灵竹心想:你家人已经死光了,你也已经杀了我父皇,你还要做什么?你的复仇永无止境吗?你身在地狱便永不想爬上去,只想拉更多的人跳下去吗? 你说姜循被她的光带走了,你便看不到落在你身上的任何一重光吗? 叶白:“殿下,你在落泪吗?” 暮灵竹一边望着汴河落泪,一边笑:“他们唱的小曲,虽然听不懂,但是很好听啊。” 叶白便随她一同听。 暮灵竹感觉到少年天真在今夜随水而逝。 【他在想她。 她在想他。 他后退了。 她也后退了。】 -- 三月末,朝堂发动兵马向凉城开战之时,朝堂再无法忍耐江鹭之时,姜循站在了建康府的土地上。 她在南康王府别院,等待三日后,终于见到了一个人——日后袭爵,如今代表着南康王府一言一行的永平郡主,江鹭的姐姐,讨人厌的江飞瑛。 江飞瑛是个与众不同的奇女子。 她进门便问:“你来做什么?” 姜循噙笑:“邀郡主造反,剑指东京,问鼎天下。” 江飞瑛抬头:“好大的口气。” 她慢条斯理地擦剑:“不过这话是一向讨人厌的把我弟弟骗惨了的阿宁说出来的,倒正常了。时至今日,你的真面目不用掩饰,夜白也终于不会再说是我误会你,不会再觉得你善良纯真无辜、而我多疑易怒总欺负你了。” 江飞瑛手中长剑倏地拔出:“还我弟弟来……把夜白还给我!” 第101章 暗堂明剑,剑气锋锐。 简简在外,室内当无人能躲此剑。本好奇江飞瑛何许人也的玲珑被吓得心提到嗓子眼,猛地拽住姜循往旁边用力一扯。姜循本稳稳站着,硬是被玲珑拉得一趔趄。 然而趔趄躲开一剑又有何用? 还有第二剑。 姜循压根没有躲的意思,眼见那剑意凛冽直面,她的伶牙俐齿听得一旁的玲珑更是惊吓无比: “我凭什么还你弟弟?阿鹭是被我和你们一起害到这一步的。我的错我认,但你就没有错了?若不是你从小欺压他,从小总抢他东西,他岂会避去凉城?若不是你,他怎么会认识凉城将士,怎么会为不相干的人送死? “你们南康王府养出了这么一个小世子,时到今日,难道错全在我身上? “你想杀我?想杀便杀,摆什么惺惺作态的姿势。” 玲珑脸白,她家娘子却大言不惭,动也不动,眼睁睁盯着那秋水一样的剑锋直逼眉目。姜循就是死,也要死得痛快:“你要真想杀我,压根就不会见我。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踏上南康王府的地盘,就是你们的默许吧? “承认吧江飞瑛,你想见我。你不能杀我——因为你弟弟心里喜欢我喜欢得要死了,你再讨厌我,也不能杀我,不能毁你弟弟。” 江飞瑛的剑停在她眉前。 江飞瑛低语:“喜欢你?你真敢说得出口,也压根不心虚,不觉得对不起夜白?” 姜循眼眸湿红。 这点红很浅,至少江飞瑛这种不了解她的外人,只以为自己眼花。在江飞瑛眼中,姜循生就一副可恨嘴脸,真不明白江鹭到底为什么喜欢姜循。 姜循如此的厚脸皮:“是,他喜欢我。你我皆知的事,我为什么不敢承认?你不也曾差点嫁人,段迁不就是你未婚夫?” 江飞瑛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时至今日,姜循自然早已查清楚,段枫那位大哥,曾来过建康的那位白姓郎君,让江飞瑛愿以白身许嫁的郎君,真名为段迁。 屋中其余人大气不敢出,江飞瑛的手下人悄悄端详这位活在他们南康王府“传奇”中的姜家二娘子,而姜循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江飞瑛、以及江飞瑛指着自己眉心的那柄剑: “我来建康已经三日,三日前我就递帖求见,你却不现身。按照你今日为阿鹭抱不平的状态来看,你并非不在意他,并非不心急。阿鹭随时有可能死在西北,你既这么在意,便不会不理我……那你为什么晾着我三天不理会? “说明你有不得不晾着我的原因……很可能是你抽不开身来见我。到了今日,事关阿鹭生死,你还有什么抽不开身的?我只能猜,你在忙碌的事,本就和阿鹭有关。 “阿鹭从暮逊那里拿到的诏书昭告天下,你应当也看到了,应当知道程段二家被灭的真相。你应当去查了吧?你不见我是因你在忙这些……这些对你来说格外重要。你看上去和阿鹭是全然不同的人,但你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脉,你们也会做出类似的事。” 江飞瑛的眉目,映在姜循眼中。 早前玲珑好奇询问姜循,问江飞瑛是怎样一个人? 循循 第189节 姜循只说,江飞瑛是一个奇女子。 她身量高大,凹凸有致,肩窄腿长,面容清秀中带着很多勃发英气。她和女子站在一起时,衬得旁的小娘子小鸟依人,忍不住想依靠她;而她与男子站在一起,又有身为女子的柔美,秀丽。 她不五大三粗。 性别在她身上也不模糊。 她十分好看,是那种郎君和娘子们都会觉得好看的长相。 而江飞瑛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薄而透,像漆色的琉璃石浸到冰水里,呈一种很浅的流动的光泽。这样的清澈、明亮,像清溪水,像烟雨天。 眼睛上的睫毛那样长那样浓,黑压压的,比眼睛还要黑。这样浓的睫毛覆在颜色清浅的眼睛上,便像雨天的屋檐,淅淅沥沥淋着雨。 静谧,美好。 关键是,江鹭也有这样一双眼睛。 江鹭和江飞瑛相貌完全不同,姐弟二人的相似处,便是这样一双剔透晶莹的玉石眼。 姜循喜欢这样的眼睛,喜欢得爱不释手,流连忘返。就好像无论多少磨难过去,无论岁月如何摧折,眼睛仍然荡着清清的浅光,不染浊尘,不见风霜。 此时,姜循看到江飞瑛这样的眼睛,便想到了江鹭。 猝不及防,她鼻尖酸楚,眼前雾气氤氲。 数月奔波不知辛苦,而今只是单单看到相似的眼睛,姜循意识到自己想念江鹭。她不知道自己会这样想他—— 她要见江鹭。 她不要见到自己梦中那样倒在血泊中没有气息的江鹭,她要看到她的小白鸟好生生地在湖泊前戏水,临水而照,岁月静美。 如今她毒素不清生死难卜,她的阿鹭远在天涯孤身孑孓,又如何苦熬这一局呢? 姜循说完这样的话,眼波水波漾光,声有颤音。江飞瑛终于从姜循的反应中,捕捉到一丝姜循对自己弟弟的不同之处。 江飞瑛握剑的手慢慢收回,她手一抬,门口那些观望的无措卫士们退了出去。玲珑乖巧地跟着退出去。 江飞瑛收剑落座,端详着姜循。 无论如何看,江飞瑛都不喜欢姜循:虚情假意,能言善辩,时而清婉时而明丽,时而柔弱娇怯时而盛气凌人。 江鹭会被这样的小娘子欺负死。 可是怎么办呢? ……江鹭喜欢啊。 他自小就文静内敛,少有情绪激荡外露之时。他被爹娘养得端庄正直,心善性慈,他少时唯一表现的像逆鳞的,便是阿宁的存在了。 他以为阿宁和他是同类人,为了阿宁而忤逆父母。他后来才明白,他真正被吸引的,是阿宁的灵魂——是姜循。 他天生被姜循那样的人吸引。他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他身边的人……其实全都看得出来。 江飞瑛沉默着打量姜循。 江飞瑛垂下眼皮,盖住了那双漂亮无比的眼睛:“你继续说。” 眼睛看不见了,姜循有些无名失落。 姜循定定神。 她知道江飞瑛听了进去,先前只是试探自己的诚意。此时江飞瑛并不邀请她,但接下来要说的话非常长,自己又毕竟病弱可怜。姜循便好整以暇地落座,还给自己倒了杯茶。 江飞瑛嫌恶:夜白到底喜欢她什么?脸皮厚吗? 姜循缓缓和江飞瑛说如今的局势—— 江鹭必死。 江鹭无论如何苦熬,他深陷凉城,为了凉城被大魏接受,为了大魏的和平,他都需要死在凉城,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如今西北在打仗,世间已经开始传些风言风语,说是江鹭把大家拉入战局,江鹭要民不聊生,江鹭让天下百姓赋税累累生计艰辛。若不是江鹭执意收复凉城,大魏百姓就不用跟着吃苦。 江鹭想救下凉城,又不死,他有一个法子,便是割据。 江飞瑛淡声:“凉城若成割据地,北与西要面对来自异族的压力,南和东又要面对来自大魏的宣战。他既要守凉城,又要守国门,保护凉城不被两方势力吞噬。 “但割据不是长远之计,割据不是他心中所求。若他辛辛苦苦收回凉城,只是为了霸占凉城,让凉城成为他的掌中物,他何必走到这一步?凉城百姓不能真正为大魏接纳,凉城不能真正回归大魏,我弟弟都会不情愿。何况,即使他说服自己,在他之后呢?是再一次掀起战争,还是任由凉城重新被阿鲁国抢走?这都是夜白不愿意看到的。” 姜循扯嘴角,慢悠悠说:“其实解决这个问题,有一个最好的法子,便是造反。我们来重开局,我们来当执棋手,我们来决定凉城到底属于谁,我们来和阿鲁国重新谈判。 “可是……” 江飞瑛目光明灼:“可是,在我南康王府的家教中,绝无‘造反’二字。” 姜循提醒:“不是你们没有,是你们教的阿鹭没有。” 江飞瑛无话。 姜循既是感慨,又是暗嘲:“你们把阿鹭教的,太好了。好得和世间格格不入,好得十分奇怪——在他所受到的家教中,君臣各安其位,上下各守其分。君臣当共行,以政治世,以世养人。若君主已然背弃,凡人自救唯有弃君。他弑君已经觉得是谋反,何况真正造反? “你们培养出这样一个南康世子,但把他养出来后,你们又不满意,在这块玉石上不断打磨,想把他磨得更合你们期待……我实在不明白,你们要他怎样做,他才能符合你们的期望。 “是更冷血,还是更冷漠?是不为他人苦难而折腰,还是总以大局为重压制自己的所有情绪? “你们把他教的,连‘造反’都不敢想。他无法踏出那一步,他被逼到选择最坏的结果……他无父无母孤身一人,你们要为此负责。” 姜循站起来,冷冷看着江飞瑛:“我和他是不一样的人。他奉行君臣之道,我不奉。他重视你们,我厌恶你们。我自来就无法无天,自来就不在乎什么纲常伦理。我只要救他,而为了救他,我不惜重开棋局。” 姜府俯身,手掌撑在桌上,俯看江飞瑛:“何况你不想么?你自来对阿鹭不假辞色,为什么?因为你不服气,你不服气凭什么他袭爵,你却因为是女子而不能。如今你可以袭爵了,但是你还是会有不平吧?来自他人的恩赐,哪有把权势握在自己手中安心? “江飞瑛,来和我一起吧。让我们造反,让我们说动整个大魏一同造反,让我们开局博弈,逼杀东京。到时候,权势握在我们手中——你想当什么王,都是你打出来的,而不是你从别人手中继承的。你我这样的人,不做执棋手,岂不可惜?” 江飞瑛仰脸。 她眼中映着奇异的流转的光。 江飞瑛似笑非笑:“听起来,十分美好……不过姜循,你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了?你是有兵还是有粮,或者能提供给我钱财?你只凭一张嘴,就想和我并肩?” 姜循笑盈盈:“我可以说服阿鹭入局啊。你信不信,谁也说动不了阿鹭真正谋反,但我可以……我可以止干戈,少争乱。一张嘴还不够?” 江飞瑛:“再给我一个理由。” 姜循:“为段迁复仇。” 江飞瑛蓦地抬眼。 姜循朝她眨眼,轻言细语诱拐她:“你喜欢段迁喜欢得不得了……这是不是你藏在心里不愿说出来的秘密?堂堂永平郡主,为了南康王府,连喜欢一个人都不敢表露,好可怜。你怕你和阿鹭一起疯,你爹娘为此受累,王府受累,江南诸州府受累。 “但是如今不同了——我必为我的夫君报仇,正如你会为你的夫君报仇一样。” 江飞瑛顾左右而言他:“夫君?什么夫君?” 姜循立刻站直,一掠而过:“你的未婚夫嘛。我随意说说,说错而已。” ……梓潼神神祠中的闹剧算什么成婚,她不认的,哼。 第102章 段枫和安娅从西域走,再深入阿鲁国。阿鲁国和凉城开战之时,段枫陪安娅悄悄打探消息,和安娅的旧部尝试联络,欲从内部瓦解伯玉的势力。 安娅被暮逊那样骗过后,此次便分外谨慎小心。她没有把握的故人,便压根不见。段枫为此心酸又欣慰:若安娅能独当一面,日后他若是……也放心很多。 他原本必然是会与江鹭一同回到凉城的。收复凉城岂能只靠江鹭?坚守凉城这样的事,更应由段家人来做。但是江鹭劝他为安娅找活路,又和他玩笑,问他难道不信江鹭。 段枫岂会不信? 走到今日,他最信任的,便是江鹭了。 某一夜段枫回来时,安娅道:“我昨天见了一位伯伯。那伯伯语音模糊,我怀疑他会背叛我,当下便找借口走了。但是到今日,我出去刺探时,也没见有人跟踪我。我这样的旧阿鲁国公主,伯玉岂会放过?所以我怀疑,伯玉此时不在阿鲁国。” 段枫一怔:“他去前线了?” 但是不对啊——“他若是去前线,为什么隐瞒了这个消息?君王亲临前线,对兵士向来是一种激励认可。他若是当真去,岂会隐瞒?莫非是怕二郎知道,采取新的战术?” 安娅不屑道:“伯玉是我舅舅。我这个舅舅根本不擅长打仗,不然也不会被我父王遣出去。他手下可能有名将,但他自己不是。他当年发动那样的阴谋……便说明他只会阴谋诡异,不擅长堂堂正正的战斗。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去战场?” 段枫眉心轻轻一压。 他低声:“那么,只剩一种可能了——伯玉去大魏了。” 这个消息透着几分古怪,让段枫一瞬间想到当年凉城那一夜的火。他遍体生寒,头一瞬发晕,勉强让自己不要回忆当年。 段枫走到桌前便开始写信:“这个消息很重要,我得让二郎知道,提防伯玉。” 安娅:“可是小段将军,这只是我从我伯伯行踪那里猜出来的。没有证实的消息,会不会害了江郎君?” 段枫弯眸笑:“没关系,我都写出来,让二郎自己判断。他如今可威风了,当主帅嘛,哪能连消息真假都查不出来呢……” -- 四月上旬,大魏东京连发数旨,要求南康王府配合陇右诸军平定祸乱,拔军镇压江鹭。 天下哗然。 内侍省连发十道金牌。此时军情已与上月不同。若说上月朝堂旨意模糊说法含糊,此月便明确非常,直接指江鹭为叛军,夺凉城为割据之势。 东京诏书传遍天下,说江鹭狼子野心,分明意图颠覆大魏。大魏诸军,当共征讨此贼。而南康王府养出此贼,既然自称与贼断绝关系,那南康王府当为天下表,主动出军伐贼。 十道金牌的含义不言而喻,南康王府终是领旨,不得不动身,三万军马出行。 而在金牌发出前的上月,江飞瑛其实已经带着亲信,私下离开建康,和姜循一道前往西北。 当十道金牌的旨意紧迫为天下人津津乐道时,江飞瑛和姜循已经身在甘州。 姜循在茶馆中听到十道金牌的事,仍慢条斯理地喝完了茶,留了铜钱在桌上,才和玲珑一道出门,前去她们的马车方向。 北地风气干燥,街上胡人多了很多,大魏人也更加人高马大些。街衢上人流不比东京,颇有些荒凉。而在这人来人往中,姜循这样夭桃秾李、又高贵典雅的美人,便比在东京、建康都更吸引些人。 姜循和一络腮胡子、眉间有痣的男人擦肩而过。 那男人走路走得撞人,还要回头来多看姜循一眼。 姜循淡然自若地上了马车,车中另一女声音凉凉响起:“那人看你都看得走不动路了。” 说话的人,是江飞瑛。 姜循低头整理自己衣襟,微笑:“他走不动路,和我有何干系?若不是郡主怕被人认出,我又怕那些卫士不够仔细,何必亲自下车呢?” 江飞瑛靠着车壁,若有所思:“方才那个胡人,这几天,我们已经偶遇三次了。” 循循 第190节 姜循:“你不是在查那人吗?” 江飞瑛:“只是怀疑。我不觉得有男子会不停和我们偶遇,可是这已经不是最近的特例了……姜循,你很容易吸引男人。” 面无表情时让人觉得高贵冷艳,一颦一笑又有妩媚明丽的美。偏她还不是木头美人,擅用她的美貌为她谋利……姜循这样,江鹭知道吗? 亦或者,江鹭也曾这样被姜循拿捏过? 江飞瑛脸色不太好看。 怎么说呢?她总觉得姜循勾引了自己弟弟。 美人不见多少真心,弟弟却已晕头转向。而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的弟弟被人如此拿捏。 姜循不愿和她讨论自己对郎君们的吸引力,她说起在茶馆中听到的消息:“这个时候,南康王应当接旨了。” 江飞瑛顺势转话题:“我爹年岁大了,早年军中生涯落了病,这些年军中之事都是我在管。三万军马拔营北上,名义上是我带军。让他们慢慢走吧……这多亏你的主意,才让我的兵马能离开南方。” 江飞瑛暗有所指:“你有这种本事,之前怎么不用?” 她说的是,姜循重新和东京联系,让叶白配合他们。姜循的造反和叶白不谋而合,江飞瑛的军队想离开南方,和江鹭汇合……那必然需要东京的旨意。 可叶白不算和姜循完全同行,姜循自然不会说出来让人不安。 江飞瑛只敏锐觉得,凭什么东京会听姜循的安排?姜循和那位叶郎君,是否关系过于亲密?那她弟弟算什么? 而且——姜循说:“我师兄此时应该还没到岭南。好教郡主知道,我师兄昔日掌管十万禁军。叶白说禁军如今不听管,我给阿芜写信,让阿芜想办法救我师兄出来。” “叶白”这个名字,让江飞瑛听几次,皱几次眉。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多心,自己的错觉。 姜循蹙一蹙眉:“可惜张子夜为人刻板,从来和我对着来。阿芜说不动他……这次不知道能不能让他出手。” 江飞瑛盯着姜循:又冒出来一个郎君。 一个一个又一个。 江鹭知道姜循这样吗? 江飞瑛端详姜循。 半月同行,姜循看着越来越羸弱,越来越苍白。这就好像是一朵芍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快地凋零,快得让江飞瑛暗自心惊。起初江飞瑛以为是姜循身体娇弱,水土不服……但是水土不服也不服了大半个月了,怎能不见半分好,还越来越差? 何况姜循一直在吃药。 江飞瑛看她淡然地端着那黑漆漆的药汁边吹边饮。那般苦的药汁,姜循饮得面不改色,还一派贵女端庄美,让江飞瑛几分敬佩。 江飞瑛:“你吃的什么药?你身体出什么问题了?” 姜循撩目:“嗯?你关心?” 江飞瑛飞快:“我不关心你,我关心夜白。我怕好不容易见了夜白,夜白却要当鳏夫。那我又何必北上?” 鳏夫…… 姜循莞尔。 姜循忽然听到外面简简的咳嗽声,而江飞瑛那边,手下也在车门外低声汇报。于是,江飞瑛打开车帘,姜循凑到车窗前,看到半空中有鹰低低飞过天穹,从一片鳞瓦间穿梭而去。 姜循:“这是段枫的鹰。” 她朝江飞瑛解释:“阿鹭昔日和我联络时,用过这种方式。” 江飞瑛:“不用你告诉我。这是我南康王府特意训练的联络方式。” 说话间,姜循便见江飞瑛快速地从座下暗格里取出几样在姜循看来只是一堆木头的东西。江飞瑛快速地一组,一把很小的弩便出现在她手中。 姜循看得目瞪口呆,眼见江飞瑛靠着车壁,手中那张弩朝外突地刺出一箭,天空中那只鹰便被射了下来。 姜循:“……” 姜循提醒道:“如果这真的是段枫的鹰的话,他很可能有要事联络阿鹭。你就这么射下来了?” 江飞瑛:“段家人……呵,刚入西北,诸事不通,我看看姓段的想找夜白做什么,又有何妨?那是我弟弟。” 姜循冷笑。 她从来不认同江飞瑛这种霸道。她一直觉得正是江飞瑛独断专行,才让江鹭步步后退,不得不让着他姐姐。但是……此时江飞瑛把鹰射下来了,不看白不看。 姜循便忍着火气,等卫士把鹰捡回来后,和江飞瑛一同看鹰腿上绑着的纸条消息—— “伯玉疑似去大魏了。” 姜循一怔,垂下眼。 她手指焦躁地敲着案木:西北诸军出行,南方军队出行,现在伯玉也来了。朝廷是真的下定决心,要江鹭死在其中了。 不对,伯玉一个外族人,悄然到大魏…… 姜循睫毛轻颤,忽而想到了当年凉城夜火的那场阴谋。 她正沉吟着,江飞瑛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样,急急从座下的暗格中翻出一本帛卷,快速翻看。江飞瑛颇为急促,让姜循一道看: “身高八尺,手臂近膝。下腮多胡,毛发旺盛,眉心有痣……那个胡人!” 姜循抬眸:“这是谁?” 江飞瑛握紧卷轴,冷然:“你不是一直不知道你到建康府为何整整三日,我才来见你吗?因为我当时悄悄离开建康府了。夜白逼出来的诏书传遍天下,我自然看到了,我当时想查伯玉……只是我不能离开建康太久,怕被朝堂发觉,才没有见到伯玉。” 姜循盯着江飞瑛在卷轴上查到的这些信息,再联系到段枫的消息,她轻声:“……那人是伯玉。” 姜循:“他一直在看我。” ……若那人是伯玉,那人一直盯着她,便不寻常了。 很大的可能是——伯玉认识姜循。 为什么会认识? 江飞瑛拳头握得发抖:“我要杀伯玉。” 姜循:“让我想想办法。” -- 此时的东京皇宫中,暮灵竹正艰难地翻看那些奏折。 看奏折对她来说都有些难……朝中大臣们各个博学多才,最没文墨的,都比她这样识字没几天的人强。许多折子的典故,他人说起来轻描淡写,暮灵竹却需要翻很多书才能看懂。 但她必须看。 她做摄政公主的时间实在太短,而周围没有人特意停下等她。此时暮灵竹坐在御书房中,一旁的叶白坐在另一桌,他红批的速度,比她看折子还要快。 暮灵竹好生羡慕。 而就在这时,宫人自外通报一声后,暮灵竹看到姜明潮沉着脸杀来。 暮灵竹本能想站起来向老师请安,却又想起自己如今身份,硬是压了下去自己面对太傅的敬畏。 而姜明潮也不是来找暮灵竹的,他杀气腾腾奔向的人,是那怡然自得的叶白:“叶宰相,你连夜发十道金牌给南康王府,要三万军马拔营,去讨伐凉城?” 叶白笑着应了。 姜明潮厉声:“如何不和群臣商议,不和我商议?” 叶白:“战事紧张嘛。江鹭又打了胜仗,民间声音太乱了。这几个月,很多地方贼祸盗行,就是被这事引的。我看西北兵力不行,干脆让南康王出手。 “他不是和他儿子划清界限了吗?那就去征讨,给天下人看看。” 姜明潮:“你在逼反南康王!” 叶白:“这是他们效忠的大好机会。” 姜明潮:“南康王不能参与乱局,你这是让天下人猜忌,让天下人惶恐……你到底是要南康王动手杀他儿子,还是要他儿子来杀他?你这是把机会送给敌人……叶宰相,你把局面搅浑,到底是何居心?” 暮灵竹起身小声:“太傅,叶郎君也许没想那么多……” 姜明潮猛地看向暮灵竹。 他情绪激荡,血液上头,这一下子眼前金星乱撞,有一瞬间看不清前方人。他半只手臂发麻,舌尖腥甜上涌……而他知道这是姜循下给他的慢性毒。 他如何折磨过她,他的女儿就如何折磨他。 他若不解决这些事,他还有多长时间?而姜循对他做的事,不正是叶白如今对大魏做的事吗—— 姜明潮:“殿下,你看清楚你眼前这个叶白。我为平定战乱呕心沥血,但是他在不遗余力地让局面更乱。我求大魏安康,他求颠覆大魏……你还看不出来吗?” 暮灵竹握着奏折的手发抖。 她是真的看不太出来。她没有时间看,没有时间学习政务,她被推着走,每天看折子就已经耗尽心力,而姜太傅的话点出她心中的惶恐。 姜明潮不和小公主说了,他转头俯下身,看不清视线的浑浊眼睛盯紧叶白:“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总会抓到你的把柄……叶清之,我不会让你霍乱我大魏的。” 叶白眼中笑意无辜,却清泠泠的。那种神色,让暮灵竹想到叶白逼死自己父皇那一幕。 叶白轻笑:“你去抓啊。” 而姜明潮警告过叶白,在叶白告退后,他才朝暮灵竹说:“殿下帮我写一道手书,让人杀了张寂。” 暮灵竹:“什么?!太傅,这……” 姜明潮打断:“写。” 姜明潮眼睛中的红血丝,让暮灵竹发颤:“殿下,我在救大魏……绝不能让他们联手!” -- 甘州之地,新来的姜姓小娘子租了一院子住下,说来此地找药治病。 她每日在不同的药铺间抓药问诊,体虚之症,看得大夫们各个摇头,唏嘘她红颜薄命之相。而在这期间,姜姓小娘子结识了一位卖药的胡商。 那胡商眉间有痣,络腮胡子,几次帮姜娘子拿药。姜娘子却对他爱答不理,而胡商着人打探之后,把络腮胡子一刮,露出了自己几分英俊的面貌。 这姜小娘子便对他热情了很多。 胡商心中嗤笑:中原美人果然爱俏。 爱俏爱钱又惜命,这小娘子想来好拿捏得很。 胡商本有其他事情,却被姜小娘子迷得走不动路,在甘州逗留了快十日。而姜小娘子终于态度放软,邀他私会,胡商欣然应约。 胡商心想:鱼儿上钩了。 姜循心想:鱼儿上钩了。 江飞瑛眼看姜循吊着那化身为胡商的伯玉,半真半假,竟真的让胡商动了几分意,把伯玉留了下来。江飞瑛叹为观止,又心中不自然。 但是她的大批军队不在,手下人手不够,想和姜循联手杀伯玉,必然要请君入瓮。 循循 第191节 而且,按照姜循的判断,她们一定要把伯玉留在甘州,不能让伯玉继续他原来的行程。能绊住几日便够了——姜循一边写信邀那伯玉和她私会,一边终于舍得唤出简简,要简简跑一趟凉城。 凉城此局甚危。 西北诸军已经在汇合了,而江飞瑛的军队暂时到不了。伯玉身入大魏,很可能是打算和西北诸军联手,一同杀江鹭。只因此地甘州地位特殊—— 昔日的孔家便拔营在此。 姜循很难不怀疑,孔家败后,甘州新的军官和孔家有些联系,会和伯玉联手。 诸军成功汇合,凉城可保,江鹭孤掌难鸣。 他此时被困凉城,赢来死局。这是他本要的结局,是他很难破解的局面。姜循唯有想法子让他自愿脱困,让他主动走出凉城。 简简问:“那我说什么?我要他出城,别管凉城的战争了,来杀伯玉吗?” 江飞瑛提醒道:“那人不一定是伯玉。我们谁都没见过真正的伯玉。” 姜循:“即使不是伯玉,也是伯玉身边重要的人手。你去请阿鹭,就告诉阿鹭……” 姜循坐在阍室间,缓缓抬头:“你告诉他,我来了。” -- 正如所有人知道的那样,凉城此时局势被逼入最差的阶段。 朝廷金牌之下,西北军队无法再装聋作哑,只能出兵。四方兵马联手,共伐凉城。与此同时,阿鲁国的军队在北地随时南下,趁火打劫。 若阿鲁国军队和西北军队一同攻城,凉城或许会被大魏保下,江鹭却没有生路。 江鹭坚持到现在,已没有办法了。 他不可能应对所有人的攻打,而他身死之后,凉城回到大魏,新的局面便有利凉城了。朝廷不会清算凉城,阿鲁国无法再夺凉城……他已功德圆满。 军帐之中,江鹭独坐火前,静坐了一个时辰。 不断的糟糕消息传过来,将士们悲愤万分,江鹭自知回天无力,反而平静。 他坐在帐中,看的是几样物件:一枚女式簪子,一女式兜袋,几封书信。 他无力地笑一笑。 他和姜循相识那么久,真正相处的时间却不多。局势总是逼着他们往前走,时至今日,他在凉城苦熬,熬不下去的时候,翻看旧物,发现其实没有几样旧物。 她总是油嘴滑舌。 嘴上说得真好听,实际上什么也不留给他。 江鹭靠着帐壁,回忆着二人的点滴相处,心中难免茫然地想:循循,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呢? 你是因为没有别的合作者可以选,我正好是最好的选择呢,还是真的喜欢我呢? 若是不喜欢,她便不会和自己一次次私会吧。可若是喜欢,她当时赴死之时,并未考虑他啊……总是他在筹谋,他在苦思冥想,他在想法子。 他十分不确认她的心,他不明白一个狠心的人怎样才算是喜爱。 他只是一直往前走,一直要她好。何况他起初陷在东京,如今陷在凉城,他一直没有太多时间想自己和姜循的关系。而今他有时间了—— 他实在没法子了。 他熬不下去了。 他为凉城找到了出路,他却断了自己的出路。他自知四方军马汇合攻城,自己活不了时,才开始频频想自己和姜循的感情。 他总在想,她在做什么? 他此时又想:不能把循循的旧物留下来。 他若是死了,这些物件落到他人手中,难保成为他二人私情的把柄,被人利用去伤害他的循循。 江鹭便坐在篝火前,在最后一场战事前,想烧掉这些二人之间的信物。 统共没多少。 他静坐一个时辰后,才从中选出信纸,朝火中扔去。而眼见那火星子渐渐吞没信纸,他又突兀醒神一般,生出后悔,猛地扑上前将信纸从炭火上救出。 他看着烧成灰烬、黑污漫上的信纸,只手指发抖心间剧痛。他几乎喘不上气,而帘门倏地打开,一个妙龄少女出现在黄昏中。 少女是简简。 --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甘州的胡杨林地,成为姜循和伯玉的私会之地。马车辚辚出城,姜循掀开车帘,怅然地朝外望一眼。 江飞瑛和她的人手躲在暗处,跟随马车。 -- 凉城四方战鼓惶惶,夜火渐起。 军队从四面攻打,将士们频频请命。军帐中气氛紧张,江鹭原本白皙的面孔愈见清瘦,却不像简简期待的那般立刻行动。 灯芯灭了,最后一抹光在江鹭脸上投出一片昏影:“我不能走……这里需要我……” 简简:“是江鹭必须在这里,还是兵马大元帅必须在这里呢?若是后者……我能不能替代你呢?” -- 胡杨林中风大,亭上云翳遮月。 姜循提裙下车,车前玲珑朝凉亭看,见那胡商已然迫不及待。姜循含笑朝前走,伯玉激动迎上。 -- 凉城无月,战争方起。 两军叫阵,另有城门私开,一骑趁夜出城,千里长奔。 -- 甘州的凉亭之会中,胡杨在风中赫赫扬动,如涛浪般。 躲在林中的江飞瑛握紧刀,屏息努力聆听风中传来的只言片语。那凉亭中私会氛围极好,男女各诉衷肠,一者说自己身体羸弱被人所害,一者说自己不得人信任被亲族排斥。 江飞瑛听得非常不耐烦。 姜循却慢条斯理,只与人周旋。 眼看这场私会氛围正浓,情到正好,姜循为伯玉倒一盏茶。伯玉端着那盏茶摇晃,却轻轻叹息:“姜小娘子啊,你以为我会喝?” 姜循坐于亭下石桌对面,诧异:“郎君为何不喝?” 伯玉倾身:“茶中有毒吧?” 他自以为自己胸有成竹,叫破那小女子的阴谋,那小女子必然大惊失色。不想姜循唇上仍挂着那抹浅笑,与他一样倾身附耳。 风声极大,江飞瑛听不清那亭下男女说些什么。 而伯玉听到姜循低语:“你昔日和暮逊共谋叛国,害死凉城将士。从那时候起,你其实就认识我爹了吧?我爹这人做事一向隐晦,他和你因暮逊结识,但你们这么多年,却没有见过面也没有传过话。 “但你们最近才传过话吧——伯玉,你认识我,是因为你从我爹那里知道的吧?我很好奇,你是亲自去东京见过我爹呢,还是我爹把我的画像给你了呢? “我爹叛国了吗?他和你联手,把西北军队的消息卖给了你,让你配合他一起攻凉城,杀江鹭。你这次来甘州,莫非是为了和甘州军官商议此事? “你中途停下,是因为看到了我。我爹想要解药,你想要拿我邀功?” 伯玉目光冷下。 伯玉盯着她美丽面孔,轻声:“姜娘子,女人太聪明,不长命。” 帘拢高卷,亭中火熄。四周骤暗,他拍桌而起。 与此同时,姜循蓦地从石桌下抽出一把匕首,在极近的距离下刺向伯玉。伯玉不将她放在眼中,直到姜循的匕首在他颈上划了一道,他才震怒,一掌拍向姜循。 伯玉:“我本为了姜太傅留你一命,但是你死了,你的侍女也会知道解药的!” 姜循戏谑:“你试试。拿不到解药,我爹还会不会和你合作?” 她如此挑衅,伯玉手掌拍在她胸口,内力逼催让姜循从亭中飞出去。林中叶摇声此起彼伏混乱无比,江飞瑛等人看出不对,蓦地出手,而林中登时有其他胡人纵出,杀向江飞瑛等人。 请君入瓮。 谁都不是好拿捏的。 林中战起,伯玉紧逼而出。姜循轻飘飘飞出,眼见要撞到身后树身上,而伯玉欲来夺她手中匕首。 却有一手自后而来。 林中风大。 有人从后拥住姜循,手握住姜循的手,轻转手腕,匕首如同银光飞星,向伯玉扎去。 风吹衣袂,衣帛后扬,地上影子随树木一同摇晃。 临风乱发,不妨一逢。 空旷胡杨林,夜雾弥天盖地,万千林风如浪包裹二人,笼罩二人。黑暗遮蔽,万物万声远去。姜循微侧过脸朝后,发丝和身后贴抱着她的人缠在一处—— 那人握着她的手:“我以前教过你用匕首,你忘了?” 姜循冷漠:“忘了。” 江鹭淡声:“再教一次。” 第103章 胡杨林中风这样大。 罡风乱拂,天上无月,乌云滚滚,疑有雨兆。 氛围如弓弦线般绷到极致,江飞瑛和敌人打斗间,捕捉到己方变化,她一回头便看到了许久未见的人。 风吹如皱。 乌衣托着青年郎君修长身形,发冠下发丝拂面。江飞瑛想起来江鹭这两年在外的漂泊:连及冠礼也没有,江鹭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默然长成大人了。 他长大了。 他不再是南康王府衔着金玉出身的尊贵小世子,他风尘仆仆神色冷峻,他行南又走北为凉城而奔波。他不再需要南康王府的保护,他独当一面亦能保护他人……他此时保护着姜循。 伯玉出掌。 循循 第192节 他追出凉亭,掌风若落到姜循身上,姜循必死。而姜循身后突有俊美无比的青年出现,那青年握着姜循的手带着姜循的身,手腕翻转,姜循手中的匕首有了更为锋利的寒色。 伯玉和那匕首相对。 挑、掀、刺、转。 姜循被江鹭抱着,他没有离开她一分,她像是一瞬间有了绝世武功。她眼睛看到了伯玉的攻势,她只是看到了却跟不上。而今她看到且能跟上,她终于能完全掌控这把匕首,将这把匕首发挥出真正的杀人工具的作用。 姜循面如冰雪,眼眸寂寒。 江鹭眉目低敛,衣如叶飞。 一把匕首被一男一女同时握住,只有武功极高的人才可以控着另一人,带着另一人,去共同攻击敌人。那二人好像一瞬间神魂相融,心有灵犀。他们清楚地知道对方的心思,知道对方想要的方向—— 江鹭知道姜循想攻击伯玉哪里。 姜循深信身后的郎君会助她。 “噗——” 伯玉被内力击退,又被匕首在胸前袄上划了一道。那一道伤没有伤到他心肺,却让他出了血。伯玉摔在树身上,慢慢抬眼,看到这几日让他几分心动的美人,被另一男子抱在怀中。 胡杨林中风声如涛涌,夜色如墨席卷打斗中的众人。 风中似乎有不同寻常的气味在漂浮,但如此紧张打斗时刻,没有人注意。 伯玉瞳眸眯如蛇线,盯着那抱着姜循的郎君,以及这位郎君带来的几位卫士: 郎君一身窄袖武衣,红缘青底,打斗间举手抬足,颇有大魏中有权有势贵族郎君的风流韵味。最重要的是,这郎君相貌极为打眼,眉如墨眼如星,唇红齿白淡中有艳。在伯玉对大魏男子的了解中,长成这样,那也不是寻常的。 伯玉恰恰知道这样相貌的一个人。 伯玉笑起来:“江鹭?你就是江鹭?” 伯玉用自己不熟练的大魏话嘲弄道:“你们就没想过今天是一个陷阱吗?我早听说了你们大魏东京的那场叛乱,我就很奇怪——怎么太子妃会和江小世子同一天行动啊?太子妃怎么就和世子一起离京了啊? “我猜江世子喜欢姜二娘子,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姜二娘子不在凉城陪着江世子。不过无妨,我只是试一试,这不就把江世子调出来了?” 伯玉阴阴笑:“江鹭,你就不怕你离开凉城,凉城被人联手攻吗?” 他看向姜循,嘲弄道:“实话告诉你们——在你们逃出东京后,你爹就主动联络过我了。你爹是想管你要解药,但我更在乎的是,凉城得是我的。我在你爹的帮助下,早就和甘州军官联系过了。我一直不走,就是无意中发现了姜二娘子,特意等姜二娘子上钩,看姜二娘子能不能把江鹭吊出凉城。” 伯玉:“此时你敢为了私情离开凉城,你们西北的军队会和我们阿鲁国的军队一起攻打凉城。你们军队以为是杀你这个贼寇,但我阿鲁国是要夺回凉城……没有江鹭坐镇的凉城,就是一盘散沙,在你们大魏军队的配合下,我拿回凉城轻而易举。 “江鹭,为了一个女人落入我的陷阱,你后不后悔?” 姜循笑一声。 她的笑声吸引了伯玉。 此方除了他们说话的三人,其他人都在作战。而姜循目光看向四周的伯玉人马,喃喃道:“那么,我爹叛国的证据,今夜你的这些亲信必然能证明了?” 伯玉心间一紧。 他脑子没转过弯,而江鹭放开了握着姜循的手,缓缓抬起眼,看向伯玉:“你弄错了两件事。” 胡杨林树叶飘落,一片乌云笼罩凉亭,三人全都被罩得阴晦无比。 伯玉感觉到一丝胆寒。 他在黑夜中,听到江鹭始终淡漠的声音:“第一,我不是被你骗出凉城的,我是为杀你而来甘州的。” 伯玉感觉到杀气,后退一步。 他又听到姜循凉凉的婉声:“第二,你小瞧我。即使我爹可能提醒过你,说我很聪明,你依然看轻我。谁在瓮中谁在外,谁在捉鳖谁是鳖……你始终弄错了。 “我和你玩这局游戏,是为了拿到我爹叛国的证据。不然,你凭什么配和我同席?” 乌云飘开,墨云下有一重极浅的光。 在这极浅的寒光下,伯玉看到江鹭拔剑纵身,三尺秋水朝他袭来;一旁和敌人打斗的江飞瑛同时折身抽剑,自后袭向伯玉;姜循和江鹭背对而站,匕首挥向欲偷袭的胡人。 江鹭和江飞瑛自重逢后就没说过话,没给过对方一个眼神,但姐弟二人却在此同时出手;姜循手中的匕首刺中一敌人,对方脖颈的血溅到她手上,对方死前瞳眸大睁,万万想不到看起来十分柔弱的姜循真的能刺中。 姜循:“我会一点点武功……只会一点点。我从来不用。” 她掀起眼眸,眸光若冰雪飞湖,一片静寒。 躲在马车后的玲珑屏着呼吸,看姜循在卫士们的配合下,让那几个胡人吃了亏。姜循轻声:“我从来不用我那一点点武功……为的就是这种关键时刻啊。” 敌人的血溅在她眼睫上,为她的眼睛染上一重奇异的妖色。 姜循盯着警惕的胡人们:“伯玉必死在今夜。你们中有人却可以不死,配合我来指证太傅叛国。我给你们机会——你们谁想活?” 伯玉嘶吼:“就你们这一点人,还妄想杀尽我的人?” 说话间,伯玉一声长啸,更多的人马从蛰伏的林中飞出来,袭向这些大魏人。 伯玉一边打斗,一边挑衅:“江鹭,你不关心这时候的凉城了吗?你要看着凉城被重新攻陷,那些被你带回去的大魏人都死在城里吗?” “你要看着三年前的凉城那夜发生的事重演一遍……” “哐——”剑砸在伯玉虎口,震得伯玉退后三丈,胸口沉闷。 伯玉看到江鹭浓睫轻掀,一双幽静的琥珀眼珠上,染上暗红血色。 江鹭人如剑起,整个人的气质褪去世子的高洁风雅,亦有守边将军的凌厉拔然:“所有的阴谋,都有一个最简单的解决方式—— “你死在这里,结束一切。” -- 此夜的凉城,正如伯玉说的那样,赢来四方诸军的攻击。 西北军士们和阿鲁国的将士同时攻城,凉城中守城将士绝望万分,直到他们看到“江鹭”走出营帐。行到今日,江鹭是他们的主心骨。若是没有江鹭,他们没有信心可以守住城。 战鼓喧天,兵士声震。他们年轻的将领穿戴铠甲,白袍掠飞,大步朝外。浓夜中,盔帽挡住了“江鹭”的脸。 将领身边的副官高声传话:“按照之前的计划守城。元帅说了,只要咱们能撑过天亮……就会有援军。世子的姐姐已经拔军来救我们了。” 凉城将士虽然听说江飞瑛的军马是来剿杀他们的,但是那毕竟是元帅的姐姐,让人抱有期待。而今这传话副官,原是江南十三匪中的一人。十三匪待过江南,必然清楚南康王府的情况。 两军阵前,敌军数倍于我方,自会担心寡不敌众。而若是江飞瑛当真来救他们,那他们便有希望了。 “江鹭”铠甲下,真正的主人是简简。 简简只需要沉默寡言,只需要按照江鹭的计划充当好元帅的身份走上战场,自然会让周围人信服。 江飞瑛来救他们的话,是江鹭本人教十三匪编的。江鹭不觉得南康王府军马会帮他,他知道今日死局难解,哪里指望别人。何况江飞瑛的军队离这里太远,天亮时根本不可能赶到。 这不过是计谋,不过是在稳军心。 江鹭只要简简撑过这一夜——“只要伯玉死,此局便解一半了。你只要撑到我回来就好。简简,你怕不怕?” 简简回答:“我不怕。” 此夜登城,此夜上战场,这对简简来说都是第一次。 她想试一试。 姜循小看她,江鹭也小看她。但这不难,她要让他们看看,简简很厉害,简简足以帮他们做到很多他们做不到的事—— 撑到天亮而已,多简单。 -- 这个时候的蜀地某县,姜芜从驿站取到了姜循写给她的信,辗转反侧。 姜循希望她说服张寂逃走,配合他们一道造反。张寂有领兵之能,这本事对于他们来说十分有用。何况东京城中的十万禁军,恐怕到今日,都还在信服着张寂。 只要张寂回来,他们占领东京便会容易。 而姜芜蹙眉凝思,辗转反侧:她该怎么说服张寂呢? 张寂上一次帮她,是她以性命相逼,她用自己的苦难打动他。她已经做到极致了,这一次如何更加极致? 张寂上一次帮她已经很难,他被发配岭南,本就是他对自己的惩罚。他已经为此认罪,他怎可能再次背叛? 他理解姜氏二女,理解江鹭。 但他始终不赞成他们。 双方不同道,姜芜怎么再想法子呢? 姜循信件看起来十分着急,姜芜跟着着急,却绞尽脑汁,不觉得自己有本事说服张寂。必是她读的书太少,她肚子里没文墨,她不够伶牙俐齿,才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张寂吧。 姜芜心烦地摊开书。她读得心不在焉,读得心神不宁,干脆披衣走到窗边发呆。 她眸子忽凝:她看到黑魆魆深夜中,驿站那里失了火。火熊熊烧起,但是竟然没有人呼救? 张寂在驿站。 姜芜奔去的路上,擦过旁边小径,余光看到衙役们说笑着去城里的酒肆喝酒。驿站的火明明在后,他们好像压根不在乎。 姜芜顾不上他们,来不及想这些因果,她找人救火,又在找不到人时急得双目发红,干脆将夜间井水淋了一身,湿漉漉地朝那燃烧着的火海奔去。 她声音在夜火中弱而细微:“师兄、师兄……张子夜,张寂!” 姜芜咳嗽不住,被熏得泪流不住,她用手捂鼻,弓着身在一间间房舍中寻找。有卷着火舌的横梁从上倒下,她跌跌撞撞地躲避。她无数次害怕,可她仍深入一间间房舍。 这里没有一个人。 驿站吏员们竟然全部不在,一间间着火的房间空荡荡的。 她不知道,在天黑之前,驿站收到了来自东京的手书。手书由摄政公主写下,由京中太傅发令:不必去岭南了,中途杀了张寂即可。 吏员们本就拖拖拉拉不想去岭南,而今太傅下令杀他弟子,马屁精们当然着急布置起来。 他们在晚膳中给张寂下了软筋散,让张寂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他们把所有人喊出去,把驿站变成一处空宅,只留那昏睡的张寂戴着枷锁被锁在房中。 而张寂在烟雾中果真被呛醒,看到的便是窗外的火光。 一片幽黑中,他动也不动,手脚上的枷锁正如人生的枷锁,锁得他心如冰雪,僵而冷凉。 -- 甘州胡杨林的杀局惨烈无比。 江鹭和江飞瑛虽然武力出众,虽然带来的卫士也都很厉害,可架不住伯玉那一方安排的人马多。伯玉本就想在今夜带走姜循,杀了江鹭更好,自然布置很多。 伯玉想反刀砍向江鹭时,忽而一阵风吹来,擦过他鼻端,他眼睛变得迷离不堪。 江鹭看到伯玉露出几分迷茫的神色:“姐夫,你怎么在这里?” 伯玉口中的姐夫,自然是上一任阿鲁国王。但是此时好端端的,那旧国主已死,怎么回事? 江飞瑛心中发毛,江鹭毫不手软,手中剑起。而伯玉又在一瞬间回神,露出恐慌的神色,躲过了江鹭的杀招。杀招虽躲,那一剑劈中他手臂,血流汩汩,伯玉惊恐间行动变得迟缓。 循循 第193节 伯玉亦发现了:“你对我做了什么……姐夫,你怎么又来了?” 江飞瑛心中稍惑,见江鹭手中不停,自然跟上。 而姜循那一边,敌人抓住玲珑,来威胁他们停下。姜循低喃:“时间差不多了。” 敌人:“什么时间……王上,你怎么来了?!” 胡人们放开了玲珑,姜循身边的卫士趁机去救人。敌人们一个个跪地像是朝什么人磕头,神色是带着癫狂之色的静穆。 邪风阵阵,浓云遮天穹。 胡人们又很快回过神:“发生了什么……我们怎么了?” 他们凶狠杀来,和他们的王伯玉一样,变得动作迟钝,又时时受到幻觉蛊惑。 躲到安全之处的玲珑看着血泊中的姜循,以及姜循身边那些动作奇怪的敌人、还有骁勇无比的卫士,玲珑心中有了一个猜测:敌人莫不是被、被…… 局面变得混乱,本不占上风的大魏卫士开始占据上风。 伯玉时而意识模糊时而清晰,他意识清晰时和江氏姐弟二人打斗,余光中看到另一边战局中的姜循。风吹小娘子衣袂,好像也吹起那小娘子唇角的一丝诡异笑。 伯玉心中浮起寒意。 他感觉到危险降临,己方不能再等了。 伯玉:“放箭,放箭!让外面的人放火。” 一只只箭飞上高空,大魏卫士打落了一些,却拦不住这些胡人。而伯玉想起自己设计这个局面时,和自己的人手商量过的: “若是到最后,我还是拿不下姜循……虽然这不太可能,但是姜太傅强调他女儿聪明强调很多次,我还是得做最坏打算——到时候,你们就射火箭,一把火烧了胡杨林。 “我逃不出去,也别让姜循走出那片胡杨林。” 此时最坏的结果发生。 伯玉眼看着密密火海从四面八方燃起,大笑出声—— “姜循,你别想活。 “江鹭,你还不救火吗?你想跟我一起死在这里,不回头救凉城吗?” 无论他如何刺激,江鹭身上那玉石俱焚一般的凛冽死也不回头:“我说过,你今夜必死。” -- 战场上的敌人怎么这样多? 没有人告诉过简简,打仗和武功好坏没有多大关系,打仗甚至有时候和人数都关系不大。简简只是跟着十三匪拔剑挥舞,觉得自己像傀儡像木偶。 副官说跟着江鹭留下来的战术走就行。 简简心想:这里面难道有战术? 她不懂。 她已然开始疲惫,开始焦躁。她从未见过这么多血见过这么多尸体,她起初害怕后来兴奋,到此时已然杀得麻痹。可是敌军千军万马,她有时候迟钝得连敌我都难以分清。 简简咬紧牙关。 她悍勇无比,遇到敌人就凶悍地一刀致命,让一直紧张跟着她、怕她出错的副官敬佩无比。简简在战场上浑浑噩噩,不过是在说服自己: 只要坚持到天亮就可以了。 她不知道江鹭对这场战争都没有信心,她误以为只要到天亮他们就会赢。但是无论如何她不会退,她会一直裹着“江鹭”的身份,带着将士们冲锋陷阵。 玲珑总是问她,她既然一路跟着他们帮助他们,为什么还不肯理会姜循,她要怎样才肯和姜循重归于好。 其实跟着他们这么久,简简已经模模糊糊明白,哥哥曹生确实做了坏事,危害了很多人。曹生害了很多无辜人,而不管姜循目的是什么,姜循确实救了很多人。 简简不得不承认,江鹭杀曹生,是在救人。 她只是很生气很委屈,很不甘心。 简简心中有个念头:她要做一件足够大的事,足够了不起的事。她要让姜循亲口承认,说姜循弄错了,说简简是好人,是姜循对不起简简。 她要姜循低头。 今日的事,一定足够大了。 简简会坚守这里,一直坚持到江鹭他们回来。如果坚持不到,死在这里,和哥哥重逢,也依然是一件足够大的事。 -- 蜀地的房舍中,张寂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横木的燃烧,听着噼里啪啦的火星乱溅声。 他低头看到自己被绑在床头,而手脚上的枷锁不解,周身又没有内力没有一丝力气,他便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更明白发生了什么。 有人要杀他。 如此布局,想杀他的人应该是大人物。他和地方上的小官小吏没有纠葛,他的所有仇怨恩惠都在东京。一路走来平安无事,到今日对方却突然动手,说明局势发生了变化。 那么,这样的仇怨,便不是小打小闹,很可能是局势变得严重,让对方必须杀自己。 谁会杀自己呢? 说来讽刺,张寂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自己的老师,姜太傅姜明潮。 为什么呢? 十多年受教,中途因政见不同而分道扬镳。本以为流放已是结局,可是姜明潮要杀了他。 他自小孤苦伶仃长在姜家,老师教诲师母养育,他长大后纵然无法回报他们,也一直在努力不和姜明潮起冲突。他将姜明潮视作父亲,他的父亲却似乎不在意他。 他是做了什么,才让姜明潮这样怪他? 若是父亲想杀他,他是不是应该顺从? 张寂目中无光,忽听到砰砰撞门声,听到柔弱声音时近时远:“张寂,张寂……” 他眼中空寂寂,盯着那扇门,听着那时远时近的小娘子声音。他忽然看到这扇门被撞开,满面灰扑扑、眼中被熏得落泪通红的姜芜闯入火海。 她泣哭连连,怯懦无力,一点火星子都足以伤害到她。 她惧怕非常,可她还是努力在烟雾中睁大眼:“别怕,我来救你。” 她试图解开他的绳索,又试图撑起他无力的身体带他逃出火海。他动也动不了,枷锁限制行动,又有一片片火星在四周炸开,横木连着帷幔一同燃烧。 而这个虚弱的颤抖的姜芜,通红着眼,竟要救他。 张寂终于开口:“离开吧,阿芜。” 姜芜眼睛被染上火,她跪在他身边,一次次试图扶他站起。那枷锁和绳索阻挡她,火越来越烫,快烧到二人身上。 张寂声音抬高,厉道:“要杀我的人,如果是你爹呢?你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从未这样和她说话,姜芜被吓得一颤,怔怔看他。她眼中的泪不知是被火熏的,还是她真的在哭。她的泪水溅在他手背上,灼得张寂心头一缩。 姜芜解不开绳索,便用自己袖中的匕首去砍: “我不管想杀你的人是谁,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正像我今晚在读的那页书一样—— “纡于物则非己,直于志则犯俗,辞其艰则乖义,徇其节则失身。 “那页书的意思是,你无能为力,你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你不管做什么都是错的。他们要杀你,把你的心在磨石上不停地碾杀,要毁了你的道废了你的志。可是师兄,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 “我愿意站在你这一边,你为什么不站在我这一边呢?你为什么不一直站在我这边呢?” 她解不开绳索,大哭出声。 火越烧越大,碾磨人心。 她扑在他身上,几乎语不成声:“你不走,我也不走。你救过我,我还你一命。我们没什么关系,你只要对自己好就可以了,你只要愿意自救……” 烈火焚烧,遮天蔽日。 火烧刺啦啦声不断,张寂在火海中抬眸,怔忡和她对望。 -- 甘州胡杨林似乎要被火吞没,天上忽有甘雨降临,浇向林中的火。 雨声泠泠,风声呜咽,天降甘霖来灭火,所有人震撼且迷茫。许多人茫然中,疑似看到当年凉城中死去的将士们。他们不明白这是幻觉,还是当真上天有灵,英灵报仇索命。 伯玉不平大叫:“凭什么……” 他被压倒,被江飞瑛的剑指着。 他眼睁睁看着天上黑夜中降落的银色的雨,时而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姐夫,时而不甘心地看着凉城中竟然有人活了下来。 伯玉喃喃:“为什么……” 江飞瑛的剑刺向他心头。 血涌出来。伯玉愤怒万分:“为什么!” 谁知道他到底在问什么。 江飞瑛发丝沾在颊上,泠泠沾水的眼睛恨意连连:“我为段迁而杀你。” 伯玉眼中茫然。 江飞瑛手中剑越刺越深,她手发抖而用力:“我知道,你也许都不知道段迁是谁。你根本不在意,他却被你害死。你也不知道,我今年试图去找过你,我这些年好多次想要杀人,却不知道自己该杀谁。 “他本前途浩浩,本应意气风流,本应光华耀天……他最坏的结局也应该是战死沙场,而不是死于你和大魏太子的阴谋之下。 “他本应是我夫君,本应娶我——” 寒雨浇灭大火,伯玉气息在江飞瑛手下一点点消失。而数年隐忍之后,江飞瑛终于大哭出声。 段迁,段迁。 谁知道她喜欢他啊,谁在乎她喜欢他啊。她连自己都要欺骗,而到今日她才为他报仇……煎她魂熬她心的段迁,他死前,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她有多喜欢他。 她好像看到他站在她旁边,朝着她笑。 江飞瑛捂脸崩溃,身后卫士和胡人的相斗变得微弱。 霖霖雨水中,江鹭失魂地扔掉剑,看向林中被雨浇灭的那些火。他好像在夜雾中看到无数沉默的将士,匿于大火中。有的跪地有的阖目,他们最终都会被火海吞没。 一切如梦似幻光影憧憧,他们在大火中背过身,三三两两说笑着携手长歌。 恶天不佑人,生死去来,凡人不过是草棚傀儡,为何有些人的生死让人念念不忘?他们朝他摆手,笑嘻嘻和他说话一如昔日: “小世子,再见啦。” “小世子,忘了我们吧,放过我们吧。” 循循 第194节 “小世子,好好活下去。” 他们在大火中走远,江鹭趔趄追上前却拦不住。而大雨中,他撞上面前的小娘子。他模模糊糊地低头看她,姜循面容白净衣裙沾雨,仰着脸望他。 这实在像幻觉。 他分不清楚。 他伸手颤巍巍抚摸她,他抚摸到她面颊,都不知真假。江鹭喃声:“为什么?” 姜循站在雨中,仰望着他:“是‘神仙醉’。” 雨水覆盖一切,姜循的声音极轻又缥缈: “你在东京销毁‘神仙醉’,但是在捉拿贺明的时候,我知道那是‘神仙醉’后,特意留了一点,以作备用。我当时并不知道我要拿来做什么,我以为我可能会用来对付我爹,对付暮逊。但是我没有用,我今天才用。 “这些天,我日日去医馆,不是伯玉以为的治病,而是找大夫想法子,问能不能把‘神仙醉’散在空气中。我只有那么一点‘神仙醉’,我必须要它发挥作用。被碾成粉末的‘神仙醉’用来闻而不是口服,效果被打折,而我猜伯玉约我私会,会早早在胡杨林中安排好人手。 “他的人手远比我布置的早,所以他的人手会吸入更多的神仙醉。只要我和郡主在我们意识模糊前杀掉伯玉就好了。伯玉以为我在茶水中下毒,他错了,我没有在茶水中下毒,我在胡杨林的树叶上抹了‘神仙醉’。 “今夜风大叶摇,我要他们死在今夜。” 大雨之中,江鹭颤声哑然,仍是喃喃:“为什么……” 姜循低头。 他冰凉的手抚着她的脸,她的眼睛中蒙上了一重薄薄的水汽:“我猜你走不出那一夜。 “因为我抛弃了你,我把你永远留在了那一夜,让你一直走不出来。我知道你手指一直会紧张时发抖,知道你精神紧绷时情绪会走入极端,知道你过得很不快乐。 “我还知道你从东京救我出去后,你其实早就想好自己的死路了。你说让我救你,可你根本不觉得我有法子救你。你只是给我理由活下去,哪怕为你报仇哪怕忘记你放弃你,你都只是想我活着而已。 “可是——” 姜循握着匕首的手在发颤:“阿鹭,我不要你永远被留在那一夜。我要带你走出来。” 江鹭怔怔低头,看她眼睫落水,看她声音哽咽。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看到的是幻觉还是真实,不明白自己是不是正在受到“神仙醉”的影响。可无论真假,他都情难自已,心神欲碎又情不自禁。 -- 姜芜终扶着张寂逃出火海,而小吏们等候在外,哪里肯这样放过张寂? 他们露出狰狞的面孔,在姜芜放松又惶恐的时候,拔出匕首在深巷中扑来。 他们要杀张寂,姜芜惨声:“不要——” 夜色好深啊,他像融化的雪水一样被火被刀被夜所吞,而她飞蛾扑火,张开手臂,宁可那匕首落在自己身上。 夜间风凉,发丝扬起。 极轻的一声砰,有人自后而来抱住她,将她身子一旋,挡过那一杀招。 -- 凉城中战局惨烈。 简简在铠甲下脚步沉重,热汗淋漓,浑身发抖。天为何一直这么黑,天边鱼肚白何时才能到来? 天亮就好,天亮就好。 -- 甘州胡杨林大雨中。 江鹭和姜循面对面而站,他睫毛淅淅沥沥,如雨中青檐般,其下清水眼眸让姜循一目不错。 姜循微微发抖,看着江鹭在出神。 他脸色青白又被烧得绯红,神志混乱又头重脚轻,周身遍冷又遍热,江鹭迎着姜循的仰望,感觉自己置身幻境。 三年的爱恨。 四年的怨恼。 三年的冤屈。 数年的筹谋。 他的记忆停留在凉城夜火中,一遍遍看着故人在火海中化为烟灰。他为此煎熬痛苦,他走不出凉城。可与此同时—— 他的血泪爱恨都和姜循有关。 伯玉的喃声“为什么”消失在雨水间,胡人们终于尽数被扣,却有一人挣扎出来,一匕首朝姜循挥来。 江鹭忽然回神,目光锐利。 他抱起姜循离地,带着她的腰身旋转一圈,他伸手握住那把砸来的匕首。二人侧过脸,气息寸息间,目光擦过对方。 姜循湿漉漉的衣襟贴在他袖间,寒风冷雨包裹二人。 为什么呢? 江鹭贴着姜循的脸颊,带她一同抓过那匕首,朝敌人心脏扎去—— “救你即救我。” -- 蜀地县城的深巷中,张寂带着姜芜,手上一同染上了血—— “爱我则爱你。” 第104章 凉城城外尸堆如山,战况惨烈。守城战本应容易些,架不住凉城被围数月,架不住大魏西北诸军和阿鲁国军队配合,一同攻打凉城。 简简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 她心想:骗子。 说是天亮就好。现在天早就亮了吧?却没人来救自己。难道自己被骗了,江鹭逃出生天就不管凉城,不管自己了?但是不可能—— 如果江鹭那样的人也不值得信赖,这人间也太让人失望。 所以想必是甘州局势艰难,江鹭和姜循耽误了些时间。 简简重新振奋起来: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天黑到天明,天明到晌午。简简等候的援军确实耽误了时间,但他们已然在努力赶来凉城。简简深陷战局,满头大汗满身血热,却始终不肯褪下战铠,不肯让人看到自己的真容。 简简意识混乱,刀也握不住,手臂也抬不起来。她跪在血地中,呼吸一点点变重。铠甲下的热汗淋在睫毛上,视线被氤氲得一派模糊。 尸臭血腥、战鼓震天,全都让人燥闷。 简简隐约觉得哥哥站在自己身后,朝自己伸手。 曹生好像心疼无比:“简简,莫管这些了。这是他们的事,和你无关。跟哥哥走吧,我们回家——” 幻觉的手要碰触到简简,简简倏地醒神:家?她杀掉了欺负她的坏人,哥哥杀掉了父母,他们又联手骗了所有人。他们求生路,求到的却是黄泉路。 家在哪里? 简简发着抖:“我不能和你走。” 幻觉曹生:“简简……” 简简喃喃:“我要救人,要救好多好多人,要弥补你的罪,弥补我的罪。哥哥,我和你……不一样——” 铠甲下的少女猛然迸发出大力,从一片混沌中回到现实战场中,刺中那袭来的一个敌方武官。这武官好本事,又狡诈非常,似乎看出“江鹭”的不对劲,总是追着她不放。 简简才不会暴露“江鹭”。 她耐下性子告诉自己,自己是不擅长战争,但自己擅长战斗。把这里想象成一个杀戮场就好了,自己的目标只是杀一个人,再杀一个人就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心神绷到什么地步,简简终于砍下了这武官的头颅,趴在地上喘气。敌人临死之前回击她,在她胸腹上插了重重一剑。简简既觉得痛,又好像没那么痛。 她就是遗憾自己好像站不起来了。 她着急无比:站不起来的话,自己人不就看不到“江鹭”了吗?万一凉城被攻破了怎么办? 跟随她的副官早已跟丢,少女独跪尸山自我斗争。若是有旁人在,便能从另一个角度清楚地看到“江鹭”的惨状、强弩之末:她身上的血和战铠黏在一起,她已然自我麻痹感受不到痛。她后背前胸皆有刀剑痕迹,甚至小腹上那柄剑,都没有拔出来。 换谁都要说,这是一个快死了的战士。 而在这种浑浑噩噩间,天上日光忽然从云翳后跳出,驱逐天地间的大雾。简简听到鼓声变得好大,她趴伏在地,听到铁蹄踩地疾奔声。 有旌旗飞扬,有人说话,有人骑马传遍消息—— “阿鲁国王伯玉已死。” “大魏东京有叛徒。” “息战——” 简简又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简简、简简——” 她辨别好久,听出哭腔。而她倏而被人握住手。 简简看也看不清听也听不清。 她嗫嚅:“你……” 似乎她身上伤太多,那人避开她的伤,将她抱入怀中。她听到了自己想听到的话:“我是姜循。” -- 姜循和江鹭奔赴战场之时,江飞瑛骑快马,带着卫士绕到了敌军后方,要求面见西北诸军的将领。 那几位将军听她报名后,将郡主拥入军帐,吃惊地看到江飞瑛和他们以为的不同。数日奔波,连夜杀戮。江飞瑛风尘仆仆灰土盖面,不像他们想象中的美丽郡主,只像一个风吹日晒的小兵将。 江飞瑛手扶在沙盘边沿,言简意赅:“停战,撤兵。伯玉已死,阿鲁国要乱起来了。你们不要跟着掺和。” 对方面面相觑。 有人强笑:“敢叫郡主知道,我们得东京诏令……” 江飞瑛打断他们:“如果东京那发号施令的人,已经叛国了呢?你们也要愚忠吗?” 她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微微发抖。 她知道自己必须迈出这一步,事到临头热血沸腾,江飞瑛声音喑哑:“东京掌事君主是一个不懂政务的小娘子,她被权臣裹挟发号施令,可那权臣若已叛国,东京政令又有几样可以信的? 循循 第195节 “摄政公主了解你们吗,知道你们在坚持什么吗?战祸兵乱明明是东京挑起来的,却要怪到将士头上……这样的大魏,有什么可效忠的?” 对方将领:“郡主慎言!” “慎言不慎言的,我人已经站在你们的地盘上了,”江飞瑛站直身子,她身形高挑瘦薄,此时面对这一帐将领,她只靠郡主应有的气势稳稳压住他们,“今天这仗还要不要继续打下去,你们来拿主意。但是打下去的话,阿鲁国军队因伯玉之死必会撤兵,战场上就会只留下你们和我弟弟了。你们确定要在知道姜太傅叛国的消息后,继续围攻凉城吗?” 江飞瑛朝前走:“兵祸到底是谁酿成的,你们该仔细想一想了。” 对方艰难道:“郡主,我等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们得朝廷诏令……” 江飞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一帐沉默。 -- 凉城城外,伯玉已死的消息传遍战场,阿鲁国那一方军队开始混乱,慢慢从战场上撤兵,将士们要去确认他们君王的消息。而在江飞瑛的游说和局势的变化下,到晌午时,大魏西北诸军也开始陆续撤兵。 凉城之战得解。 江鹭和姜循共乘一骑,姜循坚持要找简简。简简才十几岁,她跟着姜循来到这里,姜循不能抛下她不管。 战马停下,尸山让人止步。 江鹭一边跟随着她,一边随即被几个看到他的将军拦住。那几人要汇报战局,江鹭:“稍后再说。” 战场刀剑无眼,敌军虽撤退,难保没有余孽。江鹭怕姜循受伤,一径跟着姜循。姜循提裙在血河间四顾,真正的战场惨烈得让她身体本能不适。 这里和姜府上元节那日的杀戮比起,姜府只算得上小打小闹。而简简深陷此局,姜循要找到她。 江鹭抓住姜循手臂:“那边!” 姜循看到了穿着战铠、被闷在铠甲下、身上插满刀剑、跪在地上的人。 她目眦欲裂,血液瞬凉。有一瞬头晕,有一瞬眼热,可她到底是姜循。姜循奔过去伏在地上,将简简拥入怀中:“别怕、别怕。” 她声有哽咽。 她伸手想摘掉那困住少女的铠甲,江鹭却拦住她。江鹭:“简简,你的任务完成了,我来接任你了。” 少女一直没有脱掉战铠,身上的血和战铠黏在一次,此时无法挣脱。 简简抬起头。 她根本看不见——可能血糊住眼睛了吧。 简简:“江小世子,你是骗子。你说让我坚持到天亮,天亮好久了,你却不回来。” 江鹭自然是因为和伯玉的那场杀局耽误了时间。他忍着难过,哑声:“是,我回来迟了。委屈你了……” 简简:“我原谅你了。还有循循——循循,我是不是很厉害?” 姜循:“是。” 简简:“那你、你认不认错……” 她话语含糊,说得混乱,因流血过多而意识模糊。姜循握着她的手,都能感觉到血凉。 姜循失神战栗。 她太聪明了。 她立刻意识到简简坚持的是什么,想要的是什么。她沉浸在自己的怨愤中,其实简简也沉浸在她的怨愤中。只是曹生确实做错事,简简无法宣泄无能为力,简简一直非常委屈。 姜循一字一句:“我认错。我错看了你,小瞧了你。简简是好人,坏人是姜循。简简没做错事,不能公正对待你的人,一直是、是我……” 泪盈于睫,声音断续,几次难以说下去。 简简:“我原谅你了。” 她天真又豁达:“算了,你也不是坏人。我们都不是坏人。” 就像名字一样,她简单且懵懂。 她想要的从来就不多。她的人生被搅成一片泥泞,她深陷其中无法挣脱。她努力地挣出来,只为了求一句话——承认她的价值,承认她的存在。 心愿圆满,简简便周身脱力,疲惫地低下头颅,朝下倒去。她眼皮沉重,心却轻快,轻飘飘地要飞上天去。 她再一次在幻觉中看到了哥哥。 哥哥仍笑着朝她伸手,而这一次,她觉得心愿已了,便郑重地将手递过去—— 却有人拍开了她的手,有人从另一个方向拽住她,将她往回拉。 江鹭的声音遥远而清哑,简简不喜欢他那么哑的声音,他应该声音更好听些才是,应该像山上的泉水中的玉石……江鹭将一股内力送入她体内:“简简,别睡。你不是很了不起吗?证明给我看。” 简简想愤怒回嘴,自己已经做了这么了不起的事,还用证明什么?可她累得说不出话。 姜循也道:“你不是想回家吗?我们带你回家。” 家? 家在哪里? 简简要跟哥哥出远门了,不打算回去了。可是家的吸引力好大,风雪迷雾间,她自深渊回头,朝人间红尘眺望而去。 -- 晌午过了好久了。 蜀地某县的某处山脚下的溪流边,姜芜脱了脏污的鞋袜。她赤足而坐,看张寂在水中洗一把匕首。 匕首上的血被银白的溪流清水吞没,匕首重新变得干净凛冽,可张寂还在洗。他想洗掉什么? 姜芜静静地看着张寂瘦长的背影。 匕首上的斑斑血迹和狰狞人肉沫子,就像他手腕上被枷锁勒出来的肿红痕迹一样。再刻意漠视,也时时存在。 昨夜,姜芜不知哪来的力气,把一个成年郎君救出了火海。吏员们尾随在后,在巷中出手时,姜芜挡剑,而张寂挣脱了那枷锁,拿着姜芜袖中的匕首,带着姜芜杀了那追来的吏员。 他尚虚弱,武功没有恢复,可是对付几个小吏,也不需要多精妙的武功。 而今天上午,他们找到了那几个去城中酒肆喝酒、放任张寂被火烧的小吏。 姜芜躲在酒肆角落里,看张寂唤醒他们、审问他们。张寂脸色青白,形容枯槁,小吏们回答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朝冰窟中多坠落一分。 可他还是要听。 他要知道自己怎么落到的这一步。 他要明白是谁想除掉自己。 梦中似锦前程如花美眷,现实中厄运如潮恩义断绝。昨夜那场大火烧掉所有情谊,烧得张寂终于从小吏口中问出了一个名字:姜明潮。 果然。 当真是姜明潮要杀他。 即使他身无官职,即使他远在天涯,即使他终生放逐,姜明潮依然不能相信他。张寂回避着和自己老师之间会有的种种冲突,可是老师每日辗转反侧,都在担心他回头弑师。 如今想来,也许是那日姜芜在姜家和她爹敌对、欲自尽以求退婚,自己的反应,让姜明潮对他生出异心了吧。 姜芜啊…… 溪流水潺潺,蹲在水边的张寂无视自己被淋湿的袍袖,回头看姜芜。 她如梨花照水,楚楚动人,但是自从离开东京,她再没有东京城中那处处不匹配的露怯感。不知以前的怯懦是伪装,还是远离东京的生活虽苦却让人安心。 张寂凝望着姜芜。 姜芜抬起头,无声地回望他。 张寂心想:老师要杀他,老师的女儿却想救他。人生啊,何其讽刺。 张寂垂下脸。 他被水浸湿的袖口盖住了匕首,匕首锋利的寒光被挡住,而张寂低垂的眉目间,却生出一分决断:“阿芜,联系循循吧。” 姜芜怔忡。 她一时不明白他的话,困惑地看着他。 张寂说得十分艰难,背离他自己坚守的道路折得实在困难,他却朝前踏上—— “循循应该和你有联系吧?循循需要我帮助,老师才会想除掉我。这一路走来,你我都见到了人间生灵涂炭,看到盗匪横行百姓起义。老师想要的朝堂,他没有时间打理,民间并没有好几分,局势反而更烂了。 “暮氏已经背离民心民意,我徒徒坚持,反而是在害人。我杀了官吏,从中逃脱,沦为朝廷命犯,我回不了头了。 “循循需要我做什么?你且问清楚,也把我的话带给她——让我看看她和江鹭想建立的新秩序。她若是和她爹一样,我必杀她。” 姜芜眼中漆黑的光流动,她渐渐明白了张寂的屈服,明白了张寂愿意和他们同行。 她眼中迸发出华光——她一直在期待着他。 她站起来,茫然朝他走了两步,又问:“师兄,是我害了你吗?” 张寂抬头,轻声:“不。阿芜,是你救了我。” 人生路漫长,道与志难抵。只要能最终到达那个结果,殊途同归,有何不可? -- 张寂在蜀地集合起义兵马,收复盗匪,拉起旗帜,轰轰烈烈地反抗朝堂,掀开了反局第一步。 东京得知后已过十日,急急派兵镇压。同一时间,姜太傅叛国之罪经由西北之地传出,真假难辨,但姜太傅奉行的公义,开始摇摇欲坠,让人难以信服。 再是江飞瑛的军队在半途上走走停停,朝廷几道金牌都似乎失去作用,东京看不出这支军队到底要如何。 摄政公主暮灵竹左右为难。 她对姜明潮的叛国之罪将信将疑,但是西北开始不听朝廷旨意了……他们反抗东京反抗她,一夕之间,她昔日熟悉的江鹭、姜循、张寂全做了反贼,让她震惊又失望,失望中带着很多迷茫。 她错了吗? 她努力学政务,仍然不够是吗?她才摄政几个月,她还没学会这些,局势却不等她。 杰出的臣子应该辅助君主,不应揭竿而起。书上都是那样写的,何况她还没来得及下达什么政令……是不是她什么也没下达,就是她的错呢? 而姜明潮,日子分明变得难过起来。 叶白挑衅不断,坐视局势更差。姜明潮试图查叶白底细,想弄清楚叶白为何这样仇视他们。姜明潮还没有查出来,他的叛国之罪经由他女儿的渲染,被当做一种攻击他的工具,让天下人忌惮。 姜明潮眼睛快看不见了。 他最近时时看不清,又时而手抖。姜循给他下的毒,和姜家曾给颜嬷嬷下的毒都归属于慢性毒一类,平日不痛不痒,但越往后,越摧毁人的神智。 到此时,姜明潮已明白自己拿不到解药了。 循循 第196节 他必死……在他死前,他如何才能压下反叛,还朝廷清明呢?他的一腔抱负一腔理念,压根没时间施展,却陷在这场乱局中,被姜循往泥沼中拉。 姜明潮扯扯嘴角。 不愧是他和夫人一起教出来的孩子。他养了她一场,她要毁了他。 -- 凉城之中,如今有些热闹。 简简在养伤,也被外面的热闹吸引——江飞瑛的大批军队没到,但她带着她的亲卫,邀请西北诸军将领来凉城,大家来一场“演兵”。 不动用真刀真枪,不用将士真的上战场。一盘沙盘来演兵,江飞瑛和江鹭同队,西北诸军同队。大家来比一比,看如果他们想攻下凉城,得损失多少兵力,这种损耗是否值得。 同时,伯玉身死的消息传去阿鲁国,阿鲁国边将们踟蹰着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还要不要和凉城打。而阿鲁国内,有旧日公主掀起旗帜,要收回伯玉篡夺的权威,要阿鲁国的权杖重归先王血脉—— 安娅公主竟然活着。 局势变化莫测,但是有一件事,江飞瑛不敢说:她和姜循有谋逆之心,还不敢让江鹭知道。 她的弟弟正直无比,姜循打算何时说服江鹭? 姜循道:“让我准备准备。” 一准备,就准备了好几日。江飞瑛怀疑姜循心里没底,但自己也不敢和江鹭说。她只好一边催促姜循,一边继续凉城如今最盛大的“演兵”。 这一日,姜循混在人群中,和那些兵士一同看校场上的“演兵”。 江飞瑛不愧是战场上走出来的郡主,她把这演兵办得有模有样,不光让将士们分外感兴趣,连姜循这类对战斗毫无兴趣的普通人,都看出几分意趣看。 简简养伤,玲珑陪伴;江鹭忙着和西北诸军将士谈判,想用姜明潮的叛国说服他们不和凉城开战,姜循自然就看看戏了。 凉城今天气候有些凉,从天亮起就下着濛濛小雨。小雨不影响人的振奋。 场上兵士们的呼喊听得人脑壳疼,可是这里气氛这样热烈。将士们血气方刚,双方说不过的时候便来一场武斗,年轻的健硕的肌肉流畅的身体,真是漂亮。 害羞的小娘子们自然脸红心跳,不敢多看。 但姜循看得津津有味。 她忽然感觉到周遭声音变轻了,欢呼叫喝声好像远了些。姜循心里猜到一些,但她动也不动,仍仰望校场上那两个脱了上衫、赤手空拳比武的年轻郎君。 身后果然响起某人微妙而低淡的声音:“这么喜欢看?” 姜循一本正经:“平时看不到的新鲜事物,自然要趁机多多欣赏。我自从病了后就意识到,以前的自己不懂享受,无视凡尘美好。比如眼前这比武,我在平时就看不到……好不容易有机会,岂能错过?” 身后人半晌不吭气。 他那么沉默,反而是姜循开始心旌摇曳心不在焉:江鹭此时一定一副被她噎住的表情吧? 他还要吃味。 嘿,她喜欢逗弄江鹭,喜欢看江鹭脸上出现丰富的表情,和平日的端正不苟全然不同。 姜循被自己的想象勾得心中晃动,悄然转眸掀眼,往身后人看去。 帷帽被细雨清风掀起一角,她透过帛纱,对上江鹭低下来的视线。 哇。 好一张俊俏的郎君脸。 许是雨太小了,江鹭连斗笠雨衣都不戴不披。这生来俊俏的郎君和她以为的不同,没有露出她以为的那种无话可说的吃醋神情,而是眼中流光转动,含一丝无奈的“随你去吧”的笑。 嗯,姜循再次确认自己喜欢看他的眼睛。 那种浅光和她的眼睛不同,她的眼睛过黑而看不到情绪,他的眼睛颜色过浅而容易流光溢彩。人总是喜欢自己没有的。 天边微光落在江鹭眼中,他眼中没有杀伯玉那日的血丝、也没有神祠下逼她拜堂时的决然,这双流光闪烁的眼睛,让姜循心中小人蜷缩起手脚。 有些痒。 江鹭察觉她的走神。 他此时态度真平和,没有几日前的疯狂癫狠,他伸手来拽住姜循衣袖:“走。” 姜循不走:“校场正热闹呢。” 她眼睛往年轻郎君浸着汗珠的赤着的上身瞟,眼前光却被挡住。江鹭道:“给你看更好看的。” 更好看的…… 姜循被江鹭从校场中悄然拽走。他带她出军营,扶她上马,自己也跨上马。 姜循道:“凉城穷得连马都舍不得多给一匹?” 江鹭:“我是元帅,以身作则。凉城正是打仗时期,物资缺乏,我怎能多浪费一匹马?” 姜循不快:“多给我一匹马,怎么就叫浪费?我又不会累着你的马。” 江鹭:“你不会吗?” 咦—— 这个人平时内敛温和,怼她时倒伶牙俐齿,能说会道。 姜循往后瞥,腰肢被他揽住。江鹭身上的气息裹住她:“坐稳了,别自己摔下去。” 姜循嗤声:“你如今真是小看我——啊!” 身下马猛地加速,她身子一晃,扭身便毫不犹豫地抱住了身后人的腰身,躲入他怀里。她面上的帛纱轻轻擦过二人,由她脸颊擦向他手臂,她听到他胸口传来的闷笑声。 -- 他们出了城,这么荒僻的地方,他竟然找到了一座山。姜循被他抱下马,一边扶着自己的帷帽,一边仰头,竟然看到山林葱郁,烟雨濛濛。 他今日一直在和自己说笑。她浮想联翩沾沾自喜,觉得是自己的到来,让他心情这样好。 她真厉害。 江鹭抱起姜循,用轻功带她上山。山上烟雨连连迷雾重重,如置身仙境。他带她深入密林,丛丛枝蔓掠过二人的衣衫。薄云从上方高耸树杈和烟雨间穿梭而下,罩在二人身上。 重重树荫,溪流潺潺,有光有雨,人间至美。 姜循左顾右盼。 江鹭:“找什么?” 姜循:“不是给我看更好看的吗?年轻的鲜活的郎君的肉身呢?” 江鹭笑出声。 他没接她的话茬,而是在后轻声:“这里是我这次来凉城,发现的好地方。我在战场上时想,若是循循来了,我要带她来。她这么贪玩,必然喜欢。” 姜循:“你什么时候想过我会来?” 江鹭沉默一下:“……梦里。” 氛围有些微妙,姜循仰头望他。 隔着面纱与雨丝,她看到江鹭温润的眸子。 姜循不动声色转移这种沉重气氛:“哇。” 江鹭:“哇什么?” 江鹭自后靠在树身上,专注地看她:“你又在高兴什么?” 姜循怀疑他见不得自己得意:“这种地方,都能被你找到。说,你有什么企图?” 江鹭确实见不得她这副好像随时拿捏自己的模样,便吓唬她道:“先、奸、后杀,怕不怕?” 姜循愕然。 她此时终于觉得自己跟江飞瑛来凉城,没有来错。 他心情好,她心情竟然莫名其妙跟着好起来。 那么,他这样欢喜她的到来,想必她和他说起造反的事,他也会痛快同意吧? 想到这里,姜循有了主意。她大无畏地张臂上前,迎向他。白纱美人婀娜窈窕,即使不看脸,身段也让人心动。 他的功力到底差她一分,朝后退了一步。江鹭让自己目光落到她的帷帽上,他见这美丽的小娘子大义凛然: “杀吧。怎么杀,才杀得我丢盔卸甲,痛快无比?” 雨丝斜飞,烟岚云岫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影浸寒流,青山如翠,江鹭诡异沉默。 姜循挑眉。 隔着帷帽,她挑眉他也看不到。但他敏锐又迟疑,掀眼皮望来:“我若没理解错……你在和我开黄腔?” 第105章 青灰天色濛濛,烟雨与山岚薄雾笼罩着他们。 江鹭找到了一避雨山洞,姜循跪于洞口摘下帷帽。她眺望山林,恍然想到东京郊外的春山。不过今日与那时不同。 那时雨势浩大,今日只有绵绵细雨。 那时满心绝望求生不得,今日胸有成竹只待天光。 那时看不到前路,今日……只要江鹭点头,他们面前便是康庄大道。 想到此,姜循转头看江鹭。 江鹭意态悠闲,靠壁屈膝而坐,修长手指点在膝上,并没有无意识地敲击发抖。他衣襟只有一层很薄的湿意,并不影响什么。当姜循回头看他时,他正垂着头将她丢下的帷帽叠好,放置于一旁。 江鹭察觉她目光,抬头望来一眼。 山川洞天,风雨如春。这位郎君气宇阳春,玉洁冰清。他一贯好看,只是最近半年的经历磋磨得他狼狈粗糙,而在姜循到来后,她发现江鹭又重新一点点好看了起来。 想来,他即使心系凉城关心民生,依然有些小世子的尊贵病——只要有条件,他总是洁净漂亮的。 她却快枯萎了。 姜循心中微有叹息,但如此良辰,她自然不会和他说自己的蛊的事,弄得她像是靠他求生一般。姜循心中打起章程,将自己想了几日的造反的话重新掂量掂量,自觉得今日气氛实在好,她应当机会很大。 姜循冲江鹭一笑。 她柔声细语娓娓道来:“阿鹭,我和郡主到了凉城后,伯玉死了后,你还像以前那么痛苦吗?” 江鹭盯着她。 循循 第197节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了解她——此时他便觉得,她又要开始谆谆善诱,不知道要蛊惑自己什么了。 不过他早已摆脱了昔日对此的不平不甘。摆脱那些怨愤后,他开始觉得她有趣,对她即将到来的“蛊惑之言”生出兴趣。 江鹭便慢慢回答:“不痛苦。昔日也没有那么痛苦——死的人又不是我。刀没落到我身上,我有什么资格痛苦呢?” 姜循心想:糟糕。话题起头不妙,不过问题不大。容她扭转乾坤。 姜循不动声色,保持着柔婉神色:“你做的很好。凉城那些将士若是在天有灵,必然感谢你,也会希望你从中走出来。” 江鹭望着她,缓缓说:“你那日……设局杀伯玉的那日,当真是为了我吗?你说想让我走出来,是真的吗?” 姜循深知江鹭不喜她总骗他。她便思索了一下才回答:“当真是为了你。阿鹭,要杀伯玉,其实方法很多,我选了很麻烦的一种,就是为了你——为了把你从凉城骗出来,怕你想不开在凉城赴死;为了平你心中委屈,让你不再怪罪自己。 “我始终没有真正体会三年前那夜发生的事,但我了解你是怎样的人。你为此感到痛苦,对自己失望,但这不是你的错。” 江鹭:“你觉得我软弱吗?” 姜循:“我觉得你很了不起。人生一世,各有所执所念。我是被迫卷入此局,你却是主动入局。凉城所有人都应该感谢你。人这一世,不平者多,怨愤者多,自我主动的放逐与奉献却常让人难以理解。我想这天下再没有第二人比你做的更好,比你更厉害了。” 江鹭:“你将我追捧得太过了。” ……说明她所谋甚大。 江鹭侧过脸,目光穿过姜循肩头,望向外面的烟雨天。他若有所思,唇角甚至噙着一抹轻快的笑:“这几日,我每夜都在做梦,梦到三年前那一夜。” 姜循心紧。 江鹭温声:“就像我这几年无数次梦到的那样。灯火如昼,满堂华光,却有大火从中起,将那些欢喜着的故人烧死。他们脸上欢喜的表情定格,被火吞没——那是‘神仙醉’的药效。 “我以前一直很难过。他们到死都不知道‘神仙醉’的事,他们可能还在自责,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能明白了一切却无能为力。 “这几年的梦境,我一次次回顾,无法面对他们的目光,眼睁睁看着火烧掉他们。但是最近几日,我梦到他们在火中朝我举起酒樽,朝我告别,朝我露出笑容,跟我说‘来世再会’。 “我不知道这是上天当真有灵,英灵与我一一告别;还是我终于原谅自己,愿意放过那一夜了。” 姜循听得心疼。 她倾身,将他抱入怀中。 江鹭俯着脸,脸埋在她颈间。他呼吸清浅,她的拥抱让他放松。 而江鹭在这时,听到姜循幽微的、似怕惊动他的声音:“可是阿鹭,凉城的事没有得到完全解决啊。你用舆情逼着东京,让东京不敢动凉城只敢在你身上花费精力,可万一东京的君主是个疯子,是无法用舆情道德约束的人,那你怎么办?” 江鹭抬头。 他睫毛擦过她玉颈。 他呼吸很轻很凉,姜循知道他在听,她便继续说下去:“我和郡主来西北的一路上,看到百姓们过得并没有很好。我们眼中不配为君的人已经死了,可是百姓们为什么还是被逼上山,做盗做贼? “我爹剑走偏锋,真正得势后一直在花精力对付我对付你,根本没空实现他的抱负。天下对他来说是什么,子民对他来说是什么? “我们目光离开凉城,放到整个天下——大家过得并不好,甚至越来越糟。难道新的君主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吗?我们都了解长乐公主的,她年少稚嫩,长在深宫,绝不是大恶之人。两大强势权臣对峙,她难以分清谁对谁错,看不清前路。她太年少了——她斗不过我爹和叶白。” 江鹭慢慢朝后退。 他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他脸色一点点变凉,眸子染上一重烟波浩渺。 江鹭盯着姜循:“说下去。” 事到临头,绝不能逃——姜循目不转睛:“如果刀不握在自己手中,便不能真正庇护所珍惜的人和物。如果眼睛只盯着一个凉城,大厦倾倒之际也难以判别原因。不知缘由便无法对症下药,不知大魏此时真正的创伤,便无法真正救大魏。 “你少时一心庇佑南康王府治下子民,后来你意识到那不够,你便又去庇护凉城子民。可是大魏数十州郡,有多少个江鹭愿意为子民站出来,护在他们身前,遮挡风霜刀剑? “凉城为何会有围攻之局?郡主为什么抗拒不了朝廷的命令?她明明不想和你为敌,却还是被朝廷逼着出兵,不得不来西北。因为那个朝廷不是我们的朝廷,因为主持朝政的人,将我们视为贼寇,视为窃国者。” 江鹭面无表情:“谬论。君臣各安其分,上下各守其分,方是正道。以政治世,以世养人,才是政治最开始的本质。它不是你操纵人心实现自我野心的工具,你的每一分举动都会影响到别人。” 姜循反问:“那么这个工具,被不恰当的人握在手中,便不去纠正了吗?你有臣节有自持之心,但你愿意为了凉城而惹一身污泥,便不愿意为了天下子民而争一争那权柄吗? “我爹活不了多久了。他就算能活,以他的心思和偏执,这世间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长乐公主太年少,压不住人,而她身后那些宗室子嗣更不中用——若真中用,昔日老皇帝早就废太子了。 “还有叶白。我虽和叶白同行,叶白虽是我的友人,但我也得承认,叶白和我爹一样偏执。他们偏执在不同方向罢了。叶白不想救世,他想的是毁灭一切,让东京、大魏都为凉城陪葬。 “阿鹭,你怎能自持气节而无视天下呢?” 江鹭反问:“之后呢?权柄握在手中,你我所做的决策又是真的正确吗?你说的头头是道,难道让你当政你就能做的更好?你当真能确定自己永远英明永远正确永远走在最虔诚的路上?上位者随意一个念头,便是他人的一生。你当真那么自信?” 姜循:“所以要建立新的秩序——大权在我,但我不独揽。我要让更多的人来揽权,要让更多的人才决策这个国家真正的未来,真正的走向。” 姜循倾身:“恃于人者不如自恃——我们一起来做这颠覆者,我们来入棋局,我们来做执棋手,我们来以天下当棋盘,让每一个棋子回到它应该在的位置。 “我们辗转多年遍地求生,难道不想亲自看看花满枝头硕果累累的那一天吗?明明已经在眼前了。只要往前一步,只要……握住它!” 密雨迷烟,山岚潮润。 江鹭靠着山壁,静望着姜循明亮漆黑的眼眸。 她眼中光华满满,提起这些她便为之兴奋,热血沸腾。这样的热血中有着一腔信心与疯狂,而她请他入局…… 其实,在这几日的演兵中,江鹭早就猜到姜循和江飞瑛的这份野望了。他只是以为她们会暂时蛰伏,姜循会徐徐图之,到不可改变之时逼他入局……没想到在这么早的时候,姜循就开口了。 她是心急,还是在乎他的想法呢? 江鹭低下头,无意义地笑了一声。 他喃喃自语:“我知道你会有话和我说,但我没想到你会说这个。” 姜循手搭在他膝上,轻轻揉了一揉。无论话语如何尖锐,她表现得倒是温情款款:“你以为我要说什么?” 江鹭没有回答。 他出神道:“你来西北找我,便是觉得这样才能救我。你找我姐姐一同来,我姐姐身后兵马出行。你昔日和我姐姐并不对付,但你们如今相处如此和平,总不可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只能说明,你二人就一些事达成了共识,要一起说服我。 “姐姐邀请西北诸将前来演兵,名义上演兵,实际是谈判吧。你日日去看演兵,因为你也在说服他们吧?不然简简伤重,你怎可能连看顾她的时间都没有,每日像花蝴蝶一样到处乱窜……” 他还是这样敏锐。 姜循有些心虚。但她脸皮厚,坚持地将手搭在他膝上,做着“小鸟依人”的乖巧模样。 江鹭笑一声。 姜循:“……你又笑什么?” 江鹭:“挺好的。” 姜循:“什么?” 江鹭脸色已经十分白了,但他的眼神却是清寂温和的,并没有生她气的意思。他甚至开玩笑:“我还以为,所有这些事,我会是最后一个得知的。” 姜循不解:“嗯?” 江鹭靠壁淡声:“你反了,姐姐反了,西北军马反了,我的亲信反了……我以为身边所有人都会先于我知道,以为你们不敢告诉我,打算一直瞒着我。” 姜循难堪:“那怎可能瞒得住?我对你不会那样过分的。” 她踟蹰一下,倾身依向他肩头,半搂住他手臂:“我说的话,你好好想一想嘛。” 江鹭:“没什么值得想的。我亦想了很多……三年前就开始想,昔日官家不肯惩罚太子逼死赵宰相时也在想,姜太傅把持朝政不立君主,将不合适的人推出去摄政时也在想。我已经想了很久了,付诸行动只差临门一脚。” 江鹭的话让姜循惊喜。 她以为他会很难踏出心里那道线,没想到…… 江鹭打断她的凝思,看向她:“我只有一个问题。” 江鹭手抚摸着她面颊,他垂下脸扬着眸,专注地望着她。他的眼神让她脸热,而他只是轻声:“循循,你喜爱我吗?” 姜循困惑。 江鹭:“你说了这么多,忙了这么久。我等了很久很久……我邀你出来游玩,你依然在说你的这些事。这些事自然重要,但是在你心里,它比我更加重要吗? “你喜欢我吗?还是仅仅因为赌前程而屈就我?” 姜循瞳眸微睁大,起先的迷茫后,心中涌上一重愤怒。 姜循切齿:“你不信我待你的心?” 江鹭:“我有时觉得你喜爱我,有时又觉得我在你心中不值一提。我总在判断我在你心中的重要程度——我在分辨,我想你跟我出东京,然后来凉城找我,应该是对我有情吧?可与此同时,你又和我姐姐有了另一重筹谋,我会不明白哪一样在你心中更重要。 “你杀伯玉,说是带我走出当年;但同时,你也是为了拿到压倒你爹的证据啊。我迷失其中,分不出情爱几分,野心几分,欲望几分。我时时刻刻在比较,想知道我在你心中的分量。” 姜循尖戾:“情爱到底几分,有什么重要的?” “对我来说很重要,”江鹭用苍白的脸、伤心的眼凝望她,“你说的话总是半真半假,带着戏弄。我少时相信你的每一句话,之前不信你的每一句话。而到现在,我分辨不出来真假。” 春雨连亘,绵延千里。 姜循被他抚着脸,被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真奇怪,在外人面前内敛的江鹭,在她面前总是很多话,什么都愿意说。 他因为这几句话而眸中微红,闪着琉璃一样的光。 江鹭低声:“我在战场上时,总是想起你。我会想我如果死了,你怎么办?谁保护你?还会有谁像我这样,事事以你为先吗?我会想循循在做什么,忙什么,循循有没有想起我。我怕你想我伤心,又怕你一丝一毫不想念我。 “我吃到好吃的,想起你;遇到有趣的,想你会喜欢;看到好风景,也想日后若有机会,要带循循一起来。 “我承认这样让你压力很大——可我喜欢一个人,便控制不住。我能控制行为,却控制不住心,控制不住期待和渴望。 “可我又觉得你对我是有几分感情的。不然……你怎会不选择叶白,而选我呢?” 姜循怒:“别提叶白!” 她近乎无语且崩溃:“你对他的厌恶,和对我的喜欢一样毫无道理。你不提他会死?!” 江鹭自然也不想提。 他苦笑:“你身边优秀的可选择的郎君太多,我在其中没太多分量。” 姜循不吭气,让他心越往下跌。 他继续:“我是想问你对我的情到底有几分,若是不多的话,你没必要这样委屈自己。” 姜循喃喃反问:“委屈?” 江鹭:“我知大局懂大势,即使你不说服我,我挣扎之后大约也会选和你相同的路。你若是没那么喜欢我,便不需要用这种感情困住自己……你的梦想不是无拘无束吗?” 江鹭这样的不自信,让姜循生气。可他最后这几句话,又让姜循听住—— “我希望你得偿所愿。我不想困住你,即使我自己也不行。” 姜循出一会儿神,说道:“你总问我对你的感情有几分,那么你呢?你的感情有几分?” 他的誓言像闲话一样轻描淡写:“我到死都喜爱你。” 循循 第198节 姜循的心魂,在他这话中重重一颤,生出波澜。 她许久没说话。 她不擅长应对感情,她一贯爱逃避,一贯以为只要做了,他就懂。可是他想要的感情太明确,而这样明确的感觉……姜循要如何说呢? 她所有说出口的都是谎言,都不真诚。 一个不够真诚的人,怎么对他人剖心? 她确定自己喜爱江鹭,但是这喜欢,到底有几分呢?他为她舍生忘死,为她不顾一切,她呢? 情爱如此难以确定。情爱和人生一样漫长回转,不到山头,谁知真意? 何况姜循有先科。 她一次次的欺骗和隐瞒,让江鹭如何信她?他不计较是因他的宽容和心动,他的不信任却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了。春山定情时分明是他追着她不肯放弃,可竟然一直到现在,江鹭都不能真正安心。 姜循脱力后靠,侧头捂脸。 江鹭倾身来抱她:“循循?” 姜循侧过肩,躲开他的搂抱。江鹭一怔,见姜循望向洞外:“你说的很有道理,我要冷静冷静。” 江鹭心间微空,道:“我随口说的,那其实没什么重要的。今日我们不说不开心的事了……” 姜循坚持道:“我要冷静。” 江鹭心头一点点凉下。 他有时怪自己的敏锐,因他分明读懂了姜循的意思。他雪白着脸放开她,见姜循起身便推开他,朝洞外走去。 江鹭:“帷帽……” 姜循淡声:“不用。” -- 姜循心烦意乱。 她既怪他,又怪自己。她恼自己关键时候口拙,恼自己被他说服,还生气他对自己的不信任。 凭什么不信她的爱呢? 他倒是自我感动,自信他的爱,却对她的心意称斤算两最后还不能说服自己。让她说——她! 讨厌的江鹭,烦人的江鹭,太关注情爱的江鹭。 他看着太可怜了,逼得她一次次剖心。为什么要说?她实在不想说,但他又看着那么伤心。 姜循在山林中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一边骂江鹭,一边可怜江鹭。她几次想回头找他,可她又为之怨恼,怪他不够体贴,她不知该如何说。 而在这时,姜循被拐角山道上的一丛杏花绊住。 这丛杏花自树头跌落,孤零零地躺在泥地,几瓣雪白嫣红的花碾在雨水中。杏花十分漂亮,色泽饱满娇艳欲滴,但它吸引姜循的,自然不是因为好看—— 它的枝头有些枯意,有的枝蔓长不出花,但是另一半枝蔓,生出的花骨朵,那样明媚。 姜循蹲下来,怔怔看着杏花出神。 -- 江鹭独自坐在山洞中。 雨声绵绵,他伶仃半晌,觉得自己的计较可笑。他心中一边凄然伤心,一边重新为姜循担忧起来。她没来过这里,会不会有危险? 他想去找她,却又想起她走得坚定,应当不愿意看到他。 他为何非要和她说这些呢?他明明可以不说的,明明可以只在心里琢磨,他可以藏住这些心事藏一辈子,他却没有。为什么?他的要求太高了…… 不。 江鹭心想:若是做夫妻,怎能不坦诚呢?若是做夫妻,怎能不将心中的每一根刺拔掉呢? 哪怕姜循说没那么喜欢他,只有一两分喜欢,他也可以努力啊。她邀请他入局,总不会是日后和他分道扬镳的意思啊。而且、而且…… 江鹭摸着自己怀中的一方匣子,想到自己从玲珑和简简那里问出的话,便重新下定了决心。 江鹭自我挣扎半天,他终于扛不住要起身出去找她,听到了折返的脚步声。 他熟悉她的脚步声,果然一会儿,姜循便露了半张脸。 江鹭怔住:她从洞外探来半张脸,趴伏在洞壁上,眸子和他正好对上。他盘腿坐地,她不进来……这是做什么? 姜循:“我想到解答你疑问的法子了。” 江鹭心里不是滋味:“这么快啊……” 这么快的解答法子,会是真话吗? 他心里有疑问,但自然不会说出口。他失落的表情却被姜循捕捉到,姜循不动声色下令:“用我的帷帽盖住你的脸。” 江鹭愣住。 姜循催促:“快点。” 江鹭便将她的帷帽戴上。一重帛纱拂面,帛纱上染的年轻小娘子身上的香气,让江鹭微不自在,帛纱下的脸微微发烫。他既恼自己的轻易脸红,又庆幸姜循看不到。 姜循再次下令:“把眼睛也闭上。” 江鹭困惑闭上眼。 一会儿,他敏锐的五感,察觉姜循拖着什么进了山洞中。她脚步沉重几分,跪到他面前,呼吸倾来拂在纱上,笼得江鹭闭气忍耐。 而她握住了他的手。 姜循:“摸摸看。” 江鹭眼前漆黑,帛纱挡光。他的手被姜循抓着,抚摸到什么树皮上,一会儿,江鹭反应过来,这是一丛花:让他摸花做什么? 姜循引着他的手,让他从枝干开始,一点点摸上上方的花骨朵。 她的声音落在他耳边: “枝干已经半枯了,一半枝蔓已死,另一半活着。活着的那一半,花满枝头,郁郁鲜亮。 “……而这,就是我的心。你感觉到了吗?” 江鹭手指僵住,姜循不放过他,让他一一抚去。他抚摸花枝宛如抚摸她的心,他抚摸枯枝宛如抚慰她的心。 烟雨斜飞,山岚清寂。洞中跪地的青年男女面对面,那小娘子握着郎君的手带他感受—— 一点点枯败让人心悸。他从枯萎抚摸到繁盛,从一片片花瓣摸到露水和烟雨。一整个春暖冬枯在他手下从容展示,他一一抚过,一一明了,一一心动。 姜循:“这就是我的心。” ——一半枯萎,一半盛放。 姜循气息贴着他:“为你而盛放。” ——他的手指摩挲着冰凉花瓣,却更怜惜地在枯萎处流连。 姜循:“你感受到了吗?” ——他感受到春意昂然,感受到姜循在朝自己走来。 江鹭哑声:“我可以睁眼了吗?” 姜循:“嗯。” 他蓦地掀开帷帽,忽地倾身,将她连着那丛被捞回来的花枝,一同抱在怀中。她仰头看他的眼神湿润无比,江鹭低头:“对不起,是我不好,你受委屈了。” 她大约怪罪他几分,一声不吭。 江鹭低声道:“我本以为你今日会和我说另一件事……” 姜循:“什么?” 江鹭:“苗疆巫医给你的‘情蛊’。” 姜循呆住。 她被抱在他怀中,慢慢睁大眼,看他从他怀中取出一方匣子。她认出那是巫医给的,她立刻明白玲珑和简简出卖了自己,全都告诉江鹭了……而姜循眼睁睁看着江鹭打开匣子,她扑过去便要阻拦,他却抓过一枚药丸一口吞咽下去。 江鹭将另一颗含在口中,俯身来吻她。 姜循往后一缩。 江鹭:“怎么了?你难道不想和我同生共死吗?” 姜循:“……走了这一步,你便……” 江鹭:“我到死都喜爱你。只要你不嫌弃刀剑无眼,不担心我随时死在战场上,我便愿意与你共享性命。有朝一日,你若是可以和我一同赴黄泉……那是我毕生所求。” 姜循眼睛湿红。 她睫毛沾了水,鼻尖酸楚。她被他的心打动,她张臂抱住他,由他将药喂入她口中。药丸吞咽后,二人仍舍不得分开,江鹭低头吻着她,她胡乱回应。 二人气息变乱。 他忽然将她抱起来,她被压在山壁上,他俯身来更深地吻她。 数月不见,好是想念。唇齿流连,好生芳菲。情难自禁不是错,引得他们一同堕落。 姜循一边仰颈与他亲吻,一边呢喃:“阿鹭,你和我联手吗?” 江鹭:“嗯。” 他低头亲她眉眼,错开她衣襟,凝望着春色葳蕤、雪白蔓延。他的眼神直接,姜循觉得不堪,侧脸用发丝挡一下肩膀。他似笑了一声,低头吻在她肩头。 江鹭轻声:“我自然点头,正如我为你折腰——我如今终于明白,你我皆凡人。” 姜循:“不。我们既是凡人,也是圣人。” 凡人做不出这么了不起的事,圣人不赞同这么大逆不道的事。他们共游人间同生共死,赴山海踏明月,江山如画,谁人堪夸? 姜循:“我们一起回东京……” 江鹭:“你想好了。回去东京后,你就得不到你想要的自由了。” 自由嘛…… 姜循眉目春意间荡出温软之色。 斜风细雨清渺浩瀚,山洞氛围好到极致让人心跳加速,凉风拂在姜循肩下心口,她抬手抚摸他眼睛,入神无比: “阿鹭,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也经常做一个梦。” 循循 第199节 江鹭:“没有。” 姜循自顾自:“我梦到白鸟坠于夜,白鹭入我怀。” 他清润秀美的眉目抬起,一点点凝于她身。 姜循一字一句:“我不会得不到我想要的自由。阿鹭,入我怀里——你来给我自由。” -- 山如玉山倾,人如春水流。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无绝期。 第106章 夜未尽,天将明。 江鹭背着一个人回自己的院落。 黑魆魆天色下,隐约可见他背上的人影纤薄,被白纱帷帽盖住了大半身。只有一丛乌黑发丝滑稽地自肩后滑落,和江鹭自己颊侧委下来的青丝打结在了一起,晦暗中显得黏糊却亲昵。 而同样突兀的是,江鹭一边背着人,如鹞子般在黑夜屋宇间跳跃,一边,他手中还抓着一丛花枝。那花枝太大了,快把两个人都挡住了,江鹭却不肯放,千辛万苦地非要把花枝带回来。 伏在背上的小娘子呼吸轻软,熨得他的心如云一般轻飘绵软。他想要为她做一切事,只求今夜无限延长,他心爱的小娘子一直这样依偎他,生生世世不和他分离。 怕惊醒背上的人,江鹭的动作很轻。他落到自己院落中,却目光颤一下,忽然转身要往别处走。 身后人声音显厉:“站住。明明看到我了,你躲什么?” 江鹭身形顿一下,终觉得无法推脱,便默然回身,面对那立在院中一古树下的年轻娘子。 这是他姐姐,江飞瑛。他未料到江飞瑛会出现在他的院中。 江飞瑛蹙着眉,看江鹭走近。 她一眼看到弟弟眉目清润含春,情愫满怀难以遮掩。 他的脸红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的,所以他昔日和阿宁腻歪时,南康王府谁都知道,只有他以为他们不知道。而今—— 江飞瑛扫一眼,便知道他遮遮掩掩背着的人、连面都不肯让人看的人,必是姜循了。他还带回来那么一丛花……任谁都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江飞瑛不快:“白日时你就没了影子,还夜不归宿,天亮时才回来。你去干什么了?” 江鹭道:“姐姐难道看不出来吗?” 江飞瑛一愣,目光怪异地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 他竟然学会顶嘴了。 她记忆中的江鹭从不和人顶嘴,只会跟在她身后好言相劝,非要磨得她心烦点头。一做错事,江鹭比谁都心虚,比谁都先认错……而今不同了。 他长大了,变了很多。他身边还有了姜循。姜循那样能言会道的坏娘子,带坏他们家的小夜白,教得小夜白面不改色回敬她。这算是好,还是不好呢? 江飞瑛垂头,想起姜循说过,他们一起害了江鹭。南康王府对江鹭的教诲既成全他,又摧毁他。如果不是他们总不认同江鹭,江鹭也不会、不会…… 江飞瑛沉默半晌,凌厉的神色收了回去。她意兴阑珊:“我来找你,是告诉你,我打算离开西北,去和‘飞鹰军’汇合了。三万兵马已至大河,剑锋到底指向哪里,我这个主将得现身了。” 江鹭颔首:“保重。” 江飞瑛盯他片刻后,肯定道:“姜循……已经把我和她的计划说给你听了?看起来,她成功说服你了,你愿意和我们同行了?” 江鹭:“是。” 黑夜中,江飞瑛神色有些幽晦,有些沉闷。她似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她长立半晌,到底拱拱手,向江鹭告别,转身往外走。 江鹭凝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说:“姐姐别伤心,段大哥在天之灵会希望你得偿所愿的。以前在凉城时,段大哥说你是天上的飞鹰……他不想束缚你,希望你自在翱翔,永不坠落。” 江飞瑛身子微僵。 好一会儿,江鹭见江飞瑛侧过半张脸,看着他:“夜白,我们为你而自豪。” 江鹭怔忡,又因不解她在说什么,而轻轻地眨了下眼睛。 江飞瑛平静地说下去:“我和爹、和娘,一直为你而自豪。我们不觉得你软弱,不觉得你一意孤行在做错事。 “也许我们以前不能理解你,但是到今天,我们已经明白了。我们知道了你的追求你的志向,明白了你的忍耐你的善良,我们为此感到后悔。爹娘后悔把你教得太好,才让你身陷凉城;爹娘又敬佩你为凉城而奔走,我们南康王府教出了你这样优异的孩子。在我出建康前,我见了爹,爹让我告诉你:心软是珍贵的品格,别为此而觉得愧疚。 “我对你严苛,既是出自姐姐的管教,也是因为少时的不服气。就像姜循说的那样,我不服气凭什么你得爵位,我却不能……后来因为你的避让,因为爹的坚持,我已经袭爵,可我并不快乐。付出太惨重,代价太大。若是可能,我希望你还是南康小世子,段迁还活着,我嫁来凉城开辟我的疆土。我不该对你那么凶,不该总欺负你……我今日已经长大很多了,我有本事靠自己去争取我想要的东西了。人越往前走,越明白自己的稚嫩和卑微。我要为昔日的嫉妒迁怒,而对你说抱歉。 “我和爹娘,我们一直、一直……” 江飞瑛这样强硬的人,在此夜尽天明之际,她仰望着天上零星的被云翳吞没的星辰,几乎双眸泛湿,语不成调: “我们一直喜欢和期待着你,夜白。 “爹娘托我告诉你,之前你在南康王府的两年,他们不理你不见你,是错了。他们对不起你,你别计较。 “我想告诉你,想把爹娘没有说的话一起告诉你——这一次,无论事成事败,你都回家吧,好不好?无论用什么方式,我们一家人应该团聚。爹娘不会再怪你要娶谁,要和谁相许终生,又为谁去报仇雪恨。 “你带着姜循一起回家来。我们不会再挑剔你们,我们一家已经走散了很多年,彼此都在后悔都在反省,为什么不回头呢?夜白,我们十分、十分的……想念你。” 此时天光濛雾,断雨已住。背着一人、立在凉风中的青年衣襟被吹荡开,像从山林中走出的幽魅——因他们不要他,所以他成了无家可归只能飘荡的幽魅。 江鹭一声不吭,但睫毛沾雾,眼中有淋漓薄水无声落下。 委屈难受并非没有。终日游荡,谁不想家?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他只是希望爹娘与姐姐接受阿宁,喜欢阿宁,接受他为凉城做的事,理解他的所求。若在意之人理解了他原谅了他,他此生又有何求呢? 这么多年后,爹娘终于退让。他为此感动,又为此难过。他们总是夸他好,可他在父母面前,是如此的不孝,如此的任性固执。 戚戚滑落的泪水挂在腮上,江鹭却没表现出更多的,没有让姐姐难堪。 江鹭微笑:“好。诸事过后,无论成败,我都和循循一起回建康,拜见爹娘。” 江飞瑛睫毛上挂着水,她不习惯过于温馨的气氛,便开玩笑:“不过回来后,你可不许和我抢爵位哦?南康王府未来是我的。” 江鹭笑意在眼中流动,语气放松些:“好。” 江飞瑛走出院落,走出江鹭的视线。 江鹭沉静地望着黑夜吞没姐姐的身形。他耳力极好,他听到外面的马蹄声。再过一会儿,他听到了姐姐悠然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御马而走: “行不得也哥哥,十八滩头乱石多。东去入闽南入广,溪流湍驶岭嵯峨……行不得也哥哥!” 黎明间,马蹄溅青砖,娘子的歌声曲不成调,零零落落地散在清晨风中,被风带走。 江鹭侧耳听了很久,直到听不见了,他才低声:“偷听了这么久,怎么还在装睡?” 伏在他背上的姜循,不情不愿地睁开眼。 晨风很凉很软,姜循的声音也少有的糯,她抱怨道:“和你这种武功好的人相处好麻烦。装个睡而已,你都说破。” 姜循道:“我也不是故意装睡。我只是了解郡主,她不喜欢跟人热泪盈眶跟人真情流露,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不容易了。我若是不恰当地醒来,她岂不是很尴尬?她若恼怒而走,口不择言,说出违心的话让彼此伤心怎么办?” 姜循搂他脖颈的手紧一紧,她近乎呓语:“阿鹭,互相关心的家人、爱着彼此的家人、愿意为彼此而退让的家人,是非常难得的。我虽然一直不满你爹和你姐姐对你的严厉,可我也深深羡慕你们。阿鹭,你拥有很多爱啊。” 江鹭低声:“别伤心,我也喜爱你。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姜循冷哼一声:“我有阿芜。” 姜循又欲盖弥彰地强调:“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坦率。你要理解别人啊……难道郡主不说,你就不明白她在为你而奔波了?” 江鹭心中的几多伤怀,被她抚平。 最有趣的是,他知道她在暗搓搓地指她自己,暗搓搓地指责他非要逼她说“喜爱”。她大约是想说,有些人口上不诚实,并不代表不爱。是他要求多,是他不体贴…… 江鹭好声好气,再一次的:“我错了。” 姜循眉目蕴着欢喜色。 她侧过脸,掀开帷帽,在他脸上轻轻地“啵”一下。 江鹭怔愣,被亲得整个人眉目扬了起来。 乖巧的小娘子好甜。他听到她在他耳边俏皮絮叨:“阿鹭,有一个很好玩的事,你发现了吗?往往我指责你一通,再在你面前装个可怜,你就会开始迟疑,开始反省你自己。只要你开始犹豫,你就会转头来跟我认错。更甚者,我还能从你这里骗一个亲亲呢。” 姜循又轻轻地亲了他脸颊一下。 他脸颊冰凉,心间血却热起来。他控制不住地想笑,咳了一声。 她还在煞有其事:“这是我多年和你相处的经验。你多学着点吧。” 江鹭哑声探讨:“原来你对付我,这么多手段呢。” 姜循哼一哼:“你以为搞定你,很容易吗?若不是这些不着痕迹的对症下药的小手段,你这会儿估计还在恨着我。你若是不小心死在凉城战火里,都没人为你收尸没人救你。我骗你哄你,是教你成长。快,说‘谢谢循循’。” 江鹭知道她在逗自己,他便顺着反问:“可是……说出来,你的小手段不就不灵了吗?” 姜循顿一顿。 她若无其事道:“灵不灵,且看郎君好不好。心不好的人,再怎么逗,也是浪费时间。何况,难道我失败了吗?难道我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没有心动?我真的骗不到一个亲亲吗?” 悠而撩的女声亲着他耳,他何德何能,可以拥有这样的姜循? 姜循正玩耍着逗他,努着嘴想等他侧过脸来,送她一个亲吻。但是陡然天旋地转,她一声惊呼后,被人拽了下来,脚踩到了地面上。她脸畔边与人相缠打结的发丝被揪,可还没更痛,便被人解开了那束发。 姜循趔趄摇晃,被人搂腰扶稳。 江鹭掀开她的帷帽,将她的帷帽抓在手中。他在晨雾濛濛中俯身,吻落到她嘟起的唇上。 被亲得扬起眉毛的人,换成了姜循。 她懵然,目光却明亮,便再次被人抱住。 风飒飒拂叶,天边鱼肚白漫涌,自云后缓出。 天未亮之际,江鹭在自己的院落月洞门前,俯身亲吻一个迷迷糊糊的美人。他手中抓着的帷帽纱帛被风吹扬,扬扬散散。另一手中的花枝在风中摇曳,花瓣飘落如雨。 纱帛和花丛遮掩,挡住二人的面容。清晨院外小径有兵士巡逻,只看到了花枝,便漫不经心地走开。 脚步声来,脚步声又去。此景凉澈心肺又刺激万分,让人手心冒汗又满心兴奋。 姜循被亲得心跳加速。 她往后退一步。 江鹭抬眼。 她看到了他眼中温润的欲色。 姜循当即被吓醒,惊一声:“阿鹭!” 循循 第200节 ……他不会亲出感觉,生了欲心吧? 姜循绝不会说自己腰酸腿痛应付不了,她沉着无比地为自己脸上贴金:“郡主走了,演兵带来的那几位将军,不是得靠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他们跟着咱们一起造势吗?我今日会十分忙碌,你、你……悠着点。” 江鹭眼中流光噙笑。 他淡然:“我以为你在勾引我。” 姜循一噎。 许是她前科太多,她一时间找不到话为自己辩驳。而少见她吃瘪的表情,江鹭愉快地笑出了声。 他朝后退一步,不逗她了。 江鹭低头,摘下自己革带上的玉佩,挂到她腰间。姜循因怕他兽性大发而一动不动,任由玉佩悬腰,她迷惘眨一下眼。 她听江鹭轻声:“我的贴身之物,送你。” 姜循:“送我做什么?” 江鹭目光微妙而抱怨地瞥她一眼。枉她承认她小手段甚多,可真正动情之时,她反而比旁人要慢一些。 江鹭平静道:“不做什么。想送就送了。我让卫士送你回去……咳咳,我不方便天亮送你,被人看到不好。” 姜循走出两步,在月洞门前看到自己的卫士。卫士们眼观鼻鼻观心,对自家娘子和江鹭的私会已经见怪不怪。而姜循在晨风中走了一段路,忽然悟出江鹭那柔软的爱慕之心。 她手掠到自己腰下的男式玉佩上,流苏如涟,环佩叮当。女子出行需要禁步压裙,他送她玉佩,岂不是想日日见她用? 姜循回身,果然看到月洞门后,江鹭盯着自己,目光宁静而温意浅浅。 晨露滴答落下,他半身潮湿,手中抓着那花枝不放。 姜循:“阿鹭,这花会枯萎的,你丢了吧。注定要枯的花,捡回来干什么?” 江鹭:“不会。我找人剪裁,把它好生种下,日日施肥浇水。它不会枯,我会养活它。这是……总之,你不用管了。” 哎,这样的阿鹭。 世上再没有比他更讨人喜欢的郎君了。 姜循含笑:“那么……咱们今夜再见?” 他分明腰背不自主地挺直、眉目生笑,却手负于后,淡然自若:“自然。我找你谈公务。” 卫士们忍笑,而姜循弯眸:“欢迎欢迎。我必秉烛添酒,开窗扫榻待君来。” 第107章 五月起,大魏各方被战火席卷。 听说阿鲁国也在内斗,但大魏无心关注。西北诸君,随江鹭举起反旗,兵欺东京;东南道,南康王府永平郡主江飞瑛,以“朝廷无道,逼人骨肉相残”为由,同样起了兵;再有西南道,张寂集合那些起义的盗匪、农民,管朝廷要一个说法,同样反了。 东京被四面八方逼峙,君臣却斥四方军马为乱臣贼子,无臣节不忠君,召各路勤王兵马,平定这些叛乱。 七月燥热,姜明潮坐在姜府阴凉些的院中,一边听着仆从为他念那些最新的奏章,一边听着蝉鸣聒噪。 东京要败了。 江鹭的兵马已经日益逼近,策反飞纸日夜飞在东京上空,被百姓捡到,弄得满城人心惶惶。无论朝廷如何说贼兵距离东京还有很长一段路,东京百姓们仍啼哭咒骂。 百姓们开始攻讦朝堂:为何不肯认错?难道凉城之事,真的像贼子说的那样,是东京逼出来的吗?难道姜太傅真的叛国,却还在朝上一手遮天? 小公主暮灵竹第一次在朝上掀帘生气,指责那些互相推搡的臣子:一心对敌之际,为何仍不能同心? 然而大势已去,一切都要结束了。 念完一封封折子的仆从退下去后,清寂的院中便只有姜明潮一人闭目坐在竹躺椅上了。 躺椅轻轻摇晃,如秋千一般。 姜明潮模模糊糊中,感觉一道人影坐下,拿起一旁的蒲扇为他祛暑。那人纤瘦而伶仃,发鬓如云,眉目如月,温温柔柔地坐在身侧陪伴他。 姜明潮心知这是幻觉。 毕竟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耳朵不太能听清声音,话也不太能说出来。今晨时,他连出门都做不到。等醒过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昏迷了大半日。 奏折只能送到姜府,奏折内容只能由仆从高声念出……而即使他们故意念错,姜明潮也发现不了了。 姜明潮意识到自己的时日恐要走到终点。 而今幻觉出现在自己身畔,他便知道大限到了。 姜明潮睁开眼,一片幽黑中,他侧过脸,朝向自己身畔那纤纤幻觉:“静淞啊。” 她温温和和地打扇相候。 姜明潮失神:“你我早年把姜循教的太好了。而今你我伟业被她一手毁掉,我竟左右为难啊。” “姜夫人”安静地看着他。 姜明潮出神:“东京保不住了,傀儡公主无法对抗从战火和仇恨中走出来的强敌。我至今查不出叶白为何如此古怪,可我也知道不能把朝政交给他这样的人手中。事到临头,我竟然要向姜循认输。” 他沉默下去。 他的抱负是施展不了了——原本还有机会,但是自从姜循和江鹭联手起兵,又杀了伯玉,攻他名声,这局势便坏了下去。 他这几个月,一直和那几人斗法。可是朝廷对武臣多年打压,厉害的能打仗的都在西北,都在江鹭和江飞瑛阵营中,连张寂都投向了他们……东京根本赢不下来。 姜明潮早知道东京必输。 他亦早知道自己拿不到解药,活不下来,无法和姜循继续斗了。 他其实有一个法子:教好小公主。君权总是厉害的,君心总是万民朝拜的。 可姜明潮此生最痛恨的便是君权。 临终之际,他宁可向姜循认输—— 助他们攻下东京,赢得民心,毁灭君权,求臣权强盛。 姜明潮喃声:“那个叶白寻了借口,闭门不出。而我的人拦到消息,杜家那个小丫头悄悄和城外传信,为循循他们指路。我知道杜家那小丫头的心思,她看出局势不好,要给杜家求个活路呢。 “所以我和阿鲁国人又联系了……阿鲁国现在被那个回去的公主闹起内乱,伯玉拉扯起来的几位将军不服气,带兵逃出阿鲁国。我便用我最后的权利,为他们在蜀地开了通道,让他们一路兵至东京。我骗他们说,攻下东京,他们就可以挟持东京威胁天下,要求大魏和他们谈判,给他们机会。其实怎么可能呢?江鹭的军马,江飞瑛的军马……谁会认阿鲁国的逃兵呢?江鹭更恨阿鲁国恨得要死,挫骨扬灰恐怕都是轻的。 “东京名正言顺被那几个孩子拿下了。他们是大魏的功臣,建立新的朝堂新的秩序。静淞,你说,这样是不是很好?” “姜夫人”轻声:“那么,阿竹呢?” 姜明潮无言。 姜明潮唇角浮起一丝笑:“静淞,你说我这辈子所求,到底算怎样的结局呢?” 他到底有没有成功呢? 若是没有成功,可他终于让暮氏衰败,无力强盛。 若是成功,他到底见不到那一日,也终究没机会亲手去实现抱负啊。 -- 夏日午沉,姜明潮无声无息地死在自家院落中。 过了一日,宫中的暮灵竹才得到太傅身死的讣告,而她正茫然地看着太傅临死前写的一封书信,为她道明一切。 暮灵竹站不稳:杜嫣容和城外联络,投靠贼人;叶白想看东京亡于此节;而阿鲁国逃将攻城。 宫女疾道:“殿下,外面——” 暮灵竹跟着宫女走出宫殿,看到飞飞扬扬的纸屑飘在半空中。有卫士抢到一些纸屑,那些纸张上写着让东京百姓投降的话,写着让摄政公主开城门跪请阿鲁国将军入城的话。 这是阿鲁国将军的宣战信。 正像姜明潮说的那样:他打开了蜀地通道,请阿鲁国军马入大魏。他叛国叛到了极致,什么名节臣心全然不在乎。 若是想逃,这是最后的机会。 暮灵竹站在围栏前,手握两封信。一封是太傅写给她的劝告书,一封是卫士拦截的阿鲁国传遍全城的劝降书。夕阳铺满半边边,轰轰烈烈地焚烧天际,有一种盛而衰的凄美。 宫女惶然:“殿下?” 暮灵竹扶着围栏的手发抖。 生死存亡之际,暮氏公主血脉里存留的骄傲终被激发出来——宫人听到年少的摄政公主轻而坚定的声音:“绝不开城门,和阿鲁国铁蹄死战。 “我纵亡于此,大魏国也不会亡于此。 “告诉全城百姓不必慌张,那些是劝降书,朝廷没有放弃他们。” 卫士:“那些反贼——” 暮灵竹想到江鹭和姜循的面容,眼睛极快地眨一下。她又恨又伤心,又迷惘又沉着:“……亦不理会。” -- 阿鲁国敌将忽然兵至东京城下,攻城之举惹得满城惊惶。 东京早想过敌军有兵至城下的可能,但东京一直以为敌军会是江鹭他们,没想过阿鲁国的可能。而阿鲁国万千将士像是一夜之间突然冒出来,快速攻城,让东京根本来不及反应。 君臣和百姓皆惊。 混乱之际,暮灵竹出来主持局势。 说来荒唐,做摄政公主做了半年,没有一样事是这位公主做主的。但姜太傅一死,叶白也出于不知名的原因避让,朝局大权居然回到了这位公主手中。 当然,也可能是局势艰难,无人有心和公主争权。 朝臣人人都知前途暗淡,各自寻求机会,没人在乎一座终要被碾压的皇城的命运。 只有暮灵竹在意。 这是她的皇城,她的子民。 暮灵竹登上城墙之时,杜嫣容出现在叶府。 叶府一如既往地空荡,叶白托病不见任何人,杜嫣容是带人硬闯,才见到了叶白。 正堂四方有风,叶白坐在空无家具的堂中独饮。树叶簌簌摇落,此地像华丽的活人坟墓。 杜嫣容想到暮灵竹告诉自己的那些话。此时她见到叶白,依然忍不住将这位青年从头到尾打量一瞬—— 满东京人眼拙。 她也失算至此,没料到叶白的真实身份。 循循 第201节 杜嫣容立在堂下,乱叶纷飞,无人来迎。 她自有一腔坚持,轻声细语道:“姜太傅已逝,叶宰相闭门不出,不知情者,还要以为叶宰相和姜太傅如何情深,为姜太傅而魂不守舍呢。” 叶白慢悠悠饮酒:“杜娘子不必激我。我并不在意这些。杜娘子请回吧,我早说我近日有疾,无心理朝啊。” 杜嫣容:“你是无心理朝,还是巴不得东京亡在这场战乱中呢?” 叶白眼皮微微一跳。 杜嫣容玉容雪肤,神色变得凛然,朝前款款入室:“阿鲁国人围城,满城百姓嚎哭,东京无人有领兵之才,无人站出来主持局势。 “叶宰相,叶郎君,叶清之,叶白……或者,我该称呼你为‘程郎君’呢?来自凉城的程家麒麟子,程应白程郎君,唯一真实的只有你的脸,还有你的字——清之。” 杜嫣容想到宫中暮灵竹闪着泪光的眼。 杜嫣容微微发抖,厉声:“清之清之,举世皆浊你独清。你当真是程家的郎君?程段二家因冤屈而亡,江郎君为凉城奔波多年……你又在做什么?若非阿竹愿意说出来,我真不敢相信。” 叶白目光幽冷。 然而杜嫣容以为他会愤怒,他却没有一丝情绪。 他甚至轻轻笑一声:“杜三娘子,我说过了,不必激我。” 他自顾自:“无论你如何说,我都不会承认,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杜嫣容盯着他。 满堂昏暗,他如幽魅一般藏身其中。幽魅亦有求,他当真疯狂至极。然而、然而—— 杜嫣容深吸口气:“程应白,你既是程家出来的人,你必有领兵之能,帅军之才。东京是有禁卫军的,只是张郎君离去后,东京深陷乱局,新的指挥使无法服众。而今满城战火,民心惶惶,你了解东京局势又有领兵之才,何不站出来,率领禁卫军抗敌?” 叶白如同没听到。 杜嫣容见他如此,便沉默一会儿说:“这是阿竹拜托我来请你的。” 他听到“阿竹”,只是眸子晃了一晃,依然不为此惊讶——自然,如今知道他身份的,只有那么寥寥几人。自然是暮灵竹泄露了消息。 叶白微微一笑。 看,谁不背叛谁呢? 小公主一副信赖他的模样,关键时候,不一样要出卖他吗? 而暮灵竹显然出卖他出卖到了极致——杜嫣容一字一句:“你若不出来带兵,我和殿下便会告知天下,你是程家郎君。” 叶白失笑。 叶白笑问:“杜三娘子,你觉得到了今日,谁在乎我是谁呢?我就算是冤魂……难道东京朝臣还能吃了我不成?你们自顾不暇……哪有空管我是谁?” 杜嫣容:“东京百姓不在乎你是谁,满朝文武到今日也不在乎你是谁,但你自己在乎你是谁。” 叶白顿住。 这位杜娘子果然口舌了得,果然十分厉害。 暮灵竹托她来当说客,她斩蛇只掐七寸:“你是凉城程老元帅的儿子。你们程家满门忠烈,纵死得冤屈,绝不死得懦弱。 “你若是不肯出来带兵,我就告诉天下人,你是程家的麒麟儿——让世人看看,程段二家满门忠烈,最后苟且活着的人,却是怎样一个想将东京送入火坑的人。 “如今满天下都在说程段二家的冤屈,都在道东京的不是……你要当那个例外吗?要让满天下知道,程家出了你这么一个逆子,违背祖训不敬祖宗。程家人不是反贼,但你是。” 叶白冷冷地盯着她。 他眼眸中的火幽暗万分。 世人恐会为此惧怕,可站在他面前的,是昔日和姜循齐名的杜三娘子杜嫣容。杜嫣容不畏惧他,杜嫣容有本事在发疯的姜明潮手中救人,也有本事放出消息,告诉天下人他是谁。 叶白缓缓笑起来。 他已然愤怒,可他仍温温笑:“乱臣贼子又如何?他们若是不服气……就从地下爬回来指责我啊?” 他倏地起身,戾道:“他们爬得出来九泉吗?!” 杜嫣容:“若是昔日凉城火灾那夜,有人去救,程段二家便不会满门抄斩。只要四方城郡有人看到狼烟,有人出了兵……凉城事就有转机。” 杜嫣容眼中泪光闪烁,轻声:“叶郎君,程老元帅当夜一定非常希望有人来救他一家,救凉城满城百姓。” 叶白面如恶鬼。 他脸如鬼白,森冷无比,毫无血色。他盯着杜嫣容,陷入混乱—— 爹爹伯父他们曾经那样希望过吗? 是啊,他们必是希望的。为了该死的边关安危,他们逼他和公主联姻,逼他和幼时的姜循分开,逼他练武逼他掌兵…… 一些全是混账的人,死得无声无息。他离家出走想报复他们,想让他们知道他有自己的人生他不愿意当将军不愿意打仗,想让爹娘向他低头向他认错…… 可是他等到了什么? 叶白立在空荡荡的堂屋中。 有水溅落在冰凉的地砖上,如涟漪开花,如落花痕淡。 ……那已经过去三年了。 -- “诸位莫怕!”立在城楼上敲完鼓的暮灵竹,回身面对着下方将士,面对着聚集城下的百姓。 她从未面临这样的局面,从未有机会看到这样多的人朝自己叩拜朝自己祈福。她听到小孩啼哭,看到妇人呜咽,她单薄的身子被衣袂裹挟,脸上无血目中明光。 她朝她的子民发誓:“我绝不背弃东京,绝不逃离东京。我和你们同战。” 指甲掐进掌心,她痛得鲜血绵密,却仍说下去:“只要渡过此难关,朝堂会认错……我已快马加鞭向江世子递降书,他们有大批兵马,只要我们坚持十日,他们兵马便会解东京围困之局。” 暮灵竹微笑:“我们会安全。” 代价却是让权。 然而无论代价是什么,满城百姓听到江鹭的名字却兴奋欢呼,开始看到了希望。在漫长的对峙中,原来连东京百姓都觉得朝堂错了啊。 暮灵竹出神之际,听到铁蹄溅地声,听到鼓声响彻天地。身边卫士上前提醒,暮灵竹才侧过身朝城下看。 城楼上的将士和城下的兵马、百姓,一同看去。 年轻的、俊美的叶白伏在马背上,带着兵马奔至城楼下。白袍在风中轻扬,尚未沾血。年轻的将领抬起头,朝楼上的公主拱手。 叶白高声:“殿下,臣请带兵出战——” 周遭声静,又倏然迸发出更多的热情来:“是叶宰相!叶宰相要亲自率兵?” “叶宰相马术好厉害。” “以前只以为叶郎君是文臣,可今日看上去,他穿战铠也像模像样啊。” 暮灵竹一言不发。 她立在城楼上,遥遥看着叶白下马。白袍小将在卫士邀请下快速上楼,红缨飞扬,步伐稳健。他跪在她面前,以武臣之力拱手,仰脸端然: “请殿下允臣出兵。” 暮灵竹缓缓俯身。 许多岁月如水如雾,在她眼前穿梭,又如走马灯一样悠然消逝。 幼年时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抱着娘亲尸体大哭的日子,稚嫩问着谁来救她的日子,嬷嬷死前把画像送到她怀里的日子……她打开那幅画。 画帛粗劣,画工普通,画中少年郎英俊风流。 她在宫中校场中看到着官服的青年文臣为她拦住恶兽;她在生辰日抱着画帛入睡;她颤着手端不好药汁,被青年扣住肩,眼睁睁看着父皇在面前病逝。 故事最终定格在,他牵着她的手,踏过龙尾道,奔过丹墀青砖,将她送到摄政傀儡的位置上。 她曾以为那是新的开始,其实那已是结局。 若画中少年郎长大,若少年郎走出画帛,便应是眼前这模样—— 年少的公主俯身,扶起意气郎君,轻声:“本宫准了。” -- 阿鲁国围城十日,年少的摄政公主和年轻的宰相相互扶持,带着东京百姓和禁军一同展开这艰难的守城战。 守城因敌军到来的突然而展开得仓促,可是守城没有那般难。因阿鲁国敌军围东京之势,四方兵马不会不知。 有人建议他们等待,等到东京破城,阿鲁国占领东京,他们再去收割果实不迟。但得知东京被困,江鹭、江飞瑛、张寂,便都毫不犹豫地做了同一个选择—— 无论暮灵竹是否向他们求救,他们都会救东京。 七月中旬,江鹭、江飞瑛、张寂三方兵马在城外汇合。阿鲁国将士被左右夹击,城中叶白发现城外援兵至,直开城门,迎战敌人。 军马战于城外,战于街巷。 残兵被攻战一日,随着领兵的阿鲁国将军战死,敌军溃不成军,纷纷投降。 战火燎原,叶白站在血泊中,迷茫地看着那道城门在眼前被推开。 “轰——” 尘土飞扬,万千尸骨好似在一瞬间被碾灭成尘埃。 他茫茫然地看去,似看到万千故人在战火中朝他挥手朝他告别。他看到爹娘走向烈火的身影,亦看到城火烧得漫然无边。他不曾留在那一日,他却好像一直留在那一日。 杜嫣容说,若当夜有人救凉城,程段二家就不会那般惨烈……若有人救东京,东京就不会成为第二个凉城。 杜嫣容说,这是暮灵竹告诉她的。 尘埃分开,故人身影消失,战火血泊间,叶白看到的从城外步入城门的人,是江鹭、姜循、江飞瑛、张寂、姜芜……许久不见的故人,风尘仆仆,重归东京。 故人,还少一些人—— 杜嫣容那个过分聪慧的娘子,这几日明明和公主一起,救援百姓,慰问满城。如此关键时候,那二人为何不在? 而模糊的,叶白听到姜循声音:“那是什么?” 他顺着那道声望去,看到宫城方向烟火冲天,比城门这里看上去似还要惨然一些。叶白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卫士回答: “宫城失火,杜娘子一听就脸色变了。” -- 杜嫣容骑马飞奔于到处倒着尸体的街衢间。 她在宫门前下马,又拿出暮灵竹给自己的代表二人亲密关系的腰牌,得以入宫。飞帛扬起,额发凌乱,杜嫣容在心中凄喊: “阿竹,阿竹。 循循 第202节 “等我啊,等我!” -- 城门前,姜循一瞬色变。 她实在和杜嫣容太心有灵犀,她一听杜嫣容的反应,便猜到发生了意外。 -- 若我们俯视东京,俯瞰满城。 我们会看到暮灵竹的宫殿没有被战火烧,却被公主自己的一把火烧掉。杜嫣容跑得趔趄摔地,爬起来继续跑,她却无论如何也救不了一个求死之人。 我们会看到姜循一行人纵马行御道,御道荒芜少人。宫门前的卫士无人敢拦,叶宰相逼问杜嫣容和公主的行踪。 这一日,黄昏暮暮,漫天红霞。 红霞如血铺天,姜循和江鹭他们出现在烧毁的宫殿前,叶白煞白着脸看跪在地上捂脸哭泣的杜嫣容,而面无血色的姜芜被张寂握住手,江飞瑛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切。 杜嫣容抬头,望着故人们。 她再一次见到了姜循。 她第一次和江鹭迎视,看到了这位自己昔日相看总也不成功的郎君。 杜嫣容瘫坐在地,喃声:“是我的错。我和你们私下联络,想为杜家找出路,想为阿竹留后路,可我忘记了阿竹是公主,忘记了阿竹是暮氏血脉。我以为她没受过什么恩惠,她不会对身上的血脉有那么强的归属,可我错了……” 杜嫣容喃喃自语:“我怎么就忘了她是公主呢?” 因暮灵竹总是那样不显眼吗?因暮灵竹从来不像公主吗? 杜嫣容抬头看向他们,忍着难过:“阿竹的宫女拿了一封遗书给我。那遗书是写给我们所有人的。我背给你们听。” 黄昏好长,日不落地平线,昏昏照着诸人。 他们听到杜嫣容轻声:“诸君,我是背弃者吗?” 江鹭抬起头。 姜循怔忡抬头。 叶白失神地看去。 风中飘荡着杜嫣容的声音,活着的人可以想象暮灵竹稚嫩的声音—— “嫣容,别难过。我知道你想为我留后路,可我姓暮。对我来说,江郎君也罢,姜姐姐也罢,你们都是王朝的背叛者。无论你们如何代表正道,我身为暮氏子孙,都不能为之屈服。 “叶郎君,或者此时此刻,我该称你为‘程郎君’了。我让嫣容逼你率兵,是因想给你一个走出来的机会。你说姜娘子被她的光带走了,独留你一人,其实你也是我的光。你是我的光,我不敢说,怕你抗拒……可如今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我是那个害了你一生、让你无法得到所爱的坏公主。程应白,你不是只能生活在深渊地狱中,你亦能救人,亦能保护一城百姓。终有一日,你将劈断身上枷锁,无拘无束,不被仇怨裹挟,得到你真正应该拥有的未来。 “我想把真正的程应白还给你。 “江郎君,姜姐姐,嫣容,程应白……我们各有所求,殊途同归而已。” 那些是公主对自己在乎的人做出的宽慰,而公主真正想问的是: “天非独佑君主而护万民,君主需以德配天。君主以德护天下,若无德,自是天下子民的背弃者。纵父皇和兄长德亏,我又有何德呢? “叶郎君,我知道你狼子野心却不告诉父皇,由你牵手颠覆王朝,我是背弃者吗?我知道父皇兄长以权乱民却怯懦无言,我是背弃者吗?嫣容为我指出局限告诉我自己的平庸,我却孤注一掷试图以卵击石,我是背弃者吗? “我承认你们的道理你们的志向,但我不原谅你们对暮氏皇族的操纵和轻视,不接受嫣容为我找到的活路,我是背弃者吗?我不敢面对你们不想面对你们,试图赴死为暮氏求一丝他人怜惜,我是背弃者吗? “我死前道出一切,似乎有挑拨你们的嫌疑,我是背弃者吗? “诸君,我是背弃者吗?” 漫长的沉默笼罩此地。 最后一丝光被地平线吞没。 昏黑笼罩在场诸人,遍地狼藉。 这世间,有人是升不上去的朝阳,有人是落不下去的余晖。有人好像做到了一切,有人好像什么也没有做到。 这些人,他们短暂交集,终是背道而驰。 第108章 上天或许对大魏皇族暮氏尚存一丝怜惜。 八月,当阿鲁国新王登位,两国重谈盟约时,阿鲁国为大魏送来了一个身上流着大魏和阿鲁国两国皇族血脉的新生婴儿。 当江鹭拥这个婴儿为帝、自己仅退居摄政时,东京百官皆松了口气。 人人对篡位者既怕又敬,事情落到此步,若江鹭一心登大位,百官少不了要为其修饰。而今江鹭摄政,野心不浅,不可轻视。 东京朝堂新的掌权者却不在意世人怎么想。他们快速地和阿鲁国重新谈和盟,江鹭和江飞瑛姐弟二人各自封王,一为定一为肃;张寂升为殿前司指挥使,重掌禁军;叶白仍做宰相。 紧接着,他们轰轰烈烈地开始新政,朝廷格局大变,武官与文官各执一方。 朝堂不能成为一人的一言堂,却也不应为了专权而让群臣彼此提防。朝中大计由百官共定,这群天下最聪慧的人聚于一处,至少能在小皇帝长成前,有近二十年的时间共建他们心中的大魏。 同时,新朝开女科。姜循邀杜嫣容入朝为官。杜嫣容深思后,只入了起居院,为大魏写史修史。杜嫣容公开了姜家在上元节那日发生的变乱,公布了姜明潮那一日的可怕—— 是非成败,皆由后人评说。 下半年,新政逐步面向民间。各种民生之计,在全国展开实验。不少京官下放去四方州郡,州郡又有不少官员被召回东京。 一切都在朝着欣欣向荣的新方向步入正轨。 时入隆冬,再入新春,新的大魏朝定国号为“新丰”。 大魏朝和阿鲁国长达半年的和盟终于定好,由宰相叶白亲出东京、入凉城,代大魏去和阿鲁国签订盟约。 大魏王朝在黯淡无光的末年,在被深渊吞没之际、在堕入地平线之际,被一群年轻人联手拯救。 -- 这一年的春日,叶白在离开东京去凉城签订新盟约前,参加了一场婚宴。 这是属于张寂和姜芜的婚宴。筹备半年,年初举办。未曾离京的故人们参加这场筵席。在这场婚宴中,叶白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姜循。 他太忙了。 她亦好忙。 二人之间交集变少,昔日恋慕情愫在重重世事磋磨下,竟如隔世般遥远。叶白如今心绪近乎平和——他平静地看着江鹭和姜循相携而来,并未如昔日那般为此撕心裂肺,生出摧毁之欲。 姜芜守得云开见月明,姜循心中为她开心。 一场婚宴,众人其乐融融。 只是喝醉了的时候,肃王江飞瑛打趣她那摄政的弟弟,定王江鹭:“姜家大娘子都成婚了,夜白,你和姜二娘子的喜酒,我何时才能吃到?” 此言一出,灯火荧荧之下,姜循倒是面不改色,仍笑吟吟饮酒;江鹭秀美的面色却微微变了一下。 这般细微的变化,让杜嫣容盯了他一瞬,才挪开目光。 这不过是江飞瑛对弟弟的调侃,江飞瑛自己都未必记得清自己说过什么,但是当夜,姜循寝舍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翻窗而入的江鹭。 江鹭翻窗而入,手扶在窗台上刚站定,便看到站在一室明煌下、手举一花瓶的妙龄美人。 若非他反应快,那花瓶恐要砸向他脑袋。 江鹭:“你做什么?” 姜循看清是他,心中已了然他的用意。她慢慢放下花瓶,背身朝内室走,慢悠悠笑:“防宵小之徒啊。” 江鹭:“简简武功那样好,你有什么好防的?你不如明说,你是防着我。” 姜循轻笑:“别往我身上栽赃呀。” 竹帘被风吹得轻晃。 江鹭跟着她进内室,灯烛光下,美人玉净花容,不施脂粉之姿只会比盛妆更夺人心。然而江鹭无心欣赏,他立在那怡然坐于榻边、裙裾曳地的美人身前,垂目看她。 江鹭:“我有话问你。” 姜循:“请讲。” 江鹭:“我们何时成亲?” 姜循故作惊讶:“我们不是去年逃乱中,在梓潼神神祠前就成了亲吗?三拜天地,日月同鉴呢。” 她唇角浮一丝冷笑。 江鹭心中叹气。 他便知道,她一直记恨。记恨到今日才发作,是姜循的手段。 江鹭蹲在她身畔,握住她的手,仰头看她。她挣了挣,他不肯放,她哼了一声后扭身,故意不理他。 江鹭握着她的手轻轻晃了晃,尽量诚恳:“那时前路无望,我别无他法,你莫与我计较。” 姜循心尖被他晃的那两下弄得酥麻,却自然不肯轻易松口。 他又求了两句后,她转肩垂目乜他:“那么,这是什么?” 她的床榻棉褥下竟然压着东西。 姜循伸手取出,江鹭才知道是书信。他讶然接过,很快发现这是几封被烧毁一半的书信——当日他深陷凉城难辨未来,想烧信求她与他无关,却到底心中不忍,从火中将信抢下。 ……信怎会落到姜循手中? 是了。那一夜闯入军帐的人,是简简。简简未必有窥探他之心,但简简有个心细如发斤斤计较的主人。 江鹭望着姜循不语。 姜循又忽而倾身,贴他耳微笑:“阿鹭,杜三娘子如何?” 香风拂面,神魂摇曳,江鹭眼睫轻轻眨一下,未能料想她的用意。 姜循揪着他衣襟领口,徐徐说:“去年东京城破那日,你终于看清了杜三娘子的面容,是不是?你终于见到了这位和你相看很久的杜三娘子,为何整整半年,你都不提? “今夜杜三娘子瞥你几眼,你没发现吗? “美人如云,故人情深。阿鹭是绝情之人,还是深情之人呢?” 江鹭:“……” 循循 第203节 江鹭低头浅笑。 姜循忍着怒,仍轻声:“怎么?” 她有一肚子账憋了很久,要和江鹭算。偏这位郎君竟然笑,她忍无可忍时,他抬头望她,目中噙笑,眼如星子。 江鹭干脆利索:“我错了。” 姜循:“……” 他道:“原谅我吧,循循。” 姜循:“……” -- 江鹭求婚而屡屡不成,这是私下之事,外人并不知,只道二人另有打算。尤其是,当叶白出城去凉城时,江鹭亦与姜循同行南下,东京人便猜,二人应当是要去建康府拜见南康王夫妻。 是了,只有拜见父母,才可谈婚论嫁。 实际上,姜循是要去苗疆找那巫医,让对方为自己看诊。巫医说要她带上“情蛊”的另一位携带者,江鹭自然会与她同行。 他们当然会去南康王府,不过那是见过苗疆巫医之后的事了。 双方在城门后相见,一北一南各自远行。 叶白和姜循聊过几句后,姜循坐上马车,和叶白站在马前的人,便只剩下江鹭了。 叶白看江鹭的目光追随着马车,他知道江鹭心中牵挂,思及此,难免生出怅然。 忧愤怨恨,随着暮灵竹的死,好似在缓缓离他而去。他不知自己是否在挣脱枷锁,他瞥见姜循与江鹭二人对视的眼神。无论那小娘子如何骄矜,叶白都看得出她眼中的欢喜。 ……至少,姜循走出深渊了。 叶白轻声:“我以为,你举兵谋反,是想当皇帝。” 就像他以为,在新的人物进入东京后,自己仍然会和对方为敌,自己不毁掉大魏誓不罢休。然而事实上,叶白没有再做什么,正如江鹭也不登基。 江鹭回答:“安娅公主不是送了皇子回来吗?” 叶白无话。 江鹭目光始终盯着马车,对车中人牵肠挂肚。只是他亦有话和叶白说:“循循喜爱无拘无束,我不能困住她。此生她愿意去哪里,我都要许她,随她,伴她。” 叶白盯着江鹭,江鹭平静地转头看他。 两位郎君的目光微妙,争夺微妙,却到底落了帷幕。 城门前人烟稀薄,尘埃卷起时,江鹭眨一下眼:“怎么?” 叶白:“你有想过吗,你这样做,有何意义?一样是篡夺权柄者、觊觎皇权者。千百年后史书评价,你仍是罪人。” 江鹭衣袂在风中轻扬,如浪涛拍岸,他自岿然不动:“长路漫漫,行则将至。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叶白望着江鹭走向马车,看江鹭与车中人说了几句话。江鹭翻身上马,发带拂颊,青年郎君眉目熠熠灼灼,遥向东京诸人告别。 江鹭和姜循的马车朝南而走,叶白在风中立了一会儿,在朝臣再三提醒后,他登上北行的马车。 -- 多年之后,重返凉城,竟是这种机遇。 车马粼粼,叶白在北行的马车中,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他梦到自己未曾置气,未曾离家出走。 自己好端端地待在凉城,和爹娘、兄弟、伯父、堂哥堂姐他们共守边疆。 伯玉的阴谋没有得逞,暮逊无法打开那夜的城门,让大火烧毁他们…… 他梦到程应白威风凛凛识破诡计,成为凉城的大英雄,得到父母亲人们的敬佩与夸奖。不看过去不追未来,他不会无家可归无梦可圆。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程家麒麟子,世间应为稀。永不落浊泥,白羽振穹宇。 -- 阿鲁国的新王安娅也做着一个梦。 在她梦中,父母健在,兄弟姐妹健在。他们和凉城谈成了盟约,她和段小将军在两国民众的见证下,在众人的祝福下,踏入新房。 恍然梦醒,安娅发现自己伏身在马背上。 马匹走得悠然,日光刺照下来,安娅揉自己的眼睛,摸到眼角的水光。 男声低弱带笑:“安娅睡醒了?” 安娅恍恍惚惚地看去,看到牵马而走的青年,和自己梦中的小将军一模一样。只是梦中少年郎意气风发,拥有无限未来;现实中的段枫缠绵病榻,安娅问过医师,医师只是叹气不敢承诺。 安娅轻声:“我们这是去哪里?” 段枫边咳嗽边笑,回头看她时,眉目被阳光邀得暖融模糊:“不是说了,去祭拜我们的父母吗?年轻的阿鲁国新王,记性这么差,可不好啊。” 安娅轻喃:“对啊,我们说好回家……” 她伏在马背上,轻轻伸手去牵段枫的手。 不许未来,不说以后,二人只是共同走这段路。他们会一直走到天黑,走到他们被黑夜吞没。到时候,手牵手,继续走。 安娅:“段三哥,你遗憾吗?” 段枫沉默片刻,笑道:“我此生没有遗憾。” 大仇得报,旧爱“重生”,故友亦在,山河如昔。这一路走来,他没有将更多人拉入黑暗中,已然开怀。甚至,他很快都可以见到程应白了…… 安娅闭上眼。 马尾晃悠悠,她牵着段枫的手,轻轻哼着一首歌。 晨光笼罩着他们,祝福着他们。 这一路崎岖难行,到底走了过来。无论如何面目全非,他们到底可以回家,去见父母亲人了。 -- 南下的一座驿站中,江鹭做着一个梦。 他梦到雨大如烟,自己骑马越千山,步入一家驿站。姐姐嫁去凉城后,他要代父进京为人祝寿,而他打开驿站门,看到昔日已死的“阿宁”复活。 他手脚发麻,头脑懵然。他站在一楼,仰望着那美人坐在二楼喝茶。美人朝下瞥来一眼,他便不由自主地踩着楼梯上楼寻她。 他欲告诉她自己找了她三年,他想问她当年为何走得突然。他不怪罪她,他喜爱她,他想和她重修旧好…… “哐——”夜风撞在窗上,惊醒了沉睡的江鹭。 江鹭浑噩间,听到不只夜风叩窗,亦有人在外敲门。 江鹭打开房门,看到深夜的长廊上,侍女玲珑站在自己门前。玲珑面颊绯红,诡异非常地低头敛目,将一卷着的画轴递给江鹭后,玲珑转身避走。 江鹭打开画轴: 画中画着一个他。眉目昳丽,身如玉立。 江鹭感觉到自己握着画轴的手微微发抖。 半晌,他将画轴放回屋中,自己翻窗而出,轻轻叩着一内有烛光的窗子。 屋内小娘子慵懒拿乔:“谁?” 江鹭:“我。” 姜循:“你是谁?” 江鹭靠着窗,凝望着黑夜雨雾:“你用画夜邀的人、得罪了你的人、爱慕着你的人、向你数次求婚而未果、特意来再次致歉并求姜二娘子嫁给我的人。” 雨水斜飞,窗子擦咔,轻轻从内推开。 -- 年轻人千奇百怪的梦,诉说着他们消逝的往事与遗憾,带来他们的期许。 夜已尽,天将明。无数美梦,组成充满希望的未来。 -- “茶发芽——” 千山万岭,绿荫如浪。在春茶开采前,官员和茶农们一起抬着祭品,围着茶山。人人安居乐业红光满面,等待着好收成。 叶白睡在前往凉城的马车中,想着他也许不是无药可救,他有了新朋友,他不应在怨恨中溺亡; 安娅和段枫骑马行在广袤沙海间,走出蒙蔽他们一生的阴霾,许愿着能够善终; 姜芜在屋中读书认字时,打开窗棂,凝望那院中练剑的青年夫君。她的夫君英武盖世,如霜赛雪,让她恋慕; 江飞瑛带着手下纵马行在长林深夜中,即将去平定南方新的海寇之乱。她还要回去告诉爹娘,弟弟和弟媳要回家了; 杜嫣容在大相国寺拜佛,为自己的故友暮灵竹点一盏长明灯。她立在窗前眺望黑暗,看白鹭飞天、春絮满城,她期望着心爱的阿竹死后得到安宁,来世安康; 雨帘如梭,江鹭推开姜循的窗门,掀开眼帘,走向那含笑托腮的姜循,将那还在逗他的小娘子抱入怀中。他珍惜无比地抱紧她,她慢慢在他怀中放松,张臂踮脚,眷恋地搂住他脖颈。 这是新丰元年。 未来不是一场荒唐梦魇。 历史翻开它似薄似厚的一页,命运拥有新的声音。 天亮时,年轻的郎君与娘子们站在耀眼的阳光下,眺望着王朝的未来,做好准备迎接未来的更多险阻。只要他们彼此不背弃,只要他们齐心协力,所有人都相信,他们的未来战无不胜。 ——全文完——